第51章
“白鹿降福,全赖天恩。”圣人重复,笑着道:“好啊,说得好,你真是朕的好儿子。”嗓音雄浑厚重,环视席间众皇子,道:“你们都是朕的好儿子。”视线定在李涟脸上,玩笑道:“仁王今天可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瞧瞧这脸色,还没缓和过来呢。”
李涟立刻紧张说道:“儿臣无碍,谢父皇惦念。”
圣人无不惋惜,苦恼说道:“朕有三十个儿子,早早夭折了七个,剩下的二十三个儿子现今都坐在这里,怎么就没有一人像朕呢?”
李瑛不得不开口,硬着头皮说:“父皇天纵英才,儿子们望尘莫及。”
圣人看向冯元一,话中有话:“你说呢?”
冯元一躬着腰,笑说:“老奴哪里知道这些?老奴只知道圣人是天底下最英明神武的主。”
圣人笑了,神情放松,说:“你也来拍朕的马屁。”又看向李绍,忽又说道:“听闻是你府中的小女奴孤身追入骊山,还手刃头狼?”
李绍说:“奴婢不知分寸,儿臣自会训斥。”
圣人说:“她是个难得的好奴婢,你训斥她做什么,不仅不要训斥她,还要好好奖励她,这奴婢不仅忠心,更有胆量。”
李绍说:“儿臣谨记”
圣人目光凛冽,扫过恭敬端正的李绍,别有深意:“忠王一样难得。”扫视李瑛,问道:“太子,怎么忠王府的奴婢能做到忠肝赤胆,东宫里却都是群唯唯诺诺狗奴。”
李瑛连忙回答:“儿臣定严加训斥!”
李绍只是默然听着,未置一词,膝盖虽跪,脊背却笔直。
……
元桃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不知是几更天,饥饿难耐,踩着鞋出了帐,想着讨要点吃食。
这个时辰只剩下守夜的士兵,听她问有没有吃食,都摇了摇头,道:“这个时辰早就熄火,热食没有,只有一些干饼和酱菜。”
元桃饿极了说:“那也好。”
士兵说:“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取来。”
元桃说:“好”
骊山夜里风凉,元桃穿得又有些单薄,等了一阵子,感觉被风给吹透了,不禁打了个寒颤,瑟缩着膀子跺脚。
远远的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是李绍,他见她在这里站着跺脚,也有些诧异,走近道:“这么晚你不去休息,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元桃说:“奴婢还没有吃饭呢。”
李绍见她冻得瑟瑟,道:“在这里等着也不怕风寒。”淡淡说:“你同我来吧。”
元桃扬头看他,问:“去哪里?”
好像他能将她给拐走似的,李绍一笑,说:“这个时候都熄火了,能有什么吃食,你同我来,我令人去煮碗汤面,正好驱寒。”
元桃这才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李绍命门口的侍从去煮碗汤面,而后进屋打了火折子点亮油灯,原本黑暗的屋里渐渐有了光亮,只不过仍旧昏暗,这昏暗在此时衬得这夜愈发静谧。
“伤口处理好了?”李绍给自己斟杯茶,站立在窗边,他的眼睛在夜里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
元桃寻了软垫坐下,说:“医师已经包扎过了,明日天亮还会来换药。”
李绍没接下这话,喝了口茶,慢慢问她:“你胆子够大,就这么跑进骊山,还去吸引狼群,就不怕丢了性命?”
“怕”元桃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道:“怕也要去。”
“哦?”李绍饶有兴致,问道:“为何?”
元桃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幽深,虽然带着笑意,但她却总觉得害怕,好像只要对视上就能叫他看了透,明明自己穿戴整齐,在他面前却总像不着一缕。
李绍垂下眼帘喝茶,以为她不会再回答时,她突然开口:“奴婢不能让您出事。”
李绍有些猝不及防,看向她问道:“为何?”
元桃说:“忠王你还欠奴婢一个说法呢?”她这次不避讳了,坦然道:“你答应过帮奴婢报仇,奴婢不能这时候看您有事,而且还有一件事,忠王您始终瞒着奴婢。”
“什么事?”
“为什么阿普会出现在忠王府?”元桃到底是问出口,原本是想着自己找寻答案的,但是她此刻更想听听李绍的解释。
“阿普?”李绍皱眉,黑暗中他的神情不像是作假,沉吟片刻,道:“我不知道什么阿普。”
元桃说:“是个吐蕃人。”
李绍坦诚说:“忠王府里没有吐蕃奴婢。”
元桃不可置信:“当真?”
李绍笑了笑,反问道:“我为何要骗你呢?”
元桃喃喃自语:“那是怎么一回事。”又道:“等回到长安,我可以去一趟马场吗?”
李绍说:“可以”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抱臂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元桃抿抿嘴唇,抬头偷偷看向他:“还有一件事,倒也不是很重要……”
“不重要就不必问了。”
元桃连忙上前几步,着急道:“但是奴婢不知道的话,夜里又睡不好觉。”
李绍忍俊不禁,语气跟着都柔和了,道:“那你问吧。”
元桃深呼吸,凑上李绍身边,垫脚贴近他的耳朵,用手挡住,小心谨慎的说:“忠王您和奴婢说实话,安神香里掺了鹿胰和鹿血的事情,您是不是知情的。”
她凑的极近,说话声音又很小,热乎乎的气息洒在李绍耳边,李绍只觉得心上像是落了片羽毛,疏忽间又被风吹走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李绍唇角微扬,隐着浓浓笑意,不置可否。
元桃嘟囔说:“雕虫小技,就连永王都能一眼看透,何况您了。”愤愤的又说:“也不知他们怎么会用如此拙劣手段。”
李绍侧过身,与她拉开些距离,淡淡道:“或许因为我受了风寒。”
元桃紧跟着他脚步,说:“奴婢不信这话”又道:“只不过奴婢想不通,您为他们做了那么多脏事,他们怎么会这样待您。”
“他们?”李绍看着她的眼睛,笑意逐渐消散,道:“你说得他们是谁?”
元桃看着他冷沉的眼睛,不自觉打寒战,不再说下去。
李绍转过去推开窗户,任凭夜风吹过面颊,凝望着天空,道:“聪明是你的优点,也是缺点。”他回身看着她,语气平静温和:“谨言慎行,戒急用忍。这样的道理你何时才能明白。”
门被轻轻叩了几下,李绍说:“你的汤面来了,先吃饭吧。”
……
夜深了,帷幔内圣人正躺在榻上,他并没有睡着,相反一点睡意也没有,看着账顶垂下的金黄色穗子,手指轻轻敲打床沿。
冯元一打开香炉添加香膏,盖上盖子,挥了挥手将那缕白烟散开,听到帷幔里圣人问话:“今日骊山这件事,你怎么看的。”
冯元一收妥香膏,放进金匣,笑说:“大家又取笑老奴了,老奴哪里懂这些。”
圣人说:“让你说你就说,说得好听难听,是对是错,朕都不治你的罪。”
冯元一抬来个金丝楠木做的桶,取木舀子舀热水,准备给圣人泡脚,一舀接着一舀的热水倒进金丝楠木桶里,泛出白花花的水汽:“兴许就是个意外,怪不上谁,要怪只能怪忠王的奴婢心粗,但她又拼了命的去救忠王,也算是将功折罪了。”
圣人起身坐到榻边,语气已有不悦:“朕想听真心话,连你也来搪塞朕。”
冯元一没有惶恐,三十年的陪伴,他早已摸透圣人的脾性,弯腰将洗脚盆端来,到底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险些闪到腰。
圣人难免不心疼,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再有这重活,叫别的奴婢干去,宫中白养这么多闲人。”伸脚进去试了试温度,正舒服,缓缓闭上眼睛,任由热气蒸上来。
冯元一说:“老奴谢大家体恤,但是这活老奴干了三十年,不觉得苦累,反
倒是交给别人做,总觉得心里空落,倒不如还是自己干了。”
圣人不说话,旁边放置的大热水木桶,准备随时添,氤氲水汽在屋里蔓延四溢,显得烟雾缭绕。
冯元一把木舀子放回木桶里,回身取了柔软棉布巾,道:“大家让老奴说真心话,老奴仔细想过,确实没什么旁的想法,只是觉得忠王这孩子苦。”
“哦?”圣人缓缓睁开眼睛,望向他,道:“怎么苦?你说来听听。”
冯元一深深叹了口气:“他出生的时候便没了母亲,不似仁王自小得母族庇护,一直是保姆养育,三岁大的时候有幸过继给前王皇后……”冯元一试探性的说,见提起王皇后的时候圣人面色没有异样,继续道:“却没想前王皇后犯傻惹出那样的祸事,自戕时,忠王也不过才十二岁。”
圣人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听着。
冯元一感慨道:“自古以来,没有娘亲的孩子最可怜,这十年来,他是怎么长大的,恐怕也只有忠王自己最清楚,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学着在夹缝中生存。”微微展露笑意,欣慰说:“好在这孩子聪明,也明事理,既没有与仁王结党营私,也没有为太子马首是瞻。”
圣人睁开眼,冯元一立刻询问:“圣上是要再添些热汤吗?”
圣人摇了摇头,说:“给朕擦脚吧。”
“诺”冯元一跪在地上给圣人擦干净脚,呼吸间隐隐有哽咽。
圣人问:“你心疼他了?”
冯元一这才抽噎下鼻子,声音里带着颤抖:“老奴只是心疼没娘的孩子。纵使有不是,又何苦这样为难欺凌呢?”说话间眼泪已经顺着脸流下。
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地说道:“好了,朕的这些儿子,各自都是什么脾性,朕最了解。”笑了笑,语气宽和:“瞧瞧你,还哭了,叫人看见成什么体统。”
第52章
翌日,医师来给元桃伤口换药。
元桃面色潮红,皮肤滚烫,嘴唇苍白。
睦儿不免急切,说:“昨日她还好好的呢,夜里突然就发热了,烫得吓人。”
医师换过药,细细把脉,说:“应是伤口化脓溃烂了。”
睦儿问:“碍事吗?”
医师将腕枕收回随身背着的木匣里,摇了摇头:“我再开幅方子,你盯着她早饭服下,若是夜里烧退了,也就无事了。”
睦儿说:“那要是没退呢?”
这话说得晦气,医师眉头皱起来了:“那就准备后事吧。”
睦儿这才了解事态的严重,连忙跑去煎药了。
医师的话元桃都听了进去,此刻头痛得像是斧头凿,身上又酸又涨,伤口处火烧蚁爬。
她叹口气的力气都使不上,眼下只觉得自己命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哭都挤不出眼泪。
迷迷糊糊昏睡一会儿,感觉有人在摇自己肩膀,“别睡了,别睡了”,下手粗鲁,元桃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也是一团糊,只隐隐看清是个人影,再定睛看了看,眉毛眼睛这才逐渐清晰,是李嶙。
李嶙眉眼里都是焦急和紧张,见她苏醒,这才松口气,“快把药给我。”他拿过睦儿手里的药碗,一撩袍子坐在了床边,细心的用勺子沿着碗边搅凉药,舀起一勺送到她嘴边。
元桃勉强支撑着坐起来,伸手去接药碗。
李嶙说:“你就张嘴喝就是,这种时候逞什么强。”
元桃倒是乖乖听话,张嘴喝了一勺,眉头拧成川,品咂嘴,说:“太苦了。”
李嶙眼下倒是耐心,好声好气,哄孩子似的,说:“我去让人送蜜饯果子来,你听话把药都喝了。”
他语气这样柔,害得元桃一愣,说:“长痛不如短痛,你给我吧。”她接过药碗,看着浓黑汤药里映着的自己那张惨淡的脸,继而抬胳膊一口气喝光。
李嶙拿了颗糖渍梅子喂到她嘴边。
元桃将梅子含在嘴里,药苦味还没有褪去,梅子又甜又酸味道已在舌间化开,混合成一种她从未品过的味道。
李嶙扶她躺下,给她掖好被角,叮嘱说:“好好睡觉,旁的事不用想。”似乎是在同她说,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放心吧,我定不会让你死的。”
“申王有一株老山参,我现在就去管他要来。”李嶙盘算着打起了皇叔的主意,起身就去,走到门口时候,听见身后的元桃开口。
“永王,您是个好人。”
元桃看着他的背影,想了半天,竟想不出别的词,索性夸他是个好人。
李嶙晃了晃神,而后展颜一笑,神采奕奕说:“本王当然好,还用得着你来说?”话落快步离开了。
……
在骊山与在长安其实并无什么不同,重要军情政事仍旧是奏报给圣人,旁的一些琐碎事则是由中书门下直接处理。
昨日骊山狩猎的事,裴昀也听说了,他实在不敢也不愿相信这件事和太子有关,一早就匆匆跑来见忠王。
阳光正洒在屋檐,微风吹过,树叶从枝头飘然落下抚过裴昀肩膀,他走到门前咚咚敲了几声。
片刻的功夫,门被从里面拉开,裴昀急不可待,脚才迈进一只,就关切的连连发问:“忠王,您还好吗?有受伤吗?”
李绍刚醒,只着白色里裳,披着外袍,道:“进来说吧。”
裴昀关好门,视线上下扫过李绍,松口气:“万幸您没受伤。”
李绍正在洗漱,一旁宫婢手捧盛放污水的铜盆,他用盐水最后漱了漱口,再取干净的帕子擦嘴,这才说道:“并没有受伤。”示意宫婢们都退下,慢慢说:“倒是元桃伤得不轻。”
裴昀点点头:“这些我都听说了,真是没想到。”又望向李绍,诚恳道:“您没有看错她。”
李绍若有所思,望着茶杯内的水,里面正映着他的影子,水波浅浅荡漾影子也随之晃动,许久,他才开口:“李嶙方才去找申王讨要山参去了。”
“为何?”
李绍说:“他想给元桃续命吧”
裴昀说:“能有用吗”叹了口气,感慨:“她也是够命苦的,从吐蕃侥幸活了下来,不想又掉进这个漩涡。”
裴昀想起此来正事,连忙压低声音:“这件事真的和……和太子有关吗?”
李绍没有回答,反而看向裴昀的眼睛,问:“你从哪里听来的这话?”
裴昀说:“现在外面私底下都是这样传的。”他看起来有些痛心疾首:“殿下怎么会这样做呢?我是万万不能相信的。”
李绍语气如常:“这话从谁口里说出来都行,单是不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裴昀糊涂了,一双眼睛怔怔的望着李绍。
李绍敛着外袍,平静而又随意地说道:“不过是宫婢粗心,误添了香料,子虚乌有的话,你也跟着传,不为别人,也得为你的父亲想想。”
裴昀恍然:“您说得对。”神情凛然,愤愤说:“我就觉得这事不会是太子殿下做的,太子殿下怎么会自断手臂呢,一定是别人故意构陷的,可又回事谁做的,听说是元桃领的香炉……”
李绍打断说:“心怀鬼胎之人多了,想就此事推波助澜,圣人都没有追究深查,你以后也不要再提此事了。”
裴昀只得缄口不提。
就当是个意外吧,圣人若是真想追究,昨夜就命人彻查了。
李绍并不觉得心寒,预料之中的事罢了。
门外送朝食的宫婢敲了敲门,李绍对裴昀说道:“还没用朝食吧,一起吧。”
……
李嶙守了元桃一整日,睦儿送来吃食,他看着也没什么胃口。
元桃早上用过药就睡下了,这一睡就是一天,脸烧得更红了,李嶙隔三差五就试探一下温度,生怕她烧得不省人事直接一命呜呼了。
睦儿忙前忙后的送进来冰水,李嶙换了帕子不停冷敷在她额头上,他何曾这样伺候过人,更不要说还是身份低微的奴婢。
可就算他这样用心,她的烧丝毫没有退下的意思。
到
了傍晚,睦儿送来煎好的汤药,李嶙推了推元桃肩膀,没有反应,仍旧睡着。
油灯昏暗的火光将她沉睡着的影子拉长,这时的她如同安睡的孩子,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是那样恬静美丽。
李嶙却只觉得心焦,他喊她的名字:“元桃!元桃!你醒醒,该吃药了!”
石沉大海。
元桃早就陷入了昏睡。
李嶙声音骤然提高,对睦儿吼道:“快去把医师给我叫来!”
睦儿愣了下,立刻跑去找医师。
元桃不醒,李嶙手里拿着药,等着也不是,强喂也不是,为难片刻,他试着用勺子喂进她的嘴里。
喂多少就顺着唇边流出来多少,李嶙用手背给她擦拭掉,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漏刻里的水滴滴答答落着,更声敲了三下,睦儿带着医师风风火火赶来,医师气还没有喘匀,赶忙给元桃把脉,又扒开她的眼皮看,继而深深叹了口气。
“她怎么样?”李嶙追问。
医师恭敬行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眼下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话就像是火星掉到了干柴垛上,李嶙登时暴跳如雷:“你什么意思?”他就差揪着医师的衣领了。
医师仍旧是摇头,闭上眼睛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说:“仁王,这姑娘多半是撑不下去了。”
“废物”李嶙破口,指着医师的脸:“滚,去叫能看明白的人来!”
睦儿何曾见过李嶙发火,在一旁早就吓傻了眼。
李嶙又对睦儿喊道:“你愣在这里做什么,快去告诉三哥啊!”说完,他坐回了床榻边,脑袋一锅粥,他看着她的脸,原本烧得发红的脸,此刻竟有了青色。
他不禁握住她的手喃喃:“放心,不会有事的。”像是说给她,又像是说给自己。
……
李绍赶来的时候,李嶙正埋在元桃的床榻边,听到声响,这才抬起头来,见是李绍,道:“三哥”眼眶发红,兴许方才偷偷流泪呢,“三哥,元桃多半是撑不过了。”
李绍看了看元桃,她的脸色是很差,冷静道:“先别说这种话,医师可来看过?”
李嶙本来年纪就小,没有主意,见到李绍来了,总算有了主心骨,道:“看过了,说没办法。”又垂头沮丧道:“药根本喂不进去,参汤煮了也没用。”
李绍稍稍思忖,安排道:“你去找二兄,就说现下这个忙只有他能帮了。”
“二兄……冯元一”李嶙恍然道:“是啊,二兄在圣人身前,有最好的医师和药材。”连忙起身道:“我这就去找他帮忙。”
李绍接过李嶙手中吊着帕子的汤药,道:“这药我试着喂,你速去速回。”
李绍舀动浓黑色汤药,尝试着喂元桃,拿着勺子的手稍稍停顿,和睦儿说:“拿个软垫来,扶她坐起来。”
睦儿寻了个软垫垫在元桃背后,扶着元桃坐起来。
李绍用手指轻轻撬开她紧闭的嘴,这才喂进了一勺汤药,元桃虽然昏睡但并非意识全无,随着汤药流进嘴里,她喉咙一动,下意识地吞咽进去。
睦儿惊喜道:“她喝进去了!忠王,元桃把药喝了!”
李绍倒是很冷静,慢慢将药给她喂完,又接过睦儿递来的参汤给她喂进去。
一口没有吞咽下,呛在了嗓子,元桃猛烈地咳嗽起来,继而缓缓睁开眼睛。
李绍抚拍着她的后背。
元桃意识渐渐恢复,看着身旁的李绍,想要开口,嗓子却一阵干疼。
李绍语气温和:“不用着急说话。”将剩下的半碗参汤递给她,道:“先将这参汤喝了。”
元桃接过来慢慢喝光,觉得胃里开始暖了起来,热气顺着血液流过四肢百骸,也有了力气,声音略显嘶哑:“忠王”
“你已经昏睡一天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元桃说:“还是头痛得厉害,身上也痛,好像血往头顶涌。”她看着他的眼睛,目光迷离:“忠王,我这次会死吗?”
迷迷糊糊的大眼睛充斥着害怕,像只小动物。
李绍不禁泛起笑意,宽慰道:“没事,李嶙已经去找冯元一了,圣人身边有最好的医师和药材。”
第53章
元桃发烧烧昏了头,显然没有那么乐观,小脸皱着,眉毛都拧巴到了一起去。
李绍瞧她这模样,忍不住又笑了,打趣说:“后悔了,不如不去骊山冒这个险了。”
帐子外面蝉鸣声此起彼伏,聒噪至极,她望着油灯上跳动的火苗,呆了片刻,觉得那微弱的火光晃得她眼晕,嘟囔说:“要是这样死了,岂不是太委屈了吗?”
她望着油灯出神,李绍则在望着她,含着笑,问:“倘若这次能够平安无事呢?你有什么愿望。”
“愿望……”元桃听他这么一说,蹙着的两条眉渐渐舒展,仿佛深深陷入思考中,“奴婢想……”她没说下去,扪心自问,她曾经最想的是活下去,只有这一个念头,只要能活着,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现在呢?她恍然发觉,活着已经不是她唯一的愿望了。
她的手轻轻抚摸上左边胸口的位置,那里离心脏不过一寸的距离,此刻她的心脏正在奋力的跳动,温热的血液流过身体,她发现她最想的竟是变成燕婞那样的人,温柔,善良,坚定,聪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不想再做那个愚蠢的,卑微的阿毛,她想要更强大一些,兴许是被迫与刹叶分别的那一刻开始,她恍然发觉自己竟无比的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弱小,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厌恶自己只能屈服于命运的摆弄。
她努力的,急切的期盼着自己能够变得强大。
她看向李绍,四目相对,他的眼眸是温柔的,沉静的,仿若没有波澜的湖面,纵使湖面下隐藏的是万丈深潭,看起来仍旧那般平静。
“我……”元桃垂下眼帘。
李绍问:“没有愿望吗?”
“奴婢想要识更多的字,懂得更多的道理,积累更多的学识。”
听起来好冠冕堂皇。
李绍一怔,继而笑说:“你是想要当女官吗?”
他虽然在笑着,但神情言语并无嘲笑之意,他只是觉得她很可爱。
元桃瞪大眼睛:“奴婢也可以吗?”
李绍伸手抚了抚她乱蓬蓬的头,没有回答。
显然这句话挑起元桃极大的兴致,仍然追问:“忠王,奴婢也有机会做女官吗?”
元桃黑漆漆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光,李绍微笑说:“好好活着,何愁不能当女官。”
李嶙也回来了,撩开帘子见元桃已经醒了,喜出望外,声音不自觉高扬:“小元桃你没事了?”神气地说:“我把二兄和李太医也都请过来了。”
冯元一和太医李安茂也跟着进来了。
李绍起身,向冯元一和李安茂微微颔首,道:“二兄,李太医。”
冯元一来到李绍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不慈爱的说:“托老天的福,忠王没事就好,昨日骊山上发生的事实在是骇人听闻,凶险至极,咱家听了,心里这般担忧。”
李绍微笑着说:“让二兄挂心了。”
冯元一和善的目光落在元桃脸上,道:“这就是小元桃吧。”他上前来坐在床榻边,夸奖道:“真是个好孩子,受苦了,你的事情在宫中内外都传开了,护主心切,手刃头狼,就连圣人都知道。”
他说话的声音很尖,是阉人惯有的音色,光滑的脸上没有一根胡须,但奇怪的是元桃并未感觉到有任何的不适,可能是因为他的神情关切真挚,对上他热情的视线,元桃竟然还有些羞怯,说:“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冯元一抬头对忠王说:“忠王真是好福气,咱家来时候不想,这小元桃竟生得这样美丽,忠王慧眼,竟然收了这么好的一个奴婢。”又对李安茂说:“安茂,这孩子就拜托给你了,不管需要什么珍稀药材,尽管开口。”说完起身腾位置给李安茂。
李安茂向李绍和冯元一行了个叉手礼,说:“定当竭尽所能。”说完从木匣里取出了腕枕来给元桃诊脉,少顷,对李绍道:“姑娘的病情尚可控制,过会儿我先写方子,都不是什么复杂的药材,煎好后会命人送来,一日三次服下即可。”
李绍微微颔首。
李安茂继续说:“难在
她的伤口,目前敷的膏药恐怕是不能治本,我需要重新熬一副,给她换上。”
李绍问:“今天能够换上吗?”
李安茂将腕枕收回木匣,说:“熬药需要一些时间,还需放凉才能敷,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似乎是想起骊山有冰库,道:“对了,骊山冰库今年冬天时候可存冰。”
冯元一揣着袖子,说:“存了的。”
李安茂点点头:“熬好药若是能放在冰库里镇凉,那就更好了,她这伤口怕热喜凉,用熬好的药冰敷,效果能更好。”
冯元一说:“这不妨事,安茂直接命人去冰库就可以。”
全都安排妥当,李安茂行礼告辞,道:“那我就先去写方子备药了。”
冯元一谦和地说道:“今夜就辛苦安茂了。”
“客气了。”
李安茂走了,冯元一笑着先后望向李嶙和李绍,说道:“咱家能做的事做完了,也该回去伺候圣人了。”
李绍对李嶙说:“你先照顾元桃,我去送送二兄。”
李嶙心性还是很单纯的,点头应下。
李绍随着冯元一出帐,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始终隔了段距离,月亮高高挂在天上,银白色的月光漫开,照的人也像是镀了层银白色的光,竟也沾了几分月亮的冷。
山间雾气大,走着走着,人影也模糊了,像是融在了这雾里,又像是融在了这夜里。
“明知山有虎。”冯元缓缓说道,回头望他一眼,转而继续前行,话里有话:“忠王您啊,就不怕吗?”
“二兄您也是这么想的吗?”李绍说,他的脸在这浓雾里并不真切,只有声音,仍旧如同山间清泉一般清冽透彻。
“不,老奴只是觉得这等雕虫小技也能绊了忠王的脚,那么忠王就也不是忠王了。”
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冯元一也谦卑起来,自称老奴,和善爽朗地笑了几声,又问:“除了老奴,还有谁也这样问过忠王?”
“到底是二兄,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也能抓到我的痛脚。”李绍说,语气未见有不悦,一如既往般平静。
“忠王有什么痛脚,该有痛脚的恐怕也不该是忠王,老奴只不过是好奇而已。”
“二兄方才刚刚见过她。”
“哦,是那个小元桃啊。”冯元一的语气未见惊奇,耳边传来阵阵夜枭蹄叫,似乎从头顶飞过。
冯元一抬头望着天空,透过浓浓雾气,茂密树林遮掩挡住视线,他努力的眯着眼睛看去,也只看到指甲大的一小块天,就更不要提月亮了,倒是地上那本不起眼的黄色金鸡菊,正奋力盛开,此刻看来竟觉得格外灿烂。
“看来她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冯元一说。
“她是很聪明。”
“只不过很多时候太聪明并不是件好事,也还要藏拙才是。”
“二兄教诲的是。”
“忠王不要说笑,老奴哪堪谈教诲二字,忠王到底是不是有意以身入局,圣人并不在意。”冯元一说:“圣人真正在意的是白鹿,是流言蜚语,是谶言。”
“白鹿降福,全赖天恩,确实能够得到圣人欢心,但真能解释得通吗?”冯元一定住脚步,他深深地看着李绍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忠王您是否做了手脚有意吸引白鹿,亦或是这原本就在您的计划之内,如果是,您的目的又是什么?也许这才是圣人真正想要知道的。”
李绍不置可否。
“罢了”冯元一对他的回应早有预料,叹息道:“太子不得圣心,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事实,至于仁王……只怕圣人喜欢的也并非仁王本身。”
冯元一问道:“那你猜,圣人的心究竟放在哪里?”
“圣人本身。”李绍如是道。
“是啊,你还是心急了。”
……
冯元一已经离开了,唯独李绍仍然立在原地。
……
“是啊,你还是心急了。”
……
是啊,他还是心急了。
夜里开始起风,分不清是几更的天,这风将浓雾吹薄了,他抬起头,月光从额头一路照到下颌,照出优美的剪影,在树林的遮蔽下,他仍旧是看不到月亮,只能看到星星,闪烁的星星啊,渐渐变成了娘亲眨着得眼睛。
“阿娘”
“阿娘”
可是他看不清,只是模糊的影子,纵使模糊,也能感受到她的温柔,那影子散了又聚,成了房梁上孤零零吊着的一抹红,他捡起地上掉落的一只绣着金丝銮鸟鞋,愣愣地站着。
罢了,他笑自己花了眼,那么多年前的事情,此刻竟花灯似的浮现。
转而他也离开了。
……
李绍没再回到元桃帐中,倒是李嶙守了元桃一夜,熬好的药膏送来时,他趴在案几上睡得正香,口水沿着嘴角淌到枕着的胳膊上,湿了一片,打个激灵坐直,道:“药好了?”
李安茂熬到这个时辰,眼眶下也一片乌青,道:“可以敷上。”
“那太好了。”李嶙说着起身,不想没站起来,又跌回了软垫上,原是趴得太久,腿都趴麻了。
李安茂说:“不妨事,永王您早点回去休息吧。”
第54章
李嶙说:“我还是看着安心些。”
元桃这会儿已经昏睡得糊涂了,任凭李安茂摆弄,眼皮都不抬一下,那冰凉的膏药贴在伤口上时,她这才打个激灵,“好凉”
李安茂说:“冰一些才好。”用绷带紧紧缠住,道:“明天一早醒来,你这伤口就愈合上了。”
元桃说:“那我的命是保住了吗?”
李安茂说:“自然”目光扫过李嶙,笑吟吟又说:“小姑娘应当谢谢永王,整晚都守在这里。”
李嶙的脸唰一下红透,瞧见元桃正在看自己,不自然道:“我只是怕你死了,才用不着你来谢我。”
“好了”李安茂干完活,松了口气,说:“今天就先这样了,姑娘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再来换药。”又对李嶙说:“永王放心吧,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永王的脚还伤着,也应当好好休息才行。”
李嶙清了清嗓子,说:“行,那本王就回去了。”
人都走了,睦儿灭了油灯,蹑手蹑脚的爬上榻。
元桃这会儿还没睡着,胳膊上的伤口正隐隐发热,敷着的药又是冰的,两种温度互相抵抗,令她无法入睡,道:“这两天害得你也没法好好休息了。”
睦儿裹着被子,大大咧咧说:“你这是哪里话,你的命险些都丢了,我跟着折腾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她这话说得倒是真心,翻了个身面对着元桃,夜里一双眼睛亮的像是琉璃,道:“元桃,我怎么觉得永王对你有心思呢?”
元桃后背一紧,赶忙道:“没有的事,你可不要胡思乱想。”
睦儿见她急着撇清关系,道:“有也不妨事。”说完话,平躺回自己的铺位,睁着眼睛望着帐顶,默了有一会儿,突然又开口说:“我若是永王,想来也会喜欢你的。”
元桃心惊肉跳,人都更加精神了:“你可不要讲了,听着我就觉得可怕。”
睦儿说:“元桃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元桃刚想问她自己哪里奇怪,只听她呼吸均匀,继而响起鼾声。当真是个大心肝的姑娘。
元桃却没有这么大的心,使劲浑身解数也睡不着了,这也不怪她,毕竟伤口处又冰又烫,时不时的还像有蚂蚁在爬。
遭这样的罪又是为什么呢?
她眼前飘飘忽忽又浮现出李绍那张脸来,温和淡漠的眼睛,总是含着笑意的嘴角,周遭场景似乎又退回到了昨日,她浑身是血倚靠在他的怀中,白鹿轻轻舔舐她的脸颊,继而又去到李绍身边。
元桃皱巴着眉思忖,明知香膏被动了手脚,还贸然进山,他不怕吗?还是他早早备好了后手,他这样做值得吗?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她实在看不懂他。
元桃越想越迷糊,脑袋发胀,听着睦儿平稳的呼吸声,眼皮愈沉,不知不觉也跟着睡着了……
一阵风吹了进来,抚过她的面颊
,额头,是春夏交接之时独有的味道,夹杂着清晨的草木香和潮湿的泥土味。
“把帐帘系紧,要给她换药了,伤口不能见风。”
朦胧的声音从耳朵爬进来。
元桃从睡梦中苏醒,缓缓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李绍。
当真是夜有所梦,日有所见。
“忠王”元桃道。
李绍伸手探她额头温度,另一只手则抚上自己的额头,道:“果然烧退了。”
李安茂坐在在他身后的案几前,正在将凉好的药膏均匀的铺在绷带上,准备给她换药,笑吟吟说:“到底是年轻,身体底子好,再休养几天就彻底没事了。”说着拿铺满药膏的绷带过来,见她醒了,道:“小姑娘醒了,正好也还换药了,瞧我这记性,应该先把你的袖口卷上去的。”说着准备放下手里涂好药膏的绑带,去给她卷袖口。
李绍说:“我来吧”说完修长的手指一点点翻卷起元桃的袖口。
元桃望向他,正巧他也抬起了眼帘,却也只是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李安茂的声音打破这气氛:“有劳忠王了。”说完将打结处解开,把昨夜缠好的绷带再一点点卸下来。
“伤口也恢复的很好。”李安茂指着她胳膊上的伤口给李绍展示:“已经不红肿了,接下来就等着它自己慢慢愈合。”
李绍目光掠过她手臂伤口,问:“有没有什么方子能够让它恢复的更快些。”
李安茂笑说:“方子恐怕没了,不过可以给她吃些滋补身体的食物,能够恢复的更快一些。”
李绍默然。
“忠王真惦记你”李安茂这话是对元桃说的,“不枉你豁出性命救主,忠王对你也是关怀备至,一早从圣人那里出来就直奔这里。”
李绍没说话,眼眸一如既往平静。
元桃心一沉,移开了视线。
李安茂换完了药就离开了,睦儿这会儿去收拾李绍的屋子,也不在这里。
李绍说:“明天圣人就要起驾临幸南苑了,还要南行两日,你的身体能够上路吗?”
见元桃没说话,李绍说:“既然这样,我令人驾马车送你回长安。”
“奴婢能走”元桃听说要送她回长安,立刻开口道,“奴婢能上路。”
“不勉强?”
“不勉强”元桃说得斩钉截铁。
李绍皱着眉看她,那一贯淡淡的眼睛里似有忧虑,道:“明天你和李嶙一起,他的脚崴了,不能骑马,你就和他一起坐马车吧。”
元桃点点头,咕噜一声,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看起来有些窘迫。
李绍颇有耐心:“你也该饿了,想吃些什么?”
他这样同她讲话,一点不像主子,元桃顿了顿,说:“想吃桂花糕。”
李绍说:“你方才听到李太医的话了,让你吃滋补的食物。”
元桃舔了舔嘴唇,干裂的有些起皮了,道:“可是我嘴里发苦,只想吃点甜的。”
李绍起身去给她倒了一杯水润喉咙,说:“还有别的吗?”
元桃喝光水,摇了摇头,将水杯递回给李绍,道:“奴婢……还想再喝一杯。”她可真是长能耐了,竟然也能使唤起忠王了。
李绍面色如常倒也没觉得有不妥,接过杯子又给她倒了满满一大杯,见她牛饮,道:“慢点,没人和你抢,扯到伤口又要渗血了。”语气不像是责备。
他见她这一早上总是偷偷瞄自己,看着呆愣呆愣的,那双眼睛却鬼机灵,他道:“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奴婢只是在想一个人的心思怎么能做到这么深的。”
“哦?”
“奴婢也在您的算计里吗?”
李绍看向她:“你觉得呢?”
“奴婢可猜不出来。”
李绍说:“你是唯一的意外。”
“计划外的意外?”
李绍却说:“所有意义上的意外。”
元桃又糊涂了。
“当初不该带你回来。”
……
启程的去南苑的时候,元桃和李嶙同坐一辆马车,她的胳膊打着厚厚绷带,手肘回不过弯,只能僵直着,睦儿扶她上马车,她一脚踩上马车,车盖檐上坠着的铃铛跟着响起清脆的铃声。
李嶙闻声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道:“哦,我当是谁呢。”见她包裹严实像个粽子,也伸出来扶她,元桃将另一只手臂递给他,他一把稳稳接住,和睦儿一边一个,将她扶进马车,随手拽来软垫给她坐。
“你的伤口愈合了?”李嶙问道。
元桃说:“正在长肉,痒得厉害。”她说着就想要伸胳膊去抓。
睦儿赶紧拦下来:“李太医说过,这个时候可不能抓破,你再忍忍。”
元桃倒是想忍,可实在是痒得厉害,睦儿从包袱里翻出一卷书,递给她说:“忠王嘱咐过,特意让我带本书给你,免得你一闲下来就总觉得伤口痒。”
李嶙也凑过来,颇为新奇的说道:“竟然也读上中庸了,你能看得明白吗?”
元桃没回答,一手捏着书,一手还是想往伤口抓,心道,痒死了。
睦儿叹息:“也不只是伤口长肉,这天气越来越炎热,伤口不能沾水,一直以来都没有好好沐浴,难免浑身都不爽利。”打湿帕子帮她擦了擦脸,说“再忍忍,等伤口新肉长出来,血痂脱落就好好沐浴,正好洗掉这一身晦气。”
元桃说:“也只能这样。”苦着脸打开书看了起来。
随着车夫高高挥起鞭子,马车辘辘行驶起来。
他们三个人围着一方案几坐着,案几上摆放着手绘红云纹漆木盘子,里面是洗净的时令瓜果,还有一壶沏好的毫山新茶以及一碟枣花酥和一碟蜜饯李子。
元桃聚精会神的看书,睦儿抱着膝盖打瞌睡,马车内静谧无声,无人理会的李嶙只好挑个甜瓜啃,甜瓜汁水充足,一口咬开,香甜清新的味道在马车里弥散来,他顺手推开车窗,一只手臂搭在窗边,侧头看着外面连绵的山脉出神。
看了一会儿,觉得窗外景色大同小异,也没什么新鲜,目光不自觉的又落回到元桃身上。
她正在看书,看起来很吃力,他从不觉得书有什么好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古籍远不比骑马射箭有趣。
第55章
元桃眼睛盯在书上,但是也未见得真读了进去,一来书中文章确实晦涩,二来李嶙不是啃瓜就是开窗子,偶尔他兴致上来,还会吹两声口哨。
“你能读得进去吗?”李嶙手臂搭着窗边,任凭风往他袖口灌,乜斜着她,见她不回应,又凑近些,道:“你能读得明白吗?”
睦儿也说:“是呀,这有什么好看的呢?”她探头到元桃身边。
元桃泄气,道:“读不明白。”
李嶙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道:“我就说得吗。”挑了个李子用袖口蹭蹭,丢进她怀里,道:“吃个李子算了。”又丢给了睦儿一个:“你也吃,免得好像我厚此薄彼。”
睦儿高兴极了,像一个小家雀:“奴婢谢过永王。”
李嶙讥诮:“谢什么,你看她元桃,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你就应当向她学。”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李嶙长长舒口气,“出去走走,正好解手。”无人理会,多少有点自讨没趣了,他撇撇嘴巴,弯腰推开车门跳下马车,伸了个懒腰,舒爽的,故意似的,朗声道:“这天气可是真不错呢,春风拂面,沁人心脾。”
元桃和睦儿对望一眼,这会儿不下车,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停就不好说了,被李嶙说得动了心,两人不约而同问:“下去走走吗?”话一出口,俩人同时笑了。
睦儿拉着她的手臂,说:“我扶着你去小解。”
元桃倒是腼
腆了:“这就不必了,我能自己去,你扶着我下马车就好。”
李嶙后脑勺长眼睛似的,不用回头看,耳朵根子动两动,就知道她俩也下来了,他面露微笑,只觉得她们口是心非属实有趣,却也没再说别的话,径自走了。
……
元桃说:“我自己去解手,你随便散散步吧。”说完往林子深处去,想找个无人的地方解手,刚才走出去一些,听到有人走过,只得继续再寻别处。
这实在是怪不得她,荒郊野岭的,哪里有茅房。
找了个背山处,杂草长的膝盖高,左右望一圈,觉得妥当,元桃才敢蹲下身子。
解完手,她就速速往回走,不料看到了人影过去,月牙白色轻纱齐胸襦裙,一条红色绸缎带子系在胸口,隆着白玉似的胸脯,是宫中奴婢统一的装束,至于长相,还不等元桃辨认清楚就影子似的晃过。
元桃走出几步,越来越觉得那影子熟悉,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许是她多心,又兀自摇摇头,感觉是不会有错的,她啃起大拇指,眉头拧着像是被揉皱了。
她还是决定回去再看看,她这么想着,腿已经先脑子一步迈了出去。
那宫婢似乎正同人说话,微微伏低身体,后颈白皙纤细。
元桃躲在一棵老树后面,探出一只眼睛,尽管仍旧看不清那宫女的脸,但这声音她熟悉,倏忽间想起,这是那天给她香炉的宫婢!
宫婢弯腰施礼,这才露出身后的男人,他一身淡绿色云锦翻领袍子,乌黑的发上戴着银冠,新冠正中央嵌着颗墨绿色的宝石,像是只蛇眼,光照在那绿宝石上面时,它闪烁着阴戚戚的光,等暗下时它又恢复作墨绿色,只叫人心里发瘆。
男子缓缓踱到她身后,一转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说:“等回了长安,你就出宫去和你阿娘团圆吧。”
宫婢身体震动,仍旧低垂着头,声音压制不住的感激:“……奴……奴……”
话还没说出口,她那双眼睛瞪得浑圆,脸色充血涨得红通通。
她的脖子被鱼线给绞住了,死死的,她白花花的□□不断挣扎,像是一只垂死的兔子,眼睛也是红的。
片刻的功夫,她身体软绵绵塌下去,像是泄了气的鱼鳔,头耷拉到一侧,脸涨得紫红,正对着元桃,元桃下意识腹中翻涌,兴许是太久没有见到过死人了,又兴许是平淡的日子过久了,纵使没有流血,她还是感到一股腥味,险些要呕出来,好在一双手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巴。
她浑身的血液登时涌到头顶,看到垂在脚边的袍子,这才放松,是李嶙。
……
元桃和李嶙轻手轻脚逃了出来,脸色惶惶回到马车附近。
“那人是谁?”元桃忍不住问,喉咙一阵发干。
李嶙避开她的目光,神情复杂:“你别问了。”
元桃拉住他的袖口:“他是不是哪位皇子?我好似见过他。”
“说了别问了!”李嶙声音高了些,又立刻压低:“这事与你没有干系,你就当不知道,赶紧忘了。”
“我不能忘”元桃说:“你当那宫婢是谁?”
“是谁?”李嶙问。
这下换成元桃不开口了。
李嶙说:“不管是谁,反正你趁早忘了。”语气有些不耐烦了,拉着元桃的胳膊将她往马车上拽,一不小心扯到了她的伤口,她“呲”的倒吸口冷气。
李嶙连忙放下她,眼里有些愧疚。
两人默默上了马车,睦儿过后也跟着上来了,总感觉气氛有些古怪,却也不知道问谁,马车又辘辘行驶起来,睦儿索性靠在车壁睡觉去了。
到南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西沉的太阳将天边的染成了火红色,像是个大火球,一层一层铺叠着的云也被烧得发红。
元桃去找李绍时,李绍正在南苑的藏书阁里挑书,南苑藏书阁修的十分华丽,雕梁画柱,正中央放置着的金枝油灯底座碗口般粗,延伸出来的枝蔓上跳跃着点点火光,远看如同一棵金灿灿的树。
李绍挺拔的身姿在这闪烁的光点下忽明忽暗,他的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一本本书脊,并不看向她,淡淡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元桃说:“已经愈合了”跳跃的火光令她无法辨别他此刻的神情,她从怀里掏出书,双手抵上去:“这本对于奴婢来说有些晦涩难懂,忠王您先收回去吧。”
李绍缓缓看向她,说:“你是为了还书来的?”
元桃沉吟片刻,说:“奴婢今天……今天……”
李绍微笑望向她,语气仍是淡淡的:“李嶙同我讲过了。”
他这么说完,她反倒像是失了魂,望着火光出神,那火光一个幻做两个。
李绍走到她面前来,他的身体遮住了那光亮,看着更晦暗了,“你怎么了?”李绍问,觉得不理解:“你又不是没见过死人”
也是,她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奴婢不是被死人吓得。”
李绍伸手接过她的书,说:“那是因为什么?”
元桃背过身去,她近来长高一些,已经到了李绍肩膀,背薄薄的,后颈露出的肌肤白皙像是羊脂玉,鹅黄色的薄纱襦裙衬她轻飘飘的像片羽毛,在这昏暗又闪烁的火光下,她周身是虚的,仿佛一伸手,就散做了烟。
她是真的美丽,却又和他见过的别的美人不同,她是顽强而坚韧的,像是株野花,盛开着淡淡的鹅黄色与白色相间的野花,是活着的,生机勃勃的,她可以盛开任何地方,山涧,悬崖,草原,唯独不会盛开在他身边,他见惯栽在盆里的牡丹,芍药,如今看来不过是灿烂的死人罢了。
李绍并不着急,很有耐心的等着她开口。
她背过身,大概是在思考,想了许久,才说:“奴婢是杀过人,可是奴婢也只是为了活着。”
“借口”李绍说:“杀过人就是杀过人。”
元桃一怔,转过身想要反驳,却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紧紧的,他的眼睛也紧紧看着她的眼睛,“不妨让我来猜测你的心中所想,你杀过人,你也见过别人杀人,可是你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因为你习惯了,你觉得这是生存的法则,但是现在你变了,读了书,识了字,穿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也懂了什么叫仁义礼智。”他说着,语气不快不慢,句句话都像是刀子,插在她心窝里。
李绍说:“但是今天你又见到别人杀人,这才幡然醒悟,满本的仁义道德都假的,衣冠禽兽,先有衣冠,再有禽兽,你眼前的世道并没有任何变化,唯一的变化可能就是,弱肉强食在你面前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了。”
他举起手里的书,淡淡问道:“你当真读不懂吗?”他平静如湖面的眼睛似乎能望穿她的心,他说:“你能读懂,但是你不想读,因为你发现这些书里写的都是假的,不过为了教化世人,真正展现在你面前的只有血淋淋的现实,那怕贵为藩王亲自动手杀人的时候,也没曾动过一点仁念。”
他的话说完了,元桃沉默着。
半晌,她徐徐开口,声音待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我以为会有改变,可是又什么都没变。”她的身体也簌簌发抖,原来她是一直在害怕呢,李嶙没有看出来,睦儿没有看出来,只有李绍看出来了。
李绍说:“你的伤还没有养好,回去养伤吧,其余的事不要再想了。”又含笑道:“李嶙说得没错,这件事与你无关,他们冲得是我,你何须害怕。”他看向她懵懂的眼睛,不自觉的多了几分温柔,道:“你看你,还是不明白,你现在是忠王府的奴婢,不是并州流浪的没名没姓的阿毛,你现在只有一片天,就是忠王府,总担心天塌,你会累的。”
第56章
“我当时谁在藏书阁呢,原来是三哥呢。”从门外面走进来个年轻男子,他银冠上那颗墨绿色的宝石被火光照耀,闪烁着鬼森森的光。
元桃定定站着,像是扎在了地上。
李绍淡然道:“六弟也来挑书。”
李遥走近,随手抽出本书翻了翻:“我可不行,我没有三哥那样的好耐性,读两页便觉得烦躁,倒是爱喝酒,去年末的时候六弟我留了一壶好酒在南苑,方才开了下盖子,酒香浓郁扑鼻,想着叫上二哥三哥一起,裴昀也在呢,找了你半天,听人说你来了藏书阁。”
李遥把书放回了书架上
,目光扫向元桃,说:“呦,好可人的姑娘。”那双眼睛淬毒般,视线落在元桃哪里,元桃就觉得哪里起了一层毛刺,“你就是元桃吧。”他看到她手臂上的绷带,道:“你忠心护主的事都传开了,三哥真是好福气,这么一个小美人舍命相护,我若是三哥,一早就动心了。”
这话说的元桃更不舒服了,垂着头不说话。
李绍看着她,继而对李遥说:“六弟不要开她的玩笑,她脸面薄。”语气里不乏冷淡。
李遥笑笑,一手搭上李绍肩膀:“走吧三哥,就差你了,骊山脱险,还没来得及给你洗尘呢。”
李绍眼底闪过厌恶之色,微微含笑,对元桃说:“你先回去吧”
“诺”
……
在南苑后来的日子里,元桃几乎再没怎么见到过李绍。他似乎很忙,也不需要元桃伺候,只需要睦儿每天取收一下换洗的衣裳。
李嶙倒是时常可以见到,他脚踝的夹板已经拆了,但是仍然跛着脚,有事没事就来元桃面前晃一圈。
元桃对他也没先前那样厌恶了,他对元桃自然也没有什么敌意,只不过仍旧会拌拌嘴,这是他消磨时间的乐趣。
这天李嶙来的时候,元桃正在换药,他这时倒规矩起来,背过身。
李安茂换下绷带,这会儿已经不需要敷药了,他用棉布沾了药膏涂在她的伤口上:“伤口愈合得很好,这药膏是去疤的,姑娘家身上留疤到底是不美观的。”
上过药,她把挽高的袖口放下,送走李安茂,这才弯腰凑到李嶙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永王今天来做什么?”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又水汪汪的像山林的小鹿,小鹿,李嶙如此一想,觉得自己失心疯了,真是疯了,他清了清喉咙:“出去走走吗?”
“去哪里?”
“西南面有一条河水,这会儿草都长出来,河里的鱼也正肥。”
元桃一下子兴奋了:“可以捕鱼”
李嶙斜眼睨她:“你会捕鱼?”
元桃说:“我需要先削根竹竿子”
李嶙半信半疑说:“这好说,不过你真会捕鱼?”
“骗你做什么?”
睦儿正好回来,元桃叫上她也一起去河边。
刚刚入夏空气里弥散着草腥味,烈日如火烤得后背辣辣的,绿油油的草地铺满河两岸,点点花朵,黄的,紫的,白的,像是翠绿色锦缎上嵌着宝石,一路延伸到淡蓝色的天际边。
李嶙也顾不得讲究,一撩袍子坐在草地上,抽出了把匕首削竹竿,额头上也沁汗了,用手背抹了一把,将削好的竿子递给元桃:“喏,你看这个行不行。”
元桃握在手里比量,满意说:“也还趁手”
睦儿说:“元桃你真会捕鱼。”
元桃冲她笑,露出一排白白的小牙:“当然,我还会架火烤呢。”又说:“但是今天不行,今天天太热了,可以带回去煮鱼汤。”
元桃说话间已经把裙子下摆系紧,将脚连着脚踝和白白小腿露出来,直接蹚进小河里。
她紧紧握着竹竿,聚精会神盯着小河里的鱼,瞄准了一竿子扎下去,竹竿再出水时上面插着一条肥美的鱼,扑腾的鱼尾溅着晶莹的水珠,甩在元桃脸上,额角碎发湿成一缕一缕。
睦儿小家雀似的:“真的捕上鱼了!”
李嶙也很惊讶,微微张着嘴巴。
元桃挥舞着手里的竿子,笑说:“今天回去煲鱼汤吧。”她笑着,正开心,笑容却慢慢凝滞在脸上,道:“忠王”手里握着的竹竿也松了,道:“太子……殿下”
睦儿也紧张起来,回头行礼道:”太子殿下,忠王”
李嶙自然得多,略有些散漫:“二哥,三哥。”
太子一身暗红色的锦缎袍子,金丝做线绣着宝相花纹,雕空错金发冠上嵌着颗红色宝石,流光溢彩。
元桃有半月没见过李绍,他穿着一件水蓝色的锦袍,袖腕领口处白丝绣着水波纹,近看是白色,远看泛着华光,竟真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人看起来更消瘦一些,给原本淡雅清俊的面容平添几分凌厉,眼睛倒是一如往常般沉静,
“哦”太子走过来,端详着元桃:“吾对你有印象,在忠王府是见过你。”
元桃后背发热,汗珠沁透薄纱,黏在肌肤上:“太子殿下记得奴婢,是奴婢的荣幸。”
李瑛又看到她胳膊上还泛红的伤疤,说:“原来你就是元桃。”
元桃方要开口,李绍却打断了她,语气淡淡的,不太像责备,倒像是为了岔开话题:“你的伤口养好了吗,就跑来河里沾水。”
李嶙连忙过来,隔在李绍和元桃中间,说:“不关她的事,三哥,我想来河边,叫她给我捕鱼。”
李瑛见这场面,笑了:“你三哥也没责怪,你先急什么。”他见李嶙不过毛头小子,不免打趣:“怎么这么心疼这小奴婢,是相中了她,相中了不妨向你三哥讨来,你说呢?”
这话给李嶙说得懵了,太阳底下定定愣了阵子。
李绍没说话,神情仍旧是淡淡的。
李瑛又笑了:“你这孩子是当真了。”
“不过也不是不行”李瑛说,看向李绍,笑意盈盈:“你说呢?”
踢蹴鞠似的,丢来丢去,到底还是丢回李绍这里,李瑛铁了心要让李绍开口,尽管李绍看起来仍旧是平静的,淡漠的,但李瑛怎么能看不明白,他只不过是有意让李绍不顺心。
“奴婢不要”元桃先一步开口了。
李嶙怔了怔,斥责道:“你不要命了。”他不是怪她不肯跟着自己,驳自己面子,而是怪她插嘴:“二哥说话的时候,哪有你插嘴的份。”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李嶙心里不免有些不是滋味,像是有一簇火苗,时不时燎他心脏。
李瑛说:“为什么不要?”到底是东宫太子,不怒自威,言语间气势压人。
元桃说:“因为忠王待奴婢好。”
“哦?有多好?”
“忠王教奴婢读书”
“只是读书吗?”
元桃愣了愣:“还有很多,他从不曾打骂奴婢,即便做错了事,也没有。”
李瑛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元桃说:“比起主子,他更像是老师,奴婢也不必总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李绍缄默,深深看着她。
李瑛似乎有些诧异,而后轻轻拍了拍李绍的肩膀,摇头离开了。
李绍没随他一起,仍是在原地。
元桃想是自己说错了话,忐忑地看向他。
“伤口长好了吗?”李绍问。
“李太医说已经没事了,只是要涂抹膏药,免得留疤。”
李绍看向她竹竿上插着的鱼,那鱼已经死了,动也不动。
元桃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道:“您要喝鱼汤吗?奴婢煲好后给您送去。”
她象征性的询问,不想李绍道:“好”说完也离开了。
睦儿说:“你这一条鱼,够这么多人分吗?”
元桃将鱼取了下来丢进竹篓子里,道:“那我再捕几条好了。”
睦儿也学着元桃下河,光溜溜的脚丫踩着冰凉河水,咕咚咕咚踩出水泡,对方才元桃的话仍然介怀,嘟囔说:“忠王对别人可没这么好。”
……
裴昀到底是对太子产生了不满,这些日子风言风语太多,一会儿是跑掉了个宫婢,一会儿是那宫婢死了,这原本也不是多大的事,但还有人传是李遥杀的。
这话听来就不一样了。
起初他以为是仁王故意给太子泼脏水,但是结合骊山围猎的事看,又是另一番事了。
他赶来向李绍求证。
李绍却避而不答。
裴昀有些急了:“为何不能告诉我呢?”
李绍饶有兴致,问:“你想知道什么?”喝了口水,笑吟吟说:“你那么想知道真像为何不直接向太子求证。”
“你知道我不能。”裴昀泄了气,一屁股坐在了软垫上,“我虽然为太子做事,那也是囿于我阿兄是太子左仆射,我表兄是太子少卿,我私下自然是与忠王您更亲近,我只是不相信,我也不能理解,太子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正当时,门被轻轻叩了几声,是元桃来送鱼汤。
她一进屋就见裴昀塌着腰坐在软垫上,失魂落魄的模样,道:“忠王,奴婢来送鱼汤了。”
李绍对裴昀说:“一起尝尝吧,这是她白天在河边捉的。”
裴昀看过来,不可思议地说:“你还会捉鱼呢。”
元桃点点头,模样干净纯粹,声音也愈发清甜:“这边河里的鱼肥,鱼肉也滑嫩。”
第57章
爽滑的鲜嫩鱼肉,浓白香醇的鱼汤。
裴昀拿着勺子喝了一口,赞道:“确实不错。”看向元桃,半信半疑:“这鱼当真是你捕的?”
元桃点点头。
“那汤呢?”
元桃说:“也是我熬的。”
李绍调侃说:“裴昀,你给我挑了一个好奴婢。”
裴昀一愣,脸微微发热。
两人都没有再提太子和光王的事。
李绍叫元桃上前来检查她手臂上的伤口,她坐在他对面,把袖子挽高,白白的手臂像是荔枝肉,泛红的伤疤像是荔枝壳,他一时望着她的伤口默不作声,直到他感受到元桃探究的目光,方才用淡漠的口吻说:“还是少沾水吧。”
裴昀看在眼里,默不作声,把鱼汤喝完,寻了个借口离开。
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白色绸缎屏风上绣着竹,青翠的枝节延伸着到屏风尽头,淡雅矜贵,同他的人一样,面对面,安静的能够听到窗外蝉鸣,是五月的蝉,声音还很微弱,裹着栀子花的香味从窗户外面漫进来,烛火跳动了一下,他的心脏也跟着跳动了一下。
“忠王?”她是个糊涂鬼,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黑色的瞳仁映着他的影子。
李绍垂着眼帘没回应。
她觉得他今天可真奇怪呢,这段日子不见他,他又瘦了许多,她当他是病了,兴许那会儿的风寒到现在都没好也说不定。
“忠王您还好吗?”她抬起身体向前探了探,关切的问。
这一探,离得就更近了,他抬起眼帘,那双沉寂的眼睛望着她,她也怔住了,时间似乎是凝滞了,拉长了,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
她胸腔里似乎有一簇小小火苗,不断跃着,心脏被灼得发热。
而他也是。
她感觉她定是疯了,疯了,倏忽间那簇小小的火苗也跟着灭了。
“忠王您还好吗?可是身体不舒服吗?”她问道,仿佛那微微波动的心潮不曾发生过,伸手去抚摸他的额头测量温度。
李绍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温热。
元桃一怔,想起方才他让她退下的话,起身道:“忠王既然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先退下了。”手腕没挣脱出来,他反而攥得更紧了。
元桃愕然望着他,有些不解,他垂着眼帘,火光映照下投射出小片黑压压的阴影,鼻梁高高隆起,清俊柔美,生得顶好看的一张脸。
他不说话。
元桃觉得今天的他也有些奇怪,抬起的屁股又缓缓端坐回软垫上,小心翼翼问:“忠王,是有什么令您不开心的事发生吗?”
她的声音轻轻,缓缓的,像是片羽毛,飘落在湖面。
“你见我不开心?”李绍反问,握着她手腕的指腹轻轻摩挲,带着几分调情意味,道:“陪我说说话。”
元桃心里一沉,他指腹摩挲处一阵奇异的痒,只往心里蔓延。
她窘迫的模样分外惹人喜爱,他眼底含笑,担心她窘迫到极致脸再滴血,掌心一松,轻轻放开了她,说:“就讲讲你并州时的事吧。”
元桃放松多了,垂着眼皮看自己手腕,赫然四道红痕,边揉边问:“忠王想听什么?”
“随便你。”
元桃咬着嘴唇沉吟,道:“是杀人的事?”
这话给李绍说得彻底笑了:“我有说让你坦白罪行吗?”
原来不是这事,元桃松了口气,道:“不过就算是坦白也没关系,更何况忠王您不也知道吗。”她坦率的说,将茶杯搁回案几上,手拄着膝盖令自己坐的背更直些:“并州可不是个好地方,紧紧挨着朔州,十年里八年都会发生大旱,每次发生旱灾都会有流民,饿死人是常事,纵使丰年也难免有白骨露于野。”
李绍没说话。
元桃满不在乎:“奴婢的事情,您多半都掌握,偷吃了高家的几张饼子,被掌事的儿子给抓到了。”她的眼睛一下子狠起来,充满怨恨,霎时间判若两人:“他就是个畜生,不,畜生都不如的东西,和吐蕃王子宅里的那些丧心病狂的疯子没什么两样,他最爱折磨人取乐,我知道我落到他的手里定是活不成的。”
“所以你就先一步下手将他给杀了。”
元桃默认:“再后来我就逃出了并州,在兖州城郊的荒山里,我遇到了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她就是元桃。”李绍说。
元桃看着案几上摆放着的鱼汤,已经冷了,白花花的油脂凝固在表面,腻得发腥,她的眼睛是冷漠的,平静的:“是,我说我没有杀她,您信吗?”
不等李绍回答,她说:“我没有杀她,她死于狼口,我不过夺走了她的身份,这也不是个多么光彩的身份,毕竟她也是个流犯。”
李绍看着她,全然不在意,只问道:“那吐蕃王子宅呢?”
“吐蕃王子宅?”元桃有些诧异,而后道:“吐蕃王子宅怎么了?”
李绍笑了,定定望着她的眼睛:“宅里那么多的人,可最后刹叶只换了你的一条命?”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似乎要探寻到她隐秘的内心深处去,声音冰凉的切中要害:“他喜欢你?”
元桃心隆隆跳着,不自觉避开了他的目光,道:“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
“他已经是个死人了。””有些时候,死了的人比活着的人更可怕。”李绍含着笑说:“因为他们会永远照在活人心里,像星星,像月亮,你说是吗?”他这话不像是对她说的,更像是对她自己说的。
元桃发现她其实一点都不了解李绍,不了解,也看不透。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元桃望着他道。
“哦?”
元桃说:“永王就是个很简单的人,仁王看着吗?也并不复杂。太子虽然可怕,但是至少也能看得出他心里想什么。唯独忠王您,奴婢是一点都看不明白。”
李绍饶有兴致地道:“你能看透他们?”
元桃见李绍这么有耐心听自己说话,也不由多说:“永王这人简单,吃喝玩乐,怎么都成,他只想做个逍遥仙,仁王吗?他想和太子争上一争,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圣人喜爱他,太子忌惮他,如果他不争一争,来日太子做了圣上,第一个就会拿他开刀,他没办法,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所以你说圣人有多爱仁王呢?奴婢倒也觉得未必。”
这话新鲜,李绍从没如此想过,连带着看向她的目光也变了。
元桃说:“仁王毕竟不是太子,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呢,奴婢前阵子读书,读到触龙说赵太后有写,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倘若圣人真那么爱仁王,又怎么能不三思而后行,为仁王铺条好路呢?亦或是替仁王以后多想想。由此可见圣人也没有多喜爱仁王本身,不过爱屋及乌而已,又或者这仅仅是圣人打压太子的手段,不是仁王,也可能是楚王,赵王,可以是任何人。”
见李绍没有打断她,她又说:“至于太子,奴婢虽然畏他,厌他,可是他也并不复杂,他只不过想保住太子的位子,这个位子坐的险,像是在悬崖
边上,稍有不慎,那就是命和位子一起跌下去,只不过他们都有个共同点,就是从来不拿别人的命当做命。”
她说完这些看向李绍,定定的,那双大眼睛里都是困惑:“奴婢唯独看不懂您,您到底想要什么呢?奴婢实在不明白?”
她这幅模样可爱的很,像是晨间清露,分外甘甜。
李绍凝着她的眼浮出淡淡笑意,不予回应,话题一转,说:”我总算知道你每天的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了。”
元桃实在说:“我说得这些话都是真心的,奴婢不是皇子皇孙,奴婢就是个奴婢,是个局外人。”
李绍审视着她:“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么多的话。”
“那忠王您听奴婢说了这些话,有没有感到舒心。”
李绍没有回答,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蓦地微微皱起眉:“天色晚了,你回去歇着吧。”
元桃走到门口,又被他叫了住,他说:“书你继续读,等回到长安,我会查你的功课。”
元桃一愣,点点头说:“诺”
……
睦儿正梳洗时,元桃回来了。
睦儿取了棉布擦脸:“送个鱼汤,怎么回来这么晚,天都黑了。”
元桃也有点累,锤了锤自己的肩膀,道:“留下伺候忠王来着。”
睦儿说:“今日见忠王消瘦许多,想来是太子又为难他了。”
“太子以前也为难忠王?”元桃诧异道。
“自然,太子和颖王光王更加亲近些。”
元桃也取了棉帕放在盆里浸湿:“为什么?”
“你不知道,忠王的情况特殊些。”睦儿梳洗完,坐在床榻上来回摆动着小腿,掸掉脚上的水:“忠王的养母是前皇后王氏。”
“前皇后?”元桃擦干净脸,认真的看向睦儿。
睦儿说:“太子和颖王光王自小一起长大,忠王虽然和他们年纪相仿,但是生母杨氏走得早,所以一直由保姆抚养,听说小时候就没少受颖王和光王的欺负,前王皇后一直无所出,后来就过继给了前王皇后。”
睦儿说:“前王皇后一家从龙有功,照例这个太子的位置应当是咱们忠王的,但是可惜前王皇后不得圣人喜爱,又不知受了谁的蛊惑,竟敢在宫里行巫蛊之术,被圣人知道后就废黜幽禁于太极宫中的一处院子里,郁郁寡欢,再后来就上吊自杀了。”
睦儿捂着嘴巴凑近元桃耳朵:“听说上吊的时候穿了一身红色喜服,是圣人还是临淄王时与她大婚穿的。”
睦儿上床拉高被子,元桃也吹了灯躺下来。
睦儿惋惜的说:“可惜了我们忠王。”
元桃望着黑黢黢的屋顶,沉默许久,忽然开口,定定地说道:“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了。”
睦儿早就陷入梦香,喃喃两句梦话,翻了个身再没声音了。
第58章
元桃身上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总不能赖着不干活,好像她犯懒似的。
外面天将亮,睦儿窸窸窣窣爬起来,元桃说:“睦儿阿姐你再睡会儿吧,这些日子让你挨累,从今天起我去忠王那边干活。”说着,人已经坐起来找鞋穿了。
睦儿还在犹豫,元桃已经去穿裙子了,道:“没事的,这段日子你也辛苦,就好好歇着吧。”
睦儿这才缩回被褥里,点点头:“那就拜托你了。”
元桃穿好衣裙,洗干净脸,对着铜镜薄薄扑了层脂粉,镜子中的那张脸,看着熟悉,可是看久了又觉得陌生。兴许是长开了,像是新柳抽出嫩芽的,曾经元宵似的团团的小脸不知何时长出尖尖的小下巴,皮肤也更加白皙了,像是颗诱人的蜜桃,鼻子小巧精致,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大眼睛,黑漆漆的,黑眼仁大,白眼仁少,曾经死气沉沉的一双眼睛,如今竟也流动起光了。
她恍然间镜觉得这镜中的人不是自己。
来不及多想,她匆匆去给李绍取朝食了。
李绍正巧出门,迎面见到元桃端着朝食来,淡淡的对她道:“你留着用吧。”便离开了。
清晨雾气浓,元桃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融在白雾里,这才推门进到房间里。
她也不饿,将盛放着朝食的木托盘放下。
窗子下面的木柜子上放置着熏好的衣裳,绸缎材质,摸起来冰凉顺滑,仿佛能从指尖缝中溜走。
元桃想着把它收到衣橱里,一只手刚拉开衣橱,里面放着的香囊锦袋拧成结往地上滑。
元桃捞了起来,再定睛看那衣橱里,衣裳叠着衣裳,也是仔细收拾过的,就是摆放得随意,深色浅色通通罗一起,参差不齐像是犬牙。
睦儿做事到底是不精致,只管一个劲儿的往里罗。
元桃叹了口气,准备重新规整,手里拎着拧结的锦袋,沉甸甸的,似是装了东西,她当是银子,隔着锦布摸上去,又不像,一个个椭圆大,她起了好奇心,打开袋子瞧,是火杏。
她回忆起来了,那天骊山围猎时候李绍腰间系就是这个锦袋,她倒在掌心点了点,是五个。
白嫩的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她定着不动,约又过了半晌,把火杏装回了锦袋里,背过身靠着衣橱。
她微微垂着头,额角碎发也落下来,她记得清楚,那天她只给了李绍两枚火杏。
她心中猜测隐约得到了佐证。
……
衣橱是不规整的,木柜子里也是乱七八糟的,屋里还弥散着灰尘味。
没人催得紧,元桃也不急,想着从头到尾彻底将房间收拾一遍。
正把衣服从衣橱里搬出来,李嶙风风火火从门外进来,四处搜寻:“三哥!三哥!”
叠得高高的衣裳挡住了元桃脑袋:“忠王方才刚离开。”
李嶙惊奇说:“是元桃啊。”见她费力捧衣服,伸手帮她一把,询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身上伤好利索了?”
元桃点点头,问他:“你找忠王有事情?”
“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裴昀找我去林子里猎兔子,他不在就算了,我们两个去。”
元桃咬咬嘴唇,踟蹰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李嶙见她欲言又止,询问道:“你有话讲?”
元桃看向他:“是有关那天骊山围猎的事……”
李嶙不以为意:“有话你就问呗。”他刚好口渴,拿起案几上的白瓷壶倒了杯水喝。
元桃说:“我只是好奇那天的经过。”
李嶙这就有话讲了,敞着腿大大咧咧往软垫上一坐:“你要问起这,那我就有的是话要和你说说了,那天你前脚刚走,我就令马奴驾车拉我去面见圣上。”他一脸得意,“我一早就想到了,轻易是调动不了金吾卫的,所以索性直接去请圣上谕旨。”
元桃也顺势坐下来,仔细听他讲。
李嶙说:“谕旨请得格外顺利,我在门口遇到了二兄,哦,就是冯元一,恰巧那天是他当值,他听我一说,立刻就去面见圣人。”
李嶙说道这里,深深叹口气,放下了水杯:“我带着谕旨就去找王怀远了,坏就坏在他这里,当误了事。”
元桃问:“这话怎么说?”
李嶙绘声绘色:“王怀远事先放你进去了,我到的时候,不肖多说,他就明白来意,立刻领了一小队金吾卫动身和我一起进山,我们从西边小路一直走,谁想越走路越窄,越走越偏僻,等到了后来,竟然连路都没有了,更不要说人影了,我们这才发觉走错了路。”
元桃不解:“怎么会?不是有岔路吗?你们没走那条岔路?”
李嶙忿忿地拍了下自己的膝盖:“走那条岔路就好了,早早就能追上你们。”
王怀远明明是认路的,元桃默着不做声。
李嶙继续说:“我们迷了路,直到听到了哨声,可是在山林还是难以分辨方向,再后来听到了火杏爆炸声,寻着声音找到了你们。”有点恼火和自责:“要是能再早一些,你也不会受伤了。”
元桃扬起头笑笑,宽慰道:“没事儿,也没出人命,对了,你不是还要和裴公子去猎兔子吗?”
“对”
李嶙连忙起身,轻轻担掉袍子上的灰,道:“差点忘了这事儿,我先走了。”说着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窗外有喜鹊落在枝头,元桃推开了窗子用木撑子支住,床榻周围罩着的白色纱帐随着清晨微风轻轻浮动,像是荡着微波的湖面。
元桃驻足出神,片刻后便又去整理起了衣橱。
……
“没有找到三哥,他一早就出门去了。”李嶙朗声说道,结果不想李绍正站在这里呢,一身杏白色的束腕胡袍,腰上垂着块葱白色的玉,下坠着流苏穗子,也是极衬他的一身。
李嶙一愣,开怀道:“我还四处找呢,不想三哥你就在这里。”
裴昀今天精神也很好,笑吟吟说:“仁王你带弓箭了吗?”
李嶙从背上卸下来一把弓,又拍了拍腰上挂着的箭筒,神气十足:“这是自然。”
裴昀说:“前阵子你伤了脚,现在伤养好了,我们可要好好比试比试,别到时候一只没猎到,又要哭鼻子了。”
李嶙十二三岁时候确实做过这种蠢事,以至于现在裴昀还时不时拿出来打趣他。
李嶙气得牙痒痒,翘起下巴:“你等着看吧!”说着率先进了林子。
只剩裴昀和李绍,他俩倒是不慌不忙,李绍今日也不太像是来打猎的,没带弓也没带箭,在林子里慢慢散步。
裴昀心疼的说:“这些日子您受苦了,看着消瘦许多。”
李绍没说话,伸手撩开垂下的树枝。
裴昀笑意退了,说:“形势对太子越发不利了,昨夜听闻圣人已经拟了旨要罢相。”
李绍口吻仍旧淡淡的:“这是冲张相去的。”又平静说:“我倒不认为会对太子殿下有直接的影响,圣人对张相不满,不在太子,也不在这一日两日,藩镇的事,他处理得不得当,又总触犯龙颜,李林辅又正得圣眷,在李林辅的眼里,张相是眼中钉肉中刺。”
这话不假,裴昀有些气,说:“李林辅工于心计,口蜜腹剑,张相这样耿直的人,不是他的对手。”有些愤恨,口不择言道:“圣人从前不是这样的!”
眼下说这些话也没有意义。
李绍手指轻轻抵在唇边,示意裴昀安静,继而接过裴昀手中的弓,又接过裴昀递来的箭搭上,瞄定目标,是一只小兔子,他的手臂极稳,身体丝毫没有晃动,手下一松,那箭便如风般射了出去。
他箭法极好。
箭簇擦着小兔的腿,仅仅擦破了它的一点皮毛,那小兔子便动也不动了,缩成一个白色小毛球。
裴昀当是他射空了。不想他走了过去,拎起那只小兔子,仔细检查一番,确认只擦破了皮毛后抱在了怀里。
裴昀恍然,原来他是想要捉一只活的。
李绍轻轻抚摸它柔软的皮毛,眼里是少有的柔和。
裴昀说:“您就猎这一只小兔子,瞧它那模样,多说也不过一个月,您带回去养吗?”
李绍不置可否。
裴昀显然心思不在这里,紧跟在李绍身后继续追问:“忠王,太子会被废黜吗?”他紧张的仍旧是这件事。
李绍抱着兔子驻足,垂着眼帘,默了片刻:“太子无过,想废黜哪里有那么容易,名不正言不顺,满朝文武都在看着。”他看向裴昀,耐心的宽慰道:“你且把心搁在肚子里。”
裴昀不知为何自己竟会替太子愧疚:“若骊山的事是真的……那真是对不起您……”
李绍微笑说:“恐怕这也不是太子殿下原本的意思。”他这话是出自真心:“太子殿下对我未必见得有敌意,对我有敌意的另有其人罢了。”
他说完这话,抬起头来看着天空,透过交错的树叶,星星点点的光斑投在他脸上,将他的睫毛也镀上层浅浅的金色,他的手又轻轻的抚摸着怀里的白兔,那白兔也乖巧,窝在他的怀里动也不动。
裴昀说:“我夹在中间,别提有多煎熬。”
李绍笑了,低头看他,劝解道:“你不必这样,我与太子殿下之间并无龃龉,你有宠爱你的父亲,有关心你的兄长,你尽管开心些,何苦为这些子虚乌有的事发愁。”
裴昀听了这番话,心里更觉得温热,险些落下泪来。
第59章
这小山林比不得骊山,只有些野兔山鸡,都瘦小得可怜,猎来也无趣,裴昀不想多犯杀孽,故空手而归,全当来与李绍散步。
李嶙也只是在山林里兜了圈,回来的路上与李绍和裴昀打个照面,说是腹痛,捂着肚子先他们一步回去了。
烈日当空,纵使山林里清凉,走上一阵子也会觉得后背发黏,额角也沁出几滴汗珠来。
交错的枝叶间露出房檐尖尖的一角,虫鸣鸟叫窸窣不停,伴着悦耳山泉流水声,清凉的微风阵阵扑面而来,裴昀望向不远处的那间屋檐,回头与李绍说:“我们去那边歇歇脚吧。”
李绍微微颔首,算作默许。
裴昀说:“元桃那丫头伤都好利索了,我原本也没想着这青豆似的小东西能派上多大用场,骊山围猎的事,倒也是令我刮目相看了。”他说的坦诚,又说:“幸好她没死在吐蕃王子宅的那场大火里,也幸好忠王留她在身边。”
李绍不置可否,只是嘴角含笑,一双眼睛淡淡的凝着怀中瘦小的野兔。
裴昀走到溪水边,撩开袍子蹲下身,拘起一捧山泉水来,泉水清澈甘冽,他喝了一口,溅得满脸水珠,感慨道:“太子殿下以后的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他抬头望向李绍,说:“我也真是不懂你们,都是手足兄弟,血肉至亲,纵使有亲疏远近,也不至于一定要争个你死我亡,我们寻常人家,兄弟阋墙也是常见的,大不了不相往来罢了。”
李绍笑了笑,眼睛里渗出几分冷清,语气仍旧平平:“太子殿下的难题并不难解。”
裴昀一怔,掂着袖口擦干净脸,起身正色道:“忠王您说什么?”
李绍没有立刻回答,冷傲的一双眼略略的望向远处,俄顷,开口徐徐说:“太子并非没有破局之法。”
他的眼眸忽明忽暗,清俊的面容总是含着一抹笑,似真似假的笑,令人看不破,“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也想问我,兴许他心中有愧,想问又问不出口,这话我主动同太子殿下讲也不好,变了味道,再惹得不是,间隙就更深了。”
裴昀凑上前来,殷切的说:“您大可以和我讲,我们自小就熟悉,您和我说,担保不会出错。”怕李绍拒绝自己,他又连忙解释:“忠王您也知道的,张相被罢,下一个说不好就会是我阿爷,他年纪大了,早就想乞骸骨,图个清闲自在,但是我阿兄不行,都是太子幕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绍钓足裴昀的胃口,这才眼含笑意的说:“太子的破局之法只在一个人。”
“一个人?是谁?”
“武惠妃”
裴昀怔愣片刻,兀自肯定:“是啊,是啊。”
李绍折下树梢间一片青翠的嫩叶喂到野兔嘴边,野兔小小的鼻子嗅了嗅,三瓣嘴唇嚼下一小段。
裴昀说:“归根结底,搅弄是非的是她,自己想要做皇后做不成,又想着给自己儿子抬到太子的位置上,李灵辅和她有勾结,空穴来风,我不信是讹传。”
……
“所以你说圣人有多爱仁王呢?奴婢倒也觉得未必”
……
李绍不知为何想起了她那天说的话来,不由自主的喃喃道:“你说圣人有多爱仁王呢?”
裴昀沉吟片刻,回答说:“未见有多喜爱
,甚至不比濮王之于太宗。”
李绍说:“所以……”
所以只要武惠妃一死,仁王李涟又能凭什么和太子争夺呢。
满朝文武也不会支持的。
不过这话,李绍没有说下去,只是笑了笑,剩下的留裴昀自己去品味,他自有他的心思,千金之躯又如何呢,身处繁华长安城中,囿于十王宅高墙之内,近不得朝堂也获不得自由,十数载光阴匆匆而过,在圣人权势的耳濡目染之下,怎能不生出别样的心思来。
可他比不得太子,比不得仁王,所以深知要蛰伏,就这样一年一年流水似的过去,他的眼里被洗得只剩冷意。
裴昀不懂这些,心性单纯如白纸,只连连点头:“说到底还是要赶紧除掉武氏,听说她昨日还央求给仁王赐婚呢。”
李绍问:“她看上了那家的女子。”
裴昀说:“还能有谁,杨永家的小女儿,仁王早早相中了人家,杨家是大姓,原本这姑娘只是杨永远方侄女,落难到长安,父母早殁,没什么根基背景,听闻仁王有意,杨永赶忙过继到自己名下,这才勉强算是门当户对,不过确实生得美貌无比,也有才情,跳得了胡旋舞,也弹得了琵琶,十七岁的年龄冠绝长安,杨永没少用心栽培她。”
李绍对她本身倒是不感兴趣,听他说得活灵活现,不免扫他一眼,问道:“你见过她?”
裴昀嘿然一笑,奉承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忠王您的眼睛。”忍不住回味,津津有味道:“不久前有幸见过一面,您别说,我当时还真有意,只可惜被阿爷给训斥一通。”撇撇嘴,无奈道:“他不肯去杨家登门,说我不争气,也没个一官半职,说出去只叫人嚼舌根,他怕被驳了面子,挂不住脸,这事儿也就作罢了。”
裴昀装作满不在乎,说:“圣人已经恩准了,等回了长安就赐婚。”
……
“张相被罢……”李遥刚说出口,就被李瑛给扇了一巴掌。
李遥被打得发蒙,李瑛道:“用得着你来告诉我?”
李敖拥住李遥肩膀走远一些,宽慰道:“二哥正在气头呢。”
午后的太阳最是毒辣,透过窗户泼在身上,火焰似的往上拱,李遥捂着被扇拱的脸,又生气又委屈:“那关我何事,为何上来就要打我。”
他这样委屈巴巴,李敖倒是被逗得笑了,清清喉咙,正色道:“还不是因为你这些日子里连出昏招。”责怪道:“你去招惹李绍做什么,眼下这个当口,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好,何况前王皇后就是被惠妃构害的,你想着借刀杀人,怎么不想着万一事败怎么办?”
李遥也气,脸憋得发紫:“当时你不是也没拦着我吗?再说李绍本也只是条狗,曾经你欺辱他的时候你忘记了?这会儿你倒是装上好人了,那天我找他喝酒,他不也乖乖来了吗?就当我给他赔不是了还不行?他也没受伤,难道非要我的命赔给他?”
李敖被呛得哑口无言,道:“好,这件事姑且不提,再问你件别的事,你是不是杀人了?”
“只不过是个宫婢!”李遥气到跳脚,“怎么死了个宫婢你也要来兴师问罪。”这话说完,他自己猛的顿住,脊梁骨发凉,冷森森的气直往头顶爬,半晌,定定望着李敖:“你怎么知道?”
他问:“你怎么知道我杀人了?”仿佛掉进冰窟窿里,彻头彻尾的发寒。
李敖叹了口气,指着李遥心口窝使劲戳了几下:“你自己想想吧,早知道你做事这么不干净,烂头烂尾的,当初就不该放任你。”
李瑛一直听着没说话,到这时候,看着呆若木鸡的李遥,上下嘴皮子轻轻一碰:“废物!”
李敖叹息一声。
李瑛起身踱步,复又驻足,恨恨的说:“早晚死在你们手里,两个人加在一起都不比李绍一人行事稳妥。”又见李遥红着眼眶,心下更恼,指着他鼻子骂:“怎么他李绍事事都能沉得住气,再看你,动辄哭哭啼啼,难不成你还要去闹上吊吗?吾当初真是鬼迷心窍了。”
……
元桃将李绍的房间彻底整理干净整齐,又拿着扫帚出来扫院子,夏天地上落叶不多,倒是灰尘大,扫帚扫过去,地砖上的浮灰扬起来,飘得漫天。
这样不行,扫干净叶子,她去井边汲水,边泼边擦才能把灰去得彻底。
正打上一桶水,听见有人叫她,是李嶙。
他在门口大声叫她的名字,阳光给他镀了层光晕,爽朗的,澄澈的,“元桃,元桃。”他飞奔进来,汗流的多了,顺着鬓角流到腮下,衣领口一小片也是深色的,被汗水给濡湿了。
“永王你不是去林子里打猎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元桃算了算,至多也不过一个时辰。
李嶙没回答,兴高采烈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兔子来,道:“你看这是什么?”
元桃眼睛变亮,小心翼翼接到手里,道:“这兔子真小,也就我手掌大。”仔细检查,抬眼望着李嶙:“它身上没伤吗?”
李嶙热得汗珠仍止不住的掉,兴冲冲说:“没有伤,我打猎碰到了窝小兔子,瞧着刚生下来没足月,就挑了只最……最可爱的带回来。”他本是想说挑了只最像她的带回来,又觉得这话暧昧,赶紧改口。
元桃抬高了手,左看右看的,充满孩子气。
李嶙望着她出神。
“永王”
她叫他,他这才回神,不免讪讪:“太热了,人都热晕头了。”
元桃问:“您这是送我了吗?”
李嶙大方说:“送你了,我可不想养这脏东西。”
元桃说:“您不知道,这小兔子最好养,养肥了烤着吃最香了,但是火候不能过,过了肉就发柴,皮毛柔软刚好可以用来做围巾。”
李嶙一愣,气到脸发青牙打颤。
元桃说:“逗你的,你也信。”
“忠王”裴昀陪李绍回来,在院子大门外时正巧碰见这一幕。
李绍没进院,只是站在门外看着,他没说话,一如既往的冷清,里面的元桃和李嶙也没有注意到他,捧着小兔子正开玩笑。
裴昀又轻轻叫了他一声:“忠王”
他方才回过神,将怀里也抱了一路的兔子递给裴昀。
裴昀这种时候倒是显得聪明起来,抱过兔子弯腰后退一步,低声说:“阿爷还有事,叫我早些回去用膳,我就先行一步了。”没有惊扰任何人,悄然退下了。
第60章
回到长安已经是三个月后了。
这一路舟车劳顿,到仁王府时,李涟已是风尘仆仆。
一进门,他就见到早早在门口等候这的薛耀,接下披风,快步走入正堂,疲倦的道:“有事情?”
薛耀正色道:“事关太子”
李涟将披风丢在架子上,严肃道:“把门关严。
“诺”
李涟坐在案几边,天气炎热,他实在是口渴,倒了杯茶一饮而尽,道:“说吧”
“吐蕃王子宅,太子似乎并没有处理干净。”
李涟端着茶杯的手臂停滞,看向薛耀:“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耀也坐了下来,声音不高:“这事儿还要从仁王您离开长安讲起,一年前张相东北方向安抚的不得当,两个藩镇闹了反叛。”
这件事情李涟早就知道,圣人对张相的不满大抵也是从这时开始的,圣人早有开疆之意,哪里能忍受这等屈辱,最近几次三番商讨出兵事宜了,不想张相仍旧主和,这才惹得圣人在骊山勃然大怒,以至于被罢相。
李涟淡淡道:“继续说。”
薛耀道:“两镇叛乱,逃出来了两个流犯,您去骊山没几日,属下就打探出来了他们落脚地,本来想着能打探出来些两镇的事情,但是不曾想有意外收获。”
李涟睨他一眼,道:“什么收获?”
“吐蕃王子宅里还有人活着!”
“你说什么?”李涟霍然起身,“此话当真!”
薛耀紧紧跟在后面:“自然,他们从两镇逃出来后便在长安西市给一家胡人香料店做杂工,说是有一天夜里喝多了酒,恍惚间看到了以前吐蕃王子里跟着采买的小吐蕃奴。”
李涟眼里光又暗了下去,兴致索然说:“就算是又如何呢?兴许就是运气好,
躲过了一劫,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可是这吐蕃奴好像在十王宅里。”
李涟听他这么说,不得不留心。
薛耀说:“这事儿没有这么简单,吐蕃王子是谁做的?是忠王,忠王做事向来慎重,怎么会留尾巴呢?”
这话说得在理,倘若是李遥,李敖这些人,倒是有可能,但李绍向来心细如丝,做事周全到密不透风。
李绍是从不犯错的人。
李涟回想起骊山狩猎的事情,也不得不多留心,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或许李绍早有预料,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还未等兔死,太子他们便迫不及待的将他给烹了。
此刻李涟懒得多想,随口嘱咐说:“多多留意,小心行事,莫要打草惊蛇。”
李涟对夺嫡倒也不是不上心,只不过眼下还有件对他来说更要紧的事,他的母妃给他择了门婚事,杨家女,他曾见过一面,只觉天人之姿,回来后也曾辗转反侧几日,不想母妃竟然真说动了圣人赐婚。
一想明日就要见面,他的手心不免都出汗,对着铜镜坐看右看,总觉得还是不够妥当,火急火燎的赶回来,看着疲惫不少,气色全无。
薛耀见他无心正事,便悄悄退了出去。
……
忠王府里,奴婢递上了水晶托盘,里面盛放着冰镇的樱桃,韦容说:“郎君用些吧。”
李绍也有些乏,说:“先放在那里吧。”
韦容坐的很端正,见他态度冷淡,微笑着说道:“郎君累了,妾就不多打扰了。”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温柔的说:“元桃的事,妾已经听人说了,不曾想这孩子这样忠肝赤胆,已经命人送去了赏赐。”
李绍抚着额头的手微微停顿,而后点了点头,只道:“你费心了。”
韦容走到门边事,李绍又叫住了她,问:“孟氏怎么样了?”
韦容说:“情况不是很好,不足月就被催产,眼看要临盆,孩子是保不住了,就算活下来也未必长久,同样的月份,她的肚子比寻常的女子都大许多了,行动也不方便,在院子很少出来走动。”
李绍问:“医师看过了吗?”
韦容说:“瞧过了,说看样子可能是怀了两个,摸脉象兴许是个龙凤胎。”她说着缓缓垂下眼帘,轻轻叹息,声音小的像是自言自语,“可惜了。”
说完,她抬头看向李绍,只见他清俊的脸虽一如既往的平静,眉眼里却染上寒意,她只得轻声叹息,平静的说:“是妾多话了,妾先退下了。”
关上门,韦容缓缓走着,这么多年夫妻了,她有时还是会莫名其妙的害怕李绍,并不是因为她猜不透他,反而是因为太了解。
她太了解李绍,甚至胜过李绍他自己。
奴婢鸢儿手捧妆匣上前,说:“夫人,您之前嘱咐给元桃准备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韦容打开匣子看了一遍,复又盖上,道:“你去给她送去吧。”
她望着鸢儿走远的背影,疏忽间心口一阵酸涩,如同湖面泛起的涟漪,久久也无法散去,她总是告诫着自己是忠王正室,奈何到底也是个女子。
罢了,她兀自苦笑,继而离开了。
……
元桃和睦儿就不一样了,她们这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魏姑姑方才刚刚过来,准许她们休息一个月。
魏姑姑前脚刚走,睦儿就高兴在屋子里拎着裙子转起来,脆生生的说道:“真是太好了,小元桃,我们可以一整个月都可以不用干活了。”有什么是比这更快乐的,麻雀落在窗沿似乎也被她给吸引了。
元桃看睦儿兴高采烈,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开心。
睦儿说:“这一个月,我们可不能荒废了,定要做点什么!”她摸着下巴陷入沉思,“做点什么好呢?”灵光一现,拉着元桃胳膊道:“我们去乐游原吧!”
元桃问:“那是什么地方?”
“这你都不知道?”
话不是睦儿说的,声音从大门外传来,是李嶙,他的脚已经彻底好了,走起路来健步如飞,鄙夷的看着元桃:“你不会都没有去过乐游原吧?”
元桃不说话。
李嶙又说:“你以后出了门,可别说自己是忠王府的,免得让人嘲笑。”
元桃气不过,又懒得理会,转头去铺被褥。
睦儿倒是喜上眉梢,凑近李嶙说:“永王您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李嶙一愣,偷偷瞄了眼整理被褥的元桃,清了清嗓子说:“我倒是可以……”
“怎么能让永王纡尊降贵呢。”元桃冷不防的打趣。
李嶙被她呛嘴,气得胸口一鼓一鼓。
不等他开口回嘴,元桃抱着脏衣物将他撞了个趔趄,笑道:“劳烦让一让,不要挡路,奴婢要把这些脏衣物送到浣衣房去。”拉开门就扬长而去了。
换做以往,李嶙早就暴跳如雷了,眼下他看着她款款离开的背影,竟兀自笑了笑,只觉得像是吃了口蜜。
真是失心疯了。
元桃一边抱着脏衣物往浣衣房走,眼下她脑袋里可没那些男男女女的事,一心只想着什么时候去找李绍,因为他之前答应过自己可以去马场找阿普。
她想起李绍说他不知道阿普。心底总觉得奇怪,不知道?那阿普为何会出现在十王宅?千头万绪,可是她怎么捋都捋不清楚。
她不知道李绍又要做什么。
走到一处院子前时,她停住了脚步,这里面住的是孟氏,眼下大门紧闭,外面还挂了把大铜锁,里面听不见有一丝动静。
真是奇了怪了,青天白日的把大门锁的这样紧。
元桃觉得诡异,不自主的走上前,凑近了听,仍旧没有声音,仿佛里面已经空了。
她心道:孟夫人不是怀着身孕呢吗?怎么会这么安静。她想着准备绕道院子后面,不想身后有人呵斥道:“你是哪里的奴婢,鬼鬼祟祟的想要做什么!”
也是个奴婢,慢悠悠从竹林里走出来,白色的纱裙如烟般跟着摆动。
元桃见着眼熟,想了好一阵子,是杜夫人的贴身奴婢诺儿。
诺儿倒是认得元桃,一看清元桃就说道:“原来是你啊。”
元桃说:“你认得我?”
诺儿说:“自然,骊山救主,全忠王府都传开了。”她也不想为难元桃,挥了挥手说:“这里没你的事,你走吧。”
元桃问:“孟夫人呢?”
诺儿漫不经心:“孟夫人?就在院子里呢。”
“为什么把大门都紧紧关着,还从外面上了锁?”
诺儿轻轻揪着手指头上的倒刺,语气开始不耐烦:“月份大了,不方便出门走动,万一出了差池你来负责吗?”
元桃怔愣了片刻,问道:“这三个月你们就是一直这么关着她的吗?”
诺儿彻底发怒了:“你哪里这么多废话?主子们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奴婢置喙?”翻白眼又说:“别以为你立了点功,就能指手画脚了,没你的事就赶紧走。”
李嶙这会儿已经走了,睦儿趴在床上高高翘起两挑小腿,一手住着腮,一手点在地图上,听见元桃回来,眼皮也不抬,道:“元桃你快来看看,这是乐游原的地图,方才永王留下给我们的。”
没有回应。
睦儿这才抬头看向元桃,见她心事重重,道:“你怎么了?和去浣衣房时比好像换了个人一样。”
元桃沿着床榻边缓缓坐下,道:“我方才路过孟夫人的院子,见她院子的门都紧紧闭着,外面还上着锁。”
睦儿托着腮,说:“算这月份,快临盆了,听你这么讲是有点奇怪,可能是怕她乱跑吧。”难得自洽。
元桃摇头否决:“我见不像,诺儿,杜夫人的奴婢就在外面守着,那阵仗……好像怕孟夫人出来一样。”
“那可真是奇了怪。”睦儿一翻身,满不在乎说:“管她呢,反正都是主子们的事,和我们也无关。”举起乐游原地图给她看:“瞧瞧,这就是乐游原!”
元桃接过地图,仔细看了会儿,蹙眉道:“我怎么觉得这地方眼熟呢?好像去过一样。”
“去过?”睦儿说:“乐游原是长安城西的高地,在乐游原上能够俯瞰整个长安,寻常百姓只能到山腰,你真去过?”
元桃眉头拧得紧,咬着嘴唇想了许久,摇了摇头,说:“可能是我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