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元桃后背火烧似的,膝盖又酸又软。她上来那倔劲的时候就像是头驴。
杨骁抽出来匕首,一手扯过元桃的头发迫使她扬起头,一手将匕首压在她的脸颊上,冰冷的刀刃带着锈味。
“你说呢?”杨骁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今日就是李嶙来也救不了你。”杨骁说道。
一时间僵持不下。
隐隐约约间,韦容似乎叹息一声,继而缓缓说道:“安阳郡主,这小女奴又有何错处呢?”
杨骁抵着元桃脸颊的匕首稍稍停滞,眼里带着不可思议。
不要说杨骁了,就连元桃也始料未及。
“阿嫂……”
韦容说:“安阳,这女奴并没有什么错处,昨日她伺候忠王,平白无故受了你的鞭打,险些丢了半条性命,今日又要割烂她的脸。”
安阳推开元桃,不可思议说:“阿嫂,你怎么……”
韦容充耳不闻,继续说:“永王昨日怠慢了你,倒也不必算在这小奴婢身上,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外面人议论安阳郡主欺软怕硬,如此也不好听。”
元桃感受道韦容的目光,她是那样温柔,和善,“小元桃,你和安阳郡主赔个不是。”
元桃本是铁心不认,此刻却动摇了,舔了舔干裂的唇瓣,垂下眼帘道:“安阳郡主,是奴婢失礼。”
杨骁下不来台,左右不是,韦容又说:“安阳,这件事过后我会同永王说的,元桃到底是无辜的。”
“那……看在阿嫂的面子上,就先放你一马。”杨骁说的心不甘情不愿,却也不好拂了韦容的面子,毕竟她的兄长韦竖刚任江南转运使,不看僧面看佛面,但打心里也疑惑韦容为什么要替一个小奴婢开口求情。
韦容说:“等伤养好了,就罚你去浣衣房做浣衣奴,你可愿意?”
元桃叩头道:“奴婢愿意。”
事已至此,杨骁也不好再追究下去,只得悻悻作罢,道:“算了,阿嫂,我先回府了,晚些时候还要去猎场狩猎。”
韦容起身送她,脸上又有了笑意,亲切道:“对了,这是前些日子我命人缝的,你试试合不合身。”说着身边的芽儿递上来一双护腕,是狼皮缝的,上面还镶嵌着一对上好的宝石,她知道安阳最喜欢宝石。
果然,安阳眼睛发亮,音量不自觉高了几分,道:“谢谢阿嫂。”
韦容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肩膀,目送她离开。
安阳走远了,韦容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了,摸了摸额头,只觉得痛得厉害,目光落在仍跪着的元桃身上
:“你怎么能惹出这么多的祸事。”
芽儿赶忙上前搀扶韦容坐下,斟茶递上前,韦容没接,揉着额头看向元桃,语气冷淡:“说说吧,你不在屋里躺着,跑到后院做什么?”
元桃只垂着头沉默不语。
韦容的目光落在元桃搅着裙摆的手上,道:“怎么?你有秘密?”叹息一声,道:“你知道方才为何我没有纵容安阳割烂你的脸吗?”
元桃脊背发紧,慢慢抬头看向韦容。
韦容说:“你猜是我发善心?还是因为永王?”她微微扬起唇角,有些神秘,意味深长说:“你猜是为何?”
见她耷拉着头不回应,韦容说:“也罢,你不开口,我也不能撬开你的嘴,只不过你要切记,你的命是谁给的,人不怕坏,只怕蠢。”
如今她与忠王府已在同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行事皆不可随心所欲,皆需三思后行。
“奴婢谨记”元桃叩头回答。
韦容似乎有些乏了,说:“你回去吧,好好养伤,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向魏掌事开口。”复又加了一句,“别人委屈自己不要紧,自己不能再委屈了自己,忠王府吃穿用度虽不比宫里,却也应有尽有。”
元桃说:“诺”
元桃离开后,芽儿边给韦容揉肩边说:“一个奴婢而已,何德何能得夫人如此垂怜。”
韦容没回答,垂着眼帘看着屏风上绣着的百鸟,如此精致栩栩如生,而后慢慢重复:“是啊,何德何能呢……”
……
“你没事可是太好了!”睦儿看着平安回来的元桃惊呼,前前后后的围着元桃转了几圈,确认完好无损回来,道:“还好没事,你不知道王妃来的时候,那阵仗有多吓人。”又说:“对了,我去取朝食那阵子,你不在床榻上躺着休息,跑出去做什么?”
元桃绝口不提自己是去找阿普,随口敷衍道:“躺的有些背酸,起来走走。”
睦儿关切问:“安阳郡主她没怎么样吧?”
元桃摇了摇头,脸色差的厉害:“睦儿,我累了,我想睡会儿。”
睦儿见状赶紧说道:“你快休息吧。”
……
“你叫什么名字?”
“元……元桃”
兖州城郊刚刚发生了一场雪崩,她不怕死的在雪崩后的山路上扒着雪和泥石,有什么比饥饿更可怕?她只想找点吃的果腹,不想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个小女孩,十一二岁的样子,生的粉雕玉琢,虽然身上的衣裳破烂不堪,却仍然可以看出是上好的料子,她的双手拷着镣铐,与肌肤接触的地方已经被磨的血肉模糊。
“你叫什么名字?”见只是个小女孩,她也放松了些警惕。
“元……元桃”她懦弱的说,上前一步问道:“你……你叫什么?”
“我……”她被问得一怔,继而说道:“我没有名字,阿毛,别人都叫我阿毛。”
“阿毛”
耳边是阵阵狼嚎,她的眼睛被鲜血给呼住了,她擦也擦不干净,因为她的手上也都是血,模模糊糊的,她看见地上的小女孩在抽搐,鲜血不断从她胸口涌出来,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元桃”
似乎有人在焦急的叫元桃,她却不知道是在叫谁?
她不是元桃。
“元桃”
睦儿急的大汗淋漓,不停地叫她:“元桃,你醒醒,你醒醒。”
仍旧没有任何回应,元桃的额头滚烫,整个人根本没有意识。
睦儿只有一个念头: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而元桃呢,她似乎还陷在梦里,梦里是婆娑世界,亦是无间地狱。
她惊恐的瑟缩,梦里是漫山遍野搜寻她的追兵和家丁,转而又变成吐蕃王子宅里虐杀成性的胡人,任凭她如何奔跑都逃不出去。
“不要杀我!”
“我不想死!”
元桃几乎是尖叫着从噩梦里抽离,惊得满头大汗,身上亦如浆洗过般。
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眼前是昏黄的灯光,身下是柔软的被褥,丝丝缕缕的香味飘近她的鼻尖,是安神香。
她这才恍然,自己不在并州,也不在吐蕃王子宅中。
“你还好吗?”
熟悉的声音,是李绍,他正在案几前看书呢,听见她尖叫,这才缓缓看向她,他的声音温润如潺潺流水,顿时抚平了她的焦躁恐惧。
元桃有那么一瞬间不可置信,四目相对,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绍倒是平静,目光回到书上,手指轻轻翻过一页,并没有回答她的打算,反而噙着笑问道:“这书上的标注都是你写的?”
元桃嗓子干痛,点了点头。
李绍说:“你没事,药正在煎,过会儿就送来。”
元桃撑着身体下床,脚步还有些踉跄,跌跌撞撞上前从李绍手里抽走了书,李绍不免打趣她:“病成这个样子,竟然还有力气。”
外面的天早就已经黑透了,油灯上的火光映着李绍的脸,忽明忽暗,他好看的唇角似乎蕴着笑,转瞬又消失在黑暗里。
李绍起身,平淡说:“好好养病,就算是好学,也不差在这一时。”他说完似乎就要离开。
“忠……忠王”元桃方一开口,他就停下了脚步,就好像他在等着她开口挽留一样。
然而他也只是回身看着她,一言不发,那双幽深黑眸倒映着跳动的火光,流动着她看不明的情愫。
她不懂男女之爱,亦或只是单纯不懂他。
“请……请给我讲讲吧。”元桃说道,似乎有些难为情,倒是也还是摊开了手中的书,挽留道:“奴婢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想向忠王请教。”
她苍白的脸上隐隐有了那么几分血色,被汗水濡湿的头发粘在鬓角和脖颈间。
她其实只是做噩梦了,醒来见到他的那一刻,不知为何,恐惧全然消散了,似在刹那间从记忆拉回到了现实里。
眼下她想再和他多说几句话,她怕,怕一旦只剩下她自己,便又分不清是处于梦境还是现实了。
李绍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不由含笑道:“好”又见她衣裙单薄,嘴唇血色全无,吩咐道:“天凉,你先披件袍子。”说着他回到了案几前坐下。
元桃撑着身体翻了翻柜子,竟然没有找到一件袍子,也是,她进府晚还没来得及裁袍子,眼下她后背受鞭伤,穿衣裳对她来说实在勉强。
李绍将她窘迫收入眼底,淡淡说道:“架子上挂着的是我的袍子,你取了披上。”
元桃听话照做,披上袍子安静坐在案几另一侧,袍子上面还留有沉香味,丝丝缕缕裹着她的身体。
李绍摊开书,取了纸笔,道:“可还能研墨?”
元桃点点头,将壶中清水到了些许,轻轻将墨研开。
“你也看了这么多日书,可以告诉我何为仁?”李绍问她,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墨般深,似乎能看到她心里。
蓦地,她摇了摇头。
李绍说:“仁者,要有仁慈,爱人之心。”她看着他的眼睛纯粹天然,懵懂如同小动物,哪里懂话里的意思。
“看来你没有办法理解。”他叹息一声,似在苦笑,生在这帝王之家,天潢贵胄,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和为仁,却要让他讲,指腹轻抚过额角,沉吟片刻道:“仁者,以恻隐为体,博施以为用,木有覆冒滋繁,是其恻隐博施也。”
“奴婢知道什么是仁。”元桃忽然说道,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殊不知那双眼闪烁着光芒时是多么动人。
“你知道?”李绍反问,只觉得她有趣。
“忠王妃白日里替奴婢说话,没有纵容安阳郡主割烂奴婢的脸,这是仁,忠王您见奴婢找不到可以盖的披风,便将自己的披风让给奴婢,是因有恻隐之心,也是仁。”她的声音越说越高,而后看向李绍,不免有些窘迫,讪讪道:“奴婢也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
油灯的火光影影绰绰,她那份天然不加雕饰,宛若山间小鹿,纯粹天成,空灵动人。
李绍毫不避讳迎着她灼灼目光,昏暗不明的光影藏住浅浅的笑,“白茅纯束,有女如玉”,他那双眼摄人心魄,只是夸奖,却仿佛是露骨情话,暧昧极了。
第42章
一晃五日过去,此刻夕阳的余晖映着杜婉姣美的脸颊,仿佛镀了层温柔的薄光,但是显然她的心情并不是很好,脾气更是臭。
“忠王呢!”她一把拦住今夜当值的奴婢。
“杜夫人”奴婢怯生生道。
“我问你话呢!忠王呢?”她
已经许多日不曾见过李绍了,白日里他去学宫,去马场,偶尔还要去兴庆宫里,这她都知晓,可是怎么到了晚上,太阳都要下山了,她还是不见李绍的影子。
“奴婢也不知”
“罢了”杜夫人倒也懒得为难她,转身正要离开,恰巧迎面就遇到了日思夜想的李绍,立马换上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道:“夫君”
李绍方从马场回来,一身宝蓝色翻领胡袍,腰配错金银的钩带,他本就年轻,这一身骑射装束更衬得他挺拔秀美。
“夫君,妾这么多日都没有见过夫君……”杜夫人娇声说着,人已经栽进了他怀里。
李绍安慰似的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说:“你前几日不是去探望阿爷了吗?”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杜夫人嘴巴撅的更高了,说:“我那阿爷,说话属实不中听,夫君可不要提他。”
“哦?他说什么了?”李绍不咸不淡地问,人已经松开她走进了屋里,一手卸下护腕。
杜夫人赶忙上前去给他更衣,娇声细语:“阿爷说妾的肚子不争气,嫁入忠王府也没为忠王生个一儿半女。”她嗅到了李绍身上的香味,顿时蹙眉道:“夫君身上这是什么香,好生奇特,妾从来不曾闻到过?”
李绍将袖口凑近鼻尖,而后笑说:“是油灯香。”
“怎么油灯还能有香味?”她的模样倒是娇俏,李绍也很有耐心,说道:“方才去了申王那里坐了会儿。”
杜夫人顿悟说:“一定是申王又弄来了什么新鲜玩意!”
李绍淡淡说:“南中有鱼,肉少而脂多,取鱼脂炼为油,加以香料,燃时便有异香。”说罢一笑,满不在乎:“你若是喜欢改日差人去申王府索要些。”
杜夫人根本没往耳朵里进,一心只想那档子事,见他唇边含笑,更是心魂荡漾,身体柔柔贴向他,一手解开腰带,纤细白皙的柔夷直往他胸口探去。
李绍见怪不怪,按住她的手,笑说:“天还未黑,如此急切?”
“妾若再不主动些,恐怕夫君就将妾忘在脑后了。”她娇声娇气地嗔怪着,手臂攀着他的脖颈,柔软的身体慢慢往上贴,踮起脚尖凑近他的嘴唇。
李绍的手指抵在她的唇上,不待她反应过来,他便手指灵活地取出她唇中所衔得似红豆般的药粒。
“夫君!”杜夫人脸色陡然苍白。
“这是要给我下药?”李绍捏在指尖把玩,虽面带笑意,眼底却冷如冰。
“这……这不过是……”杜夫人结结巴巴。
“是什么?”
“助……助情花。”杜夫人声音含在嗓子里,比蚊虫声还要小。
“哦?”李绍笑了笑,说:“是你阿爷给你带回来的好东西?”
杜夫人早就吓得一身冷汗,见他只是笑笑,面色也还算和善,心里这才踏实,撒娇似地说道:“妾哪里有别的想法,只不过是……是不想别人再坏妾的事。”
她倒是坦诚,李绍忍不住打趣说:“你是觉得我需要服这个?”
杜夫人立马抢过来,红着脸否认道:“妾可没有这样说……”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便什么都忘了,仿佛是沉溺在他的眼眸里,片刻她将脸颊贴近他脖颈,猫儿似的轻轻蹭了蹭……
……
“忠王今晚不过来了?”睦儿将头探过屏风,看向正在油灯读书的元桃。
“兴许”元桃用手指着书读,眼皮抬都不抬,道:“都五日了,这点皮外伤早好了。”
睦儿凑上前来,趴在元桃身边,说:“我方才听说太阳还没下山呢,杜夫人就已经去忠王哪里等着了,两人连夕食都没用,让奴婢放在了门外,这会儿想来正赴巫山云雨。”
奴婢们私下乐此不疲地议论着主子们的私事,以打发漫长无聊的时间。
睦儿见她毫无反应,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元桃这才放下书,有些怔愣,不解问:“我?”
“是啊?”
元桃搞不懂:“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睦儿震惊于她的平静,也不知她是无知还是迟钝,从陶盘里拿起了个枣子啃,问道:“你对忠王当真没有一点别的心思吗?”
元桃瞳仁里映着睦儿,半晌摇了摇头。
“当真没有一点男女之意”
元桃仍是摇头,目光重新投回书中。
“那忠王于你算什么?”睦儿穷追不舍。
元桃拄着下巴沉吟片刻,重复道:“忠王。”
“没有更亲密的想法了吗?”
“师长?”元桃抿抿嘴,担忧道:“这样说会不会僭越了。”
“啊”睦儿拉长声音,兴趣索然,比着小手指头,恨恨问道:“就没有一点点情愫?你这呆傻痴儿,给你送上指头,你都做不成凤凰。”
元桃噗嗤一笑:“土鸡就是土鸡。”
睦儿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把啃光的枣核一丢,爬回榻上裹被躺着,约莫半晌,冷不防又问道:“小元桃,你有没有什么心愿?”不待元桃回答,自顾自说:“就像我,不怕你笑话,我之前想嫁给永王,后来发现他也不过如此,嫁不成他也不妨事,这长安城里富贵的公子哥多如牛毛,就算一个都没嫁成,等攒够钱回家给阿爷买良田,也是好极了。”
元桃默了默,开口说:“我想……我想去雪域”
“雪域?”睦儿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元桃不说话,她看着油灯上的火光,思绪忽而远了。
她想去雪域,想去看看他的故土,看那里是不是真有连绵的雪山,成群的牛羊。
“元桃?”
思绪又近了,元桃笑说:“没事,只是曾经听人说那里很美。”
睦儿不做多想,打着哈欠道:“睡觉,睡觉,这些日子忠王天天晚上过来陪你读书,害得我都不敢回屋睡觉,今天总算能补回来了。”说着翻了个身,半柱香不到便鼾声如雷。
元桃又温了会儿书,感觉困意上头,起身取了帕子打湿擦脸,听见门口有声音,放下帕子去开门。
“孟夫人”元桃略有诧异,却也还在意料之中。
屋内睦儿鼾声震天响,见元桃有些不好意思,孟氏温柔说:“近来渐热,出来院子里坐坐?”
元桃本来对孟氏就有所防备,见她肚子怀着身孕还深夜前来,不免心有疑虑,关好门随孟氏向院子中花园走去,问道:“夫人可有吩咐?”
孟氏微笑说:“怎么?没有就不能去院子走走吗?”
“奴婢没有这个意思?”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长安人。”
“奴婢确实不是长安人。”
“难怪”孟氏道,又说:“听闻你是忠王亲自带回府里的?”
元桃没说话。
孟氏也不在意,说道:“对了,哪天晚上忠王奉圣人密旨处置吐蕃王子宅一事,紧接着就将你带回了府里……”
“夫人想问奴婢什么呢?”元桃打断道,毫不避讳的看着孟氏的眼睛。
“我不过好奇罢了,你进府之前是做什么的?”
元桃回答:“奴婢父母双亡,一路乞食流亡到长安,本以为自己会病死街头,不想被忠王搭救,得以活命。”
孟氏太危险了,她是太子送来的,元桃有意赶紧结束这对话,以免惹祸上身,道:“不瞒夫人,奴婢生了场重病,烧坏了脑袋,很多事都已记不清了。”
这话管用,孟氏也不好自讨没趣的再问下去,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伤口已经结痂了。”
孟氏停下了脚步,跟在她身后的元桃亦驻足,孟氏端详着她,半晌笑了笑,说:“罢了,既然你不愿坦诚相待,说再多也无益处。”她伸手摸了元桃的头发,目光温柔,道:“你如此信任仰赖忠王,也是我没有想到。”
元桃施礼转身要离开,刚走出几步,只听孟氏在身后忽然说道:“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吗?”慢条斯理又道:“你真的了解李绍这个人吗?”
元桃没回头,声音冷沉道:“奴婢实在听不懂夫人的话?”
“是吗?”孟氏反问
,而后幽幽说:“也是,事实真相还需你自己去寻。”
“太子却是恶人,可忠王也非善类。”孟氏轻启嘴唇,目送元桃渐渐走远,静谧的夜偶有夜枭啼叫,如同婴儿哭泣,孟氏觉得兴许是自己听错了,抬头望着婆娑树影,不知何故只觉自己时日无多。
元桃越走越快,回到了房间,关好门,听着睦儿此起彼伏的鼾声,心里这才松口气。
她只觉得心上像是有条疤,刚结痂就被孟氏用刀刃挑开一角,她不敢再揭下去,只怕会鲜血淋漓。
书是看不进去,吹灭了油灯,脱下衣服缩回榻上睡觉。
……
“你说什么?孟氏腹中的是男胎?”杜夫人尖声道。
她方从李绍那边回来,正准备用朝食,原本不错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
诺儿小声道:“夫人小点声。”
“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您的阿爷买通了给孟氏诊脉的医师,特意交代的。”
“这个贱人”杜夫人又没胃口了,把筷子往案几上重重一丢,眉心紧蹙。
“夫君知道吗?”杜夫人问。
“自然是知道的。”
“那阿爷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不能留的。”
杜夫人略有惊诧,转而消散如烟。是啊,连韦容都还没有儿子,倘若真的让孟氏诞下长子,那怎能行?“可是,那毕竟是忠王的子嗣……”杜夫人心里没底。
诺儿说:“夫人,您阿爷的意思是,这母子都留不得了。”
第43章
时光匆匆如水流,一晃三个月就过去了,又到了每年春天四月去骊山围猎的日子,一早上醒来,忠王府里的奴婢们就忙忙碌碌的准备着备品。
元桃同睦儿正有条不紊的一样样盘点着需要带去骊山的细软。
“这箱子是忠王的。”随行士兵将一箱子的物件搬来,重重落在地上,从怀里抽出名单册子递给元桃。
元桃取了笔,沾墨道:“开箱验吧”
“好嘞”男丁这才将锁头打开,先是取出来和楠木箱,打开向元桃展示道:“点翠鎏金香炉一只。”
元桃仔细确认完毕,在名册上标注好,道:“下一样。”
“云纹绿石钩带一套。”
全部验罢足足用了一个时辰,元桃颇有耐心,金银细软无一遗漏,待全部盘点完毕,看着士兵封箱,这才将钥匙收好。
正值午时,灼日当空,纵使不比炎炎夏日,睦儿也早就热得头晕目眩了,忍不住道:“你可是真有耐心呢,难怪魏姑姑说你做事叫人放心。”
元桃将钥匙放入匣中收好,道:“瓜田李下,若是少了一样,难免会给自己惹嫌疑。”
“我看他们才记不住呢?”睦儿不屑一顾,道:“忠王,仁王,哪个不是赏赐罗得山高,就算丢了一样两样,眼皮抬都不会抬。”干活嘛,敷衍敷衍就可以了,她觉得元桃这么认真才是蠢。
元桃微不可察叹息一声,道:“眼下终于封了车,我们也可以歇息了。”
睦儿机灵笑道:“可不是吗?他们这一走就是三个月,简直不要太幸福。”她上来挎着元桃手臂,笑吟吟道:“我都想好了,等他们一走,魏姑姑看管的也不会那么严格,你我可以溜走,我们去西市逛逛,听闻哪里有一家卖胭脂水粉的,正是当下最时兴的颜色,还有胡麻饼,你听我说,一定要买张胡麻饼,再去卖烤羊肉,卷在里面,撒上胡椒,那味道……”
“那味道怎么?”
睦儿说:“能美死人”话说完,才反应过来方才问自己的那句话不像是元桃说的,登时清醒过来,只见一张阴沉的脸,让她一下子掉到寒冬腊月,可怜巴巴的说:“魏姑姑”
魏姑姑冷哼一声,“能美死人?我看你嘴是真碎。”
睦儿噤若寒蝉。
魏姑姑上下扫视,道:“你俩这次同忠王一起去骊山围猎。”
睦儿登时哭丧着脸:“不是吧?往年也不用我去啊。”
“你那里那么多废话,赶紧收拾行礼,午时一过就跟着一起上路。”训斥完,目光落在元桃身上,略微合善:“好孩子,你比她心细,路上事事要小心谨慎,多多留意。”
元桃心里叹气,她也是不想去的,无可奈何,面上只能乖乖应下,道:“诺”
埋怨归埋怨,她们还是手脚麻利的去收拾行囊,毕竟是去伺候主子的,也没敢带太多东西。
睦儿本来极度不情愿,但是转念一想,道:“对了,骊山围猎,皇子们肯定同去,元桃你说是不是?”
元桃点了点头。
睦儿立马喜上眉梢:“也没有那么糟糕,我也要带点首饰。”
首饰。
元桃打开铜镜前的木匣,孤零零的一串项链,还是那时冯韵留给她的燕婞遗物,又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素簪,心道:算了
“不过这次怎么会让我去呢?往常都是轮不上我的。”睦儿嘟嘟囔囔,又道:“会不会是忠王想让你去,索性把我也带着了。”
元桃笑说:“你想多了。”
“也是”睦儿取了支钗子,虽然成色不佳,但勉强也算是个像样饰品,带在头上试了试,道:“自从上次教你读书,算来有三个月没再来过,忠王这人也奇怪,一时兴起来看你,一时好像又忘了你这人。”
元桃没回应,看着她花枝招展的样子,嘱咐道:“别带太多首饰,若是路上丢了,你又要心疼了。”
……
元桃这话说得在理,到了出发的时辰,睦儿这才惊觉,皇子们骑马,女眷们乘车,只有她们这些奴婢是靠腿走。
虽然行进的速度不快,却也是很累,尤其是这双脚,初走时还好,过了半日,就疼的如同刀割,路面崎岖,不知道磨出了多少水泡。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搭的营帐还是六个人挤在一起,稍微翻身,就滚进了别人的被褥里。
“这是什么苦差事”睦儿坐在火堆旁烤饼。
元桃取了水囊自己喝了一口,剩下的递给睦儿。
睦儿哭丧着脸:“现在不想喝水,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元桃说:“再忍忍吧,明天晚上就能够到骊山了。”
睦儿龇牙咧嘴:“再走一天,我的脚算是彻底的废掉了。”
元桃也疼,伸手扯动白袜,倒吸口冷气,问道:“你带药膏了吗?”
睦儿摇了摇头,元桃起身拍掉身上的灰,说:“你帮我也热块饼,我去看看能不能领一些药。”
睦儿摆摆手,说:“你放心好了。”
元桃找到掌事的小宦官领药,宦官翻了翻箱子,说道,“你来晚了,药都被领光了,你忍忍吧。”
元桃见药箱里瓶瓶罐罐多着,甚至还有干净的纱布,说道:“没有药,可以给我些纱布吗?”
小宦官却已经不耐烦了,推搡她道:“走开,走开”
元桃纵使有气,眼下也发不出来,正当时,只听见身后有人神采奕奕的道:“呦,小丑奴。”
那小宦官闻声,笑脸相迎道:“永王”
李嶙径直走过来,笑吟吟道:“小丑奴,来这里做什么?”目光落在药箱上,打趣道:“来取药?这一路走的,脚都磨破了吧。”
元桃说:“是,可惜没有药了。”
李嶙皱眉疑惑道:“没有药了?”
小宦官脸色发青,连连摆手澄清道:“你可别胡诌,有药,只不过这药都是给贵人们准备的,让奴婢们领光了怎么行?”又说:“做奴婢的,都是出发前自己备着。”
李嶙展颜一笑:“这怕什么,你给我拿一瓶就是了。”
小宦官这才双手奉上,又拿了些干净的纱布。
李嶙丢到元桃怀里,道:“这下满意了吗?”
元桃施礼说:“奴婢谢永王赏赐。”说罢拿好药头也不回就走。
李
嶙赶忙追上去,已然有些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元桃不说话。
李嶙火气倏忽间串上来,一把揪住她的后领,道:“三哥教你读书明礼,你怎么还像个石头样倔,还是说你就是跟我才这样没礼貌。”
元桃停住脚,抬头定定看他的眼睛,四目相对,李嶙感觉到一阵不自在,不由自主躲避开视线,支支吾吾道:“我告诉你,我可是真生气了。”
“奴婢怎么会被派来骊山围猎?”元桃冷不防问道。
李嶙被问得一怔,扯着她衣领的手松了松,道:“我怎么知道?”
元桃却上前一步,说道:“骊山围猎,同行伺候的奴婢都是内臣从圣人宫中挑选出来的,鲜有宗亲府中的家奴同去。”见他视线躲闪,元桃道:“永王,您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越逼越近,李嶙一把推开她,声音不自觉高了几分,道:“我怎么知道?”
“那行”元桃转身往营帐走,不欲同他多言。
李嶙气的牙痒痒,但又像是撞邪,没做思虑的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好了,你别生气了,是我还不行吗?”别扭的承认道:“是我和二兄说的,想带两个奴婢,怕你自己无趣,我还好心将你那个好姐妹一起戴上了……”
果然是他!
李嶙话还没说完,元桃恼羞成怒,当下用力狠狠踩了李嶙一脚。
“哎呦”李嶙痛的惊呼,道:“你别不识好歹!”
元桃才不怕他,朝着他另外一只脚又是狠狠踩去,简直使了吃奶的劲儿,咬牙切齿道:“多谢永王的美意!”说罢扬长而去。
……
李绍正在系衣领扣子,李嶙气呼呼地掀帘而进,道:“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这个不知好歹的贱奴!”
“谁又惹你不悦了?”
李嶙一屁股坐在软垫上,取了水壶对着壶嘴就是一通牛饮,用袖子抹了抹嘴,道:“还能是谁,除了三哥你身边的那个元桃还能有谁,我看安阳那鞭子还轻了,她就应该再卧个半年!”
李绍打趣他,说:“你执意要带她?怎么反倒被她气成这样?”
李嶙指着帐帘,道:“三哥你去问她,她脚磨伤了,我还去帮她讨药,不谢我就罢了,还甩脸子给我看,还踩我脚!”
李绍抱着看戏心态,噙着笑:“她不想来骊山围猎吧。”
李嶙嗤之以鼻,说:“这种好事别人削尖头抢着来,她竟然还不愿意?她也配?”
李绍将最后一粒扣子系好,问:“她伤得很严重吗?”
李嶙说:“不知道,痛死她算了。”又补了一句:“反正要不了她的命。”
李绍换好了衣袍,似乎是白日赶路累了,神情稍显倦怠,语气倒是一如既往平静:“圣人要奏胡笳,宁王弹胡琴,已经令人宰了头羊,待炙烤后分食,你我早些去,免得在这个时候扫圣人的兴。”
李嶙正襟道:“对,三哥不说,我都让那丑奴给气忘了,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第44章
“孟氏怎么从去年末开始就音信全无?”太子李瑛一早来到营帐内候着,眼下无人,思忖着问道。
颖王李敖同太子一起,光王李遥紧随其后。
李遥漫不经心道:“孟氏怀了身孕,想来正在养胎,她这等贱妾本就靠不住,嫁给三哥以后更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哪里还惦记着殿下昔日恩情。”
李瑛不屑,冷声道:“罢了,她本身也没什么用,吾对她不报希望。”李瑛现在更加厌恶韦容,她的兄长韦竖近来在圣人面前可谓是出尽风头。
但是比起武惠妃和她的儿子李涟,忠王府的这几个人实在不值一提,太子李瑛也没有放在心里。
眼下还是保住太子之位除掉武氏最要紧。
李瑛有些疲倦,身体向后倚靠着凭几,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他的日子并没因为前些日子的马球得胜而变得好过一点。李涟虽然伤到了腿,但并没有落下残疾,不过皮外伤罢了。想此,他心中更加烦闷。
……
“你怎么也在这里?”元桃拿着药回到火堆旁,正准备递给睦儿,又瞧见了个熟悉的人。
裴昀说:“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他手里拿着壶酒,得意洋洋的说道:“我们裴家河东名门,簪缨世族,怎么不能参加这骊山围猎?反倒是你,也不是宫中奴婢,怎么也能跟着同来。”
元桃不语,接过睦儿的热饼。
裴昀在她身旁蹲下,“忠王带你来的?”又兀自摇头,“不应该,忠王才不会为这种小事破例。”忽来兴致,问道:“对了,听闻你近来一直在读书识字,学得如何?”
元桃撕下一块饼,摇头说:“不怎么样。”
裴昀嫌弃不已,说:“你这干饼有什么可吃的,我那边有炙羊肉,还有浆水面,你要不去我那里吃点。”
元桃和睦儿对视一眼,道:“她可以和我一起吗?”
裴昀痛快地说:“多一个人还怕吃穷我吗?”
裴昀那帐中炙肉,汤饼,甚至糕点瓜果摆了满满一案几,果然家大业大。
裴昀笑盈盈道:“尽管吃,若是嫌凉就拿到火堆旁热热”
元桃饿坏了,用木柄盛出来汤饼配着炙烤好的羊肉吃得香。
裴昀笑吟吟端详她,道:“你好像和以前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是吗?哪里?”元桃问,又挑起块腌菜佐餐。
裴昀回忆起吐蕃王子宅初次见她的情形,道:“说不清,只觉得初见你那会儿,阴鸷诡谲,并不惹人喜爱。”
元桃嘴巴塞得满满的,也不忘呛他:“我不需要讨人喜爱。”
裴昀一笑作罢:“狗改不了吃屎,还是忠王仁善,纵容得你愈发无法无天。”
忠王对于奴婢确实宽容,这倒不假。
元桃正大快朵颐,执箸的手停顿,恍然道:“我随行来骊山围猎,这会儿是不是得在忠王身旁伺候着?”
裴昀道:“自然,不然你以为带你来是做什么?”又道:“不过你不用急,眼下皇族宗室们正在陪圣人宴饮,晚些再去伺候忠王就寝就来得及。”
听他这么说,元桃心里才踏实。
……
太子李瑛正揉着太阳穴小憩,听见李遥清喉咙,这才略抬了抬眼皮,见李绍和李嶙从帐外进来,他又缓缓闭上了眼,乏味倦怠地道:“是三弟来了。”
“二哥”李绍谦和地说。
李敖和李遥向李绍施礼,面子上也还算客气,说:“三哥”
李瑛闭着眼睛,大手抵在额头,阴影笼盖住了大半张脸,声音低沉:“我们这帮兄弟里面,唯有三弟最擅骑射,这次可有把握拔得头筹?”
李绍寻西侧落座,淡淡说道:“二哥寻我开心了,宫中内外谁不知道二哥臂有千金力,十五岁时便百步穿杨。”
李瑛对那日马球赛始终心存芥蒂。
李绍说:“到时臣弟还要向二哥讨上一碗热汤。”
这话将姿态放得极低,李瑛一愣,放下按着额头的手,重新审视李绍,忽而,才慢慢说道:“三弟说这话可是生分了。”
这是个态度问题,李瑛见李绍如此谦恭,此前种种不快稍有介怀,比起颖王和光王,太子显然更看中李绍,他是个办事得力的人,不管安排他做什么,太子都感到放心。
李瑛清理清理喉咙,身体也坐得更直了一些。
李遥同李敖相视一眼,不免有了几分醋意。
这是一场寻常的皇室家宴,随行的皇子公主们到齐后,冯元一掀开帘,大唐圣人在武惠妃的陪伴下步伐有力的进来。
今日圣人着了件明黄色的便袍,胸口出金丝做线绣着五爪金龙,腰带上镶嵌着和田翠玉,充满威压的目光串过一众王孙,最后定定的落在太子身上。
……
“我朝自建国初,骨肉相残的血腥戏码便轮番上演。”裴昀说道。
帐内烛火闪动,元桃早就吃饱了,正环抱着膝盖坐
在软垫上听裴昀给她补课。
裴昀挑了个白瓜啃,道:“圣人也是倚靠残酷的宫廷政变才荣登大宝,对太子的提防之心自然胜过任何人。”白瓜汁水充足,香甜可口,“所以忠王的处境更是艰难,当然这些话忠王是不会和外人说的。”
元桃问:“圣人防备太子,和忠王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首先忠王的养母王氏被废黜离不开武惠妃的构陷,当然这没有直接证据,不过武惠妃眼里定是容不下忠王的。”
元桃道:“所以忠王只能仰赖太子殿下。”
“是这样,若是大树倾倒,忠王也必同落。”裴昀盯着窗子,“可若是走的太近呢,恐又受圣人猜忌引杀身之祸,游走在两者间如履薄冰。”
元桃恍然大悟,“可是太子又不能十足信任忠王,所以才会送孟氏到忠王身边。”
“是,但这些并不是最要紧,眼下最要紧的是……”裴昀戛然而止。
元桃追问:“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
“圣人与太子间隙愈深,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忠王身处其中,如陷泥潭,其间艰难,那日马球赛可见一斑。”
李绍出身高贵,锦衣玉食,待人接物也是谦和得体,无论什么难事,处理起来都游刃有余。
元桃从不见他红过脸,或是着急,不曾想这种人也会有自己难处。
元桃问:“那你呢?你从没说过是替太子做事,还是替忠王做事。”
“我嘛……”裴昀掂着自己腰间悬挂的名贵玉佩,故弄玄虚道:“我二姐是太子妃,我裴家同太子是姻亲,自然是仰赖太子殿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不过我自己更喜欢忠王。”又说,“这也没什么差别,忠王也是同太子更亲近,谁会稀罕仁王和那武氏余孽。”语气中无不鄙夷。
元桃心里有了概念,裴昀见她脚踝处的血迹已经渗透,染红了白色布袜,皱眉道:“你要不把药敷上吧。”
“也好”
……
这场家宴,太子李瑛并不自在,他同他的父皇虽没到剑拔弩张的程度,但也全然没有父子间的温情脉脉。
天家父子的尴尬之处在于,既做不得父子,也当不成君臣。
嫉妒,恐惧,不安,如同挥之不去的乌云,无时无刻不笼罩在李瑛的上空。
几杯甘醇烈酒下肚,圣人兴致盎然,指着太子道:“太子,取朕羯鼓来!”
突然被指明,刚有酒意的李瑛顿时清醒,道:“儿臣遵旨。”
圣人虽然年过五十,两鬓已白,却仍然健朗,头脑也丝毫不糊涂,又对宁王说:“你的胡笳呢?”
宁王是圣人的胞弟,最擅音律,笑道:“臣弟带在身上呢。”
圣人仍觉兴致乏乏,道:“唤念奴来!”
少顷,帐帘被掀开一角,姿色过人的美艳女娘款款入内。
众人皆叹:“此女妖丽,眼色媚人。”
圣人却独爱此女,振臂一挥奏羯鼓,宁王奏胡笳,念奴伴唱,啭声歌喉,声似出于朝霞之上,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
席见众人无不赞叹。
圣人手中羯鼓时快时慢,声音忽而强劲忽而轻缓,苍劲无比。
李瑛不知为何,竟被这鼓声奏得烦闷极了,坐立难安,不知是否因为炭火烧得旺,豆大的汗珠沿着太子的脖颈流进领口,心更是随着鼓声“砰”“砰”跳动,只觉得透不过气,似要窒息。
随着“哐”的一声巨响,念奴婉转的歌声也跟着停止。
圣人的羯鼓被拍裂了。
圣人显然意犹未尽,对李瑛道:”再去给朕取羯鼓来!”
“诺”李瑛躬身后退几步,转身取鼓。
取了鼓,圣人又令绿眼粟特奴在波斯毯上跳起了胡旋舞。
李嶙偷偷望了李绍一眼,他心觉今夜气氛有些古怪。
李绍却并未看他,只自顾自斟酒,明亮的烛火照得人像是镀了层薄薄光芒,举手投足从容优雅,颇有天家气度。
随着“碰”的一身巨响,圣人手中的羯鼓再度被拍裂。
“太子!”圣人声音很是威慑。
“诺”
任谁都看得出来,圣人是有意为之,果不其然,羯鼓第三次被拍裂了。
众人皆噤若寒蝉。
“太子!”
“圣上!”冷峻的声音从席间传来,张相身姿挺拔如松柏,声音亦是朗朗有力:“圣上,老臣去取。”
圣人不置可否,待张相取回来,摸着鼓面问道:“东北方面战事如何?”
本来是家宴,不想突然问起了军政,张相正色道:“契丹和奚两番复叛,平卢讨击使出兵讨伐两蕃,轻敌大败。”一撩袍子,跪地道:“臣恳请圣人按大唐律历斩杀平卢讨击使安律,以正军规。”
圣人没有回应,静默中时间缓缓流过,“张公主张以斡旋怀柔之策解决两番问题,可结果呢?”
张相被捉了痛处,面色灰白,难再开口。
圣人声音忽然提高,充满威慑,“结果是两番复叛!屡次挑起边衅!安律勇于任事,岂可以一败弃之。”
分明是在责怪他。
张相脸色惨白,身体晃了晃,而后缓缓闭上眼睛,躬身道:“圣人说得是。”
第45章
元桃脱下鞋子,鲜血透过白袜已经干成了红褐色,她皱了皱眉,将袜子揭开,伤口处再度渗出鲜血。
元桃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取出了药粉撒在伤口上。
“忠王”裴昀冲着帐门道。
元桃回头瞧见刚进门的李绍,他只是扫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的脚上,道:“受伤了?”
元桃说:“白日赶路磨伤了脚。”
睦儿也在,赶紧说:“忠王”识趣的立刻又道:“奴婢先退下了。”说着退出了营帐。
元桃也忙不迭地穿鞋。
李绍在案几前坐下,温和说道:“不急,你先把伤口包扎了。”
“诺”元桃又坐回去,继续用纱布绑伤口。
裴昀问:“晚宴散了?”
李绍斟了杯茶,也不急着饮:“散了”
裴昀一脸肃穆,道:“太子还在生您的气吗?”
李绍没回答,他看向一旁架子上放置的铜盆,里面的水正泛着涟漪。
裴昀顿时紧张起来,手心潮湿,试探问道:“结果不好?太子殿下还生您气?”兀自又说:“不应当啊,太子殿下向来是最器重您的……”
李绍眼里隐隐有轻蔑之色,收回目光,从容微笑说:“并不是”
裴昀糊涂了,问:“那是……”
“圣上当着众人的面驳了张相的面子”
裴昀脸色也沉了,“一早听闻圣人对张相有颇多不满……不曾想……”话说一半,侧头恰好与元桃四目相接,她眼底一愕,做贼似的。
裴昀立刻了然,这小家伙又鬼头鬼脑的偷听呢,高声道:“你怎么还没绑完?完事就赶紧出去!”
元桃鼓鼓嘴,说:“绑完了,奴婢这就出去。”绑带在她的脚上歪歪扭扭缠了一圈又一圈,裹的如同个粽子,踩了几下,没能踩进鞋里,只得趿着鞋一瘸一拐的走了。
她嘴里嘟囔着骂了几句裴昀,抬头望了眼高悬的冷月,四月孟夏,夜风仍然凛冽如刀,卷着地上尘土漫天飞扬,北斗星孤独的挂在天边闪烁,忽远忽近的似有狼嚎,元桃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瑟缩着膀子匆匆往营帐走去。
此刻帐内只剩他们二人,裴昀寻李绍近处坐下,凑近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神色严肃,“我虽不敢妄揣圣意,但是……”
“但是你心中已有预感。”
“是这样”裴昀摸着自己衣角绣纹,神情峻肃,“早就听闻圣人近来对张相诸多不满,这件事还要从契丹和奚说起,张相怀柔手段并没有抚平东北边境,反而因发两部复叛。”
“张相总希望斡旋其中,免生战火,可蛮夷之地,哪有诚信二字可言,圣人早有开疆
之意,与张相政见不合不在一日两日,但是这都不是最要紧,最要紧的是……”裴昀神色凛然,眼中难掩忧色。
“要紧的是,圣人认定张相为太子朋党。”李绍淡淡接道。
裴昀忿忿说:“这才真犯了圣人大忌。”内心不平,道:“张相为人率真耿直,哪里会是结党营私之人,反倒是那李林辅,长得就是一副奸诈狡猾之貌,最会揣度圣意从中渔利。”
裴昀愤慨,再见李绍,正望着油灯上火苗笑而不语呢。
裴昀不解这个时候忠王怎么还能笑出来?
李绍看破裴昀心中所想,饶有兴致打趣道:“人都说裴相六公子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没想针砭时弊,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裴昀汗颜,挠头讪讪:“忠王又打趣我了。”叹息一声,又道:“我裴家与太子沾亲,我担心太子处境也是难免的。”
……
刚回到营帐,又遇到了掌事的宫人,手里端着香炉,问:“你是忠王府的?”
元桃点头应下。
宫人将香炉塞进她怀里,“这是圣人赏赐给各位皇子的,你送到忠王帐中。”
他们这些宫婢,自觉高人一等,活亦是能推则推,元桃接了下来,道:“诺”踩着鞋又深一脚浅一脚把香炉往李绍营帐送。
帐中无人,她将香炉放置在案上,里面应是安神香,闻起来不免生倦意,似乎还有些怪味,只不过元桃向来不懂香料,也没那个雅致。她转身又见换下的脏衣服随意的挂在架上,索性收了下来,想着明日到了骊山送去浆洗。
本来伺候忠王也是她和睦儿的活,她取钥匙,打开柜子,搬出锦缎被褥给床榻换上铺平。
干完这些活,她已经热的大汗淋漓,垫着袖口擦了擦额角,转身要走时,正巧李绍掀帘回来了,险些撞个满怀,他伸手欲扶她的后腰。
“忠王”她惊魂未定,连连后退几步,站稳脚跟。他的身上带着点酒气,方才在裴昀帐中离得太远,她没能闻到。
李绍伸出的手留在半空,悄然收回。
这个时辰,元桃独自在他营帐,怕他误会,忙解释道:“方才回去路上遇到宫人,令奴婢来送香炉,奴婢就想着把床榻也换上。”
李绍充耳未闻,目光落在她的脚上:“明天去领双舒服的鞋。”他的声音平缓,只是在说件极寻常的小事。
“奴婢谢忠王体恤。”
李绍绕过她走到帐内,脱下外袍,说:“李嶙这次没有恶意捉弄你,不过是想带上你同去骊山。”
元桃点了点头,眼下倒是乖巧,模样甚是可爱。
李绍眼底含笑,问:“书读得如何了?”
在元桃看来,李绍他这人奇怪得恨,时而亲近时而疏远。
元桃也不明白其中缘由,仿佛全在他一时兴起,回答说:“有不明白的地方,奴婢自己也在琢磨。”她说完忍不住抬眼样他,不曾想他正看着自己呢,四目相对,她险些沉在他墨一样幽深的眼眸里,似乎又有些不对劲,她直觉敏锐,头稍稍一偏,大眼睛里充满疑惑:“忠王您是生病了吗?”
“没有”
元桃稍作犹豫,上前去探他的额头。
李绍并没有躲避,任由她测试温度,女孩的手冰凉柔软,在他额头上试探,发间的花香味扑面而来,神情认真专注。
他的额头果然滚烫,她惊讶道:“您就是在发烧呢”
“风寒而已”
这怎能行,元桃担心说:“烧得这样热,需要医师来诊诊。”
“不必了,你也走吧,这里不需要你侍候。”
他这样说,元桃只能退出了营帐,少顷,帐内光亮灭了。
……
“哐”的一声重响,太子将水壶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二哥”李遥忧心忡忡,又不好上前阻拦。
“他究竟想叫我如何是好!”李瑛一字一顿地说着,脸色泛红,眼里也布满红血丝,“这太子位子他莫不就收回去好了,谁爱干谁干!”
李敖愕然,连忙阻止:“太子殿下莫要意气用事,隔墙有耳,传了出去免不了别人添油加醋。”
李瑛却根本顾不得,他的眼睛像是带血,恐惧折磨得他惶惶不可终日,反问道:“怎么?吾说得不对吗?”
李敖哑口无言。
李瑛在地上反复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被废黜了。”
“他要被废黜了!”
被废黜的太子是什么下场,李瑛比任何人都再清楚不过。
远的姑且不说,近的就有章怀太子。
李遥眼见气氛不对,也跟着安慰说:“圣人确实对张相有诸多不满,但是您到底还是太子殿下,轻易不会牵连到您的。”
李敖也连忙说:“是这样的,殿下,太子乃是国本,圣人再受那武氏蛊惑,也不会轻易动摇。”身体向李瑛压近,低声道:“更何况,她姓武呢。”
一语中的,李瑛顿时不再焦灼,反复细品,渐渐冷静下来。
李遥眼中闪过寒意,说:“眼下臣弟有个更好的法子。”
李瑛道:“什么法子?”
李遥目光投向李敖,后慢慢转移到李瑛,满目森然:“趁着这次骊山围猎,一不做二不休,就借李绍的手除掉李涟。”
李瑛错愕,顾虑道:“这样好吗?三弟他并没有得罪过……”
李遥搂着李瑛的肩膀,幽幽说:“殿下,我们三个自幼一同长大,亲密无间,至于三哥?不过是个做脏活的。他知道的秘密已经够多了,若是哪天临阵倒戈,反咬一口,后果不堪设想,与其放任他,不如此趁此机会将他和李涟一起除掉,永绝后患。”
李敖也有此担忧,道:“我们的秘密,三哥确实知道的太多了,而且依今天晚宴的阵仗,圣人对他无任何责备之意。”
李遥乘胜追击,道:“是啊,他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净,而且殿下,您忘了吐蕃王子宅了吗?这事始终是个心结,若非是圣人安排三哥去处置,我们也万不会将这事情全全交由他,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三哥同这个秘密一起烟消云散,当然还有他李涟。”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李瑛纵使有所不舍,也还是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从太子营帐出来,李敖扯着李遥的胳膊走远,寻了无人僻静处,小心翼翼问:“你方才同殿下说的话……”没有明说,递了个眼色道:“当真吗?”
李遥一笑:“自然”
李敖神色紧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有把握?”
话音刚落,只听远远的丛林深处似有狼嚎,任李敖眼力再好,看去也是黑黢黢的一片,寂静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脊梁登时一阵发寒。
一只黑乌鸦蹄叫着从林子中蹿了出来,又消失在浓浓夜里。
李敖惊魂未定。
李遥拍拍他的肩膀,嘲笑说:“看给四哥你吓得,不过是只乌鸦罢了。”
李敖松了口气,拧眉不悦,提醒道:“你可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别到时候自己栽跟头把殿下也给连累了。”
黑夜里,李遥深棕色的瞳仁里闪动着残忍的光:“四哥只管放心”
放心吧,因为他早就已经铺开罗网,由不得李瑛不同意。
第46章
翌日天亮,元桃不敢误时,早早去给李绍收拾被褥。营帐自然有宫中奴婢收,但是用具细软都需要元桃清点收妥。
元桃边清点装箱,边嘱咐:“睦儿阿姐,东西万不能有落下的,宫中奴婢们不上心,若是落了,恐怕她们就收进自己的衣袖了。”
睦儿说:“你放心吧。”收到香炉时脑袋清醒,问“这香炉是从府里带来的?我明细上为何没有?”
元桃放下手中篦子,说:“这个是昨日宫中发的。”
“哦”沿
着缝隙嗅了嗅,小声嘟囔道:“安神香吗?还不太好闻呢。”说着一同收了。
都整理好,元桃按照李绍的吩咐又取领了双新的鞋,换上试了试,刚好包裹住脚,布料柔软,心道:宫中的东西果然好,如此就不怕再把脚磨出血了。
她正反复踩着新鞋,想起昨天李绍没有血色的脸还有滚烫的额头,问宫女说:“有去风寒的药吗?”宫女狐疑看她,她连忙加了句:“忠王受了风寒,有点发热。”
“有倒是有。”宫女说:“不过马上就要启程赶路,你来不及煎。”说话间已经将油纸包着的药给了元桃,又单独取了一小包药材给她:“这是姜茶,可以先兑点热汤冲上。”
元桃收好,感激道:“多谢姐姐,我这就冲上给忠王送去。”
……
眼下已经到了启程时间,还有一日路程才能到骊山,号角声响了三次,催促着他们上路,不能耽误,李绍牵着缰绳看起来面色如常,并无异处,仅仅嘴唇失了血色,正准备上马,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忠王”
“忠王”
元桃小跑着穿过仪仗队,“忠王等等”,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发髻也散了,额边碎发被汗水濡湿。
“忠王等等”她跑到李绍面前,有些岔气,弯着腰喘息半天,气这才均匀些,从身侧解下来水囊,顺带着抹了把鬓角的汗水,“忠王,这是姜茶,您趁热路上喝,是驱寒的。”
李绍接了过去,垂着眼帘打量那水囊。
元桃说:“奴婢还取了药材,晚上煎好了再给您送去,您先喝姜茶。”
“你去取鞋了?”他忽然问道。
“已经换上了。”元桃撩起裙摆伸出脚示意,小女儿家模样,道:“托忠王的福,很舒服,脚也不疼了。”
李绍抬眼皮略略扫她一眼,翻身上马:“你回去吧。”
“诺”元桃转身回去,又听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到骊山重新换副药。”
元桃一怔,迎着灼灼烈日微笑道:“诺”继而跑走了。
李绍驱马前进,日头从东边渐渐走到头顶。
今日虽万里无云春风拂面,他却仍觉倦怠和头痛,手指无意中触到马侧挂着的水囊上,稍稍停顿,随即摘下喝了一口,温度微微烫口,辛辣的姜茶混合着蔗糖汁,沿着喉咙一路流入胃中,随着血液贯通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跟着暖了起。
他不免心道,这风寒可真是不好受。
……
睦儿发自内心赞叹:“难怪忠王喜欢你,你这做奴婢的也是贴心,急着赶着到底给忠王送去了热姜茶。”
元桃一怔,视线从远处山林飘了回来,定定地道:“我们做奴婢理应照顾主子。”她话只说了一半,李绍作为主子让她借着自己名头去领鞋,投桃报李,她又怎么能对他的病情视若无睹。
元桃话题一转:“我们此番跟着忠王去骊山,若是没能照顾好主子,等回了忠王府,忠王妃也不会饶过我们的。”
睦儿觉得这话说得在理,连连点头,“还是你想的周到,忠王宽仁,但若是真出了岔子,王妃定要怪我们照顾不周了。”忧心忡忡说,“元桃,等晚上到了骊山,我和你一起去给忠王煎药吧。”
……
太阳西沉染红了天边与大地,成群大雁划过天际向更西边飞去,暮色渐渐涌上,恰如巨兽的血盆大口将天地吞噬干净。
元桃在伙房借了炉子,一边拿着扇子将火扇旺煎药,一边接过睦儿递来的晚饭。
粟米拌豆子,上面还撒了些腌菜,睦儿从怀里纸包纸裹的拿出来了块黄羊肉干道:“有肉。”
元桃无不惊讶:“今天怎么有肉了呢?”
睦儿用手挡着嘴,凑到元桃耳边,偷偷说:“我拿银子换来的。”
元桃连忙说:“你起来自己吃吧。”
“给你的!”
“给我的?”无功不受禄,元桃心中狐疑。
睦儿说:“给你的”支支吾吾道:“给你吃,你这药,晚些时候我去端给忠王可行?”怕元桃想多,连忙摆手解释:“我可没有别的想法,此行你我照顾忠王衣食起居,忠王生了病,若是回头忠王妃问起来……”
元桃明白了,睦儿原来把她白日里随口说的话一直挂在心里,笑道:“好啊,你去吧。”
睦儿喜上眉梢,接过她手里的扇子:“我来煎,我来煎,元桃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
晚上李绍在骊山的宫殿里休息,他们此来狩猎的人要比以往多,分到的屋子也就相对狭小,只放得下床榻和案几。
李绍靠在床榻边休息,他这几日疲倦,拿起本书,翻了翻,没看进去一个字,敲门声响起,娇小人影投在门上,“忠王,奴婢来送药。”
他放下了书:“进来吧”
睦儿端着药进来,他有些索然,语气仍然同往常一样,道:“放下吧。”
睦儿放在了案上,见香炉不再飘烟,道:“忠王,今夜需要把安神香点上吗?”
“点上吧”
“诺”
李绍没有别的吩咐,让睦儿退下了。
睦儿完全没有别的心思,只觉得自己这下也算是在忠王面前干活了,心满意足,蹦蹦跳跳地走了。
……
元桃睡了个好觉,兴许是这两日走得太累了,睦儿揽下送药的活后,她安安心心地睡到了天亮。
推开窗子,她看着湛蓝的天,闻着山间清新的味道,又见麻雀落在窗边,突然觉得来骊山倒也没有那么不好,最起码这里没有人盯着她干活,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睡饱以后,心情也跟着变好,她觉得哪里看着都分外可爱,去井边打了水,清澈甘冽,捧起就喝了一口,顺带着好好梳洗了一番,算着时辰,李绍应该已经去猎场了,这才慢悠悠去给李绍打扫屋子。
走到李绍房门外,迎面撞上个熟人。
“小丑奴。”
“永王……”元桃一愕,冤家路窄,道:“你不是该去参加狩猎吗?”
李嶙撇了撇嘴:“话是这样不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李嶙拉高衣摆,露出脚,结结实实绑着两块竹板,有点汗颜。
元桃道:“你脚崴了?”
李嶙清清嗓子,颜面扫地,尴尬道:“和你无关。”
“无关就无关,好像谁在乎一样。”元桃嘟囔,推开门径直去给李绍收拾屋子。
李嶙一瘸一拐跟进来,赖皮缠似的,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收拾?没人管你,你就偷懒了?”
元桃拿起鸡毛掸子在他身边一阵挥舞,卷的灰尘满天。
李嶙呛得咳嗽,正要骂她,目光落在香炉上,道:“呦,三哥真精细,来骊山还不忘带香炉点。”
元桃道:“这不是宫里发的,人人都有吗?”
“宫里发的?出来狩猎,宫里什么时候发上香炉了?人人都有?那我怎么没有?破香炉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吗?”李嶙喋喋不休,随手打开香炉铜盖。
元桃不知何故,忽然感到一阵不安,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乱七八糟的预感像是虫子随着李嶙的话沿着耳朵钻进脑袋里。
李嶙凑近嗅了嗅,香炉虽然早就灭了,但是味道仍留在内壁,这不闻还好,一闻登时捏住鼻子,眉头都打结,声音走样:“这是什么味?够恶心的。”
“不是安神香吗?”元桃道。
“是安神香,但是你过来闻闻,这味道恶心极了。”李嶙皱着脸。
元桃贴近闻了闻,险些吐出来,那香已经灭了许久,经过高温燃烧再冷却,油脂凝在内壁,味闻起来愈发浓郁,像
是腥味,又像是膻味,道:“这是什么味道?”
李嶙打开香炉,伸出手指将燃剩的香膏掐了点出来,在手指间捻开,凑近鼻尖细细闻了几遍,忍着恶心道:“是鹿胰,鹿胰混了碎肉,还添了鹿血。”
元桃问道:“鹿血?”
李嶙解释道:“鹿血也有安神的作用,但是……”欲言又止。
元桃心急如焚,追问:“但是什么?你倒是说完呀?”
李嶙看向她说:“但是这未免也添的过多了,而且为什么要添鹿胰,这鹿胰烧时不易分辨,但一遇冷,就会凝在身上,免不了会有鹿腥味,宫中向来不用鹿胰的。”
元桃问:“有腥味……”她心里猛然涌进个念头,模模糊糊的,她自己也不愿信。
李嶙隐隐也觉得反常,忽然间脸色骤变,目露恐惧:“坏了!”他一把按住元桃肩膀,质问道:“这安神香从什么时候开时点的?点了多久?”
“前天就开始点了,忠王这几日身体不适,正巧这香有安神作用,昨夜应该也有点。”
李嶙神色慌张,在屋里反复踱步,说道:“坏事了,坏事了,若是寻常时候点倒也无妨,但是他们今天一早就去骊山狩猎了。”
元桃脸忽而惨白,眼神定定,说出了自己心中猜测:“有狼”
“这味道会引来狼群的。”元桃不禁提高声音,迫不及待问李嶙:“骊山上可有狼?”
李嶙神色惶恐忧虑:“他们入山后就会分开,直到太阳下山才各自带着猎物回来,骊山上是有狼的,那一片山都有狼群。”
元桃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似扎在了地上,动弹不得,耳边恍恍惚惚还在回荡着李嶙的话。
“骊山上是有狼的”
“那一片山都有狼群”
第47章
“这香炉是谁给你的?你可记得住相貌?”李嶙瞪圆眼睛,按住她的肩膀盘问。
元桃血涌上头顶,脑袋涨得越发懵:“我记不得了……”她确实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但眼下这不是最要紧的:“忠王现在有危险了!现在首要的是阻止忠王进山狩猎。”
李嶙望了望窗外日头,眉头拧成川,道:“遭了,已经巳时三刻,进骊山近半个时辰了。”
元桃攥住李嶙袖子往门外拉扯,急火攻心,她的嗓子登时就哑了:“你现在就同我去骊山,只要金吾卫进山营救就还不算晚!”
李嶙被她拽个趔趄,他和她同样焦急,奈何他的脚崴得肿大包,道:“我走不快,你腿脚麻利,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元桃说:“我一个奴婢,金吾卫怎么会信我的话!”
李嶙一把扯掉腰间玉牌:“你拿着这个,就说是奉我的命!”
时间不等人,元桃道:“好,我现在就去。”稍作思忖,取出了香炉里剩余的香膏带在了身上。
李嶙说:“我去叫人找辆马车来,随后就到。”
元桃点点头,转身就跑走了。
……
骊山作为皇家猎场被金吾卫层层把守着,竖立着的旌旗此刻正迎风猎猎做响,远处是连绵起伏的茂密山林,里面酝酿着不为人知的危险。
金吾卫王怀远当值,参与围猎的皇室宗族们都已经早早进入骊山山林,抬头望着灼日当空,已进午时,一直紧绷的王怀远也稍稍松弛,就算是皇子皇孙,进了山林也得各凭本事,就等着看最后谁的猎物更丰沛了。
不过今年略微有些不同,一个月就前传闻有头幼年白鹿闯进骊山猎场,白鹿降世祥瑞之兆,因此圣人下令若是此次谁能猎得白鹿,谁就将获得圣人额外的恩赐。
王怀远算了算时辰,正准备安排金吾卫换防,眯着眼睛远远地看到了个人影越跑越近,登时警备起来,抬手示意:“有人!”
金吾卫们登时拉弓瞄准。
王怀远没有立刻放下手臂,待视线稍稍清晰,看清来人是个身着宫女服饰的小姑娘,心有疑虑,冷声说道:“收弓。”
“诺”金吾卫们动作整齐划一。
元桃一路狂奔,嗓子跑得干裂,腥味沿着喉咙蔓延到舌跟。
“什么人?”王怀远问。
元桃不等喘匀,焦急道:“忠王有危险!”
“忠王”王怀远重复,他与忠王向来交好,不得不重视,目光将她上下扫视透,这才说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元桃说:“忠王这几日点的安神香里被填了鹿胰和鹿血。”
“鹿胰和鹿血?”王怀远怀疑这话中真假。
元桃从怀里拿出剩余的香膏,王怀远凑近闻了闻,果不其然一股浓厚的腥膻味,仍是谨慎:“你如何证明这是忠王的?”
元桃说:“我是忠王的贴身奴婢。”声音不由得高了,豆大的汗珠沿着发丝流下来,“再迟就来不及了!”拿出李嶙给她的玉牌道:“这是永王的信物,他能够证明我没有说假,他崴了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见王怀远拿着玉佩翻看,不做回应,元桃急道:“奴婢没有说假,将军知道这骊山里可有狼?”
“自然有”王怀远说,他比谁都清楚,若是真点了掺鹿血鹿胰的香,进入骊山会有多么凶险,他确认了玉牌真假,还给了元桃,无奈摇了摇头,说:“就算你说得是真的,金吾卫的职责是拱卫圣人安全,不能轻易进入骊山。”
“忠王此刻有危险!”
王怀远说:“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只不过没有圣谕谁也不能调动金吾卫。”
元桃问:“所以只能看着忠王涉险?倘若真的有危险受伤的或许不止忠王。”
王怀远心知肚明,但职责所在,不容他越矩:“姑娘,我知道你担忧忠王,此事毕竟无凭无据,还只是你的猜测,我必须请示圣人,方可调动金吾卫进入骊山。”
元桃急道:“只怕那时就只剩一堆白骨了!”
王怀远默了默,看向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有一个法子,就看你有没有这样的胆量。”
元桃一怔,道:“什么法子。”
王怀远眯眼再次看了眼日头,确认时辰,道:“现在刚近午时,忠王纵使进山,也不会走得太深,早些时候众皇子们抽筹,我见忠王同仁王是从西侧入的山。”他说着伸出手,下属立刻奉上骊山猎场的舆图,手指沿着图中画出的线路一直滑下,道:“若是能沿着这条路找下去,脚步够快,想是能够追上忠王的。”这话不假,他们一路狩猎,会削弱行进的速度。
王怀远说完这番话,再次看向元桃的眼睛。
元桃稍稍思忖,顿悟话中意思。
王怀远郑重道:“为了忠王,我可以破例放你进山,这已是在拿我的项上人头做赌注。”他说得诚恳,“至于奏请圣上,只有等永王去试试了,就看你有没有这样的胆量,这骊山里危险重重,且不说狼群,单是丛中蛇虫就能要命,若是没有点功夫和武器傍身寻常人是没命出来的。”
元桃一阵紧张,喉咙上下滑动,艰难的吞咽口水,默不作声。
王怀远以为她害怕了,也是人之常情,道:“既然如此,就等永王去请圣人旨意吧。”
“我去”元桃道,下定了决心,“纵使永王去请旨,也可能不被准许,与其这样坐以待毙,不如我现在就进山,趁着忠王还没有遇到危险将事情原委告诉他。”
王怀远先是一惊,而后眼里有赞许之色,将舆图交给她,道:“既然如此,你就先将这图纸收好,免得走失。”又从腰间解下一布囊交给她。
元桃打开布囊,里面是七八乐杏核似的东西。
王怀远说:“这是火杏,若是真遇到狼群就用力将它掷出去,塌能够爆炸燃烧,狼群怕火,必要时可以防身。”
元桃妥善收好,郑重道:“我会妥善使用的,谢过将军。”
事不宜迟,王怀远令金吾卫们让开了一道口子,指着小路道:“你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近一里地的时候有分岔口,你走岔路,脚程够快能够追上忠王。”
最后王怀远又交给她一把可以绑在大腿外侧的匕首防身。
元桃并不推辞,全部收妥后,重重点头道:“我知道了”
……
太子李瑛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不留神,手掌被树杈刮了条口子,隐隐的似乎听见了狼嚎,他登时紧
张起来,左右四顾,声音都变了,问:“六弟,吾怎么听到有狼叫?”
李遥倒是很放松,从树上摘下了朵还未完全绽放的花骨朵,闻了闻,不够香,丢在地上碾碎,道:“骊山这么大,有狼属实正常。”
李瑛不满道:“吾自然知道骊山有狼,吾是说这狼群向来避人,今日怎么嚎叫个不停,扰得人心烦!”
李遥笑笑,眼睛愈发阴沉:“兴许是闻到了腥味吧。”
“腥味?”李瑛不解,听那狼嚎似乎是从西边传来,只不过身处茂密山林中,很难分清楚方向,又见李遥仍旧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由烦道:“快点找白鹿吧,你做事向来不靠谱,漫不经心,吾就知道应和忠王一组,现在你最好给祈祷别被忠王猎得。”
李瑛倒是不觉得李涟有那么好的本事猎得白鹿,但是李绍同李涟组队,这结果就变得很难说了,倒时再白白让李涟占了个大便宜。
李瑛一想就恨得咬紧后槽牙。
“白鹿?不过传闻,有没有都难说呢。”李遥撇撇嘴嘟囔,信心充沛,一亮嗓门:“二哥,你就放心了。”接着又小声嘟囔一句:“只怕他们两个现下已自身难保了……”
“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呢?”李瑛拧着眉头,走出去好几步,方才咀嚼回味明白,回头瞪大眼睛诘问:“你说什么!”
一惊一乍,李遥错开视线,说:“没什么”
李瑛立感不妙,又细细听那狼嚎,似乎就是从西边传来的,而李绍和李涟正在西边:“你做了什么!”
李遥见他语气不悦,声音陡然提高道:“臣弟能做什么?!只不过想要为太子殿下分忧而已!”
这话说得外明白不过了,李瑛的脸唰的青了,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好不容易定神道:“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眼下无人,只有他们两个,李遥也不再避讳,道:“臣弟不过给那李绍的香炉里添了鹿胰和鹿血,我也是一番好意,这鹿血有安神之用,怪只怪李绍他得了风寒,闻不出来,又岂能怪我。”
“那味道是会引来狼的!”李瑛气得不知是骂是夸。
“那又如何呢?他和李涟组队,眼下不是正好解了殿下的烦忧?”李遥没有得来预想之中的嘉奖,相反,李瑛的话里还隐隐藏着些责备,不免委屈,声音倒是更高了:“臣弟那天请示过殿下的,这事是得了殿下您的首肯的!”
李瑛费解极了,道:“吾的首肯?”气极反笑,指着自己,又问了一遍:“你是说吾的首肯?”
李瑛朗声大笑,笑得李遥心更慌了。
“你可真是吾的好弟弟!”李瑛笑够了指着李遥的脸,一字一顿:“你最好祈祷李绍今日能够命丧骊山,千万别活着出去,祈祷自己做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一点尾巴,不然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李遥听着李瑛说完,苍白着脸,仿佛已经是个死人了。
第48章
元桃沿着王怀远指明的小路走深,确实有一条岔路,再沿着岔路走下去,原本稀疏的树林变得越发茂密起来,苍天的古树遮盖住天空,原本的万里清空被遮掩,只剩透过树叶的点点光斑,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元桃对着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她本也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娇娥,更不要说她曾孤身在这样的山林中度过无数个日夜,不仅要躲避野兽还要躲避追兵,想那时,就连在睡梦里也要时刻保持警觉,也因此练就极强的耳力和观察力。
王怀远实在是小瞧了她。
窸窸窣窣声响再次响起,元桃听来,猜得体型不大,大抵是只野兔子,亦或是山鸡,便继续快步走下去,很快她看到草地有被踩踏过得痕迹,蹲下身体细细查看,应是两个人,一个身量偏高,另一个相对有些瘦矮,不出意外应该是李绍和李涟。
看来是这条路没错,她在心里暗暗想,沿着脚步和地图一路追寻下去,发现不仅有脚步,沿途还有被猎的动物留下的血迹,看来他们没少猎得猎物。
随着越走越深,问题很快跟着出现了。
元桃展开地图再三核对,发现两人的脚步偏离了线路,竟然掉转方向,走入了没有路的林中。
这不是计划中的方向!
难道是有猎物?元桃心想,随着留下的痕迹她也调整了路线,向着没有路的林子中央走去。
她一路走着,一路小心观察,始终没有看到血迹,没有血迹就没有猎物,甚至周围好像连动物的脚印也没有,静谧异常,她不禁奇怪,既然没有猎物,两人为何会改变原有的路线?这样只会使自己处境变得危险。
就在她不解时,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地上的脚步有了微妙的变化,原本一前一后错落有致的脚印,此刻竟然变成了同步前行。
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一前一后便于观察前后,避免视野盲区,不易被野兽袭击,还可以准确定位猎物。
他们做出这样的改变,显然是有违常理的。
元桃心中倏忽间闪过一个念头,如若不是他们发现猎物,那就是————他们遇到危险了!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狼嚎,元桃本不怕狼嚎的,但是此刻听这声音不仅脊梁发寒,汗毛耸立,更有种窒息的感觉。
太近了,这狼嚎声太近了,仿佛自己正置身于它们围猎圈中。
纵使她曾经置身于山林荒野,也不曾经历这样惊险的情形,她咽了下口水,下意识慢慢窝腰,机警的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狼,兴许它们此刻正匍匐在自己周围,当然还有种好的可能,自己并不是它们的狩猎目标,只不过是凑巧走到它们不远处。
她这样想着,抽出匕首,不准备再前进冒险,打算先回去与李嶙汇合,从长计议。
好在地上没有血迹,应该还没有人受伤。
却听脚下“咔”的一声响,似乎踩到了什么,低头拨开遮挡的草丛,原来是一只箭,箭身上刻着“仁”字,是李涟的,箭头无血,想来是射空的。
也就在这当口,一双手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别叫!”男子在她耳畔低声道,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后,“明白点点头!”
元桃点了点头,身后人这才松开她。
“仁王”元桃看清来人。
李涟仍是那般漂亮,如同玉人,只不过脸色惨白,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微微凌乱黏在脸颊,他伸出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保持安静,而后拉着她的袖子脚步极轻的往山林一侧走,伸手撩开遮盖的藤条,里面竟然有个小山洞。
沿着山洞一路往深处走,李涟这才皱眉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来这里?”
“奴婢是来找忠王的!”元桃急切的说道,环顾四周,没见到李绍,道:“忠王有危险!”
李涟审视着她,沉默不语。
元桃说:“有狼!忠王的香炉被动过手脚,会吸引来狼群。”
李涟听她说完,不禁无奈的轻轻叹息:“晚了”
元桃眼前发黑,站也站不稳,脑袋蒙蒙的:“忠王……忠王出事了?”
李涟摇头:“那倒没有”带路又道:“你随我来。”说着走到了山洞最里侧,原来左边还有个隐秘的小山洞,山洞上空有开口,井口般大小,一束光亮投上面下来,勉强照亮这里面。
李绍正坐在地上,见她进来,眉头微微拧起,道:“你怎么来了?”
“奴婢……奴婢是为了告诉您有危险。”
李涟盘腿坐下来,道:“晚了,这周围已经被狼群团团围住,早些时候三哥射中一只,勉强
恫吓住了它们。”耸了耸肩,给她展示了下箭筒,无奈道:“出了点意外,就剩下这么四支箭,只怕要不了一个时辰,它们就嗅着味道,寻到了这里,你来也是送命。”
李绍不甚在意,只问道:“谁放你进来的?”
元桃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稍稍低下头,道:“金吾卫的将军……”
“王怀远?”
元桃见李绍垂着眼帘沉默,她问道:“忠王……您觉得奴婢不该进来吗?”
李绍没有回答,视线朝她淡淡一扫。
元桃说:“奴婢带了地图,还有火杏。”
李涟眼里闪过光亮,声音不自觉高了些:“你带火杏了?”
元桃点了点头。
李涟忙说:“这倒是个好东西,有多少?”
元桃说:“七八颗。”
话音落地,李涟眼神又黯了,摇头颇为失望,道:“太少了。”
元桃不解问:“有多少匹狼?”
“能看到的有十四五匹。”李涟说,怕她听不懂,又解释道:“还有看不到的,只会比这个多,这火杏投掷在地上也只能燃烧一阵子,除非有马,不然七八颗火杏根本不抵用。”
李涟这么一说,元桃都有些绝望了。
李绍倒是不见有急色,万般情绪藏得极深,语气淡极:“你不该来,你该在外面等着,时辰到了,我们若是还未能出骊山,金吾卫们自会进山搜寻的。”
李涟听到这里,发出一声冷笑:“他们这些人为了除掉我,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呢?”瞥了眼李绍,免不了语气里透着冷嘲热讽:“金吾卫,只怕我们等不到了,三哥不是他们的好兄弟嘛?竟然也能被算计进来。”
忽而一声狼嚎,那声音犹如利爪,只往心底抓去,骨头上起层毛刺似的。
元桃盯着李绍的眼睛,忧虑地问:“眼下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李绍的眼眸如松墨一般,纵使是这生死攸关的时候,仍旧幽深沉寂,令人看不清楚。
“肯定是有法子的。”元桃说,她的心在胸腔里猛烈跳动,她才不要死在这种地方,她在并州的时候又不是没遇到过狼,执着道:“奴婢以前听说过,只要能够杀死头狼,狼群自会土崩瓦散。”
李涟手肘压着膝盖,赞同道:“是听过这样的说法,不过也有前提的,狼群必须损失惨重,只有在这样前提下,杀死头狼,群狼无首才放弃猎物。”
元桃拿出装着火杏的布囊,目光灼灼看向李绍。
李绍却并不看她,只是随手捡起地上散落的枯草在指尖折叠,垂着的眼帘遮蔽住莫测的心思。
元桃心急说:“再等下去,只怕我们都会命丧这里。”
李涟也向李绍投去期冀的目光,仿佛只等他一声令下。
李绍仍是不予回应。
元桃不解,顾不得什么身份高低,问道:“忠王,为什么……”
“太危险。”李绍淡淡打断,枯草经他指尖灵活翻折化作一只简单的小蜻蜓。
“与其等死,不如搏一把。”元桃执着说,语气有些着急躁,“我们坐以待毙,不正中他们下怀吗?”
面对略显急切的元桃,李绍更显得平静,抬眼一句一句问她:“若是可以将狼群聚集一起,是可以用火杏重伤,但是怎么聚集?头狼又怎么杀?谁去杀?”他看向李涟,目光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冷蔑。
李涟立刻避开了李绍的目光,沉默不语。
元桃稍稍迟疑,说:“我去。”
“儿戏”
“去至少还能有活命的机会,留在这里只是等死。”
李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倘若失败了呢?”
元桃一怔,复低下眼皮,说:“那只能认命。”
猝不及防一句,李绍眉头微皱,道:“你一直都这么任意妄为的吗?”
她不知自己这话说得多让人心疼,她只知道以前在并州时就是这样活着的,不是生,就是死,死也只能认命。
李绍没呵责她,她的那些过往,他早就了如指掌了,锻造出来这样冲动的性情并不奇怪,从她当时妄图杀死李瑛时,他就该知道,冷淡又说了一句:“不行”
李涟倒是敢开口,他重新审视元桃,郑重问:“你叫什么名字?”
“元桃”
“元桃”李涟喃喃,道:“元桃,我记住你的名字了,若是你真以身诱狼,活着回来,要什么金银财宝都给你,倘若你失败了,过后也会厚葬你,你的父母现在哪里?我派人接到长安重重抚恤。”
“奴婢没有父母了。”
第49章
元桃模样生得可人,这话说得也格外真诚,李涟倒是有些尴尬,回避开元桃目光,缄口不言。
元桃向李绍投去征询目光,声音细微且坚定:“奴婢可以去,奴婢以前遇到过狼。”
李绍只是沉默着凝视她,那双眼眸晦暗不明。
他这么沉默地看着她,令她说不出话来。
她并非不害怕,长长的睫毛遮住瞳仁,掩盖此刻情绪,只是嘴唇微不可察的轻轻抿了抿。
空气仿佛凝滞了。
李涟被着两人搞得晕头转向,语气带着不悦,负气说:“索性都不去了,我们就在这里等死好了。”不过他实在是心不静,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就起来原地踱步,反反复复走了几个来回,掐腰道:“这样,有一个法子,你们听听看是否可行。”
没有回应,李涟就算是默许,指了指上空道:“我们正上方是个坡地,还有这样的天坑,完全可以把狼群引到上方,一来它们兴许会从我们正上方这个空洞掉到现在我们所处的这个山洞里,不摔死也得摔伤,二来……”
元桃问:“二来什么?”
李涟道:“二来,这是个山坡,若是在正上方吸引,狼群们聚集需要时间,我和三哥可以趁机尝试用弓箭射杀头狼,三则是若在这山地引爆火杏,无论是浓烟还是声音,都能够引来近处的人,兴许还能得到搭救。”他竖起三根手指,道:“一箭三雕,风险也是最小的。”
李涟错开元桃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眉头拧紧,犹豫片刻,说道:“不过需要你来吸引狼群,这上空有垂下的藤蔓,你身材比我们瘦小,可以直接爬上去,当然最重要的是你不会射箭,我和三哥可以绕行至狼群身后射杀它们。”
元桃抬头看了看藤蔓,又使劲扯两下,看起来十分结实,于是点头说:“听来是可行,但是我从这里爬到上面高处,如何能吸引狼群们也上去?”
这确实是个问题。
李涟看向李绍,欲言又止。
李绍叹息一声从怀里拿出一节骨哨,目光复杂充满探究地看向元桃。
元桃从他手里拿下,指尖相触的瞬间,李绍收回几寸,看着她的眼睛,再次询问:“你确定吗?”
“忠王您会保护我吗?”她的声音细微。
李绍沉默着,他看着她的眼睛,是如此干净纯粹的一双眼,直牵动着他的心,蓦地,他轻轻点了点头。
元桃手伸前取下骨哨,挂在脖子上,打开布囊查了查,道:“七枚火杏,给你们各留两枚,剩下三枚我备着以做不时之需,那我现在就沿着这藤蔓爬上去。”
她想看一眼李绍,再次争得他的想法,李涟却横亘在他俩中间,道:“你去吧,我保你平安无事。”
元桃无奈点点头,抓起藤蔓灵向上攀爬。
李涟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上空投射下的光亮照在她身上,仿佛周身渡了一层光,忍不住看向李绍,说道:“她真是个好孩子。”
李绍皱紧眉,懒得理会。
元桃爬到了顶,她以前是擅长攀爬的,只不过最近无论是身高还是体重都长了一些,虽然看起来出挑许多,但行动不像以前干瘦的时候那么灵巧,手掌也是火辣辣的痛,伸出一瞧,皮肤已经磨破了,鲜红的血正往外渗透。
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这些皮外伤了,深深吸口气,吹响了骨哨,尖锐的哨声顿时响彻整座山林。
……
“是哨声。”李瑛也隐隐听到了,皱紧眉头问:“你听见了嘛?是哨声?”
李遥脸色发青,道:“听到了”
“是从哪边传来的?”
李瑛有些难以分辨。
李遥脸色更加吓人了,道:“好像是……西边”
李瑛丧着脸,道:“是捉到白鹿了?”
“兴许吧”李遥感觉话都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了。
不只是李瑛和李遥,骊山林里参加围猎的所有皇子皇孙都不约而同的找寻着声音来源。
“为什么有哨声?”
“是哪里传来的?”
“难道是猎到白鹿了?”
……
元桃这一声哨吹得极长,从鼓气一直吹到气竭,来不及喘匀,她立刻俯低身体,左手从怀里掏出一颗火杏紧紧攥着,右手则抽出匕首反握住,寻了块大山石靠背。
这个姿势一来可以防止从后背被突然袭击,二来方便她观察周遭风吹草动,这是她多年流浪攒下的经验和习惯。
她的耳力亦是极佳,很快她听到了狼的声音,她全神贯注,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是与高高的丛林平齐,因为过于紧张,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下来,她抬起手用手背轻轻抹掉,手心亦是细密的汗珠。
一刻不敢松懈,心脏在胸腔里猛烈的跳动,很快,透过丛林的间隙她看到了狼,左右两边都已围了上来,后背亦有,只不过被高大坚硬的岩石挡住,暂时算是安全。
狼群们试探着一点点逼近,井然有序,不疾不徐,眼里似有精光紧紧盯着元桃。
就这样对质了片刻,一匹狼猛的扑了上来,元桃早有预料侧身闪避,虽然未被扑中,但是左手臂衣裳已然被狼爪撕开一条口子,所幸没有伤到皮肉。
惊魂未定,下一刻另一匹狼也扑了过来,眼看无处可躲,一支箭猛的穿进了狼脖里,那狼登时倒在血泊里抽搐。
是李绍,元桃心跳到嗓子口。
狼群们见状,立刻调整了队形蜂拥而上,意图将她撕裂。
也就在这时,元桃猛的将火杏掷向狼群,猛烈的爆炸声伴随着巨大的火光,立刻将最近的几匹狼炸成了碎片。
元桃骇然:真是好大的威力,也就在这一刹那,一匹没有被炸伤的狼从身后将她扑倒,猝不及防,她的脸被地上碎石划伤,殷红的血渗透出来,又是一只箭,身后扑来的那匹狼顿时被射得透心。
其他狼见此场景终于有了惧色,不敢再贸然上前,纷纷后退,两双眼睛仍是紧紧盯着她。
就在元桃松了一口气时,一只强健的公狼跳了出来,它身材体型都要更加强健壮大,皮毛厚实油亮,是头狼。
它的眼里透着精光,紧紧盯着元桃,不停的围绕着她调整方向,元桃也不得跟着调整,避免将背后留给它。
它的喉咙发出可怕的轰隆声,皱起鼻子露出巨大的獠牙,也就在这当口,它向元桃发起第三次进攻。
又是一只箭,头狼扑着她向右侧扭打倾斜,箭头贴着头狼的后颈飞过,带着一阵疾风,直直插进了树里,力道之强劲,箭簇足足射穿树干近三寸。
“遭了!”李涟忍不住道,道:“三哥,这箭叫它躲过去!”
李绍放下弓箭,紧紧抿着嘴唇,眉头紧锁,抬手正要从箭筒抽出最后一只箭,却被李涟按了下来。
李涟看着他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道:“三哥,我们只剩这一只箭了,我们走吧,不用管她了。”
李绍看向元桃,她仍旧和头狼撕扯在一起,拼尽全力的反抗着,手臂被狼爪抓的鲜血渗出,她如此瘦弱却努力着挣扎求生。
李绍几乎是毫不犹豫抽出最后一只箭搭上弓,李涟仍是死死按住李绍的手臂,阻止他射箭,厉声道:“这是我们最后一只箭了,我还要用它猎白鹿!”
“她会死的!”李绍鲜少表露出怒意。
“若是再射空呢!她仍旧死路一条,她就是个奴婢!”李涟气道。
李绍不予理会,搭弓射箭。
也就在这当口,元桃一刀捅进了头狼的肚子里,她早已经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了,血液在她的身体翻滚,她的脑袋里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刀捅进狼腹,她用尽全身剩下的力气腿着那把匕首割赖狼腹,鲜血混合着内脏落到了她的身上。
好腥的味道!
刹那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晚的吐蕃王子宅,泪水毫无知觉也不受控制的流淌了下来。
李绍先是一怔,而后脸色骇然,一把推开李涟道:“走开!”将那支李涟视若珍宝的箭丢在地上,全然忘记周遭都是狼群,跑到了元桃身边。
“伤得严重那吗?”李绍浑然不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将元桃扶在怀里,想要检查她身上的伤口,却见她正哭呢,脸上鲜血混合着泪水如雨般落下,那双大眼睛空洞地睁着,仿佛魂魄被抽离出躯壳。
李绍一愕,竟然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狼群见头狼被杀,纷纷退了几步,而后一哄而散。
她从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一丝哭声,只是流泪。
李绍轻轻拥抱她,手掌抚拍着她的后背。
滚烫的泪水沿着她的脸颊落在他的肩膀,一滴一滴洇湿他的衣裳。
“傻子”李绍说。
也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李涟惊慌失措的声音:“白……白鹿……是圣人的白鹿。”
李绍松开元桃,两人顺着李涟目光看去,一头美丽温顺的幼年白鹿正缓缓走近,李涟立刻捡起地上的箭搭弓,可是不知为何,身体像是僵住,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气,更遑论射杀。
这白鹿不同于寻常花鹿,它通体呈现银白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幽幽的光,圣洁而神秘,它的眼睛更是美丽,像是潋滟湖水,分外动人。
它缓缓地,缓缓地走到元桃面前,轻轻低下了头,温热的舌头轻轻舔舐元桃的面颊,它在为她拭泪呢。
第50章
元桃惊讶极了,眼泪凝固在眼眶中,刚刚涌出的曾深藏在她内心的恐惧随着白鹿轻柔的舔舐渐渐消散。
她抚摸白鹿的头,白鹿顺从的将头更低些,毛茸茸的触感,长长睫毛下是温柔的眼睛。
白鹿任凭元桃抚摸,而后慢慢走到李绍身边,竟屈膝跪窝在他身侧。
元桃愕然,却听这时有人激动的高声叫嚷道:“忠王猎得白鹿了!”
“忠王猎得白鹿了!”
是一瘸一拐的李嶙,他刚请命下来,带着王怀远和金吾卫风风火火赶紧来,原本有些失了方向,巧在这时听到了哨声和火杏爆炸的声音,这才一路追寻到这里。
李嶙的眼睛闪着光亮,看李绍毫发无损,不免激动,又见白鹿卧在他身侧,更是喜悦极了,生怕让李涟抢了功,高声叫嚷:“忠王猎得白鹿了!”
见忠王安然无恙,王怀远也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又见那白鹿一双大眼睛扑扇扑扇的看着他,胳膊肘怼了怼李嶙,无不惊讶地说道:“不是猎的,你看那白鹿,它的身上并无伤痕!”
李嶙定睛,果不其然,更加震惊:“竟会有如此异象!”
参与围猎的其他皇子们听到声音,这会儿也都纷纷赶来,见白鹿温顺的卧在李绍身边不由瞠目结舌,继而纷纷议论起来。
元桃正倚靠在李绍怀里,她抬头看他,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目光幽深平静,嘴唇带着微微弧度,似乎是正含着笑呢,那笑让她不寒而栗……
到底是王怀远心思细腻,见一地狼的尸体和碎片,赶紧跑过来,问道:“忠王可有受伤吗?”
李绍摇了摇头,看向怀里的元桃,道:“她受了伤,劳烦将军把她先带出去好好医治。”
王怀远行礼道:“诺”弯腰一把将元桃抱了起来,元桃猛的被抱起来,也是吓到了,好在王怀远是练武之人,行走起来上肢非常稳健,举止也很有分寸,没有令元桃感到任何不适。
李嶙见机也围了上来,方才离着远,近了才看清,她的胳膊被狼爪抓出几条血痕,伤口处皮开肉绽骇人得很。
光是看着就觉得痛,李嶙喉咙发紧,再说不出一句玩笑话,他今天脚还崴了,光是跟上王怀远的脚步就已经很吃力了,沉默了片刻,道:“你胆子可
够大的,见好就收,回来等我去请谕旨不就好了,还好伤在胳膊,若是脖子,这会儿怕是尸体都凉透了。”
元桃不说话,李嶙这回也不生气了,她的脸上又是血迹又是泪痕,跟个小鬼一样,闻起来也是又腥又臭,李嶙拿出了条帕子擦了擦她的脸,嘴上仍是嫌弃:“看看你自己的样子,脏死了。”
王怀远将元桃抱到了金吾卫的营帐,叫来了医师,随后就离开了。
李嶙没走,他搬来了个小胡床坐在床榻边看着医师给她处理伤口,还把帕子给打湿了,东一下西一下的给她擦洗脸,表情虽然一副嫌弃模样,但是动作到还轻柔。
医师包扎处理过伤口,又仔细叮嘱一番,便去命人煎药了。
帐里只剩下元桃和李嶙,帐外风声沙沙,隐隐能够听见金吾卫们换防的口令,李嶙神情略显得有些不自然,别过头,问:“你饿不饿?”
“有一些”
李嶙帐里走了一圈,就案几上有叠绿豆糕,他拿了一块,见她两只胳膊都打折厚厚绷带,他抿了抿唇,一把塞进元桃嘴里。
元桃哪里想他这么粗鲁,登时呛得咳嗽,李嶙一慌,转身又赶紧给她倒水,递到她嘴边,一杯漏掉大半杯,全洒在了她的胸口上。
“算了算了”元桃呛得脸涨红,道:“不用了,可不敢让永王您伺候奴婢。”
李嶙不满道:“是你没这个福分。”话说完,又觉得不是呛她的时候,撩开帘子说:“算了,我去看看有没有热食吧。”
元桃眼皮打架,说:“罢了,我不饿,只想睡会儿。”
李嶙说:“医师嘱咐过,喝了药才能睡,你再等一会儿吧。”说着他坐回了小胡床上。
元桃勉强打精神,随便说些话让自己保持清醒,道:“那只白鹿会怎么办?”
李嶙想了想,认真回答说:“白鹿是祥瑞,三哥不猎而得,这是祥兆,带回去圣人自然会继续养着。”
元桃不解了:“既然是祥瑞,那么圣人为何下令要众皇子们猎它。”
这个问题给李嶙难住了,竟一时都回答不上来。
元桃声音一扬,说:“我好像明白了?”
“你好像明白了?”
元桃点点头,目光如星,道:“圣人本来也不是想让众皇子们狩猎白鹿的,白鹿是祥瑞,射杀白鹿是凶兆,所以圣人真正的考验是将白鹿带出去!”
李嶙狐疑道:“那如果不巧射杀了白鹿呢?”
元桃笑了笑,聪明如雪,说道:“这难道不就是圣人的考验吗?”
李嶙皱着眉头品了品,猛然反应了过来,惊道:“白鹿是祥瑞,所以谁射杀了白鹿,谁就……”
元桃接下话,说:“谁就失了圣心。”
李嶙道:“难怪”又惊叹道:“小元桃,往后可不骂你笨了,你简直太机灵。”
元桃说:“不是我机灵。”
李嶙不解:“那是什么?”
“那是……”元桃想起李绍那双幽深平静的眼眸,才不是她机灵,是因为她看到了李绍的眼睛,她才觉得狩猎白鹿这件事可能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元桃始终觉得疑点重重,只有问过李绍才能知道答案。
“你怎么不说话了?”李嶙追问。
元桃摇了摇头,心虚道:“没事。我也只是猜测罢了……”
李嶙说:“我倒是觉得你猜得很有道理。”身体微微向她倾斜,低声道:“对了,有一件事你还没讲清楚呢?”
“什么事?”
“当然是香炉的事了,你到底记不记得那天是谁命你把香炉拿去给三哥的?”
元桃苦恼道:“是真的想不起来,除非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不然实在是描述不出来。”
李嶙叹息道:“罢了”
……
“罢了”李瑛说道,一脚踩断了树枝,身后紧紧跟着的是噤若寒蝉的李遥。
“罢了”李瑛咬牙切齿的重复道。
李遥这才舔舔嘴唇,叫了一声:“二哥”
李瑛冷着脸:“别叫我二哥。”
李瑛已经猎得了很多猎物,可是他仍然不太敢去一会儿的庆功宴。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听着更钟响了三声,夜色浓浓,再不愿意去面对也还是躲不掉,狠狠瞪了眼李遥,道:“但愿圣人不会深究,不然你自己想法子去。”朝着举办庆功宴的骊山别苑走了几步,又忿忿道:“白鹿也没有猎到,反倒让李绍捡了个便宜,晦气的东西,赔了夫人又折兵!”
比起委屈,现下李遥还是自责和后悔更多,自责怎么没办得更干净,后悔这个借狼杀人法子还是出了纰漏。
磨磨蹭蹭的到了骊山别院,灰溜溜的入了座。
其余的皇子们陆陆续续的也都到了,过了一会儿,李瑛看到了李绍,他早就换下了白天那身衣裳,头发也梳带整齐。
李瑛心里有些汗颜,面上还是谈笑自若,声音朗朗,道:“三弟,吾方才听人说了,这一路当真惊险。”这话说得关怀备至,抚摸着李绍肩膀上下仔细查看,道:“三弟可有受伤?”
李绍也是平静如常,微微含笑:“臣弟谢兄长挂念,所幸没有受伤,倒是我那贴身小女奴,伤得极重,险些送掉性命。”
“小婢女?”李瑛一愣,似乎想起来了,道:“可是那日三弟府上那个美丽的小女奴。”
“正是”
“她怎么会在骊山猎场……”
李绍说:“亏得她心细如丝,闻出香炉里有鹿胰腥味,又恐怕臣弟有危险,带了几颗火杏寻上山来,危难之际手刃头狼,我和仁王这才保住了性命。”
李瑛道:“竟不想此女有如此胆识,吾真是羡慕三弟了。”这话倒是发自内心,又道:“听闻三弟还带回了白鹿,未伤其分毫,这可是祥瑞之兆。”
李绍笑说:“这件事臣弟也觉得稀奇。”
殿门外已隐隐可见冯元一的身影,李瑛伸出手臂请李绍入座,道:“圣人到了,我们还是快快落座吧。”
“圣人驾到”随着冯元一高声说道,众位皇子们纷纷伏跪在地。
少顷圣人携着最受宠爱的惠妃缓缓入殿。
圣人说:“家宴而已,都起身吧。”
“谢圣人恩典。”众皇子落座。
圣人说:“今日猎物颇丰,朕方才已经看过了。”
冯元一接下话,道:“禀圣人,猎物已经交由庖房去料理,过会儿就端上来,大伙们吃不完,多余的就分发给众位将士,全当是一起庆祝了。”
圣人说:“做得好”
“做得好啊”圣人意味深长的重复,目光如炬扫过席下众人,最后落在了李绍身上,道:“哦,忠王。”
圣人当着众人面道:“忠王”
李绍立刻起身,恭敬说道:“儿臣在”
“都说了是家宴,你怎么紧张做什么,坐下吧。”圣人说的话里不免有了几分温情。
“诺”李绍缓缓坐回软垫上。
圣人的声音平缓有力,光是听声音就能够感受到他身体强健,让人颇感压力,道:“清晨进入骊山前,朕当时怎么说得来着?”
冯元一笑着回话:“圣人当时说,猎得白鹿者另有嘉赏。”
圣人说:“朕是这么说的,不想忠王将白鹿给朕完好无损的带了回来。”目光落在李绍身上,道:“忠王,你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绍避重就轻,只字不提为何能够将白鹿毫发无损带出来,只平静道:“白鹿乃祥瑞圣兽,儿臣不敢轻易射杀。”
“不敢轻易射杀?”圣人一笑,那高大威猛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宛若镀层金光,问道:“那你可知道,如今都是怎么传的?”声音充满威压,伴君如伴虎,天家向来寡恩,纵使亲如父子,也不过如此。
李绍一字一顿说:“儿臣不知。”
圣人语气乍听倒也还算平淡:“都说你天赐祥瑞,命定君临。”
这话一出,犹如惊雷破九天,席间众人无不屏息凝气。
就连惠妃也变了脸色。
“儿臣不敢居功”李
绍微微施礼,不卑不亢,淡然说道:“白鹿降福,全赖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