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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元桃喃喃,用笔杆拄着下巴,似乎是在思考这话里的意思。


    “你在念叨什么呢?”睦儿问,随手取过针线补衣


    裳。


    “没什么”元桃说,放下笔,道:“对了,睦儿,你知道浣衣房怎么走吗,方才回来的路上魏姑姑令我去取浆洗好的衣服。”


    睦儿说:“就在孟氏的住处后面,你去了就能够找到。”


    “好”元桃点头应下。


    睦儿似乎想起来什么,用牙齿咬断补衣裳的线,说:“对了,你方才从忠王那里回来,可有碰到永王吗?”


    元桃想起那个穿着绿色袍子令人讨厌的人,点点头:“好像是见过,他是不是和我差不多年纪。”


    睦儿眼睛不由自主亮了,说:“是的,他现在还在忠王府吗?”


    元桃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听他们话里的意思,是要去府外取生辰礼。”


    睦儿眼睛又暗下,意兴阑珊地说:“那好吧。”


    “你是有事情要见他吗?”元桃问。


    睦儿说:“那倒也不是……”


    元桃有些摸不清头脑,道:“他那人那样令人讨厌,你问他做什么吗?”


    “他哪里有令人讨厌了?”睦儿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失态,脸皮发热,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推搡元桃道:“算了,你快去取衣服吧。”一副女儿家娇色。


    元桃抿了抿嘴,推开门去取衣裳了,忠王府并不算大,府里的路,她认得七七八八,沿着后院串过孟氏深藏在竹林中的住处,浣衣房确实在这里,她敲了敲门,里面的姑娘道:“进来吧”


    元桃遂要推门进去,却见一个身影从身侧匆匆走过,这身影太熟悉,她忍不住从他背后叫道:“阿普”


    那人显而易见驻足,却并没有回头。


    “阿普?”元桃不可置信,只觉得胸口一阵发堵,脑袋也是空的,她上前想要确认,手刚要搭到他的肩膀,他猛的甩开了她,健步如飞的逃跑了。


    元桃怔怔地站在原地,如果不是她看走眼,那人就是阿普,他怎么会在忠王府?她在心里问,可隐约间她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这一切定和李绍脱不开关系。


    正当时,元桃被人拍了拍后背,她正出神,险些尖叫出来,是个年轻的女人,谈不上多么美丽,却也还能称得上素雅清丽,身上穿的亦不是奴婢的衣裳,乌黑的发绾做流云髻,上面坠着珠钗。


    “夫人”元桃认了出来,她就是那天误闯李绍寝殿的孟氏。


    “怎么吓到你了?脸色都白了。”孟氏微笑道,伸手拂去元桃肩膀的灰尘。


    元桃说:“奴婢胆小。”垂着头,声音也更低了,怯生生的模样:“奴婢是来浣衣房取干净的衣裳的。”


    “那快进去吧。”孟氏温柔的说。


    “诺”元桃应到,便速速进入了浣衣房。


    浣衣房的奴婢确实更加辛苦,虽然大锅煮了热水,但是双手还是洗得通红,“尚寝房的吗?”女孩头也不抬的问道。


    “是”元桃回答。


    “诺,就在那边的柜子上,你自己取走吧。”女孩到,手里还在使劲的搓着衣裳。


    元桃取走衣服离开时,孟氏还在门外,见她出来,颔首微笑,元桃只觉得如芒在背,也不知她方才听没听到自己喊的那声“阿普”。


    ……


    用过了午膳,李嶙迫不及待就拉着李绍去马场看自己生辰礼。


    韦容一同也跟着去了。


    到了马场,李绍令养马奴牵出那只小汗血马。李嶙喜欢的不得了,小马的毛皮顺滑,眼睛明亮,一看便知是匹千里马。


    李嶙兴奋地道:“三哥,再养几个月,等它再长大一些,我就可以骑着它打马球了。”


    李绍哄孩子似的,说:“你喜欢就好。”


    李嶙见远处的草场更开阔,说:“三哥,我想拉它去那边跑一跑。”


    李绍点头应允。


    韦容凝望着李嶙走远的身影,说:“郎君送的礼物,永王是真心喜欢。”


    李绍只是微笑不语。


    韦容话锋一转,试探的目光投向他:“方才那个小婢女,生得确实美丽,郎君是有意收入房吗?”


    李绍似乎是没料到韦容会说这件事,也并不急着回答,修长手指拨弄着腰间玉佩,冰凉沁人,反问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平淡语气里不乏几分冷清:“不过是个小奴婢罢了,你想多了。”


    韦容默不作声,他们做了七年的夫妻,没有什么人没够比她更了解李绍,很多时候就连李绍也是看不清楚他自己的,但是她却可以。


    远处正在和小马驹玩的李嶙向李绍挥了挥手,少年锦缎衣袍随之翩翩如同鸟翅。


    李绍只是沉着眸子,唇角一抹似笑非笑,风儿一打,冷如覆霜。


    韦容的目光平静如毫无波澜的水面,说:“李嶙也到年纪,虽然嫁娶婚配还是要圣上做主,但是也不妨碍先纳个侧室。”


    李绍问:“王妃可是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韦容侧头问他,说:“臣妾庶出的妹妹,郎君觉得可行?”


    李绍没立刻回答,似乎是在回忆是否曾见过韦容那庶出的妹妹,韦容继而说:“先收侧室恐怕为时尚早,他这样的年纪理应先纳个妾室。”又说:“妾身见那个小婢女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李绍笑着看向韦容,目光却更加深邃,眯了眯眼,半是调侃:“你今日是怎么了?无论如何也要将那个小奴婢许个人家吗?不是问我收入房,就是要许配给李嶙做妾室。”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韦容望着远处绵绵山峦,浮云掠过蔽住太阳余辉,语气沉寂而又端重:“这样的道理郎君想必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说着幽静的眼眸望向李绍,“妾无他意,不过担心失了分寸,令旁人看去寻了端倪,捉了话柄。”


    李绍没说话,午后阳光有些刺眼,他轻轻眯了眯眼睛。


    韦容说:“夫君的事,妾身从来不曾只好,只是自从那天夜里夫君带她回府后,这府中的流言蜚语就不曾止过。”今日书房里,她虽到的迟却悉数看在眼里,说道:“不过一贱奴而已,若是伤了夫君清誉,恐得不偿失了,实在是不宜留在身边。”


    她这话说得其实在理,他这般尊贵,即便喜爱,也不可能纳奴为妾,何止自伤清誉,简直贻笑大方,叫圣人如何看待,不惹得天颜大怒已是万幸,于他实在百害而无一利,这样放任留在他身边迟早生祸。


    可是送出去……


    许多事别人不知道,韦容确是清楚的:“抛开这些不提,夫君带她回来那晚,吐蕃王子宅正走水,两件事情看起来毫不相干,但凡事最怕有心之人利用,如今太子与仁王已经到了势如水火的地步,圣人最忌讳……”


    “三哥”李嶙拉着小马驹跑回来,打断了韦容的话。


    李绍淡淡的说:“我自有处置,你的担心多余了。”


    韦容不再多言。


    李嶙拉着小马驹回到李绍身旁,挥手抹点额角的汗,说:“三哥,这小马儿生的可真是俊呢,再长大一些,绝对比颖王的如风跑的还要快。”


    李绍微笑说:“是吗?那你也得给它想个名字。”


    李嶙拍着胸脯说:“我早就想好了”拍了拍小马驹:“它叫凌云”挑了挑眉说:“三哥觉得如何,凌云比如风听起来可是更胜一筹呢。”


    李绍只是微笑。


    韦容问:“永王晚膳可要来忠王府用?”又说:“忠王已经设了宴,命庖厨准备酥羊肉。”


    “三哥府上的酥羊肉可是最好吃,配上胡麻饼,那可真是人间美味!”李嶙兴致勃勃,说的自己垂涎欲滴道:“难得有这个口服,我自然是要去的!”


    李绍打趣他:“你这个馋鬼。”


    李嶙摸着肚子,窘迫的说:“中午的时候光想着来马场,没有吃饱,现在都有点饿了呢。”


    韦容和悦道:“府里已经蒸了白桃糕,回去先垫一垫吧。”


    李嶙一抱拳,笑说:“太好了,先谢过三嫂了。”


    ……


    孟氏令元桃感觉到有些不舒服。


    这感觉也是没来由,莫名其妙的,她捧着干净衣裳速速回了院子,交给了魏姑姑。


    魏姑姑忙了一天了,此刻正安排着奴婢去帮着布置前堂,见元桃回来,说:“晚上永王要在府里用膳,忠王已经设宴,眼下人手不够用,你晚些时候也和睦儿一起去前殿伺候。”


    元桃说:“诺”


    魏姑姑见她素淡的一张小脸,说:“晚


    宴除了永王,还有别的客人来,你这脸蛋有些太素了,回去涂点脂粉,简单梳妆打扮,免得让外人觉得我们这忠王府缺礼数。”又问道:“会打扮吗?”


    元桃点点头说:“会”


    魏姑姑满意道:“那快去吧,乖孩子。”


    睦儿帮着布置前殿,布置好了,见元桃还没有来,又见快到晚宴开宴的时辰,匆匆的去找元桃,不想刚出了前殿门,就看到了一路小跑过来的元桃。


    睦儿看清楚元桃的脸,目瞪口呆,伸出手道:“好个小元桃,你怎么……怎么给自己的脸抹成这样?”


    元桃说:“我的脸怎么了?”疑惑不解道:“魏姑姑让我涂点脂粉再出来。”


    睦儿说:“涂点脂粉,你这怕是掉到脂粉盒里了吧。”


    元桃的脸白的像是刚从棺材板里启出来,脸蛋拍的胭脂像是猴子的屁股,唇瓣上口脂也抹了出来,歪歪扭扭的。


    元桃不解道:“很丑吗?”她不懂,以前都是燕婞和冯韵帮着她梳妆的,她见自己扑的与她们扑的并无两样。


    睦儿摇头,深深叹气,已是无奈至极:“不能说是丑”她说:“是很可怕”


    元桃被说得也慌了,睦儿说:“来不及了。”拉着她的手往后面走道:“没事,后面光暗,你就躲在后面,传递个酒水热帕,只要不往前凑,就没人留意你,毕竟一个小奴婢,主子们也不会当回事。”


    听睦儿这么说,元桃倒是安心了,顶着一张花猫似的脸躲到了奴婢们的最后面。


    刚站稳脚跟,就听门外传开了熟悉的声音,“今儿可是永王生辰,我怎么能不准备生辰礼呢?”随之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是裴昀。


    随着裴昀一起的,是上午元桃已经见识过了的令人生厌的永王李嶙,李嶙挎着裴昀肩膀,好不熟络道:“是嘛,那你先交出来,不然我可不让你落席。”


    裴昀嬉皮笑脸地说:“你这臭小子,还会讹人了。”两人推推搡搡的进来。


    裴昀说:“我可听说忠王送了你只大宛汗血马,你个臭小子还不满意,还要过来打劫我一番,我可不比忠王富有。”


    李嶙说:“一码归一码,我也不会饶了你。”


    两人有说有笑的落座。


    第32章


    片刻后,又进来了一位青年男子,身材略显肥硕,身高也略矮些,搂着个美貌的胡姬在怀,胡姬身挂琳琅珠宝,湖绿色的瞳仁勾得人心魂荡漾。


    李嶙停止和裴昀打闹,起身微微正色:“九哥”


    裴昀也叉手行礼,斜斜眉眼里按捺着不屑,道:“安王”


    这人便是安王李兴,李嶙与他的关系谈不上亲密,他这人恶名在外,颇不受李嶙待见,不请自来,也是奇事一桩。


    众人在场,裴昀不便与李嶙在揶揄打趣,收了那副放浪形骸吊儿郎当的模样,安静的坐回自己的案几前,银壶里盛着酒,率先给自己斟了一杯。


    李兴捋着唇上两撇细细的胡子:“十六弟生辰,九哥也没准备什么礼物。”他生的原本也不错,只不过因为身材臃肿,五官也都挤到了一起。


    李嶙客气说:“九哥能来,就是最好的生辰礼了。”


    “这可不行”李兴摇摇头,目光落在怀里的胡姬上,从头滑到了脚,而后笑吟吟地对李嶙说:“十六弟不嫌弃,就把这小胡姬宣窈儿送给你做生辰礼吧。”


    李嶙始料未及。


    “自己玩腻了的胡姬送给人家当生辰礼,哪里有这么侮辱人的。”睦儿在元桃旁边低声嘟囔,还没看出来李嶙是什么态度,睦儿倒是显而易见很生气。


    贵族子弟之间馈赠美妓并非稀罕事,忠王的两个妾室就太子和申王赠与的,如果清白,倒也没什么不妥,只不过这胡姬……不知过了几手。


    李嶙这会儿有点下不来台。


    离着远,元桃偷偷问睦儿,说:“他是什么人?”


    睦儿睨了元桃眼,说:“安王李兴,你可要记住了他的脸,若是碰到了他,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为什么?”元桃不解。


    睦儿忿忿地说:“他是出了名的色痞子,凡是他盯上了的姑娘,就没有能清清白白躲开的,出身好些的还能做个妾室,出身差些的就难说了,这些年玩出的人命,数都数不过来。”又乜她一眼,说:“还好你今天给自己抹成这幅鬼样子,不然让他相中,那才是真晦气。”


    面对李兴的“美意”,李嶙委婉拒绝,连忙摆手,说:“做弟弟的不好夺兄所爱……”


    “哎”李兴挥手,倒是觉得李嶙扫兴,非常有雅量的打断:“都说是自家兄弟,怎么能算是夺爱呢。”又猥琐的笑说:“十六弟已经十六了,不是小娃娃了,这宣窈儿销魂蚀骨,本王保证会令十六弟沉迷忘返。”


    李嶙求助似的望向裴昀。


    裴昀事不关己,嘴边荡漾着笑,免不了火上浇油:“安王一番美意,你就笑纳了吧。”


    李嶙皮笑肉不笑,咬牙切齿的低声说:“好你个裴六!”


    李兴拍了拍怀里的宣窈儿,示意她起身,道:“还等什么呢?还不过去侍候永王。”


    宣窈儿说:“诺”声音酥软勾人,起身向李嶙走去,腰肢柔软盈盈一握,一步三摇,金玉交错,跪坐在李嶙身边稍稍往他怀中一倾,李嶙顿感香气扑鼻。


    李兴开怀道:“美事一桩。”


    话音刚落,李绍就进来了,他换上了一身湖蓝色的锦缎袍子,油灯的光照在衣袍上似有隐隐波光,这身更显他身段挺拔,矜贵从容。


    真是姿容如玉的年轻公子,只跨过那道门槛,就夺了全殿华光,令人挪不开眼睛。


    李兴倒是显得并不在意,懒懒靠着凭几,那硕大的肚子只往案几上挤,小小的凭几支在他肥大的身下随时有可能被撑碎,挑挑眉,说:“九弟我今天不请自来,三哥可介意?”


    李绍微笑说:“九弟说的哪里话,我高兴还来不及,本来是想差人去请九弟的,但是九弟一向逍遥自在惯了,怕会感拘束枯燥。”他这时俨然一副恭谨俭让的温润公子模样,一字一句皆谦和有礼。


    元桃心道,李绍这人怎么还两副面孔,与私下那冷薄逼人的样子恍如两人。


    李兴笑盈盈说:“我也是想着来给十六弟送生辰礼的。”


    “哦?”李绍饶有兴味,黑眸向李嶙一扫,玩味的问:“九弟给你准备了什么生辰礼?”


    李嶙伸出食指,指向自己身旁的胡姬,颇有点哭笑不得的意味。


    李绍忍俊不禁,转而对李兴说:“九弟这次真是割爱了。”


    话音落地又有个两个男子进来,手里都提着礼物,分别是颖王李敖,光王李遥。


    人都到齐了,李绍坐回主位,声音清润:“时间仓促些,只备了点薄酒便饭,聊表心意。”说罢,两侧的乐师纷纷击缶奏乐,胡笳声起,蓄养的舞妓身披红色薄锦鱼贯而入,水袖一挥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睦儿胳膊肘怼了怼元桃,说:“别看了,我们去递酒水和热帕,你在后面负责接就行了,我去送。”


    一曲跳罢,众人拍好,唯独李兴摇头,他一壶烈酒早已下肚,脸上见红,说:“这酒不错,这羊肉烧的也善,偏偏这舞妓。”他摇了摇头,脸上横肉也跟着抖动,失望道:“差,太差”手指向李嶙身侧正在添酒的宣窈儿说:“你去跳一个胡旋舞。”又扭头问乐人道:“会奏曲吗,把羯鼓给我,我来!”


    真是好生精彩,李兴身材肥硕,却极擅长音律,随着乐人开始奏乐,他击打着手中羯鼓附和,身体也随着音乐起舞,格外轻盈灵巧。


    宣窈儿将面纱挂在耳后,随着音乐跳起胡旋舞,她身上结着铃铛和薄金叶片,伴随乐声甩动,在这火光映衬下显得格外美丽夺目。


    元桃本是要递热帕的,看得走了神,身后的婢女拍她道


    :“干嘛呢,快把这个鱼脍给永王送去。”说着不等元桃开口,一把将装有鱼脍放在元桃手里。


    元桃的视线满场搜寻着睦儿的身影,只见她在伺候颖王,已经忙的焦头烂额,无暇顾及自己,心道:罢了。遂捧着鱼脍就给李嶙送去。


    李嶙正看得出神,脸上笑容灿烂,也是个好色之徒罢了。


    元桃低垂着头放在桌上,正准备离开,却听李嶙说:“慢着”


    “取碟酱油来,这要怎么吃。”李嶙蹙眉说,金贵的公子对于衣食住行格外讲究。


    “诺”


    元桃赶忙取碟酱油给李嶙送去,恰逢宣窈儿舞完一取,回到李嶙身侧,落坐时身上铃铛一甩,金叶子飞了出去,直将元桃手中碟子打翻,浓褐色的酱油登时泼了李嶙一身。


    “蠢货!”李嶙霍然起身,方才欣赏舞蹈的好心情被一扫而空,满面怒气,待看青是元桃后又瞬间怔住,半晌,他指着元桃涂抹得小鬼似的脸:“你不是今天上午那个小奴婢吗?”略带讽刺,说:“怎么脸抹成了这个样子,你是要唱戏吗?想要进梨园?”


    毕竟是今日寿星,李嶙这一开口,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看了过来。


    元桃没说话,后背一阵发热,视线如刀割得她汗如出浆,只想着赶紧远离:“是奴婢不好,奴婢给永王赔不是。”说着一双脚偷偷向后退去。


    “你休想跑”李嶙看出来她想逃跑,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元桃有点急,她能感觉到李绍目光也投了过来,那冷又沉的眼,正落在她的身上,又在她脸上梭巡,她不免害怕起来,一边与李嶙拉扯不清,一边连连求饶道:“永王,您宽宏大量,奴婢知错,现在就下去领罚。”


    他本以为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不想李嶙一点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她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力道再一重,将她整个人都拽往怀里,势必要狠狠教训她。


    “不行”李嶙硬声道,见她像个鹌鹑,半点不似白日里那个斗志昂扬的小鸡崽,存心捉弄她:“今天是我寿辰。”他看向高台之上的李绍说:“三哥,这小奴婢能不能交由我责罚。”


    “哦?”李绍语气喜怒难辨,只问道:“十六弟想要如何责罚。”


    李嶙左思右想,少年心性率真天然,到底没有坏心思,说:“就罚你上去跳一曲!”


    睦儿简直捏了一把冷汗,索性就是跳舞,不是挨板子。


    李绍语气平和:“今天你是寿星,就依你的。”


    李嶙眉开眼笑,仰着下巴一副旗开得胜,对元桃说:“听见了吗?去跳一曲,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李嶙是铁了心要给元桃难堪,见元桃缩着身子没有回应,李嶙得意洋洋,嘲讽道:“怎么了?你不会跳吧?上去怕出丑?”


    “我会跳!”一句回嘴,她抬起头背着众人,只有李嶙看得清清楚楚,她那双倔得出奇的大眼睛正狠狠瞪着自己呢。


    这小贱奴的骨头怎么就折不断呢,李嶙气得牙痒痒,冷哼道:“你不会跳舞就别勉强,给我做七日贴身伺候的奴婢,我也一样饶了你。”


    “你怎知我不会跳!”又是一句回怼。


    李嶙气哼哼说:“人家胡姬可是珠玉在前,你若是不会跳就不要硬跳,跳的不好也是要给我做奴的!”他心道,你且看我弄不弄死你。


    元桃得了空,一把抽出李嶙攥着的手腕,他手下力道重,给她捏出四道红痕,她揉着发痛的手腕:“我跳完你再说这话也不迟。”


    “好”一声喝彩,李兴醉意满满,鼓掌道:“好,小奴有胆量,跳什么?我给你奏乐。”


    “念奴娇”


    李绍只是敛着眼眸轻轻转着手中酒杯,当做局外人看戏,淡淡的目光扫过她,舒尔又落向远处。


    李兴美酒下肚,兴致盎然,使唤奴婢说:“去将我玉笛取来,我来与乐人一同合奏。”


    李嶙不曾想元桃是真的会跳,虽然舞蹈不比胡姬那般华丽绚烂,举手投足也略显稚嫩,却也还说得过去,他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下不来台了。


    一曲跳罢,元桃额角不免沁汗,垫着袖口擦了擦。


    李兴说:“小奴跳的不错,看你年纪不大,这舞练了多久。”


    “一年”


    一年,这舞是在吐蕃王子宅里被逼着练的,原本也没想过会派上用场,为了这舞她可是没少吃苦。


    “一年”李兴用玉笛遥遥向她一指,颇有雅兴,品评道:“你这舞虽为念奴娇,但你跳与寻常舞步有所不同,似乎杂糅了胡族舞蹈,可是回鹘舞?”


    元桃心中惊愕,当下警铃大作,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心里赶忙搜寻着扯谎圆场。


    殿内静谧异常,元桃手心潮湿,却听许久未做声的李绍淡淡的道:“安王问你话呢。”


    元桃喉咙紧崩,诺诺的说:“回安王,奴婢在并州流浪的时候曾经遇到个胡族舞姬,是她教的奴婢,奴婢也不知这是不是回鹘舞,只知道曲名为念奴娇。”


    李兴未曾多想,拍手称赞,说:“有意思,有意思”侃侃而谈道,“若论舞技,确实不足,胜就胜在这编舞别出心裁,确实有意思,就是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又对李嶙说:“九哥替这小奴求个请,十六弟就高抬贵手罢。”


    李嶙只好说:“小丑奴你还不谢谢九哥。”


    元桃这才如释重负,连连磕头说:“谢安王。”


    这场插曲结束后,元桃赶快逃出了殿外。


    睦儿也小跑着追了上来,气喘吁吁的说:“元桃你可吓死我了。”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抚摸着自己胸口说“真是吓坏我了,你方才跳舞没有看到,忠王的脸有多阴沉,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冷脸。元桃你这舞跳的也没有给他丢脸呀。”


    元桃却知道原因,若是让安王点破她跳的是吐蕃舞,那真是要大祸临头。


    她不免也捏把冷汗,心想着下次宁可让李嶙抽她鞭子,也不能再跳这舞了。


    睦儿浑然不知,自顾自说:“永王也真是,我原以为他是个好人,不想竟然这般刁难你。”按住元桃的肩膀又说:“不过说真的,这次好险。”


    元桃心魂稍定,说:“确实好险”


    睦儿撇嘴说:“可不是吗”鞋尖踢了踢地上的土,郑重其事的道“你要小心,别让安王看上你,若是让他看上,收你和那胡姬一样,可就惨了。”左右端倪,说:“还好你这脸今天擦得和小鬼一样,他也看不清你的样貌”


    “是吗。”元桃有一搭没一搭回应。


    “当然了!”睦儿忍不住再次叮嘱说:“你以后可一定要离他远远地,千万不要沾到他,让他看中的女子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第33章


    睦儿说完这些话便又赶着回殿里侍奉。


    元桃也应该继续回殿内侍奉,但是她这会儿只想在外面待会儿,外面这样宁静令她心里舒服许多,夜风吹得她那颗燥得发热的心慢慢冷却。


    “果然是你。”裴昀把玩着腰上悬挂的玉佩,一脸笑意走了过来,趁着月光将她上下端详一遍。


    “你看什么?”元桃被看得浑身不自在,鄙夷的说道。


    裴昀说:“果然是你,小元桃,方才我在席上见你,就觉得眼熟。”见她四肢健全,并无外伤,身体也不似之前干瘪,道:“小丫头过得挺滋润的,瞧着都日渐圆润起来。”


    元桃倒也没将他看在眼里,不咸不淡的说:“托裴公子的福。”


    裴昀说:“是忠王将你带回来的吧,忠王真是心地仁善,至于你?也真是命硬。”


    “你以为我会死在吐蕃王子宅里?”元桃语气略显的讥讽。


    是啊,她贱命一条如浮萍草芥早就该死,她能活下来都是因为刹叶,李绍才不会管她死活,心地仁善?若非刹叶换了她一条命,这会儿她早就在吐蕃王子府里被一起烧成灰了。


    她懒得和裴昀争执,他从始至终也没将她当人看过,只道:“裴公子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奴婢就要继续回殿里伺候了。”


    裴昀一横身,拦在她面前,说:“你还回去做什么?你没看见永王看你都牙痒痒了吗?”他这会儿倒是好心,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信我的,


    你现在躲回屋里去,不要再生出事端来就是最好了。”


    见元桃一脸提防,裴昀说:“你不会还真想回去吧?”


    元桃也不想再回去,她巴不得躲远远的,顺水推舟说:“好,就听你的,忠王问起来,就说你安排的。”


    “你这小家伙。”裴昀意味深长看着她,又说:“你难过的日子在后面呢,永王这小子睚眦必报才不会轻易饶了你,你这次算是踢到铁板了,倒不如不跳这支舞,给他做七天奴婢了事,不过事已至此,你就先回去睡个好觉吧。”


    睡个好觉?元桃脸色登时铁青。


    ……


    这场晚宴持续到了亥时,其他人都散了回府,唯独裴昀还在。


    面对殿内剩下的遍地狼藉,裴昀讪笑说:“坊门关了,我回不去了,忠王。”


    李绍喝了不少,白玉般脸上有些泛红,但是他没有醉,敛着笑意不说话,起身离开正殿望寝殿走去。


    裴昀小步凑上前,道:“忠王,外面宵禁,我回不去家,又不像永王他们,都在这十王宅里,出了东门进西门的。”拉着李绍袖子,苦苦哀求:“忠王,您总不能忍心看我流落街头被羽林军给抓走吧。”


    李绍笑意愈浓,打趣他说:“那有何妨,正好明早你那侍中父亲下了朝顺路就将你给提出来了。”


    裴昀哭丧着脸:“怕明早整个长安都要传开了,裴六这个酒囊饭袋半夜被羽林军给抓了走。”


    李绍驻足,不再打趣说:“这里还不缺你一间客房。”


    裴昀行了插手礼,笑容满面道:“谢忠王体恤。”


    裴昀张望一圈,见四下无人,道:“还有一件事情。”


    李绍见他神色凛然,推开寝殿门,淡淡说道:“先进来吧。”


    裴昀四下扫视,确认屋外确实没人,这才关严门。


    李绍取了火折子点油灯,不疾不徐的道:“什么事,竟然令你这般谨慎。”


    裴昀盘腿坐在软垫上,身体前倾,低语道:“我今天偷听到我阿爹说,圣人有意废黜太子殿下。”


    李绍手里的火折子倏忽间灭了。


    他的脸在火光下昏暗不明,虽然身上有酒气,但目色清醒,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裴昀说:“就是今早,早朝过后,圣人单独留下了张相,我阿爹,还有李林辅,似乎太子私下和颖王还有岳王有诸多不满,这风声传到了圣人耳朵里,加上惠妃煽风点火,圣人已经萌生了废黜太子的念头。”


    李绍沉默不语,半垂眼帘偶有微动。


    裴昀继续说:“张相当下反对,据理力争力保太子,同圣人直言这后面定有奸佞离间。”


    李绍目光落在案几上的白瓷花瓶,里面插着今日新换的梅花,此刻正散发着幽深浓郁的香气,“废黜储君轻则动摇国本。”他语气平淡如水。


    裴昀倒是义愤填膺,说:“可不是这样嘛,我阿爹那人你也知道,他向来胆子小,不如张相耿直无畏,但也明辨是非,张相率先垂范,他也站出来跟着张相一同奉劝圣人不要废黜太子。”


    裴昀脸上有了得意之色,他那怯懦的老父亲啊,也是脊梁硬气了一次,正沉浸在自豪之中,却听李绍问道:“那李林辅呢?”


    这话给裴昀难住了,挠头说:“没留意,好像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一拍手,想起来了,说:“对了,听我阿爹说,他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出来的时候腿不知怎么就瘸了,圣人给他叫住,兴许是问他腿怎么回事。”


    李绍一笑,反问说:“这还不够直白吗?”


    裴昀不知为何。


    “他没有说话,那是因为他并不赞成张相,但他也不反对,但这都不是他高明之处,他的高明之处令圣人开口主动挽留。”


    裴昀脸色发青:“所以他实则是……”


    “揣摩上意,这是他的过人之处。张相为人刚正不阿,向来直言不讳,哪里会去思考那么多。”李绍叹息,语气里带着抹不易察觉的讥讽,道:“看来我们的太子殿下有苦头吃了。”


    见裴昀懵懂模样,李绍随之一笑,嘱咐道:“这段时间你减少与太子和颖王岳王的往来,也免得引火烧身。”


    裴昀心有错愕,虽然不明所以,却格外信任李绍,说:“我知道了。”


    李绍洞悉裴昀心中忧虑,拍了拍裴昀肩膀:“我知道你担心你的父亲,但是朝堂上的争斗,并不是你我能插足的,不要给你的父亲添加忧愁,就已经是最好。”


    裴昀恭敬地说:“自当谨记。”


    兴许是酒意漫延,李绍有些倦了:“时候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裴昀正要离开,忽又折返回来,说:“对了忠王,您怎么将元桃给救了出来了?”


    李绍乜他一眼,语气极其平淡:“你认出她了。”


    裴昀说:“一开始没能认出来,她脸抹的那般丑,看了一会儿,总感觉熟悉,忽然想起了她来。方才出去拦下了她,这才确认。”不免担忧的问道:“她这人性情古怪狡黠,您留她在身边,不危险吗?”


    “危险”李绍笑了笑,半是自讽的口吻:“是挺危险。”


    “今天险些惹了麻烦。”裴昀无不赞同,“她这小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今天看似有惊无险,实则不好说是不是埋下祸根。”又说:“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奴婢倒也罢了,偏偏她知道吐蕃王子宅那些事,万一不小心走漏了点风声,就麻烦了,她和燕婞不同,她像个小鬼,难受教化。”


    裴昀对元桃的印象并不好,原想着她可能随着吐蕃王子宅化成灰烬,或是苟全性命从此渺无音讯,却不曾想她竟然就在身边。


    “若是她能得教化呢?”李绍忽然抬眼问道,这话说得,好像是喝醉了,可是看他的眼睛,又分外清明。


    裴昀被问得怔愣,想起她手起刀落杀张延的样子,仿佛被恶鬼缠住,血点溅在她美丽而又懵懂的脸上,忍不住打个寒颤,道:“不好说,倘若她能有燕婞一半的忠诚和坚贞,再得以教化,将会变成一把多么锋利称手的刀。”转念一想,裴昀不禁连连摇头:“她那种人自小长在蛮荒边陲……且不说礼义廉耻为何都不知,简直阴沟里的老鼠,实在不足以托付信任。”


    裴昀喝多了酒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李绍瞥他一眼,淡淡说道:“你累了,去休息吧。”


    ……


    “郎君若是喜欢,不若就收入房”


    ……


    隐隐的,李绍又想起了韦氏的话,不由得笑了笑,他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小丫头呢?她杀过人,是通缉令上的亡命之徒,穷凶极恶,可是不知为何,他脑海里总能浮现出初次在吐蕃王子宅见面那晚,她那双哭红的眼睛,和那咬牙倔强的模样。


    他随手取出今早新插在花瓶中的一枝红梅,默然看了片刻。


    他是该收敛收敛了。


    随即又将那红梅丢回了瓶中,刹那间花瓣摇曳飘落。


    ……


    睦儿腰酸背痛地回到了屋子,哀怨地说:“主子们设个宴,可是要折腾死做奴婢的了……”话没说完,就见元桃捧着桶洗脚水进来,摆在她面前,道:“睦儿阿姐,洗洗脚吧。”


    睦儿眉开眼笑,说:“你这小丫头。”说着把脚放进木桶里,水温刚好,有一点偏热,最是舒爽解乏,心情不免变好,说:“还是你命好,跳了个舞,就早早溜回来休息着了。”忍不住打探:“你和忠王到底是何关系,我可是都听说了。”


    元桃问:“听说什么了?”


    睦儿说:“忠王教你写字,就在今天上午。”


    元桃说:“兴许是看我太笨了,使唤起来不称心吧,毕竟府里的奴婢还没有不识字的。”


    睦儿说:“才不是呢,这些年来,忠王从不曾与哪个奴婢走得近,他定是瞧上你了。”疑惑的说:“但是为什么不收你做妾呢?啊,我明白了,他是觉得你不识字,说了出去太难听,所以想着教你识字,等你将字认得七七八八了,就收你入房。”睦儿自圆其说。


    元桃听来却心惊肉跳,脸都吓白了,生怕这话传出去,有嘴也说不清了。


    睦儿说:“你怎么看着还不愿意呢?”她的脚在木桶里搅和水,垂着头,有些女儿家的羞涩,道:“其实我是一直想着能够攀上永王的。”


    元桃听得一怔。


    睦儿赶紧食指放在嘴唇边,示意元桃保密,说:“那是因为永王和你我年纪相仿,生得又漂亮。”


    元桃说:“我并没有觉得他漂亮,倒是刹……”她想说刹叶,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他来了,回忆越发模糊,他似乎是吻过她,又似乎全部都只是她做的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感觉一阵怅然。


    睦儿奇怪的问:“但是什么?”


    元桃赶紧打岔,说:“忠王,倒是忠王要更加好看一些。”


    睦儿不奇怪,语气有些自豪,道:“这是自然了。”又撇嘴说:“忠王这人虽然看起来温和,但是不知道为何,总是令人觉得冰冷,高不可攀,你不这样认为吗?”


    元桃没回答。


    睦儿比划着手,说:“忠王令我觉得害怕。而且他又怎么会看得上我呢,再说他有忠王妃,有侧夫人,还有两个妾室,搞不好还会再多加一个你,小元桃,我可不愿意去凑这个热闹,还是永王好,他别说侧夫人,一个妾室都还没有呢……”


    元桃冷不防地说:“他现在有了。”


    胡姬宣窈儿。


    睦儿气道:“算了不说了,反正今日我见他同你这般斤斤计较,不依不饶,便也觉得他也不过如此,小肚鸡肠。”摆手道:“罢了,罢了”


    第34章


    这事李嶙没打算就这么过去。


    回到了永王府,他打发掉宣窈儿,喝了酒,脸颊红扑扑的像是涂过脂。


    奴婢杏儿说:“永王,可要用点醒酒汤。”


    李嶙说:“不要,我没醉。”他正在气头上,盘腿坐在案几前。


    杏儿说:“那永王您要不要先换下这身脏衣裳。”


    李嶙看了眼身上被泼了酱油的新衣,更气不打一出来,道:“洗什么洗,扔了。”倒了醒酒汤,刚递到嘴边,不等喝下去,忽然想起来,说:“对了,太子殿下不是要举办马球赛吗?是哪天来着?我记不住了。”


    杏儿说:“就是后日。”


    “后日”李嶙喃喃,继而咬牙切齿地说:“对,就是后日,臭丫头,你看我不让你出丑的,我定要你哭着求饶。”


    杏儿摸了摸自己头发,心里糊涂,不知道是谁又惹到这小祖宗。


    ……


    翌日,经魏姑姑批准,元桃和睦儿换了牌子,将原本的夜班换成了白班。


    睦儿大为不解:“夜班不好吗?对你来说岂不是能更接近忠王。”


    元桃说:“不好”晚上免不了杜夫人和那些妾室在,她才不想去蹚浑水。


    元桃算准了时辰,趁着李绍不在去打扫寝殿。


    她取了湿帕子,敲响寝殿门,确认无人后,方才轻轻推门进去。


    巳时的日头正好,推开窗子,充满暖意的阳光照进来,风也不似前些日子那么寒冷刺骨,窗外还有麻雀落在房檐上。


    元桃擦拭干净屋子,放好换洗后的干净衣裳,目光落在李绍昨晚穿过的那件湖蓝色的袍子上,这件今日也需要拿走清洗,元桃取下来,柔软的料子摸起来格外厚实,她鬼使神差的拿近轻嗅了嗅,一股淡淡的熏香味,没沾半分酒气。


    她心道,“这看起来也用不着清洗”,却还是依照惯例取走。


    目光又落在书架上,心里顿时像有小蚂蚁在爬,思虑再三,还是经不住诱惑,走上前去。


    书架上面有纸制的书,也有竹简,她伸出手指,用指腹慢慢划过名签,嘴里轻念着书名。


    她认识的字还是太少,得空她要多问问睦儿,多学一些。


    “中……中……”她怎么也念不出来那个字,拍着自己的头努力回想。


    “中庸”


    元桃回头,惊讶说:“忠王”不禁脱口而出:“您怎么回来了?”


    李绍方从府外回来,身上残存着外面的冷气,瞥她一眼,平静的问道:“怎么,我不该回来吗?”


    “奴婢不敢。”她怕他冷,立刻转身去关好通风的窗户。


    李绍说:“开着吧,不必关。”


    元桃忽而想起来他不是刹叶,并不惧怕寒冷,不知为何,心里略感怅然酸涩。


    李绍解开披风挂在架子上,淡淡的说:“你怎么白天在这里,不是晚上当值吗,她们欺负你了。”


    元桃解释说:“没有人欺负奴婢。”


    李绍说:“那是你自己换的了。”


    元桃百口莫辩,所幸李绍并没多说什么,看起来根本没在乎,元桃感觉是自己多虑了,道:“是。”


    李绍没继续追问,目光在她脸上只略做流连,问:“那日给你的帖子,记得如何了?”语气听起来像是书院里的先生。


    元桃说:“默背下来,但是……”


    李绍侧目看向她,他低估了她聪明的程度,口吻仍是淡极:“但是什么?”


    元桃说:“但是奴婢有许多不能理解的地方。”


    李绍坐在案几前,似乎心情不错:“可将帖子带在身上?”


    元桃一怔,眼睛忽而变亮,连忙说:“带着呢。”她从怀里掏出来,双手抱着,罕见的展露出女儿家的腼腆,面颊上的一抹红将她衬托的格外娇美灵动,不好意思地说:“还请忠王不吝赐教。”


    倒是会咬文嚼字了。


    李绍笑了笑,目光从字帖上略过:“哪里不懂?”


    元桃立刻奉上前去,李绍心情确实很不错,取了纸笔教她。


    元桃听得认真,跪坐在案几前,大眼睛紧紧跟着李绍,她黑漆漆的瞳仁里映着他的影子,不时努力点头表示自己已经记下。


    她这副模样甚是可爱讨喜,她自己却浑然不知。


    李绍讲完,问她:“都记下了吗?”语气里透漏着不易被察觉的温柔,就连他自己都不知晓。


    元桃连连点头:“都记下了”


    见她踟蹰,李绍又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元桃说:“这一句话,这句话奴婢还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李绍看向她手指处,她说话声音很小,吐字却很清晰流畅:“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奴婢不明白这话里什么意思?”


    “尊贵是以低贱为根本,崇高是以卑下为基础。”


    “这句话还有上一句”李绍淡淡的看向案几上摆放的白瓷花瓶,里面的花还没来得及换新,花瓣蜷缩踏软。


    “谓神毋已灵,将恐歇。谓谷毋已盈,将恐竭。谓侯王毋已贵以高,将恐蹶。”见她一副懵懂模样,他不免目光柔和,解释道:“如果神命不再灵验,恐怕世人就会停止供奉;如果溪谷不再丰盈,恐怕就会渐渐枯竭;如果诸侯王不被认为是高贵的,恐怕就会被颠覆。”


    元桃敛着眼眸沉默,似乎是在品这话里的意思,忽而品味明白,那双眼睛又幽幽沉下,轻声说道:“所以我们这些卑贱的人,生来就是为了衬托王侯们的高贵吗?”


    “有的时候,知道太多也未必是一件好事。”李绍不忍打趣她。


    他瞧着她思考的模样,眼睛多了几分玩味,目光却越发柔和:“这句话还有下一段,你想知道吗?”


    “什么话?”元桃望着他。


    李绍看向屏风上栩栩如生的凤鸟,手指轻轻抚过杯沿,淡淡的说:“故致数誉无誉,是故不欲禄禄若玉,硌硌若石。”


    “这又是什么意思?”


    李绍望向她的眼睛,柔和而又缓慢说:“以这种方式招来赞美不能算做赞美,与其去追求做尊贵的玉石,不若做坚实的石头。”


    元桃仍旧有些糊涂,只知道不做玉石,做石头也挺好,她的眼睛是那样明亮,闪着灼灼的光华,任谁见了,都会动容。


    李绍浅浅一笑,说:“罢了,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悠悠的说道:“不过眼下,你已经和李嶙结下了梁子了,你昨天真不该跳那一舞,倒不如给


    李嶙做几天粗使奴婢了。”


    元桃不信,坚定的说道:“他是皇子,怎么会留意我这等低贱的小奴,过了两日他也就忘了。”


    李绍见她如此笃定,不禁逗弄起这小家伙,说:“方才在学宫,李嶙来找我,后日太子会举办马球赛,他央求我带着你同去。”摊开手,略显无奈的说:“他可一直都还惦记着呢。”


    元桃猝不及防,问道:“那您答应他了?”


    李绍抱着臂,笑意盈盈:“我好像没什么理由不答应他。”


    元桃这下子真是急了,“嚯”的站起来,继而满地转圈,说:“您可以和他讲奴婢我病了呀!再不成就是受了责罚,起不来榻!奴婢不想去什么马球场,永王他指不定在心里打什么算盘呢。”


    她哭丧着脸,道:“忠王您要不和他说奴婢死了算了。”


    李绍敛下眼帘,笑而不语。


    元桃心道:你这心怎么能这样的黑。


    李绍向后倚靠着凭几,眼里含笑,逗小狸猫似的,道:“兴许李嶙只是想教你打马球呢?”


    元桃脸和苦瓜一样,说:“忠王您不要打趣奴婢了,他拿奴婢当球打还差不多。”


    李绍被她这句话给彻底逗笑了,不想她还有这样可爱的一面,说:“你先把今天学的誊写一遍吧,后日的事,还用不着急,他不会将你怎样的。”说完取过火折子将香炉里的香膏点燃,香炉里慢慢升起一缕青烟,浓烈的异香顿时四溢,火折上那簇小火苗在他指尖倏忽又灭了。


    元桃坐回了案几边誊写,嘴里还是忍不住长吁短叹。


    ……


    杜夫人有些坐不住了,那天她被李绍给撵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关在房里一忍再忍,终究是忍不下去了,令奴婢备了点羊羹,说什么今天中午也要去和李绍一同用膳。


    “郎君”酥软的声音传来,杜夫人穿着一身娇俏的淡桃色纱裙,头戴步摇,从门外进来,奴婢诺儿跟在她身后,手里端着煨好的羊羹,不想一进屋就看见元桃跪在案几边临摹字呢,道:“你这小奴,在这里做什么呢?”似乎是看明白了,转而惊愕的对李绍说:“郎君你可是在教她认字吗?”


    李绍不置可否。


    杜夫知道元桃的一些传闻,但她心性毕竟简单,脱口而出说:“好可怜的孩子,这么大了都不识字,是家里没人教吗?”她并无恶意,只是惊讶,忠王府挑奴婢向来都择的是家世清白,识字明理的孩子,元桃这种不识字的,还真没有过。


    杜夫人向来如此,李绍也懒得纠正责怪,她和韦氏在这点上是截然不同的,他语气不冷不热,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杜夫人柔若无骨的靠向他怀里,眼中情意绵绵:“郎君,妾特意令奴婢煨了羊羹,午膳就准妾一同用吧。”


    原来是想他了,李绍噙着笑,转而对元桃说:“没誊写完的就回去继续誊写吧。”


    他这是下逐客令了,元桃快速收拾好纸笔离开,片刻不敢当误,并妥帖的关好门。


    杜夫人向贴身奴婢使了个眼色,奴婢诺儿立刻将汤盅送上。


    “郎君尝尝,这汤是用小羔羊炖了三个时辰。”


    李绍接过了汤盅,并不急着喝,而是放在了案几上。


    杜夫人见热汤不奏效,可怜兮兮道:“郎君可还是在生妾的气吗?”


    李绍奇怪了,说:“我何曾生过你的气?”


    杜夫人说:“郎君这几日都不曾见妾……妾还以为……”说着就轻车熟路的攀上了李绍的身体,李绍摸了摸她的发,从指缝间滑过如缎子一般柔顺,吻在他脖颈间的嘴唇亦是柔软芬芳。


    “郎君点的什么香料,妾从来没有闻过。”杜夫人身上愈发热,喉咙也发干,那股灼灼热浪从小腹一路往上滚,语气黏稠:“郎君今日就不要再撵妾了,午后正好,就让妾陪郎君躺一会儿吧。”


    见她□□焚身脸颊嫣红,李绍黑眸里不免多了几分浓浓笑意:“确有此意,只可惜你来晚了。”


    杜夫人迷离的双目霎时清明,从李绍的怀里挣脱出来,惊愕道:“郎君此言何意?”


    李绍用汤勺拨弄着羹汤,青瓷敲击发出冷冷声响,他并不看向她,只凝着汤上浓白的油花,淡淡说:“我已经命孟氏午后过来侍奉。”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孟氏的声音。


    杜夫人这回是真生气,她一把拉开门,黑着脸狠狠瞪了一眼孟氏,甩袖子走人。


    走远了,杜夫人忿忿骂道:“好个贱人!你说郎君看上那个小奴婢了,结果郎君只不过教那小奴婢识字,倒是你这个贱人,胆敢背刺我。趁着我和郎君之间略生龃龉,偷偷爬床!”


    她回头看到诺儿手里空空的托盘,更气了,道:“煨好的羊羹也便宜那贱人了,喝吧,喝吧,也不怕嘴烂!”


    第35章


    杜夫人在气头上,诺儿说:“夫人,其实……”


    “其实什么?”杜夫人横她一眼。


    诺儿颇为纠结,杜夫人责骂道:“你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还是怕别人?有我给你撑腰,又谁可令你怕的?”


    诺儿这才说道:“奴婢们私下里都在传,孟氏是不是怀了身孕。”


    一石激起千层浪,杜夫人脸色疏忽间就白了:“你说什么?”


    诺儿说:“都说最近半个月里,各种补品换着样子的往孟氏哪里送去,什么燕窝,花胶,鱼翅,忠王近来时常宠幸她,就算眼下没有怀,身子调理滋补得这么好,那也是迟早的事。”


    杜夫人道:“我说她怎么这些日子容光焕发,兴许已经怀了身孕也说不准。”她恍然大悟,一切好像都顺理成章了,道:“难怪呢,这个贱人总是将话柄往哪个小奴婢身上引,是怕我留意到她,真是个贱蹄子。”


    诺儿说:“忠王妃育有二女虽说身子骨弱都寄养在江都,但好歹也是忠王骨血,萧氏也已经怀了身孕,若是这孟氏再怀……”


    杜夫人不说话,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紧紧的,若是孟氏再怀,那她杜沅婉就妥妥成了个笑柄,明明最受忠王宠爱,却无奈是一只下不出蛋的母鸡。


    眼下她好像连李绍的宠爱都要失去了,想此她更怒了,阴沉着脸说:“不能让她生出来!”


    诺儿骇然:“夫人……”


    杜夫人倒是冷静,说:“不能让那个贱人的孩子落地,萧氏就随她,左右她吃斋念佛,跟要出家了一样,生男生女都不重要,但是那个小贱蹄子不行,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她早就惦记着我这个侧室的位置了,别做梦了!”对诺儿说:“走,我们先回去,来日方长,定给她颜色看。”


    ……


    太子李瑛近来过得很不顺心,先是那名单丢失,继而暗桩被杀,还好李绍将吐蕃王子宅烧成了焦土,不然他李瑛的头现在还悬在腰带上呢。


    不得不说,李绍的提议是真好,借刀杀人,接圣人的刀,杀他李瑛想杀的人,做的更是干净利落,虽然他这三弟做事手段略有些残忍,但是也没有别的法子,日后就算有人翻出来,他李瑛也可以全推脱给李绍,将自己摘个干净。


    何乐而不为呢。


    李瑛刚顺心如意的过了几日,这边就听说惠妃在圣人那边又吹起耳旁风,说他要造反,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原本英明果决的圣人到底也有昏聩的时候,破天荒的叫来了三位宰相,商议废储。


    幸而张相据理力争,这才保住了他的太子之位。


    这太子要么不做,要么就坐到底,一旦被废黜,那丢的就不仅仅是太子的头衔了,还有他李瑛的命。


    李瑛已经敏锐的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宫中线人几次来报,说惠妃身体每况愈下。在她撒手人寰之前,势必要将他拉下水,这样才能够安心。


    圣人废黜太子的念头一旦萌芽,稍微施以肥料,就会疯长起来,既然已经和开口张相他们提及,那废黜也不过朝夕之间,圣人一纸诏书的事。


    此时的李瑛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忧心


    如焚,道:“不行,本宫必须去见张相一面!”


    颖王李敖是明白事理的人,按住李瑛的肩膀,劝道:“太子殿下还是不要这个时候去了。”


    李瑛说:“不知那天圣人具体是如何说的,还有,我听说张相他受人构陷已经被圣人冷落……”


    “太子殿下!”李敖打断,有条理的分析道:“我知殿下忧心如焚,但是现在实在不宜与张相会面,一来张相已经据理力争,反对圣上废黜太子,您的太子之位尚且安全,二来这个时候张相府外难说不会有惠妃的眼线,她正迫不及待的往殿下身上泼脏水呢,若是让她察觉到,储君私会朝堂重臣,且不说这对您来说是何等重罪,张相他也会平白受到牵连,那么以后还有谁能站出来为了保您和圣人据理力争,这世上,再难寻找第二个张相了。”


    李敖说:“太子殿下,我们现在首要的是保张相,张相安,则太子安。”


    这话说得没错,李瑛连连道:“你说得没错。”


    光王李遥听在耳朵里,叹息道:“太子殿下,您和李敖还有我,我们三个从小一室长大,亲密无间,很多事情有我和李敖可以去做太子殿下您的左膀右臂,至于李绍……”李遥摇了摇头,表情并不认可,甚至有些嫌恶道:“他算是什么东西?装得温良恭谦,实则心机深沉,从吐蕃王子宅便可以看出他刻薄残忍,心怀叵测,装得温文尔雅样子,也不知作秀给谁看。”


    李敖颔首,无不赞同:“她的养母王氏,曾经贵为皇后,其舅王鑫更曾随圣人两次起兵,助圣人荣登大宝,王鑫更一度位极人臣,若非王家遭圣人厌恶忌讳,王皇后行巫蛊之术被废黜幽禁而亡,王鑫被贬为庶人后暴毙,以王家的显赫,忠王的尊贵可丝毫不减殿下您。”


    对于这一点,李瑛却不以为意,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要是李绍,我最怕和王家攀上关系,再连累到自己,况且吐蕃王子宅的事是他做的,又经圣人准许,无论如何也触不到本宫头上,至多就是裴昀与他交好,哪又何妨,裴六为庶出,一直不受裴家重视。”


    李瑛语气轻蔑,又继续说:“裴家向来是忠诚于本宫的,裴相是本宫的太子妃的父亲,是本宫岳丈,有什么关系能比这还要紧密?本宫与裴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次废储,裴相和张相一同极力维护本宫。”


    李瑛打心里是看不上李绍的,也从没放在心上,因王皇后的关系,在所有皇子中,李绍最不得圣人喜爱。


    对于李瑛而言,最棘手的敌人无非是李涟还有李涟的母亲惠妃。


    李遥悻悻作罢,李绍并不算眼下最要紧的人,如李瑛所言,李绍不过是个孤立无援备受冷落的废后养子,确实不比如日中天的惠妃和仁王。


    李瑛忽然想起来,道:“对了,后日不是有马球赛吗?筹备的如何了?”


    李敖说:“都安排妥当了。”


    李瑛放心道:“那就好,李涟呢?后日他可来?”


    李敖说:“已经差过人去打听过了,李涟也来。”


    李瑛冷笑道:“那可真好,打马球,他可是要小心着点,不要莽撞中被打断腿,不良于行,那可真是无缘储君了。”


    李敖这时倒是谨慎起来,忧虑道:“如此……真好吗?”


    李瑛摸着自己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冷漠的说:“你放心好了,吾自有安排。”


    ……


    巳时,元桃又来给李绍打扫屋子,擦到案几时,见镇纸下压着一本书,上面附了张纸条,写着“元桃”二字,明白这本书是李绍留给自己的。


    他知道她每日这个时辰回来清扫寝殿。


    她眼睛忽的亮了,先是仔细的看了元桃两个字,她的名字被他写的格外流美,她将写有自己名字的纸叠好收入怀中,又打开李绍留下的书,里面她昨日问李绍的那句话被他给细心的标注了出来。


    元桃粗略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发现书中难辨认的字李绍都有备注,一些难以理解的句子后面他还细心的附上句意。


    元桃觉得很有意思,晦涩难懂的文章立刻就鲜活了。


    这书在手里好像有了分量,沉甸甸的。


    她想起昨天杜夫人还来过,不知道这书是李绍什么时候标注的,许是夜深人静时。


    转念一想这对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实在不算难事。


    元桃收好书,再打扫起屋子时,她的动作变慢了,仿佛在故意拖延时间,但是直到午时,她都没有看到李绍的影子。


    想来他上午不会回来了,已经打扰过寝殿,下午不好再来叨扰,今天她是不能向李绍求教了。


    元桃关上殿门,拎着扫帚正要离开,好巧不巧的,碰到个熟人。


    “呦,这是谁呀,是小臭奴。”李嶙眉毛一挑。


    人难免会有走背字的时候,她没能等到李绍,反而等到了李嶙。


    元桃行了个礼,冷冰冰说:“永王。”继而就要走。


    李嶙慢悠悠地说:“本王有说让你退下吗?”


    他来找茬,元桃没得办法,只能又站住了。


    李嶙凑上前来,仔细端详元桃,恨不得将她扫透,慢悠悠说:“今天怎么没给自己画成鬼脸?”


    元桃不卑不亢说:“永王可还有事吗?没有就请放奴婢离开吧,奴婢还有好多活没有做完呢。”


    李嶙倒是没生气,装模作样的问:“哦,那你说说你还有哪些活要做呀?”


    他活脱脱要气死她。


    元桃知道他故意拿她寻开心,一言不发,绕过他就往院外走去,不料李嶙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元桃嗔怒道:“你放开我!”


    见元桃气得粉面微鼓,李嶙立刻心情舒畅,不依不饶:“本王就不放呢?”


    元桃说:“奴婢不过下贱奴仆,您贵为皇族,定要为难奴婢吗?”


    李嶙说:“本王不为难你。”他伸出左脚,得意忘形说:“诺,本王来的路上,左靴上溅了泔水渣,你给本王舔干净,你之前对本王无礼的事,本王就不和你计较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元桃眼眶红了。


    这一红可不得了,李嶙顿时慌了,他还从来不曾这么惊慌过,回想刚才的话,立刻反思是自己说的太过了,暗暗咬舌,信马由缰说出去,眼下是不好收回了,都怪自己这张没有把门的臭嘴。


    李嶙手心顿时布满汗水,额头都跟着沁出汗珠,声音也变得磕磕巴巴:“哎,你别……你别哭嘛……你这……”


    李嶙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元桃那眼泪更像是掉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连成串,哭得李嶙心里都跟着疼:“你别哭了……哎……你哭什么,你不是那么倔的吗?”


    李嶙笨手笨脚的垫着袖子给她擦眼泪,说:“小祖宗,你别哭呀……”


    这一擦,方才还楚楚可怜的小泪人登时叫道:“非礼!非礼!”


    李嶙被倒打一耙,赶紧捂住她的嘴,不想她挣扎叫唤得更凶了,他只得一手堵住她的嘴,一手将她控制在怀里,她想个会咬人的小兽在他怀里扑腾不停。


    “非礼!”她哪里懂什么,张嘴就是胡乱攀咬,嚷嚷道:“非礼!”


    门外有人走来,李嶙慌张抬头,脸涨得通红,错愕惊慌道:“三哥!”


    第36章


    “三哥,我没有,你别听这小贱奴胡诌八扯。”李嶙立刻推开元桃,撇清干洗。


    元桃也不叫嚷了,她有些心虚,垂着头,看都不敢看李绍。


    李绍扫了她一眼,将她晾在一旁,对李嶙说:“你来做什么?”


    李嶙说:“后日不是马球赛吗,想着下午正好约三哥一起去马球场。”


    李绍这才对元桃说:“你先退下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元桃遂行礼离开。


    李嶙拉着李


    绍的胳膊往屋里去,说:“对了,三哥你可听说了吗?就在今早,张相当着其他朝臣的面,直接同圣人说武惠妃对他行贿,想要另立新储。”


    李绍乜他一眼,意味深长说:“连你都听说了这件事?”


    李嶙最喜欢看热闹,说:“一早就传开了,这次李涟的脸都要丢尽了,你说惠妃惹谁不好,偏偏要去惹张相。”感慨道:“谁都知道张相这人向来刚正,是绝不会撒谎的,看来我们的太子殿下又可以高枕无忧了。”


    ……


    睦儿看着匆匆回来的元桃,放下正在修剪花枝的剪刀,说:“你怎么脸色这么差。”


    元桃将怀里的书妥善放入衣柜里,说:“路上碰到了只老鼠,吓到了。”


    睦儿说:“哦?这宅里还会有老鼠吗?”


    元桃没回答,用铁夹子拨弄几下炭火,道:“这炭火都要烧成灰了。”


    睦儿说:“这个月的份额就这么多,白天不能填了,留着晚上填,你我也能睡得舒服点。”放下剪刀,兴致勃勃地又说:“对了,元桃,你听说了吗?孟氏有身孕了。”


    “孟氏?”元桃回忆起那个令她总觉得不适的女子,皱眉道:“什么时候的事?”


    睦儿摸着下巴,思考说:“得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藏得多好,别人竟都不知道。”


    元桃说:“那又是怎么传出来的呢?”


    睦儿凑近元桃耳畔,说:“最近她那房总是会有补品,燕窝,鱼翅……”


    元桃不由打断:“忠王也不知道吗?”


    睦儿侧目说:“你听我说完呀,一开始只是有人猜测,后来有奴婢传,昨日孟氏去伺候忠王,刚进去没片刻就出来了,忠王接连又赏赐了一堆补品,想来是已经知道了。本来萧氏就已经怀了身孕,孟氏再怀,全忠王府就只剩下杜氏无所出了。”


    元桃想起那个娇纵美丽的杜夫人,只觉得她反而并不那么令人生厌,倒是有些可怜。


    睦儿摇头说:“这下子杜夫人要气死了。”


    “对了。”元桃说:“明日有马球赛,你可知道。”


    睦儿眼睛立刻亮了,咧嘴露出白白的牙齿,说:“那是自然了,往年都会带两三个奴婢去的,不知道今年会带谁?”


    元桃说:“带奴婢去做什么?”


    睦儿说:“贴身侍奉呗。”


    元桃问:“那你去过吗?”


    睦儿摇了摇头:“没有,我这种苦命的奴婢,这种好事可轮不到我的头上。”兴致冲冲的拉住元桃的手臂,问道:“怎么?忠王会带上你去?”


    元桃摇了摇头,哭丧着脸,说:“就算会带我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睦儿立刻知晓,说:“可是因为李嶙?”安慰道:“你放心吧,不就那天晚宴吗,他不至于这样斤斤计较吧。”


    元桃叹息一声,睦儿不知道,就在刚刚她又惹到了那个扫把星。


    ……


    在李嶙的央求下,李绍陪着他一起去了马球场练马球,他们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衣裳,手腕束紧,身带护具。


    各自上马后从悬挂着的桶中取出了马球杆。


    侍从发球,李绍和李嶙便争夺了起来,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投射出矫健的身影,冰雪已然消融,从树枝上掉落,马蹄踏过,留下一个个或深或浅的脚印,隐隐有嫩草抽出细芽。


    三轮下来,李嶙衣裳里面尽已湿透,粘着皮肤,他拉动缰绳,告饶道:“歇会儿,三哥,打不动了。”挥动着酸痛的胳膊下马。


    李绍也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交给侍从,同李嶙到室内喝些热饮。


    李嶙盘腿坐在炉子旁的软垫上,挥动着手臂,说:“好累,胳膊都酸了,今日可不能再练了,我要留点力气给明天比赛。”


    李绍取了红茶放入壶中,又将牛乳放在炉子上温,他的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笑着说:“十六弟已经进步得很快了。”


    李嶙向后仰,腿抻开,嬉皮笑脸地说:“和三哥比可是还差远了,不过没事,我明日只要能赢过李涟,就心满意足了。”


    红茶煮开,牛乳也温好,李绍倒入杯中递给李嶙。


    李嶙喝了一大口,茶香混合着牛乳香流入胃中,五脏六腑都热起来,好不舒爽,赞叹说:“不过若论打马球,谁又能比的上大哥呢。”又感慨地说:“大哥就是之前打猎时候被棕熊抓抢了脸,不然啊,这太子之位保不齐就是大哥。”


    李绍眉头一蹙,语气仍是淡到极致:“口无遮拦。”储君之位岂是他能私下讨论的,隔墙有耳,万一被人听了去可是会成了要命的错处。


    李嶙讪讪的说:“三哥说的是。”忽然想起来了元桃,道:“不过三哥明天你带那小贱奴来马球赛吗?”


    “不带”


    李嶙声音不由自主提高,道:“为什么!”


    李绍看向他,转而将茶壶从火炉上取下,平静的说:“带了她,你指不定会惹出什么样的祸事。”


    果然最懂李嶙的人是李绍。


    李嶙登时被堵得哑口无言,急道:“三哥,我能做什么?不过是想给她点小小的教训而已。”嘟囔着说:“三哥你也看见了,今日你不在,她就又要给我身上泼脏水。”


    “是吗?”李绍笑了,一双眼藏着料峭寒意,也只是忽而闪过:“可我怎么看,是你将那小奴婢搂在怀里。”


    李嶙心思单纯,脸色变得通红,说话也磕磕绊绊起来,回答道:“那是……那还不是因为她先给我泼脏水吗!”


    李绍冷峻的目光落在少年青涩的脸上,挑起一抹笑:“你喜欢她?”


    一石激起千层浪,李嶙“噌”的站起来,宛若一只兔子,撇清关系道:“谁会喜欢她!”李嶙看到李绍那双虽然带笑却幽深的眼睛,心里不由一沉,说:“我府里那个……胡姬可比她美上百倍,我怎么还会看上她呢。”


    李绍垂下眼帘,只是饮茶:“那你为何一定要我明天要带上她?”


    “我就是想给她点颜色看看。”


    “那这样如何?”李绍万般情绪向来藏得深沉,只淡淡微笑道:“我将她送到十六弟的府上,做奴婢也好,做姬妾也罢,全凭你心意,直到你满意,如何?”


    李嶙又变卦了,悻悻的说:“那倒也不必了,搞得我好像斤斤计较,小家子气一样。”撇撇嘴,说:“一个小奴婢而已,我和她一般见识什么?”


    李绍也站起来,取了袍子披上,修长的手拍了拍李嶙肩膀,微笑着说:“不必了,三哥做主,就让她去永王府伺候十六弟,直到十六弟解气为止。”打开门,春风裹挟着屋檐上的残雪落在他肩膀,他伸手轻轻拂落,只留下一个冷峻的背影。


    “三哥”李嶙想要拒绝,提着袍子连忙追了上去:“三哥……这……”


    声音被淹没在风声里,愈来愈远了。


    ……


    晚上,元桃坐在床榻上翻看李绍给她留的书,看得正入神时,魏姑姑来了。


    元桃跳下床,道:“魏姑姑”


    魏姑姑说:“元桃,方才忠王吩咐的,明日晚上你就去永王府。”


    元桃愣了半晌,道:“为什么?”她没有等来去马球赛的消息,倒是等来了一个更坏的。


    魏姑姑斥责:“做奴婢的,叫去哪里去哪里便是,怎么还敢问原因,赏赐给永王又不是坏事。”


    元桃垂下眼帘,极小声地说道:“可是我不想去。”


    这幅模样生得好,光是垂着眼帘就能令人多生出几分爱怜,魏姑姑心一软,摸了摸她的头,说:“乖孩子,真不想去,你就试着去求求忠王。”


    “可是……”不等元桃说完,魏姑姑就离开了。


    元桃推开窗子,望着窗外的月亮,如银钩挂在天上。


    她看了半晌,推门离开了。


    ……


    李绍喜欢秉烛夜读向来睡得晚,但是明天早上要参加马球赛,他今夜准备早些休息,凡是亲力亲为惯了,也用不上奴婢侍奉,令她们都先退下了。


    元桃来敲门时,他正在盥洗手,道:“进来”遂取了架子上的帕子擦手。


    元桃推门进来,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走。


    “你现在好大胆子,没有经过通传就私自敢来。”他没抬眼看她,语气淡淡的,也没有什么怒意,将擦过手的帕子丢回架子上,道


    :“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他似乎已经猜到了她因何而来。


    元桃仍是一言不发的站在门口,李绍的目光这才投向她。


    她慢慢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神情少见的有些迟疑,欲语还休,憋了许久,才望向他:“这里……有没能明白的地方。”


    李绍眉微皱,颇有些意外,道:“你拿过来吧。”


    元桃这才慢慢走到他身侧,双手把书递上,道:“就是这里,没有看明白。”


    李绍扫了一眼,很有耐心讲给她,讲完见她没有回应,抬眼看向她,她抿着嘴唇一言不发,那漂亮的眼睛里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副失了神的模样,他耐着性子问她:“你有在听吗?”


    元桃点点头,心魂不定:“奴婢没有问题了,奴婢这就退下。”说着,伸手就要去收李绍手里的书。


    李绍轻轻按下书,问道:“你这么晚来见我,就是为了问我一个问题?”


    元桃不说话,也分辨不出他那语气究竟蕴藏着什么心绪,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李绍一笑,看破亦说破:“你知道明天要去永王府了?”


    “奴婢知道”


    李绍问:“你来是因为这事?”


    元桃不欲绕弯子,直截了当说:“忠王您说话可还算数吗?您答应过我的,要替我报仇,怎么现在又要迫不及待将我转手他人了呢?”她这话说到最后还带着些许颤音:“你说话不作数的吗?怎么可以出尔反尔,你不愿意帮我就算了!”


    李绍指腹轻轻摩挲着书面的字,向来冷淡的眼里平添几分笑意,她那语气好像在和他赌气,红扑扑的脸颊颇为可爱。


    元桃只觉得他这人言而无信,是个骗子,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完这些话转身就走,却听李绍平静说:“你不必多想,只因眼下这里并不安全,上次永王生辰宴上,光王和颖王都盯上了你,孟氏也早早留意起了你。”


    她站在原地,一脸疑惑:“孟氏?”


    李绍并不避讳,冷沉的眼眸凝视着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孟氏是太子送来为监视我的,从我带你回来那天起,她就留意你了,未免节外生枝,你先去永王那里避上一段时日,等我处理了好了孟氏,就接你回来。”淡淡的口吻,目光落在她发髻上,乌黑水亮,就是没有一只钗,面容更是素如水洗,眼睛依稀泛红,美人嗔怒亦是动人至极,他敛了目光,冷淡地说道:“答应你的事自然作数,你犯不着隔三差五就跑来这里提点我。”


    第37章


    翌日,皇子们都在马球场聚齐,皆身披护甲,手牵骏马,英姿勃发威风凛凛,其中也不乏几位飒爽的公主女眷,不过她们并不一同参赛,女眷的马球赛,是在他们赛后才会进行,更多是为玩乐。


    马球场一早就布置妥当,球场周遭皆悬挂上彩色绸缎,经风吹拂猎猎抖动,仿若彩云锦霞,浮流华美,清理过的马球场不见积雪,隐隐有绿芽抽土欲出。


    观台正中央的位置显然是为圣人准备的,两侧的分散开的是王公贵族和朝中宠臣的位置,马球场周围一早就由手持长戟腰配环刀的金吾卫层层把守起来,拱卫圣人安全。


    辰时,圣上带着心爱的惠妃莅临,身后跟着服侍的是他最信任的宦官冯元一,同来的还有几位与圣人关系亲近的臣子。


    众位皇子皆翻身上马,扯紧缰绳蓄势待发,李瑛为首,气势如虹的朗声道:“请圣人击鼓开赛!”


    “请圣人击鼓开赛!”


    “请圣人击鼓开赛!”


    圣上满面笑意,接过冯元一递上的鼓锤击鼓,马球场上顿时回响着“咚”“咚”鼓声,继而丢回给冯元一。


    准备开赛的皇子们扯动手中缰绳,分做两列,聚精会神的盯着金吾卫首领发球,球经发出,皇子们纷纷扬鞭策马追击,尘土飞扬,烈马嘶鸣如战场般。


    惠妃给圣人到了杯酒,目光担忧的流连在马竖场上,紧盯着自己的儿子李涟,生怕受到什么损伤。


    眼见着颖王球杆直冲着李涟的腿挥过去,惠妃惊叫出了声音。


    饶是李涟的手快一步,扯动着缰绳驱马躲开。


    “这李敖,下手未免太狠了。”惠妃抱怨道,她简直就要被吓死了。


    圣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不必担忧,李唐江山是马背上夺来的,朕的儿子当英勇无畏,上得了战场厮杀,何况小小马球。”


    惠妃可不是这样想的。


    李敖那一杆子下手极狠,李涟险些被他打中了腿,摔落下马。


    李瑛没有凑近只是远远看着,他本也是打外围的,不似李涟是先锋,此刻他与颖王光王已经形成了犄角之势,将李涟控制在其中,正在逐渐收拢,意图围剿李涟。


    眼下,李瑛见着李敖落空,脸色愈发阴鸷,继而将护面具放下,握住了球杆,欲亲自上阵。


    这哪里是在打球,分明是在围剿。


    “这……”李嶙也勒停了马,透过人群向李绍投去不敢置信的目光,欲言又止。


    李绍倒是很冷静,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握着马球杆,抬头看了看日晷,似乎是改中场休息了。


    果不其然,中场的号声随即响起。


    李瑛恨恨地下马,道:“休息!”遂去取水囊喝水。


    李嶙也跟着下马,跌跌撞撞追上了李绍,低声说:“三哥,他们这哪里是打马球,分明是要杀人。”


    李绍没回应,伸手取了挂着的水囊递给李嶙。


    李嶙喝了一大口,用袖子擦了擦嘴边流下的水,继续说:“幸好到了中场时候,不然我看他们是准备给李涟打成残废。”


    李嶙很恐惧,李涟其实同他的年纪差不多大,太子比李涟和李嶙要年长出整整一轮,虽然向来不和,但不曾公然下如此狠手。


    李绍摇头示意李嶙不要多言,用折弯的马鞭抽打下李嶙的肩膀,道:“祸从口出,打你的球就好了。”


    李绍眉间不展,语气仍是淡淡的:“太子殿下安排你我只管防着英王他们,不要让他们赢,也不要让他们输,将比赛一直拉做平分就够了,旁的时无需你我费心,上半场我们已经遥遥领先了,下半场只肖压着他们打,旁的事你不要多言。”他的目光落在高处的观台上,似乎是阳光过于刺眼,又似乎是距离过于遥远,他眯了眯眼睛,仍旧看不清楚上面端坐的圣人的模样,声音充满寒意:“恐怕下半场只会更加艰难。”


    这是一场针对李涟的围剿,目的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将李涟变成残废,彻底失去了与李瑛争夺储君的权利,圣人不会看不明白的,可却为何没有阻止。


    李绍其实想不明白,圣人心思实在叵测。


    很快号角声响起,下半场开局。


    对于李涟而言,下半场的形势变得更为不利,太子李瑛的意图根本不在于赢得比赛,下半场一开赛太子,颖王,光王,他们就彻底放弃了比赛,借着马球的方向拉开队伍将李涟围困住。


    太子等人无心比赛,留忠王和永王两个人进行防守,加之忠王和永王有意放水,原本处于下风的英王,襄王,纷纷追击,不断进球,分数渐渐有追平的趋势,对英王等人来说这简直是个赢得比赛的千载难逢的机会,更加无暇顾及被太子围困住的仁王李涟。


    李涟此刻俨然成为了一座孤岛。


    比赛渐渐到了最后时分,由于李瑛的安排,李绍和李嶙始终同英王、襄王僵持着,比分也一直处于拉平状态,始终无法终结。


    此刻,太子的目的昭然若揭。


    李敖的马球杆再度落下,李涟将腰伏低,发髻却被打乱了,歪歪扭扭的垂着,一击没中,身后的李遥又一杆击中了李涟的马,马吃了通,发疯似的狂颠起来,李涟没能抓紧缰绳,从马上跌落了下来。


    李涟摔得浑身剧痛,原本俊郎的脸沾满了灰尘,头发也散乱了,他躺在地上,似乎是摔倒了肋骨,捂着剧痛的肋骨半蜷缩着身体,正当时,他看到李敖□□的黑马前腿高高抬起,直向他的胸口踏来,他顾不


    得疼痛,连忙翻身躲过。


    他试图抬起头看像台上自己的母妃,但是他没能等到这个机会,李遥紧接着就勒马再度踏来,马球杆也向他的头部狠狠挥来,擦脸而过,这一刻他感觉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他似乎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狼狈。


    就在李涟觉得自己今日将丧命于此,心灰意冷之时,响起了重重的鼓声,一下接着一下,隆隆作响,如同雷鸣。


    李遥等人不知是何状况,不禁勒马纷纷回头看去。


    李涟趁机躲过一劫,暂且保住了性命。


    李瑛好事再度被坏,气急败坏的道:“怎么回事!”


    击鼓的侍卫道:“忠王进球,比赛终了。”


    “谁准你进球的!”李瑛几乎是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住口,只是眼睛瞪得通红,白眼仁里布满血丝,他咬牙切齿地盯着李绍,哪里有半分太子样子,伴着马球场上的滚滚烟尘,面目狰狞如同恶鬼。


    他叮嘱过李绍,定将比分死守在平分,直到他们将李涟击成残废,眼看好事将成,李绍竟在这关键时刻进球。


    马球场上局势稳定,冯元一暗自松口气,连忙大声嚷嚷:“忠王进球,太子殿下获胜。”声音细而尖,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割破赛场上诡异的静谧:“恭喜太子殿下获胜!”


    “恭喜太子殿下获胜!”臣工们纷纷附和,朗声庆贺太子。


    李瑛再不好发作,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


    惠妃已经吓得失了魂魄,比赛结束了,她连忙吩咐奴婢去看看李涟伤势,心在滴血一般。


    圣人起身,满面笑意,朗朗地说:“真精彩,你们都是朕的好儿子。”话音未落,他看向李瑛,说:“太子,你也是朕的好儿子。”虽然带着笑意,但太子却感到一阵森森冷意,仿佛断头刀正架在他脖子上,反射着凛凛寒光。


    李瑛翻身下马,跪地行礼说:“儿臣不敢,全凭忠王最后一球进的好。”


    圣人没说话,坐在软垫上神色凛然的割下一块炙羊肉吃下,伤痕累累的李涟在金吾卫的搀扶下离开,他身上擦破的伤口处正在流血,血滴在黄泥地上,一滴一滴,格外刺眼,竟太阳炙烤,渐渐干涸。


    皇子们的比赛结束,过会儿女眷们会上场进行下一轮马球赛。


    ……


    李瑛在更衣室里找到了正在卸护腕的李绍,他一把抓住了李绍的胳膊,咬牙切齿的道:“你是怎么回事?你敢背刺我!坏我的事!”


    李嶙在旁边看着,噤若寒蝉。


    李绍蹙眉,垂着的眼帘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转而一抬眼,露出温和的微笑,道:“太子殿下,您错怪我了?我若再不进球,就叫英王捷足先登,这比赛我们就输了。”


    李瑛被堵的哑口无言,冷着脸,目光将他梭巡个遍:“三弟,你最好当真是这么想的。”说罢拂袖而去。


    李绍看着李瑛离去的背影,沉默不语,只是神情愈发冷峻。


    四下无人了,李嶙这才敢开口,不停问道:“三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激怒了太子殿下?还有三哥你为什么要进球……”


    李绍没立刻回答,面色冷峻的将护具卸下,又取过外袍穿上。


    李嶙仍是追问不停:“三哥,你为什么要帮仁王呢?那最后一球,太子他们没看到,但是我看到了,你本可以先不进的,英王他马球打的那么烂,三哥你完全可以再拖一阵的,再拖一阵李涟他就……”


    李绍瞥他一眼,目光如刃,问:“就什么?”


    这一眼极具威慑,李嶙登时不说话了。


    李绍冷笑道:“你觉得圣人看不到吗?”


    李嶙愕然的看着李绍,少年单纯的心性没有那些弯弯绕绕。


    李绍说:“圣人耳聪目明,什么看不明白,你当他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太子殿下故意围剿仁王,看不出来你我故意让分给英王,致使分数一直追平,比赛不得结束。”


    李嶙被问的哑口无言。


    李绍将卸下的护具重重丢进木箱里,语气讥讽:“圣人比谁都看得清楚。”


    李嶙不能理解,瞪大眼睛:“那圣人……”


    李绍瞥他一眼,身上像裹着层寒气:”你真以为李涟被打成了残疾,你我就会得利吗?”他轻蔑一笑,道:“不会的,你我,方才我们和李涟才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李涟出事,圣人就会认定你我都是太子同党,他或许不会立刻动太子,但是却可以先处置了你我。”


    李嶙背后冷汗涔涔,道:“你是说……圣人不为所动,其实就是为了看看都有谁和太子一条心。”又不可置信问:“圣人为何要这么做呢?”


    李绍只是看着他,目光冷沉,而后反问道:“你说呢?”


    你说呢?


    李嶙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圣人想要彻底拔除太子一党,这个念头惊的他如同坠入冰窟一般,纵使身上薄汗未消,也不由从皮冷到骨,他断不敢说出来,只是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李绍。


    李绍眉头紧皱,差一点,他们就要给太子陪葬了。


    但相比于此,更令李绍感到震惊和恐惧的是圣人,他从没想过,圣人竟能如此漠然的看着自己倍加宠爱的李涟险些被太子重伤至残。


    所为圣人恩宠,想来也不过如此,皇家的父子亲情,当真是寡淡至极。


    李绍悲从中来,化作冷笑,转头对李嶙说:“走吧,换了衣服去看台,再磨蹭一会儿,你九姐可就要上场了。”


    第38章


    “老奴知道忠王的难处。”冯元一宽慰道:“圣人也能看得到,忠王仁善宽厚,不愿意手足相残,圣人都看在了眼里,只是让忠王为难了,太子殿下难免在心里记恨您的。”


    女眷们的马球赛进行到一半时,冯元一在远处挥手示意李绍出来。


    走到僻静处,冯元一同他讲了这番体己话。


    李绍委婉地说:“马球场上,难免会有磕碰,太子殿下也非有意……”


    冯元一摇了摇头,并不认可,说:“太子殿下太急于求成了,仁王既已掉下马去,就不应当再度挥杆,如此一来,倒是司马昭之心……”


    冯元一话说至半,兀自苦笑,说:“是老奴僭越了……”


    李绍微笑着说:“二兄客气了。”


    冯元一从怀里取出一瓶金疮药,仔细交到李绍手里:“方才见到忠王被襄王击了一杆,殊不知伤势如何,这是圣人特意命老奴送来的金疮药。”


    李绍受宠若惊,摸了摸自己左手手臂,正火烧似的阵阵钝痛,双手接下药瓶,恭敬道:“承蒙圣人挂念,只是皮外伤,并不严重。”


    冯元一摸了摸李绍的肩膀,眼里充满喜爱和怜惜,说:“忠王,您是个好孩子,您受得委屈,圣人都记在心里呢。”


    李绍眼眶微微泛红,不再说话,好一副纯良无辜的做派。


    ……


    “九姐”李嶙叫嚷道:“九姐这球进的漂亮!”


    李嶙在看台上兴奋的手舞足蹈,扭头一看,李绍已经回来,道:“三哥你方才错过了一幕,九姐这球进的可是精彩。”


    “哦”李绍饶有兴致道:“那真是可惜了。”


    李嶙冷嘲热讽,说:“看那安阳郡主被九姐打的,简直是惨不忍睹。”


    李绍噙着笑:“这话若是让安阳听了去,有你苦头吃。”


    李嶙嘿然一笑,说:“三哥,今天晚上我要住在你府里。”


    李绍对他的那点心思心知肚明,道:“为了躲安阳?”


    李嶙眉毛一挑:“还是三哥知我。”


    李绍喝了杯热茶,缓缓说道:“你就不怕她四处找不到你,跑来我这里。”


    “怕!”李嶙说,又笑吟吟道:“但是三哥会保护我呀!”


    李绍笑了笑,说:“我可没说要帮你。”


    李嶙耍起了无赖,拉着李绍的袖子,道:“不行,三哥,你总不能忍心看我被安阳那个丑丫头给欺负死吧,你要是不管我,那我今天就只能去杨


    府留宿了,我量她安阳不敢闹到她自己阿爷那里。”


    李绍说:“罢了,你来吧,但是她若是上门来抓你,我可不管。”


    李嶙说:“行,行,行,三哥你能收留我就行。”又没皮没脸问道:“三哥,能做白桃糕吗?我又想吃三哥府里的白桃糕了。”


    李绍笑说:“晚上回去吩咐人做给你。”


    李嶙喜上眉梢,笑说:“那我就多谢三哥了。”


    ……


    元桃白天里没有等到让她去永王府的消息,天快黑时,她听睦儿讲,永王他们今天整天都在马球场,直到申时才回来。


    李嶙说晚膳想要吃白桃糕和云片糕,庖房就在蒸糕点,另外还蒸了新鲜的鲈鱼和南方新送来的稻米,都是李嶙喜爱的食物。


    晚膳前,他和李绍还一同喝了两壶梅子酒。


    睦儿说:“兴许是白天累了吧,听说永王晚上就在忠王府留宿了。”又想起来件事,道:“对了,元桃,孟姑姑方才说今天马球赛,忠王的衣裳定是脏极了,就别等到明日,你现在就去取了送到浣衣房。”


    元桃说:“我知道了,现在就去。”


    睦儿说:“那你顺便把刚打好的梅子酒也送去吧,我方才打好了,正准备送去,那我就不去了,正好魏姑姑还催我去布菜。”


    元桃说:“好,你放心吧。”说罢从柜子上取了那两壶打好的梅子酒放在托盘上小心送去。


    她轻车熟路来到李绍门外,伸手叩门,得应允后推门进去,道:“奴婢来送酒。”


    “是你哦……丑奴婢。”李嶙说。


    元桃进屋就看到瘫坐在软垫上李嶙,他一手拄着下巴,一手指着她,吃了酒,白净的脸蛋微微泛红,口齿也不甚清晰,衣裳散乱不整。


    李绍说:“你放下吧”他也喝了些酒,却不似李嶙那样烂醉,目光清明如常,衣领整齐洁净。


    元桃走到他身边,轻手轻脚的放下酒,他露出袖口的手腕上骇然一片青紫色,元桃惊愕问:“您受伤了?”


    没有回应,她似乎能够隐隐感受到他的呼吸,抬起眼帘,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温和又冷淡,像是天上的月,散着银白色的光,遥远极了。


    “你……受伤了?”她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嗯”


    元桃说:“是打马球伤到的吗?上没上过药?”看起来真的很严重。


    “没有”


    元桃起身说:“奴婢去取药。”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腕。


    元桃道:“忠王……”


    他凝视着她,那双幽深沉静的眼睛似乎能够看到她的心里去,蓦地,缓缓开口:“我有药。”伸手翻开袖口,说:“你给我上药吧。”


    元桃乖乖坐回他身边去,取过他递来的药瓶。


    梅子酒虽然清甜,倒是酒劲猛烈,李嶙当做梅子汁,自己一人就喝掉了一瓶半,此刻已经有些头晕目眩了,趴在案几旁,能听到元桃他们说话,但是又听不清说什么,能看到他们两个影子,但是又实在模糊,抗不住醉意,两眼一黑就昏睡了过去。


    “这……”元桃刚将药水倒在手心,看着昏迷的李嶙,问道:“他也是受伤了吗?”


    李绍扫他一眼:“他是喝多了。”


    元桃心里鄙夷,将李绍的衣袖再拉高一些,手臂肌肉紧实线条流畅,手腕处尺骨清晰可见,因被马球棍击伤,手臂大片都红肿着,皮肤薄的地方还有渗血。


    元桃不敢轻易下手,踟蹰道:“这伤很严重,不叫医师来看可以吗?”


    李绍淡然说:“你只管上药。”


    元桃将药水在掌心化开,搓热了后,小心的抹在他的手腕和手臂处。


    皮肤相接的地方火灼似的,血管胀痛的似乎要迸裂,李绍眉头紧蹙。


    元桃说:“是疼吗?”


    李绍没有回答,目光一沉,转而问道:“白天有温书吗?”


    元桃摇了摇头。


    他有一句无一句说:“没耐心了?”


    元桃说:“并不是……”


    李绍看着她垂着眼帘欲言又止的模样,觉得有意思,少女的心思一览无余,他这会儿颇有耐心,问道:“有心事?”


    元桃一怔,望向他说:“奴婢也不清楚。”


    李绍只是笑笑。


    元桃给他抹药的手停了下来,思考片刻,说:“奴婢有时候会做梦,梦见吐蕃王子宅里的。”


    她看着油灯外罩着的那层雕刻的鹿纹镂空铜灯罩,语气沉寂,道:“奴婢想要给刹叶报仇,可是奴婢卑微若蝼蚁,要如何去报呢?奴婢经常想来,就会觉得心中茫然,连带着对于报仇这件事都渐渐失去了执念。”她垂下眼帘,她发现她的心是空的,报仇吗?似乎于她而言又不是那样重要。


    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和李绍说这些做什么,抿了抿嘴唇,勉强微笑道:“奴婢也说不清楚,兴许是流浪漂泊惯了吧,又是戴罪之身,说不好哪天就被关进了大牢,如同过街老鼠,惶惶不可终日。”


    李绍却接下她的话,问道:“如果可以为刹叶报仇,你能做到何种地步?可愿意搭上自己性命吗?”


    元桃一怔,复坦诚说:“奴婢不知道,奴婢有时实在是怕死。”


    “那如果是为我呢?”


    元桃略感诧异,片刻后问:“忠王您是什么意思?”


    李绍错开她的目光,语气仍平静如常:“如果是为了我做事,你愿意做到何种程度?”


    元桃思考片刻,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看起来是那样清澈美丽,她是干净的,像是枝头未绽放花骨朵,又像是方才脱离窠臼的雏鸟,蓦地,她想明白了,正襟回答:“只要不伤及奴婢的性命,奴婢愿意试。”


    李绍收回了手,放下袖子掩盖住手臂的伤痕,语气淡极:“你不必庸人自扰,亦不必思考是否要为刹叶报仇,更不必去思虑明日会身在何处,是否要继续漂泊流浪,至于戴罪之身,那就更无足紧要了。”


    元桃心猛一沉,明亮的眼睛怔怔望着他,烛火“毕剥”作响。


    李绍抱着胳膊笑看着她,那目光将她内心看得透彻,慢慢说:“你可以试着彻底的忘记刹叶这个人,全当为我做事,我可以予你金银财帛,甚至可以帮你脱离戴罪之身,阿毛,我可以让你变成真正元桃,如此一来,你不就再没有任何烦恼了吗?”


    李绍一早就看破了她,那双眼在幽黯火光下有摄人心魄的能力,唇角含笑说:“你想要不就是这些吗?金钱,安稳,身份,我说得不对吗?我并没有将你看做普通奴婢,否则我也不必教你读书识字,明德知礼,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这些于你来说遥不可及之事,于我而言却易如反掌。”


    李绍看着她的眼睛,朦胧光线下似含着几分真诚:“元桃,留在我身,假以时日,你想要的这一切我都会给你。”


    这些固然是她求之而不得的,既有人能够奉上,她自没必要拒绝,脱口而出道:“我当然愿意,可是……”她垂下眼帘,手指攥着裙摆,轻启朱唇道:“可是,奴婢是阿毛,杀过人的阿毛,按唐律犯下的是死罪。”


    她问道:“忠王,您知道怎样能忘记吗?”


    莫名其妙,李绍被问得怔住了。


    元桃只是追问他:“您告诉我,怎样能忘记呢,忘记过去,忘记我曾经是阿毛,忘记并州城里的人吃人,忘记吐蕃王子宅里的血腥残忍……”


    她不知道,她才十四五岁,过往就已经压得她喘息不得。


    ……


    “那你现在还会做噩梦吗?”


    ……


    她想起刹叶曾经问她的这句话,她多么想恸哭一场,可她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语气平静的说:“我梦里都是那夜的大火和烧红的天,是那个男人死死掐住我的脖子,是我将匕首捅进他的肚子里,我怕血,可是梦里我的身上都是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她看着李绍的眼


    睛,发自内心问道:“忠王,我非穷凶极恶之徒,所图不过活命,书上写说万国来拜,海陵红粟,请您告诉我,仓储之积靡穷,为何我仍辘辘不得饱腹,大唐威严震慑九州,为何仍无一隅之地可容我安居,于我等寒微之人,活着为何仍如此残忍?”


    她想这才是她痛苦的根源,她不能明白,探寻似的问他,渴求似的想要从他身上获取到答案,他此等天潢贵胄,自幼博览众书,明君子六艺,谙人心晦暗,受万民奉养,她想他或许能够回答。


    他看着她美丽的脸,沉默良久,如水般沉静的眼眸里似有哀悯,却只是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乌发。


    ……


    没过多久,门外吵闹了起来,奴婢匆匆来报说:“忠王,安阳郡主来了,吵着闹着……”看着烂醉如泥的李嶙,戛然而止。


    李绍说:“她要来抓李嶙。”


    奴婢连连道:“奴婢们拦了,可是拦不住。”


    李绍叹道:“安阳不是你们能够拦住的,叫她进来吧。”


    少顷,身着胡服,头发高高竖起的年轻少女跨门而入,她的嘴巴抹着红色的口脂,皮肤白皙,神采奕奕,腰上还别着皮鞭,叉手行礼,道:“忠王”转而看到烂醉如泥的李嶙道:“好你个臭小子,终于让我抓到你了。”


    安阳郡主杨骁上前拉着李嶙的后衣领,将他一把捞起,看着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二话不说,直接拎起桌上的水壶泼在他的脸上。


    李嶙登时被泼了个透心凉,道:“谁……谁……”面前赫然一张杨骁的脸。


    李嶙叫得更惨了,仿佛撞了鬼,一把将杨骁推开,手脚并用的往后爬道:“你怎么找来的?”


    杨骁一脚踩在案几上,一手抽出皮鞭子来,道:“怎么?你现在知道害怕了?你上次偷偷卸我马鞍,害得我出丑的事我还没有找你算账,今天你竟然还敢在看台上嘲笑你九姐将我打了个狗吃屎?”


    李嶙说:“姑奶奶,你听谁说的,嘲笑你是真,但万万没说你狗吃屎!”


    “少来!”杨骁一皮鞭子挥下去,案几上的茶壶登时被抽碎了。


    第39章


    “我警告你休得放肆!”李嶙威胁道:“不然我去你阿爷那里告你状,要你关禁闭。”


    杨骁眉头挑高,猛地跳到案几上,满不在乎:“你去呀,臭小子也敢要挟我?”说着伸手去揪李嶙衣领。


    李嶙眼疾手快,一翻身躲在李绍身后,得意洋洋说道:“你有本身就拿鞭子抽我?抽坏了,你看你阿爷怎么责罚你?”


    “我看你是皮痒,这可是你自讨的!”杨骁气得脸色发青,牙直痒痒。


    两人围绕着李绍,你追我藏。


    杨骁鞭子猛抽下,猝不及防一鞭子,李嶙衣角霎时间被抽得裂开,他躲得倒是迅速,身后的元桃就倒霉了,后背连着肩膀登时被鞭子抽得一道血红,透过碎裂的衣裳,可见里面皮开肉绽了。


    李嶙脸色疏忽间青了,语气也变了,冲杨骁吼道:“你怎么回事!”


    杨骁见他发火,惨白着脸说:“我不是没抽到你吗?”


    李嶙这下子不躲在李绍身后了,上前一把扯住杨骁的鞭子将她拉近,面对着面,伸手指着杨骁的脸,红眼道:“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在屋里面挥着你那个破鞭子!”


    杨骁不让分毫,争辩道:“我不是没有伤到你吗?我又不会真下狠手抽你,不过失手伤到个奴婢而已,你至于大发雷霆吗?”


    李嶙回头见元桃痛得额头上都是虚汗,对杨骁道:“你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杨骁仿佛被抽了巴掌,脑中空白一片,只觉无地自容,嘴巴努了努,道:“好你个李嶙,你也给我等着!”说罢一抽鞭子忿忿离去。


    李嶙赶紧回头,想上前去查看元桃伤势,又自觉有损颜面,纠结片刻别过了头,别扭道:“你没事吧?”


    没有得到回应,再看元桃,她已经痛得面无血色,身体簌簌发抖,他的语气更急,心疼的责备:“你怎么这么笨,一个鞭子都没躲开……”


    “能撑得住吗?”李绍打断道,语气仍旧平静。


    元桃咬牙点了点头。


    李绍说:“下去找医师把伤口处理了。”


    “诺”元桃道,也痛得没法行礼,略微弯腰迅速离开。


    李嶙本来是想要把元桃带回府里的,如此一来,他倒是没法再张口了,只觉得汗颜无比,踟蹰片刻,向李绍施了一礼:“三哥,没别的事,我……我就先回府了。”说罢也离开了。


    元桃痛得发抖,出了院子径直向药房走去,穿过竹林,是鹅卵石铺做的小路,她的脚步越发踉跄,豆大的汗珠沿着鬓边流下,夜深人静的,窸窸窣窣的风声伴随着蝉鸣。


    元桃脚踝发软,踩着凸出的鹅卵石脚底打滑。眼见自己要跌倒,不想被轻柔地扶住,一股清淡的兰花香味顿时扑面而来。


    “孟……孟夫人。”元桃脸色苍白,错愕说道。


    孟氏扶着她,柔柔说:“你伤得这样重,自己怎么能走得了呢。”


    元桃痛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孟氏便吩咐贴身奴婢:“你去将医师带到我那里。”又抚摸着元桃被汗水溻透的背说:“我的住处离得近,你先随我来。”说着轻扶着元桃往一侧小院里走。


    元桃痛得顾不得其他,便由着孟氏搀扶着去了侧院。


    孟氏的住处并无华丽饰物,整体倒是简单干净素雅,窗边放置着白玉花瓶,里面的兰花是新摘的,散着幽幽香气。


    孟氏扶着元桃坐下,转身取了帕子放在铜盆里打湿,她着齐胸襦裙,看不出小腹是否隆起,传闻她已有身孕,眼下也不知真假。


    元桃忍着疼痛说:“不敢劳烦夫人。”


    孟氏拧着帕子的手微微停滞,复又回身,拉过软垫坐在她身旁,微笑着说:“倒是头回听到你开口我说话,你方来府里那阵子还有人传你是个小哑巴呢。”见她肩背处衣裳破损,鲜血渗透燃得猩红一片,道:“怎么伤得如此严重,可是安阳郡主吗?”


    元桃又不说话了。


    孟氏用干净的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柔声细语的说:“你且忍耐,医师就快过来了。”


    话音刚落片刻,医师步履匆匆到了门口,刚叩一声门,孟氏就说:“快进来吧。”她的语气总是温和的。


    医师推门进来,显然也是提前没有准备,发髻乱蓬蓬的,衣袍也歪,目光扫过元桃伤口,说:“得将她衣服先褪去。”


    孟氏的小奴婢月盈上前去给元桃解衣裙,医师连忙说:“这样不行,得让她躺下,背朝上面。”


    月盈不知所措的望向孟氏,这哪里有地方给元桃躺着呢,眼下要给元桃送回屋吗?


    孟氏说:“就扶她躺我榻上吧。”


    月盈有些为难,却也还是照做了,同时手脚麻利的将元桃的衣裳褪下,血肉模糊的伤口顿时显露无疑。


    ……


    李绍出了院子沿着后院的林子往深处走去,天已尽黑,偶有风吹过竹林发出簌簌声音,小路两侧点着灯,纵使火光昏暗,他仍旧看见了小路上留下的淅淅沥沥的血迹,然而只到一半,那血滴就消失了,似乎是夜太深,融于黑暗里。


    他也跟着驻足,眉头不自觉皱了皱。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寻出来,只觉得心口一直发紧,似有担忧,如压着块石头,可又不明白感觉从何而来,心还没有想清理明,身体倒是快一步,鬼使神差般跟着血迹走到了这里。


    “夫君这么晚了,怎么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李绍回身看到缓缓走近的韦容,道:“王妃不是也没有就寝吗?”他半是打趣,眼里却不见有笑意。


    虽是入了春,寒意却不减半分,韦容怀里抱着件袍子,“方才缝好的披风,想夫君应还没有入睡,想着拿来试试,若是不合适,也好再改改。”说着将披风展开给李绍围上,纤细的手指打好结,细细端倪,眼底充满爱意,道:“还算合适,就是再长一些想来会更好。”


    李绍拉着她的手轻轻揉捏


    ,微笑道:“依我看这样就好,王妃不必再麻烦了。”


    韦容转头向林子一侧看去,隐隐的能看到里面院子透出的光亮,她出身名门,向来有做正室的气度,面上从不生妒意,道:“夫君是准备去看孟氏吗?”


    李绍没立刻回答,反而问道:“安阳回去了?”


    “已经回去了”韦容说,轻轻叹气:“今天府里闹得不愉快,白日在马场也是凶险极了。”目光担忧:“夫君可有受伤?”


    李绍摇了摇头,温和说:“让夫人也跟着担忧了。”


    韦容目带忧愁:“没受伤就好,只怕日后会更难过”复又展颜一笑:“话说多了,妾身本来只是想将这披风送来看看是否合适,夫君若是想去看看孟夫人,妾身也就不打扰了。”


    李绍沉默片刻,道:“罢了,今日乏了,改日再说。”


    ……


    药敷上的瞬间,元桃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太痛了,月盈挡住自己眼睛不忍直视。


    全部包扎好,月盈才上去拍了拍元桃,毫无反应,扭头对孟氏说:“夫人,这小丫头痛得昏过去了。”


    孟氏对医师道谢后,方才叹息道:“安阳郡主下手向来没轻重,也是难为她了。”


    月盈说:“奴婢这就把她叫醒,她昏睡在这里,夫人您睡哪里?还有这个床榻,都让她的血水和汗水染脏了,可得换下来。”


    孟氏说:“罢了,就让她在这里好好睡吧。”说着去到旁边的软椅上休息。


    月盈服侍着孟氏躺下,不由嘟囔道:“这算怎么回事,您还怀着身孕呢。”


    “身孕……”孟氏喃喃自语。


    月盈愤愤不平的说:“夫人住的偏僻,自从那天您和忠王坦言怀了身孕,忠王就再未召您去过,也不来看望您,这几日赏下来的补品私下里被杜夫人扣了不少。”感觉到孟氏正在看着自己,月盈脸发烫,赶忙说:“是奴婢不好,奴婢不该讲这些,奴婢这就自罚谢罪。”说着伸手扇自己巴掌。


    孟氏忍俊不禁,拦下月盈道:“罢了,你倒是厉害,我何时说要责罚你。”


    月盈叹息道:“奴婢就是心里委屈,同样是做妾室,怎么夫人的待遇就要差这么多。”


    孟氏说:“可能忠王不喜欢我吧。”语气淡淡地,仿佛根本没放在心里。


    月盈心里酸软半截,道:“夫人别说这晦气话。”


    透过月光,孟氏看着月盈稚嫩的脸颊,道:“有时候我也真是羡慕你们。”


    “夫人您羡慕我们奴婢?我们这种下贱胚子……夫人您可别折煞奴婢了。”


    孟氏只是微笑,许久,才淡淡地说:“我宁可做个奴婢,也不想被纳入这忠王府做妾。”


    月盈不明白:“奴婢不懂,奴婢只知道忠王年轻俊美,贵不可言,能嫁给忠王,哪怕是做妾,多少人都求之不得呢。”


    “是吗?”孟氏喃喃,自顾自笑了,道:“是吗?”她觉得好笑极了,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摸了摸月盈的脸颊,语气冰冷至极:“那你可要记住我的话,宁可在外面做流浪的乞儿,食不果腹,漂泊无依,也不要给忠王做妾,此生此世,都不要。”


    月盈脸一烫,她听不懂孟氏话里隐藏的绝望和痛苦,只是垂下头,害羞说:“夫人可别打趣奴婢,奴婢哪有这样好的命。”


    在她们身后的床榻上,元桃缓缓睁开眼睛,她的眼眸黑亮,睫毛上下轻轻扑动,转而又渐渐闭上,似乎是再度陷入了沉睡里。


    第40章


    照顾元桃的活自然而言的落在了睦儿身上。


    “我的小祖宗嘞。”睦儿的袖口挽高,提着盆热水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打湿了帕子给元桃擦脸,“托你的福,小祖宗,你我是都不用当值了。”


    擦桌椅似的给元桃胡乱抹了一通脸,将帕子丢回木盆里,屁股一沉坐回软垫上“魏姑姑令我这些日子就照顾你。”又责备道:“你怎么这么不当心,谁人不知安阳郡主的鞭子不长眼,你也不知道躲着点。”


    元桃摸了摸被子边,沉默着不说话。


    “算了算了,你这闷葫芦。”睦儿感叹,忽然想起来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罐来,方才遇见了个小马奴,唐话都说不地道,直让我将这个药带给你。”


    元桃狐疑的接过药罐,只觉得看起来熟悉,拔开塞子闻了闻味道,顿时恍然大悟,迫切问道:“那小马奴长什么样子?他人呢”


    睦儿头回见她急切的样子,摸着脑袋回忆,“长得……不太像唐人,又不太像胡人,说不清是哪里的人,不过这实属正常,长安城里什么样子的人没有,至于人吗?给我这药以后就走了,不像是忠王府的人,兴许是在马场,这十王宅里有个马场。”


    元桃攥着药罐的手紧了紧,这味道她有印象,阿普曾经给她的药膏,就是这个味道。


    阿普他果然还活着,那么吐蕃王子宅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人活着呢。


    元桃敛着眼眸不说话,李绍给果然有事情瞒她。


    睦儿见她仿佛又呆愣住了,上前去将她按着躺下,掖了掖背角,“又呆傻住了,快多休养吧,这样伤口才能好的快些,至于这药膏,我看你还是不要用了,谁知道掺了什么东西,现在给你敷的可是忠王府里最好的药膏。”


    睦儿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小元桃,你同孟夫人很熟络吗?”


    冷不防一句话,元桃摇了摇头。


    睦儿怕她想多,连忙道:“没事,随口一问,那天是月盈给你送回来的。”忍不住多嘱咐一句:“你可不要同她走得太紧,我听说杜夫正眼恨她。”


    元桃说:“我记下了。”模样倒是乖巧,又从被褥里伸出手来,细细的手指向柜子那边指了指,“睦儿阿姐,柜子里有本书,可以麻烦你取给我吗?”


    睦儿有些错愕,打开柜门取了书给她,道:“不曾想你还挺勤奋好学的。”


    元桃只是微笑。


    睦儿关好门离开,元桃用没有受伤的手臂撑着身体坐起来,背靠着大圆引枕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这才打开书一页一页细细读着。


    她已经认识了很多字,虽然偶尔也会遇到看不懂得地方,但是不妨碍她阅读,实在不明白,她会折好,攒着一起向李绍请教。


    睦儿关好门准备去取朝食,出了院子只见一个曾经令她日思夜想的身影,虽告诫自己放下,却难免还留有余念,道:“永王”


    李嶙一身深绿色锦缎袍子,正在院门口反复踱步,他肠子可没那么多弯绕,见有人出来,正色问:“哦……那个……小丑奴可还好?”说得有些结巴。


    睦儿定睛一瞧,他手里还提着个食篮,道:“回永王的话,元桃正在修养,目前已无大碍。”


    李嶙眉宇这才舒展,说话倒还是一贯难听:“我就说嘛,贱命好养活,才不会有什么事。”


    睦儿面登时冷了,他说元桃贱命就和说她贱命没什么两样,同是做奴的,“永王您还有别的事吗?若是没有奴婢就去取朝食了。”当下语气就冷淡了。


    李嶙说:“没事。”将手里的食篮递给睦儿:“一点点心,替我给那小贱奴。”兀自挠了挠头说:“怎么倒好像我来赔罪一样。”


    ……


    “这个贱人”杜夫人掐着腰在小院子踱来踱去,一脚踢翻了地上的玉兰花盆,发髻上的金步摇也晃了晃。


    诺儿垂着头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杜夫人说道:“孟氏那个贱人,眼下还敢说自己没有身孕吗?”纸包不住火,怀孕的肚子藏不住,萧氏那边更是快要临盆了,不过萧氏的姿色平平,向来在院子里闭门不出,杜夫人从未将她放在眼里过,更何况为萧氏诊脉的医师说过,萧氏腹中是个女胎。


    眼见着自己地位岌岌可危,杜夫人神色冷冽,凝着地上碎掉的白玉兰花盆,幽幽开口道:“诺儿,我们现在出府。”


    “夫人?我们去哪里?”


    杜夫人的眼睛透着森森寒意:“阿爷前日不是刚从广陵回来吗?许久未见,不免有些思念。”


    ……


    “忠……忠王妃”睦儿取了朝食,提着食篮正往院子


    走,定睛一看,立刻放下食篮行礼。


    “元桃可是和你住在一起?”韦容问道,她衣着素雅,语气间却难掩威压,身后跟着愁容满面的魏姑姑。


    “回忠王妃的话,元桃是与奴婢同住。”睦儿小心翼翼回答。


    “领我去见她。”


    “诺”睦儿起身,背仍是躬着,引路道:“忠王妃请同奴婢这边来。”她感觉韦容似乎来者不善,背后不免冒冷汗,走到了房门口,轻轻叩了几下,道:“小元桃”


    没有回应,又敲了敲,提高声音:“元桃!”


    韦容冷脸说道:“把门拉开。”


    “诺”睦儿拉开门,只见房内空无一人,被褥也是掀开的,喃喃道:“不久前还在屋里,这是又跑到哪里去了?”


    韦容走近床榻前,轻轻蹙眉,身旁的贴身奴婢芽儿立刻领悟,伸手往床榻上探了探,道:“王妃,还有余温,应该才离开不久。”


    睦儿说:“兴许去解手了,奴婢这就去瞧瞧。”


    “不必了”韦容冷淡说,不怒自威,吩咐芽儿道:“去通知姚统领,令他翻遍忠王府……”略作停顿,道:“不,是十王宅,务必找到这奴婢。”


    睦儿被这阵仗震慑到了,也不知道元桃犯了什么错,等到韦容离开了,这才小声问魏姑姑道:“这是发生了什么?”


    魏姑姑叹了口气,愤愤道:“你当是什么?还不是安阳郡主,昨日回去自觉受了气,越想越觉丢面子,今日直接找上忠王妃讨说法来了。”


    睦儿惊愕,道:“元桃被她抽得那么深一道血痕,她还来要什么说法?”


    魏姑姑食指压在嘴唇上“嘘”了一声,道:“不要乱说话。”推了推她的肩膀道:“愣着干什么,你也去找找人,她还带着伤呢,走能走去哪里。”


    安阳郡主杨骁的母亲是圣人的妹妹乐寿公主,父亲为兵部侍郎杨慧,从血缘上看算是永王的表妹,碍于母亲的缘故她自幼长在宫中,性格骁勇泼辣,十二岁时便能弯弓射鹰,颇得圣人喜爱,却也因此无比嚣张跋扈,十四岁那年封地安阳,得封号安阳郡主。


    原本她不该计较这件事,可她昨晚辗转反侧,越想越气,怎的不小心抽伤个奴婢,还要受李嶙呵斥,他李嶙是个什么东西,她都没放在眼里,何况一个贱奴。


    此刻她正一身胡袍弯着条腿,大大咧咧的坐在软垫上,身前案几上放着杨梅酿的酒,她兑了着桂花酿,喝了一杯,等着忠王妃韦容给她个说法。


    几杯酒下肚,她的胃暖了,倒是少了些许烦躁,手指摸了摸额头上带着的胡人的额饰,正中央镶嵌的红宝石凉丝丝的。


    门口有动静,是韦容带着奴婢回来,她坐在杨骁对面的案几前,婢女芽儿取了凭几给她垫手臂,又俯身点上香炉。


    韦容不疾不徐喝了杯茶,道:“安阳不用着急,人我已经令总管去寻了,要不了多久就带过来。”又示意芽儿取些糕点给杨骁。


    果然如韦容所说,杨骁糕点还没吃完,奴婢就进屋来通报:“王妃,元桃找到了,正要从后院逃走,被人瞧见给带了回来了。”


    韦容问:“她可挣扎?”


    “那倒没有,她伤得厉害。”


    韦容不免狐疑她逃走去哪里,却也没有表现出来,只道:“把她带上来。”


    “诺”


    元桃被人扯着衣袖推了进来,膝盖窝被重重踢了一脚,顿时跪在了地上,隔着衣裳可怜瘦弱的肩膀簌簌发抖,不知是吓得还是痛得,美丽的脸蛋毫无血色,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毫无光芒。


    杨骁见状霍然起身,道:“对,就是你这个小奴婢。”她走道元桃面前来,一手抬起了她的头,细细端详道:“生得可是真的美貌,我见李嶙那臭小子八成是看上你了。”


    韦容慢慢把手中茶喝完,视线这才瞥过杨骁落在元桃身上,不咸不淡说道:“昨日你冲撞了安阳郡主,今日正好给安阳郡主陪个不是吧。”


    元桃没说话,一双空洞的大眼睛毫不畏惧地盯着杨骁。


    四目相对,杨骁心里发毛,不由得感到一阵厌恶,这肮脏低贱的下等奴婢,她松开了抬着元桃下巴的手,挑衅道:“怎么?你不服气?”


    韦容微不可闻的叹息,而后命令道:“元桃,向安阳郡主赔个不是。”


    “不必!”安阳扯着嘴角冷笑,道:“我看这贱奴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起身踱步,细细思量道:“强扭的瓜不甜,我也用不上一个贱婢赔不是,阿嫂,我瞧李嶙是看上这贱婢的脸蛋,她呢?也觉得自己可以飞上枝头,这才如此目中无人气焰嚣张,连阿嫂您的话也不听。”杨骁抽出腰间别着的宝石匕首,握在手掌掂量掂量,笑说:“这样吧,阿嫂,我把她的脸蛋割烂,断了她的念想,也给阿嫂您出个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