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人死为大。


    唐爱国匍匐在地上哭的伤心,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样子。


    张兰草也顾不得和唐爱国的龃龉,推了推傻了的唐安:“小安,快去,通知你二叔三叔,快过来。”


    唐安:“唉!”


    唐元元这班也只能请假,不过她本来也没几天就不用上了,叫她去找周薇代说一声,应该还赶的上。


    再有就是身后事的衣服寿材长明灯这些,还要在院子门口搭个帐篷,张兰草就跑去找这些人。


    唐二叔惊讶,问唐安:“爸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这么突然?”


    唐安抹着眼泪,没有一点防备的将事情和盘托出:“我姐和我爸吵架,都动上扁担了,我爷想阻止,大概是气的。”


    唐二叔心痛的跺脚:“怎么又吵!”


    “唉,你这姐姐,尖酸又厉害,你也是的,怎么不拦着一下,你爷那么大了,又病的那么重。”


    唐安:“我想阻止的,可是没人听我的。”


    他能怎么办。


    他只是个男孩子。


    唐二叔:“我这就去,你去喊你三叔去。”


    等唐安离开了,唐二叔这才跟唐二婶道,叫她晚点等装殓好了再带着孩子去,磕个头就回来。


    她老婆胆子小,孩子也都还在念书,别吓着孩子才好。


    那边,唐爱国哭的撕心裂肺,什么都管不上了,那么多后事的东西准备好,这院子里来看最后一程的邻居亲友都要插不下脚了。


    夜里亲近的男子还要一起守夜,主家得准备这些东西的,张兰草一刻也不停闲,弄大锅饭。


    唐元元忙完了外面就进来厨房帮忙,等大家都吃完了饭,又收了碗进来洗。


    等弄好了,匆匆在房间里擦了一把就上床。


    外面守灵的男人在一起搓麻将,唐元元一个人躺在床上有点害怕,张兰草就推门进来了,“妈今天跟你一起睡。”


    唐元元也不嫌弃热,就往她妈怀里拱。


    上不成学的时候,唐元元曾经很恨唐有山,觉得都是他害自己上不了学,看见她妈一天到晚不停歇的不是做饭就是熬药按摩的时候,唐元元甚至诅咒过,希望唐有山早点死。


    现在,他真的死了,她又有点难过。


    至于这种难过的情绪是什么,她也分不清楚。


    也许是悲凉,也许是自责,也许是害怕,或许都有。


    “妈,我不是个好孙女,我以前想过我爷早点死,我爷肯定觉得我是个白眼狼,会不会想把我带走?”


    “不许胡说八道,”张兰草感觉到女儿的颤栗,紧紧搂住她:“你是好孩子,爷爷不会怪你的,是爸爸妈妈没本事,跟你没有关系。”


    “你爷爷会重新投胎,去好人家享福,他是去过好日子了。”


    唐元元:“真的吗?”


    “如果人能有下辈子,那对爷爷来说,倒也是解脱了。”


    张兰草:“当然了,人都有下辈子的。”


    唐元元:“妈,如果你有下辈子,最想做什么?”


    张兰草给她打着蒲扇:“你就是妈妈的下辈子呀。”


    “你去读书,做一个文化人,这就是妈妈想要成为的样子。”


    唐元元:“我觉得,不应该这样,你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你认真想想啊。”


    张兰草想了好一会,大概是梦想到了那种生活,唇角都翘起来。


    “有个面馆,就特别好,能供你和小安上学,不用再为钱憋屈了。”


    “你就专心在学校念书,不用想法子赚钱,不用骑车去卖货,妈再给你买回力鞋,给你买碎步裙子,你和小安每天都有冰棍吃。”


    这还是自己和唐安的生活呀。


    唐元元:“你就不能想点自己的?”


    “你看隔壁王霞阿姨,烫头发还穿皮鞋,多漂亮啊。”


    “妈,我觉得你五官比王霞阿姨漂亮,就是你总不打扮。”


    张兰草被夸的脸都红了:“妈都一把年纪了,打扮什么呀。”


    “你和小安过的好,妈妈就满足了。”


    唐元元才不想她妈一辈子围着唐安转。


    “妈,我前几天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弟长大了,还结婚了,他的日子过的很好,可是,他对你并不好,和爸爸亲。”


    “他觉得我们不孝顺,埋怨爸爸花光了家里的钱给爷爷治病,觉得我们自私。”


    唐元元在梦里听见这个说辞很意外,因为她还是个孩子。


    矛盾发生的时候,并没有把唐安的话放在心上。


    但张兰草是个成人,她其实早就知道唐安的想法。


    他和唐爱国是一样的。


    张兰草:“你最近处处看你弟弟不顺眼,就是因为这个?”


    唐元元承认,是因为这个。


    张兰草就道:“元元,妈妈以后要是生病了,要花光你所有的积蓄,你会愿意吗?”


    唐元元:“当然了。”


    张兰草:“那你为什么还要怨爸爸?爸爸想救的,也是他的爸爸。”


    “上学是正当的事,救命更是正当的事。”


    “都没有错,错的是妈妈没有本事,只知道扫大街。”


    “如果,我识字,像你二婶,像你王阿姨那样,识字,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家里的钱我就能做出。”


    “要是我早些知道,原来摆摊就能挣到钱,哪里还用你辍学,是妈妈太笨了,妈妈不够能干。”


    “是妈妈矮了你爸一截,才让你受这些。”


    唐元元:“不是这个道理。”


    “妈妈,你不识字,爸爸识字,小安以后还会念大学。”


    “你都能看明白,根本的原因是家里穷,他们却看不明白。”


    “你理解他们,他们却不理解我们。”


    “我觉得我弟跟大舅有点像,他以后要是对你不好怎么办?不行,有钱你也花在自己身上。”


    张兰草笑,“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不求你们回报,你们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妈就开心了。”


    唐元元:“妈,不是这个道理。”


    “为什么不求回报?”


    “你可以求回报。”


    “我希望你也有好日子过,我一个人有好日子过,你没有好日子过,我不开心。”


    张兰草胳膊摇着蒲扇好像不会累:“好,妈妈也过好日子。”


    “我们都有好日子过。”


    母女俩没说几句悄悄话,各自都累,很快就睡了过去。


    一大早起来,又是重复的操作,买菜,做饭,洗碗,唐元元觉得比去纺织厂上班都累。


    到了摆席的时间,三房的唐大宝母子,二房的唐虎和唐勇两兄妹却都来这里坐下吃饭。


    唐元元心头一梗,唐有山病的这一年多,二房三房连家里的边都没沾,现在来吃饭倒是一顿不落。


    于是她道:“二婶,三婶,我妈忙了这么多人的饭,累的腰都直不起来了,晚饭就你们俩做呗?总不能都是我们家做吧。”


    二婶吴红道:“元元,我只会教书,不会做饭的,我们家,都是你二叔做。”


    二叔夜里要守灵,白天的时候也和来吊唁的人说话,肯定是不会来做饭的。


    唐元元道:“不会做饭,洗碗也是行的,这么多人的饭,我妈已经累的不行了。”


    这么多人看着,唐二婶也不好说自己什么都不干,那名声真是彻底没了,“我本来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帮着洗洗碗,大嫂


    也能轻松一点。”


    唐元元顺嘴道:“成,洗碗比做饭轻松,二婶,那锅碗都归你。”


    唐二婶:“……”


    这多人吃饭,这丧事要办三天,一天两顿,这是要累死她。


    三婶赶忙道:“我倒是会做饭,就是没大嫂的手艺,我帮着打打下手,给摘摘菜,切洗,大嫂,你看这样成吗?”


    这天气,热的要死,锅台边的温度就更高,比起来,清清洗蔬菜就容易的多。


    唐元元立刻赶在她妈之前抢先道:“三婶,这都是家常菜,也不需要什么手艺的,我和我妈给你打下手,我们一家一顿来。”


    反正又不是她一个人吃,相信三婶也不好意思故意把饭做砸,那她要被人笑死。


    唐三婶皮笑肉不笑的应下。


    和唐二婶两个人对视一眼,眼里俱是,这个口丫头!


    张兰草看见自己女儿仰着的下巴,那眼神是在说,妈,我多厉害,无奈的笑笑。


    背后又难免嘱咐唐元元道:“下次别这么当面锣对面鼓的,你还是孩子,别人会说你厉害,不好嫁人。”


    唐元元:“嫁人有什么好的,我一点也不想嫁人,我只想念很多书。厉害才好呢,别人就不敢欺负我了。”


    “妈,你看,罗三奶奶,谁敢欺负她?我觉得厉害点好,名声这东西也就听着好听,我要实惠。”


    “我喜欢自己厉害点。”


    张兰草还从未想过这个角度。


    想自己一辈子好说话,到头来也没什么好结果。


    她一个文盲,还是别教女儿了。


    唐元元戳了戳张兰草的胳膊:“妈,我刚才去看了礼部,已经有一千二百多块了,咱家的账是不是能平了?”


    张兰草点头,是的。


    这一年一家子省吃俭用,还了小一千的账,还剩下两千一百多,这次丧事办完了,也就不剩多少了。


    家里总算是能过上正常日子了。


    唐二婶这辈子也没洗过这些碗,看到堆成小山似的碗头都疼,她还想找张兰草求救,唐元元早就把她妈拉去屋里歇着,免的她又好心泛滥。


    二房三房可是一直就看着她妈一个人忙爷爷,不会心疼她的。


    唐三婶卷起袖子蹲下来:“二嫂,我帮你。”


    唐二婶一时间都被感动住了:“还是三弟妹你好。”


    唐三婶:“大嫂一辈子唯唯诺诺的,没想到生个女儿倒是个厉害的。”


    唐二婶可太同意了:“可不是,那话一句接一句的,我都招架不住。”


    唐三婶眼珠一转道:“对了,二嫂,你有没有听二哥说,这边房子怎么分?现在厂子工资经常都发不上,房子也不会再分了,我们家只有大宝一个,我是无所谓的,你家可是两个小子,眼看着大勇可就该娶媳妇了,再生孩子,就那么两间房子,不是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了?元元是女孩子,总要嫁出去了,那间房子,就该是大勇的。”


    唐二婶眼珠子也活泛起来,如今老爷子也去了,这个家是要分的。


    地没有,房子总能分。


    “我一会问问。”


    唐三婶道:“我家那口子提了个分法,房子给你,份子钱,大房和我们家平分。”


    “这样分,公平。”


    唐二婶点头,是这个道理。


    第17章


    两家私下里就把房子和钱分好了。


    这天早晨唐有山下了葬,回到家里,唐二叔先是提分房子的事,指着唐元元的房间:“大哥,我们家两个男娃,这家里住不下,这间房子,以后就归我们家大勇。”


    张兰草立刻就道:“二弟,这不行,那是元元的房间,这房子不能分。”


    唐元元也道:“二叔,这房间我住着呢。”


    唐二叔瞪圆了眼睛,拿唐元元这个女娃开刀:“你这孩子,有没有点礼数,分家是大人的事,你一个孩子插什么嘴,再说了,你一个女娃,迟早要嫁出去的。”


    唐三婶也附和道:“就是,元元,你今年都十六了,能相看人家了,我娘家侄子,帅小伙,一米八的大个,这两天,我就给你们说和说和,你的房子在夫家,不在这。”


    张兰草:“三弟妹,元元还要去念高中,暂时不打算嫁人,这房子不能分。”


    唐三叔道:“这房子也不是你们大房一个人的,就该平分,也不能都叫你们大房给占了,这叫什么道理,大哥,你是我亲大哥,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一辈子不占人便宜,大哥,不不能占到二弟头上来吧,你说说,二哥两个孩子,分一间房有什么错?”


    唐爱国说不出来。


    唐二叔也道:“大哥,你可是我亲哥,去年你和爸被困在首都,回家的路费都没有,是不是我借了钱,千里迢迢跑到首都去接的你和爸?”


    “你就这么看着你大侄子,连间房子也没有,讨个老婆也讨不上?”


    唐爱国沉默的抽着焊烟。


    张兰草把唐元元拨到身后:“他大哥,不是这么个道理,这房子,虽然是孩子爷爷的,可就因为和老人一起住,才没占到分房子的名额,你们两家成婚之后厂里都是分了房子的,一家一套,这本来就是公平事,哪能因为我们男娃少一个,就要女娃的房子,不是你这么当长辈的。”


    唐二叔一脸失望的样子盯着唐爱国道:“大哥,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自私的人。”


    “我们走,以后都不用踏足这个家了!”


    唐三叔也跟着共同进退道:“大哥,我真没想到,你现在竟然成了这样,既然不认二弟,那你也别认我了。”


    唐爱国撇了烟袋,“站住。”


    “西屋那间房子,等元元嫁了人,给大虎用。”


    “就这么定了。”


    张兰草只觉得天都塌了,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认清了丈夫的面目。


    没想到,他还能有更糊涂的一面:“唐爱国,元元是的亲生女儿,你不能让她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唐爱国:“你闭嘴,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唐元元:“这是我的房间,凭什么你来决定,我不同意。”


    “照顾爷爷你们不帮忙,现在来分家倒是积极了,我不认这个道理,我不嫁人,我一辈子都住在这房子里,你们谁要是敢打我房间的主意,我跟你们拼命!”


    唐二叔食指指着唐元元的脸道:“反了天了,你个丫头片子,气死你爷爷不说,现在还想气死你亲二叔?你个不孝的玩意,就该天打五雷轰。”


    张兰草顶在唐元元前面:“他二叔,你指谁呢?你一个晚辈,指孩子,胡乱给她扣帽子,你这是什么长辈?”


    “谁不知道她爷爷是病死的,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唐二叔:“你还想瞒着,我都知道了,就是这个死丫头,大逆不道,跟自己亲爸吵架,她爷爷就是活生生被气死的,不然,指定能再多活几个月,再活一年都是可能的。”


    唐元元的目光转过去,角落里,始终沉默的唐安对上她的目光,垂下头去。


    这就是她辍学,供养的好弟弟。


    张兰草还以为是唐爱国说的,疯狂的过去扑打唐爱国:“你是不是疯了,她是你亲生女儿,你这样污蔑她,连她唯一的房间都要给别人,你到底有没有人性!我不同意!”


    唐爱国烦躁的推开张兰草,幸好唐元元抱住她妈,恨恨的盯着唐爱国:“你到底是我的爸,还是别人的爸,你要是敢把房子给别人,我永远都不会认你,老了也不会给你养老!”


    唐爱国对上唐元元愤恨的眼睛,心里一咯噔。


    唐二叔这边却拉了他过来道:“大哥,走,上我们家去。”


    “大嫂现在真是被这口丫头带坏了,以前多好说话的性子啊,现在,连小叔子都能骂了。”


    张兰草已经气的快把后槽牙都咬坏了:“唐爱国,你要是敢走出这个家门,把女儿的房子让出去,你就别怪我跟你翻脸,不再伺候你!”


    唐爱国的脚步明显一顿。


    唐三叔却是道:“大哥,大嫂以前不是挺明事理的一个人吗,怎么现在也成这样了?当着我们的面都威胁你,


    大哥,我真是心疼你,现在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了。”


    “一个家,还能轮到一个大字不识的妇人,和一个欺师灭祖的丫头片子当家,这个家,不待也罢,走,去我们家喝酒去。”


    唐爱国就这么跟着两个弟弟出了门。


    张兰草现在知道,这两个小叔子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了。


    喘着粗气把唐安招呼过来:“小安,你,跟你爸去。”


    作为女孩子,已经很艰难了。


    如果娘家连一间房子都没有,被这么打发出去,不是另一个她吗。


    她怎么能让女儿走上她的老路。


    她太过激动,紧紧的攥住唐安的手臂,“一定,一定要帮你姐留住房子。”


    唐安:“妈,我,爸不一定愿意听我的。”


    张兰草:“你姐是指望不上你爸了,你必须立起来,她是你亲姐,你不能让她无家可归。”


    唐安:“怎么就无家可归了,二叔不是说了吗,姐可以住到嫁人。”


    张兰草努力摁着心脏才能压下那种心脏抽疼。


    是孩子小,不理解大人的弯弯绕绕。


    是这样的。


    “现在是这么说,等来年大勇要成婚了,他们就不会管你姐还嫁没嫁出去,直接占了房子。”


    唐安心说,二叔不至于这样吧。


    但是他看着张兰草喘着粗气,脸都气红了,嘴上只能应付道:“我知道了,我会去跟爸说的。”


    张兰草大口喘气,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唐元元。


    “元元,你放心吧,你爸就算不听我们的,总还有小安这个儿子,他的话会听的,房间,一定能给你保住。”


    唐元元看张兰草的手紧紧抓着心脏:“妈,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


    张兰草摇摇头:“我没事,就是给你爸气着了,缓一缓就好了。”


    “你给我倒杯水。”


    唐元元扶着张兰草坐到椅子上,倒了一杯水,又加了点蜂蜜:“妈,你快喝水。”


    张兰草仰起脖颈,一口水喝光,呼吸总算是平下来,又打算去厨房,生意停了三天了,她这心里总是不太踏实,还得捡起来才好,这两天还能再多挣一点。


    绿豆昨晚就泡上了,凉粉做起来也简单,只是家里没有凉粉了,现在做,倒也不耽误下午卖,外面日头大,唐元元自然揽下这活,让她妈好好休息。


    唐元元这边才出门,就好几拨人上门,都是来要账的。


    都知道,唐家这边受礼,这边的人情来往是一家十块,这是一笔挺大的收入,这年月,厂里工资经常拖欠,谁家银钱不紧张,于是都趁着这个机会来要账。


    随礼钱还账,这也是大家普遍的做法,只是绶礼的钱不在张兰草身上,只叫晚上再过来,要账的人都笑呵呵的出了唐家的院门。


    张兰草大概算了一下,随礼钱还光了,她家债务就不剩多少了,女儿也能安安心心上学。


    心情都好了不少。


    反正她是不会听唐爱国的,绝不会让步,这间房子就是女儿的!


    谁也别想抢走她女儿的房间。


    只需要再等两天,女儿领了工资,她们一起去边城,把生意做起来,她就能供女儿念书了。


    她一定能撑起这个家。


    张兰草信心满满的。


    第18章


    唐元元原本还很放心不下张兰草,脚搭子都快被瞪出火星子,到了家里,衣角都能滴出来水,却看见,张兰草和平常一样,端了一碗绿豆汤,一手拿着扇子,眼睛温柔的注视着她,给她扇扇子。


    连脸盆架子上的洗脸水都还记得重新给她打一盆。


    去年夏天那次和唐爱国吵架,她妈整整一个星期,吃不下也睡不好的,像是个机器人,麻木的做家务,上班。


    那个时候的张兰草脆弱的像是一株随时要从枝头掉落的花,只需要一场暴雨,就要从枝头坠落,零落成泥。


    却又总能撑着疲惫的身体机械麻木的做好所有的家务。


    现在,那种没事人的情绪,却展露在每一处细节。


    她身上还有那种,麦子向着阳光努力生长的鲜活。


    “妈,你怎么想开了?”


    她在路上,一路胡思乱想,都怕她妈想不开。


    张兰草:“我就是想着,下午再去卖东西,多挣点钱,咱们去边城,多挣点,你要是真能挣到,你爸指望不上也没关系了。”


    她妈的话在脑子里来回旋转,唐元元还记得,自己去年那个时候的感受,她就是特别不愿意回家,总觉得家里让人喘不上气,她甚至喜欢待在厂里,让自己的身体劳累。


    那个时候,她和妈妈是一样的,都像是个麻木的人偶,机械的吃饭,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看不到希望。


    现在,她对唐爱国有生气,却并不恐慌。


    唐元元忽然明白了。


    是希望。


    真正让人平静的是希望。


    不,是希望让人有力量。


    “妈,你好聪明啊。”


    张兰草没想到自己还能被女儿夸,“我就是个不识字的妇女,聪明啥。”


    唐元元:“妈,你虽然不识字,可是你很有智慧。”


    “识字和智慧并不冲突。”


    “你看,爸是识字的,可是他很好骗,骗子能骗到他,亲人也能骗到他,他看不明白,你却能看的明白。”


    “你还很坚强。”


    “知道爸爸不可靠,明明心里很伤心,却立刻想到要攒本钱,把生意做起来,你总是记得自己的本职工作,尽可能得能让我好过一点。”


    “妈,你其实挺强大的,一点也不软弱。”


    “明明,我出门之前,你还很伤心,我才去买个东西的功夫,你却已经恢复好了,现在看起来,爸爸的糊涂,好像都伤不到你了。”


    “妈妈,你很伟大。”


    “我好爱你哦。”


    张兰草听的一愣一愣的。


    她这么厉害吗?


    她一点也不差吗?


    要命了,这把年纪了,被女儿夸的脸都红了。


    “你这孩子,就会哄你妈。”


    一口大白牙,快咧到嘴角的笑,腰杆还挺了一下,明明就是相信了,唐元元觉得她妈还挺好玩的。


    还不好意思听夸奖了。


    张兰草煮凉粉,唐元元就包装准备调料放到小袋子里,两个人各自忙活手上的活,一边说话,暑热的蒸汽充斥在灶房里,都忘记了暑热这回事。


    做好了凉粉,又做午饭,唐安一直没回来,估计是那两房留饭了,母女俩就自己吃饭了。


    时间还早,还有时间睡一觉。


    唐元元拽着张兰草的胳膊撒娇,人都变的温柔了,要她妈陪她一起睡。


    张兰草嘴上说她多大的人了,人却诚实的搂着唐元元,空余的那只手用蒲扇扇风。


    闻着妈妈的香味,唐元元很快就睡过去了。


    睡梦中的唐元元,褪去了锋利,只剩最天然的恬静和乖巧。


    张兰草看着女儿的睡颜,心都软了。


    怎么自己丈夫总觉得女儿凶呢?


    他眼睛真是瞎,一点都不知道,女儿有多乖。


    这边,唐二叔亲自下厨,做了两荤两素,唐勇和唐虎吃了饭,就约唐安一起去河里游泳。


    放假这四五天,唐安就没能出过门,这种天气去河里游泳最爽快了,就和两个堂兄弟一起出了门。


    唐三叔给唐爱国斟酒:“大哥,现在大嫂怎么成这样了,你在家里,连句话也说不上了。”


    唐爱国小口啜着酒,心里烧的难受,脸上也烧的难受。


    连他们两个弟弟都看出来,他现在,被家里两个女的管住了。


    唐二叔就道:“二哥,元元这丫头,实在是口。”


    “大嫂是个老实性子,我看都是元元这口丫头带的。”


    唐爱国也这么觉得:“这死丫头,生来就是跟我作对的。”


    唐二叔道:“大哥,我看啊,还是你心软,没舍得下


    狠力气管教,你瞧大勇和大虎,我说东,他们不敢往西。”


    “大哥,孩子不听话,就是缺管教。”


    唐爱国:“还不是你大嫂,从小把那个死丫头宠坏了,现在大了,也不好管了。”


    唐三叔就道:“大哥,你教给我媳妇侄子啊。”


    “东子,你见过吧?货车司机,人壮实,有力气,他能管好,他在家里,几个弟弟妹妹都管的服服帖帖的。”


    “他工资还高,一个月有一千块呢,我媳妇都问好了,他娶媳妇,彩礼能给一千块呢,逢年过节的,还另外有孝敬,元元嫁过去就享福。”


    唐爱国:“真的?”


    唐三叔:“大哥,你是我亲哥,这我还能骗你。”


    唐爱国手搓着裤子,“那倒是好事,你叫三弟妹说看看,要是成了,也能了了我一桩心愿。”


    唐三叔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那可是我媳妇娘家,这点主,还是做得的。”


    唐二叔就搂着唐爱国的脖子道:“大哥,咱可是亲兄弟,血浓于水,大勇这房子,可得给他,你可是他亲叔。”


    唐爱国点头:“成。”


    唐二叔又道:“大哥,你看,我分了房子,也不能薄待三弟,亲兄弟,就该公平分家,这才是好兄弟,你说是不?”


    唐爱国:“那没房子分三弟了呀,就那两间房,再说,三弟就一个男袜,房子比我还宽敞了。”


    唐二叔就道:“我爸办后事的账钱,你和三弟平分?一家一千呗,我就不要了。”


    唐爱国:“那不行,我还欠着账呢,那钱要还账的。”


    唐三叔就道:“大哥,咱一码归一码,分家这是我应得的,元元的婚事,也包在我身上。”


    “你就请等着以后享女婿福吧,也就你是我亲哥,别人,东子这女婿,我才不撮合呢。”


    这样算下来,还账倒是够了。


    母女俩都如机械的闹钟,到了两点半,自动就睡醒起来了,拌凉粉,装绿豆汤,很快做好了准备,再一起出发。


    大概是因为三天都没来的缘故,张兰草这边的东西卖的慢了一些,后面母女俩又骑车去菜市场门口卖,回到家的时候天都黑透了。


    家里还是空的,唐爱国和唐安还没回来,母女俩洗了把脸,还是一样的重复之前的工作。


    做饭,包子的准备工作,现在有唐元元,倒是可以再多做几笼,不过家里就两口大锅,也只能多做出来两笼了。


    现在,她们的确是需要一个店铺。


    张兰草是打定主意准备拿捏唐爱国的,甚至连洗澡水都没给他烧,自己忙完了就直接去陪女儿睡觉了。


    她现在,一点都不想跟他睡一张床。


    唐爱国喝的醉醺醺的,被唐安扶了回来,又艰难的给他洗漱。


    唐爱国不愿意叫唐安伺候,推开他,醉醺醺的进了房间,没摸到人,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二弟三弟说的对,这夫纲,得震起来。


    “张兰草!”


    “张兰草!”


    “反了天了你,出来,伺候老子洗澡。”


    门被拍的震天响,唐元元抢先跳下床:“你走,身上臭死了,我妈今天跟我睡。”


    唐爱国挤着门要进来:“死丫头,你敢跟你爸这么说话,气死你爷爷,你就该天打雷劈。”


    张兰草:“唐爱国,你发什么酒疯,给我出去!”


    唐爱国借着酒劲想要教训唐元元:“你这个死丫头,都是你,把你妈带坏了,看我今天怎么教训你。”


    在他的巴掌落下来之前,张看草猛的一推,她常年扫大街,练出了一把子的力气,把唐爱国推在地上,“你敢动元元一个手指头试试,信不信,我也打你?”


    人的信念感,可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张兰草最近,犹如吸饱了阳光的向日葵,眉眼间的小心翼翼没有了,宛如一个手握长剑的战士,谁要挡住她女儿的前路,她可以随时拼进全力的战士。


    她的光芒是那样卓悦,甚至带着狠厉。


    唐爱国一时间被这狠厉震慑住,跌坐在地上竟然忘了反应。


    唐元元:“唐小安,你是死的,把爸拉去睡觉。”


    唐安就起来,拉着唐爱国进了房。


    唐元元关上门:“妈,你好厉害,我都要崇拜你了。”


    张兰草也没想到,自己刚才能镇住唐爱国。


    那是她一瞬间,不经思考爆发出来的母爱。


    冷静下来,自己有一点震惊,也有一点后怕的心慌。


    她,推搡了自己的丈夫?


    这很大逆不道,和她四十年的理念背道而驰。


    可是,推搡了好像也就这样,他也去睡觉去了,就像曾经她心里带着憋屈,最后也还要做家务吃饭一样。


    原来,她也可以管住唐爱国的。


    张兰草还惦记着房子的事,听着房间里没声了,知道唐安把唐爱国弄睡着了就喊他过来。


    “房子的事,怎么说的,你爸转过弯没有?”


    唐安:“爸已经许给二叔了,等姐结婚了,这间房给大勇。”


    “妈,其实二叔家也挺不容易的,他们确实少一间房。”


    第19章


    唐安:“二叔跟我保证了,在姐出嫁之前,绝不会来强占这间房,妈,二叔挺讲道理的,没你想的那么坏。”


    唐元元已经见识过这个弟弟的“博爱”,这样的弟弟,未来说出那样的话一点也不奇怪。


    她竟然都不生气了。


    张兰草生平第一次,跟唐安冷了一张脸:“小安!”


    “你是你姐的弟弟,你胳膊肘怎么能向着外人?”


    也怪她,以往不在孩子面前说大人的龃龉,才把孩子养的这么单纯,张兰草自责的想。


    “姐她以后都要嫁人的”


    唐安后面的话越说越轻,到后面都不敢再说了,因为张兰草看他的眼神太失望了。


    和看他爸的眼神是一样的。


    唐安自己舀着洗澡水兑在木桶里,脑子里挥之不去那种眼神。


    他姐洗澡,他妈分明抢着要把水兑好。


    张口闭口现在都是元元,“小安,你以后一定要对你姐好,她太不容易了,你一定要保护她。”


    现在连吃饭,第一碗都是想着她姐姐。


    爷爷死了,他一个睡在西屋,爷爷最后的日子里,都是住在这间屋子里,他那么害怕,妈妈却只想到去陪姐姐。


    为了姐姐,和爸爸反目,现在,对他也失望了。


    二叔三叔说的对,妈被姐姐带歪了。


    变的斤斤计较,小家子气。


    都是血亲,何必因为一间房子闹的不成样子,不是叫人笑话?


    傅以渐曾言,“让他三尺又何妨”。


    女人就是小家子气。


    一大家子,就应该拧成一股绳对外,这才是家族兴旺的征兆。


    姐姐和妈妈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呢。


    为这三瓜两枣的,争的面红耳赤,家都不像个家。


    清晨,张兰草只在唐安房间里留了四个菜包,一碗绿豆汤,其它的全部带走售卖,唐元元和她妈分开,在另一个门那边,两个人卖到八点钟就都卖完了,唐元元把工具交给张兰草,自己去厂里领了工资,240块钱,加上这段时间挣的352块,一共有了592块钱了!


    领了工资,唐元元又骑车去火车站,买了两张车票。


    时间是明天早上八点的,张兰草也舍不得这一下午的收益,她现在可喜欢挣钱了。


    唐元元也没意见,把钱和火车票都放进饼干盒里,再放进柜子里,柜子外面用一把小锁锁上:“妈,你现在好像财迷哦。”


    张兰草:“有钱就是好呀,有钱我女儿就能考大学了。”


    大学啊大学,光是这两个字就让人开心。


    煮上凉粉,绿豆,母女俩一起准备明早去坐火车的东西,火车上的吃的都贵,自己煮几个水煮蛋带上是最好的,再来几个馒头,酱黄瓜。


    还有就是要准备装货的麻袋,尽可能的多,大!


    张兰草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玉城的农村,当年下乡的政策一出来,她爸就


    给她报名,就被下放到玉成的农村,再有就是过年的时候,要去批发市场买年货、


    现在,她要和女儿一起,去那么远的地方了。


    人生第一次要坐火车,还挺紧张。


    “听说火车很快,比猪跑的还快。”


    唐元元也是好奇又紧张,不过被这个比喻笑到了:“妈,你真会比喻哦。”


    张兰草:“野猪跑起来很快的,妈就想到了这个。”


    唐安现在终于有时间,一大早吃了包子就去找小伙伴玩了,回到家吃午饭,就看见张兰草捆了的麻袋:“妈,你弄这干嘛?”


    张兰草给他五块钱道:“小安,我明天和你姐坐火车去边城,进点货回来卖,估计要两三天才回来,要是挣的顺利,没准就能开起一个面馆,以后咱家就有好日子过了。”


    唐安:“妈,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被人骗了怎么办?爸去年就是被人骗了的,差点回不来。”


    张兰草:“放心吧,我们不会的,你姐都打听好了,那边的批发市场可大了,比我们这的大多了。”


    唐安只觉得,他妈和他姐疯了!


    一个大字不识一个,一个连县城都没出的女孩子,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还开面馆?就他妈?她能算清楚账吗?


    他这家,真是越来越乱了,爷爷死了还不够吗?


    唐安心里满满都是担忧。


    虽然现在手握小六百块钱的巨款,唐元元母女俩还是一分不敢多花,就怕在边城不够,两个人分了最后桶底剩下来的绿豆汤,踩着夜色回到了大院。


    上车饺子下车面,张兰草打算包饺子吃,图个吉利。


    张兰草和面,唐元元摘韭菜,清洗,调成馅,再打几个鸡蛋摊成薄薄的鸡蛋皮切碎了,和韭菜沫的辛辣相辅相成,光是闻着味都满足,再淋上一点酱油香油,味道就更丰富了。


    “小安他爸——”


    赵大爷的声音从院门口出来,这必然是来要账的,张兰草手上沾着面粉脑袋伸出去,看见唐爱国已经从堂屋出去招呼,也没有进门的意思,也就没出去。


    之后陆续还有几家债主来,也都是唐爱国在门口和对方说话。


    唐元元:“妈,这几家钱还了,咱家就不剩多少了吧?”


    张兰草笑着点头:“是啊,剩下的就没多少了。”


    总算是能不欠债了。


    唐元元这一刻,忽然对命运生出一种感恩。


    感谢老天爷,让她梦见了未来,让她突发奇想又想重新上学。


    要是没有那个梦,她和她妈的生活得成什么样啊。


    鼓着肚皮的饺子在水面漂浮,这饺子就是熟了,一个都没坏。


    饭菜还摆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


    唐爱国和唐安今晚都很安静,只沉默的吃着饺子。


    唐元元心情好,话倒是挺多的,一边吃饺子,一边考她妈最近学的生字,张兰草坚持一天学一个,现在已经认识十四个生字了。


    母女俩难得有一个清闲的夜晚。


    唐洗了澡,趴在床上,把高一的书翻出来,这套书的主人很爱惜,封面叠了报纸做书套,以至于封面看起来都很新,上面的笔记也很整洁。


    “这就是你开学要念的书?”张兰草的目光落在书上,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让她很敬畏。


    唐元元嘴角带着笑,眼里同样充满了欣喜:“是啊,这就是高中的书。”


    “妈,我教你写自己的名字吧。”


    张兰草。


    雪白的草稿纸上,张兰草三个字很工整,张兰草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是这么写的。


    “不行,不行,怎么你写出来的这么好看,妈妈写出来的像狗爬。”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写这么好看的呀,妈,你每天都写一遍,很快就能写的好看的,你还要学做账的,开面馆,要做账才知道盈亏。”


    跟开面馆相关的,张兰草就特别愿意去学。


    唐元元看高中的书,张兰草用铅笔一笔一划,练习自己的名字。


    很快就写满了一页。


    虽然还是歪歪扭扭的,不过写自己的名字好像有魔力,让她头发丝都觉得是开心的。


    “元元,那你的名字怎么写?”


    唐元元又把自己的名字写在草稿纸上。


    原来,这就是女儿的名字啊。


    十元钱的元,嘿嘿。


    电线垂在头顶,灯泡拉长了母女俩的影子。


    这一夜,母女俩的唇角都是翘着的,却在天亮时分,都压下来。


    因为门,从外面上了一把锁。


    “唐爱国,你快把门开开。”


    “唐爱国,元元都打听好了,边城那边有批发市场,进了货回来,能赚一倍钱,多跑两次,就能开个面馆了,两个孩子的学费我来供,家里就能有两个大学生了。”


    火车要赶不上可怎么办。


    唐爱国抽着烟袋道:“你们死了这条心吧,元元我已经安排好了,三弟妹的娘家侄子,货车司机,一个月能有一千块工资,元元不用念书了,嫁过去就享福。”


    张兰草:“元元可以念书的,她嫁什么人!”


    唐爱国:“念书不用想了,她的录取通知书我已经撕了。”


    唐元元想起来柜子,去抽屉里拿了钥匙打开,饼干盒子里已经空了,既没有录取通知书,也没有钱。


    张兰草要疯了,“唐爱国,你连闺女的钱都拿!”


    “你是不是人!”


    “你凭什么撕闺女的录取通知书!”


    唐爱国敲着烟袋:“就凭我是她爹,做人连父母都不孝敬,那得天打雷劈的,狼心狗肺的东西,念再多书也没用!”


    “你们也别想了,钱我已经拿去还了债了,家里还有那些饥荒,总欠着也不是个事。”


    张兰草的脸贴在小小的窗上,快要把脑袋挤出去了:“你是骗我的吧?家里收礼的钱不是够还账的吗?”


    唐爱国道:“这间房子给了二弟,三弟那边不能什么都没有,收礼的钱我和三弟平分了,一家一千块,元元这钱我拿去还账了。”


    张兰草脑子轰的一下。


    一下站不住,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床上。


    只觉得天都塌了。


    唐元元扒着小小的一点门窗,歇斯底里的:“唐安,你把门打开,你要是还认妈,你就把门打开,让我们出去,妈看起来不太好。”


    唐安:“姐,妈,你们别执迷不悟了,爸也是为了你们好。”


    “爸一个男人都被人骗了,你们两个女的怎么能去那么远的地方?别折腾了,就在家卖凉粉卖包子也挺好的。”


    唐元元:“好,我们不去了,我也不念书了,你把门打开,我们都饿了,要吃早饭。”


    唐爱国是铁了心要治这母女俩的:“你们别耍花招,实话告诉你,小安身上没药匙,只有我有。”


    “你安安生生的,别闹腾,明天,三弟妹两家侄子来相看,要是人家看中,就好好操办婚事,要是瞎闹腾,就别想吃饭。”


    “你们今天就在屋里先待着,好好反省我说的话,什么时候我满意了,我再放你们出来。”


    又叮嘱唐安:“小安,不许放你妈和你姐出来,也不许给她们饭,只能给点水。”


    “饿了肚子,才会听话,懂吗?”


    唐安有点不忍:“爸,妈饿坏了怎么办?这样是不是不合适?”


    唐爱国就不耐道:“少吃几顿,饿不死,我这是为她们好。”


    “总比跑了丢了强。”


    唐爱国无比认同三弟的话,张兰草就是好日子过的多了,已经不知道惧怕了。


    好好收拾一顿,知道怕,知道敬,就老实了。


    可他小瞧了一个母亲。


    他不知道,母亲为一个女儿,能做出到什么样的地步。


    第20章


    张兰草在这一刻,看到的嫁人这件事,犹如是猛兽张开的利嘴,要将女儿吞进嘴里。


    她怎么能让女儿走上自己的老路呢?


    她豁出去这条命,也要让女儿去念书的。


    房子,钱,要给她们饿着,嫁人,彩礼。


    每一个字都是火,灼烧着心脏,血一捧一捧往脑门涌。


    火车票,录取通知书。


    她怔怔看着门的方向出神,出了这个门,就是不一样的天地了。


    她犹如被困在陷阱里的猛兽,要冲出陷阱,用尽了全力,朝门上撞去。


    “妈!”


    唐爱国听见他最不喜


    欢的女儿,尖肃的叫声里,带着哭腔的慌张和无措。


    化作两个字:“救命,爸,快开门,带妈去医院。”


    假的。


    一定是装的。


    怎么可能呢。


    唐安也被吓的带着哭腔了,“爸,血,血,快开门。”


    唐爱国差点没握住拿钥匙的手。


    张兰草流着血的脸,望着他的脸,手死死抓着他的胳膊,喘着粗气:“火车票,钱。”


    “给元元。”


    血是赤红的,流在白色的脸上,从额头的位置顺下来,染红了一片,绕过了眼周。


    黑的眼珠,红的血,交映成一种瑰丽的决绝。


    唐爱国竟然被里面的决心和狠辣震慑住,只顺从的从口袋里掏出来。


    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敢说。


    唐元元:“妈,我们先去医院,等你好了,我们再去。”


    张兰草就着唐元元的手站起来,“妈自己去医院,你自己去。”


    唐元元自然是不肯的:“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张兰草粗糙带着茧的大手抓紧她的手臂,眼里有一捧火在燃烧:“差的!”


    “差一天,一个小时都不行。”


    “你现在,去火车站。”


    “一定,一定要拿回来货,给妈开上面馆,我不允许你有任何差池。”


    刚才,唐元元的确在千钧一发之际拉了张兰草一把,缓冲了一些力道。


    张兰草只是走的慢了一些,但步子还稳,她还能拿的起行李,提起来那一包子吃的。


    塞到唐元元手里。


    “我在家,等着你,拿货回来。”


    唐元元捏紧了火车票,她跟自己发誓:


    一定,带着她妈,离开这个家。


    唐爱国载着张兰草往医院去。


    唐安载着唐元元去火车站,母女俩都是勤快的人,好在预留的时间充足,这会子赶到火车站,唐远远时间上也正好。


    唐元元给了唐安50块钱,道:“给妈买肉吃,好好补身子,抓好的药,这个钱不能省,你一定要照顾好妈,她脑袋上有伤,暂时别让她做吃的去卖了,叫她好好在家歇着,知道没?”


    唐安:“我知道了。”


    唐元元早已经对唐安失望透顶,也不求他别的,这几天照顾好她妈就行。


    “我三四天就回来了,你一定要看住她了,这几天别出去玩,就看着她。”


    唐安点头。


    唐元元背着大包,转身进了火车站。


    她先去退多余的一张票,只是售票的说,这个时候已经是要开车的时候,提前半小时才能退,现在退不了了,唐元元只好作罢,又把这张火车票装进口袋里,背着大包快去往站台去,赶在火车开之前上了火车。


    因为不是春节的关系,唐元元还找到了位置。


    火车里人不是特别多,但也不算少,气味不太好闻,一早上折腾半天,唐元元这会子坐下来感觉到一阵心慌气短的饥饿,从装食物的包里拿出来一个鸡蛋剥了皮吃。


    “小妮子,这是去哪里啊?怎么一个人?”


    说话的是对面一个四十多的妇人,穿的很洋气,头发是烫成波浪卷,耳朵上挂着夸张的耳坠子,肩上挂着漂亮的小皮包,手腕上一块天王名牌手表很明显。


    唐元元冷眼扫了她一眼,并不回答,低头吃水煮蛋。


    女人就又把目光落在另一个年轻女孩身上:“小妮子,你这大包小包的,是去哪呀?”


    那个年轻女孩子看她一身的贵气,就道:“阿姨,我是去顺城找工作的,你是去哪呀?”


    女人抬着下巴:“我是做生意的,药材生意,懂吗?”


    女孩听说她一个月能挣好几千,眼睛都直了,“阿姨,做药材这么赚钱啊?那你招员工吗?”


    唐元元听到这,十分怀疑,这女人就是骗子。


    真要这么赚钱,家里的亲戚朋友就拉去了,谁会在火车上招人,抬脚踢了一下对面的女孩的脚,给了个提示她的眼神。


    可惜,女孩是个没脑子的:“你踩我干什么?”


    唐元元冷声道:“不小心。”


    反正她已经提示过了,她自己愿意被人骗,也是自找的。


    那女人大概是见了鱼珥上钩,还拿樵起来:“你看着瘦瘦的,没力气,挖药材需要力气,炮制药材也要力气。”


    女孩立刻表示自己有力气,不怕吃苦,抹着眼泪哭诉起来,原来她家里很困难,生父早逝,妈妈没有正式工作,弟弟还是聋子,这次去顺城,就是想在那边找一份工作,一边给弟弟看耳朵。


    怪不得小男孩从上车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原来还是个哑巴。


    惹的周围的人都看过来,纷纷起了同情心。


    那个女人大方的掏出了五十块钱给女孩,过道第一个座位上带黑墨镜的男人掏出了皮夹子,也跟着捐了五十块,陆陆续续的,有更多人捐钱。


    唐元元身边的老太太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一块手绢,折叠了好几道,一道道打开,里面一堆毛票子,拿出来五毛钱。


    “我老太婆子没什么钱,捐五毛钱,算是我的一份心意,妮子,你不嫌少吧?”


    老太婆头发半白,身上的衣服还摞着补丁,女孩子感动的眼泪汪汪的,“不嫌少,不嫌少,谢谢奶奶。”


    “谢谢奶奶!”


    老奶奶就推了推唐元元的胳膊:“小妮子,你不捐一点吗?一块五毛的,都是心意。”


    大家的目光于是都落在唐元元身上。


    唐元元:“我没钱,这鸡蛋就是我找到工作之前的饭,也许我会饿死。”


    老太太:“那你这是去哪?做什么?”


    唐元元闭上眼睛不理她。


    老太太:“你这小妮子,老婆子我问你话呢,没礼貌。”


    唐元元:“说不起话,没钱吃饭,省力气。”


    老太太:“……”


    唐元元不理会外面的声音,闭上眼睛睡觉,饿了就吃煮鸡蛋,第一个座位上的男人多买一份盒饭给她,她也不要,吃完再强迫自己睡觉,跟谁也不说话,聋哑小孩爬到她这边桌底玩,她也拿腿挡着,不让人过来,老太婆指责她没人情味,她也闭着眼睛不理会。


    硬生生让自己睡了一天,到了夜里,别人昏昏欲睡,她反而就没那么困了,半眯着眼睛。


    对面戴名牌手表的女人缓缓睁开眼,缓缓起身。


    唐元元就在这个时候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然后又坐下来,慢悠悠的拿着水杯喝水,发出一些响声。


    戴着名牌表的女人扫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唐元元推了推旁边的奶奶,表示自己要去厕所,然后这一块都给她弄出了动静,她去了厕所,女人正好也从厕所推门出来,站在唐元元的面前,笑着舔着虎牙的那种狠厉。


    唐元元:“不好意思,我急着上厕所,能让一下吗?”


    女人阴冷的朝唐元元笑了笑,侧过身子,让开。


    唐元元慢吞吞吃着冷鸡蛋,等到天亮,大家都睡醒了,自己闭上眼睛睡觉。


    后来是被一阵吵闹声闹醒的。


    墨镜哥丢了钱包,不只是他,还有好几个人的钱包都丢了,包括带了名牌手表的女人,无一例外的,这几个人,刚才都抱过那个聋哑小孩。


    而姐弟俩,刚才都在顺城下了车。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那姐弟俩都是个骗子。


    名牌手表的女人嗷嗷大哭,表示自己现在连路费都没有了,钱包里还有三千块的药材成本也丢了,价值500块的天王牌石英表,现在200元,给个路费就卖。


    “天王表为您准时报时”,央视新闻联播前的最后一个广告知名度很广,太多人都听过了。


    还有脖子上1200块购买的金链子,现在,给300就卖!


    这是转手就能挣到钱的好机会,立刻就有人出价,然后就有人竞价,最后,一个男人一共用一千一百块,买下了这两样东西。


    女人拿了钱,装进口袋里转身就往车门口走去,这个时候,车子已经进入平城站,即将停车。


    唐元元盯着她的方向,拇指


    一下下刮着指甲。


    忽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顾不上等,直接踩着座位出去,可惜,她的座位在最里面,出去还是需要时间。


    平城站是小站,没什么人下车,李木转过身,笑着朝她打招呼:“好巧啊,元元姐。”


    唐元元目光落在他明显鼓起来的裤子口袋里,伸手直接去掏。


    “唐元元,一个大姑娘,摸男人的口袋,不合适吧?”


    “你敢说,你口袋里不是钱?李木,你竟然跟骗子混到一起?信不信我叫乘警?”


    “我怎么可能认识骗子,你见过骗子当场分赃的?这是我自己的钱,你找乘警来了,我也是这么说。”


    唐元元就懂了,他刚才,是威胁了那个女骗子,一分钟的关头,要么她给钱,下车离开,要么带她去见乘警。


    人家被骗,倒成了他的发财机会。


    李木这个人,恶劣的超出她的想象。


    “发这种财,你也不怕良心不安,再说,她以后落网,把你供出来,我提前祝你能有机会出大牢。”


    李木又变成了那种宛如乖孩子的笑脸,配上他漂亮的眼睛,可以说是纯真:“你在说什么?我可不懂,我跟骗子可没关系,更不认识。”


    这人就是个疯子!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木:“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就为什么在这里。”


    唐元元眼睛微眯,目光冷淡:“你怎么会知道,我要去边城?”


    李木好笑:“你连着好几天都和货车司机套近乎,打听边城,市场里一有批发的生意你就放慢切凉粉的动作竖着耳朵,你以为我是瞎的?”


    唐元元浑身冒着冷气,剜了一眼李木,转过身,大步朝座位上走。


    李木一只手插在兜里,吊儿郎当的痞子样:“别怪我没提醒你,他们是个团伙,这火车上的骗子还没走干净,想多管闲事,先问问自己怕不怕报复。”


    唐元元:“你说的对,所以你还是自求多福,祈祷下次别再碰上那个女骗子。”


    唐元元猜测,以李木的狠劲,估计刚才最少要了那个女人五百,却不知道,身后,李木兜里厚厚一沓子大团结。


    他只给女人留了一百块,要了九百块。


    那女人骂他,“比骗子都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