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幻境(十五)
这一点就连沈晚棠也未曾料到过,景骁竟然想直接撕碎她体内的神魂。
若是这样的方法行得通,她上一世便做了,可根本行不通!
这样做不仅会伤了她的神魂,更会毁掉她,让她沦为一个活死人。
倏然间,在景骁的手将要放在她的天灵盖时,她睁开了眼,琉璃色眸中倒映出景骁那张冰寒的脸。
就在她抬手的瞬间,一柄利剑陡然自一侧袭来,带着她所熟悉的感觉。
“嘭”地一声,长剑穿透窗格,刺向景骁的后背。
景骁脸色一沉,转身徒手以灵力挡住这把剑。
沈晚棠撑坐起身,侧眸望去,一抹雪色出现在视野中。
她目光一顿,缓缓上移,扫过师兄缠着纱布的右手,可这只手满是血……
断情剑又被师兄用灵力强行收了回去,那剑柄上,也是血,却大多都是他的。
“沈卿言?”景骁见到他时有一瞬间觉得奇怪。
他是怎么冲破禁制的?
“师妹,”沈卿言的视线越过景骁,落在他身后的青衣女子身上,“过来。”
闻言,景骁的手中也浮出一把剑,突然指向床上的女子,视线却直视着沈卿言,无形中透出剑拔弩张、挑衅的意味。
三个人谁也没有轻举妄动,直到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云岑手握一把长刀,走近后对准的却是沈卿言,她冷声道:“清玄神君,现在,我的刀可不长眼。”
沈晚棠看着他们三人,不知为何竟会乱成这样,萧之镜也不见了。
师兄是发现了什么吗?
在云岑话落时,沈卿言看了她一眼。
同一时间,景骁的目光也落在了云岑的身上,直到看见她的那张脸,霎时间,目光停驻,瞳孔颤动,就连握剑的手也不自觉往下偏了几分。
云岑的右手几乎同沈卿言一样,鲜血从刀身滚过,伤口深可见骨,她却强忍疼痛,转动手腕,刀尖朝着对方的脖子横扫过去。
“铮——”
断情剑与那把长刀碰撞出尖锐的鸣声,紧接着,沈卿言随手挽了个剑花击退云岑。
剑锋袭向她的心口,出手狠绝果断,只因她是魔族人。
云岑心中骇然,眼见着躲不开,倒退几步,直到一道红色身影突然出现在身侧——
景骁徒手握住了断情剑。
沈卿言和云岑同时顿住,他审视的目光落在景骁的身上,微微眯眼:“……萧之镜?”
“本君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景骁甩开手上的剑,转身看着云岑的脸,视线强烈得叫人浑身不自在。
景骁突然魔怔般朝她伸出手,不……是向她的脸伸出手。
这张脸……太像了,他终于找到了和苏溪一样的皮相……
男人染血的手甫一触碰上云岑的脸就被她皱眉打开,然后一步步后退警惕地看着他。
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不是萧之镜,他只是看中了她什么……脸吗?
云岑已经退到了院子里,景骁朝她靠近:“别怕,我不伤害你。”
他只是,只是想要一张皮而已……
“离我远点!”云岑厌恶地用刀指着他。
看着这一幕,沈卿言若有所思。
沈晚棠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噙着一抹极淡的笑,略带嘲弄地说:“师兄你看,这便是你口中受情爱所掌控的世俗之人,像他这样地位的人,沾染上情爱,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一点,她和黎白夙的想法一样。
师妹唇畔染着盈盈笑意,可眼中却满是对他们的嘲弄,说话时无意流露出的,也是对男女情爱的轻蔑。*
沈卿言眸色深沉地盯着她瞧,只一眼,师妹脸上刺眼的笑便刻入了脑海。
世俗之人吗?
他望着她,想到了自己那些无端生出的贪痴欲。
几瞬过后,他收回视线,左手握住断情剑身,开始拆下剑柄上的血色发带,将剑递给她。
沈晚棠盯着他的手看了一眼,接过剑。
她想过师兄会被她的剑排斥,却没想过会比问心排斥景骁还严重。
不禁,她抬眸,猝不及防地将师兄眉眼的那抹恹恹的神色纳入眼底,转瞬消失,仿佛这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将剑归还后,沈卿言仍旧能清晰感受到自己身上那无法散去的邪魔之气,这种感觉……叫他有些无法忍受,可在这种地方,与师妹并肩,他只能强行忍耐……
哪怕是几欲作呕,直到厌弃自己的地步也只能强行压下……
因为,他的师妹是邪魔。
这便注定了,往后他所接触到的人、物,都会萦绕着邪魔之气。
院中的云岑和景骁谁都没有留意到他们二人。
沈晚棠握紧了剑,视线盯着景骁的后背,正欲动手。
下一秒,云岑的刀突然刺向景骁的腹部,在云岑的刀袭来时他本是要杀了她剥皮的,可却不知为何,想要提起剑的那一瞬间忽然全身动弹不得,像是被什么控制了一般。
云岑的刀就这么轻而易举刺进了景骁的腹部。
“你……”景骁紧锁眉心,发觉不对劲,想说什么,一时间却又无法开口。
一处角落里。
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艰难的声音,瞬间触动了苏溪的心弦。
此时此刻,她正浑身发抖躲在院墙外的角落,两只手捂着这张令她难堪的脸,指缝中,那双有些扭曲的眼睛布满湿润的痕迹,里面还有血丝遍布。
她不敢见景骁,景骁不喜欢她就是因为这张脸……
早在景骁救下她的那一刻,她连喘气都来不及,下意识地推开他狼狈躲开。
幸好,幸好他没有追上来……
景骁不会想看见她的,也更不会喜欢她这样一张脸。
沈晚棠说得不错,她的这张脸只会让人看了生厌。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当年的一切。
熊熊大火中,汹涌的火舌包围了整座宫殿。
火光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宫殿内,可他的脸不是景骁,是夫人给他挑选的侍卫,那侍卫陪伴了景骁十多年,一直对他衷心耿耿。
脸不是景骁,偏偏,她一眼认出那人体内的神魂便是景骁。
景骁就那么麻木僵硬地停滞在大火之中,而他的手里还握着他的命剑——剑的另一端是夫人。
她见到那触目惊心的一幕顿时什么也不顾了,不要命地冲进了灵火中。
而这场火,也是景骁放出来的。
他的剑穿透了夫人的身体。
“景骁你都干了什么?!”她将他推开,把夫人扶住,眼中含泪看向他:“你知不知道,夫人命人烧毁禁书,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景骁呆愣在原地,看着剑上的血大颗大颗砸在地上,随后,脑袋里爆发出尖锐的痛,几乎吞噬他的神志,令他无法清醒。
“没用的,他修了太多的邪术,早已经不是当初的他了。”景夫人拍了拍苏溪的手,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柔软的笑,“苏溪,夺舍术是没法让我们所有人都离开这里的,可他听不进去我的话……除了我,他在意的便只有你了,往后你代我陪着他,一定不可再碰此术……”
“夫人,我,我一个人不行的……”她早已泪流满面,想要用灵力带着夫人出去,可整座宫殿都是只进不出的禁制,是景骁下的禁制。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夫人……
慌乱之下,她别无他法,只能上去握住景骁握剑的手,手上沾满了夫人的血。
她刚想开口求他,下一秒,他的剑已经抵在了她的脖颈,杀意顿时侵袭全身,浑身血液凝固。
那一刻的景骁,在她眼中,不是景骁,而是为他们降下惩罚的天道。
苏溪的呼吸急促艰难起来。
也就是在那场大火中,房屋坍塌,她为了救下景骁身负重伤,被烧毁了整张脸,若不是景骁及时清醒,只怕她也会随夫人一起死在那场大火中。
她记得夫人最后的遗言,夫人希望景骁永远记住那一天,刻进心里,这样他就会放弃掉修炼邪术,可并没有,景骁放弃的只有那未修成的夺舍术而已……
景骁后来拼了命地想要飞升入神,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迫切地想要变得强大,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与天道作对。
可即便知道又如何,她在他的心里并不重要,她也根本,无法劝住他。
“你是谁?”
景骁虚弱沙哑的声音涌入耳,让苏溪突然从过往的回忆中清醒过来。
云岑猛地把长刀收了回来,她拧紧眉头,看着景骁的伤,她想到了萧之镜的话。
萧之镜说杀了景骁,他们就可以出去,但如果这个幻境是他设下的,那她到底应不应该杀了景骁?
她一面思索着一面倒退。
“你到底是谁?!”景骁突然上前,厉声质问,眼底冰冷。
为什么他刚才会无法动弹?他为什么杀不了她?
云岑看着他对自己毫不掩饰的杀意愣了愣,也正是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阿云,杀了他,不要怕。】
得到了萧之镜的答复,她的心神也定了下来,握紧刀柄。
同一时间,景骁的身形突然顿在原地,他就像是一个人形靶子,站在这个女人的面前,专门供她随意砍杀。
云岑也发现了这一点,猜到是萧之镜在帮她,于是径直将长刀脱手,借着魔气朝着景骁而去。
“噗嗤!”
长刀穿透身体。
只见一位白衣女子突然出现挡在了景骁身前,长刀贯穿她的腹部。
看着这一幕,沈晚棠轻挑起眉,似觉得有意思,唇角轻勾。
“苏溪……”
景骁下意识脱口而出她的名字,声音颤抖。
云岑看着他把苏溪抱在怀里,看着苏溪的白衣被血色染红。
【萧之镜,还杀不杀?】
她询问着萧之镜,萧之镜应该是能听见她的声音才对。
可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奇怪……怎么不说话啊……
“在笑什么?”
恰时,沈卿言捕捉到沈晚棠脸上不明所以的笑,不禁淡声询问。
沈晚棠哂笑着,看着院中那对男女,眼神加深,“师兄,你应当也知道了,这里只是一个幻境。”
“师兄可知,苏溪是谁?”
闻言,沈卿言一默。
他不曾接触过苏溪,本是不清楚的,可见到景骁的反应和听到师妹的话后,他便知道了。
苏溪大抵与云岑之间存在了某种联系。
也或许,苏溪便是云岑。
现在,云岑亲手杀死了苏溪。
第132章 幻境(十六)
“谁让你出来的?!”
景骁双目几乎充血泛红,手想要触碰她的脸,却又害怕勾起她不好的想法,最后只能扶住她的胳膊将人用力抱在怀里。
“为什么……你不该出来的……”
苏溪看着他为自己动容的神色,一时间心绪复杂万分,她说:“景骁,我答应过夫人要照顾好你,你不能死。”
随着她的声音,腹部的血源源不断涌出,是景骁怎么也止不住的伤。
云岑的刀穿透了苏溪的身体,而苏溪本就体弱,又没有强大的灵力护体,救不了了。
“景骁,你是不是,也没有我想的那么讨厌我……”苏溪艰难地说着,呼吸短促起来,“你这样,我真的好高兴……”
可是,也有些难过的。
景骁会因为她的死而落泪,她很高兴,高兴……原来自己一直都在他的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可她也很难过,她死以后景骁一个人该怎么办?她不希望他难过……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景骁只觉得痛彻心扉,心口像是生生被剜一样,叫他险些寻不到自己的声音,“我不讨厌你……是我对不起你们,都是我的错……”
当年,那场大火后,他醒过来时已经把身体换了回来,他清醒地记得大火中的一切,彻夜难眠,每每修炼之时便如噩梦缠身。
他会想起母亲在火光中定定望着自己的眼神,会想起自己的剑是如何穿透她的身体,会想起母亲的声嘶力竭,也会想起苏溪将自己推开后被灵火灼烧的一幕……
他无法忘怀,永远都忘不掉,是他毁了一切!
后来苏溪来见他,看见苏溪的满头白发他才知,是苏溪把他身上的反噬引到了她自己身上,她救下了他。
目光又触及她那张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退几步,望着她的脸,无法接受……
他知道,苏溪最喜欢的便是她那张脸,她曾经无数次对他说:“我长这么漂亮,我才不信你不喜欢我!”
而那时,苏溪却是被他的反应吓得有些难堪,无地自容地低下了头。
最后,他将她拒之门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一年,从那之后,他更痴迷于邪术,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只是,他不敢再去见她,可又忍不住想见她。
宫内无人不知,苏溪是他的夫人,只是他为了双修而娶的夫人,却没人知道,双修不过是他想要见她而随口说出的一个借口。
他和苏溪已经回不去从前了,不论是谁,只要看见对方必定会忆起那痛苦的一切,他想——
他把苏溪的脸治好,是否他们就会接受彼此,回到当年?
“景骁……”苏溪缓缓抬手,指尖触碰上景骁空洞的眼睛,指腹落在眼尾处,“不要修夺舍术,借他人□□复生离开此地,必定……万劫不复。”
“阿溪。”景骁握住她的手,而那只手在他手中逐渐变得软绵无力,直到体温渐退。
女子的身体在他怀中化作云烟点点飘散,他怔然无神地望着这一切,直到苏溪彻底消失不见,只在他的手中留下了冰冷的血液。
“不见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云岑不禁往后退开几步,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
【萧之镜!你还在不在?】
良久,萧之镜略显沙哑的声音才在她脑海中响起——
【……嗯。】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此话一出,回应她的又是一阵沉默,像是答不出,也像是一时间无法开口说话。
沈卿言曾见证过他人的生离死别,在不眠荒山,如今再次见证,他才知——
情爱与怨憎皆会令人面目全非,变得不能自已。
他垂眸,又一次看向抱胸倚门的师妹,隐约瞥见她眉眼中那不经意流露出的郁色。
“在想什么?”
沈晚棠闻言,缓缓回神,她只是觉得,苏溪死时的念头应是同她一样的,渴望着能从对方的脸上、眼中看见什么,想知道自己的死是否会让他有所动容。
可她现在却又有些无法理解这样的苏溪和自己,不知道那时的自己,心里想知道的到底是什么。
“景骁不讨厌苏溪。”沈晚棠忽然没头没尾道出这么一句话,脚尖一转,迈步走向身形高大的青年。
微微仰头,语调柔和,陈述道:“可师兄,是真的厌恶晚棠,我说得可对?”
她笑着伸手,指尖触碰上他袖袍下修长而冰凉的手,带着轻微的痒。
沈卿言的身体一僵,手指蜷缩着避开她刻意的触碰,然而却被她一把握住,丝丝缕缕的魔气自她掌心溢出,将他整只手臂都萦绕上魔气。
顿时,他眉心蹙起,下意识抽回手。
“师妹。”
沈晚棠脸上的笑意加深,“师兄,这就是你和景骁的区别。”
景骁不讨厌苏溪,会因她的死而动容,也会抱着她,握紧她的手。
而她的师兄,不会多看她一眼,多碰她一下,只会从她体内拔出剑,眼睁睁看着她身消魂散。
她的师兄,是真的没有心。
沈晚棠瞥了一眼师兄,视线又再次落在景骁孤寂颓然的背影上。
景骁缓缓起身,握紧了手中的剑,空洞的眸子略过云岑,径直看向沈晚棠。
一字一句开口:“沈晚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答应过他什么?
沈晚棠自然记得,景骁给她用了催魂术,那么她,会助他修成夺舍术,而这,也是她想要的。
还不等她说话,景骁已经闪身上前,这一次他的速度极快,几乎只有一道残影。
而沈晚棠也没有刻意避闪,任由他掐住自己的脖颈。
在脖子被人扼住的刹那,她的手腕也被人握住,断情剑指向景骁的心脏——是师兄。
“沈卿言,你以为是你的剑快,还是她死得更快?”景骁对抵在心口的剑无所畏惧,甚至用力掐紧沈晚棠的脖子。
沈晚棠的嘴唇微张,艰难呼吸起来,“师兄……”
见她的脸色愈发苍白,沈卿言的脸色也逐渐沉了下来。
亡命之徒,眼下的景骁便如同一个亡命之徒。
他唇线紧绷,缓缓松开了师妹的手,也正是这松手的瞬间,眼前的二人一齐消失在眼前。
一起消失的,还有云岑。
漆黑深暗的眸子里仿佛还映着景骁的身影,而里面蕴藏的,是翻涌着的冷冽杀意。
“萧之镜。”
当沈晚棠再次睁开眼时,自己和云岑已经被绑在了一处黑漆阴森的暗牢内。
景骁正站在不远处,脊背轻弯,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他的力气,他麻木地挑选着短刀,朝他们走了过来。
刀身挑起云岑的下巴,他神色动容,“阿溪,这副皮相,我先为你留着。”
“呸!滚开!”云岑厌恶地别开脸。
见此,沈晚棠哂笑一声:“景魔主,难不成你抓我也是为了这张脸?”
景骁这才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眼睛分明是在看她,却黯然无光,“餍魔一族生来皮相绝佳,之前是为了给阿溪换皮,可现在……”
他又猛地回头,目光攫住云岑:“现在有她了,我只要你助我练成夺舍术。”
曾经从未有过哪一日如今日这般,他迫切地想要修成夺舍术,即便是,万劫不复。
就仿佛,只有他炼成夺舍术就可以逃离这里,就可以回到真实的世界里,等着阿溪下一世的转世。
“你都知道了?”沈晚棠隐约猜到了什么,试探着询问。
景骁若是不蠢的话,早在云岑能够反杀他,而苏溪为他挡刀后尸体消散时,就该发现这里只是个幻境。
“是,知道了又如何?”景骁悲笑了一声,冷声说:“我不管背后的人是谁,若我不能如愿,我就让你们一起给我和阿溪陪葬!他不是在乎这个女人吗?那我就非要扒了她的皮,让她生不如死!”
刀刃随着他的话突然划破云岑的脖颈的肌肤。
“等等!”沈晚棠下意识开口。
萧之镜最在意的便是云岑,若云岑死了,还真说不准他们会在这里同归于尽。
“她是苏溪的转世。”
景骁闻言一僵,眼中微微泛起涟漪,但很快又阴沉下来。
云岑听了只觉得荒谬:“沈晚棠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的话才刚说完,景骁的手便陡然掐住她的脖子,用力收紧,恶狠狠开口:“就算她是她的转世又如何,她不是她!是她杀了苏溪!”
“我,我要杀的……只有你,她是因你而……”
“还在胡说!”景骁怒目横眉,手更加用力地收紧。
“我……”
就在他快要把人掐死之际,他忽然又是一顿,力道陡然松了几分,反应过来什么后,他又一次掐了上去……如此反反复复好几次。
景骁的手背不知何时布满了青筋,就连额角也是,像是正在极力控制抵抗着什么一样。
沈晚棠看着这一幕,果然,景骁还是杀不了云岑,这可是萧之镜所设下的幻境,只要他想,可以操纵这幻象中的任何一个虚假的人。
云岑的脖颈青紫了一大片,嗓音越来越沙哑,她忍不住骂:“萧之镜,你混蛋……”
随着云岑虚弱的声音化作气音传出,掐着她的手猛地停住,同一时间,云岑也晕倒在了他的怀中。
他看着她,眼神流露出心疼和复杂之意。
“萧之镜,”沈晚棠的声音从一侧响起,“还是说,谷主?”
萧之镜让怀里的姑娘背靠着墙,先是给她松绑,又给她服下一颗丹药,随后来到沈晚棠面前,居高临下盯着她。
“怎么猜到的。”
第133章 幻境(十七)
“景骁的修为在神君境,又对邪术感兴趣,尤其是夺舍术,除此之外他还会催魂术,除了被困在迷雾谷的谷主,我实在是想不到还有其他同我结仇又符合这些条件的人。”
起初她也只是怀疑,毕竟,谷主没法从里面破开师兄的封印,这种封印只能从外面破开,除非,他从一开始就不在迷雾谷,可未免有些荒谬。
沈晚棠开始打量起景骁,盯着他的这一身与萧之镜相同的红衣,噙着抹笑意,“若不是你多次护着云岑不被景骁发现,我不会怀疑云岑和苏溪是同一人,也就更不会知道景骁就是萧你……”
“你,萧之镜就是迷雾谷的谷主,我猜得可对?”
萧之镜一时间没说话,而是眯眼盯着她。
沈晚棠再度徐徐开口:“这里是个幻境,而这里面所发生的事、出现的人皆为设下幻境之人曾经亲身所见的一切,也许为了蒙骗入境之人,时间、地点、事件并非全然一致,但出现的人绝不会有错,他们会按照你记忆中的样子活着。”
“苏溪就是云岑,可世界上不会同时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除非云岑是她的转世,而这个幻境中的事发生在至少百年前。”
她的双目直视着萧之镜,仿佛已经看透一切,“这个幻境是你设下的,也是你曾经所经历过的,是你幻化出了一个和你当年一样强大的景骁,所以,你不仅仅只是迷雾谷如今的谷主……”
听到这里,萧之镜看着她的目光逐渐变得锋利、不善。
“书中所记,迷雾谷的上一任谷主生前曾夺舍过两个人,那个人是景骁,也是你。”
书中所记的确不假,他生前的确夺舍过两个人,可那二人的天赋远远不够,所以他在死时又夺舍了“萧之镜”。
“看来,你是笃定了我不会杀你。”萧之镜在她面前缓缓半蹲下来,“所以你故意被景骁抓走,就是在等我?”
“难道不是谷主有话对我说?”
萧之镜冷笑一声,“不,我只想知道你的秘密,为何会执着于夺舍术。”再利用她,破开沈卿言的封印。
“这就是你设下幻境的目的?”
“我本不愿如此。”说到这里,他忽然沉默。
若不是因为幻境,阿溪又怎么会在他的面前又一次消失呢……
萧之镜说:“你可知,生在迷雾谷的人永远都无法真正逃离那儿,一旦离开便是自寻死路,永生永世,都只能被困在那里永不见天日。”
“苏溪曾与我说,这是天道对我们的天罚,像是一个诅咒,这个诅咒将我们的家变成了牢笼,只许外人进,却不许我们谷中的人出去。”
“那你手底下的那些人?”沈晚棠记得,曾经那些守卫出谷追杀过她。
“他们都是从外面来的邪修,你们无虚宗对邪修几乎赶尽杀绝,又出了个诛邪的清玄神君,我们迷雾谷便也成了一座避难之地。”
听见萧之镜说这些,她不禁讥诮开口:“景骁可是杀人如麻,而你,却会在迷雾谷立下规定,不得在谷中伤人?”
萧之镜瞥她一眼,“若不顺应天意而为,我又如何能在百年后寻到阿云?”
“看来,幻境和当年的事的确有着相似之处,百年前的苏溪,也是为救你而死?”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死寂,萧之镜从过往痛苦的回忆抽离。
他说:“这些都与你无关,若不是我的本体无法出谷,只能将自己的神魂抽离一半寄存在这具由我夺舍的傀儡体内,我也不会借由山的修为,耗费心神与灵力来设下幻境。”
他没办法让外界这具身体的修为胜过他们师兄妹二人,他能做的,只是把灵力传送给这具身体,再借由他的手设下幻境。
“沈晚棠。”他的目光突然对上沈晚棠的眼睛,“你一体双魂,若没有我帮你,你此生都会受她所控,你也知道,她到底有多想要你死。”
沈晚棠没有立刻回话。
“我的幻境你看见了,我穷尽一生都在寻夺舍之法,也成功了,我可以帮你压制她,也可以告诉你杀死她的办法。
“因为我就是景骁,那个痴迷于夺舍术的疯子。”
起初,他为了修此术,只是不甘被困于迷雾谷,想要带着谷中的族人一起逃离,可后来,母亲、阿溪相继离世,他的初衷也变成了只为离开迷雾谷找到她们的转世。
也是后来他才发现,夺舍一术,根本不是人人都能用的……
萧之镜自嘲一笑,看向一旁昏过去的云岑,记忆中浮现的却是那个总是在耳边絮絮叨叨的少女。
他轻声说:“当年我修了太多邪术,身体没法再支撑我继续活下去,为了找到她,我疯了一样搜集关于夺舍术的一切,尝试了无数遍,终于知道了该如何杀死体内的另一道神魂……”
“沈晚棠,除了我,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帮你。”他忽然一顿,似乎想起什么,看向她额心的印记,“除非你能让黎玉昭死而复生。”
曾经他害怕夺舍术失败而身死,把毕生所学都记录成一本禁书交给了由山,却不想被魔域当时的魔帝黎玉昭夺走并烧毁。
所以,那本书的内容,只有他和黎玉昭最是清楚,即便是由山,他也未曾翻看过。
“我又怎知,帮你破开迷雾谷的封印后,你会不会反悔?”
萧之镜多少也摸清了这女子的脾性,天生不受管教,也从不受制于人,逼急了对他没什么好处。
“谷中的我或许你杀不了,但外界的我孤身一人,我若反悔,你和沈卿言不论是谁,都能杀了我。”
沈晚棠心中早有打算,即便是萧之镜不弄这么一出,她也会帮他破开封印,可她还是没有答应。
“你若事成,在你杀死她之前,我会随你去魔域,帮你压制她。”
“成交。”
两人达成共识,萧之镜开始解开她身上的枷锁,可动作有些僵硬,他脸色微变。
沈晚棠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侧眸的刹那,正好对上景骁布满了仇恨的血色双眼,她的心头一跳。
景骁嗓音森寒:“是她口中的‘萧之镜’控制了我对吗?”
沈晚棠:“……”
萧之镜竟然……控制不住这个存在于幻境中曾经的自己?!
下巴猛地被景骁发狠掐住,她意识到情况不妙。
“说!他都和你说了什么?他想做什么?他的目的是什么?!”
还不等沈晚棠开口说话,景骁突然捡起地上那把短刀狠狠扎进她的掌心。
她呼吸一滞,此刻才意识到为什么萧之镜称曾经的自己为“疯子”。
“你不想修夺舍术了?”
景骁的神色透出几分落寞与悲楚,“我只是他的棋子不是吗,既然我注定无法逃离这个虚幻的世界,那为何……不能和你们同归于尽?”
短刀被他抽出。
“既然阿溪是她,”他的刀指向一旁的云岑,忽地扯唇:“那他,就是我吧?”
只有他知道,若是阿溪转世为人,那么她身边的那个人,一定是他。
若这里不是幻境,他是不是就可以找到属于他的苏溪?
可惜了……
这里竟只是个虚假的幻境,就连他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是死是活他都不知道,更遑论想要逃离出去找他的阿溪?
“他用灵力塑造了这个虚假的世界,塑造了这样的我,他一定会遭到反噬!”景骁缓缓站起身,眼中是刺骨的冷,“我会让你们都死在这里。”
同一时间,脑海中响起萧之镜的声音。
【沈晚棠,他正在吸取我的灵力,快动手杀了他!】
【我说过,杀了景骁你们就能出去并非是骗你们,只要杀了他就能彻底切断他与我的联系!记住,绝不能让他自爆灵力!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沈晚棠看着地面的震动和四周景象的扭曲,沉声开口:“已经来不及了。”
景骁已经自爆了,他体内的“魔气”像是取之不竭一样,疯狂四溢,直到这个世界彻底崩塌。
沈晚棠来不及多想,猛地过去,断情剑同样穿透云岑的左手掌心。
疼痛让云岑骤然惊醒大口喘息,本想说话,可入眼的一切却让她无法发声。
眼前是景骁那即将四分五裂近在咫尺的身影,是这个世界的颠倒扭曲,也是天崩地裂——她们要死了。
“快走!”
“究竟怎么回事?”
沈晚棠拉着她,两人一起逃出暗牢,可不等彻底走出去,地面崩塌,眼前的一切都是令人晕眩的,甚至快要看不清前路。
一脚踩空落入万丈深渊,有巨石滚落下来迎面朝她们的脑袋狠狠砸来。
这巨石中有景骁的“魔气”,这次,是真的活不下来了。
她合上眼的瞬间,依稀听见一道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师妹!”
是师兄啊……
沈卿言几乎是撕开裂缝而来,身形出现在地面那道巨大的裂缝时,这里的整个地面都已经崩塌,碎石堆积成山,把下面压死。
若是下面有人,绝不会有生还的可能。
师妹……
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念头不合时宜出现在脑海中,心中的窒息感瞬间将他淹没逐渐生出莫名的悲意来,眼中的偏执和那抹时隐时现的阴戾邪气乍然浮现。
他额头不知何时布上一层冷汗,染血的双手下意识徒手扒开这些蕴藏了“魔气”的碎石,魔怔了般,一言不发地将这些碎石掀开。
哪怕是被碎石狠狠砸弯背脊,这里就要彻底不复存在,他会在这里陨落……
他也只有一个念头,师妹不能死。
鲜血淋漓的手仿佛失去了知觉,恍惚间,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
遍地的血色海棠花中,他将一个青衣女子紧紧搂在怀中,仿佛要将人融入骨血,他抱着她,血色染红他的雪色道袍,而那女子的身体越来越冰冷……
他一遍遍唤她:“师妹……”嗓音沙哑而艰难,充满了无措与迷惘。
可从始至终,再无人回应他。
那个总是对他笑靥明艳的少女,再也不会回应他。
他的手忽然有些僵硬,逐渐停了下来。
师妹……死了?——
作者有话说:这本的存稿我写完啦,后面会经常日六的[奶茶]
第134章 餍魔宫(一)
沈卿言眼中的世界仿若在一瞬间静止,时间飞速倒流,他的脑海中,掠过的是灵峡峰师妹的寝屋。
闭关时,第一年里的数个日夜,他都曾违背师令出现在师妹的院中,静静地坐在那儿,不知所思地望着窗上那抹倩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思念着师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跳声会出现在那样平凡的夜里。
他只能一遍一遍劝说着自己,他只是放心不下师妹,只想看看师妹的修为是否又长进了些,可到最后,不论是哪种答案,他总觉得不尽人意……
后来,修为停滞不前,师父便将他召去炼化余下那半缕爱魄于太清池闭关,一去四年,他再也没了当初那样复杂不清的心绪……
脑袋中突然泛起一阵强烈的痛,似有什么撕扯着他的神魂,他越是拼命地去回想,那不属于他的记忆便越是遥远,而他……也本能地抗拒着那些记忆。
第一次,强烈的恐慌包围着他,师妹的死和那些不明所以的记忆,都是他拼命抗拒、不愿接受的……
—
“嘭!”
不远处,一块巨石突然被一只手扒开,那只手血淋淋的,艰难地抓着石块奋力往上爬。
沈晚棠因灵力远不敌景骁,每推开一块巨石都要耗费她大量的心神与法力,几乎是精疲力尽,一点一点挣扎着从狭窄的缝隙中爬出来。
缝隙太过狭窄,出来时又划出许多伤痕来,但她已经失去了知觉,好在捡回了一条命。
爬出来后,她压低身子朝下面伸出手,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被她带着往上爬。
云岑也浑身是伤地爬了出来,大口大口喘着气,“谢了!”她碰了碰沈晚棠的手臂。
沈晚棠没有回应,视线落在四周,眼前的一切不再是扭曲的模样,而是变成*了一座废墟,一座没有出路的废墟。
但地面还是震动的,堆积的碎石时不时会滚落下来,有的地方也会随时坍塌……
景骁死了,看来,萧之镜正在用自己的修为一点点支撑着这个幻境。
她的视线往下看去,忽然瞥见一抹熟悉的雪色,微微一怔。
此刻的师兄,身上一贯的清冷气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得一见的破碎与狼狈,丝丝缕缕的魔气围绕着他,竟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她一时间没能回过神来,师兄的执念化作了心魔,而如今,心魔化作了他修道路上的一道坎,稍有差池,便是由仙堕魔。
师兄怎么……怎么会有如此深重的执念?
她缓缓半垂下眸子,站起身虚弱地踩着碎石往下走去。
师兄不知道在想什么,脊背微弯,低垂眉眼,紧锁眉心,唇色苍白。
梦魇了吗?
脚下的地面晃得头晕目眩,她一步步走向师兄,却在下一秒踩空直面摔了下去,她皱起眉头闭上眼,实在是没了力气。
“沈晚棠!”云岑看见她就要从碎石上滚下去忍不住出声。
恰时,这三个字让沈卿言骤然惊醒,回神抬眸,眉心渐渐松开,入眼的是师妹那张熟悉的脸。
他一把将女子接入怀中,如同失而复得般紧紧抱住她,埋首于她的颈侧,鼻间满是熟悉的海棠气息。
“师妹……”
沈晚棠缓缓睁开眼,想要推开他说话,谁知刚一动弹就被他的手臂越收越紧,压得她快要透不过气,她微微侧头,脸侧又不经意蹭过他的脸,呼吸落在他的颈侧,而她已经被熟悉的气息所包围。
她顿了顿,转了个方向,试图唤醒他:“师兄?”
声音一出,沈卿言的心终于落了地,呼吸一点点平复下来。
他缓缓松开她,染血的手克制不住地触碰着她的脸,指腹摩挲着她温热的脸颊——
体温不再是彻骨的冰冷。
沈晚棠对上师兄那深邃柔和的黑眸,眼神专注,里面倒映着的是她的脸,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而后又微微别开脸。
见她抗拒,沈卿言的动作一顿。
他眸中的阴邪与周身的魔气渐渐散去,就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过,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大梦一场,而他再去深想时,一切又都开始变得模糊,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场噩梦……
“我用灵力强行破开了一条缝隙,你们快出来!”萧之镜的声音突然响起,他说得有些艰难,像是快要失去了力气,“这个幻境也是杀阵之一,一旦幻境崩塌,再不出来,你们就算不死,也会被景骁死前的执念彻底困在里面!”
换句话说,景骁是活路,同样也是死路,这个幻阵便是围绕着他而展开的。
云岑明白了萧之镜话里的意思,即刻开始逡巡着四周,最后指向之前苏溪寝屋的方向,“那是出口!”
那里,有一道凭空撕开的裂缝。
沈晚棠回头想要拉着师兄一起逃出去,却不料甫一转身便被师兄弯腰抱起,两条手臂下意识抱住他的脖子。
“喂,你们等等我呀!”
云岑看着沈卿言抱着沈晚棠消失在出口处顿时扬声高喊。
最后,等她走出去时整个人险些昏倒过去,只能在万戮城的长街上扶着檐柱休息起来。
萧之镜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递给她一瓶丹药,她一怔,看他一眼,然后没好气地夺过丹药,“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一把断情剑倏地从身后放在他的颈侧,云岑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两人之间有着交易,萧之镜并不怕沈晚棠的剑,反而笑着转身,把手中的问心剑递给沈卿言,道:“清玄神君,您的剑。”
下一秒,问心剑也出了鞘,抵在他另一侧脖颈上,他讪讪笑了两声,脸色有些难看:“清玄神君,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
他笑意不明地看向沈晚棠,“不过我已经全部告知了你的师妹,与其逼问我,倒不如好好问问你的师妹,相信清玄神君想知道的一切,也只有她能回答清楚。”
沈晚棠微微挑眉,静静看着萧之镜拿开她的剑,她没有动作,而一旁的问心突然一转,砍向萧之镜的脖子。
“铮——”
断情剑迎面撞上问心剑身,她挡住了师兄的杀招,阻止了萧之镜的死。
见此,萧之镜连忙拉着云岑逃命,可没走多远,在一个转角处猛地栽倒在地吐出大口的血来,随后彻底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萧之镜……”云岑吓了一跳,有一瞬间的失措,随后毫不犹豫把他刚给的丹药喂给他服下,“萧之镜你醒醒……你别吓我……”
“阿溪……”
“你说什么?”
听见他的声音,云岑忽然松了口气,把人扶了起来,手碰上他的脸,他下意识抱紧她的腰。
她听见他说——
“阿溪,我终于……见到你了……”
触碰他的手一点点僵住,她本是有许多疑问想要问他的,可说到底是她自己误入了幻境,不论他的解释是什么她都会相信他,不会同他计较什么,但是……
她没有想过,他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见到他口中“阿溪”。
萧之镜或许不知道,她从他口中听到过很多遍这个名字,她一直都知道,这个女人,曾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原来她叫苏溪吗?”云岑忽然轻轻低语。
随着其中两个字的吐出,萧之镜越发用力地抱着她。
“可是萧之镜,我不是她……”
空荡荡的幽巷里,只有他们二人,再无人追上来。
另一条街上,沈卿言垂眸注视着师妹,僵持片刻,最后收回剑,“在幻境中,你故意被景骁抓走,也是为了他。”
“师兄也知道了?”沈晚棠的剑也入了鞘,在手中消失。
幻境为萧之镜所设,却以景骁为中心,幻境崩陷的那一刻,景骁爆发出的灵力也是萧之镜的,他自然知道,萧之镜便是景骁。
沈卿言想到方才师妹为了救下萧之镜而与自己动手,沉声道:“为什么要救他?”
“这个问题,好像和师兄无关吧?”沈晚棠的脸色苍白,却轻弯着唇角,眉眼带笑,全然没有笑意,很是虚假的一张假面。
她瞥他一眼,拖着疲惫的身体转身欲要离去,身后再度响起师兄冷淡的质问声:
“你和萧之镜,是何关系?”
沈晚棠心中不耐,想说与他无关,可转念又想到师兄一直盯着她不放,师兄盯着她她就没法去迷雾谷,更没法破开封印,渐渐地,有什么思绪涌了上来,她想到了他的心魔。
师兄说,他的心魔是自己,那么她,是否可以尝试利用一番呢?
她回头看向他,默了默,启唇说:“师兄,不瞒你说,我和萧之镜认识了也快五年,既然师兄作为我的师兄却如此痛恨魔族,那晚棠只好找一个不痛恨魔族的人做好友……”
“我知道,萧之镜也是邪修,可若是师兄想杀他。”她故意靠近他几步,一字一句道:“晚棠不介意与师兄为敌,反正……”
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闻言,沈卿言眼神晦暗地盯着她。
他竟连一个萧之镜也比不上……
“先随我回无虚宗。”他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神色仿佛镇定自若,只是眼皮微垂,看着她的脸并不直视她戏谑的目光。
他说:“师妹,不要再见他。”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沈晚棠不以为意,脸上的笑散去,下一秒却对上他漆黑的眸子。
一张传送符自沈卿言手中消失,眨眼间,她已经和沈卿言出现在了凡界,他竟然一气之下连乔瓒和覃长乐都不顾了?
手腕上被他紧紧攥住。
“沈卿言!放开我!”
第135章 餍魔宫(二)
“沈卿言,为了抓我,你师弟师妹的死活也不顾了?”
沈卿言知道她说的是乔瓒和覃长乐,可他们在幻境中耽误了太久,他用过追踪符,他们的气息早已不见,他得先回宗确认情况……也把师妹带回。
“沈卿言!放开我!”
她一边被他拉着走一边咄咄逼人道:“我已经叛出了师门!沈卿言,你没有资格再管我!你不是我的师兄!”
来来往往的人被她的怒声吸引,纷纷朝她们投来打量的目光,最后却是被那身形高大的青年所吸引。
怎么越看越像那神庙里供奉的清玄神君?
嘀嘀咕咕的声音开始在人群中响了起来。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沈卿言微微蹙眉,把沈晚棠拉到跟前,沉声开口:“你可以不认我为师兄,但你是我十五年前救下的,你无法否认。”
“嘶……”沈晚棠似乎压根没听见他在说什么,被他轻轻一拽,牵动身上的伤口开始痛呼出声,没好气道:“就这样回去,你怎么不干脆让我死在半道上!”
沈卿言顿时静默下来,方才被师妹的话扰得心神难宁,眼下这才注意到她没有服用丹药,脸色有些难看。
他下意识伸出手,似要将人抱起,沈晚棠却是后退两步,脸色冰冷,语气厌恶:“别碰我!”
伸出的手瞬间停在半空中,随后掩在袖袍之下,他静静看着青衣女子的身影渐行渐远,走进了一家客栈。
“掌柜,两间房。”沈晚棠扔出几块灵石。
掌柜正要乐着应下,一位面色清寒,不近人情的道长突然出现。
“一间。”
掌柜迟疑了,狐疑道:“你们二位,到底几间?”
“两间。”
“一间。”
两人异口同声,皆是不容置疑。
“这……”掌柜有些为难了,这灵石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一间。”沈卿言重复了一遍,随后侧眸冷眼看了沈晚棠一眼,攥着她的手腕往楼上走。
沈晚棠极力挣扎着,暗自用灵力较劲,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扬声高喊:“清玄神君,别忘了你修的无情道,你与我一间房,若是被无行神君知道,你……唔!”
话还没说完,一道禁语符便被打入体内。
沈卿言脚下大步流星,攥着她,径直推开一扇门把人推了进去。
“嘭!”门被灵力猛地关上。
楼下呆愣的人把口中的饭菜咽下。
“清玄神君,不会是无虚宗的那个清玄神君吧?”
“好像……好像就是他。”
一众人面面相觑,虽然想上去见一见清玄神君,可眼下他们更关心的是——
“所以,清玄神君身边为什么会有一个女人???”
“沈晚棠。”沈卿言松开沈晚棠的手腕,目光停留在她冷淡的脸上,“我对你而言……”
话未说完,他忽然停顿,平复一下心绪后,右手突然按住她纤细的腰,并未发力,而是很快从后腰取出一面被她缩小的回溯镜。
这种法器其实很常见,上万灵石便能买下一面,大多数修士都会买下几面,但用的时候成功瞒过对方的成算不大。
沈晚棠见被他发现,眼神有些闪躲,只能眼睁睁看着回溯镜在他的掌心中被粉碎。
她听见他说:“你想记下什么,这次又想要给谁看?”
他朝她逼近一步,沈晚棠的后背抵上门,压迫感迎面袭来,她轻低下头。
“若我猜得不错,你想把这面回溯镜给师父。”沈卿言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沈晚棠。”
“从一开始的算计、利用、背弃,让我历劫失败,和你一起背负数条人命,想杀死我,如今又计划着如何让我被师父逐出师门?”
有时,他总会有一种错觉……
师妹,或许是恨他的。
他的手缓缓抬起她的脸,望着她那双琉璃色眸子,“你应当知道,师父对我一向严苛,若你的这些东西被师父看见,可有想过,我会如何?”
会如何?
她自然知道,师父一定会重罚师兄,或许到时,来杀她的便不会再是师兄,而师兄,会被师父关禁闭。
无虚宗上惩罚人的地方有许多,日月洞崖、太清池、魔兽山,听说还有一个戒法阁。
几乎从未有过弟子在戒法阁受重罚,她也并不清楚里面的惩罚是什么,总不会比逐出师门更严重。
师父怎么舍得重罚师兄呢?
沈卿言盯着她看了片刻,最后心中一沉,他后退几步。
他已经解开了师妹体内的禁语符,她却对此无话可说,倒像是他一个人的事,与她无关,而他一个人的自说自话,又显得有几分的可笑。
沈晚棠平静地看着他转身,忽而扯唇,哂笑一声,“师兄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此话一出,刹那间,空荡的房间内死寂压抑,针落可闻,只有女子不以为意的淡笑声。
沈晚棠脚步轻快地从沈卿言身旁走过,叠腿坐在床畔,青色裙摆平铺在床。
“师兄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别忘了,我是黎玉昭所诞下的魔胎,是你最深恶痛绝的餍魔,作为邪魔,我向来如此,看来师兄还真是一点也不了解我。”
随着她一句接一句不留情面的话,沈卿言的黑眸也逐渐覆上一层寒霜,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床上那陌生的女子。
袖袍之下的手不自觉攥着,伤痕裂开也麻木无觉。
沈晚棠依稀闻见血腥气,抬起自己的手,掌心上是被景骁刺穿的一道口子,伤口因灵力而结痂,她随意用纱布一圈圈缠绕着。
一边道:“师兄和我相处久了,是不是忘了,回阴村的百姓也是我杀的?”
“他们死后的残骸师兄可有看见?被魔兽咬死,应该是死无全尸吧?”沈晚棠仔细回忆了一遍,脸上残忍的笑意加深:“对了,若记得不错宗门里的那些师兄师姐死得也很惨吧?魂魄丢了也就算了,还死无全尸,师兄你说,他们来世……”
“够了!”沈卿言的手中有血珠滚落在地,等他反应过来时,右手已经握紧了问心剑。
沈晚棠嗤笑一声,带着嘲弄:“师兄是不是很后悔,后悔我没死在那个幻境中?”
闻言,沈卿言的脸色瞬间苍白,握着剑的手顿时失了力气,他下意识转身想要逃离——
“师兄,我也很后悔,后悔那天我的背叛,没能让景骁杀了你。”
“……你说什么?”
沈卿言狠狠停住,侧眸看向她,黑沉的目光紧紧盯着她那陌生的脸,动了动唇。
他漆黑而沉寂的眸子里隐约有暗色一闪而过,夹杂着不宜让人察觉的执拗,微弱的邪气自他身上透出,他寒声重复:“你说什么?”
沈晚棠察觉到了危险,垂下眼,云淡风轻笑着道了一句:“没什么,师兄听错了。”
听错了?
沈卿言心底生寒,脑海中止不住地响起师妹一遍又一遍的诛心之言。
她说——
“你没有资格再管我!你不是我的师兄!”
“师兄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她说——
他没死,她很后悔。
原来,心知肚明和亲耳听见全然是两回事。
“嘭——”
最后,他离开了这间房,灵力合上门,而地面上,却留下了血的痕迹,像是方才停留在那儿的人一直在忍耐克制着什么。
沈晚棠冷眼看着地上的血,方才师兄一定很想杀了她,毕竟她的口吻,是在模仿上一世死前黎白夙刻意激怒师兄的那些话。
师兄上次心魔发作还是在幻境中被她背叛,后来,师兄找到她质问她……
师兄说她没有心,那么她这么激怒他,是否会让他的心魔再次发作?
当夜,她将身上的伤处理好,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刚沐浴,发尾半湿,她也懒得用灵力弄干。
……
浴桶中的水面上还浮着一层嫣红的花瓣,淡雅的香气丝丝缕缕迎面入鼻,是熟悉的海棠花香,亦是熟悉的女子香。
清泠泠的水声时而清晰,时而又似浸在水中很是遥远沉闷,直到青年眼睫轻颤,猛地掀眸,眉眼中那抹属于魔族的阴邪戾气若隐若现。
透过屋内屏风,“哗啦”一声,身姿窈窕的女子浮出水面,隔着朦胧不清的屏风与之相望。
她的红唇轻轻弯起,眉眼间少女的神态不知何时荡然无存,浮现的,是女子的风情。
这一幕无形中拨动心弦,惹得沈卿言心下颤动,他又沉沉合上眼,双眉紧皱,可心中的焦躁越来越盛。
头昏沉不清,像是蒙上层散不去的浓雾。
良久,当他再次睁开眼,看向那道屏风——
耳边静了,那道身影也消失不见。
恹色不经意爬上他的脸,他一面厌恶着自己的不堪,一面又清醒地感受着心中的躁动。
为了不再做那样荒唐不堪的梦,他随身携带醒神丹,极少休息,可心魔出现时……他还是会看见她。
他深知,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嘎吱——”
突如其来的推门声打破这份沉寂。
他眼神黯然无光地看向屏风,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她步伐坚定,一步步朝他而来。
明知道这是他的幻觉,却还是冷声开口:
“出去!”
沈晚棠知道,原本师兄是想一间房看着她的,可自她说了那些话之后,师兄便用灵绳束缚了她的手腕以此困住她,而他自己又重新要了一间房,她只好顺着灵绳的另一端夜闯房间。
面对师兄下的逐客令,她置若罔闻,绕过屏风,来到师兄面前。
雪色道袍的青年正坐在床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中除了冷意和危险,再无其他。
但她还是留意到他的周身有极其微弱的魔气萦绕,这样微弱的魔气,生出心魔之人自己并不会发觉。
听说,心魔发作的人难以自控,自然,也就不会发现她的异常……
她毫不畏惧眼前这难以接近又浑身疏离清冷的师兄,缓缓坐在了他的腿上,侧眸与他晦暗幽深的黑眸对视,牵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师兄,晚棠今日说的话,你生气了吗?”
她的嗓音柔软含笑,攀着他的肩,目光落在他唇上。
“可是师兄,我怎么舍得你死呢?”
“你可是,我最好的师兄啊……”——
作者有话说:感谢各位宝宝的营养液[星星眼][抱抱]
第136章 餍魔宫(三)
沈卿言平静注视着近在眼前的女子,眸中深不见底,暗得看不清神色。
他问:“是吗,最好的师兄?”
“师兄难道感受不到吗?”她的指尖缓缓落下,轻敲他的心门,无辜发问:“还是说,师兄没有心,所以感受不到?”
被轻轻点中的胸膛似被留下了一个烙印,深入心底,烙出一道抹不去的疤,又随着师妹讽刺的话泛起后知后觉的痛。
“可是师兄,在晚棠心里,没有任何人会比你更重要。”她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脸,滚烫的温度落在唇上。
距离他的唇只有分毫的距离时,她短暂地停顿一瞬,无端忆起某个深夜,师兄失控地将她摁在地上触碰她的画面。
缓缓掀眸,撞入那双摄人心魄的黑眸,她倾身而去,彻底吻上他泛着凉意而紧绷的唇。
动作极是轻柔,试探着一点点撩拨着他,却不论怎么亲吻,都只是浅尝辄止。
这样出格又大逆不道的举动,若是前世,她甚至连触碰师兄的手都要三思,更是不曾想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可如今……
双唇分开后,她抿唇望着他,近在咫尺,呼吸缠绵。从头到尾,师兄都只是淡垂着眸静静看着她的所作所为。
她一默,未曾受伤的手突然落下,覆上他压在床榻的手,那只手微微僵硬,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手背的青筋浮现。
她不禁弯起唇角,握住他的那只手,凑在他的耳畔,“师兄,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你的……”她再度靠近,在他的唇畔轻轻一碰,“心跳声。”
骗子……
听着她一句一句刻意又毫无逻辑的话,他的眸光晦暗。
被她压住的手突然一转,反扣住她的手腕摁在身旁,沈晚棠一时不察被拉近了身子,两人四目相对,呼吸同时一滞。
“你的口中,可曾有过一句真话?”
沈卿言抬眸,仔细望着她,试图看穿她脸上虚伪的笑。
沈晚棠哑然片刻,有时谎话说了太多太多,到了眼下被师兄忽然问起,她有些辨不清了。
如今,她也说不好师兄对她而言到底算什么。
有时,她可以自私地选择杀死师兄。
有时,又会习惯性地递给他一把剑。
还有时,见他身染魔气,她宁愿他依旧是那高高在上、光风霁月的清玄神君。
若非危及自身利益,她不会选择与他为敌,她从一开始,便只是希望他们之间能够互不干涉、一别两宽。
可师兄,总是会跟紧她的步伐,逼得她避无可避,只能拔剑相向,中伤他……
“看来……”沈卿言学着她的模样牵唇,笑意略显温和,却极尽冷淡,全然不似在笑,而是一种自嘲,他说:“师妹口中,从未有过一句真言。”
沈晚棠的唇瓣微张,并未辩驳什么,而是径直凑了上去,面对师兄的质问,她不想再答,只想尽快达成目的,然后抽身远离。
却不想,师兄的手捂住她的唇,又是一句句咄咄逼人的质问:
“你有没有这样吻过苏尧?”
苏尧?
她想起的,几乎都是自己从苏尧体内吸取怨恨的记忆。
可沈卿言却无法忘怀,甚至是耿耿于怀。
他的目光自她的双眸下落,手缓缓放下,看着她嫣红娇嫩的唇。
他清晰地记得,记得这双唇是如何触碰上他人的脸,记得她和苏尧在一起的每个日夜,记得她握着问心穿透苏尧身体时……那双手是如何地发颤……
也记得她亲口承认的,她喜欢苏尧,爱他,她说,他和苏尧不一样。
十五年竟比不过她与一个魔族的短暂相识,真是叫人心寒彻骨,以及……难以甘心。
他无法接受,在师妹心中,他认识她最早,却不是最重要的,唯一的那个。
“你和他,有没有像这样过?”沈卿言再度重复,嗓音透出几分暗哑低沉,捧着她的脸,指腹不禁摩挲她的唇瓣。
眼底的执拗和怨念蓦地浮现,他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他猛地按住她的后脖颈,直视她,“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沈晚棠愣了一瞬,启唇欲出声。
下一秒,师兄突然含住她的唇瓣。
触感柔软而滚烫,呼吸急促而沉重。
烛火不知何时燃尽,室内漆黑如墨,唯有几缕银白月光透窗而入,给床上紧密相拥的二人镀上一层微光。
暧昧旖旎的喘息越来越乱,沈晚棠的手不禁抬起放在他的颈侧,却被他握住手腕吻得更深,抱得也越发用力。
“师妹……”
男人宽大的手没入她半湿的发,而后缓缓向上再度按住她的头。
沈晚棠被动承受着,偶尔分开时,她依稀听见师兄低语:“师兄和苏尧……谁更重要?”
“唔……”她喘息着要答,却又被他堵上了唇无法发声,而他的动作愈发汹涌,似是一种情绪的发泄。
意识混沌间,她觉察到了什么——
师兄的吻,是苦涩的。
他的动作汹涌强烈,却总是暗藏着隐忍克制,有时中途会在换气时停顿下来,想要与她说什么,到最后却又无话可说,即便是问出口,他也完全不想知晓答案……
沈晚棠的眼睫一颤,缓缓睁开眼。
恰时,师兄也停了下来。
两个人皆是体温滚烫,身体相贴,姿态极其亲密缠绵,沈晚棠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不知作何想法,下意识于他的眼尾落下一吻。
她说:“师兄,你和他不一样。”
师兄和苏尧,永远无法相提并论。
闻言,沈卿言淡垂下眸,眸中一切情绪退散,余光不经意瞥见自己掌心下那熟悉的灵力。
他的掌心攥着的,是师妹的手腕,而腕上束缚的,是他用于困住她的灵绳。
……是师妹,不是幻觉。
霎那间,他眸子的神色一点点凝住,忽然松开了她的手……
沈晚棠觉察到了这点,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凑在他的耳边,诱哄蛊惑:“师兄,帮我解开好不好?”
滚烫的呼吸落在耳畔,沈卿言不动声色微微侧头躲开些许,眸色犹如万丈深渊,黑不见底。
他掩去眼底神色,应声:“好。”
好?
沈晚棠本想再说些什么,却没想到师兄竟然答应得如此轻易,果真是色令智昏了么?
灵绳自腕上消失,她眸中的微光一闪而过,眉目笑着,将唇印在他的唇畔。
“师兄,你真好。”
与此同时,放在沈卿言身后的手,悄然将一张灵符放入心魔发作的师兄体内。
虽然师兄看着不似不清醒的模样,可若是清醒,他怎么会纵容她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黑暗之中,沈卿言缓缓垂眸,最后阖上了眼。这时候的他,就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方才还炽热柔软的心在一瞬间化为寒潭死水。
沈晚棠将沈卿言放倒在床上,意识混沌的师兄中了她的高阶符,没有一天一夜根本醒不过来。
她跪坐在他身旁,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无人知道她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她径直起身推开了窗,寒风侵袭而入,将她身上的热逐渐驱散。
一面回溯镜被她化小,裹上几层灵符,最后朝着无虚宗的方向化作一道灵光送走。
她微微侧眸瞥了一眼床上的师兄,师兄说得不错,她是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无行神君,也要送给难缠的师兄。
“师兄,你若是想要挡了我的路,那么我对你,也就只有欺骗、利用、背叛。”甚至是,杀他。
此刻,她的声音微冷,哪里还有方才的半点温情,仿若那一切也都只是伪装。
有那么几次,她有的是机会可以杀他,诚然,杀了他就可以彻底自由,但是,沈卿言不一样,她想过要杀他,却不想用这种趁人之危的方式去杀他。
何况……
不久前,师兄又救了她一命。
青色身影消失在了这家客栈,踏上长街,而床上的雪衣青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静立于窗边,冰冷垂眸望着那抹青。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藏书楼所记,迷雾谷上一任谷主乃邪修,痴迷于夺舍术,生前夺舍二人。
迷雾谷与幻境有个共通之处,迷雾谷中人不得出谷,景骁与上一任谷主也有共通之处,对夺舍术的痴迷已经到了入邪的地步,这也正是因为,他们把逃离迷雾谷的希望寄托于夺舍术,以为唯有利用夺舍术方有重见天日的那天。
既然幻境是百年前的事,景骁多半便是上一任谷主,可显然,景骁也是萧之镜。
萧之镜是被夺舍过的,本体魂魄早已不见,里面装着的是谷主的魂魄。
若所料不错,萧之镜将神魂一分为二了,这或许,也正是身为神君的谷主却不敌他只能被他封印于谷中的缘故。
师妹离开的方向是迷雾谷的方向。
她想修邪术——夺舍术。
为达目的,宁可不折手段、费尽心机。
师妹,何时起,竟已变得面目全非,与他记忆中的人,截然不同,仿佛过往的一切都只是他给自己编织的一场梦。
如今梦醒,面向残忍的现实,那是师妹亲手撕碎摆在他面前的现实。
沈晚棠的东西抵达灵峡峰时用了两个时辰。
天不见明,残月西沉,一封手令便到了沈卿言眼前。
——即刻回宗,若违抗师令,即日起逐出无虚宗。
等了两个时辰,果然如此。
师妹早就料到了一切,若师父看到那些东西必定会立刻将他召回,他也不得不回。
当指尖触上手令的那刻,他对师妹最后的那点期待也消失不见,整颗心死寂了般,跌入谷底深渊。
心底无数个声音在告诉他——
不必再试了,师妹早已不是他的师妹。
师妹如今,只想杀他。
一切都是假的,从未有一刻,师妹是真心待他。
第137章 餍魔宫(四)
灵峡峰。
一面被人化小的回溯镜落在无行神君掌心,巴掌大的镜子里漆黑模糊,却依稀得见两道身影紧密相拥。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
他最看重的徒儿和他曾经的徒儿搞在了一起,任谁看了都不敢相信,这二人修的是无情道!也没人敢相信,镜中抱着一名女子之人是如今的清玄神君沈卿言!
镜中无灯火,只有极浅的一层月光。
这东西若是传了出去,无人能看清他们在做什么,却人人都知他们在做什么!
简直荒唐!
饶是他也从不曾想过以沈卿言那样的人,竟当真会对沈晚棠生出情,沈卿言如何与他说的?
口口声声、字字句句,皆是师兄妹、兄妹。
甚至几个月前,沈卿言还曾亲口立下毒誓:
【卿言此生绝不动情,若有违,便永生永世不得踏入神境半步……】
好一对师兄妹,修的好一个无情道!
他活了几百年,*还从未见过有谁修无情道与自己从小养大的师妹一同修到了床上去!
回溯镜不知何时在他手中碎出几道裂纹。
他猛地拂袖将手负在身后,一张脸黑如锅底,满腔情绪正酝酿着轩然大波。
“来人!即刻召集宗门弟子!去宗祠!”
门“嘭”地一声震开,仙风道骨的无行神君走了出来、继续下令:“传重须长老,携笞魂鞭前往宗祠!”
院外值守的弟子顶着强大的威压急忙应“是”,嗓音洪亮,生怕声音弱了又惹神君大动肝火。
也是奇怪,好好的,怎么无行神君突然发了这么大火?
自打他们进宗以来可还从未见过神君动怒!
值守的两名弟子不敢多耽搁,忙不迭前往其他各峰。
自裘真长老死后,便是重须长老管着戒法阁,至于笞魂鞭,他们简直闻所未闻,只知道戒法阁那儿有根鞭子,犯下罪无可恕之罪的弟子才会受罚。
难不成是要惩戒沈晚棠?!
前往戒法阁的弟子想到这里,心中顿时激动起来,去的速度也更快了些。
要是沈晚棠,就是打死了又何妨!
—
“清玄神君。”
宗门外的值守弟子见到许久不见的沈卿言不禁笑开行道礼。
“嗯。”沈卿言轻应。
“对了神君,宗主命你即刻前往宗祠。”
沈卿言并不意外,在昨夜他就预料到了今日这局面。
师妹的用心昭然若揭,可即便师父知道她别有用心,也无法容忍这一切。
前往宗祠的步伐没有任何迟疑,反而坚定坦然。
是他愧对师父,早该如此……
宗祠外集结了一众内门弟子,他们面面相觑纷纷困惑不解,不明白为何突然会被叫来宗祠,而且已经站了快两刻钟了,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其中有人眼尖,瞅见了身形颀长的青年,兴冲冲唤:“清玄神君回来了!”
沈卿言绕开人群,径直走上台阶,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声。
“清玄神君怎么没把魔头抓回来?”
“清玄神君这么厉害,自然是将沈晚棠就地诛杀了!”
“谁说不是,是神君的师妹又如何,入了魔就该死!”
“看来是真的了,你们看,神君的右手还有伤,神君都伤了,沈晚棠肯定死了!”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沈卿言的身上,都看清了他的右手裹了一层布条,这布条一直缠绕进了手腕深处往上……
可是,神君的右手是用来握剑的,怎么会伤到右手的?
直到沈卿言的整个身影消失在众人眼前,他们也想不到答案。
进入宗祠后,宗祠的门被一阵风猛地关上。
入眼的是站在无数灵位前的师父,师父负手而立,面容冷肃,是前所未有的冰冷,看向他的眼神也是失望和痛心,除此之外,还有无形中透出的怒意,这怒意化作强大的威压压得他透不过气。
“清玄神君。”一旁的重须长老无奈轻叹一声。
沈卿言垂下眼,几步上前,神情自若地跪于宗祠正中心,双膝下不曾垫有蒲团。
缓缓掀眸,看向面前的师父。
不等任何人开口,只这抬眼的瞬间,无行神君将掌心中生出裂纹的回溯镜狠狠砸向他。
镜子碎裂几块,碎片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看看你干的好事!沈卿言!我怎么会教出你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徒弟?!”
“啪!”碎片落在地上。
每一块碎掉的镜中都有模糊的两道身影。
是夜里,他握着师妹的腰主动吻上的那一幕,里面分明什么也看不清,却能看到他的失控,他的欲望,以及……他的不堪。
他沉沉闭上眼,脑海中紧绷了多年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断开,一颗心也一沉再沉几乎寸寸撕裂,直到无法支撑他。
“沈卿言,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跟我再三保证的?这就是你口中的师妹?”无行神君的声音狠厉,“你是何时对她生出了情?”
“离开宗门前你又是如何向整个宗门交代的?!”
“你口口声声说要杀了她!这就是你消失这么久干的好事?!”
“我曾命你炼化余下那半缕爱魄,你是不是也根本没有听我的话?!”
无行神君每说一句,胸腔内翻涌的怒火便直冲脑门一遍,直到再也无法压制,他猛地夺过重须手里的笞魂鞭,上前挥鞭,鞭子猛地落在了沈卿言的肩膀,顿时皮开肉绽,血色染红雪衣。
只一鞭,沈卿言便觉神魂震颤,像是被人打散后又迅速重塑了般,痛苦袭遍全身,口中漫上浓重的血气。
他艰难喘息,甘愿认罚。
“是,弟子并未炼化那半缕爱魄。”
“你竟敢……不,你从那时起就生了情?!”听了他的话,无行神君愣了一瞬,紧接着握紧鞭子,厉声质问:“如此说来,后来那些话,都是在骗为师!沈卿言,你可知你这每一条都是在欺师灭祖!”
话音落下,怒发冲冠的无行神君扬起鞭子又要落下一鞭,这气头上的每一鞭可都不简单,重须长老见此吓得急忙上去拉住。
好言相劝道:“宗主,你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徒弟,千万当心别将人打死了!”
“哼!我没有他这么大逆不道的徒弟!即便是几鞭子打死了又如何?!”
“修了十五年的无情道,本该仙途顺遂,就是因为他!就为了一个女人!竟什么都不顾了!连师父都不顾了!无虚宗也不要了?!”
又是一鞭子重重打在沈卿言的身上,从头到尾他都一声不吭。
“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为师可有说错你一句?!”
“为了个沈晚棠,一次次竟被她蒙蔽陷害至此,简直是死性不改!无药可救!”
“无情道弟子对一个邪魔动情,你莫不是忘了,你的其他师弟师妹是怎么死的?!”
说到这里,无行神君又是一鞭打在他的身上,抖着手用鞭子指着他,“若不是你,沈晚棠怎么会顺利杀害我无虚宗千余弟子?人是她杀的不错,可他们到底因谁而死?”
“沈卿言,你给我刻进心里,这些弟子都是因你而死!你欠着他们千余条性命!”
“你倒好!与邪魔勾结,定下私情,做出如此有辱宗门的无耻之事!”无行神君扬起手,又要落下一鞭,“今日为了这些死去的弟子,我就算是打死你,也是你罪有应得!”
沈卿言的脑子很乱,耳边的声音很远很远,可是却听得清师父说了些什么。
师父说得不错,是他害死了同门师弟、师妹,是他罪有应得、罪该万死,受这笞魂鞭,他无怨无悔。
只是那半缕爱魄……
当初,他原本是要将其炼化,可甫一触碰到自己的魂魄,他便莫名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感觉。
仿佛曾经,有那么一次,他也依了师父的令炼化那半缕爱魄,爱魄注入剑中,令他彻底成了个无心之人。
松开自己的魂魄时,他又恍惚觉得,也有那么一幕,爱魄重回体内,融入神魂,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仿佛因此弄丢了一位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那强烈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短短瞬间已经令他备受煎熬、痛苦,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般,而后又回过神来淡忘了一切。
但他知道,魂魄一事,不该听师父的……
“为师今日问你,你是不是对那个魔头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分明事实已经摆在了他的眼前,可他偏是还要再问一遍。
见沈卿言不语,无行神君又是一鞭打在他的身上,重复质问:“你是不是对那个魔头动了情?!”
“你难道还要执迷不悟下去?”无行神君扬起长鞭,几次动唇:“这么一个问题你都答不上来?!”
“沈卿言,为师再问你!”
“你是不是对沈晚棠动了情!”
无行神君字字句句,声嘶力竭。
“清玄神君,你快应一声啊,是与不是,总是要有个答案的。”一旁的重须长老实在于心不忍,他再次好言相劝:“就算是动了情,也可斩断这孽缘,你就算是承认也无妨,知错能改,宗主是不会怪你的!”
“啪!”
这一鞭子是抽在沈卿言后背的,他的身子因力道而微微颤动一瞬,眉心紧蹙强行支撑着身体,却无认错的意思。
或许,沈卿言也不知道答案,他答不上来,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至少此刻,他忘记了心是如何因师妹而跳动的,只能清晰地感知到心头的悲戚与冰寒的麻木。
“沈卿言,你真是无药可救!”
无行神君气极,猛地将鞭子摔给重须长老。
无行神君:“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对沈晚棠是不是动了情!”
听着师父的质问,心头的悲意无限放大,他静默片刻,缓缓阖上眼于师父身前叩首,一字一句答:“弟子,不知。”
此话一出,无行神君垂眸看着他的背影良久,不知……
以他的性子,一句不知,便已是答案。
于沈卿言自己而言或许是不知,可这话于他而言,便是默认,他对沈晚棠动了情。
不知何时起,沈卿言喜欢上了自己从小养大的师妹,就连他这个做师父的都不曾发觉。
也许从一开始,自他捡到他们二人起,他们的心性便是如此。
他们的心性都是一样的,沈卿言从来没有比沈晚棠好上多少,他们只有一个比一个偏激、极端。
这种人往往,都会走向那万劫不复的地狱。
沈晚棠是第一个。
接下来的第二个……
他看了沈卿言最后一眼,收回视线,从沈卿言身侧离开,丢下一句——
“褪去上衣,罚十鞭。”
第138章 餍魔宫(五)
戒法阁的门被一阵灵力强行打开,映入门外众人眼帘的是——清玄神君沈卿言。
从来都清冷孤高的天之骄子,无行神君心中最为得意的爱徒,此时此刻竟然褪去上衣跪于戒法阁。
而他的面前是无数灵位,周身是无数的灯盏。
议论声陡然沸腾起来,如同炸开了锅,内门弟子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清玄神君这是犯了什么罪?竟惹得无行神君行此重罚?”
“难不成,沈晚棠根本没死?”
无行神君自台阶上走了下来,面色冷沉,全程不作任何解释。
“唉。”重须长老拿着鞭子有些难以下手,可宗主之令不可违,“清玄神君,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不禁摇摇头。
当众行刑已是重罚,更遑论是鞭笞神魂的笞魂鞭,此鞭下去,三鞭便能损人魂魄,何况是十鞭。
再者,当初在云华殿时,沈卿言就已经代沈晚棠受过三鞭,方才宗主一气之下又打了他五鞭……
这一次,宗主是真的动怒了,他若不认错,谁也救不了他。
“长老,弟子甘愿受罚,行刑吧。”
沈卿言目不斜视,望着高台上的灵牌,仿若一双双无形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审视着他,没有一双眼睛看向他时不带着厌恶,仿佛他的存在只会玷污这宗祠,令整个宗门蒙羞。
“清玄神君,得罪了。”
重须长老绕至他的身后,手腕挥动长鞭。
狠狠的一鞭如同染了血水,打上去,瞬间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痕。
有弟子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重须长老他……”
“这种惩罚,无行神君叫清玄神君今后颜面何存?”身旁有弟子忍不住出声。
宗门弟子不知为何,重须长老却清楚无行神君为何要这样罚他,因为沈卿言不止是对不起师门,他对不起的还有他自己,以及整个无虚宗的弟子!
“啪——”
第三鞭落在沈卿言鞭痕交错的背脊。
从始至终,他都不卑不亢,即便是疼痛难忍也不曾弯下脊背,只是浓重的血腥味不断向外溢散。
他生生咽下喉中涌上的血气,除了能清晰地感知到神魂和□□的痛,除此之外便是意识的混沌。
漆黑的眸中不知何时暗沉一片,戾气横生,充斥着怨,以及一丝晦暗难明的恨意。
可怨恨之下,还有他对自己深深的厌恶。
是,他怨师妹,也恨师妹。
可他更痛恨的,是自己……
他怨她的欺骗、背叛、利用,怨她的虚情假意,怨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也怨恨她不在意自己,怨恨她可以将他们的曾经亲手抹去,怨恨她可以轻易提剑指向他的心门命脉。
可他更痛恨这样的自己,痛恨自己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痛恨自己掌控不了自己的心,控制不了自己的贪嗔痴欲。
他痛恨自己如今也变得这样道貌岸然、虚伪堕落,明知师妹杀了这么多人,该死,明知她利用自己,让自己背上人命,更是几番试探明白她只想杀他……
可他就是……舍不得杀她……
师妹……
何时起,竟变成了如今这样?
他和师妹,又是何时起,变成了这样?
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不知是第几鞭重重落在脊背的伤上,一鞭一鞭,几乎入骨,可他因心底的痛早已对肉.体的痛麻木无觉,只能感觉到思绪千丝万缕,缠绕成结,死死困住他,令他再也无法从心魔中走出。
第八鞭落下时,他再也无法支撑,神魂在那一瞬间几欲散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身形剧烈晃动,掌心撑地,狠狠扎进地上的镜面碎片。
镜中依稀倒映出师妹的青色身影。
他攥紧手,碎片深陷血肉,意图亲手粉碎镜中的一切……
“第几鞭了?”门外弟子忽然开口。
“十鞭。”
紫秋长老的声音落下的同时,戒法阁内的青年合上衣裳掩盖后背的一片狼藉,强行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
沈卿言身上的雪衣已经被点点染红,血珠顺着指尖下落,再不复从前,仿若从高台狠狠摔落,摔进泥潭,狼狈不堪。
他身子发着颤,缓缓起身,呼吸沉重,步子踉跄,停在原地,阖上双眼压□□内的不适。
“十鞭笞魂鞭,宗主当真不怕把清玄神君打死了……”紫秋长老忍不住皱紧眉头,忧心地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十鞭下去,他的神魂如何了。”
“长老,什么神魂啊?”有弟子不懂笞魂鞭其中的玄妙,便开口询问。
紫秋长老反应过来,环顾四周的诸位弟子,扬声道:“都散了吧,还不去练剑!”
“再不走的,抄心法十遍!”
“哎哎哎别啊长老!我们这就走,这就走!”一众弟子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口中还偶尔流出几句关于沈卿言的流言。
“……紫秋长老。”沈卿言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缓缓行了个道礼,语气温和,透出些许的虚弱。
紫秋长老于心不忍,递给他一瓶自己攒了几十年的九品还命丹,“快服下,笞魂鞭不似寻常鞭子,有的人十鞭下去便能魂飞魄散,也就是你能扛十鞭。”
“多谢……”沈卿言接过丹药,不再过多言语,从她身旁走过。
蓦然间,紫秋长老的神色一顿,猛然回头看向沈卿言的背影,眼中狐疑。
奇了怪了,她竟然有那么一瞬,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缕似有若无的魔气,而且眉宇间尽是阴郁戾气。
沈卿言如此厌魔之人,又怎么会入魔?
难道……看错了?
她眯着眼仔细用灵力探寻一遍,当下沈卿言正是虚弱之际,她细微的举动也无法引起他的觉察。
果然是她多虑了,沈卿言体内怎么会生出魔气。
“紫秋,看什么?”重须长老手收了长鞭来到她身后。
紫秋长老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这两个孩子也是可怜……”
“两个?还有谁?”
还有谁?
紫秋长老的脑海中浮现出沈晚棠的身影,别人不知,可她最是清楚沈晚棠曾经过的是什么日子。
只是,邪修也好,餍魔也罢,人各有命。
“清玄神君去太清池了,我还得去向无行神君复命。”见她不语,重须长老说完大步离开,转眼又消失在了此地。
紫秋长老摇摇头,复什么命,还不是无行神君心软,想立刻得知沈卿言的伤势如何。
十鞭,的确是重罚,一般人必定神魂都要被打散,可若是沈卿言,便无大碍,最多是神魂轻微受损,虽然神魂受损是不可逆转的,可只是轻微损伤,宗主费心替他养上几年几十年便可恢复如初。
太清池一旁的寝屋内,窗门紧闭,血色浓重,竟惹得山中鸟兽落于屋顶嗅着香甜的血气。
沈卿言浑身疲惫,狼狈地坐在床畔,后背的伤抵着床,浑然不顾身上的血衣,任由血珠顺着手臂,自指尖滴落,砸在冰冷的地上。
他的黑眸中一片死沉,薄唇紧绷,仿若一具行尸走肉,一道失魂落魄的游魂。
良久之后,他的眼珠微动,看向自己的手,丝丝缕缕的灵气正逐渐向外溢散,甚至还有残缺不全的灵魂碎片如烟如雾地抽离体外……
他却如同置身事外般,平静地看着这一幕,眸中、心底便如一潭寒冰死水。
只道——
师妹,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知又过了多久,死寂阒然的屋内,忽然响起青年似悲似笑的自嘲声,极其微弱的动静,仿佛一切,都只是个错觉。
而在这短暂的一瞬,怨恨蚕食其他种种情绪,将他的神志一点点泯灭掉,令他陷入了长久的黑暗中,意识模糊,思绪难清。
与此同时的迷雾谷。
在入口外等了一天的沈晚棠终于察觉到了封印的松动,封印上师兄的灵气正在逐渐消失,只需要她在师兄恢复之前尽快动手,迷雾谷的封印便能彻底破开。
前世的她为了破开这层封印还耗费了不少力气去寻法器,如今倒不用那么麻烦了。
师兄回宗受罚,以无行神君的脾性对这些事必定容忍不了一点,一定会重罚师兄。
不过……她倒是有些意外。
她原本预想的只是师兄受重罚,封印变弱,却没想到,封印会直接出现灵气消失的结果……
除非,师兄自身的灵气正在外泄。
想到这一点的沈晚棠不禁沉默一瞬,但最后还是靠近封印,手中握紧断情剑。
师兄如何她不知道,可今日这封印,她是一定要破开的。
她的双眸合上,运转周身魔气注入剑中,剑气横扫而出,劈天开地,径直将眼前的这面墙劈得坍塌倒地。
“啪——”
封印也在这一刻应声碎裂,师兄的灵气在半空中瞬间化为虚无,消失不见。
她收了剑,唇畔勾起一抹淡笑,大步走入迷雾谷中,眼前的景象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
缓缓抬眸,熟悉的迷雾谷映入眼中,只是街头还是一片废墟,残留着烧毁的痕迹。
“沈……沈姑娘。”由山在此恭候多时,按照谷主吩咐唤她沈姑娘,可一出口总觉得别扭至极。
沈晚棠瞥他一眼,打量着:“你还活着?”
由山木着脸:“……”
沈晚棠轻笑,“原以为,你助萧之镜设下幻境,事后又给他借力,强行撑起即将毁灭的幻境会丢了性命,看来,要丢了性命的是他了?”
听她说起这个,由山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
的确如她所言,那几日他将全身灵力借给了谷主,早已灵气耗尽,可偏偏就在快要收尾时,谁知幻境中突然失了控,谷主和他都遭了反噬!
可那时候,云岑姑娘还在里面!
不得已之下,他将自身的半数修为渡给谷主,助他强行支撑着快要崩塌的幻境,原本……他这条命是要交代在那儿的。
最后也不知道谷主做了什么,竟然将邪术的反噬尽数揽在了自己身上,和他吩咐下关于沈晚棠一事后便彻底陷入昏迷至今不醒,就连远在魔域的萧之镜本体,也昏迷了过去。
由山虽然不喜沈晚棠,可想到谷主之前的话,还是客气了几分。
“谷主让我在这里迎你,说你能破开谷中的封印,不知道……”
他略一迟疑,继续道:“不知道是否有法子能救救我们谷主?”
破开封印一事不难,不论封印被削弱了多少,谷中的人都无法从里面破除,只能从外面粉碎。
“救人?”沈晚棠听着有些新鲜,轻笑:“我的手中只出死人。”
“带我去看看。”
第139章 餍魔宫(六)
云幽城。
“沈姑娘,这边请。”由山来的路上已经把一切都和她交代清楚,此刻正把她领到谷主房内,房中萦绕着淡淡的死气,还有浓郁的熏香。
沈晚棠微微蹙眉,只短暂地看了床上那人一眼,“他与萧之镜本是一体,如今二人皆昏迷不醒,只能保下一人。”
“什么?!”
由山一听这话,几步上前,情绪激动:“就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谷主掌管着整个迷雾谷,而魔域的谷主又必须守在云姑娘身边,真的不能将他们二人一起救下?”
“你没看见?”沈晚棠扫了一眼四周,冷声道:“死气萦绕,乌鸦盘顶,将死之人,更何况还是个神魂无法归位的将死之人。”
此话一出,由山的身形剧烈晃动起来。
他与谷主自幼相伴,他陪了谷主几百年,若早知谷主会成如今这模样,幻境崩塌时,就是让他为救谷主而死又何妨!
“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沈晚棠靠近床榻,看着那脸覆面具的男人,“要么,召回萧之镜体内的魂魄,保他,要么……”
“就让他彻底沦为一个活死人,体内的魂魄只留下一魄,其余的放进萧之镜体内,萧之镜活。”
活死人?与死人又有何区别?
况且,偌大的迷雾谷,没了谷主该如何是好?
似是看穿由山的心中想法。
沈晚棠瞥他一眼:“聪明一点的都会选择后者。从前是你们不能离开迷雾谷,可眼下,谷主虽然醒不过来,萧之镜却可以随意进出迷雾谷,他依然可以是你的谷主,也依然可以当他的萧之镜。”
由山陷入了沉默。
他知道沈晚棠说得不错,之前谷主一分为二,可以同时处理谷中的事和保护云姑娘,眼下只是麻烦了些,说到底谷主还是活着的……
而且,以他对谷主的了解,谷主定然是不愿被关在谷中的。
最后,他定下心来看向身边的死气,若当真别无他法,“就如你所说,谷主体内留下一魄,救萧之镜。”
“我将谷主的魂魄抽出,你当真能安然送到他的身边?”
“你除了相信我,还有其他法子吗?”沈晚棠说,“别忘了,我刚帮你们破解了封印。”
“好。”由山迟疑着应下,不由得想到谷主昏迷前说过的话。
谷主说,沈晚棠不敢杀他。
就算是不相信沈晚棠,他也该相信谷主。
来到谷主身旁,他施术抽出谷主体内的二魂三魄。如今萧之镜体内存有一道生魂和其他三魄,留一魄于谷主体内,正好是三魂七魄。
谷主和萧之镜本就是一体,即便是失了生魂也无妨……
魂魄被纳入瓶中交给沈晚棠,由山郑重地跪了下来,“从前多有得罪,我由山向你道歉,此次,还请沈姑娘务必将此物送达!”
“放心,他死不了。”
看着瓶中的魂魄,沈晚棠的脑海中蓦然闪过师兄手中的那只玉瓶,里面放着她的一魄。
说起来,丢了爱魄之后,她还以为自己也会变得同师兄一样,没想到竟然对她毫无影响,倒也不是坏事。
她若有所思着,拿着玉瓶欲走,不知又想到什么,丢下一句:“短时间内我师兄来不了迷雾谷。”言外之意便是,至少有一段时间沈卿言都不会再封印迷雾谷。
听了这话,由山松了口气。
若是一直封印下去,谷中灵气稀薄,那些修为低没修辟谷术的百姓必定会饿死,虽然是世人口中的邪修,可在他们眼中,就是普通的百姓。
来到门口,由山目送着那道青色身影越行越远。
但愿,谷主平安。
—
沈晚棠踏入魔族地域。
距离她从雀台城盗取半月残一事已过去许久,至今魔帝对萧之镜和云岑下的追杀令都还未曾撤销,想要找到他们得费些时日。
于是,她径直朝着万戮城而去,当初被师兄掳走走得匆忙,眼下只怕餍魔宫还乱着。
至于萧之镜,昏迷而已,倒也不急于一时。
魔域的城中除了阴邪气和残暴凶杀气重,其他的都与人间无异,甫一进城门,吵嚷的热闹声便将她包围住。
她扫了一眼城中景象,比她之前离开时倒是乱了不少。
从前城中的事大多都是餍魔宫在管着,李双死后,毒魔宫怕是没心思管其他杂事,只顾着壮大同族势力。
她也没空搭理莫獨,就连被莫獨抓走的乔瓒和覃长乐也抛之脑后忘了个干净。
与此同时的毒魔宫。
“乔师兄,你快救救我吧,我要饿死了!”覃长乐饿得头晕眼花地摇晃着身旁的男子,欲哭无泪道:“这个什么毒魔莫獨也太恶毒了,还说不能让我们饿死,结果顿顿都送这些狗都不吃的东西,咦……”
乔瓒也面如菜色,难看得很,可比起覃长乐的没心没肺,他心知肚明她们只是阶下囚。
一旦等到沈晚棠回来,他们都得死。
说到这个,也不知道清玄神君有没有顺利杀了沈晚棠,他听说,被掳走的那天神君杀到了餍魔宫。
想到这里,他更是颓然靠墙,一蹶不振,都过去了这么久,沈晚棠是死是活,他们都得死。
到底还有没有人记得他们还在魔域当俘虏?
“乔师兄,乔师兄!”覃长乐不依不饶地抱着乔瓒的胳膊,“我好饿!”
他无奈摸了摸她的头,看了一眼地上乌漆麻黑的菜色,皱着脸道:“这……师兄也没办法,你修为低,还修不成辟谷术,不然……”
他狠了狠心,犹豫了好久,试探着伸出自己的手,“不然,师兄将这块肉割下来。”
能撑一段时日便撑一段时日吧,好歹他是师兄,而长乐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话音落下,他咬牙从乾坤袋取出一把匕首出来。
清玄神君之所以能成为神君必定也曾经历过各种各样的苦难,若他连这点困难都解决不了,又如何配当神君的同门师弟?
额头青筋暴起,他闭上眼要下刀子。
“乔师兄你干什么!”
覃长乐吓得脸色一白,连忙抓住他的手臂,乔师兄动作也太快了!
她抖着唇说:“我我我不吃这个……”
闻言,乔瓒心中又是一阵颓然,还真是,什么事都办不好。
动了动唇,正想要说些什么。
牢狱外突然走来一个魔兵,把几道凡间的菜放在地上,“赶紧吃,别在我们毒魔宫饿死了!你们要是饿死了,我们魔主还怎么和沈姑娘交代!”
一闻到饭菜香,覃长乐猛地咽了几口口水,上去开始大口吃着饭菜,乔瓒很少吃东西,所以她也没有顾着他。
和覃长乐的激动不同,乔瓒一下就听出了魔兵话里的不对劲。
原本之前莫獨随手把他们扔下后,这里的人送的都是毒魔宫的饭菜,根本不会过问他们一句,今天突然来这么一出,极有可能是沈晚棠要来了,这才引得莫獨开始留意他们二人的处境。
沈晚棠要来了!她竟然没死?!
“那个姓沈的还没死?!”
一阵咆哮自司马奉口中发出,他猛地一口水喷出来,满脸惊愕,要知道,自沈晚棠被抓走后,魔宫里最不服管的就是他。
他因身重剧毒,私下拉拢了魔君牧垚,一起公然反对关潇和其余三位魔王,眼下餍魔宫虽乱着,可关潇一直等着沈晚棠回来并未采取什么实际行动,再者他听闻沈晚棠已经被沈卿言带回了无虚宗……
他这才占着魔主的位置不肯下来,就连魏免也还关着,每次复发的解药也是从他那里拿。
要是沈晚棠真的没死,再加上一个毒魔宫,他的处境岂不是……
不!
司马奉目光一凛,被沈卿言抓走,不死*也得脱层皮!说不好修为都被废了!她还能嚣张什么?就算莫獨再糊涂,也绝不可能帮一个废人!
“哼!”他冷笑一声,把手里的杯子碾碎,这声音瞬间惊动了床上身姿曼妙的女人。
女人半撑起身,抬手掀开帐子,嗓音矫揉造作:“尊主,谁又惹您动怒了?”
“没什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罢了,就算她是黎白夙又怎么样,黎白夙到底不是黎玉昭,再厉害也远不及当年的黎魔主。”
司马奉缓缓朝着床边走去,搂住那女人。
“有沈卿言在,她绝不可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沈晚棠想用毒控制他,控制住整个餍魔宫,他就要让她也尝尝被人控制是什么滋味!
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丫头就想让他俯首称臣,绝无可能,那毒发作时的痛苦他可忘不了一点!
司马奉的手在思索时一下一下抚摸着女人柔软细腻的肌肤,无人看见的角度,女人的眼中满是嫌恶。
午夜过后,门口的魔侍开始换人,一名黑衣男子几经折腾来到关潇的寝殿内。
他低着头跪了下来,“魔主,司马尊主还是没有低头归顺的意思。”
随后,他将在门外听到的话一字不落地回禀进沈晚棠的耳朵里。
从始至终,那静躺在床上的青衣女子都不曾出声,魔侍瞬间忐忑起来。
魔宫中私底下都传遍了,听说这位新任魔主是个极为阴险之人,就是她借了清玄神君沈卿言的剑杀死了上一任魔主,他们本以为她被抓走必死无疑,谁知道她竟然就这么活生生地回来了。
简直是匪夷所思,能从沈卿言手底下活命还完好无损的,她绝对是第一人。
不过这位沈魔主回来得悄无声息,眼下魔宫里的人只知道她回到了万戮城,却不知道她已经潜入了餍魔宫找到了关潇尊主。
“下去吧。”一旁的关潇发了声。
待人退下后,关潇候在床畔,隔着一层纱帐同沈晚棠询问道:“魔主,自你走后,司马奉便一直不安分,就连牧垚也听了他的怂恿两人沆瀣一气,甚至不久前,司马奉还坐上了魔主的位置,在魔宫中肆意妄为。”
关潇的语气有些冷,继续道:“除了牧垚这一位魔君,他还私下笼络了不少人心,属下想着还是等魔主回来再将他们连根拔起,便并未打草惊蛇一直纵容着……”
“这司马奉等人……魔主是否要杀?”关潇说完后又试探着询问。
沈晚棠淡睨她一眼,只一眼便叫关潇心中生寒,仿佛已经被洞穿了心思。
她垂下眼。
“不,都是魔宫里的老人了,让他活着也不错。”沈晚棠忽然似笑非笑道,“关潇,你觉得我这样做,可对?”
此话一出,关潇又是一阵骇然,后退几步,半跪下来:“一切都听魔主安排,属下无异议。”——
作者有话说:暂时设置了防盗比30%,时间为三天,后面大概还会修改,会告知的[害羞]
然后有亲密戏的章节有错别字连载期大概不会修改了,因为二审会锁[爆哭]
第140章 餍魔宫(七)
半个月过去,司马奉依旧在餍魔宫中兴风作浪。
沈晚棠这些日未有动作,而是在魔宫内静待时机,眼下也清楚了司马奉究竟想干什么,手下有多少人,以及魏免,又被他重新关在了何处。
司马奉想要的并非是餍魔宫的魔主之位,否则在当年李双出现时他早就已经杀人夺位了,他只是对她不满、不服,也不甘心。
也是,怎么能不恨呢?他体内的毒可还是她下的,经历过这么多次的痛苦折磨,他怎么会眼睁睁看着餍魔宫彻底落入她的手中,而他沦为一个阶下囚?
沈晚棠一面思索,一面倒了杯茶,轻唤:“关潇。”
“魔主。”
她把玩着手中茶杯,下令道:“宫里可有一个名叫项拙的餍魔?你去把他给我找来。”
项拙?
关潇隐约觉得耳熟,仔细一想才想起来,“项拙是魔君牧垚手底下的人,眼下只怕已经归顺了司马奉。”
“你只管把人找来,我有话交代。”
对于关潇的疑虑她明白,可她不在意,若是项拙不能为自己所用,那就杀了他。
“是。”关潇领命后,一顿,皱眉又道:“魔主,您命我找的人,不在万戮城。”
自回来那日起,她就让关潇派人出去找萧之镜和云岑,半个月过去了,音信全无,她就算有心想要知道如何修夺舍术,又如何抹杀掉黎白夙的魂魄,也得先找到人才行。
她有些不耐地蹙了下眉,“不用寻了,这个危险关头,大张旗鼓地找人想必他们也只会有多远躲多远。”
更何况雀台城的人还没放过他们,他们既然有生命危险就不会冒然出现被她找到。
关潇点头,不一会儿便将项拙召了过来。
项拙来的路上还纳闷,好端端的关潇魔尊找他做什么,这关魔尊和司马魔尊眼下最是不对付,他就这么被叫过去,要是被人发现,他不是死定了!
可他又不得不去,这个强者为尊的地方,他人微言轻,除了老实听话,也干不出什么大事了,他啊,只求不要像魏免一样被抓起来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一想到这里,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后怕油然而生。
前些日子在暗牢里见到魏免的画面他还记忆犹新,当日牧垚魔君得知他同魏免曾经有过几分交情便命他去给魏免上药,免得他死了解药也没了。
他见到的魏免哪里还有之前那威风的模样,满身血污,狼狈得比街头的乞丐还不如,尤其是他身上的伤,有的甚至开始腐烂发臭……
给他上药的时候,他胃里一阵翻滚,中途还忍不住吐了几次。
这个傻小子也真是,半死不活的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等谁,要是换了他早就自尽而亡了。
当时魏免是怎么同他说的?
他只问了一句话:“她,来了吗?”
她?谁?
他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真是被折腾得都犯起疯病了,来来回回只知道重复那一句话!
真他娘的倒霉!
一个魏免还不够,他又被这两位魔尊盯上了。
项拙一路上琢磨了许多,甚至就连不久后怎么死的都想好了,他有预感,这一趟绝不会是什么好事!绝对是要他命的!
直到抵达关潇的院子,他深吸一口气,谨小慎微地走进去。
“尊上。”他低头勾背唤。
关潇没应,径直敲了敲门。
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里面打开后,项拙又提着心走了进去,一进去便感受到了陌生的威压。
他“噗通”一下就跪了下来,额头冷汗直冒,暗道完蛋!
他身处司马魔尊阵营,私底下早有流言说之前那位心狠手辣的魔主要回来了,而魔宫内唯一还接纳那位魔主的就是关潇魔尊。
如果关潇都候在门外不敢进来,那门内的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简直细思极恐,从头到尾连一个眼皮都不曾掀起,颤颤巍巍唤:“魔,魔主。”
沈晚棠看了一眼跪在身前的男子,的确是当初魏免从她手里救下的人没错。
“项拙?”
项拙:“是。”
沈晚棠的指尖带着旋律一下下敲击着桌面,这一阵旋律几乎将项拙乱跳的心脏逼至悬崖,许是看出他的紧张。
哂笑一声:“紧张什么,又不是要你去送死。”
闻言,项拙狠狠松了口气。
下一秒——
“我要你救出魏免。”
猛然间,项拙抬起头对上沈晚棠那双冰冷却含笑的眸子,短短瞬间,他已经彻底怔愣在原地,傻眼了,甚至忘记了畏惧。
“你!你是!你是沈卿言的师妹!”
沈晚棠微微挑眉。
对了,当初见到项拙的时候她易了容,他自然认不出,不过……
“你怎知我的身份?”
“我在魏免房中见过你的画像!我问过你的身份,他说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后来我好奇就打听……”
说到这里项拙又住了嘴,不对,她是魔主!他怎么能口无遮拦说起这些?
而且擅自打听了魔主的另一层身份,会不会被灭口?!
“别的我不在意,只要你能救出魏免,我可以不杀你。”沈晚棠打断他的思绪说道。
救魏免?分明她自己就能救……
沈晚棠看出他的所思所想,道:“若我动手司马奉不会轻易放人,你去把人偷出来是最快的。”
她去和司马奉周旋救人倒是能救,可她要是把唯一的“解药”都要走了,无异于是想逼死司马奉,将人逼得狠了,这件事反倒会变得麻烦。
项拙哪知道这些,离开关潇院子后,只觉得自己大难临头。
虽然他和魏免是有些交情,可让他一个废物去劫狱,他好像……
想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突然看向自己的掌心,这里有临走时魔主施的一个小术法。
好像……也可以。
这个术法应当是用来破开关押魏免的那层禁制的,要是他留下这道术法用来自保会怎样?
司马奉的地盘和关潇的地盘同在餍魔宫,也不是特别远的距离,动作起来被人发现的可能性不大。
若他借着去给魏免上药的由头把人偷走,留下这道咒术用以自保,最后直接把人送到关潇院内,他再归顺魔主,也无不可。
……
“让他去救人成算不大,不如让我去?”在项拙走后,关潇忍不住对沈晚棠道。
沈晚棠却摇头。
上一次她来到餍魔宫时之所以没救魏免,一是因为餍魔宫太乱,二是因为仅凭她一人会比现在更为麻烦。
后来杀死李双后,她又被师兄带走,她无暇顾及,虽然她临走时交代了关潇要救出魏免,可魏免对司马奉太过重要,要魏免便是要了他的命。
关潇不愿意走入死局,便选择拖到现在……
她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关潇,却最终什么也没说,算是否决了她的话。
入夜后,她出了寝殿,无声来到司马奉所在的寝殿屋顶,将之前在毒魔宫时莫獨送的毒丹捏碎,一连捏碎了近十枚。
这种毒丹是莫獨弄出来的,一旦捏碎便有毒雾溢出,十枚,虽然无法对付和莫獨修为相当的司马奉,但用来对付司马奉手底下养的这些人足够了。
果然,等了一刻钟,她的神识看见项拙潜入了一处暗牢,而看守暗牢的魔兵已全部被她放倒。
放眼望去,一里内,所有的魔兵都歪斜着倒在地上。
等到人偷出来,司马奉再要死要活就晚了。
她还未曾离去,脚下踩着的寝殿内却响起有些熟悉女声。
“尊上,我身体突然有些不适,要不今晚就算了?”
“不能算!你体内的怨恨可助我精进修为,你若不愿多的是人愿意爬我的床!”
“不,不是尊上,我愿意的,为了尊上,我做什么都愿意。”
司马奉把人放倒在床上,撕扯她衣裳的同时有些狐疑,目光敏锐地盯着她:“说起来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从没在你的怨恨中看到过你的的记忆,你的这些怨恨总该有个出处,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我……”女人心中一紧,无从解释,一狠心只能主动脱掉衣裳献上自己,抱着他道:“都不是什么好的记忆尊上何必在意这些,尊上只要知道我能伺候好您不就好了?”
随后,沈晚棠的脚下那不堪入耳的声音越来越大,她微微蹙眉,本是想等着项拙把人救出再走,却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幕。
她压下心中的不耐,继续等了一会儿,最后没等到项拙把人救出来,反而是下面那女人的声音突然从婉转柔媚的声音变成了凄惨的哀嚎。
哭喊声、求饶声相互交织。
眼中的嫌恶之色一闪而过,恰好这时,她的神识看见项拙扛着浑身是血的魏免离开了暗牢,她这才以传送符离开了这肮脏污秽之地。
等项拙把人抬到她面前时,魏免已经昏迷不醒。
她给他服下一枚还命丹,看着他身上狰狞腐烂的血肉,这些伤是处理过的,正在逐渐愈合,但愈合速度太慢,人几乎是半死。
意识不清时,魏免是被痛醒的,模模糊糊看见了一抹青色身影,胸膛开始剧烈起伏起来,嘴角牵出一抹笑。
“魔主,你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魏免再度陷入昏迷。
沈晚棠把手放在他的额头,微光阵阵,她闭上眼吸食了他的怨恨,从他的记忆中看清司马奉究竟是如何折磨的他。
一旁的项拙都快心急如焚了,恨不得沈晚棠赶紧用法术救人,结果她的神色却根本不为所动,最后也只是交给他几瓶丹药,让他负责把这半死不活的人救活。
项拙:“……”
有时候他真的很想看看魔主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他们二人的事沈晚棠不再过问,仿佛根本不在意魏免的死活,对他的忠心耿耿也无动于衷。
等人退下后,沈晚棠看向关潇:
“关潇,你以为,我把他囚禁起来如何?”
关潇一愣。
和魔主相处了这么多日,她深知这位魔主心思重、手段狠,囚禁司马奉已经是开恩。
于是,低头:“全凭魔主做主。”
沈晚棠这才牵唇笑开:“关潇,这司马奉,我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对他网开一面,没有下一次。”
闻言,关潇神色动容,看了她一瞬。
“……是,魔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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