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合欢宫(九)
沈卿言不动声色收回方才放在她后背的手,后退一步,平静自若道:“今夜,我去救李没。”
师兄的修*为与那个女人应该相当,想要救出一个人并不难。
沈晚棠看着他,笑了笑,“师兄小心。”
随后,她取了两面回溯镜出来,两面镜子施下术法,把其中一面递给他。
回溯镜除了记录过去的事,还能在施法后通过一面镜子把画面同时映在另一面镜子里,也就是他的这面镜子能看见她所看见的,而她的那面倒映的,则是他所见到的。
沈卿言收下回溯镜,没有多说什么,离开来到了一座宫殿外。
整个合欢宫空荡荡的,入了夜几乎如同没有活人气息一般,
沈晚棠透过镜子,看见师兄在身上下了隐身咒,穿门而入——
殿内,红纱帐随风飘荡,宫殿的中间,一位三十多的男子浑身是血地靠在角落里,他满身的狼狈,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
画面轻轻转动,随着师兄的侧身,镜中倒映着对面红纱帐的床上,一道窈窕的身姿若隐若现,那女子斜倚在床,隐约能看见她的眼睛缓缓睁开。
玉臂挑起纱帐,女人艳丽的脸上浮着一抹笑,缓缓朝着沈卿言的方向来。
沈卿言眯眼看着她的靠近,视线一瞬不瞬盯着她的脸,这张脸……
像了师妹三分,也像极了师父书房内所挂的那幅画。
幼时,师父曾指着那幅画像,语气凝重地对他说:“卿言,看见了吗?那便是上一任魔帝的画像,你要记住她,若是有一日见到与她相似的人,一定要杀了。”
他问:“为什么?”
师父说:“因为当年的那场剿杀,根本没有找到她的尸体,所以卿言,你是我们无虚宗未来的希望,你一定要成为我们无虚宗的第一位真神,护佑天下百姓。”
还记得幼时的他总是会反驳师父的话。
他仔细思索了一瞬,不知是第几次问起:“护佑天下百姓,是不是也能护晚棠永岁安宁?”
师父也一如他十岁那年初入宗门时,肯定地答:“是,只要你能护住这天下百姓,便一定能护住她。”
沈卿言思绪间,垂下眼,指腹不自觉摩挲着回溯镜。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真的以为只要修无情道,只要护住天下百姓就可以护住师妹。
那时的他不想再见到师妹受苦,在凡间时,他最害怕的一事便是失去她。
师妹曾说,是他救了她,可他又何尝不是?若是没有师妹作为精神支撑,他又如何走到至今?
偏偏,无情道于他而言,是一条错的道。
修道的路上,他遗失了初衷,弄丢了师妹。他的夙愿,也从来不是什么杀尽天下邪魔。
他恨魔是不错,可如今想来,魔族和师妹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师妹一定要是魔,那他就逼着自己接纳魔族,适应魔族气息,哪怕……她是一只餍魔。
沈晚棠眼睁睁看着那熟悉的女人站定在师兄面前,她浑身血液仿若凝固,看着这张脸,如坠噩梦。
“李没,想不到,你能让那个废物活到现在。”黎玉昭穿过沈卿言,来到李没的面前,抬起他的脸,“还是不肯说?你把我的女儿怎么了?”
李没却是无奈笑了出来,疲惫道:“黎白夙是你的女儿,晚棠就不是了吗?”
“我的女儿只能是魔胎!一个毫无修炼天赋的半魔,你却说是我的女儿?!”黎玉昭狠狠甩开他的脸,“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猜不到?”
“那天的那个女孩,是她对吗?她还没死,我的女儿也没有成功复生。”黎玉昭弯唇笑了起来,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擦去他脸上的血。
“李没啊,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天真,你以为这样囚住我,就可以救下她?”她突然留下这么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李没闻言,隐约意识到了不对,他了解她,她既然这么说,说明她是有办法可以毁了沈晚棠。
“你就一定要杀了她?她可是你的女儿!”
“从十六年前开始她就不是了,李没,餍魔宫不需要我的女儿,需要的是一个足够强大的魔胎,可惜,她不是!现在,她们两个只能活一个!”
“何况,你因为她困我这么多年,我早该杀了她。”
当年她被无虚宗的人围剿,受了重伤修为大跌,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拖着浑身是伤的身体躺在林中的一棵梨花树下。
她知道李没一定在那,他也一定会救她。
过了很久,她视野模糊地看见了两个人影。
一身素衣的李没怀中抱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朝她走了过来,那女孩穿了一身青衣,手里攥着一颗珠子,那原本是她发簪上的珠子。
那一刻,她望着小女孩,想到此前自己做的事不由得心中一软,不禁朝她伸出手,她忽然很想摸摸她。
可李没却一把打开她的手。
“黎玉昭,你好歹毒的心!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这么小的身体,该怎么承受两个人的魂魄?!”
是啊,这么小的身体,该怎么承受呢?
可是她有两个女儿,一个,是她为魔域培育出来的魔胎,一个……是她舍不得杀死的孩子。
要怪,就怪她命不好,成为了她的女儿,偏偏还是个什么也学不会的人族,一个废物……
为了魔域,为了餍魔一族,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舍弃她,救下魔胎。
“李没,我是餍魔一族的魔主……魔域离了我还可以活,可我的族人若没有魔胎的庇护,终有一日,终将灭族……我的女儿是魔胎,我也是魔胎,可偏偏,她不是……”她缓缓伸出手指着他怀里的小女孩。
小女孩不哭也不闹,眼神空洞无神,被她指着时还有些害怕地缩了回去。
黎玉昭笑了笑:“难道,把餍魔一族交在她的手上吗?到时死的可就远不止她一个人,死的还有我的族人。”
“你简直丧心病狂、不药可救!”
随着这话,黎玉昭看着他的目光逐渐冷了下来,“李没,你也要杀了我吗?”
……
思绪到这里,黎玉昭的脸彻底阴沉了下来。
当年,李没知道杀不了她,便哄骗着她把她带去合欢宫,美其名曰为她疗伤,每日各种丹药给她,可暗地里,却偷偷取了那个废物的心头血布下阵法。
自此,足足困了她整整十六年!
她被困了十六年,同样,她也恨了他们父女十六年!
“我黎玉昭的女儿。”黎玉昭站起身,冷眼瞥向角落的李没,“只能是魔胎。”
她也别无选择,早在当年她选择让魔胎活着时就已经注定了今后的一切。
她选择了黎白夙,便只能是黎白夙,没有回头路可走。
她往前走了几步,再次越过沈卿言身旁,脚步突然一顿,紧接着一只手陡然往后袭去,直奔沈卿言的脖颈,“滚出来!”
问心剑挡住她的招式,转而一剑砍掉李没身上的绳索。
“沈卿言?”
“走。”沈卿言朝着黎玉昭斩出一道剑意,拉着李没撕开裂缝消失在黎玉昭眼前。
李没浑身虚弱,眨眼间就被沈卿言带到了一间屋子里,入眼的是穿了一袭青裙的冷面女子,不是沈晚棠又是谁?
沈卿言不禁多看了女装的沈晚棠一眼,她这么快就换回来了,想做什么……
“晚棠,别管我你快走,你放心,有我在黎玉昭就永远离不开合欢宫,她破不开阵法的,你们快走吧!”李没心急火燎地上前,试图劝说沈晚棠,却发现她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似笑非笑。
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不会这么巧吧?
偏偏这个时候黎白夙冒出来了???
也果不其然。
沈晚棠一把挥开他,险些将人推倒。
“真是多谢师兄了,帮我找到了母亲。”
沈晚棠步步上前,手中祭出断情剑,突然猛地朝着沈卿言的脖颈砍去。
剑风剧烈,斩断发丝。
沈卿言沉沉看着她,不避不挡,一言不发地望着如此陌生的她,任由她的剑在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沈晚棠的剑停在了他的颈侧,唇畔笑意加深,讥讽:“师兄,这么久过去了,竟还没看透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哎呀沈卿言!你快闪开!别惹她!她真的会杀了你!”这可不是他的好师妹沈晚棠啊,这是魔胎黎白夙啊!
一旁的李没心急如焚,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沈卿言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自她的眸中收回,忽然伸手握住她的剑,上前一步,逼得沈晚棠不得不后退一步。
“是吗?那就把剑往这里刺,不要停手。”
他握着剑,剑锋对着心门,汩汩鲜血顺着手臂洇湿雪衣。
沈晚棠望着他,脸上的笑有一瞬间的停滞。
沈卿言却不依不饶,面对这样的沈晚棠,他似乎纵容不了半分,宁可逼着她一起走向极端,哪怕到最后将自己变得遍体鳞伤。
他也很想知道,师妹这一次,又想利用他做什么?
他想知道,眼前的师妹,究竟何时才是最真实的?
同样,他更想知道,师妹方才为什么要停手。
“我就站在这里,为什么不动手?”
他生生往前进了一步,剑锋陷入心口,鲜血顿时涌出,在他心口绽出一朵鲜艳的海棠花色。
李没看着这一幕连呼吸都忘了,生怕一出声黎白夙就把沈卿言给捅死了。
沈晚棠怔怔看着沈卿言,好一会儿,收回了剑,垂眸淡声道:“师兄,我的确利用了你,眼下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走吧,不要再缠着我。”
“???”
李没瞪大眼。
沈卿言却是怒极反笑,逼近她,语气冷厉,仿佛带着以往的训斥,又仿佛藏着隐忍克制的情绪。
“沈晚棠,用完就扔,这又是谁教你的道理?”——
作者有话说:爽了[彩虹屁]
对了,在这里说一下,更新时间有点晚打算提前一点。
所以明天的更新,也就是周四开始每晚22:3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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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合欢宫(十)
“你知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本该不知道,可在得知黎玉昭有两个女儿,救一人杀一人时他猜到了。
他的师妹便是黎玉昭口中要杀的那一个。
“你要杀黎玉昭。”沈卿言如此陈述。
他显然猜到,她并不打算直接动手,而是通过他,取得黎玉昭的信任。
此话一出,一旁的李没倒是罕见地沉默了。
沈晚棠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沈卿言继续开口,“我说过,我来这里是为了诛魔。”
言外之意也是,他会帮她。
闻言,她微微一怔。
很快,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扫向这边。
沈晚棠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沈卿言,抓着李没破门而出,恰好撞上迎面而来的黎玉昭。
黎玉昭看见她,眼神一变,一只手直接朝着沈晚棠的脖颈而来。
沈晚棠眼眸微睁,定定地看着黎玉昭。
“……母亲。”
伴着这两个字的脱口,黎玉昭的动作在她眼前停下,她仔细打量这个眼前之人,很漂亮的一张脸,可比起黎白夙,还是差了些。
“你叫我什么?”
“母亲。”沈晚棠情不自禁上前,握住她的手,学着从前黎白夙的口吻,道:“母亲您还活着……夙儿好想您……”
她的眼中微微泛起一圈红,可却没有半点眼泪落下。
黎玉昭不喜欢软弱的孩子。
“你是夙儿?”
“是,那天沈晚棠闯入合欢宫,我就猜到是您,没想到真的让我猜中了,可是母亲……您,您为什么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沈晚棠说完便有些担忧地看着黎玉昭。
黎玉昭眉心微蹙,半信半疑地将目光投向李没,却见李没满脸颓然,沉默不语。
沈晚棠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母亲,方才有人救了他,我想着他既然是母亲要的人,就替母亲把人抓了回来。”
“那个人的修为可是在你之上,就凭你?”黎玉昭的话透着敏锐与杀意,打量着沈晚棠,显然还是不信。
沈晚棠对上她这双敏锐如毒蛇的美目。
脑海中也响起了黎白夙的声音。
【沈晚棠,我和母亲十六年的感情,你以为你伪装成我,她就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女儿?】
【沈晚棠别做梦了!你要是敢伤害母亲,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我会让你永远痛不欲生下去!听见了吗?!】
黎白夙自醒来后一直在滋养神魂,很少再出来惹事生非,一是她的神魂在上次的幻境中已经受了损伤,二是沈晚棠的修为越来越高。
沈晚棠对脑海中黎白夙还在叫嚣着的话置若罔闻,解释道:“母亲您有所不知,这些年来我一只寄居在沈晚棠身体里生活在无虚宗,他就是如今世人皆知的清玄神君沈卿言,也是沈晚棠的师兄,我只要骗他几句,他就会乖乖把人交给我。”
说话时,她指向方才待过的那间屋子,自屋内,一位身穿雪衣的男子走了出来。
他深暗的眸光悄无声息从沈晚棠身上掠过。
“是吗?他是沈晚棠的师兄,那你可知他又是谁?”黎玉昭话锋一转,指向李没,危险逼问。
沈晚棠皱眉,“他和沈晚棠的关系一向不错,但具体是什么关系,女儿不知……”
“就是他将你封印在沈晚棠体内,你会不记得?”黎玉昭看过李没的部分记忆,亲眼看见他当年把她女儿封印在沈晚棠体内,让她陷入了沉睡。
“别白费力气了,当年我救下晚棠后还一起洗去了她和黎白夙的部分记忆,他们不记得我,更不记得什么夺舍之法!”李没适时冷笑一声。
当年,在黎玉昭把黎白夙的魂魄放进她的身体里后,是他救了她,后来又费尽千辛万苦才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可短短的几个月里,他为了孩子,困住黎玉昭,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他以为自己活不了多久,便洗去了她们二人有关夺舍的记忆,也一并洗去了沈晚棠关于他的记忆。
他以为这样,夺舍之法就再也无法现世……
黎玉昭听后心下生寒。
难怪……难怪她的女儿会至今都未成功复生,原来是这样。
她冷冷盯着罪魁祸首李没,指着他,命令道:“你可知他是沈晚棠的生父,你去,杀了他。”
沈晚棠的神色不变,听了命令直接握紧断情剑靠近李没。
李没抬眼看着沈晚棠,眼神中透出几分温和与宽容,可从始至终,沈晚棠都无动于衷,只看见她就要用剑将他一分为二。
他只是静静看着,也不惊慌。
直到沈晚棠毫不犹豫落剑时,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等等。”
沈晚棠动作一顿收了剑。
果然,黎玉昭只是在试探她,根本不会这么轻易就杀了李没,否则这么长时间,李没早该死了。
沈晚棠转身的刹那。
黎玉昭目光一转,忽然盯上了不远处的沈卿言,红唇勾起一抹笑。
“抓住他,关去暗牢。”
一位神君的怨恨,再加上他的恶魂,足以让她彻底毁了合欢宫的死阵。
这里,将再也困不住她。
沈晚棠侧目,瞥向师兄,四目相对,她仿佛看见了师兄眼中倒映着的自己。
她弯唇笑开:“好啊。”
她知道黎玉昭的心思,他们二人是师兄妹,如果自己对师兄动手,在她看来,想要抓师兄易如反掌。
的确如此,黎玉昭也看见了沈卿言心口的伤,她心中倒是有些信了沈晚棠的话。
在她的记忆中,她和李没的女儿是个没用的废物,心存善念优柔寡断,天真又愚蠢,从前她逼她杀魔兽,无论怎么做,到以后还是没能激发出她的恶,甚至连刀都握不好。
眼前这个邪魔,应是夙儿无疑。
黎玉昭的视线紧随沈晚棠的背影,看着她出剑的狠厉果决,每一剑都是杀招,步步紧逼着沈卿言。
而沈卿言则一味避让,甚至连命剑都不曾取出。
直到退无可退,沈晚棠的剑指向他的喉间,最后和李没一起被锁进了暗牢中。
两人各不相干地坐在自己的地界,李没看向闭目凝神不知所思的沈卿言,长吁短叹道:“我见过你。”
“那时候正是榱城海棠花开的季节,我把晚棠的记忆抹去丢在了那儿,陪着她等了三天,中途我去给她送过两次东西吃,她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在第三天的时候,你出现了。”
“那时候的你和现在很不一样,气质、神态,哪里都不一样。”
他也是刚才想起往事才记起那个少年面对晚棠时温柔的模样来。
当年,他布下阵法又抹去她们的记忆后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把晚棠安置好本想找个地方等死,想着就算是他死,阵法也不会消失,黎玉昭不会再现世……
可却不知道是什么执念支撑着他,生生就这么苟延残喘了十几年。
期间他也找过沈晚棠,得知她去了无虚宗便彻底放下心来。
无虚宗好啊,无虚宗可以远离魔域,远离黎玉昭,他想,等黎白夙醒来时,他的孩子一定已经成长得足够强大了吧?
他能做的不多,只希望日后的她可以自保。
想到这里,李没自嘲一笑。
“晚棠在魔域时就受尽了苦楚,我本以为她进了无虚宗会过得很好,却没想到……”
关于沈晚棠曾经的事,他还是偶尔听见紫秋长老在耳边念叨,每次听见他都百感交集、悔不当初。
早知如此,他宁愿把她留在身边。
“清玄神君。”李没忽然叫了沈卿言一声,声音温和,带着善意与诚恳。
沈卿言应声,缓缓睁开眼。
他听见李没说:“我知道她是个邪魔,手上沾满了鲜血,造下无数杀孽,万事有因有果,她欠下了因,至于果……”
“我想请求神君日后不论她受了怎样的天罚,你都可以陪在她的身边,至少不要让她一个人。”
若是他人,他绝不会这样求人,可沈卿言不一样,他能看出来,沈晚棠可以不在意任何人,但唯独沈卿言,永远都是特殊的那一个。
若说他们之间有情,他并不认为,他只是从他们身上看见了别人身上所看不见的牵绊。
因果吗?
沈卿言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听见过这两个字,从前他也常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后来师妹欠下了太多的因,多到就连他也忘记了……什么是因果。
事到如今,他也总是会恍惚。
恍惚觉得,只要他也像师妹一样不在意,这世间便没有因果善恶。
如果这注定将是师妹要走的路,他也只好奉陪到底……
见他沉默不语,李没絮絮叨叨地又说了许多。
“记得她小的时候,因为身体里装了黎白夙的魂魄,她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玩闹,只有我拿人偶给她玩的时候才会说上几句。”
“她说喜欢我给她做的稻草人偶,还说想要给它们都穿上漂亮的衣裳,只可惜,如今也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神君……”
“无虚宗的外门弟子都会过除夕,除夕夜大家会在一起许愿,我从来没见晚棠许过什么愿,从前的我都帮她许过了,这往后,还劳烦神君闲暇时想起来了,就帮我多祝她平安长乐。”
沈卿言一直缄口不语,也不知是听了还是根本就没在听,可李没也没有别的人可以说这些话,便只能一股脑全都说给他听,能听多少是多少吧。
一直等李没把关于沈晚棠的所有过往都说完后,沈卿言才忽然有了动作。
此时已是寒风萧瑟的深夜,暗牢内不见天光。
黑暗中的一只袖袍下,沈卿言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支从师妹发间取下的青簪。
静静地注视着它,看着这抹熟悉的青色,仿若看见了师妹,而他眼前的师妹是如朝霞般明媚耀眼的少女。
少女笑着同他说——
“神君主无情道,您既不需要情,也不需要财,所以阿夙愿您健康长寿,夙愿以偿。”
那笑,迷了他的眼,乱了他的心。
那是他的师妹啊,师妹情真意切地祝愿着他……
李没说,师妹从不会为自己祝愿什么。
可他满脑子,想到的都是师妹对他的每一句祝愿。
数不清有多少次。
少女一遍一遍对他说出她对他最好的祝愿。
此时此刻,他大概懂了。
懂了总是萦绕在他心头那压抑沉闷的感受是为何。
大概,是心疼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我来啦,今天是心疼师妹的一天[爆哭]
第153章 合欢宫(十一)
合欢宫。
黎玉昭探查过沈晚棠的身体,这具身体已是邪魔之躯,修为达魔尊之境。
“她怎么会修为进步如此神速?”这是黎玉昭问她的第一个问题。
而这个“她”,就是她,而非黎白夙。
沈晚棠听后勾唇笑开,“母亲,不是她进步神速,而是这具身体早就是我的了,她的修为,就是我的修为。”
“她的神魂之力远不及我,我从她体内醒来后就占据了她的身体,只是苦于没办法彻底抹杀她的神魂,时不时还是会受她以自燃为威胁抢走这具躯壳。”
“看来,她还是像从前那样无用,竟没用到想出这种自损一千的法子。”黎玉昭忽然开口,不知是在想什么,笑了笑,看向沈晚棠:“我当年没有选错,餍魔一族交给你我才安心。”
此前她就听闻餍魔一族换了新魔主,而这个新魔主沈晚棠便是李没心心念念的女儿,她本以为族人损失三千是沈晚棠这个蠢货有意而为之,倒还想问问她究竟想做什么。
现在看见夙儿,也不必多问,她已经料到是族中发生叛乱。她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人,若是族中有不听话的,她也会选择斩草除根。
族人是族人,可背叛她的族人,就只是个魔族人。
“一体无法存二魂,我重新将夺舍之法教于你,三日内,杀了她。”黎玉昭说话间,一双经历了几百年风霜的寒眸看向她。
她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她的神态,发现她比从前更为沉得住气……
她伸出手,笑着将她耳边散乱的发勾至耳后,像抚摸曾经的爱宠那样,道:“在回阴村的时候,你和我说过一句话,你把那句话再说一遍。”
伴着这句话,黎玉昭的手放在她的耳畔,拇指指尖似有若无滑过她的脖颈,带着阴寒的凉意,那是一种几乎难以让人察觉的杀意。
沈晚棠看着对方脸上温柔的笑容,那是一张极美的脸,总是会让人不由自主降低防备,沉溺进她的温柔假象中。
她如此看了几瞬,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前世黎白夙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黎白夙曾亲口说过很多遍,“当年在回阴村我就该把你连同那些恶魂一起吃掉,这样你的身体依然是我的,我可以取代你,可你却永远都无法成为我。”
后来,黎白夙还说,这些话她和母亲也说过,可母亲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甚至还极为认可,以她为傲。
沈晚棠一面思索着,一面学着黎白夙曾经的语气、神态,却不着急回答,而是反问:“母亲是指,当年我想要把她的魂魄也一起吞噬的事?”
餍魔一族要的只是一个人的生魂,也只有生魂最好,可偏偏黎白夙想要的,是她的整个魂与魄,是要她永远不复存在。
这便是魔胎,至恶,也至邪,而黎玉昭很满意自己的这件作品。
随着沈晚棠的这句话,黎玉昭的手也从她的脸上落下,那股隐约的杀意不见。
黎玉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会怀疑眼前的这只邪魔,只有邪魔才会是她的女儿,另外一个,根本没办法一路走到今日。
这条路是由鲜血和尸身铺成的,一个心存善念的半魔根本无法承受这条路的痛苦……
她不再疑心,径直将脑海中的夺舍之法化作一缕魔气注入她的额心。
“此术一人无法完成,到时,我会助你,你只需要相信我。”
“对了,那个叫沈卿言的人,你可知他体内的魂魄是善是恶?”黎玉昭突然话锋一转。
沈晚棠得知了抹杀掉另外一个人的法子后原本还有些走神,听见耳边的话,她顿了顿,答道:“无虚宗的确有不少恶魂,但他是无行神君的徒弟,品行、修为、天资都是一等的,应是善魂无疑。”
“是吗?”
黎玉昭不由得想到了沈卿言身上惹人垂涎的怨恨,那是藏得极深的怨与恨,外表伪装得极好,若不是她身为餍魔之主阅人无数,又活了这么多年修为与之相当,还真是察觉不出。
一旦此人越陷越深,表面再也无法压抑那些怨恨,必定会有无数餍魔想要吞噬他的魂魄,是恶魂最好,可若是善魂……便可惜了。
于是,她对沈晚棠嘱咐道:“你去看看,他的魂魄善恶。”
“好。”
离开宫殿,沈晚棠走在宽阔的广场上,来来往往的合欢宫弟子纷纷向她投来异样的眼神,议论声也响了起来,可都看见她是从宫主宫里出来的,便也没人敢上来说话。
沈晚棠往暗牢的方向去。
暗牢内环境阴暗潮湿,一丝天光也不见,空荡荡的大牢内,只关了他们两个人。
走近后,他们一个躺在角落里疲惫地昏睡了过去,一个席地而坐闭目凝神,面容冷隽,镇定自若。
依稀得见,他的手中握了一支青色玉簪。
她隔着一扇牢门,注视着他。
如此光风霁月、仙风道骨的人,怎么看都和恶魂扯不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黎玉昭的如意算盘,只怕是要落空了。
正思索着,对面的男人突然缓缓抬眼,似有所觉那样,黑沉的眸子径直对上她的眼睛。
沈卿言望着她,指腹下意识摩挲起玉簪,想起的却是李没同他说的话。
他说,师妹如此大费周章,为的,是黎玉昭体内的怨恨和恶魂。
没有哪只餍魔可以抵挡住这样的诱惑,历代餍魔宫魔主的恶魂和怨恨才是他们一族最渴望的,这无异于是将飞升成神的路摆在他们的面前,就看是否有人愿意赌上一把。
恰恰,沈晚棠便是那个赌徒,大概,也是别无他选。
沈晚棠打开禁制,走了进来,来到沈卿言的面前,青色裙摆摇曳间不经意触碰上他的。
“师妹,是她让你来的?”沈卿言淡声启唇,半垂眸,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缓缓将其牵了起来,置于掌心。
沈晚棠不知道他是在做什么,却也没有抽手,“嗯”了一声,道:“她让我看看,师兄的善恶。”
“你不想看?”
“是不用看。”
知道结果的事,何必再做?
沈卿言不再说话,沈晚棠正欲抽手,却突然被他拉着手往前带去,她整个人扑了过去,一条腿跪在他的腿上倒是没有磕到哪里。
突然近距离地撞入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沈晚棠的瞳孔紧缩一瞬,但也只有一瞬,很快感官便被彼此滚烫的呼吸所带走。
沈卿言的手依旧握着她的手,视线临摹她的脸,低声问她:“是不是,有足够强大的怨恨,足够恶的魂魄,你们餍魔便都渴望?”
“是。”沈晚棠不可否认,的确如此。
应答时,因为距离太近,她稍微后退。
沈卿言继续问:“有多大的把握破境?”
沈晚棠以为他在问她想要黎玉昭的魂魄有多大的把握破境,她也如实答:“八成。”
破境一事机缘、天资、修为三者缺一不可。
“好。”沈卿言忽然伸手,掌心放在她的后脑,将她的额头压下了来,抵上自己的额心。
额间那抹血色印记散发出红色的流光。
沈卿言说:“睁开眼,看着我。”
沈晚棠的眼中倒映着师兄的脸,双眉锋利,薄唇透红,而那双总是凝望着她的双眼,此刻却是阖上的。
在陌生的记忆与汹涌而强烈的怨恨开始朝着她铺天盖地涌来时,她似乎什么也看不清了,哪怕是瞳眸中清晰地倒映着师兄的脸。
耳畔传来他的轻声低语:
“你想要,我便把这些怨恨还于你,哪怕是神魂,只是……不知道师妹能否受得住。”
同时,他希望,他给予她的力量,可以化作她手中最有力的一把剑,让她亲手杀死黎白夙。
之前,他以为师妹便是魔胎黎白夙。
原来,师妹只是成为了她,而非是她。
可魔胎的是与否,又如何?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师妹。
沈晚棠扶着沈卿言的手指动了一瞬,紧接着慢慢攥住了他的衣裳,松开后下意识想推开他,却又是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涌入,让她无法忽视……
她虽然睁着眼睛,可眼前见到的,却是不属于她的碎片式记忆……
是尸山血海,是无穷无尽的枯骨腐肉,是更多死于问心*剑下的邪魔,也是师兄那沾满了鲜血的手。
让她印象最深刻的,是村子里、荒山中铺天盖地的邪魔气息,死死缠绕包裹着她,时时刻刻都让她窒息,这是一段足以令人作呕的记忆。
她想推开他,紧接着又看见了让她再也无法忘怀的画面……
无数个日夜里,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不厌其烦地叫着“师兄”,又一遍一遍与他相拥,可也有无数次师兄将“她”推开了一遍又一遍。
画面一转,她看见了自己毫无真意的笑颜,眼神里除了算计仿佛空无一物,又看见了她送给师兄的那个木偶人,看见每一次都说尽诛心之言的自己,看见那一次次朝他而来的断情剑,也看见了……一间漆黑阴暗的屋子。
那是太清池的屋子,此刻却好似一座囚笼要把她死死困在里面……
而这一切,都是师兄的亲身经历。
“师兄!”她挣扎着,猛地一把推开他。
力气太大,使得沈卿言的后脑、背脊狠狠砸上冰冷的墙壁。
沈晚棠的双眸中不知何时染上了一丝失措,此时此刻,就连对上师兄那双深沉的眼睛都觉得烫人。
她猛地站起身,杂乱无章的心跳久久难以平复下来。
沈卿言却是哂笑一声,笑意淡得没有。
“这便吓到了?”
沈晚棠感受到体内疯狂乱窜的怨恨,那些碎片式记忆逐渐从她脑海中消失,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强大的怨恨没有人会不想要,尤其是身为神君的师兄,他所承受的压力非常人所能及,也必然,他的怨恨必定是最深重的怨恨,这怨恨足以蚕食掉一个人。
若是吞噬了师兄的怨恨,她的修为一定会精进,这并不比黎玉昭的怨恨差半分。
可偏偏……
她无法承接他的怨恨与记忆。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所怨的、恨的,除了魔,便是她……
而那些画面,是他的记忆、过往,也是师兄最为狼狈不堪的一面。
他就如此简单直白地将这些生生剖开,一并给了她。
眼前的师兄,顷刻间,沦为了她口中的世俗之人。
师兄到底想要告诉她什么?
第154章 合欢宫(十二)
“师妹。”
沈卿言的神色晦暗难明,低沉的嗓音却依旧淡然,仿若方才的一切于他而言,便如过眼云烟。
表面上,确是如此,可没人知道。
对于沈卿言而言,将不堪的一面血淋淋剖开摆在师妹眼前,便如刀剑在他心上狠狠破开,更遑论,是面对一个……眼里全然无他的师妹。
掩在袖袍之下的手早已不知何时苍白攥紧,他的视线却执拗地望着师妹看待他的眼神,里面种种情绪都有,可更多的,大概是排斥与不喜。
沈卿言的心中沉沉发出一声轻叹,他重新阖上眼,“去告诉她,我体内装的,是恶魂,让她亲自来取。”
恶魂吗?
沈晚棠并不认为是恶魂,方才她还没来得及去探他的神魂便被他突如其来的怨恨弄得乱了方向。
可即便是没有查探过,她也知道,她的师兄是善魂。
若非善魂,又怎么会在当年救下她呢?
暗牢内有细微的声音响起,那是女子的脚步声——沈晚棠离开了这里。
躺在角落里的李没缓缓睁开眼,看了一眼双眉紧蹙,被戾气与阴郁之气所萦绕的沈卿言。
他的神情讪讪,默默翻了个身打算背对着外界,余光却瞧见沈卿言的右手指节上正蜿蜒着血痕,而他的掌心无意识攥紧的是一根尖锐的发簪。
“清玄神君,你莫不是,动了真情?”
看见这一幕的李没,实在是忍不住了,突然出声。
多月前,沈卿言没能给出师父答案,眼下忽然被李没问起,他依然给不出答案,因为他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师妹口中的情爱。
只能沉默着,不知所思。
“唉,没动真情就好,我瞧着,我女儿是不喜欢你的。”李没试图让他看开些,嘴里又开始叨叨起来:“这么说也不对,我女儿也不知怎么了,看谁都不顺眼看谁也不喜欢,更别说动情了。”
“我有时候看着她,真觉得她脑子里缺根筋,整日只知道打打杀杀,寻常人家的女儿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要么天真无邪,要么就是还在少女怀春……”
是吗?
沈卿言听了却觉得有几分可笑。
师妹离了爱魄还能一次又一次爱上苏尧。
李没却说师妹不会动情。
“情,又到底是什么?”
李没:“……”
他哑口无言,也没见过谁修无情道把自己修成这样的,就连无行神君也不像他这样。
什么无情道,没把人修成傻子就不错了……
沈晚棠从黎玉昭的寝宫离开后找了个空房间,开始运转体内魔气,一点点将师兄渡给她的那些怨恨吞噬掉,可越是如此,那恍如隔世的陌生感觉便越是久久盘旋在她的心口,难以消散。
那种酸涩胀疼又悲戚孤寂的感受,熟悉又陌生,熟悉在心脏的感受,陌生在,那如坠深渊枯井般的沉闷死寂。
这种隐隐约约看不到希望,失去了期待的感觉,便和前世她死前一模一样。
可是,师兄为什么会这样?
又为什么会有如此深重的怨恨盘桓在心中?
她的手不自觉放在心口,确定的确不是问心剑留下的痛所带来的。
好在沈卿言的怨恨她并未承接多少,短短半个时辰便将其全部纳入魔丹之中,随后又修炼了两日。
直到她在通往黎玉昭寝宫前的长阶下看见了被人带走的沈卿言和李没,恰时沈卿言侧眸瞥向她,深黑的眸子里的冷静一如既往。
沈晚棠熟悉师兄,他这是让她稍安勿躁,也是让她安心。
他要她相信他。
寝宫的门合上,沈卿言和李没一同出现在黎玉昭面前。
屋内的红纱帐轻轻拂动着,黎玉昭一个抬手便将李没从沈卿言身旁掀开,李没整个人猛地撞在墙上,咳嗽着吐出血来。
“神君为恶魂的倒是不多见,迷雾谷的景骁算一个,你,是第二个。”黎玉昭的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探查一番后勾唇笑:“果然是恶魂。”
话音落下的同时,无形的力量一圈一圈缠绕上沈卿言,上面还有奇怪的字纹,散发着浓郁的魔气。
这禁制束缚住了他,使他再无法催动体内的灵力。
黎玉昭抬手开始运转魔气,指尖抵在他的额心,随着大量的魔气包围,她缓缓收回手,而一道不成形的神魂生生被她自他体内抽离出来。
魂魄不成形?
黎玉昭眯眼,留意到这一点异样。
虽说几乎所有人的魂魄自体内抽出时都是不成形的,可眼前这个人的魂魄分明要更散一些,散得根本没有形,只有如烟如雾的一道魂,像是取出便会消散不见。
这绝不是因她强行抽离魂魄而严重损毁成这样的……
他的神魂有问题!
也果不其然,在她的手彻底远离他之后,两指前的那道魂魄竟只是碎片残魂,只有婴孩巴掌大一点,还在彻底取出后,魂魄于她手中停留只一瞬便消散在这半空中。
“你的神魂竟不是一体?”黎玉昭说话时猛地用手攥紧他的手腕,开始直接汲取他体内的怨恨与神魂。
也是这一刹那,沈卿言体内于七个月前便受到封印的外泄灵气如同发了疯一般,一个劲往黎玉昭的手心钻,接连不断地,比那海岸浪潮还要汹涌剧烈。
大量的灵气受到魔气的排斥又因没了沈卿言体内的封印压制,开始肆无忌惮在黎玉昭体内横冲直撞起来。
积压了整整七个月的灵气,在这一刻疯狂涌入黎玉昭体内,必然会将其爆体而亡。
黎玉昭终于意识到了他体内装着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猛然抽手,却被沈卿言反抓住了手臂。
沈卿言那双无波无澜的冰冷眸子直视她。
“我的神魂,不是你想要就能取走的。”
黎玉昭根本没留意听他的话。
魔气与灵气本就相互排斥,若是接连不断的澎湃灵气直接入体朝着自己的魔丹涌去,两股势力必定会在体内乱成一团,伴随着源源不断的灵气注入,她会爆体而亡。
最后关头,她突然用魔气强行将李没从一旁拽了过来。
眼看着她就要将体内的灵气逼入时日无多的李没体内,沈卿言这才不得不停手,一只手扶住险些栽倒的李没。
“没事,你快去杀了她,不用管我……”
李没推开他,一个人踉跄扶着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血,看着掌心的血,他不知怎么的,释然地笑了笑。
黎玉昭上下审视着眼前的这个男子,想到方才从他体内发现了什么,眼中笑意意味深长。
“难怪为恶魂……”
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对别人只会更狠。
“你就不怕死?”她不禁问道。
沈卿言从未想过怕不怕这种问题。
生死于他而言,不知何时变得不再重要。
“我若是猜得不错,你现在已经耗尽了灵气,神魂不稳,只怕是连站着都已经是强弩之末。”
听了这话,李没看向沈卿言,眼尖地发现他的脸色的确不好,再一想到方才被黎玉昭抽出的那一缕魂魄。
沈卿言这是神魂受损!不好好将养,竟然还如此肆无忌惮!
他动了动唇,正要说话,却眼睁睁看见黎玉昭握着剑朝着沈卿言的胸口刺了过去。
剑势中藏了杀意,刺过来的时候很快,但还是被沈卿言握住了,他的掌心死死攥着剑,哪怕剜骨也不放手。
沈卿言垂在身侧的手开始强行祭出问心剑,偏偏就是这时——
嘭!
宫殿的门窗突然间被一股强大的魔气炸开。
沈卿言的眼中——
殿外的台阶下持剑走来一位青衣女子,凛冽生硬的风拂动她的衣裙飘带。
青衣女子轻弯唇角:“黎玉昭,被你口中的蠢货骗的感觉如何?”
“沈晚棠……”黎玉昭看着陌生的她,低语出声。
话音刚落,下一瞬,沈晚棠的断情剑便破空而出直指她的心脏而来。
黎玉昭很快被她缠着离开了这里。
“清玄神君,你这是……”李没艰难出声,询问着沈卿言。
沈卿言的身形微微晃动,眼前有些黑,他拧眉闭眼以最后那一点稀薄的灵力撑着才不至于倒下。
他的呼吸沉重,“无事,灵气枯竭而已。”
“那就好,不过晚棠……”李没开始扒着门框往外面的宽阔地带看,看见那打在一起的两人,“也不知道她有几成把握能赢。”
沈卿言扶着墙,意识混沌,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神志恢复短暂的清明,侧眸透过窗看向外面。
沈晚棠手里的剑是天品法器,而黎玉昭手里的剑却只是合欢宫的灵品法器,这是在凡界她能搜集到的最好的法器,经过炼化,也只能达到这种境界。
沈晚棠的招数是他教的,每一招都是杀招,她想杀死黎玉昭,可黎玉昭却不能,若是砍伤、刺伤这具身体,她的两个女儿,到最后一个都保不下。
她不能伤到这具身体。
如此一来,两个人不分上下,黎玉昭看着她的眼神也逐渐变了。
如果说这几日陪在她身边的才是沈晚棠,就说明夙儿被她困在身体里根本没法出来,她们二人的修为,沈晚棠远远胜于黎白夙。
沈晚棠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撇开魔域的那五年,她只用了十六年就成长到了如今这样的境界。
即便是夙儿,十六岁时也不过才炼虚。
沈晚棠的天赋,甚至比她这个做母亲的还要出色。
思绪间,沈晚棠的剑突然横扫过来,她避开后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这也是她时隔数年第一次正眼看她。
看着这个与自己三分相似的女儿,她的视线集中在她额心那血红色的印记上。
历代魔主诞下的女婴身上都会带着这样的印记,印记越是显露血色便越是至恶之人,可眼下,沈晚棠额心的印记是血红色。
她,选错了吗?
恰时,她避闪不及,沈晚棠的剑贯穿了她的肩膀。
沈晚棠笑着说:“黎玉昭,你走神了。”
“你要弑父杀母吗?”
第155章 合欢宫(十三)
“父母?”沈晚棠听着这个词觉得格外陌生,仿佛从未听闻,“我沈晚棠何曾有过这种东西?”
闻言,黎玉昭却加深笑意,笑了出来,视线透过她,看向殿门口望着的李没。
原来是个连生父也要杀死的无情之人,果真不愧为恶魂。
“孩子,若是十多年前你便是如此,我又怎么会选择了你的姐姐?”
可惜了,当年有的事一旦选定,再不能回头。
黎玉昭意味不明地望着眼前的小女儿,这个从未被她疼爱过的女儿。
当沈晚棠的剑再次袭来时,她的脸色逐渐冷了下来,开始不顾体内澎湃的灵力,强行催动强大的魔气笼罩整个合欢宫。
合欢宫瞬间如坠永夜,合欢宫男弟子望着天空纷纷慌乱了起来,都不明所以地想要来找宫主。
可紧接着,哀嚎惨叫声骤然响彻云霄。
合欢宫几千名弟子,在这一瞬间被抽离了魂魄,仅剩下一具尸体倒在地上。
无数魂魄涌入黎玉昭体内。
李没在此布下的阵法几乎每一年都会损耗她的修为,她只能靠着这些弟子的怨恨来提升修为,眼下吞噬魂魄修为便会大涨,短时间可以压制住体内沈卿言的灵力。
沈晚棠冷眼盯着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十几年过去了,她还是和当初一模一样,只是修为远不及当年。
可即便是如此,她有时还是会看不清黎玉昭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道模糊的人影闪过,腹部猛地被剑柄重击。
沈晚棠整个人往后倒飞出去,断情剑在地面划出裂痕,好一会儿,她稳住身形。
“放弃吧孩子。”
黎玉昭来到她身后,一掌狠狠落在她的背脊,地上瞬间落了一滩血迹,可这滩血迹却是出现在阶上的宫殿内。
李没也不知道沈卿言这是突然怎么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扶墙犹如受了重创那样吐出血来。
他的手剧烈颤抖着,手背青筋暴起死死扶着墙,生生不愿倒下,只是捂着被震碎的心脉侧目再度看向那抹青色。
在他们二人一起进入合欢宫的那天晚上,站在她的身后时他留了个后招,在她身上下了道咒术,这种咒术想要短时间内种下效果会远不及长命锁的功效。
长命锁经过日夜的炼化,里面蕴含足够强大的灵气可以免去对方的致命一击,而这种简单的咒术,需有人代为承受,也只能转移其中八成威力。
“……没死?”黎玉昭微微眯眼。
她分明用了十成掌力可以送她上路,只要身体完整其他的她都可以重塑,此刻的沈晚棠本该心脉俱碎。
沈晚棠也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微疼。
是,她没事。
来不及思考,她剑锋一转,朝着黎玉昭斩去一道剑意,几乎不给对方反击的机会,她又迅速追了上去。
两个人如此纠缠了足足一个时辰。
黎玉昭体内属于沈卿言的灵气开始疯狂乱窜起来,感受到体内足以让她被人杀死的躁动,以及魔丹的碎裂,她忽然停下了动作。
看来,今日这结局已是注定,这个死阵,她再也出不去了……
她竟然,有朝一日,会死在自己的小女儿手中,昔日那个心存善念的女儿。
红唇边的笑意加深扩大,眸光落在遍体鳞伤却依旧百折不屈的沈晚棠身上,手中的剑被她扔掉。
“哐当——”一声。
“看来,我当年的确选错了人……”眼前寒光闪现,她平静地看着沈晚棠的剑毫不犹豫穿透自己的心脏。
她缓缓朝她伸出沾满鲜血的手,十多年前伸出却被李没打落下的手终是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残忍地笑开:“这才是我的女儿……”
天生的,邪魔。
这一次她不得不承认,是她选错了,但她此刻看着沈晚棠,却相信,她注定会赢。
指腹触上她的脸,又重重垂下,紧接着整个人倒地不起,一双漂亮的眼睛毫无情绪地睁着,而视线的最终处,是因她而死正逐渐消散的男人——李没。
沈晚棠精疲力竭地回头看时,那里已经没了师兄的身影,而长阶上,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那儿……
男人一身素衣,满身伤痕,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笑望着她。
沈晚棠眯眼回望,视野模糊,却能看见他的身体正在自下而上消散。
随着黎玉昭的死,他也要走了。
李没没法再朝着她前进一步,只能最后再看看她,哪怕她再也记不起来当年,哪怕她从未将他当作过父亲。
断情剑垂在她的手中,血珠一滴一滴砸在地上,沈晚棠看着李没,忽然往前踏出一步。
下一秒,身子一软,整个人猛地朝前摔了下去,视野也彻底陷入黑暗。
意识的最后,她似乎看见李没在说些什么,可她听不见……
就这么短短的几个时辰内,整座合欢宫沦为死城,尸身遍地,无一活人。
天空的阴云不知何时聚集,淅淅沥沥的雨打了下来,冰凉的雨水冲刷着地上的血水,不久,这里彻底变为一座乱葬岗。
也是这时,一道神魂突然自沈晚棠体内涌出,那神魂像是被什么指引着钻进了黎玉昭的体内,开始蚕食着她母亲还未来得及消失的神魂。
这是十六年前,母亲作出的决定。
母亲选中了她,与她绑定了一种邪术。
那邪术由母亲所创,只要母亲死去,神魂完好,她就可以冲破任何封印、枷锁,去往任何地方吞噬掉母亲的生魂,不论她在哪里,她都会找到她。
这,便是母亲留给她杀死沈晚棠最好的利器。
既然母亲不爱她,视她如棋子,那她……
就成全她的死,享受她所有的一切!
大雨滂沱,越下越大,无情冲刷着这一切,仿若这天地间正在悄然发生的一切,只有这雨看得见。
雨幕之中,吞噬完神魂躲在黎玉昭体内还来不及炼化的黎白夙忽然幽幽停住,借由母亲这双眼,她死死盯着那昏倒在地的青色身影,眼中杀意翻涌……
轰隆——
恰是这时,冬日里的雷响彻云霄。
殿内的沈卿言惊醒时已是半点灵力也无,只能凭借强大的执念与意志力强撑起身,身形不稳地扶着墙起身,摁了摁眉心,下意识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殿外走,一步一步,缓慢地下了阶梯,途中险些自长阶跌落滚下。
等走到沈晚棠身边时他已经支撑不住地半跪下来,神志又是好一阵恍惚,他的手乏力地摸了摸地上女子的脸,体温还是热的。
他强忍□□与神魂上的痛,握住师妹的手臂,一点点将人放在后背上,随后,背着她踏着遍地的尸体走出合欢宫,朝着无虚宗而去。
当下,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他什么也顾不得,只能靠着执念——救师妹。
倒映在黎白夙那双阴寒眸子里的,便是这么一幕,已是强弩之末的沈卿言持着问心剑当拐,背着沈晚棠一步一步下了山……
伴随着他们一起消失了还有这场滂沱大雨,而后又是西沉的落日。
金黄色的落日余晖晕染半边天,给下山的二人身上镀了层柔和温暖的微光。
沈卿言的呼吸艰难,攥着剑的掌心是血肉模糊、白骨森森,可他却依旧死死攥着剑,稳稳地走下山。
偶尔他脊背微弯,也会停下来沉重急促地喘上几口气,等混沌模糊的神志彻底清醒,侧眸看了一眼师妹再继续前行。
这一路走得太艰难、也太过痛苦,那是神魂、□□、意志力相互叫嚣着的痛,他除了抱着执念一路向前,再也不知其他。
可是这下山的路,只要他一抬头,便能看见那道伴着彩霞明媚而惊艳的雨后虹霓……
他们两人这漫长的一路,却无一人得见。
最后两人终是回到了太清池。
问心剑不知何时落了地,他脚下踉跄和沈晚棠一起摔倒在了床上,意识模糊地把人抱在怀里,额头抵住她的额心彻底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
“师兄,这套剑法你再教我一遍吧?”
“师兄,你尝尝这个,很好吃的!”
“师兄,你的字真好看!”
“师兄,我要入世了,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师兄,这是我买的香囊,送给你!”
“师兄,你多笑笑嘛,有点吓人……”
“师兄,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师兄,其实我有一个你不知道的秘密……”
“师兄……我好想你。”
“时间真长啊……我好像等不到你出关了……”
眼前伴随着熟悉的声音一遍遍反复在耳边响起,他穿过云雾,仿若置身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夜色朦胧,满月悬空的深夜。
熟悉的院子里,一袭青裙的师妹醉眼迷蒙地抱着酒坛坐在房顶,而她的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
师妹仰头望着他,忽然笑了起来,眉开眼笑的模样甚至有些惹人心软,她开始说胡话:“师兄,我就知道,每次我一犯错你就出现,不会又想训我吧?”
沈卿言垂眸看着她这副仗着醉酒就胆大妄为的模样,虽然不赞同她喝酒,可到底是没忍心多说她半句。
半跪在她面前,将酒坛放在一旁。
“为什么要喝酒?”
沈晚棠突然凑上前,手撑着双膝,近距离看着师兄,忽然有些沉默,有些犯愁地说:“师兄,我想见你一面,有话对你说。”
“你想说什么?我听着。”沈卿言的视线不经意落在她微张的红唇上,又移开视线对上她的双眸。
自入魔后,沈晚棠的胆子大了许多,而这,也是师兄闭关的第一年。
她的手轻轻碰了一下师兄的脸,却也只是碰了一下,然后就收了回来,笑了笑:“活的师兄。”
她好像还从来没有碰过师兄的脸,可能是深夜的缘故,凉凉的。
听见她说这话,沈卿言先是看了她一会儿,随后有些无奈道:“我送你回房休息。”
“我不要,师兄……”沈晚棠突然逼近沈卿言,两人的脸瞬间拉近,似有若无的气息拂过面颊。
沈卿言的眼睫轻颤,望着她,听见她说:“师兄,我有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秘密……
他曾有那么一次听见她提起过,她说,她有一个他不知道的秘密,那时只当是她的玩笑话。
此刻,他认真了些:“你说,我在听。”
“嗯……”沈晚棠眨了下眼迟疑了,转头又去摸酒坛给自己来了几口,拖着下巴再次对着眼前人开口,却动了动唇,有些难以说出口。
眼睛里面的师兄太过于明亮耀眼高不可攀,近在咫尺却咫尺天涯。
她忽然伸手指向他身后的那轮满月,说:“今晚的月亮真好看,我喜欢他。”
沈卿言应声也回头看去,的确如师妹所言,今夜满月,皎洁如珠,很好看。
“喜欢的话……”沈卿言的话还没说完。
沈晚棠打断他:“可是天道不许,天道可能不希望我再见到他。”
“师兄,时间真长啊……”
“我好像,等不到你出关了……”
不知何时,沈卿言听着她的话陷入了沉默,静静地听着。
最后——
温柔替她拭去眼角泪痕。
他听见她说:
“师兄,我好想你……”
后来,待与师妹说话的他走后。
院中的雪衣青年才缓缓踏进这个自己无数次来过的房间,这一次,他看见了窗台上的那束花,开得极盛。
寂寂的夜色中,床上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
她侧过身去,低声呢喃——
“如果那时我还活着……”
“大概也只是你最厌恶的魔了吧。”——
作者有话说:今日战损篇[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第156章 道心(一)
无虚宗。
无行神君近来脾气不大好,见到几位师弟师妹在跟前转悠便一阵叹息,摆摆手不耐烦道:“要是没事都散了,我手上还有一堆事要处理。”
“师兄,不是师妹说你,心可真大,这徒弟都失踪了,你还气定神闲的,就不怕你的好徒儿受魔域那妖女蛊惑给害死了?”流衣真君冷笑一声,“当初要是按我说的把沈晚棠给我徒儿偿命,如今又哪来这么多事!”
玉梵真君:“清玄神君前段时间刚破境,哪是那么容易出事的?别忘了,上次自师兄从万戮城回来,魔域的人就认定是师兄杀了他们餍魔宫三千人,这个节骨眼上清玄神君要是去了,魔帝那边怎么可能还安分?!”
庚元真君也觉得玉梵真君说的在理,点了点头,“我也觉着,清玄神君没去魔域。”
“沈晚棠就是个狐媚子,当年勾得我徒儿落得如此境地,沈卿言还那样护着他,依我看,他就是还活着,他们二人也指不定现在在哪商量着如何叛出宗门、背叛师兄!”
“啪!”
无行神君沉着脸猛地一拍桌案,“够了!”
“流衣,你若是闲来无事就去把你自己的徒儿尸身找到,方文许失踪了整整一个多月,你倒好做师父的不闻不问!”
此话一出,流衣真君自觉无趣,一拂袖扬长而去。
看着剩下的三人。
无行神君开口道:“卿言这孩子最大的优缺点都是太过固执,以他的性格,我信他绝不会叛出宗门,你们往后也休要再提他与沈晚棠一事。”
“清玄神君从来都道心坚定,这次突然失联,想来许是出了什么事。”楚旬真君道。
“可除了魔帝,又还有谁能让清玄神君悄无声息地失踪?他前段时间可是才刚破境。”
庚元真君仔细想了想,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个月前的事倒是有些奇怪,我派弟子出去寻清玄神君,在凡间,听说有一处名为合欢宫的地方,死了五千多人,尸体全为男子,无一女子尸体……而且全都失了魂魄,我猜测是餍魔一族所为,现下还在调查,本想查出个结果再禀报……”
听了这话,其他三人倒不太意外,尤其是无行神君,他闭了闭眼,想到那日和沈晚棠的谈话。
那天回来后就有流言传到雀台城,说无虚宗宗主肆意斩杀餍魔三千余人,魔族人现在还躁动不休。
那天起他就知道,沈晚棠根本做不到,她是个邪魔,她既然成为了餍魔魔主,就绝不可能只是当个魔主这么简单。
当人强大到一定境界,都是会生出欲望的。
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魔族?
“沈晚棠,不能再留了,我会亲自去魔域见仇衽。”说完后,他又一顿,长叹无奈道:“沈卿言也不用找了,随他去吧,他的心早就不在这儿了,该罚的不该罚的都罚过,可他就是死性不改,我这个做师父的又能拿他怎么办……”
“罢了,他只要不入魔不和沈晚棠狼狈为奸就还有得救。”
楚旬真君一听这话,沉默了一下,突然问:“可若是,清玄神君当真……”
“绝无可能。”另外两位真君和无行神君几乎是同时开口,他们谁都不相信,一个如此痛恨魔族厌恶魔族之人,竟会堕魔?
“别忘了,清玄神君可是与整个魔域都有着血海深仇,他除了我们无虚宗和人界,别无去处!”玉梵真君道。
无行神君也认可地点了点头,良久之后,开了口:“你们可知他为何会如此痛恨魔族?”
“那是因为十六年前,他亲眼看见他的亲人和半村的人都死在他面前,十年后……他的故乡又一次被餍魔一族的人彻底覆灭。”
闻言后,几位真君同是一怔。
“师兄,你说的莫非是……”
“嗯,回阴村。”
“这……他竟是回阴村的人?!”
“那沈晚棠可是餍魔一族的人啊!”
“她更是黎玉昭的女儿,当年吞噬回阴村无数恶魂又逃走的那个魔胎!”
“卿言厌恶魔族的一切这是我们都心知肚明之事,可他真正痛恨的,是餍魔。”
无行神君笃定开口:“他绝不可能叛出宗门,也绝不可能堕魔,更不可能同沈晚棠在一起!”
哪怕是动情,以沈卿言的性子,他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自甘堕落,同一只餍魔共度余生。
想来,这也是他给不了答案的缘由……
这道坎,他注定过不去。
然而,殊不知——
无虚宗太清池内,一位魔气深重的青衣女子自沈卿言的床上缓缓苏醒,这一觉她睡得极为漫长。
一睁开眼,入眼的是熟悉的雪色白衣,距离极近,近到她连呼吸都有几分艰难,她轻轻动了一下,却发现有一只手正搭在后腰。
她默了良久。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动*作惊醒了身前的人,沈卿言放开了她,低头近距离看她:“醒了?”嗓音略带低哑,像是许久不曾说过话。
沈晚棠实在是不习惯和人躺一张床上,径直坐起身,后背对着墙,环顾四周,“我睡了多久?”
沈卿言也坐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
“一个月。”
“为什么要把我带来无虚宗?”沈晚棠问道,问完后又觉得多此一问。
沈卿言之前就说过很多次,要把她抓回来向无行神君请罪,即便是他不想杀她,无虚宗的这群人也不会放过她。
也不等他说话,她的眼神和脸色冷了下来,她现在孤身一人在无虚宗,无异于是在送死。
这就是个狼窝虎穴。
她猛地推开沈卿言,穿上鞋直接大步走到门口,想要开门却发现整间屋子都是禁制,她根本出不去。
意识到这一点后,当身后有人靠近时,她猛地用断情剑指向他,眼神冰冷。
“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卿言垂眸,看了一眼这把剑,又对上她那双藏了几分冷戾的眸子。
此时此刻的沈晚棠,失去了安全感,魔族人的那点暴戾也显露了出来,面对着他,就是在面对一个对立面的敌人。
“师妹一定要回魔域?”沈卿言就隔着这段安全距离与她对话,语气平和镇定。
沈晚棠看着他,心中没由来地来气,“魔域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接下来又想做什么?”
“杀魔?还是杀人?”
一个无虚宗的神君,下一任宗主,问一个魔族人接下来要做什么?
“怎么,师兄想阻止我杀生啊?”
沈晚棠不禁笑了笑,“师兄莫不是以为帮过我这一次,你我就是同伴?好友?还是兄妹?”
“清玄神君,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她忽然收了剑,朝他靠近几步,步步逼近,直到呼吸拂过他的脖颈,“师兄,你这样关着我,合适吗?”
“你就不怕,我让你沦为无虚宗的罪人?就不怕,我又做点什么,让你被逐出师门?”言语间,她不禁嘲弄地牵出一抹淡笑,又后退。
“把禁制解开,省得无行神君知道了又该说我在引诱他的爱徒。”沈晚棠让开一条路,后腰抵着桌,等着他解开禁制。
沈卿言却缓步来到她的面前,对上她冰冷的眸子,仔细询问着一个具体的答案,“一定要与天道为敌?纵使万劫不复,也要将一条死路走到底?”
“师兄难道以为,不和天道作对,我就可以安然无恙了吗?”沈晚棠的言语充斥着她对天道的不屑,流露出的更是她的狂妄无畏。
她一字一句说:“沈卿言,你是这世上最没有资格和我说这些话的人。”
“没有资格?”沈卿言将她困在身前,手背青筋若隐若现,胸腔内的情绪酝酿翻滚着。
他低头质问她:“那师妹不如亲口告诉我,我没有资格,谁又有资格?”
“沈卿言,我们是一条道路上的人,可却是相互背道而驰。你和我是敌人,哪怕是一时的合作,立场不同、身份不同,终究也只是敌人。”沈晚棠沉默了片刻,认真开口,“师兄,你是不是忘了,你注定是要成为真神的,你是清玄神君,无虚宗的人,你和我不一样,你……”
话未说完,沈卿言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被他带着,指腹触碰上他的心口,感受到里面强劲的心跳,又乱又急。
沈卿言的神色依旧冷静平淡,可攥着她的手却有些克制地用力,“师妹,你要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注定,注定是你们对我的期望,是约束、禁锢、牢笼……”
“若非要谈注定,我也可以告诉你,此生,我成不了神。”
这,才是他如今才知的注定;这,也是他此生注定的宿命。
他垂眸掩去眼底的落寞和郁色。
“师妹,我是人非神,做不到真的无心,你可知,你说过的每一句话,这里都会留下痕迹?”
随着这句话,沈晚棠的手被他越攥越紧,而他口中的“这里”,指的是心脏。
他在说什么……
沈晚棠有一瞬间的茫然,仿佛刚才她本该明白他为何会如此,也该明白他的心情才对,可最后她却想不到他该是怎样的心绪与感受。
她没法做到同情他、理解他,更不懂他说这些到底是想表达什么。
她用力抽回手,皱了皱眉,低眉道:“这是我自己的路,最后结果到底如何也是我一人之事,师兄,你留在你的无虚宗,我回我的魔域,这很好。”
“师妹以为好?”
“若日后你我对立,你当如何?”
分明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可他非要揪着不放执迷不悟,沈晚棠的语气也显得格外冷漠:“弱肉强食,赢者笑输者死。”
短短一句话,他们之间,便是生死之局。
“师妹,你又怎知,我就愿意与你为敌?”——
作者有话说:师父的三个绝不[小丑]:
绝不可能叛出宗门!绝不可能堕魔!绝不可能和魔族妖女在一起!
师弟们:[加一][加一][加一]
师兄[可怜]:师妹,不要丢下我,我要誓死追随你。
师妹[无奈]:师兄到底想干嘛?好难猜啊……
第157章 道心(二)
“看来,师妹擅作主张,替我择好了路?”
而她选的那条路,便是把他推出她的生命中,将他一人独独留下,不再回头多看他一眼。
他抬手,将她的发轻轻勾至耳后,顿了顿,克制着眼底快要暴露出来的情绪,冷声道:“我不会放你出去。”
此话一出,沈晚棠浑身的血液如同被点燃了般沸腾起来,她也无话可说,手中的剑,直接朝他砍了过去。
沈卿言躲开她的剑,心底却像是已经被划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紧接着她的剑再度袭来,刺向他的胸膛。
他猛地抬手,用力攥紧她的剑。
“我说过,你的剑术是我教的。”
言外之意,她杀不了他。
“放我走。”沈晚棠冰冷地吐出这三个字。
沈卿言看着她,心底那不想让她离开的阴暗心思越放越大,他不想让她离开。
他不愿被她抛下,不愿与她陌路,也不愿与她为敌。
更不愿见到,她堕入万劫不复……
那天李没提醒了他。
师妹种下的因,终有一日都会回报己身。
那些果报,是恶报,亦是天罚。
对上师兄坚定的目光,沈晚棠看着他后退了几步,剑也从他手中脱离了出来。
下一秒——
沈晚棠突然将剑横在自己颈侧,剑锋在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她命令道:“打开禁制。”
这一次,沈卿言的眼神沉了下来,变得漆黑暗沉,里面隐约藏着几分危险。
剑锋又深入了一些,血珠径直自她的脖颈上滚了下来,没入衣襟内,洇开一片红。
“好。”
沈卿言沉默过后终是应下,看上去很是平静,没有其他别的任何不满和动怒。
他来到门前,抬手将屋子的禁制撤掉,还不等他将手落下,沈晚棠便已经从他眼前走了出去。
等那剑离开脖颈有一寸远时,他的身形突然出现在沈晚棠面前,夺过她的剑随手扔进太清池内,又落了层封印。
“沈卿言你发的什么病?”沈晚棠实在是忍不住暴躁,回头骂出声,却对上了师兄那双阴郁的黑眸,黑眸沉沉的,如同一个漩涡要将她生吃活剥。
沈晚棠:“……”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一不小心,刺激过头了。
看着像要走火入魔正逐渐失控的师兄,她不禁后退几步。
沈卿言冷冷瞥她一眼,毫不留情将这整座山都落下了结界,一道无法出入的结界。
沈晚棠看着这一幕,心彻底死了。
“想出去?”沈卿言朝她靠近。
“别过来!”此前沈卿言失控时最是难缠,眼下看见他又靠近自己下意识跟着后退。
谁知后脚一个踩空。
“噗通”一声,沈晚棠整个人摔进了太清池。
熟悉的彻骨寒瞬间遍袭全身,却算不上多痛,她像是没有感官一样,第一反应竟是回头去捡剑。
可不过是白费力气,她伸出去的手被师兄的封印挡住了。
“不怕疼?上来。”
岸边的沈卿言朝她伸出手,似是恢复了几分正常,而这一切在他看来只是失控,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沈晚棠看了一眼眼前这只手,并不着急出去,而是趴在岸边问他:“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嗯。”沈卿言主动握住她冰凉的手,淡声说:“我可以撤回结界,但有个条件。”
话音落下,他将人从水中捞了出来,灵气拂过她的身体,衣裳、长发自然干透。
“什么条件?”沈晚棠下意识问他。
沈卿言看着她脖颈上的血痕,知道自己留不住她,便道:“告诉我,关于你的梦。”
沈晚棠沉默了。
什么梦,关于她的前世。
师兄大概是猜到了什么……
沈卿言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不急在一时,你有很长的时间考虑。”
沈晚棠没说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摸索着脖颈,不知道什么时候,脖子上的伤不见了。
往后的几天,沈卿言都在太清池内吸纳天地灵气,而她,则是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只想着怎么编出一个让师兄信服的好故事。
她摸索着床头放着的吃食,这是师兄前两日不知从哪拿来的海棠花糕,这糕点被她随意摆在床上,一抬手便能摸到。
糕点被她往嘴里塞了一块,然后坐起身,看着屋内地面泛着微光的阵纹。
聚灵阵。
可师兄要这个阵法做什么?
而且看样子还用了整整一个月。
这种阵法一般都是体内消耗灵气太快所需的,以师兄的修为,怎么会用得上这么低等的聚灵阵。
她端着整盘的海棠花糕,步子散漫地跟着地上的阵纹打开门朝外走去,看见了阵心之中的师兄。
师兄一身单薄的清白雪衣,浸泡在太清池内,双眸紧闭,敛神入定,周遭丝丝缕缕的灵气正源源不断涌进他的体内。
一般来说,像他们这种修为高的,只需要入定修炼就能吸纳方圆百里的灵气,根本用不着设下阵法,只有修为低微的弟子能吸纳的灵气太少,便只能让灵气朝自己涌来。
沈晚棠慵懒地靠着檐柱盯着师兄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适时上前在他身侧的岸边缓缓坐下,将放了点心的食盘放在一边。
“既然身体没有痊愈,不如把结界撤了省点灵力?”
沈卿言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听见声音也没有睁眼,启唇道:“想好怎么讲故事了?”
沈晚棠:“……”
也是,她拖了好几天,他想来也能猜到。
没听见师妹回应,沈卿言主动开口问:“她怎么样了?”
她?
沈晚棠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在指黎白夙。
说来也是奇怪,自她醒来后脑海中再没有其他声音出现过,而且,黎白夙的神魂似乎不在她的体内,若真是这样,恐怕……
“在想什么?”
沈晚棠沉默了片刻,视线看向白茫茫的天边,看向合欢宫的方向,“我在想,黎白夙,大概已经‘吃’了她母亲的恶魂。”
原本她是想要黎玉昭体内的怨恨和恶魂,可一场大战之后她已经全然没了力气,最后一点的心神也耗尽,她昏倒之后,若黎白夙脱离了她的身体,那就是黎白夙成了最后的赢家。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旦黎白夙彻底“消化”完黎白夙的恶魂和那些积攒了几百年的怨恨,她的修为一定会突飞猛进。
想到这里,沈晚棠垂眸看向身旁池子里的师兄,脑海中浮现出在合欢宫的许多和他有关的事来。
于是随口说了一句:“她还会回来找我,师兄日后若是想杀她,要记得不要误杀了,也千万……不要用问心剑。”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更不会用问心剑杀你。”沈卿言缓缓抬眼,侧眸看向身旁的女人,视线率先接触到的却是女子纤细白嫩的脚腕。
她的小腿随意交叠着,在水中轻轻晃悠,姿态散漫而悠闲。
沈晚棠出来的时候没穿鞋袜,裙摆和两条腿落入清泠泠的水中只没到小腿肚,而这一幕,让沈卿言回忆起梦中的一切。
他的视线短暂停留一瞬,而后对上师妹那双含了笑意的琉璃色眸子,她虽是在笑,眼底却习惯了冷漠,无动于衷。
她回答说:“或许吧。”
毕竟,这世上的事变起来太快,没走到最后,谁又能说得准呢。
“师兄,尝尝海棠花糕吗?”沈晚棠拿了一块凑近他的唇。
“不是说不喜欢?”
沈卿言没接,却下意识反问。
沈晚棠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师兄记性真好,不过一件东西而已,还谈不上喜不喜欢。”
又过了一会儿,食盘里的糕点吃完。
沈晚棠站起身,丢下一句:“味道不错,师兄再给我送些来吧?”
闻言,沈卿言的眼中黑潭逐渐破了冰,透出几分温和淡笑,却连他自己都没留意到这点变化。
还真是,难得的平和与安宁。
沈晚棠躺在床上又想了几个时辰,倒有些佩服如今这么固执的沈卿言……不,已经可以称得上离经叛道,他竟就这么不管不顾把她一个魔族强行留在无虚宗。
他的那些大道理呢?那些礼数规矩呢?那些口口声声的天道、宗规呢?
如果沈卿言是这样离经叛道、大逆不道的师兄,那么,她即便是编出了故事,他也不一定会放她离开,而且,他一定能猜到真假。
窗外夜色正浓,屋内烛光不曾动过,一丝光亮也不见。
沈晚棠躺在床上,背对外面,一头乌发松松散散铺开,听见身后沉稳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来人是谁便也懒得睁开眼。
这几天师兄都一直在外吸纳灵气,还是第一次进房间。
她觉察到有人已经坐在了床边,什么东西放在了旁边的矮几上。
夜色下,沈卿言垂眸平静地看着师妹,随后抬手,指尖将要碰上她的额心,那枚血色印记。
沈晚棠却突然抓住他的手,睁开了眼,看向他,“师兄莫不是想直接看我的记忆,搜魂?”
沈卿言看了她一眼,终是没说什么收回了手,拿了块矮几上的海棠花糕放进她口中。
“为何不睡?”
“师兄不也是?”
沈卿言根本没有心思休息,一是因为心魔,二是因为伤势未愈。
他和师妹不一样,师妹虽然梦魇缠身,但并没有像他一样服用醒神丹。
这一个月里他给师妹服过很多丹药,看见过她身上随身携带的九品醒神丹,虽然只有三枚,但他看见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猜到,她的乾坤袋中只怕更多,放三枚在外是为了在紧急关头还有力气时强行保持清醒用的。
“师妹害怕梦魇吗?”沈卿言忽然问出这么一句。
沈晚棠将口中还剩下一半的糕点拿开,并未有太多的迟疑,淡声解释道:“不是,是因为黎白夙。”
经过合欢宫一事师兄什么都知道了,她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
她说:“一旦不设防,她就会随时趁虚而入。”
所以,只有黎白夙不在或沉睡的时候,她才会休息好,长此以往下来,她自然觉也很少。
提到黎白夙,沈卿言想了许多,或许那些事早在合欢宫的暗牢时就盘旋在他的心头久久不散,却一直没有来问上一问。
此刻,他沉默良久,忽而开口打破这长夜里的寂静与安宁,“十六年前回阴村杀的人、如今宗门里死去的弟子、结界被破进宗的毒魔,是她做的吗?”
沈晚棠听了他的话不禁抬眸对上他漆黑的眸子,试图从他眼中、脸上看见什么,想知道他期待着什么答案。
可她什么也没看出,他并不那么在意,只是随口一问。
“师兄。”沈晚棠的目光平静、漠然,像是在说一件根本不值一提的事,“你能想到的那些,都是我做的。”
沈卿言不再多说。
他想问她为什么,可不论为什么。
事实就是,他的师妹身上人命无数。
总不能,真的让师妹偿命……
“怎么,师兄是在心里罗列我的罪行吗?”沈晚棠的唇边染笑,却是似笑非笑,满是假意与虚伪。
看着她这副模样,以及她神情的无所畏惧,沈卿言看了很久。
终于,低眉妥协,道出一句:
“是你做的也无妨……”——
作者有话说:感谢大家的营养液[竖耳兔头]
第158章 道心(三)
“是你做的也无妨。”
这话,让沈晚棠原本已经准备好的说辞瞬间噎在了喉咙里。
她之所以故意这么说,只是因为那天她看见了师兄的记忆,那些记忆也许是心魔所致……不论是什么原因,她都不想和他再扯上任何更深的关系。
他是无虚宗的人,本就与她无关,她这么说,也只是想让他做好他的清玄神君离自己越远越好,可偏偏,他好像不这么想了?
沈晚棠看不懂他,撑坐起身,面对着他,仔细打量片刻,“师兄,你是被夺舍了吗?”
她抬手,指腹抵在他的额心,魔气探入。
几乎是瞬间的事,沈卿言眉心蹙起,那对魔族气息没由来的厌恶和恶心将他团团围住,他闭上双眼强行压下。
沈晚棠没有发觉他的异样,在他体内探寻一番后,神魂表面看着倒是没问题,她也没乱碰。除此之外,最大的感受便是——师兄简直天生灵体,体内的灵气也太过浓郁充足了。
师兄要是魔族该多好,修炼起来……
思及此,她猛地打住。
都忘了,那个法子要双修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不过师兄不行,等回了魔域,她可以找魏免和牧垚……
她的思绪还未完,手腕陡然被一只宽厚的手掌用力攥紧,几乎掐得骨头隐隐作痛。
她回过神来,莫名看向师兄,对方正沉沉盯着她,一瞬不瞬、目光烫人,甚至夹杂着似有若无的阴沉与郁结。
沈晚棠不知道他又发得哪门子病,沉默了。
她刚才话还没说完……
她只是想找牧垚和魏免给她找几个修为高的男子双修,仅此而已。
她作为餍魔,想要变得强大,这有错吗?
没有,心底有个念头告诉她,是对的。
这些心里想法刚落地,自己眼前便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摁倒在床上,眼看着一道黑影迎面压了下来,将她困在他与床之间。
沈晚棠先是微怔,而后唇上落下师兄的吻,蜻蜓点水般。
他问:“你想要双修?”
沈晚棠看着他,眼神中的错愕一闪而过。
“师妹,离我的神魂那么近,觉得我当真听不见?”
他的修为远在她之上,当她的那股力量与神识一并探入他的体内时,隔着短短的距离,他可以清晰听见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只是师妹从来没到过这个境界,大概不知。
沈晚棠也是后知后觉猜到了这一点,瞬间感觉被他攥着的手开始发烫,就连空气都稀薄了不少。
她微微偏开头,避开他的视线,“双修乃修炼之术,有何不可。”
“不行。”
沈卿言开口,目光落在她的唇瓣上,想到她的打算,想到也会有他人与师妹发生像苏尧那样的事,他便不愿再放她回魔域。
听了他一如既往固执的话,沈晚棠难免觉得很像一句笑话,语调散漫,笑得认真:“师兄说了可不算。”
“是吗?师妹可以一试。”
“……你想做什么?”
沈卿言却只说了一句,“还记得苏尧吗?”
他从未与人说过,当初逼着师妹杀死苏尧,除了他是餍魔外,更多的,是因为师妹。
他见过他们二人亲密的样子,见过师妹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模样,后来的他,只想杀了苏尧。
杀了那个比自己更与师妹亲昵的男人。
乔师弟曾说过一句话,凡人的嫉妒会使人面目全非,他,一直以来便是如此。
每一次,看见师妹躺在他人怀中,看见师妹和他人深夜共处,看见师妹吻着他人面颊。
论剑台上又看见师妹哭红了眼抱住其他男子……每一次,他都想让苏尧自师妹眼前消失。
他知道师妹爱着苏尧,可他从不后悔所做的一切,不后悔杀了苏尧。
若实在要提及后悔,大概便是,不该借由师妹的手,让她亲手杀死自己的所爱。
沈晚棠听见这个久违的名字一时间回想起了当初的事。
沈卿言看着沉默的她,低头吻上她的唇——
“师妹,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比我和你更亲密,杀了一个苏尧,我便能再杀十个。”
沈晚棠的唇齿间满是海棠花糕的味道,柔软温暖又裹着叫人难以抽身的甜,时隔整整十六年,这是他第一次尝到甜糕是什么味道。
那味道便如初见时的海棠花,是师妹……
这一次沈晚棠没有挣扎,混沌的脑子里想了很多,甚至仿佛回到了前世。
从未想过,师兄会这样对她……
前世的师兄,分明不会碰她。
她记忆中便是这么认为的,可眼下感受到一个接一个的吻落在自己身上,她只觉得荒谬,从前她连碰都极少碰过的师兄,竟会与她在一张床上纠缠不清。
“师兄。”沈晚棠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你修的是无情道。”
沈卿言轻应下一声“嗯”,近距离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
见他反应平平,她又接着道:“师兄,你犯了无情道大忌。”
“嗯。”沈卿言垂眸,神色恹恹,仿佛听进去了却又好像根本漠不关心,他说:“多这一次,也无妨。”
沈晚棠哑口无言,不得已挣脱他的束缚,将他推远些,却听见对方忽然道:“你若是想学双修之术,我陪你一起修。”
此话一出,沈晚棠见他的眼神瞬间就变了,如同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师兄疯了吧?
他竟然会生出这种念头?
沈卿言见她如此,漆黑的眸子变得深暗,顿了一下,嗓音又低又轻:“还是说,师妹觉得,除了我,谁都可以?”
说完后,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
沈晚棠还真认真思考了一下。
倒也不是谁都可以,她只要天赋好修为高皮相好的……最重要的,是魔族。
但,他说得也没错。
她看向他。
只有师兄不行。
两人视线相撞,彼此的眼神中都藏着各自的心绪,什么也没说,却都心如明镜。
绝无可能,这就是答案。
他们之间有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沈卿言深知这一点,心中的那点悲凉与苦涩无限放大,不自觉伸手,触碰她的脸,指腹摩挲过她的唇角。
良久,固执地说:“谁都不行。”
既然他不可以,那他人,更不行。
她与谁亲近,他便杀了谁。
沈晚棠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抚摸她唇的手有些发颤,紧接着腰被人握紧,一只手摁住她的后颈,双唇被熟悉的柔软封缄,动作汹涌。
感受到他突然情绪失控所带来的强势,她下意识挣扎起来,尽管他此刻神志不清易怒易躁,她也反抗着,以为他是要同她双修。
可反抗到最后,师兄不曾动过她的衣裳丝毫,最过分的也只是隐忍克制地将吻落在她的脖颈、锁骨,吻在原本就裸露在外的肌肤上。
后来她也懒得再同他计较,任由他亲够将自己抱在怀中。
睡过去前她想,当初给师兄下毒时就该换个法子,师兄亲她的本事真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待她睡着后,沈卿言的目光落在她额心的那枚印记上。
搜魂这种折磨人的法子,师妹竟会以最大的恶意来想他……
他垂眸靠近她,将额头靠在她的额心,缓缓闭上双眼。
—
一个黑暗幽闭,逼仄压抑又阴气极重的屋子内,穿着素净粗衣的男孩静静坐在床上。
他几乎习惯了就这样日复一日枯坐着,偶尔会运气使些小法术玩。
“哥哥,我们回来啦!”
一个清亮而稚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是打开门的声音,白光随着门缝的打开透进来。
面容可爱的六岁小女孩笨拙地爬上床,从怀里摸出三颗酥糖塞到他手里。
“爹娘给我们一人买了两颗糖,阿欢只吃了一颗,剩下的都给哥哥留着。”
“我们阿欢真乖,这么小就知道心疼哥哥了。”一位穿着粗衣麻布的女人走了进来,笑着摸了摸男孩的脸,眼底的心疼一闪而过,“快吃吧。”
“娘。”男孩手里攥着糖,犹豫了一下,又一次小心翼翼开口:“我也想出去。”
随着这句话出口,沈母的脸一下就变了,冷着声音训斥:“爹娘不是说过了,时机不到绝不可出门?你要是敢用法术偷跑出去,我就打断你的腿!”
“娘!”小欢落听见这话一下子红了眼睛,扑过去抱住哥哥,“哥哥想出去没有错!阿欢今日在城里也会想着,要是哥哥能陪着阿欢一起就好了……娘,哥哥为什么不可以出门!”
看着女儿这伤心欲哭的模样,沈母摸了摸她的头,“出去吧,我和阿言有话说。”
“我不要!”
“阿欢。”年仅八岁的沈卿言安抚着自家小妹,声音稚嫩却透着温柔,“先出去吧,哥哥一会儿就来。”
看见这一幕,门外的沈父也长叹一口气,进屋将哭闹的小欢落抱走。
门被关上。
沈母来到沈卿言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
“卿言,娘和你说过的,我们村子就是个吃人喝血的地儿,再加上你的修道天赋……爹娘都害怕,害怕你就是那术士口中将来会拜入无虚宗之人。”
“你现在还太小,控制不住体内的这些灵气,要是出去被人发现,他们一定会用尽各种手段伤害你,我们绝不能低估一个人的欲望与贪婪。”
自幼生活在回阴村的沈母一说到这些都觉得骇人,浑身都在发抖,冰冷得彻骨。
她对这村子里的所有人都熟悉,像他们这样还存了良知的百姓越来越少,而那些被欲望熏黑了良心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为了那所谓的仙缘,又为了长命、富裕什么事干不出来?
贩卖孩子、坑骗修士、抛妻弃女、杀人如魔,一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那湖底到底有多少棺材多少尸骨!根本数不清!
就这些人,几百年来都未曾在村子里发现过一个自带仙缘的孩子,要是她孩子可以自行吸纳灵气的事被发现,那后果……她根本不敢想。
“不……沈卿言你一定要记住!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出去!再等一等好不好?等爹娘攒够了钱,我们搬出这个吃人饮血的地方,再等到你的机缘到来那日,只要你去了无虚宗就安全了……”
这个世道,若是没有无虚宗的庇护,他们一个普通人家养着这样一个天赋绝伦的修道天才,这无异于是杀身之祸。
又是这些话啊……
沈卿言的眼神暗淡无光,他听了无数遍这样的话,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生活在怎样的一个地方,爹娘也透露极少,而他总能听见屋外其他孩子的欢声笑语,以及一些邻居互相招呼打趣的声音,每一次,他都只能透过缝隙看清一点外面模糊而美好的世界。
这时,爹娘又会告诉他,村子里的女娃越来越少,等妹妹长大若他们还没搬走,因为那些人,妹妹也会有危险。
“是不是,只要我可以控制自己的灵力,我就可以出去?”
“不,至少,等到我们离开这里的那天。”
从那之后他不再多说什么,每日唯一的乐趣便是催动体内的灵力尝试着运用自如,等妹妹回来时就陪着她。
阿欢很喜欢他这个哥哥,虽然他不善言辞,总是喜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可她就是喜欢缠着他。
阿欢总会察觉他的各种情绪,然后对他说:“哥哥,等我们离开了这里,我要和你一起去城里玩,我不要每次都把东西留下到家才拿给你,我要我们兄妹一起走在街上,一起吃糖,一起玩乐。”
阿欢还说:
“哥哥,你看不到的,阿欢都会回来讲给你听。”
“哥哥越来越厉害了,以后就可以保护阿欢、保护爹娘了。”
“哥哥,阿欢和爹娘都会一直喜欢哥哥的。”
“哥哥,你真厉害。”
那一年,阿欢八岁,他十岁。
春三月的季节,爹娘忙忙碌碌着收拾好东西说要去城里卖*猎物,把最后这些肉卖掉拿了钱,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
那天阿欢很开心,换上了新衣裳,那是一件青色襦裙,像是初春的喜色,朝气蓬勃,很漂亮。
这是他记忆中最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可后来却记忆模糊,越发记不清了。
出门时,阿欢又回头笑着说了一句——
哥哥再见,等我们回来带你永远离开这里。
那一天,他等了很久,哪怕是外面已经响起了很吵的怪叫声他也无动于衷,他不知道怎么了,只知道,他应该好好待在家里等他们回来。
可最后,他等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小道长,他推开门说了一句:“万幸,有不少人还活着……”
听见声音的那刻,他突然不管不顾冲了出去,入眼的却是血流成河,尸首遍地,地上的每个人都死相凄惨。
而在自己家门口不远处,有一个小姑娘的尸体倒在肮脏的血泥地里,她穿着残破的青衣,身体冰冷僵硬,死了很久……
他把人抱在怀里,看着这触目惊心的一幕。
阿欢的尸体并不完整,后背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深深划烂露骨,一只胳膊被扯断,脖颈上是青紫的掐痕。
再往上,那张脸……他几乎辨认不出这是谁。
一双手隐隐发软,剧烈颤抖着,抱着她,却哪里也不敢碰,生怕弄疼了她,也怕一碰就碎……
“看样子,应是被魔兽伤的,又被黎玉昭掐死抽走了魂魄。”年轻道长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家人都不在了……你天赋不错,要不要跟我们回无虚宗?”
沈卿言仿若没听见,麻木地背着阿欢的尸体开始寻找爹娘的尸身。
“唉,这该死的餍魔,真是丧心病狂坏事做尽,就该让他们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小道长看着他走远,摇了摇头。
最后,他找了整整三天,在不同的血地里找到他们尸身,将他们一同葬在了一片竹林中。
他亲手以血为他们刻下墓碑。
第159章 道心(四)
刺眼的天光透过窗打进屋,在床上留下一片光影,其中一缕光照在青衣女子的脸上,她眼睫一颤,缓缓抬眸。
入眼的是师兄那张清隽如玉的脸,近距离的接触下,彼此的呼吸缠绕交织,她往后退开,却发现额头滚烫。
许多不属于她的记忆与怨恨一并涌入脑海中。
回想起这些画面,她微微怔住,瞬间被拉回昨夜做的那个梦中——
印象最深的是女孩脸上的笑容、遍地的残肢尸体,以及他怀中如人偶娃娃一样破碎的阿欢。
她看向师兄平和的睡颜,一时难以回神。
她记得,师兄找到他们的尸体后,在一片竹林里用石头刻了一块墓碑,墓碑上的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可每一道划痕都充满了恨与痛。
血肉模糊的手将手里的石头染红,鲜血一点一点跟着刻进墓碑,将墓碑上的字染成血红。
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像是永远发泄不尽他的恨。
沈晚棠如今才知道,原来师兄这样执拗的性子不是在无虚宗生出来的,而是自幼便生出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他性格的缺陷。
初见时,她以为他温暖和善,是个很好很好的哥哥,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善人。
可是梦境中的他,永远被关在阴暗狭窄的屋子里,如同牢笼,等待着别人的探望,在长达十年的牢笼里,他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表面上依旧如常,可只有无人在家的时候他自己知道,他的想法到底有多阴暗。
他大概也想过杀人吧?
她记得梦境中,师兄透过缝隙看见外面那些兴高采烈的村民时是怎样的心境,也记得他的母亲一次次让他等待时他的心境。
或许师兄想的更多的其实是——
杀了那些村民,他就可以自由了……
这也是她的想法,若是妨碍了她,她只会想杀了对方。
若师兄真是她所想的那样,那他亲手埋葬至亲至爱时,该有多么痛恨餍魔呢?
思绪不由得再次回想起前世。
她终于明白了师兄为什么会突然被黎白夙激怒,不是因为听见她说自己杀了多少人,造下多少杀孽。
而是因为黎白夙说,回阴村的魂魄是她吞噬的,里面便有他至亲至爱的魂魄,那是他一生夙愿的开始,亦是执念之初。
前世回阴村只出过一次事。
十六年前,五岁的她被黎玉昭扔在了榱城梨花桥上,后面的一些事大概与李没有关她不太记得,只记得她也是在回阴村。
记忆里,她六岁时,在回阴村被黎白夙找了过来,黎白夙从前最大的乐趣便是折腾她,那一次,也本是想像从前一样对她。
可不知道她发现了什么,给黎玉昭传了个信,后来的事便是,黎玉昭为了让自己的女儿更快地破境开始在回阴村肆意杀人抽取魂魄。
也就是那天,回阴村血流成河,引来了无虚宗的无行神君等人。
再后来,是重伤的黎玉昭将吸食太多魂魄还未来得及“消化”即将爆体的黎白夙放进她的体内。
大概那时,也只有她这具还是凡人的身体才能让黎白夙躲过一劫。
这一切说来也巧,偏偏那时她在回阴村,偏偏黎白夙来寻她,又偏偏,回阴村是个恶魂村,这对黎白夙来说就是个饕餮盛宴,她怎么可能会不想要?
可她一时间吸收不了全部,只能求助黎玉昭。
这么说来,师兄对她的怨恨她大概也明白了许多。
因为她是餍魔,师兄又如何不恨?
想到这些不属于她的记忆,她的目光盯着眼前的人又看了片刻,随后缓缓靠了过去,将额头贴上去,闭上眼。
她想再看看当年还发生了些什么。
可紧接着,疯狂涌入脑海的却是一个穿着青裙笑容明媚的少女,亲眼在师兄的怨恨中看见自己的脸,她猛地抽神惊出一身冷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分明师兄的怨恨于她有利,可偏偏一旦看见他的怨恨与自己有关,她就只想抽身,极为抗拒,想立刻把这个人推远,离自己越远越好。
她神色复杂地最后看了一眼师兄,然后翻身把一旁的糕点拿来放在了枕边,掰了一块放嘴里。
口中漫开甜,她方才的心绪才算彻底冷静下来,淡声开口:“师兄,你不是问我那个梦吗,想知道什么?”
前世的记忆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秘密,而且眼下黎白夙也不在体内,她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若是说故事,她说不好。
沈卿言早已醒来,此时听见她的声音缓缓抬眸,看着她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回忆起那些一段接一段的记忆,很混乱,有时也很模糊。
但其他的都可以不重要,他只想知道一件事。
沈晚棠等了很久都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却能感觉到身后那不容忽视的视线。
沈卿言动了动唇,嗓音低哑,声音轻而淡,“我……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
他问得很模糊,没有针对性,可听语气,他分明更想问的是,他有没有伤害过她,但他不敢那样问。
沈晚棠的手里还剩下半块海棠花糕没吃完,她知道这是师兄亲手做的,听见他的话后手上动作一停。
师兄显然是知道了才会这样问……
可他,却还要亲口问她。
“有。”
她的语气冷淡而平静。
只这简单的一个字便仿佛说尽了一切,沈卿言不欲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并不接受这个答案。
沈晚棠还等着他继续追问下去,问完她就可以离开了,却突然,身后响起轻微的声音。
师兄半撑着身子将她压在身下,手腕被他摁住,一双晦暗幽深的眸子注视着她,里面仿佛正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即将将人吞噬。
“撒谎。”
沈晚棠甚至来不及反应,一听他的话瞬间怔住。
望着她认真而清澈的明眸,沈卿言的眼神越来越沉,攥着她的力道也逐渐加重,语气更是如同寒冰:“你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这就是真……”
“真”字刚发半个音,男人突然吻了下来,夺走她的呼吸,带着惩罚性地轻咬她的唇瓣,几乎让她难以发声。
这个吻全然是为了让她无法开口,沈晚棠连换气都没法进行,只觉得呼吸窒息,用力挣扎起来,想要和他说个清楚尽早摆脱离开这里,可越是挣扎身上的人越是失控。
手里的半块海棠花糕落在床上,她发了狠,咬了他一口,血味与疼痛在他口中蔓延开。
沈晚棠得了空,急促喘了口气,试图一句话说清,“沈卿言你杀……啊!”
口中一痛,舌尖突然被人咬了一口。
“撒谎,我不信。”沈卿言的动作越发狠厉粗暴起来,脑海中那根紧绷着的弦不知在何时突然崩断,情绪决堤一般将他吞噬。
动作缠绵亲密,声音却如寒冰。
“我不信。”
一遍一遍,他在心底无数次重复,也不知是要说服谁。
……
距离沈卿言离开无虚宗已有一个多月。
这期间,无行神君一直派人找他,得到的答案是,他既不在魔域,也不在凡间。
而且一日前,有消息传回来,万戮城的沈晚棠也突然不见了踪迹……
一想到这里,无行神君冷哼一声,猛地把手里的东西摔在桌案。
他还想问沈卿言最后一句话,若他杀得了沈晚棠,此生成神便还有希望,若杀不了就只能由他这个做师父的亲自去,到时沈卿言会如何他也管不了!
沈晚棠杀了无虚宗这么多名弟子,迟早都是要有个交代。
可眼下倒好,这两人十有八九是待在一处,把他这个当师父的抛之脑后。
他们一人一魔,除了魔域和凡间又能去哪?
无行神君心中万分疲惫,缓缓闭眸静下心神。
不一会儿,他猛然间睁开眼,眼神肃然冷厉,仿佛是想到了什么。
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不就是他的无虚宗?
想到这里,他突然释放出神识遍布整个无虚宗,尤其是灵峡峰各个角落,一直搜寻,直到神识触及一座几乎无人踏足的小山峰,那里是他特意为沈卿言准备的地方。
太清池。
神识甫一触及,那处地方便什么也感受不到,不是沈卿言设下的结界又是什么?!
一时间无行神君勃然大怒,想到这个逆徒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带着一个魔族躲着,他这额头的青筋就突突地跳。
简直是反了天了,他沈卿言还真想叛出师门不成?!
他径直撕开裂隙来到太清池的山脚下,挥手散去结界,一瞬间抵达院门外。
无行神君的目光盯着眼前的屋子,脸色黑得几乎能滴出墨来。
一男一女,一人一魔,师兄师妹,两个人就这么共处一室这么长时间……
光是想想,他都想把这两个逆徒打死!
尤其是,沈卿言修的无情道。
他的胸脯剧烈起伏,一步步往里面走。
“唔……”
沈晚棠的手都被他弄疼了,挣扎着偏开头喘息,一双红唇都被他碾磨得发麻破了口。
她嘴唇微张,欲要说话,却又被他掐着下颌含住唇瓣,紧接着滚烫湿热的吻落在湿润的眼角、脸侧、脖颈。
意识模糊时,她隐约觉察到有一股强烈的威压覆盖过来。
有人来了,而且修为在她之上——无行神君。
“……有人。”
她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张唇在他颈侧狠狠咬了一口,挣扎时还不慎将床头的食盘和海棠花糕打碎在地,发出清脆地一声“啪”。
门口,无行神君推门的动作一顿,忍了又忍,最后敲了敲门。
紧接着,一把推开门。
他走进屋,看着眼前这一幕,险些气吐血来,尤其是瞧见自己徒儿颈侧那咬痕。
“沈卿言!”
第160章 道心(五)
目光所及之处,是落下帷幔的床,以及沈卿言颈侧的血痕,那里渗出血色。
“你跟我出来!”
无行神君强行压下心中怒火,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间,房门还被沈卿言随手合上。
这合门的声音就如同一团火,瞬间将无行神君点燃,转身扬手狠狠一巴掌落在沈卿言的脸上,“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谁教你的?谁教你把人在房间里关着的?!”
“沈晚棠你不杀了她,你把她困在这里做什么?你想做什么?你还当真要弃了你的无情道不成?!”
无行神君大发雷霆,尖言冷语:“为师今日再问你最后一遍!这个妖女,你是杀还是不杀!你想好了再说!想一想你死去的同门!想一想你死去的亲人!再想一想回阴村!你别忘了她是谁的女儿!沈卿言,为师还记得你亲口说过,你此生最恨餍魔一族!怎么?你都忘了?!”
沈卿言低眉垂眼,眼底如同化不开的墨,藏着让人不易察觉的阴沉郁色,眼底无一丝一毫的神采,他沉吟片刻,冷淡道:
“师父,我会亲手杀了她。”
“你如今只有杀了她你的机缘才……”无行神君还在厉声斥责,可话说到一半后知后觉他说了什么,整个人愣住,“你说什么?”
沈卿言抬眸对上他的视线,一字一句,字字坚定:“弟子说,会亲手杀了她以证道心,不劳师父费心。”
“那你,你这是?”
沈卿言看了一眼身后的屋子,一门之隔,他知道师妹听得见,却又不得不这样说。
他说:“师妹身上有太多我不知道的秘密,弟子只是想问个清楚。”
“什么秘密?”无行神君问。
沈卿言动了动唇,被师妹咬过的地方似乎突然隐隐作痛,他说:“关于,师妹的弱点。”
“即便我不杀她,她也会死在黎白夙手中,这就是她的弱点。”
原来,师兄不杀她,是因为早就算准了她必死的结局。
那么在合欢宫时,最后所有人都死了,李没魂飞魄散,她昏迷不醒,而还清醒着把她带回无虚宗的师兄做了什么?
他明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可却把她带走昏迷一月,纵容黎白夙吞噬掉黎玉昭的神魂。
师兄若真的想帮她,那时候就该替她抽走黎玉昭的恶魂,而不是放任黎白夙夺走她的一切,让她再一次走上这条必死之路。
她以为师兄只是忘了,却不想他是这样想的。原来,不忍心杀她和还是希望她死,是两个意思。
师兄这个人啊,兜兜转转,还是坚守着自己对天道的道心,忠于天道,哪怕他的心魔是自己,他也会听天命、师令,来杀她。
哪怕是他,总是不忍动手,但总有一天,以他的道心,也会对她痛下杀手,就和前世一模一样。
亲手杀过她的人,她也从未对他抱有任何期待,眼下听见这些更是定下心来。
屋外,师兄冷淡的声音响起,是他在与无行神君交代黎白夙一事,将她想要保守的秘密、弱点,一点点暴露给无虚宗的人。
沈晚棠静静听着这些,毫不犹豫转身消失在了太清池。
待沈卿言说完,无行神君明白过来一切,原来当年黎玉昭不止一个女儿,那个魔胎前不久吞噬了其母的恶魂,眼下还在逍遥法外,境界恐怕已经可以和他们匹敌。
虽然黎白夙可以给沈晚棠造成威胁甚至杀了她,但吞噬了黎玉昭恶魂的黎白夙远比沈晚棠更为棘手。要知道,黎白夙为魔胎,当年可是祸害百姓无数。
即便是要杀,眼下第一个该杀的也当是黎白夙,而非沈晚棠。
“师父,眼下我们应当尽快找到黎白夙,否则她便是下一个黎玉昭。”沈卿言显然同无行神君想到了一处去,便动唇开口,神情漠然,仿佛真的只是希望尽早为民除害。
说完后,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若师父信不过弟子,待她将师妹的魂魄吞噬,弟子再去也无妨。”
无行神君不由得多看他一会儿,待黎白夙再吞噬掉沈晚棠的恶魂,到时只会更麻烦。
沈卿言分明字字句句都是他想听的回答,可他这番话说出来,却是要他先杀了黎白夙,至于沈晚棠,他说他去杀。
他的目光又落在屋子里,“你当真能杀了她?”
“师父,这是我飞升的最后一条路。”
这是对他而言最大的诱惑。
一个女人,成神之路,孰轻孰重,他该明白的。
“好,为师便信你最后一次,这也是天道给你的最后一次飞升的机会,你要时刻铭记在心。”说完,无行神君越过他,推门进屋,“我要亲眼看着你杀了她。”
沈卿言却是一阵沉默,说:“师父撤下结界的那一刻,她就逃了。”
闻言,无行神君盯着神色淡然的沈卿言沉了脸,紧接着压下怒意皱着眉,大步上前一把掀开帷幔,里面空空如也。
他来时以为沈卿言和沈晚棠厮混在一起,所以并未放出神识窥探,还以为沈晚棠就在这帐子里,没想到早就逃了,而沈卿言竟也没有追去。
若是她此时再利用宗门弟子打开宗门结界,再去追也晚了……
沈卿言走进屋,看着床下打碎的食盘糕点,不禁轻轻触上脖颈上的伤,鲜血淋漓,咬得极狠。
可被咬时,他却感受不到痛,眼中只有师妹,以及师妹那双莹润朦胧的眸子,眼睛里倒映着他,也只有他。
只要他低头便能碰到她。
现在,师妹被他放走了。
下一次再见,又该等到何时?
沈晚棠空着手离开太清池,心里想着自己的断情剑,却又暂时没法拿到手。
她来到主峰,穿着惹人眼的青衣穿梭在诸位弟子间,自云华殿前的长阶上一步步走下来,看着这些弟子。
广场上练剑的弟子也看见了她,顿时瞪大了双眼,紧接着又引发群愤,纷纷攥着剑朝她而来,警惕地指着她。
“沈晚棠?”乔瓒眯眼见到是她,心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竟还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他们宗里?!
乔瓒:“你这魔头怎么进来的?!”
说完,他连忙叫人去告知神君、真君。
沈晚棠往下走一步他们便退一步,但走得却越来越近,她的唇畔牵出一抹笑:“这话问得好,我怎么进来的,你得问问我师兄。”
“我呸!你早就不是我们无虚宗的人了,杀我们这么多同门,你还有脸叫清玄神君师兄!真不要脸!”有弟子怒骂道。
“你们无虚宗的人还真是有意思。”沈晚棠嗤笑一声,扬声道:“无行神君说我引诱他的爱徒,你们又说我不要脸,真奇怪,难道不是你们的清玄神君非要缠着与我这个魔头拉扯不清吗?”
她的眸光一扫,瞥了一眼诸位弟子。
“还真是道貌岸然伪君子,若不是你们的清玄神君非要把我囚在太清池,我怎么会出现在你们无虚宗?”
“你胡说!清玄神君杀了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把你囚在太清池让你好好的!简直一派胡言!”话音一落,一群弟子愤愤不平提着剑而来。
双方修为相差太多,沈晚棠只一抬手便将他们扫开,冷眼道:“挡我路者,死路一条。”
那弟子还不服气,强撑起身,指着她:“这个魔族妖女污蔑清玄神君名声!快!杀了她!替我们的师兄弟们报仇雪恨!”
“等等!”乔瓒连忙制止,可根本叫不住,有几个弟子冲上去猛地被沈晚棠的魔气重伤,最后竟直接咽了气。
乔瓒心急如焚:“先拖住她,等神君前来!”
“不对……她,她的脖子上……”
其中有眼尖的女弟子突然指着沈晚棠的脖颈,那白皙修长的颈侧散乱地分布着几个吻痕,很隐蔽,几乎遮掩在衣襟内侧,可只要沈晚棠一扭头就能看见。
“有什么?我怎么没看见?”
众弟子皱眉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于是开始相互私语起来,越传越凶,愈演愈烈。
乔瓒见形势不对,猛地呵斥住他们:“不得擅自议论神君!魔族做的戏你们也信!”
沈晚棠的目的已经达到,本想抓了乔瓒借着他离开这里,谁知半道突然杀出来个紫秋长老。
她不怕死地拉着沈晚棠从主峰消失,去到她的院子,她没好气地骂道:“我说你个小女娃娃怎么心这么黑,清玄神君可是你的师兄,你竟当众抹黑他,这不是存心想毁了他吗?!”
“与你何干?”沈晚棠一把甩开她,本想再说些什么,一转眼却看见院中的一棵梨花树。
这梨花树被紫秋长老用过术法,即便是寒冬也开得极盛,花瓣似雪,铺了厚厚的一层在地上。
这抹白尤其显眼。
沈晚棠看着这棵梨花树,忽然记起回阴村的竹林里,那里也有一棵梨花树,由李没亲手所栽。
“我也不与你废话。”紫秋长老取出一只玉瓶,递给她,“李没体内被黎玉昭下过邪术,他们二人,一旦黎玉昭一死,他也会死,他嘱咐我,在他死时,将他的魂魄召回。”
“他的魂魄早就沾染上了黎玉昭的气息,你若吞噬了他的魂魄,也能压制住黎白夙一段时间。”
原来那天李没的消失,是身体不见,魂魄被召回了无虚宗。
眼下他的魂魄还在,尚能入轮回,可若是被她将三魂七魄全部吞噬,就是灰飞烟灭,再无来世。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动了动唇,下意识开口。
在她看来,她对李没并不友好,甚至多次想杀他,就连去合欢宫,也从未想过要救他。
紫秋长老听见她这话,长叹一口气,无奈道:“傻孩子。”
“一个父亲想要救自己的女儿,你说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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