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怎么搞得,耽搁了这么久,差点误了王子朝食。”阿捷责怪道,和元桃步履匆匆的回去。
阿英正在服侍刹叶服药。
刹叶皱着眉看着手里那浓黑的药汤,汤波里隐隐地映着他那俊美白的脸。
真是难以下咽,刹叶搁置在了案几上,他实在是不想喝了,浓黑的汤药洒出来了些许,顺着案几流下。
“王子,这汤药虽苦,却不能不喝……”阿捷苦口婆心地想要劝诫。
刹叶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而后说:“你们都退下罢。”指着元桃又道:“你留下陪我。”
阿捷阿英面面相觑,恭敬地施了一礼,缓缓退去。
元桃看着刹叶扔在案几上的汤药,三缄其口。
刹叶的身体每况愈下,弱不胜衣,脸色更是惨白,吐蕃繁冗的袍子盖在他身上,显得非常厚重。
刹叶瞧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说:“你也要劝我喝药吗?”
元桃摇了摇头。
刹叶又说:“见过那个冯韵了?”
元桃点了点头,说:“奴见过了。”
刹叶的小狸猫从梁上跳下来,淘气的窝到刹叶的怀里。
刹叶伸出手来抚摸它,它也乖巧地“喵”“喵”地叫。
“外面的天气好吗?”刹叶忽然问道。
因为惧怕寒冷,他这屋子终年封着,所有的窗子用厚厚的毛毯给盖住,除非他推门出去,否则根本不知道外面天色如何,是阴是晴。
他鲜少关心外面,不知怎么,今日忽然问起来天气如何。
元桃回道:“还是有些冷,但是天很晴,没有云,地上的积雪被太阳晒化了一些。”
刹叶垂着眼帘摸着怀里的猫,那猫似乎也是倦了,慵懒地打着哈欠。
“陪我出去走走吧。”刹叶说道,松开了手臂,猫儿跃到软垫上蜷成一团睡觉。
“诺”元桃道,去取衣架子上挂着的披风。
刹叶看着她,道:“不必了”
“可是外面的风还是很冷。”元桃说,见他已经往门口去,便不再置喙,而是快步跟上前。
刹叶推开门,清晨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眯着眼睛,抬手遮挡阳光,好一阵才适应过来。
好冷,空气里都是冰雪的味道,冷气仿佛利刃割进鼻腔里,顺着衣领缝隙钻进皮肤,嘴巴一张呼出白花花的气来。
刹叶今天有些奇怪,闭门不出,卧床许久的他,今日竟突然有了心情来院子里走走,精神看起来也好了很多。
他说:“陪我出院子走走吧。”
元桃说:“诺”
她们两个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着,她起了顽童心思,一步跟着一步踩在他踩过的雪印里,内院的士兵没有阻拦他们,地上的积雪融化了又冻结,元桃险些栽跟头,倒是刹叶回身一把手拖住了她的胳膊。
四目相对,他那双冷清的眼睛让元桃心里翻起一阵涟漪。
刹叶松开了她,抬头见日头正盛,晃得眯起眼睛,说:“随我去花园的池子边走走吧。”
宅子后面有个园子,外圈栽满了梅花,凌霜傲雪,正纷纷绽放着,正中央的池子结了冰,上面铺着银白的厚雪,小路上嵌着鹅卵石,走起光滑,元桃险些又栽一跟头。
刹叶的步子却很稳,他慢慢的走着,黑色的微微卷曲的长发披散着,衬得那皮肤竟比雪还要白上几分。
“殿下”元桃在后面声音微弱的唤了一声。
刹叶停下脚步,回头只见元桃已经落下许多。
她脚步踉跄的跟着,不时还打个滑,一脸惊慌失措。
刹叶不走了,他等待着她跟上自己,目光落在冰封的池子上,幽深而平静。
“殿下”元桃好生艰难走到他身边。
刹叶没有看她,他在看着池边,遥遥地指着一棵树下,说:“我就是在那里遇见的她。”
“谁?”元桃怔愣住,转而隐隐猜到了。
“燕婞”刹叶说。
元桃并不意外,只是那大大的眼睛忽的黯了下去,声音还是一如既往:“殿下,您认得她?”
“你不是一早就猜到了吗?”他直言了当戳穿。
元桃从怀里拿出了冯韵交给她的那颗绿松石项链,说:“这也是殿下您给燕姐姐的吧。”
刹叶没有回应,算是默认,他的目光变得遥远,似乎是想透过这冰雪笼罩的天地,回忆尘封的模糊的过往,许久,他慢慢说:“或许是六年前,记不清了,也是这样一个冬天,我在那里遇见的她。”
他说:“她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在夜里来到这里聊天。”
春天的时候这里栽种的桃花会盛开,一朵朵绽放在枝头,刹叶还记得,有时候花瓣会被风吹落,掉在她的发上,他的肩上,他轻轻抚下那些缤纷花瓣,也悄然抚下那些流年,“四年前的一天,她突然消失不见了,我从天黑等到天亮,她再没有出现过。”他的眼里有些惋惜,他曾认为是燕婞背叛了他。
元桃说:“其实燕姐姐仍在宅里,只是她没法再出来见您了。”或许是因为冯韵的监视,或许是因为达赞的控制,又或许是出于燕婞自己的意愿,总之她再也没有露面,仿佛消失了,又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年的燕婞十七岁,刹叶不过也才十五。
她向他讲述外面的长安城,讲述西市的胡麻饼是多么香酥美味,长乐仿里能歌善舞的伶人是多么婀娜多姿,他教她吐蕃的歌谣,给她戴上珍贵的绿松石项链,与她讲述那些不得与外人道的秘密。
他们是最亲密无间的朋友,无关雪月与风花。
从春天到冬天,四季更迭,他们就坐在着池子边,默契的保守着独属于他们两
个人的秘密。
刹叶感觉到元桃正抬头盯着自己呢,遂低头问道:“怎么了?”
元桃垂下了眼帘,避开他的目光,心尖微妙的酸涩,摇头道:“没什么。”
刹叶说:“直到一个月前她深夜来见我,我才知道她仍然在宅里。”
元桃却丝毫不意外,说:“是她出事前两天的深夜吧。”
刹叶亦语气平平,道:“是”
刹叶没有询问元桃为何会知道,反倒是元桃说:“自我来到宅中,噩梦连连,都是燕姐姐拥我,这才能入眠,她出事前两天的晚上,我夜半醒来,发现她竟不在榻上,足有两个时辰,她才回来,一身寒气,我想就是那天夜里,她冒死去见了殿下您一面。”
刹叶默不作声,他只是看着池面,任谁都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是怀念,还是悔恨,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平静的眼里毫无波澜,周身是冰冷彻骨的寒气。
许久,他身手从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来,是个细竹筒,递给了元桃。
元桃不敢接过,心中巨浪滔天,眼中满是惊异。
见她不敢伸手接过,刹叶道:“拿着吧,这里面装着的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吗?”
这里面是她,是冯韵,达赞,甚至于仁王,太子,都一直渴求的东西,是燕婞宁愿被折磨致死,也要死守住的东西,如今刹叶就这么拱手递至了元桃面前来。
“殿下”元桃睁圆了眼睛凝望着刹叶。
刹叶说:“我已时日无多,不过死人而已,留着又有何用。”他的神情如此平静,递着细竹筒的手苍白嶙峋。
他微笑说:“你不是想活命吗?拿着它去给自己换一条生路去吧。”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他的心是那样的玲珑剔透,他知道达赞的意图不轨,亦知道元桃的心怀鬼胎,他们自以为蒙蔽了他的眼睛,将他蒙在鼓中,作为自己筹码和傀儡,满是利用和算计,他明明什么都看在了眼里,可他没有责怪,没有怨恨,甚至将生路给了元桃。
这是元桃第一次看见他露出微笑,原本冷冰的面容,竟那般动人。
元桃慢慢伸出手接了下来,她紧紧的攥着,一言不发,细细的竹筒压在手里仿佛有千金重,她低垂下头隐藏住自己通红的眼睛,心头羞愧又难过。
“回去吧,元桃。”刹叶叫她的名字,拢着衣转身往回走,他有些冷了。
“殿下”元桃叫住了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竹筒,手指尖都攥得发白了。
“怎么了?”刹叶问道。
“奴……奴……”元桃哽咽了好几下,方道:“阿毛……奴叫阿毛……您可以唤奴一声阿毛吗?”
临近午时,正是最温暖的时分,阳光映照着他美丽的脸,似给他镀上层圣洁的金色,刹叶当这是她的乳名,微微笑了,目光澄澈干净如同婴孩,他说:“我们走吧,阿毛。”
阿毛
她没有名字,她原本就叫阿毛,她偷了元桃的身份,从此再也没有人这样唤过她了。
阿毛
那个并州城里苟且偷生,仿佛过街之鼠,令人嫌弃厌恶,避之不及的小畜生,如今竟也有人这样温柔的唤她。
她噙着泪,道:“殿下,阿毛和您回去。”
……
天尽黑的时候,马陀回来了。
元桃正在服侍刹叶用膳,他仍然不想喝汤药,不喝便也不喝吧,元桃没有劝他,只是取了蜜饯来,默默地放在了药碗旁边。
刹叶见她这样做,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元桃说:“奴是希望殿下喝药,可是殿下不喜汤药的苦味,奴只好将这蜜饯放在旁边。”
刹叶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怕我死?”
元桃点点头。
刹叶明知这药没有用,皱了皱眉头,到底是抬手一饮而尽。
元桃递上蜜饯,刹叶却摇了摇头,他不是怕苦,喝了这么多年,他早已经习惯了,只是不喜欢而已。
元桃挺胸说:“奴可以去饲蛇,奴身体康健,受点皮外伤不碍事。”
刹叶只是摇摇头:“没用的”他经喝了这么多年的血引药,为此杀了那么多人,却也只是缓解发病时的痛苦。
死亡于他不过报应罢了。
正当时,阿捷在门外道:“马爷求见”
刹叶让马陀进来。
马陀身上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身上还带着喷溅上的血点。
元桃想是他又杀人了,不想马陀开口直接说道:“主子,达赞死了。”
元桃内心骇然,但是刹叶看起来却没什么反应,淡淡的,仿佛早有预料。
马陀说:“他背主求荣,向仁王李涟投诚,不想受到那贱妓诓骗,将假的名单交给仁王,随即同贱妓被仁王杀死。”
刹叶仍旧没有说话,一双疲倦冰冷的眼睛漠然的看着马陀。
马陀斟酌着说:“主子,忠王李绍想要见您一面。”
忠王李绍
元桃敏锐的听到了李绍二字,脑海里登时浮现出了他的样貌,圣人寿宴那晚她曾见过李绍一面,他就是裴昀的主子。
她不免想,比起仁王李涟,李绍他好似和太子要更熟络,他这时突然掺进来,难道是太子着急了?
刹叶皱了皱眉,喃喃道:“忠王李绍。”他不曾记得自己和忠王有过任何交集。
第25章
马陀见刹叶皱着眉,没说见亦没说不见,继而道:“因为达赞这些年所作所为,大唐的圣人已然对我们吐蕃子宅的人,甚至主子您有所不满。”
马陀小心翼翼的偷喵刹叶的脸色,见他面容平静,仅眉心皱着,继续说道:“自从您的胞弟新吐蕃王继位后,接连侵扰瓜州一代,战火重燃,当初称圣人为舅,自称为甥,两国休战近十年,如今您的胞弟公然的撕毁了盟约,唐圣人已经震怒。”
马陀无可奈何地说:“这怒火无疑也燎到了我们的身上。”
刹叶目光落在油灯上,看着跃动的火苗,说:“所以呢?”
有了回应,马陀信心倍增,道:“所以忠王来是想求见主子,请主子修书一封,寄与新吐蕃王。”
“他是想让我劝阿弟熄灭战火,与大唐结好。”刹叶道,他虽然被囚于笼,却实在是冰雪聪明,虽然他嘴上如此说,但是已然察觉了这背后还有更深的含义。
唐庭已经容不得他了。
唐庭容不得他们这些吐蕃贵族了。
修书结好吗?恐怕是要杀鸡儆猴,这位远近闻名的大唐圣人,雷霆手腕,天威浩荡,可不是会甘为异邦所欺,还要令人修书求好之辈。
刹叶自觉时日无多,索性见李绍一面也无妨,于是道:“好”
……
黑夜压境,天边卷起鱼鳞状的灰云,似乎城郊在焚烧着枯草,空气里弥散着霾味。
阿英取了食物正往院子里走,自从达赞死后,这宅子好生肃静,几日里连枝头的麻雀都消失不见了,吐蕃士兵也都散漫的拄着戟站着,没骨头一样,就连灯火也都暗了许多。
“至于这样省银钱吗?”阿英嘟囔着道:“路都看不清了。”
然而她看不见的还有吐蕃王子宅外密密麻麻大唐金吾卫,他们早已经脚步轻快的将整个吐蕃王子宅团团包围,纷纷手持火把,腰挎环柄长刀,身着黑色铠甲,庄严肃穆。
此刻,一辆马车辘辘驶来,停在了吐蕃王子宅门口,金吾卫取了马凳放在车下,蓦地,一只手掀开了门帘,年轻的公子从车上缓缓下来,仪容秀美,淡雅矜贵。
“忠王”金吾卫的副将王怀远恭敬地迎接:“忠王,已经检查妥当,吐蕃王子宅内外一切如常,没有异动。”
“有劳了。”李绍说道。
王怀远似乎有些不放心,说:“忠王,部下还是跟着您一同进宅吧。”毕竟这里面都是吐蕃士兵,饶是王远怀再有把握,已将吐蕃王子宅围得水泄不通,但万一出个三长两短,
他几条命也不够赔的。
李绍拍了拍王怀远的肩膀,微笑说:“不必了,有将军在外,我就足够心安。”
王怀远顿觉得心中温贴,道:“忠王请放心,部下定会严守在这里,若有异常,破宅而入,必将保护忠王安全。”
李绍说:“好”随即进了吐蕃王子宅,脸上的微笑渐渐消散,眼中寒意尽显。
……
元桃正在服侍刹叶喝药,他咳嗽得厉害,元桃也不想看他难受,便将药搁置再一旁,她见他虚弱的厉害,眼下隐有乌青,行将就木,心中难过到了极点,却又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只是阵阵顿痛。
“主子”她唤他。
“怎么了”刹叶说,声音也变得嘶哑。
元桃说:“奴给主子剥葡萄吃吧。”
刹叶摇了摇头,他拍了拍自己的床沿示意她坐过来,苍白的嘴唇轻启,说:“阿毛,给我唱首歌吧。”
“主子想听什么?”
刹叶说:“什么都行”
元桃不会唱歌,想了想,开口唱了一首童谣。
刹叶闭着眼睛小憩,似乎记忆又回到了儿时的那片故土上,身体上痛苦到了极致,灵魂反而倍感轻松。
元桃一曲唱罢,刹叶缓缓睁开眼睛,门口不知何时已然站着了位年轻公子。
那公子生得俊雅,此刻正面带着微笑,似乎是已经等待了一会儿,不忍打扰他们,见刹叶睁开眼睛,方才含笑道:“久闻刹叶王子的名讳,今日能得见王子一面,实属不易。”
刹叶说:“你就是忠王李绍?”
“是”李绍从屋外进来,目光扫过元桃,未做久留,他此来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令刹叶修书。
刹叶说:“马陀已与我说过。”又对元桃道:“去取笔墨来罢。”
元桃取了笔墨还有崭新的竹简,她倒了些清水将墨研开,后扶着刹叶坐起来。
刹叶用笔沾过墨汁,在竹简上书写,皆是吐蕃语。
写罢,在末端落了一串短字,似乎是他自己的名字,加盖印章后令元桃取扇风干墨迹。
他并不急着给李绍,说:“忠王此来,不会只是为了让我修书这么简单吧。”
“哦?”李绍不料刹叶会如此问,饶有兴趣:“刹叶王子为何会如此说呢?”
刹叶说:“若是只是修书,又怎需劳烦忠王亲自跑这一趟,何况你们大唐物阜民丰,兵强马壮,圣人雷霆万钧,无不催折,怎会需要我这等异国质子来修书求和。”
刹叶冷漠地说:“无非不过是想要以此震慑和羞辱我的胞弟罢了。”
修书吗?大唐圣人不过是想要借此羞辱新吐蕃王,告诉他你的同母胞兄正在长安做人质呢。
刹叶虽然病重,脑子却还清醒。
李绍笑而不语。
竹简墨迹已干,刹叶令元桃交给李绍,平静说道:“你们唐人总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今日应验到了我的身上,我又能如何呢?”
李绍微笑着将竹简收入怀中,道:“刹叶王子怎么会这么想呢?圣人素有仁爱之心,泽及枯骨,何况王子您。”
刹叶虽然久居宅内,却敏锐聪慧至极,他看着李绍那双幽深的眼睛,说:“圣人或有体恤之情,可忠王您未必有怜悯之心。”
这位年轻尊贵的忠王,看似温文尔雅,端庄持重,实则那黑色的眼睛里总带着料峭的寒意。
他正饶有兴味的看着刹叶,嘴唇微翘:“刹叶王子这是何意?”
刹叶说:“忠王您亲自前来,想要的恐怕不只这卷书信这么简单。”
李绍虽在感慨,眼中却毫无动容:“刹叶王子真是聪慧过人,可惜了……”
可惜了,天不假年,短折而死。
李绍不再绕弯子,笑容消散:“确实,本王想要向刹叶王子再讨一样东西,还望刹叶王子成全。”
空气仿若凝固,刹叶说:“忠王是如何知道的?”
李绍眼底不免闪过讥讽之色,语气仍旧温和:“刹叶王子不必知晓,纵使今日知晓也无益处。”
确实,刹叶将死之人,知道那么多也是徒劳,刹叶兀自冷笑,方道:“忠王,那名单已不再我身上了。”
李绍眉心微皱。
刹叶继而道:“不过忠王若是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倒是可以令忠王如愿。”
“何事?”
刹叶说:“忠王需得先答应我。”
李绍从容说道:“好”
刹叶推了推身旁的元桃,说:“请忠王带她一同离开。”
李绍一双眼这才落定在元桃身上,许久未见,她仍旧羸弱瘦小,但与兴庆宫那晚相比又有些不同,似乎是变得美貌许多,因刚刚哭过,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微微泛红,敛着的点点泪珠如碎钻流光般动人。
刹叶说:“忠王,你们唐人说一诺千金,您可能做到?”
刹叶摸了摸元桃的头,他的手掌冰冷,眼里却是无尽暖意,他温柔的望向元桃,“带她离开这里,保她性命无虞,忠王若是能够做到,我便告诉忠王,那名单现在何处。”说完这番话,他方才转头定定的注视着李绍。
李绍说:“可以”这对他来说简直过于容易了。
“不要!”
元桃打断道,她拉住刹叶瘦可见骨的手,眼泪簌簌地落下:“我不要走,我不要离开您。”她哀求似的说:“不要撵我离开,好不好,元桃只想留在您的身边……”
刹叶看着她哭花的脸,伸出手指擦她的眼泪,可是那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无论刹叶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傻元桃,你不是想活着吗?”刹叶说她傻,不想他自己的眼眶也隐隐发热,却没有落泪,他摸了又摸元桃的头,眼里是他自己都看不到的怜爱,他的心虫蚁啃食般痛,声音却愈发冷沉,道:“走吧元桃,我是将死之人,何必与我共赴黄泉,趁着这样的机会,同忠王离开,再也不要回来了。”
“再也不要回来了。”刹叶兀自重复着。
元桃喉咙像是被棉花堵塞住,心疼到了极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落泪。
刹叶抬眼看向李绍,道:“忠王不是想要那名单吗?那名单我已经交给了元桃,忠王不必担忧,亦不必想要封元桃的口,因为元桃并不识字,威胁不到您,忠王只要带她离开,保她性命无忧。”
李绍淡然地看着眼前一幕,承诺道:“刹叶王子放心,本王定然说到做到。”他向元桃伸出手来:“把那名单交给我,确认过真假,我定会带你离开这里。”
元桃泪眼婆娑的看向刹叶,刹叶似乎是铁心让她和李绍离开,根本不看她,她又抬头看向李绍那双冷淡的令人生寒的眼睛。
发觉已无退路,她这才慢慢从怀里拿出那细竹筒。
李绍接了过去,拔开木塞,将里面那卷名单取了出来。
薄薄的一卷绢薄,多少人千方百计争夺甚至不惜为此豁出性命。
他展开细细阅罢,确认了真假,这才收回到竹筒里,谨慎的放入怀中,微笑说道:“刹叶王子诚心相待,我自不会辜负王子所托。”垂下眼帘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元桃,淡淡说:“同我走吧”
刹叶说:“元桃,走吧”
走吧,不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徒劳,他怎么会不知道李绍所来为何,更知道等待着他的将会是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用手中最后的筹码换了元桃的性命。
元桃踉跄的从地上爬起来,跟在李绍身后,像是失了魂魄的孩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再最后望刹叶一眼。
只见他倚靠着凭几,脸色苍白,他也正在看着她呢。
“殿下”元桃哽咽地说:“我们还会再见吗?”
刹叶舌根处慢慢泛起苦味,仍是微笑着说:“会的”
会的
元桃的背影逐渐消溶在浓浓夜色中。
刹叶闭上眼睛,现下只剩下他自己,静谧的夜,连鸟叫都不曾闻见,这里就像是个巨大的,华丽的坟墓,他不由得轻轻哼唱起了儿时的吐蕃歌谣。
思绪飘远了,仿佛回到了初来长安的那些个夜晚,回到了那颗桃花
树下,恍惚间那花瓣似落在了他的鼻尖,又悄然飘散。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脏正在一下一下猛烈地跳动,火盆里的炭火早已经烧成了灰,明明很冷,他却感觉不到……
第26章
元桃一路踉跄走着,周遭似拢盖着一层薄纱,模糊的不真切,心中亦是一片空荡,身上也跟着忽冷忽热。
她跟在李绍身后走出了府,抬起头,看着满天星河,一年多了,这是她第一离开宅子,看到外面的天,燕婞,冯韵,多少人至死也没能等到这一天。
可她心中只剩无尽茫然。
李绍同金吾卫副首领王怀远交代了几句话后,转头与元桃说:“随我走”,元桃便跟着李绍一同上了马车。
车夫挥动手中鞭子,马车辘辘行驶起来。
元桃坐在温暖的马车里,却仿佛失了灵魂,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低垂着头,后背紧紧靠着车壁,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开始剧烈的颠婆,似乎是正沿着山的上坡行驶,耳畔若有若无传来哀嚎声,浓烈的烟味透过马车缝隙蔓延进车厢内。
元桃忽的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变,她一把推开车窗,只见马车已经行驶到了山崖之上。
通红的大火烧透漫漫黑夜,滚滚浓烟拢盖住高悬的明月,惊恐的鸟群四散飞远,发出凄凄的啼鸣。
“下车”元桃喃喃,对李绍道:“下车!”
“我要下车!”喃喃变成了痛苦的低吼,她手脚并用的爬到车门,不待李绍下令命车夫停车,她就已然推门跳下车去。
身上摔得痛极了,却半点都顾不得,她奋力地奔跑到山崖边,只见山崖下的吐蕃王子宅已是一片火海。
她怔愣的钉在原地,她能够清楚的听到火海中的哀嚎,凄厉悲惨,哪里是吐蕃王子宅,分明是修罗地狱。
李绍从马车上下来,缓步走到了她身侧,目光平静地看着崖下的火海,原本俊美的脸在通红的火光映衬下竟显得格外阴冷可怕。
“救火”她无助地说,转身扯住李绍的衣袖:“救火。”
火光映着她通红的眼睛,无助的如同困兽:“救火”她的声音低下来,变成了哀求,戚戚的轻扯住他的衣袖。
“求求您了,刹叶王子还在里面,宅里还有那么多人。”哀求的声音越来越低,她感觉头痛欲裂,耳边尽是嗡嗡回响,双腿绵软无力,终是瘫软的跪在了李绍的脚下。
李绍又怎么会去救火呢,他早已经下令,命羽林军将吐蕃王子宅围得水泄不通,如同铁桶,不要说人,即便是一只鸟儿也飞不出这片火海来。
他淡然地欣赏了一会儿那宛若地狱的吐蕃王子宅,又低头睨着倒在脚下的元桃,短短的一夜,她遭到了太大的变故,也经受了太大的悲痛,此刻已然失去了知觉昏死在他脚下。
李绍弯下身子,掀开脚边的元桃,她脸色通红,纵使昏迷失去了意识口中仍在呓语着救火。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的,原来是一直在发烧呢。
……
元桃做了一场噩梦,无论如何挣扎,都脱离不开。
梦里忽而是北都,她杀人埋尸,在深夜里不停的狂奔,躲避追杀的官兵。
忽而又变成了吐蕃王子宅,她眼看着马陀剥开燕婞的皮,却无法阻止。
转而她又看到了刹叶,他独自坐在池子边的那颗桃花树下,无论她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唤,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
“啊”
元桃尖叫着惊醒,只见一个身着白色轻纱薄裙的女孩正在床边照顾她。
女孩手里拿着块手绢,似乎刚给元桃擦过汗,被元桃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也给吓到了。
“你醒了”女孩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道:“你可是吓了我一跳呢。”
元桃感觉到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打断了又接回去般痛,头也斧凿似的,道:“你是什么人?”一开口,嗓子嘶哑难听。
女孩倒了杯水递给元桃:“我是肖睦,你叫我睦儿就可以。”
睦儿谈不上多美丽动人,倒是有几分玲珑可爱。
元桃喝了水,觉得嗓子没有那么痛了,环顾四周,这屋子虽然简单却也还算干净,她躺着的是一张通铺,约有四个人的位置,却只铺了两床被褥。
“我这是在哪里?”元桃问道。
睦儿说:“忠王府呗。”
一句话,将元桃的记忆给唤了回来。
睦儿说:“还是忠王带你回来的,你同忠王是什么关系?”不待元桃回答,又兀自说:“你回来的时候已经烧迷糊了,不知道已经烧了多久,我险些以为你醒不过来呢?”
见元桃不说话,睦儿又道:“你怎么不说话?不会是脑子烧坏掉了吧。”上下端详着元桃,道:“别说,你这模样生得倒真是好看,是不是忠王在府外看中了你,这才将你给带了回来?”又笑吟吟地道:“你被带回来那晚,大家传忠王带了个小美人回来,都排着队的想来看你一眼呢。”
忠王,元桃忽的清醒了些,眼前浮现起那夜被大火烧红的天,忽的起身:“大火!”她一把紧紧地抓住阿睦的手,道:“大火,忠王呢?我要见忠王。”
阿睦说:“你糊涂不成,什么大火,忠王也不你想见就能见的呀。”又一屁股坐在元桃旁边,道:“是不是真的是忠王在府外看中了你,我们可都是这么认为。”
“你们?”元桃有些不解。
“是呀”睦儿说:“你别看这件屋子里只有你我两个人住,别的房间那可都是住满的,别以为你是忠王带回来的就多了不得,你现在和我们一样,可还都是忠王府的奴婢。”
奴婢,元桃心道:原来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做奴,又说:“我昏睡了多久?”
睦儿摸了摸自己下巴,掐着手指算道:“五天吧。”
元桃连忙问:“五天前是不是有一场大火?”
睦儿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摇头道:“不过我们鲜少出这十王宅的,除非是有忠王或者别的皇子的手令,或是差我们出去做事,才有机会出去,你说那大火,我也不清楚。”
元桃想知道刹叶究竟还活着吗,道:“那忠王呢,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忠王。”
这个睦儿知道,说:“我们是尚寝司宫婢呀,轮到你值班那天,兴许就能有机会见到忠王。”她给元桃掖了掖被角,以为元桃是存了攀高枝的心思,语重心长的说:“眼下你还是好好歇着吧,别惦记着忠王了,魏姑姑令我照顾你,我可不敢出差池。”
……
“识得吐蕃文吗?”李绍说,取了火折子点了香炉,很快袅袅白烟就飘了上来。
裴昀正从盘里挑了快桃花糕点,塞到嘴里,说:“幼时在甘州住过些日子,有幸认得一点。”
李绍从书架上取了竹简,丢到裴昀怀里,道:“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裴昀把剩下的半块糕点放下,拍掉手上的糕点屑,抖开竹简,他读的速度很快,少顷,道:“这是刹叶写的。”又说:“没什么,不过是劝新吐蕃王休战,还说自己不会回到吐蕃了。”手指向末端的红色印章:“这是刹叶独有的印章,证明了确实他亲自所书,不会有假。”说着,将竹简递还给了李绍。
裴昀又拿起剩下的糕点,边吃边说:“这下子,也算是完成圣上的差事,可以交工了,不过……”裴昀欲言又止,突然没了胃口。
“不过什么?”李绍不甚在意,收了竹简。
裴昀叹息道:“不过这样做真的好吗?吐蕃王子宅化作灰烬,确实再没有可以威胁太子的证据了,但是……”
李绍莞尔:“你是想说,这样未免有些太明目张胆了。”
裴昀说:“是,那可是一整个吐蕃王子宅,大火足足燃了三天,长安城内,无不听见里面那
凄厉的叫声。”
李绍道:“你怎知这不是圣意呢?”
这下子换做裴昀糊涂:“什么意思?”
“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们的圣人。”李绍没有就此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目光落在窗外,树影正稀薄,转而问道:“什么时辰了?”
裴昀说:“过了午时了。”又说:“马车已经备好了。”
李绍叹道:“是时候该去趟兴庆宫了。”
……
又过去了三日,元桃的病好了,烧彻底的退了,除了四肢还有些酸涩乏力,没有什么其他症状。
经掌事魏姑姑批准,睦儿带元桃在忠王府里简单的认路领活。
“诺,那边是忠王寝殿”睦儿说道,手里还端着铜炉,神采奕奕地说:“你要机灵着点,现在呢,我们就要去给忠王寝殿的香炉换香灰去,顺带着把寝殿打扫干净。”
“那边是哪里?”元桃忍不住打断睦儿,手指向寝殿右侧,那里似乎有琴声传出。
睦儿沿着元桃手指的方向瞄上一眼:“哪里呀,啊,那里住的是杜夫人。”偷偷在元桃耳边道:“她生得很美丽,很得忠王宠爱,只不过她的性格不是很好,所幸我们只负责忠王的寝殿,寻常是不必去她哪里的。”
元桃点点头,在心里记下。
睦儿又指向另一侧,道:“住在东边的是忠王妃,韦氏,忠王妃性格亲和,待人温柔,不时还会赏赐下人,她的兄长韦竖,时任陕郡太守、江淮租庸转运,因此忠王妃的赏赐向来丰厚,我们这些奴婢都很愿意往忠王妃那里去。”又道:“至于再西边,还有两位妾室,孟氏和萧氏,萧氏原是申王府中的歌妓,因为美貌,得忠王垂怜,收做了妾室,至于孟氏,她是太子赏赐的,忠王偶尔也会去她们两个人那里留宿,除此以外忠王府里就没有别的人了。”
话题扯远了,睦儿拉回正轨,道:“现在你要同我去给忠王换香灰,这香灰每日都要换一次,还要将屋子打扰干净,将昨日的衣物取出来送去浣洗,不过浣洗这活儿是不用我们做的,自有专门负责浣洗的奴婢,你只需要交给她们便可以,还要再看看油灯里的灯油够不够,是否要添。”
元桃点头记下。
睦儿又嘱咐道:“你要切记,尽量赶在巳时去给忠王收拾寝殿,因为每日这个时候,忠王都回去学宫听太傅授课,寝殿里没有人,若是你不小心误了时辰,也不打紧,午后忠王有时候会去面见圣上,有时候会和永王他们去打马球,总之这两个时间去收拾寝殿是不会碰上忠王的,但你若是非想与他碰面,那就另说了。”
睦儿得意洋洋地讲着,她已在忠王府侍候三年有余,早就驾轻就熟,从未犯错,她胸有成竹的一把推开了寝殿门,却不想今日命犯太岁,好巧不巧的,李绍没有去学宫,正在案几前坐着呢。
第27章
“忠……忠王……”睦儿面如死灰,继而赶紧跪讨饶:“是奴婢不好,奴婢不知您在寝殿。”边说边磕头。
李绍正在写字,挥毫落纸如云烟,圆浑流畅,筋骨兼备,他并没有过多计较,只冷冷道:“退下。”
“诺”睦儿赶紧应道,回身向元桃使了个眼色,让她也快点跟着一起走,却不想李绍的声音从背后再度传来,垂着眼帘微抬乜她一眼,道:“你留下。”
话里指的是元桃。
睦儿这会儿可顾不上旁的了,灰溜溜地就逃跑了。
元桃定定地站着,明媚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整个人像是镀了层暖洋洋的光,但她却无端感到寒意,冷森森的直往心口爬。
李绍写字的手停顿,目光看向她,颇有几分不满,道:“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
元桃这才走到了他身边,目光落在他的字上,虽不识字,却能够看得出来他的字圆劲流美,如行云流水。
“病好了?”李绍道,语气稀疏平常,像是在同她随便聊天。
元桃说:“已经不发烧了。”
“哦”李绍淡淡应道,字写完,他似乎不是很满意,眉心微皱,将笔扔在案上,道:“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他这话一出口,元桃倒是怔了住。
什么也逃不开他的眼睛,语气不免杂着讥诮,道:“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当我看不见?”
“刹叶”元桃脱口而出,又咽了下去,胸口一胀一胀的,思量再三,轻轻问道:“吐蕃王子宅还有人活着吗?”
李绍似乎没听见她说话般,换了张宣纸,取了镇纸镇平。
没有回答就是最好的答案。
元桃本应该恸哭叫喊,可是她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只有心口钝刀割似的,语气却淡到了极点,道:“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李绍终于肯看她了,冷淡的眼睛居高临下的睥着她。
她细细手指紧紧拧着薄纱裙边,柔软的裙摆被攥出褶皱,睫毛眼眸里漾着朦朦水雾,牙齿却又咬地紧紧的。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元桃只觉得喉咙发腥,痛的如同在吞刀,她垂着眼帘,指甲直往掌心肉里嵌:“他本就时日无多,更危害不到你们一点,你们为何还要那样残忍的对他。”
李绍漠然瞧她,不置一词,转而又从容执起笔写字,丝毫没有将她的痛苦当做一回事,只淡淡说道:“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是太子吗?”元桃不由高了些,追问道:“是太子吗?因为那名单……”
“放肆”李绍斥责,一贯平静地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怒意,转而恢复如初,只是眼眸愈发冰冷,凝着她:“这里不是吐蕃王子宅,说出口的每句话都深思熟虑,要知何为谨言慎行,不然任谁也救不了你命,害人害己。”
“元桃知道了”因为愤怒,她身上簌簌发抖,继而说:“我要出去,离开这忠王府。”
见李绍视若无睹,元桃说:“刹叶说过让你带我离开宅子,没说让你将我带回忠王府做奴婢。”
“哦?”李绍饶有兴趣,他看着她那张泫然欲泣的美丽的脸,道:“放你出去,然后,你要去哪里?”他问她,那双含笑的却分外冰冷的眼睛直视着她,道:“去仁王哪里吗?”
见她面色震惊,李绍笑道:“你觉得刹叶的死是太子所致,所以就想跑到仁王哪里去替刹叶报仇。”他洞若观火,对她那点心思早就了然于心。
李绍说:“刹叶说你不认字,但是你已经偷偷的将那名单默了下来,虽然不认,却知如何写出来,我说得可对?”
句句皆正重要害。
元桃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无所遁形,仿佛里里外外都被他一览无余。
李绍背过身在书架里挑书,淡淡的语气里带着不屑,说:“别做梦了。”又道:“蜉蝣撼树,不自量力。”
“未避免你出去给我添乱子,忠王府就是最好的住处。”李绍说着,伸出修长的手指轻划过书柜里堆放的卷轴,似乎是在找东西,蓦地手指停在了一卷卷轴处。
他沉吟片刻,将那卷轴抽了出来,直接丢进了元桃怀里,微笑道:“打开瞧瞧吧,阿毛。”
阿毛,他的笑容让元桃登时汗毛耸立,怀里的卷轴更是像个烫手的山芋。
她睁圆了眼,缓缓打开卷轴,里面赫然是她自己的画像。
这是她的通缉令。
霎时间,元桃只觉得血液涌到了头顶。
“熟悉吗?”李绍微笑着问,看着她吓得惨白的一张小脸,从容不迫逼近她,说:“这是成元十八年七月,并州张贴的一张通缉令。”
“你可想起来了吗?需要我来帮你回忆回忆吗?”李绍微笑道。
元桃脸色惨淡,紧紧攥着手中通缉令,面对他的逼近,只得后退一步:“你都知道了……”
“自然”李绍慢慢走近她,那种压迫感顿时再度袭来,元桃只得步步后退,直至背靠到墙边,再无路可退,墙壁里冰冷的寒气顺着她的后背向四肢百骸攀爬。
他身上那名贵的鎏金香囊,元桃此刻闻来,只觉得窒息。
李绍说:“你
是杀人疑犯,带罪之身,你以为偷了元桃的身份就能够瞒天过海吗?”他修长的手指抚摸上她的耳垂,一路向下,温凉指腹划过处皆是滚热,继而停留在她的胸口,暧昧的指尖略做流连,灵活的轻轻拉动,齐胸襦裙的带子松开,衣裙随之散落在地,女孩如花蕾般含苞欲放的身体在他面前顿时展露无疑。
他的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胸口,那上面有着烙铁留下的疤痕,是个“奴”字。
他那双黑眸只往她心底探去,微笑着问道:“我说得对吗?阿毛,元桃虽被贬为庶民,流放幽州,但她可不是奴籍。”
元桃心感羞耻,不知是因自己赤裸着的身体,还是因他戳破了自己的身份,咬牙别过了头去,长长的睫毛簌簌颤动。
李绍却没有再进一步的举动,他瞧着她那视死如归的模样,竟觉得绒绒可爱,语调也变得柔和些:“曾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还没过够?还是做惯了亡命之徒,怀念那四处流亡的日子?”
她回忆起并州如炼狱般的日子,这才慢慢低下了头,却仍旧沉默。
正当时,响起了敲门声,是妾室孟氏,她在门外说:“忠王,妾来送桂花糕。”
“进来吧”李绍说,丝毫没有忌讳。
“诺”孟氏端着木盘推门进来,只见李绍和衣裙散落在地的赤身裸体的女孩,孟氏脸色顿时白了,惊慌道:“是妾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忠王。”放下了桂花糕转身快步关门离开。
趁这间隙,元桃伸手欲抽头上的素钗,不想李绍早有预料般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娇嫩纤细的姑娘到底挣不过他,就连素钗也被一并夺走了。
元桃以为他会生气,但是没有,他视她不过笼中雀,收了她的素钗,细细把玩,一双眼冷的生寒,薄唇轻启,冷冰冰的道:“出去。”
顾不得将衣裙穿戴整齐,她捡起地上的衣裙胡乱裹在身上,逃似的匆匆跑了。
屋里顿时只剩下李绍自己,香炉里的那缕白烟若有若无,似乎是快要燃尽了,他垂下眼帘看着手里的那支素钗,而后将它放在了书架上。
……
睦儿似乎是没想到元桃会这么衣冠不整的回来,瞪大了眼睛,道:“你这是怎么了?”
元桃不说话,直奔床榻而去,被子拉到脖子,只留一张小脸在外面。
她的身体在被子里颤栗,上下打着下牙,咯吱咯吱的发抖,除了被李绍戳破身份的窘迫,更多的是被解开衣裙,赤裸裸地展现在陌生男人面前的羞耻。
还有那个妾室孟氏,李绍竟就那样令她进来。
元桃越是回想,身体就发抖的越厉害,纵使自小不少被人欺负,但她何曾受到过这种羞辱。
睦儿当元桃是病了,小手探上她的额头,“咦”了一声,道:“奇怪,没有发热呀。”又见元桃一副被羞辱的模样,惊道:“莫不是忠王他……”
元桃不想听她胡诌,转身将背影留给睦儿。
元桃心乱如麻,眼下只想安静,却听睦儿在后面道:“元桃,你是不是勾引忠王未遂,被撵出来了。”
元桃终于忍受不住,脱口道:“胡诌”,她现在都快要恨透他了。
睦儿经元桃这么一呵斥,心里也有点犯怵,连连道:“好好好,是我胡诌了。”
……
入了夜,李绍正在看书,随手取了枣子放在壶里热,很快枣子的香甜味就弥漫开,他并不渴,只是觉得这香味甜的醉人。
书看到一半,门外有人道:“忠王”
这声音过于熟悉了,李绍立刻放下书,亲自起身上前去开门,道:“二兄”
来人正是冯元一。
李绍说:“二兄怎么亲自来了。”
冯元一说:“做奴的,替主子跑一趟,理所应当的,忠王可不要折煞老奴了。”
李绍说:“是圣人……”话没说完,他只是突然意识到不应当多说,转而拉着冯元一的手臂,请他入内,笑道:“夜里冷,二兄来喝杯热汤暖暖身吧。”
两人围着暖炉坐下,李绍取过枣子汤,里面加了参片,煮得久了汤汁色泽愈发深红,枣香浓郁。
冯元一说:“谢忠王,老奴就不客气了。”一碗下肚,果然身上跟着暖和了起来,五脏六腑的也都热了,这才说起正事:“老奴这么晚来可是打扰忠王了。”
“二兄说得这是什么话”李绍微笑道:“就算没有事情,我也是希望二兄能够常来的。”李绍给冯元一将汤再度斟满。
冯元一却摆了摆手道:“老奴喝一杯就足够了。”转而道:“这次来还是因为吐蕃的事。”
李绍敛着眼帘不做声,伸手取了铁钳拨弄了几下炉子里的炭火,顿时烧得更旺了,腾腾热气只往面上扑,眼睛仍是冷冷清清的一双眼,映着炭火的红,举手投足里都是天家的从容气度。
冯元一说:“忠王辛苦了,这件事难做,做得不好要要受牵连,做得好了,也免不了留个骂名在身上,圣人心里也觉得十分亏欠。”又说:“那刹叶的修书,张守桂在战前命人直接送去石堡城里,小吐蕃王看了刹叶的绝命书,又听闻长安的吐蕃王子宅起了大火,烧了整整三日,全化作了灰烬,气得登时呕血,亏得左右下属搀扶着才能站稳。”
李绍说:“承圣人雨露恩泽,儿臣所做不过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第28章
冯元一传达的无非是圣人的旨意,吐蕃王子宅的处置颇得圣心。
亲自送走了冯元一,李绍没有立刻回到寝殿,而是站在院子里,他抬头凝望天空,高悬的明月宛若银钩散着凌凌的寒光,夜里萧瑟冷风穿过庭院,吹的衣袍猎猎抖动。
真冷啊。
李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向来平静如水的眼里也不免泛起寂寥之色,也只是片刻,又归于沉寂,转身回到了温暖的寝殿。
……
元桃这事儿传到了杜夫人耳朵里,那就变的不得了。
杜夫人不等孟氏将话讲完,就有了点暴怒的意思,阴沉那着美丽的脸,待孟氏说到元桃□□时,杜夫人赫然道:“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她这人往好听了说是爱恨分明,其实就是头脑简单,孟氏语调柔柔,却说得绘声绘色,她登时怒火中烧,一把将水杯砸在了地上,那可是赣州上好的白瓷,登时碎的满地残片,茶水顺着砖流淌,闪着粼粼的光。
她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气的朱唇颤抖,几欲滴血:“自从听说三郎带那贱婢回来,我就猜到了没什么好事,妓子也就罢了,这下子连贱奴都要收入房了吗?”
孟氏就是歌妓出身,听杜夫人这么说道,脸跟着红一阵白一阵,一时之间分不清楚她骂元桃呢还是骂自己呢,只觉得辣辣的发热,柔声细语打圆场:“忠王却也没有要将她收入房的意思。”
杜夫人本就心里有怨气,她家世不比韦氏显赫,全凭借年轻美貌才在这忠王府有一席之地,现下若是失了李绍的恩宠,那对她来说无异于天塌,再者她本就要强,韦氏也就罢了,元桃区区一个贱奴。
她从软垫上起来,在屋子里反复走,似乎是生气极了,视线扫过孟氏,她疏忽间倒是长了脑子出来,摸着自己白玉似的面颊,朱唇不满的向下一撇,道:“管她呢?”阴阳怪气的又说:“忠王妃都没有置喙,我干嘛要去出这个头。”横了孟氏一眼,懒得指桑骂槐,道:“想得到忠王的宠爱,要凭自己的本事,别总想着把别人推下了水,得宠的就会是自己。”
见孟氏脸色青白,杜夫人挑眉,得意说:“前两日齐王府的崔夫人说得了张紫狐皮,裁做个斗篷。”唤贴身奴婢:“走,诺儿,我们去瞧瞧去。”
杜夫人说罢盈盈离开。
孟氏脸色难看,她原是想着激怒杜夫人,好打探打探这小奴到底是什么来头,她想起来李绍带小贱奴回来的那天晚上,吐蕃王子宅里正燃着熊熊大火。
她敏锐的嗅到了一丝别的味道,隐约间觉得这两者定是有些干系的。
她是太子送给李绍的妾室,暗中向太子传递忠王府的近况,是她最首要的任务。
孟氏脸
色昏暗不明,杜夫人这条路看来是走不通了,她要再寻条路子。
……
另一边,睦儿照例已经带元桃认了路,也到了领了活的时候,恰好又赶上月初,是重新排班的日子。
睦儿分到了白班,伸头好奇地看向元桃手中的牌子,道:”元桃你这月领的是夜班。”又见元桃一脸迷惑,惊声道:“元桃你不会不识字吧!”
睦儿倒是没有故意嘲弄她的意思。
元桃默不作声,垂着脑袋,手里捏着牌子,无端感到难堪。
睦儿了然于心,指着牌子告诉她,道:“你这牌子上是暮字,所以你这个月领的是夜班。”拍了拍元桃的肩膀,道:“也还好,不过是酉时到亥时,晚是晚了些,却比白日里活少些。”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可是最讨厌领夜班的。”
元桃问:“为什么?”
睦儿说:“因为晚上忠王通常都在府里,眼皮子底下侍奉,稍有不慎就被捉了错处,若是赶上忠王心情不好……”
元桃心惊肉跳,心中浮现他那似笑非笑的眼,道:“他心情不好会打骂奴婢?”
“那倒不至于”睦儿说:“不过也很可怕就是了,而且保不齐还会碰到杜夫人。”话锋一转,笑道:“不过兴许到你这里就不一样了,毕竟你可是忠王亲自从外面抱回来的,整个忠王府里只有你元桃有此殊荣了。”她把“抱”字咬得紧紧的,仿佛另一头真连着些不可告人的暧昧。
这算哪门子好事?
元桃看着手中分到的夜班牌子,眉头紧锁。
睦儿后来又嘱咐了元桃几句。
夜班和白班不同,寝殿白天已经打扫过了,夜班她只需要给内外的油灯添灯油,再去寝殿内室里给暖炉填炭火,其余时候她只需要在殿内侯着,随时等待忠王差遣就够了。
听起来确实要简单很多。
睦儿叮嘱说:“但是最怕就是犯困了,寝殿里最是暖和,一站就是三个时辰,忠王又喜静,眼皮子难免打架,你可千万不要睡着了。”
睦儿叮嘱完就去做事了。
快到酉时,做足心里建设,元桃这才出门去李绍的寝殿,院子里青竹发枯,原本啼血的杜鹃也被寒霜打得零落,好一派冬日里的萧条景象,敛着几分肃杀之气。
天色早已经暗下,像是泼过墨,青黑青黑的,元桃一手拎着灯油,一手拿着火折子,将寝殿外的夜灯通通添满灯油,再一盏接着一盏点亮,星星点大的烛火连成排,在这冷寂的夜里竟别有几分灿烂。
轻手轻脚做完这些,她才笃笃叩了两下门,道:“奴婢来值夜。”
屋里没有回应,她心脏隆隆跳,稍做沉吟,轻轻推门进去。
李绍是在屋里的,他正在案几前看书,也未抬眼看她,书页如流水般他修长手指间划过,发出“沙沙”声响。
元桃向他手中的书飘去一抹好奇的目光,立刻又收了视线,踮脚生怕发出声响,匆匆去给内室的暖炉填炭。
一进内室不等看清那床榻的人影,浓浓的脂粉香气倒是先一步涌入鼻腔。
女人身着红色丝制的齐胸襦裙,身批蓝色轻纱,正懒洋洋的靠着大圆枕小憩,听见有人进来,她也没睁眼睛,浓密的小扇似的睫毛抖了抖,葱白似的玉手拨弄着圆枕上垂着的穗子,缠在手指间又松开,如此来回几遍。
她生得妩媚,皮肤白皙若凝脂,眉如远黛,手如柔夷,肌理细腻骨肉匀,隔着纱帐散发着慵懒的撩人的暧昧。
元桃视线不敢过多停留,立刻跪在地上给暖炉填炭。
“三郎”女人忽然开口,声音酥麻勾人。
李绍翻过一页书,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冷淡:“你若是倦了就回去睡吧。”
他的声音从屋外传到内室,女人听见立刻睁开眼睛,从榻上坐了起来。
这女人正是杜夫人。
杜夫人嗔道:“妾身不要回去。”一把掀开了纱幔,嫌元桃在中间填炭碍事,一脚将她踢开,走向李绍,娇嗔道:“三郎”她坐在他身边,柔柔地往他怀里贴去,小鸟依人做派。
李绍放下书,一手搂过了杜夫人的腰肢,杜夫人那点心思他了然于心,笑意稀薄,语气淡极:“这才几更天?”
“那妾可不管,连萧氏都怀了身子,妾也想有个三郎的骨血。”她说着,拉着李绍的手臂撒娇,猫儿似的。
李绍摸了摸女子娇嫩的脸颊,他的指腹冰凉,目光沉了沉,不免调笑:“给你的机会还不够吗?”双臂向后倚靠着凭几,语气玩味:“总不能怪在我的身上吧。”
“三郎”女人起身拉着李绍的手,将书夺了过去丢在一旁,可怜兮兮地说:“这书有什么好看,白日里都看那么久了,还没看够嘛?晚上了就陪陪妾吧。”
杜夫人拉着李绍的手就要往内室的榻上去,卷着浓浓香味,不想撞上了刚添完炭火准备退出来的元桃。
“哪里来的野奴婢,怎么能这么没有眼力呢。”杜夫人道,美目含怒,这碍手碍脚的奴婢真是坏人兴致,令人发指。
“奴婢知错”元桃连忙垂头道。
元桃话不说还好,话一说,杜夫人倒是留意起了她的面容,蹙眉道:“好生疏的脸。”
见她虽然稚气未脱,却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杜夫人不由得想起了白日里孟氏的话,惊讶道:“原来昨日里就是你……”
“你这个小浪蹄子”差点破口而出,想起来李绍还在呢,杜夫人没能说出来,硬是咽了回去。
春宵一刻值千金,元桃可是怕得罪她,更是巴不得赶紧从李绍面前消失,道:“奴婢这就退下。”
说着她就要退出去。
却听李绍掺着几分倦怠的说:“我近日有些乏了,你回去吧。”话是对杜夫人说的。
杜夫人头一回被李绍拒绝,脸色忽青忽白,忍下道:“诺”离开的时候不禁瞪了元桃一眼,都是这小奴婢,坏了自己的好事。
元桃吃个哑巴亏,却也由不得她辩解,想起睦儿的嘱咐,填完炭,她就安静的站在内室门口侯着,随时等待着李绍的吩咐。
所幸李绍也不是多事之人,他只是回到了案几边继续看书。
一时之间,这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安静的出奇,暖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耳边偶尔传来李绍翻书的声音。
不出一个时辰,元桃果然翻了困。
眼皮子打架,像是坠着秤砣,藏在袖口里的手狠狠拧了一下大腿,这才把瞌睡给撵跑。
未免再犯困,她的目光开始四处乱飘,而后定格在了书架上,上面摆了只素钗,是她上次想要用来捅李绍的,不想他给放在了书架上。
目光飘了一圈,最后难免悠悠地落在了李绍身上,他正看书,油灯的光照在他脸上,衬得格外俊雅,书页在他指尖一篇篇翻过,如同蝴蝶的翅,阴影不时从他白皙的脸颊上抚过,真是天姿秀出,仪容流美。
元桃不认字,不懂那书有什么值得看的,他竟一颗心都沉在那枯黄粗糙的纸页中。
“看够了吗?”李绍忽然说话。
元桃顿时脸皮一热,原以为他看得投入不会发现自己正在端详他,悻悻地低下了头。
李绍放下书,看过来,半是调侃半是认真:“有你在,看书都不能入神。”不免打趣她,道:“也不知你那眼睛在瞧什么,心里装的又是什么,怎么?难道又想把钗子捅进我脖子里?”
原来他全都发现了。
她那大大的眼睛里仿佛藏满了小心思,鬼机灵得很,害得李绍都不得不提防起她来了。
元桃道:“奴婢没有”
她躲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偶然又看到架子上搁置着一把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
李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调笑道:“钗子没能得手,眼下是觉得这短匕
或许还可行?”
“奴婢没有”元桃一急耳和根发热,辩解道:“奴婢又不是失心疯。”她觉得他真是将她看做变态了,她还不至于那般丧心病狂。
她一急,李绍眼底不免也染了笑意,他觉得她这小姑娘有趣,比他府中的其他奴婢都多了份可爱,像是只还没被驯化的小毛狗。
她长得也着实可人,不哭的时候,大眼睛圆圆的,浓密的睫毛如蛾翅,花瓣似的唇自带着一抹海棠般的红,也是这红给她平添几分娇艳来。
夭桃初绽含苞欲放,红的醉人,只差在那一夜雨打,等再出落些时日,沾了露水雨珠想必会更加娇嫩柔软。
眼下尚欠时日犹如春芽,他不免意兴阑珊。
就在这时,门口的守卫道:“忠王,太子殿下到了。”
李瑛?李绍稀薄笑意全然消散,稍稍沉吟,从案几前起身,长腿跨过门槛,衣袍似有似无的轻擦着她的裙摆而过。
第29章
已过而立之年的太子李瑛,显然看起来要更加成熟,剑眉星目,身材高大挺拔,穿着绯红色圆领袍子,脚踩银丝线绣云纹的长靴,腰配白玉带,贵气凌人。
李绍前去迎接,恭敬中带着一分不为人察觉的冷淡和轻蔑,道:“殿下。”
李瑛拍了拍李绍的肩膀,倒是热络,一同进入殿内。
李瑛深居东宫,并未在十王宅内设府,这次是突然前来,不曾提前命人过来知会一声。
“圣人令我过来给李嶙送生辰礼。”李瑛笑,一手压在他的背上,道:“三日后就是李嶙生辰,这不顺带着也过来看看你。”
李瑛身上寒气未退。
李绍目光轻而快的掠过院子,除了他的贴身守卫,就只剩下殿内侍奉的元桃,视线在元桃身上稍稍一定,黑眸沉了沉,没有多言,伸出手臂引李瑛入殿,展露出笑意,道:“天气寒冷,殿下随我去内室烤烤炉子吧。”说着将李瑛往殿内的内室引去,冷声吩咐元桃道:“在内室门外候着,若是有人要进殿内,立刻通传。”
元桃道:“诺”
李绍谨慎的关上了内室的门。
李瑛鼻子灵敏,进了内室,忍不住打趣道:“一股女人香。”
李绍慢慢松弛,莞尔一笑:“殿下就知道打趣我。”
李瑛笑而不语,撩开袍子坐在炉子旁,见旁边的案几上放置着一盘栗子,便随手取了一把放在炉子旁烤。
李绍亦坐下,取了沸水滚过的青瓷,又持长柄阴勺从瓷罐里取去岁江南东道新进贡的雨花茶,先用滚水润过,再低斟泡开嫩芽,本就是姿容秀雅的天家贵子,举手投足亦是流美斐然。
李瑛敛着袖口,眼含笑意,只道:“这个时节饮雨花茶,恐怕不合时令。”
李绍不以为意,只是将沏好的茶推至太子面前。
茶汤甘冽中带着清甜,自有独到冷韵,回味绵长。
“确是好茶!”李瑛拊掌赞叹,又笑吟吟问:“你可给李嶙准备生辰礼了吗?”
李绍笑说:“自然,不准备那臭小子定又会和我不开心,想着生辰当日再送他。”
久违的温馨过后,李瑛拿起了茶杯,轻轻摇晃里面轻浅的茶汤,眼底似覆薄薄冰霜,说:“吐蕃王子宅的事……”他略作沉吟,看着碧波荡漾的茶汤,皱眉忖度片刻,这才道:“圣人听到了些风声。”
“哦?”李绍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清透的茶汤盛在上好的青瓷杯里,更衬得这青瓷色泽葱郁,他眯了眯眼,问道:“什么风声?”
李瑛说:“朔州”
只这两个字。
李绍眉头也不由皱起,举手投足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气度,思索后方才缓缓开口,问道:“何人传至圣人耳边?”
李瑛冷嗤道:“除了惠妃还会有旁的人吗?”剑眉里压着寒意,不悦的冷声道:“她可是巴不得明天就将我从这太子的位子上给赶下来,好把自己的儿子给捧上去。”
说到这里,李瑛放下了茶杯,身体凑近李绍,语气略显急切,热腾腾的气息扑面,低声道:“对了三弟,那吐蕃王子宅……你可有发现?那名单当真化作灰烬了?”他还是在惦记那名单呢。
李绍仿佛早就了然于心,半垂的眼帘蔽着眼,声音仍是淡极,道:“殿下尽可以放心,金吾卫将吐蕃王子宅团团围住,烧做灰烬才许人进入,从王怀远那里得到的的禀报,已全部化为焦土,不会有假。”
说话间,炉子上的栗子经不住火烤,猛的崩裂开,霎时间香味扑鼻。
李瑛的焦急之色这才慢慢消退,肯定的连连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如此一来纵使惠妃说破了天,没有证据,也是没用的。”
他亲自过来就是为得到李绍一句答复,亲耳听到,这才觉得心里落了地,见时候不早,起身道:“天色已晚,本宫也不便久留。”拍了拍李绍肩膀,说:“三弟也早些安置吧。”
李瑛说完,从软垫上起身,他身份不便久留,免得招人闲话,趁着给李嶙送生辰礼的机会,这才能顺路来了一趟忠王府。
达赞和仁王李涟的事,李瑛也有所耳闻,想来达赞都没有得到那名单,别人就更难得到了,如今一场大火烧成了焦土,毁尸灭迹,他就更可以高枕无忧了。
李瑛难得神清气爽的往内室外走去,拉开门,不想门口站着个小女奴,李瑛差点与这小女奴撞个满怀。
“元桃”李绍斥责,饶是他目光锐利,先行一步将元桃拉进怀里,手臂搂过她的肩膀,将她的身体按在自己怀里,眉头鲜见的皱起,神情虽淡,眼里却暗压着几分不为人察的怒意,责怪道:“怎敢惊了太子鹤驾,还不让路。”
李瑛心情舒畅,根本没有留意到李绍紧紧搂着的小女奴的袖子里,那正隐隐闪着寒光的刀刃。
李瑛弯腰凑近了过来,他的脸离元桃的脸极近,似乎是很好奇,只为看清她的样貌,男子潮热的气息扑上面,元桃却只觉得血往头顶涌去,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猛烈,仿佛一张嘴就会从喉咙里蹦出来。
好在李瑛只是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元桃,转而对搂着元桃的李绍道:“三弟好福气,连身边侍候的婢女都出落的这般美丽动人。”又见她一双大眼睛里隐隐流动着恐惧之色,不禁和悦的打趣道:“三弟不要这么严厉,看把这小丫头吓的,脸都白了。”
为避免再生差池,李绍手臂环过元桃的腰,看似只是随意的将她拥入怀中,实则手下力道强劲,桎梏着她的身体,使她不得动弹,面上微笑自若,淡然的对太子报之一笑,道:“臣弟原也是觉得这小奴生得美丽,留在身边贴身侍奉也好,毕竟赏心悦目,平素这般呆傻也就罢了,不想今日冲撞了殿下,要不就差去做洗衣奴算了,免得碍眼。”
李瑛倒是很宽容,打趣着笑说:“本宫无碍,小奴婢年纪还小,不懂事,生得这般美丽,送去做洗衣奴岂不可怜,不若留在身边做个美妾。”说完,脚步轻快的推门离开。
李瑛身影早已经消散在夜里,李绍却仍旧控制着她的身体,直到确认李瑛再不会折返回来了,这才一把夺下元桃手里的匕首,将她从怀里推开,冷眼睨着她,那目光仿佛要将她活剐了,蔑视道:“你要是不想活了,有大把死法供你选,不必如此迫不及待。”
李绍看着手中的匕首,粼粼刀光映衬着他的眼睛,是墨般黑的眼眸,冷沉中蕴着少有的怒意:“若是让太子察觉,不要说你了,整个忠王府都要一起陪葬。”
“你欺瞒了太子。”元桃忽然开口。
李绍怒意正盛,不想她倏忽间说了这么一句话,不免惊诧,冷冷凝视着她,只看她还能吐出什么厥词来。
元桃说:“你没有将那名单交给太子?”她以为李绍和太子关系很亲近,以为他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她睁大了眼睛看向李绍
,不可置信的说道:“你说它和吐蕃王子宅一同化为了灰烬,你欺瞒了太子,那名单明明在你的手上。”
李绍的怒意消散了,只剩下冰冷,他审视着她,沉默着一言不发。
此刻的沉默反倒更令元桃感觉害怕,她还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一个人,不知为何,明明李绍的手中无利刃,也没有出言责骂,可她就是害怕他,害怕他冰冷的眼睛,害怕他那审视的目光,似乎要将她通体看遍一般,但最令她害怕的是他的沉默。
他是可以杀了她的,相比刹叶和裴昀,李绍他轻而易举的就可以夺走她的性命。
“你都听到了?”李绍开口,声音倒是平静,目光却愈发幽深。
元桃感觉到喉咙发干。
“你不是想给刹叶报仇吗?”李绍说道,方才怒气早已经全然消散,它随手将匕首收回鞘中,转身将其仍旧摆放在书柜上的象牙架上。
刹叶,元桃不由想到了他,心如刀削一般,道:“都是因为李瑛”她的嘴里发腥,一切皆因太子而起,最后还要毁尸灭迹,他怎么可以如此残忍。
李绍凝着她,淡淡的说:“所以你不更是应该乖乖听我的话才是。”他唇角扬起笑意,道:“难道不是吗?”
“你什么意思?”元桃不解问。
油灯上的火光愈发暗沉,李绍用错刀挑了灯芯,倏忽间变得更明亮了,他将她的脸看的更清晰了,真是惹人喜爱的一张脸,尤其含泪倔强的样子,很难不令人动容,他笑了笑:“你想要报仇,怎么报?你觉得暗地里找准时机,将刀捅进太子的肚腹里就是报仇吗?”他不屑一顾,语气讥讽:“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最终你又会如何?为了给刹叶报仇,再多搭上一条自己的命?”
元桃不说话。
李绍缓缓走近她,他轻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悲伤,憎恨,愤怒,无助,她有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却装的尽是这些,哪里像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他莞尔一笑,淡淡说:“那你所做的一切,刹叶为你做的一切,又换回了什么呢?”
他声音清润,如山涧清泉:“刹叶他本就是将死之人了,元桃,你好好想想。”
……
“元桃,再也不要回来了”
……
“元桃,走吧”
……
元桃看着李绍,眼睛里泪珠一滴接着一滴不受控制的滑落,模样凄凄惶惶的,牙关却又咬的死死的,硬是令自己不哭出一声来。
“可我又能做什么呢?”元桃说,她虽然在流泪,声音里却没有一点哭腔。
她又能怎么做呢,她午夜梦回,都是刹叶,他时而坐在桃花树下,时而站立在风雪中,她甚至还会忆起那个轻轻地吻,落在她的唇上。
她好难受啊,纵使身体的烧已经褪去,可是她的心仍旧油烹火煎般。
李绍看着她的眼睛,心下轻轻一动,仍是不着痕迹的,若有若无的勾起笑意,修长手指轻轻擦掉她的眼泪,声音似诱:“时机一到,我定会让你得偿所愿。”
屋外似有夜莺蹄叫,树杈上的积雪消融掉在了地上,似乎寒冬已尽,料峭春风已醒,正吹得屋外的占风铎发出铃铃声响。
……
这晚最终是以元桃领罚结束。
李绍罚她禁足抄经,不抄满十遍不得出房门一步。
睦儿也因此领了新活,那就是看着元桃,在誊抄完之前,不许元桃擅自出屋。
“这不是因祸得福了吗。”睦儿笑吟吟地坐在软垫上嗑瓜子,道:“好元桃,托你的福,我可是头一回连活都不用干了。”
睦儿倒满茶,乐开怀,说:“元桃你可是要慢一点抄,这样我们都不用干活了,就这样天天在屋子里养着,衣来张口,饭来伸手,和那些孟氏萧氏那些妾室一样,岂不美哉。”
元桃没有理会睦儿,她展开书,铺开纸,聚精会神的抄了起来。
睦儿吐了瓜子皮,道:“不过,元桃你说,别人领罚,都是挨板子,罚跪,轻点也是做粗活,脏活,洗夜香,刷恭桶,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抄经了。”啧啧称奇道:“想来都是罚妻妾抄经颂德的,罚你算怎么回事。”
她凑近了元桃,有板有眼地说:“要我说,忠王待你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旁的姑且不说,我反正是看在眼里的。”
“哪里不一样了?”元桃说,她最烦抄书了,因为她不认字,更不会写字,这对她来说无异于一种酷刑。
……
“待时机一到,我定会让你得偿所愿。”
……
耳边隐隐又响起李绍的话,这话像是有种魔力,让她深深的陷进去。
元桃咬咬牙,暗自忍下心中烦躁,手下的字却更像是鬼画符了。
第30章
睦儿趴在案几旁打盹,阳光洒下她身上,烤得她暖融融的,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这在屋子里久了,也是挺无趣的。”她陪着元桃抄了三天,终于是感到了有些无聊,拄着下巴看着正在抄经的元桃,凑上前瞧,惊道:“元桃你这写的什么?”
她写的哪里是字,简直是符,睦儿惊道:“你这写的,免不了又要挨骂。”
元桃把笔往案几上重重一置,置气似的道:“我抄完了。”
睦儿瞧着直摇头,笃定道:“你定免不了要再挨一顿罚。”
元桃却不管不顾,拿开镇纸,将抄好的经书抖了几抖,了去表面浮灰风干墨汁,就找魏姑姑复命去了。
冬宜密雪,又碎玉声,点点扬花,片片鹅毛,本应入春了的日子,乍暖还寒。
魏姑姑裹着厚厚绵袍正在院子里安排奴婢干活,低呵道:“都手脚麻利点!今儿是永王寿辰,过会儿免不了要来府里,忠王妃吩咐准备白桃糕催庖房赶紧蒸出来……”说话间看到了元桃,睥了一眼,见她手里端着誊写的经书,一把抽了出来,只是随意翻看了几下,眉头皱得更紧了,塞回元桃怀里,说:“你去找忠王复命去。”
魏姑姑自认为这事儿不是她能做主的,道:“忠王若是觉得可行,自会解了你的禁足。”
元桃倒是乖巧听话,答了声“诺”旋即去找李绍复命去了。
恰逢今日李绍无事,少有闲暇,饶有兴致的钻研着棋盘上的残局,手起棋落,眉眼间一派闲适。
天气不冷,令奴婢打开殿门,任由那带着残梅冷香的风吹堂而过,执黑子而落,金玉叩响,不曾见他抬眼,薄唇轻启声音悦耳如松下风:“不用敲门了,进来吧。”
元桃捧着自己誊抄完的经书进来,他只是将她晾在一旁,棋子随袖而落,金玉交错。
元桃沾在一边,不得他召唤,尤为手足无措,立了半晌,一双灵动明亮的眼不由的也投向棋盘,他自顾自下着,厮杀正酣,玉子衬得他指如白瓷。
又是一阵带着冷香的风,元桃薄裙舞动,登时打了个喷嚏。
“你都抄完了?”李绍这才淡淡开口,目光向她瞥来。
他终于是理会她了,元桃端正的双手奉上抄好的经书,只觉他似乎有片刻迟疑,却还是从她手中取走。
随意翻了几页,前面还算是横平竖直,后面龙飞凤舞都谈不上,简直是鬼画符,纸也是皱巴巴的,墨汁四溅。
李绍眉毛微挑,一双眼似笑非笑,似冷非冷,道:“你就这样来和我复命?”他身上冷冷的沉香味随着风一阵阵漫上来,空气里夹着桂花馥郁的香味,似浪般拍打着她的脸颊。
她似乎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垂着头,像是一只鹌鹑,背却笔直如松,没有半分服软的意思,似乎就是想要惹得他不快。
李绍凝着她,手下一旋将那经书卷起,一端轻轻抵她的下巴,轻抬了起来,新雪覆樱的一张脸,黑亮的瞳仁被密匝匝的睫毛盖着,硬是不敢同他对视,他浅浅含笑:“你知道要挨训,还故意写成这样,为的就是惹我生气吗?”
那浓黑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声音倒是藏得住情绪,镇定极了:“奴婢没有。”
格外气人。
“没有”李绍重复,将那卷经书从她下颌处移开,身体微微后倾倚靠着凭几,目光舒尔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屏风上,彩丝绣做的流云,闪着五彩斑斓的光芒,声音不由温和道:“你这小奴,你可知道还没有人敢这样糊弄过我。”她真是连样子也懒得装,李绍噙着笑,他明明就在她面前,声音却缥缈似的轻:“即便是忠王妃,令她去誊抄经书,她也断不敢抄成这样,还敢亲自跑过来打发我。”
李绍目光舒尔又定回到她的身上,浅浅道:“你说我如何罚你是好。”
元桃一言不发,垂着头当鸵鸟,只是那身体僵硬无比,正不服气呢。
李绍想起来刹叶说过她不识字,道:“你不识字,定也不会写字吧。”
元桃一怔,这才缓缓点了点头。
恰逢李绍今日心情也还不错,道:“研墨总会吧。”
元桃猝不及防,她以为会挨一顿责骂惩罚。
李绍见她一副怔愣的那样,浅浅笑着调侃:“在吐蕃王子宅时不是给刹叶研过?怎么?一场高烧都给烧忘记了?”
元桃赶紧摇头,从瓷瓮里舀勺冰凉的清水,慢慢化开墨,墨香慢慢散开,感受到李绍的目光落在背上,不由脊梁发紧,道:“忠王,墨研开了。”
李绍凝着她,继而随手取下一只笔,沾了墨汁,落下“天地”两字,他的字挺拔流丽,分外清雅,然不知何故,他的眉心微微蹙着,沉默片刻,忽而问她道:“这两个字总认得?”
元桃说:“上面念做天,下面念做地。”
倒也不是完全大字不识,李绍将笔递给她,他的手如被精细雕琢过,透过冬日带着寒意的阳光,可见淡青色的血脉,他语气极淡道:“写一遍。”
元桃接过笔,上面还留有他肌肤的余温,连着那指尖熏香的气息,元桃照着他的模样捏住笔杆,怎么握又都觉得差一些样子,苦恼的皱着眉毛,沾着墨汁的笔尖正要往宣纸上落,却被他从身后轻轻扶正,年轻男子的温热气息顿时从身后将她包裹,混着冷松凝霜冷冽的香味,将息未息。
太阳的光洒进屋里,将重叠的人影映照在那流霞般的屏风上。
他扶着她的手,温热的肌肤相贴,衣袖拂落间字如云般流转而下,似灵蛇游动,砚池未干已是满纸锦绣烟霞。
李绍目光停在她隐隐泛红的耳朵上,桃花似的。
他眼底是捉摸不定的笑意,轻轻放开了她,看向窗外,梅花零落,只剩枯枝,积雪未融新雪又覆,纵使洁白仍旧染着残雪的脏污,薄唇轻启,将才写下的文字默背了出来,声音如昆山碎玉,温润清越。
元桃拈着那宣纸,凝神将他的声音烙入心底。
少顷,门外响起了爽朗的声音:“三哥”随之一位少年阔步从门外进来,他身着深绿色胡领袍子,生得英气十足,唇红齿白,神态里不□□露着贵族傲气,年纪和元桃相当,今日正巧是他十六岁生辰。
似乎是没想到还有一个小姑娘在,李嶙脚步停顿,目光落在元桃的脸上,竟一时挪不开眼,她有些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脸颊白嫩,此刻还带着红晕,宛若桃花般动人,假以时日不知道会出落的多么美丽。
跟在李嶙身后的则是忠王妃韦容,韦容和李绍年纪相当,皆是二十一二,单论样貌略逊色于杜夫人,却贵在温婉娴静,秀丽端庄,颦蹙之间是名门贵女该有的清雅。
“你是哪里来的的小丫头?”李嶙盯着她的脸道,他总来李绍这里,还是头一次见这小姑娘,不免新奇。
韦容跟着李嶙进来,向李绍微微颔首,目光亦落在元桃身上,含着善意道:“这孩子生得真是可人。”
李嶙恍然发觉自己竟然看这个小奴婢看得走了神,自觉有些丢脸,耳根滚烫,这才想起来正事,音调不自觉高上三分:“三哥,三嫂说你给我准备了生辰礼,在哪里?”
李绍目光流转,笑着打趣:“这是上门来讨礼了。”
李嶙扬起下巴,得意说:“那是自然,我可不会和三哥客气,若是没有给我准备生辰礼,那我可不能轻易饶过三哥。”说话间已经走到李绍身边来,垂着眼帘扫了一眼元桃,嫌弃地道:“你这丑奴怎么还站在这里碍事。”又从她手中夺过那宣纸“咦”了一声,道:“这不是我三哥的字吗?”梭巡一遍,道:“是《开蒙要训》?你不识字吗?”
元桃不知自己何曾惹过这位小公子?竟然过来无事找事。
韦容也跟着走了过来,裙摆微微划过地砖,带着一阵暗香,她从李嶙手上取过那字帖,一字一句细细看完,交还给元桃,眉眼含笑,语调温柔:“忠王愿意教你读书识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你带回去勤加临摹,用心才好。”
李嶙震惊道:“第一次学写字?”啧啧称奇说:“你年纪不小吧,和我差不多大,竟然还不会识字呢?”
谁知道他怎么一回事,竟对一个小女奴刻薄起来。
元桃没说话,只一把将字帖从李嶙手里抢了过来。
李嶙不想被小奴婢给抢走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叫嚣道:“你个丑奴婢,竟然这么失礼!”
元桃充耳不闻,只是垂着眼帘沉默,看着倒是温顺。
李嶙作为皇子,虽不是最受宠的,但毕竟身份尊贵,何曾受过奴婢的冷待,元桃假装听不见他说话,这简直火上浇油,和当面扇他的脸没什么不同,
李嶙指着她的鼻子,恫吓道:“你装听不见我说话?”
局面僵持不下,饶是李绍了解李嶙秉性,开口打断了李嶙,淡淡的对元桃说道:“你退下吧,这里不需要你侍候。”
“诺”元桃拿着字帖转身离开,一只脚跨过了门槛,还能听到李嶙在她身后说:“原来你这丑奴婢是会说话的,还当你是个小哑巴呢!”
元桃懒得理会他,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韦容见李嶙涨红了脸,笑意融融:“你这孩子,今日怎么还同一个小奴婢较上劲了呢?”
这话像是踩在了李嶙的尾巴上,李嶙连忙撇清关系:“我可没有,还不是她太不识礼数了,和她说话,她还装作听不见,我只是教训教训她。”
韦容笑笑,少年的心思被尽收眼底,却并没有拆穿。
李嶙说:“所以三哥,生辰礼到底是什么,我听三嫂说好像还不在府里,我可是好奇极了。”
韦容说:“都怪妾身不小心说走了嘴。”
李绍只是笑了笑,起身说:“眼下到了用午膳的时候,等用过午膳再一起去。”
李嶙不依不饶,紧紧跟在他身后:“三哥,去哪里?”
李绍见瞒是瞒不住了,说:“马场”
“马场?”少年惊呼,眼里不可抑制的流动着神采,他拉着李绍的胳膊,道:“可是马吗?三哥,可是要送我马吗?”
李绍说:“是马,还是大宛的汗血马。”
“真的吗?”李嶙惊呼,兴奋到了震惊的程度:“三哥你说什么?汗血马?”
李绍拍了拍李嶙肩膀,颇为纵容,道:“先去用午膳吧,已经备好了。”
李嶙跟在李绍身后,喋喋不休:“三哥你怎么会有汗血马?三哥你从哪里得来的?三哥你真的要给我吗?”宛若一只小黄鹂。
李绍笑而不语。
李嶙说:“三哥,我一点也不饿,我现在就要去马场。”
李绍说:“你现在去了,也骑不上。”
“为何?”李嶙不解问。
李绍驻足,李嶙险些撞在他身上。
李绍慢慢的说道:“因为它还是只小马驹,你得先将它养大才行。”
“小马驹!”李嶙听此显然更加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