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若青


    又过一日, 恕己终于归队,第三日清晨,众人抵达渡口, 经由此处陆路转水路, 继续前往下一站。


    元秋白对于恕己的归来很是欢喜,本来嘛,往年没有祈冉冉的时候, 喻长风在外除去必要的交流, 同他们一句多余的闲谈都没有。这也导致了他与恕己两个话密的人时常会凑在一处‘报团取暖’,取着取着便取出了深厚的贫嘴友谊。


    日往月来, 此等友谊在天师大人心照不宣的忍耐之下变得益发喧嚣聒噪,元秋白总觉得喻长风这厮终有一日会忍无可忍地给他二人喂上两幅哑药, 但可喜的是, 因为祁冉冉的加入, 这一日的到来显然又往后推了不少。


    登上舫船的第三日, 喻长风推开房门,果不其然又看见祈冉冉, 元秋白与恕己三人窝在小桌旁玩叶子牌。


    较之于无穷无尽的日常琐谈,他们打牌的时候倒是意外安静,吃了一半的酸杏干摊开散在瓷碟里,添了槐花蜜的热茶水齐整搁置在手边,整个内室茶香氤氲, 执牌之人也个个神情谨严,乍一瞧上去不似在打牌, 反而更像一群有志之士聚在一处说天谈地,讲古论今。


    当然,倘若这叙谈三人中的另两人面色不若眼下这般急张拘诸的话, 此等场面合该更为风雅。


    与那次在天师府与恕己的‘小打小闹’不同,今番的‘牌友切磋’在元秋白的强烈要求下添了实打实的银两筹码。


    显而易见的,元堂兄自诩皇商出身,虽醉心医药,然骨子里对于叶子牌这等考验数字推算的竞技搏戏理应旁通曲畅。


    但更显而易见的,在与真正皇商出身的祈冉冉交锋两日之后,他已经浑输至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凄惨混沌之态了。


    “堂兄啊,你又输了。”


    祈冉冉翻开面前纸牌,懒洋洋往后一靠,娇俏眉眼浅浅一蹙,露出些恰到好处的虚假关怀,


    “我都不忍心赢你了,不然这把就当练手了?”


    她顿了一顿,心情极佳地端起茶水小抿一口,有意调谑他道:


    “而且我瞧着堂兄的现银也不多了,船上又没有换银票的地方,不如我给堂兄借些筹码?放心,九出十一归,我自降月息,不多占堂兄的便宜。”


    元秋白苦哈哈地连连摆手,将钱袋子里的碎银一股脑儿倒在祈冉冉手边,


    “心领了心领了,打牌只为怡情,输光了筹码就偃旗息鼓。再说了,和你借不如和你们家天师大人借,毕竟他……”


    他如此说着,双手撑上膝盖,甫一抬头就与门边不知站了多久的喻长风对上了视线。


    天师大人怀里抱着小狸花,视线一一扫过他们三人,面色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元秋白:“……”


    一片落针可闻的尴尬死寂里,恕己最先反应过来,脖子一缩,抱起茶盘就要往外溜,经过天师大人身边时还胆虚踉跄了一下,上半身朝右一歪,被小狸花毫不客气地‘哈’了一声。


    它这‘狐假虎威’的样子倒是真可爱,祁冉冉看在眼里,顿时就乐了,


    “乖乖啊,怎么这么凶?”


    一小截雪白的腕子伴着话音散漫一抬,公主殿下笑得明艳慵懒,冲喻长风的方向勾了勾手,指尖下移,最终点了点自己的膝盖,


    “来,乖乖。”


    元秋白是不会放过任何能够揶揄到喻长风的机会的,故而哪怕上一瞬输银子输到神魂恍惚,此刻见状也要忙不迭冲上前去作个小死。


    “快过去呗。”


    元堂兄反手向里推了天师大人一把,刻意放缓的语调里是满满的意味深长,


    “乖——乖——”


    小狸花耳朵动了动,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句,后腿抵住天师大人的小臂耸蠕几下,猛一使力便蹿了出去。


    喻长风则轻飘飘睨了元秋白一眼,薄唇轻轻一扯,语气凉凉道:


    “我确实可以借你银钱,九出十归,比她便宜。”


    元秋白当即皱着眉头‘嘶’了一声,“得,你们夫妻两个还当真是……”


    他蓦地一顿,眼睛旋即一眯,也不知看见了什么,竟是推开喻长风直接走了出去。


    “……嗯?”


    祁冉冉彼时已经将小狸花抱在了怀里,见状疑惑蹙了蹙眉,


    “我堂兄怎么了?”


    毫无征兆调头就走,总不能是被她赢了太多银两,一时想不开跳船去了吧?


    喻长风没她那么重的好奇心,径自提袍跨过门槛,


    “不知,但他比你胆小,理应不会受伤,也合该无需挂虑。”


    “……”


    祁冉冉冲他翻了个白眼,“喻长风,你有没有发现你的嘴巴近来益发坏了?”


    喻长风没接她的话,信步走过来,视线落在她手边那一袋鼓囊囊的碎银子上,


    “最近缺银两了?”


    祈冉冉埋首在小狸花蓬茸的脑袋顶上陶醉猛吸,回应隔着一层毛皮瓮声瓮气地传过来,


    “不缺啊,我只是不喜欢输罢了。”


    小狸花在面对旁人时惯爱哈气,当下被祈冉冉抱进怀中却能瞬息乖顺到‘判若两猫’。喻长风瞧它讨巧地露出肚皮撒娇卖俏,而公主殿下也不负众望地将它从头到脚神叨叨亲过一遍,末了脖颈一扬,黑漆漆的眼睛里含着璀璨笑意,亮晶晶地望向他,额前一缕碎发掉落下来,被她鼓着嘴巴向上吹了数次都没能回归原位。


    挺招人的。


    不管是人还是猫。


    喻长风从自己的脑袋里清晰读到了这两句话,他安安静静地垂眸看她,片刻之后伏脊躬身,用眼神抵着祁冉冉往后退,一手撑上她身侧椅圈,另一手伸出去,将那缕碎发轻轻别回了她耳后。


    舫船的舱门上不知被谁挂了一串流光溢彩的琉璃瓶子,此刻随着水波荡漾,突然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祁冉冉被他粗糙的指腹蹭得眉眼弯弯,她其实也不爱与人过密接触,倒没有什么闻者伤心的隐晦诱因,她就是单纯的不喜欢。


    但喻长风此刻离她这样近,她心里却没有半分不适之感,反而就着这个姿势愈发向后仰了仰,素白的一张小脸完全显露出来,长睫颤动几下,在咫尺的距离里声音低低地问他,


    “占用你房间打牌,不高兴了?”


    喻长风对此不置可否,也将声音压得低低的,


    “我房间?你昨夜没在这里睡?”


    好吧,她睡了。


    且因为有了戚家那几夜的同床共枕,公主殿下今次连迷香都懒得点,亥时一过就抱着枕头来敲他房门,美名其曰听见小狸花在喊她,瞧着猫儿已然鼾声阵阵后又面不改色地转了口,说外头的风浪声太大,她听着害怕,不敢自己睡。


    天师大人想到这里,薄红的唇微向上挑,指尖绕着她的发,难得揣着点玩笑的口吻反问她,


    “打牌的时候就不怕风浪声了?”


    祁冉冉又笑,水润润的唇十分腼腆地抿了抿,颊边的小酒窝凹陷下去,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那要不你同我玩几局?我先让你两把,输你些银钱权当补偿。”


    喻长风顿了一瞬,居然还真解了自己的钱袋子搁在桌上,落座同她玩了起来。


    诚然天师大人在坐上牌桌之前是没打算允她让他的,他甚至想不动声色地借机输给祁冉冉几局,毕竟那支金簪子分量不轻,他有些担心她手头紧。


    可惜两局过后,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公主殿下一言九鼎,说让他两把就让他两把,两把过后,哪怕天师大人开始全神倾注,他也再没有赢过。


    不过半个时辰,缬草紫的钱袋子便已空空如也,喻长风端着一副无可言状的神情凝眸谛视她,少顷,破天荒地坦直开口,


    “下船之后兑几张银票给你。”


    他觉得她是真缺钱了。


    祁冉冉笑得弯腰捧腹,眼角都要沁出泪花来,她没应‘好’也没应‘不好’,自顾自又乐了一小会儿,而后才直起身来,同喻长风说她饿了。


    天师大人遂敛袍起身,将猫留给她,拿着前两把赢来的银子去舫船厨房里给公主殿下买晚膳。


    柚木的推拉舱门开了又合,不消片刻,房门再次开启,祁冉冉原本还在诧异天师大人归来得如此之快,她循声抬头,不想却意外看见了元秋白惶惶的脸。


    “堂妹!”


    元秋白急匆匆推门进来,都顾不得男女有别了,抓住祁冉冉的手臂就要往外走,


    “你快,你快出来,随我一道去外面找个人。”


    “找人?”祁冉冉不明所以,“咱们这里谁丢了?”


    “谁都没丢。”元秋白摇头,急赤白脸地同她耳语,“是我方才,我方才好像看见若青了!”


    ***


    湖海不若陆上有万家灯火,不过酉时一刻,天边飘来一朵乌压压的云,日色骤消,舫船各处随即燃起灯烛。


    一做帮厨打扮的瘦弱男子快步行入一间狭小舱室,这男子行止甚是谨慎,自外开门前环顾四下,自内阖门后也并未立即燃烛,而是趴在门板上稍听了会儿外头动静,直至确认周遭无人后才缓缓呼出一口长气,伸手一掀头顶布巾,露出一头如云青丝来。


    摸索着燃起蜡烛,他又从墙角矮柜里寻出一面灰蒙蒙的铜镜,用杯盏抵着立在桌上,身子前倾过去,双手并用,认认真真摆弄起了自己的面皮。


    不多时,两块如粘土般灰白的东西被他自前额鼻梁一一取下,烛火再一晃荡,映照出铜镜中一张花容月貌的小脸来。


    竟是位娇俏可人的年轻女子。


    仔细将灰白的粘土放入水中,女子旋即起身,准备随意用些吃食。她揉着自己发红的鼻梁轻缓喟叹,不想下一刻,半声叹息卡在嗓子里,女子登时大惊,骤然呛出两声震天巨欬。


    祁冉冉正面无表情地坐在黑暗里,神色冷冷的,也不知默默看了她多久。


    “俞若青。”


    “谁让你跟上船来的?”


    第42章 闷雷


    祈冉冉早就知道几日后的陆路行不通, 原因无他,白水镇的那些箱笼正是她部署着放进去的。


    从俞姨母与俞若青离开上京城始起,她便主动切断了自己铺排在京城中的所有暗线, 如此, 哪怕郑皇后能从褚承言的遗物里寻出些有关她的蛛丝马迹,这些‘蛛丝’也会因着她毫不拖泥带水的‘自弃臂膀’彻底断裂。


    而那人若执意想找到她,便只能转向去查喻长风, 但只要她对天师大人出了手, 那么,过往那些经由郑寺卿、程少卿、乃至乔嬷嬷出面施为的寻衅之举, 就会尽数变成皇家对天师府的明牌发难。


    毕竟那些人虽说次次都打着‘迎韶阳公主回宫’的幌子,但每每闹事也都确实是在天师府的地界。


    毕竟皇家与天师府私下里相互忌惮许久, 当年的那桩赐婚也是纯粹至极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圣人一晃眼‘醉’了三四年, 如今试图醒醒酒, 也并非什么出人意表的惊骇之事。


    然放弃了自己的多年经营,她总还是需要条路用于后续的铺设, 所以,前世后知后觉惊悉的元秋白便成了她今生的最佳首选。


    元秋白的母家确实不曾给他送过补给,补给是俞若青送来的。俞表妹借由元秋白与自家表姐提供的线报摸清了魏家的运药通路,而后又不动声色地在这条通路里插入了独属于她们姐妹的暗语。


    原定的成算便是这样的——


    俞姨母离京之后径直赴缘边蓬莱州,那里是栗特人的地盘, 因着地域特殊,行商出海都极为方便, 人潮也密集,形形色色殊方异类,是个绝佳的‘隐世’地点。


    俞瑶当年为俞家人择定的后路便是此处, 只可惜临了棋差一着,十三口人送出去了十一个,俞姨母带着年幼的俞若青主动入宫,以自身为饵,保全了其余眷属的求生路。


    祈冉冉两世筹谋,终于在今生完成了母亲当年的未完憾事。在她的计划里,俞若青本该于白水镇之后直奔蓬莱州,在那处与俞姨母会合,得便的话就去寻一寻外祖父母的下落,不得便也无妨,只要她二人变名易姓,能够安安稳稳地终养天年即可。


    她的心情因这完满的愿景畅快了好几日,却不想一朝登船,元秋白竟突然和她说,他好像在船上看见了俞若青。


    ……


    彻底被识破了伪装,俞若青索性也不演了,将另一盏灯烛顺手点燃,顶着祈冉冉几欲喷火的目光双臂一环,端得三分无赖姿态道:


    “反正我现在已经在船上了,接下来也会与你一道起行,有本事你就将我扔下去。”


    祁冉冉被她气笑了,“俞若青,你当真以为我不敢?舫船上不缺水性好的厨娘,我扔你下去,待你喝水喝个半饱,没了抵抗的力气,再命厨娘下去捞人,捆起来直接一艘小船送回岸上。你觉得这事有多难办?”


    她一面说着,一面挽起衣袖朝俞若青逼近过去,且看指尖落点的方向,明显就是要直接去提俞若青的衣领。


    俞若青见她动了真格,整个人几乎一息认怂,“我错了,我错了表姐。”


    她猫着腰来回闪躲着祈冉冉,边躲边道歉,及至被自家表姐攥住衣领按到门板上,眼眶一时都有些发红,“我只是不舍得留你孤军奋战,总归着娘已经安妥离开了,你我如今没了最大的顾忌,你就让我跟着你不行吗?最坏的结果不也就是搭上一条命?你都不怕,我自然更不……”


    “俞若青!”


    祈冉冉厉声打断她,


    “你最好不要再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她闭了闭眼,极力驱散掉脑海中前世的那副血腥画面,手上力道随之松懈,半晌之后才低声开口道:


    “舫船靠岸之后你就马上给我动身去蓬莱州,俞若青,这事没得商量。”


    俞若青反手攥住她的手,“我不走。”


    她顿了顿,抬头觑了祈冉冉一眼,偷偷吞咽一口,不怕死地继续补充道:


    “那些,那些银票都被我藏起来了,你若执意赶我走,五千两的银票你一张都找不到。”


    ……


    一个巨大的浪头恰在此时敲上船板,天边猛地撕开一道银白,是即将落雨的征兆。


    祈冉冉扯着唇角冷笑一声,“俞若青,你……”


    她忽地一顿,视线似有所感飘到窗沿处,俞若青不明所以,却也转转脑袋,随她一同望了过去。


    下一刻,二人面色齐齐一变,就见本该严丝合缝的小窗已然被人自外撬了开,两道人影立在那里,雾沉沉黑黢黢,也不知默默听了多久。


    ——是元秋白和喻长风。


    ***


    轰隆!


    第一声响雷落下时,四人顺次迈入了喻长风的舱房。


    天师大人的屋子里始终燃着烛火,角落小炉子上的黄铜茶壶也尤在徐徐冒着热气,室内氛围温暖宁和,唯一美中不足的或许只有矮桌正中央的那碗汤面。


    喻长风一刻前将其买回来时,那面还是公主殿下口中‘烫烫的汤多一点不要葱花不要虾子但要加一丝丝辣油’的热腾模样,眼下不过堪堪过去一刻,汤面表层的辣油便已凝固,死沉沉的一滩暗红寂寂飘在上头,直堵得人心口郁抑。


    元秋白自内将门合上后便首先发了难,“若青,你怎么会在船上?又为何要躲我?你们方才,什么孤军奋战?什么搭上一条命?你们……”


    俞若青眼睛转了转,红唇向上一挑,露出那对与祈冉冉别无二致的小酒窝,


    “我在与表姐谈论话本里的内容呢,你们没瞧过上京城新排的那出折子戏吗?就是中秋前后锦绣楼里常演的……”


    甜润润的嗓音明畅清亮,然响起在这晦暗阴沉的小屋里时却鲜明透出几分奇谲古怪的格格不入来。祈冉冉叹息一声,伸手拍拍俞若青的手,下一瞬,绵言细语随之一停,诡谲散尽,天地陡然陷入死寂。


    “是我的错。”


    不过片刻,轻言软语平和再起,祈冉冉声音稳静,抬手将桌角烛台拨到了最中央。


    “喻长风,你查过我了吧?”


    她早就知道天师大人不可能对她执意离京的原因无所容心,昨日玩叶子牌时,元秋白的一句无心之言更是佐证了她的猜想。


    元堂兄当时输得一触即溃,抓耳挠腮之际悲戚问她,“堂妹啊,你以前是不是在岁星殿内偷摸着开赌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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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听见这话的一瞬间,心下便有了判断。喻长风迟早会猜到她的施为目的,既如此,今日的撞破虽在意料之外,倒也不失为一个开诚布公的好机会。


    “诚如你猜测的那般,我们俞家人在上京城中备受盯防,我若想离开,只能仗着天师府的威来躲郑皇后的势。”


    “离京前与若青的通信借了堂兄的手,前几日戚府的补给也是若青冒用魏家的路子送来的,最上方的箱笼底部刻了一艘小船,目的是告诉我‘前方转水路’的相关铺排已然全部办妥。”


    “我知道你们都拿我当自己人照顾,对于今次的‘利用’,我也深觉羞愧。但我没办法,我手里没人也没路子,上头又有两尊大佛窥着压着,半点不放松地牢牢束缚着。想做成一些事,只能别无选择地牺牲一点道德。”


    她话说得恳挚,语速也放得极慢,仿佛这世间再没什么是她有所保留的,字字句句几乎都透着一股子‘推心置腹’的坦诚味道。


    但喻长风却知道事实远非如此。


    他抬起眼,直直望向了对面端然而坐的祈冉冉。


    他在她澄澈明净的眼睛里看见了一抹摇曳晃动的橙黄火光,潆洄潋滟,溶溶煦暖,看似薰天赫地,颇有燎原之势,可再一仔细窥探,却发现火光之下暗潮丛生,满满涌动的,全是她眸底深处最原始的浓浓漆色。


    ……哪有什么推心置腹。


    那些她能被人看到的,往往都是她想被人看到的。


    “所以,”


    窗外波澜震天,又一道闷雷落下,喻长风顿了顿,喉头轻轻一滚,待雷声消歇之后才沉声静气地重新开口,


    “所以你下船之后,不会再随我们去云沧州了,对吗?”


    这话问完,他自己都觉蠢得想笑,公主殿下大费周章堵了白水镇的路,总不能只是为了在这段途程中多增添几日与他们一起乘船的经历。


    “对。”


    祈冉冉也不打算瞒他,


    “下船之后,我便会与若青改道去黔州,后半段的途程无法与你同路了。”


    喻长风的眸色几乎一瞬间因为她的回答趋于晦黯。


    他动动唇,很想继续问她去黔州之后呢?要去几天?需要他在云沧州等她吗?


    亦或者,他知道她小毛病多,吃饭又挑剔,若嫌路途奔波,会传信告知他黔州的住址,让他去找她吗?


    再往远了说,此行结束,他必定是要返回天师府的。


    届时她又会如何?


    且不论上京城中是否还有她牵挂之人,只看她如此厌恶被束缚,此番与俞家人一道成功离京,沉重枷锁一朝废置,她还会愿意回去吗?


    ……难怪她会带上那封二人签过字盖过章的和离书。


    所以这段时日以来想方设法与他的同床共枕算什么?


    她送他的发簪,给他的拥抱又算什么?


    大发善心?


    看他可怜?


    他是不是该庆幸公主殿下待他至少还有那么一点不同,毕竟她本可以冷心冷肺地全程淡然置之,却偏生要在这短短半月里心慈好善地予他些许旖旎光景。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正如他幼时唯一听过的一方民间志怪,赶考的书生露宿庙宇,恰巧撞上狐仙报恩,狐仙以幻术绘出一幅乐乐陶陶之景,就此圆了书生一场盛大灿烂的佳妙夙愿。


    书生沉醉其中,难以自拔,然鸡鸣拂晓,幻境方破,诸般欢愉,终归一梦黄粱。


    ——不过都是些镜花水月。


    第43章 质问


    他眉眼恹恹得歇了声, 祈冉冉也不再说话了,元秋白的视线在他二人脸上一一扫过,末了站起身来, 急赤白脸就去拉俞若青的袖摆。


    “无妨啊若青, 无妨的,门路设在那里不就是给人用的吗?归根结底还是我本事不够,承不起家族门楣, 讨不得爹娘欢心, 故而无法为你提供更多的便利。但是我……我……你还需要我做什么?知会我一声,我都会努力去做的。所以, 所以你……”


    俞若青没理他,低垂着脑袋尤自卷衣袖, 只是卷着卷着, 细白指尖划过袖口花纹, 有意无意便与元秋白的手指碰到了一起。


    元堂兄眼眶当即就红了, 八尺男儿抽噎一声,腿弯向下一软, 顺势就要往俞若青的膝头上靠,


    “所以你此次去了黔州,还,还回来吗?或者,或者你给我留个信, 我去找你可以吗?若青,我……”


    咚咚咚!


    门板忽地被人自外叩响, 是船上的舵工观得天气异常,推测稍后约摸会起大风浪,故而特地挨门挨舱前来提醒。


    他提醒完便走了, 步履匆匆不停,脚下一抬,却是同时带走了舱房里的所有声响。


    两两对坐的四人一时齐齐陷入阒然,好半晌后,喻长风才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默,


    “房间留给你们,我去元秋白那里。”


    撂下这句话后他转身就走,多一字都不愿再说,多一眼都不愿再看。


    元秋白原本还赖在俞若青身前装死扮瞎,被俞表妹抬手推了一把之后才慢吞吞站起,跟在喻长风身后出了房间。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旁侧舱房,元秋白失魂落魄地将灯点起来,又如提线木偶般僵硬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茫然若失地捧着茶盏静默呆坐了好一会儿,许久,双肩猛地一颤,竟是直接趴在圆桌上呜呜哭了起来。


    “我就说她前段时间怎么突然愿意收我礼物了,敢情不是对我动心了,而是对我们家的门路上心了!”


    “怎么?她俞若青还真拿我当狗调.教呢?白瞎了她那副娇憨皮囊。你别说,祁冉冉更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怎么都道相由心生呢,我见她第一面就知道她不简单,长得就是一副擅长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模样。”


    “元秋白。”


    喻长风冷冷睨了他一眼,


    “她们是表姐妹。”


    模样不说七分相像,六分总也有了。


    “表姐妹又如何?”元秋白忿忿一抹眼泪,“你没听过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吗?况且若青年纪还小,她能谋算这么多吗?”


    他抻着脖子冲喻长风嚷嚷,哭嚎越来越响,起先只是声泪俱下地控诉祁冉冉和俞若青薄情寡义,诉着诉着又无比自然地转了口风,一会儿说俞若青人单势孤地一路跟到这儿,途中肯定吃了不少苦;一会儿又说祁冉冉一个大公主在上京城中都备受欺压,他们家若青指不定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受了多少委屈。


    喻长风被他吵得头疼,心里本来就烦,如今又听见他话中内容,额角两侧更是火燎似的突突直跳。


    他绷着脊背,紧抿着唇忍了又忍,半晌之后终是再忍不住,长袍一敛,起身就要往外走。


    元秋白眼疾手快地拽住他,


    “你干什么去啊?是不是作计着要将祁冉冉捆起来直接带走?那你顺道帮帮我呗,我不会捆人,你替我将若青也捆起来,但切记动手的时候力道轻点,我们家若青年纪小,怕疼的很。”


    喻长风的胸膛上下起伏一息,难得用一种极为外露的看傻子的眼神睇了他一眼,


    “元秋白,你脑子不清醒就去外头吹吹风。”


    元秋白扯着唇角干笑一声,大半个身躯颓萎后仰,眼角眉梢的落索之色简直藏都藏不住,


    “我脑子不清醒?喻长风,我这么和你说吧,我元某人此前二十余载,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


    两根搭在天师大人衣袖上的手指伴着元堂兄的动作顺势扯动,惯有洁癖的天师大人本能拧眉,黑眸垂落,清晰瞧见了自己袖摆上被透明泪渍新洇出的两道痕迹鲜明的湿手印。


    “你知道我适才听祁冉冉述过因果之后,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元秋白又嚎一声,显然也觉察出了天师大人的那点不适,但他平日里作死作习惯了,加之当下心头郁结,整个人益发透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淡淡疯感。


    “我当时就在想,若青利用我,祈冉冉利用你。”


    “这世道果真有物有则,狗的朋友永远都是狗,而会训狗的主人的姐妹,也永远都是会训狗的主人。”


    “……”


    “……”


    “……元秋白。”


    “……啊?”


    “……放手。”


    “……做什么?”


    “……我去外头吹吹风。”


    ***


    另一边,祁冉冉在喻长风与元秋白出去之后便着手准备安歇,她将卧榻上的褥垫一一铺开,又将外侧的硬枕头换成同里侧一样的软枕,末了箱笼一掀,自最底下抽出一件浅湖蓝绣银丝云纹的素雅披风,囫囵往榻边锦被上一搭,下巴轻抬,示意俞若青上榻,


    “你睡里面吧。”


    俞若青乖乖‘哦’了一声,依言踢掉绣鞋上了榻,然视线却在那件宽大的男式披风上几次游移,唇瓣张了又合,明显就是个抓心挠肝想问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处问起的纠结架势。


    祁冉冉迎着她炯炯炽灼的目光幽幽叹了口气,


    “是喻长风的,我一会儿要抱着睡觉。怎么,俞二小姐对此有何高见?”


    她没在说谎,从打算分道扬镳赶赴黔州的那日开始她就准备好了这件披风,诚然近半个月来她都与喻长风同床共枕,心肺作痛的毛病已然好了不少,但她偷偷计算过日子,与天师大人同眠一晚带来的后效最多可以维系三日,三日之后,她该疼还是会疼。


    只是或许由于‘服药’已久,故而今时今日之下,哪怕她偶尔还会因为没能及时吸到喻长风而心口不适,痛感较之最初也已减弱许多。


    披风原本就是作计带着有备无患的,却不曾想变故一朝陡然滋生,公主殿下心中莫名溟茫,竟鬼使神差地将这‘预备药’提前拿了出来。


    “不敢不敢。”俞若青忙不迭开口,头摇得像拨浪鼓,“表姐的事我哪敢有高见?”


    她抱着被子往后挪了挪,在昏黄的烛光下仔细端详祁冉冉的脸,


    “表姐,你和天师大人……此番黔州事了,你还打算回去找他吗?”


    祁冉冉坐在铜镜前有一下没一下地通着一头如云乌发,闻言不答反问,


    “若青,你怨我吗?”


    元秋白那厢且不需提,她看得出来,俞若青对元秋白明显也有情,但倘若前几日她老老实实地跟随俞姨母一同前往蓬莱州,这二人此生或许便再不复相见了。


    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尾,俞若青却是瞬间听懂了,她很快笑起来,那对与祈冉冉如出一辙的圆酒窝徐徐漾出个细小的旋儿,


    “表姐,我又不傻,本就是被人关起来的笼中鸟,又怎会甘愿在金笼子里雕刻同心锁,凭白再给自己多添一道桎梏?更何况他若真心喜欢我,便该理解我的难处,若是理解不了,那这‘喜欢’里约摸也没有多少真心。”


    “再者,表姐不是早就为我做过打算了?那条你交给我的、借由魏氏运药通路衍化而来的补给路子,只要我想,霎眼不就能变成我与元秋白往来相通的私密门径吗?”


    这话倒是提醒了祁冉冉,公主殿下执着梳柄敲敲桌面,“运作时手脚利落点,这事本就是我们占了便宜,别落下什么痕迹给魏家添麻烦。”


    俞若青点头,“知道了,我会多加小心的。”


    姐妹两个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良久,祁冉冉通发完毕,正欲回榻安歇,起身的一瞬间却发现自己手里自始至终竟都还握着那支从喻长风头上抢来的竹簪子。


    簪头尖锐,早于不知不觉间在她掌心烙下印记,未曾触碰时尚且无感,如今有意拂拭,却惊觉这印记带来的痛感竟也如此鲜明。


    她顿时又烦起来,经由通发得来的那点子镇静刹那间囫囵寂灭,祁冉冉抿了抿唇,少顷,脚下步调一转,径直便要朝门外走。


    “表姐?”


    俞若青惊讶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做什么去呀?”


    祁冉冉没回头,“出去吹吹风,你先睡吧。”


    ……


    航船已经行到了中流,四下无壑无峦,放眼都是一望无际的涛涛涌浪,黑压压的云层郁郁匍匐在极低的穹顶上,沉甸甸的,直压得人喘.息困难。


    祁冉冉信步至甲板,发现喻长风早已孤身一人临江而立。


    天师大人显然也觉察了她的到来,但他没回头,甚至在意识到祁冉冉靠近之后,还冷心冷肺地往旁边挪了挪,多嫌弃似的,漠然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他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摆得挺伤人,祁冉冉撇撇嘴,诚然知道今次这事是自己做得不厚道,但此情此景之下,还是不免感觉有些被他伤到了。


    “喻长风。”


    她覆着他躲开的脚步主动追过去,右臂倚上甲板栏杆,歪着脑袋去对他冷淡的视线,


    “还生我气呢?”


    馥郁沁甜的梨花香气顿时伴着话音袅袅袭来,公主殿下此前已经散了头发,此时此刻,大片乌蓬的发丝随着她倾身的姿态悠扬划出个轻飘的旋儿,旋即又被身后潮润的江风一股脑儿地呈送回来,柔软发尾盈盈沁凉,浑似一只迷蒙幻境里翩跹的蝶,狡猾又勾.人的,湿漉漉地吻了吻他的嘴唇。


    本欲转身离开的天师大人几乎一瞬间被这一缕轻软的发丝死死勾在了原地。他动动唇,凛冽眉目压得愈低,眼睛里刻意遏制的汹涌情绪也外泄得愈发明显,须臾之后喉头一滚,竟是生生被自己气笑了。


    “祁冉冉,你这样有意思吗?”


    盘诘的言辞犀利直白,然因着发难之人语调喑哑,使得此等本该不近人情的质问莫名多了几丝委屈味道。


    “签和离书的那日我就警告过你了,我不是每一次都有耐心陪着你闹。”


    他蓦地回身,双手撑上祁冉冉身后栏杆,坚实小臂青筋隆起,牢牢将人围困臂弯的同时,遮天蔽日的显明侵.略.性浑然扑面而来。


    “你现在还想做什么呢?祁冉冉,你是不是就因为确信自己足够聪慧,足够可爱,足够讨人喜欢,所以才笃定了我每一次都会纵容你,每一次都会心甘情愿地被你利用?”


    “凭什么呢祁冉冉,你是当真觉得我没脾气?还是当真觉得我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不在乎?”


    祁冉冉被他一大串连珠炮似的沙哑诘问轰得目瞪口呆,她眨眨眼,好半晌后才呆愣愣地扬起脑袋,在极尽的距离里直直对上喻长风黑漆漆的眼。


    ……不是,什么叫确信自己足够聪慧,足够可爱,足够讨人喜欢?


    他到底是想夸她还是想骂她?


    “喻长风,你,你先冷静一下……”


    祁冉冉抿抿唇,虽然很想将这疑问直接问出来,但显而易见的,以天师大人如今的情绪状态,她上一息开了口,下一息保不齐就会被丧失理智的天师大人径自扛起来扔到江里去。


    “我这不是看你自己站在江边生闷气,所以才想着过来哄哄你嘛,你若烦得见我,接下来的几日我躲着你走就是了。”


    “总归这次是我欠你的,你别……”


    咻!


    一枚手镖几乎压着祁冉冉的话音直射而来,下一瞬,两侧铜灯应声而倒,旷寂甲板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作者有话说:本章留评发红包,大家国庆快乐[狗头叼玫瑰]


    第44章 血红


    轰隆!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二人的对峙, 又一声闷雷落下时,喻长风抱着祁冉冉迅速躲进了甲板后方的一道狭缝里。


    “受伤没有?”


    刻意压低的声音很快沉沉响在耳边,大手旋即抚上后背, 自肩头始起, 一路摸索着滑到她指尖,


    “有没有流血?有没有感觉哪里疼?”


    祁冉冉摇摇头,意识到喻长风或许看不见后又小小声地回答他,


    “没有受伤, 没有流血,也没有哪里疼。”


    她在浓重的黑暗里扬起脖颈, 眼睛吃力眯起,可惜目之所及却仍旧只有大片如云雾般弥散开来的无边晦暝。


    “但是……”


    但是, 情况似乎不大妙。


    暴雨将至, 穹顶彤云密布, 天际透不出半点星光;距离最近的石湖塔此刻仍有十数里, 散发出来的光亮如萤萤之火,远不可达照明程度;航船甲板上灯烛具灭, 几至伸手不见五指。


    更要命的是,这突生的危机显然‘来者不善’,如今敌在暗我在明,他们此次出行又是一路‘埋名隐姓’,何故还会招惹来如此祸端?


    难不成是宫里的人?


    倘使真是如此, 那她们的遁名匿迹反倒会适得其反,如今船上的自己人满打满算不过八个, 届时如若真动起手来,她能确保己方具可全身而退吗?


    况且眼瞧着黔州就在身前,她难道真要就此……


    “不一定是冲我们来的。”


    栖在腕间的大手不知何时复又落回她背心, 颇具安抚性地轻轻拍了两下。


    “就算是也无妨,祁冉冉,我不是死人,不会任由他们当着我的面将你带走。你主动离开另当别论,可若你不愿走,没人能在我眼皮底下强迫你做任何事。”


    他的声音里尚还含着些怒气未消的哑,然话说出口倒是全然的体贴,祁冉冉觉得他矛盾得可爱,唇瓣习惯性地弯起来,眼眶却止不住地滚灼发热。


    闷头埋进喻长风的胸膛里,她很轻地蹭了蹭,面颊紧贴着他心口,辗转缠.磨间带着点连她自己都尚未觉察出来的亲密依赖。


    她在这一刻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对喻长风的所作所为大抵真的有些残忍,如果说堪堪重生之际,她之于天师大人依旧存有一些不可避免的本能戒备,那么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完全确定,喻长风没变。


    他还是当年那个与她一起缩着小竹屋里听风赏雨看星星的喻长风,还是当年那个动不动就爱冷脸,但自始至终都心甘情愿任她予取予求的喻长风。


    她不该从头至尾瞒着他的,毕竟若没有俞若青的意外出现,她原本的计划便是待船靠岸之后留书一封,继而寻个外出采买的由头径自离开。


    倒没有什么务要讳莫如深的天机玄秘,她只是觉得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她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尽量减少这场‘利用’对喻长风的影响,方方面面防微虑远,却唯独忘记了忖量喻长风本人的心情——


    如果她不告而别了,这人应当会有点难过。


    喻长风觉察到她软和偎依的小动作,护在她腰间的手臂绷直一息,旋即反客为主,更紧地搂住了她。


    “没事的。”


    他低下头,薄唇不可避免地擦过她披散着的湿凉的发,于这片狭小静默的隐秘空间里不合时宜地听见了周身血液喧嚣躁动的声音,


    “不需慌,也不需怕,祁冉冉,没事的。”


    ……


    旷阔甲板上很快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小动静,隐在暗处的人久久不见他们有所反应,终是按捺不住,先一步露了踪迹。


    “怎么回事?适才甲板上究竟有人吗?别是烛火昏暗,大哥错把桅杆看成人了吧?”


    “谁知道呢?不管了,先做正事要紧。”


    为首出现的二人一高一矮,一人手举钉锤木板,一手圈拢燃烧火折,一面利落地自最左开始从外钉死舱房门板,一面压低了嗓子悄声嘀咕。


    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也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事,祁冉冉借着微弱的火光勉力眯起眼睛,半晌之后眉头一松,恍然大悟道:


    “喻长风,我可能知道他们是谁了。”


    她仰起脖颈,唇瓣贴在喻长风耳边,将自己的猜想又快又低地道出来,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上船的第一日,有人一直盯着你的金发簪看。”


    这是他们初初登船那日发生的事,彼时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候在岸边等待舷梯放下,唯独一队行商打扮的人马贼眉鼠眼,不仅数次借故在喻长风身边晃荡,视线还尤要一个劲地往他发间那根分量不轻的金簪子上飘。


    天师大人若真想以威赫气场凌压某人,惯常都是手到擒来,故而他只是稍微沉了沉脸,在那伙人又一次试图近身时,不冷不热地扫过去个轻飘飘的眼神,整个商队登时便如鸟兽散,再不敢往天师大人周身靠近一步。


    只是不曾想那伙人竟是贼心不死,虽不敢再将注意打到喻长风身上,却也同时盯上了其他人。


    果然,满船的舱房门板没一会儿就被封了大半,不多时,倾倒铜灯重新点燃,男子的咆哮声,女子的啜泣声,杂乱的脚步声与夹在其中的咒骂推搡紧随其后混杂响起,七八个大汉手持长刀,拖拽着五对夫妇来到甲板上,一吊梢眼男子走在末尾,怀中抱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童,左右手边各跟着两个华冠丽服的小男童。


    那五对夫妇一具衮衣绣裳,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吊梢眼男子取下女童脖颈上的长命锁,一面捏在指尖闲散把玩,一面意兴盎然地开口道:


    “莫要想着求援,如今除你们五家之外,这船上包括艄公在内的舱房大门都被我自外钉死了。现在我们来玩个游戏,你们五家依次出价,叫出的价格当场兑付,用以保下你们的孩子。”


    “一轮叫价结束之后,金额最低的孩子为弃子,会被我……”


    咚!


    金灿灿的长命锁被男子随手丢下航船,激起一阵浓白浪花后又随即消失不见。


    “会被我扔进江里哦。”


    ***


    吧嗒!


    第一轮叫价携着第一滴落雨联袂而至。


    看得出这五对夫妇都是相当爱护子嗣的类型,在吊梢眼威胁似的扔掉长命锁之后,银两的数额从开初就喊得又凶又猛,没一会儿便有了结果。


    站在最后的蓝衫男童被吊梢眼提起来时还是一脸懵懂,他年岁小,合该不清楚当下发生了什么,但瞧见自家爹娘掩面涕泪,自己又被吊梢眼抓得不舒服,嘴巴一撇,便也跟着哭嚎起来。


    吊梢眼烦躁皱眉,随手扇了男童一巴掌,单臂将人一拎,眼瞧着就要往江里扔——


    下一瞬,甲板上的灯忽地全灭了。


    随踵而至的,拳拳到肉的动静蓦地响起,与此同时,吊梢眼只觉手上一轻,紧接着,两侧额角陡然作痛,眼前猝尔炸开一片闪烁雪白,他猛地躬身,整个人当即软倒在地。


    不消半刻,铜灯第三次被点燃,恕己带着另外三名天师府弟子将甲板上的歹人一一捆起来,喻长风眉峰紧拧,瞥一眼挂在他身上哭得涕泗横流、还尤要一个劲儿往他身上靠蹭的小男孩,这下是真的有点嫌弃。


    “放手。”


    他将小男孩抱回到其父母身边,


    “别抓着我哭,去找你爹娘。”


    祁冉冉晃荡着匕首姗姗迟归,适才甫一开始叫价时,喻长风便往她手里塞了把匕首,他告知她恕己的舱房位置,叫她先莫要管其他人,只将恕己放出来即可。


    事实也证明天师大人的确澄思渺虑,且不说歹人留给她们翻盘的时间根本不够叫醒全船舱的人,就算时间足够,万一有哪个老弱妇孺不当心出来做了活靶子,反倒会凭空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对面到底人多势众,祁冉冉不放心,故而还是在放出恕己之后又去喊了天师府的其他弟子。


    此时此刻,恕己已经动手搜起了歹人的身,祁冉冉站在暗处凝了凝眸,片刻之后眉头一皱,突然大步往船边走去,


    “住手!你在扔什么?”


    甲板边缘的吊梢眼原本还欲借着位置便利将怀中荷包神不知鬼不觉地扔进江里,不料一声呵斥骤然袭来,他本能一顿,旋即便觉小臂一阵剧痛。


    祁冉冉冷着一张俏脸快速迫近,稳准狠地将竹簪子扎进了他手臂间。


    “啊!”


    痛呼声起,荷包转眼移易,祁冉冉拧眉收拢掌心,戒备不减,提步就要往后退。


    电光火石间,变故发生了。


    原本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一对夫妻遽然跃起,一人反手抽刀向喻长风劈头砍去,另一人面目狰狞,双手用力一挥,竟是打算直接将祁冉冉推下航船。


    只听‘咚’得一声闷响。


    祁冉冉毫无防备,身子一歪,左臂重重磕在了栏杆上。她吃痛闷哼,反应极快地矮身欲躲,可惜迎面而来的蛮横力道已然彻底剥夺了她闪避的可能。


    眼前蓦然一花,天地不过霎时便在她眼中囫囵调了个个,祁冉冉抑制不住惊呼一声,下意识开口大喊,


    “喻长风!”


    下一刻,合该势不可挡的坠落陡然休止,喻长风伸出右手,牢牢拉住了她。


    吧嗒!


    细密雨丝不知何时成了泼天之势,滂沱雨水劈面砸下,祁冉冉怔忪一瞬,旋即猛地抬头,睖睁望着大片血红自喻长风肩头突兀倾注涌流。


    他受伤了。


    那凶狠的一刀他本可以完全躲开,但为了及时拉住她,所以他没有躲。


    第45章 种生基


    丝丝缕缕的浓重腥甜很快顺着二人相接的手臂淌到她脸上唇上, 舌尖一片寒峭血气,就势顺着喉头一路直灌进她肺腑心房。


    ——很凉,可流入身体之后却又倏然变得炽热滚烫。


    炽热到能够顷刻熨暖她的四肢百骸, 滚烫到可以直接驱尽她的伤痛沉疴。


    心肺处一瞬间泛起前所未有的松快之感, 祁冉冉瞪大双眼,恍惚于这一刻清晰听见了自己身体内枷锁断裂的声音。


    那需要与天师大人亲密贴近才能见轻的重生遗症,竟就这么阴差阳错地痊愈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喻长风的血?


    脑海深处旋即闪现出几幕乱糟糟的模糊画面, 千里冰封的鹤鸣山深处, 喻长风一身白衫,脸色也是白的, 唯独划开的手腕处鲜血潺潺,鲜红刺目得令人心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世?


    他放血做什么?他……


    一股大力很快袭来, 祈冉冉蓦地回神, 只觉手臂一酸, 眨眼便被喻长风一把提了上去。


    天师大人战力强悍, 即便肩头受了一刀,整个人也依旧相当能打。他将祈冉冉拽上来后便一脚踹翻了挥刀之人, 祈冉冉晃晃发晕的脑袋,于怒气趋使下试图再补一脚,却是没走出两步就被喻长风自后追上攥住了腕子。


    “喻长风?”


    “嗯。”


    天师大人应了她一声,修长五指顺势上移,最终箍在她小臂上, 高大身躯旋即拢靠过来,半拥半抱地带着她往前走。


    他步子迈得大, 加之身量挺拔崇伟,行走间天青衣摆被潇潇江风吹得瑟瑟鼓动,沨沨低鸣时有如兽类嘶吼, 轻而易举便生出了一股毁天灭地般强势霸道的深重压迫。


    挥刀之人一脸惊惧地目视着他阔步逼近,口中血气震悚翻涌,一时也顾不得周身骨骼断裂似的激剧疼痛了,挣扎着就要往后退。


    可惜尚不待其匍匐爬起,半边身子已然又被死死踩了住。


    喻长风抬脚踏上他肩头,凛凛目光锋利似铍,面色冷得骇人,语气却很平和。


    “这里。”


    指尖隔空点了点上臂位置,右手同时向里一勾,将怀中的祈冉冉益发往前带了带,


    “你前日问过我的。此处便是那与通身多条经脉相连相通,且受创之后,人会立即失去力气,虽不危及性命,但痛感却最为强烈的地方。”


    他顿了一顿,目光翕然下移,直至确认祈冉冉受教一般地轻轻点了点头,他才又往旁侧挪移一步,在挥刀之人骤然惨白的面色下,声音稳静地补完了后半句,


    “祈冉冉,竹簪子拿出来,对准这里,扎下去。”


    ……


    元秋白背着自己的医药箱气喘吁吁赶到时,恰巧撞见了祈冉冉以双手猛然拔出竹簪子的血腥画面——


    公主殿下脸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刺目猩红,瞳孔却是亮晶晶的,待到喻长风无声抬手,仔仔细细地替她将湿濡的鬓发一一拨回耳侧后,元堂兄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她眼底汹汹涌动着的奇异光芒。


    他对这光芒并不陌生,自古以来,当雄性的上位者能够光明正大、丝毫不必受‘美德’约束地完全掌控住下位者的生杀大权时,他们的眼中往往都会流露出此等神态。


    而此时此刻,虽不合时宜,但显然,祈冉冉的确浅薄体验了一把这等超脱出她尊贵‘公主’身份的生杀快感。


    ***


    有了搜查出来的路引,歹人的身份很快明晰,这些人竟是从云沧州来的。


    祁冉冉随即拿出那从吊梢眼手中抢下的荷包,众人聚在一起拆开一看,果不其然于其中发现了一枚与戚翼荣处得到的大同小异的通行印章。


    江上的航船甫从计划一开始便被俞若青提前收购了大半,俞二小姐时下见状,当即一亮东家身份,命令艄公将这伙人的舱房一一打开查验,结果还真从他们随身携带的箱笼中搜出了点骇人听闻的东西。


    ——箱笼中装着两具以汞封存的孩童尸体。


    不,不仅是尸体,与尸体搁置在一处的还有这对童男童女的生辰八字,以及尸体将要送往的地点信息,喻长风粗粗略过那两张薄薄的纸,心头的猜测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江南西道之道派里有一源自古俗的的玄秘蹊径,该蹊径可助催官,可辅功名,可增寿保命,可启智招财。


    施展之法常为择一适当的风水宝地,依据天地五行,将事主的生辰八字及随身之物,譬如指甲头发,衣衫配饰,于一吉时落葬其中,由专人运行七七四十九日是为圆满,以此助旺事主生前运势,求得福荫满门。


    此蹊径便是种生基。


    种生基也名‘葬生基’,原意是将人的贴身之物‘活埋’到地下,喻意‘假死’一次,以欺瞒记录世人功过的执法仙官,从而避开余生劫难;后又逐渐流变为‘阴宅阳用’之术,通过预先落葬在世事主的替身来为其祈寿添福。


    只是不曾想云沧州涉事之人胆大包天,不仅将‘铸龛种基’发展成了专供富贵人家的产销事业,还在日久年深中将所用‘替身’的主意打到了活人身上。


    起初只是从州内的贫苦百姓家里挑选八字合宜的童男童女,几石的糙米赏赐下去,封住孩童父母的口,再以重金施行贿赂,于来年的饿殍名单中多添一则无足轻重的稚子姓名。


    后来,州内的孩童不够用了,周边府镇的茕茕遗孤便又接替成为了被筛选的目标。戚翼荣半月前走镖的那一单便是特意为一慕名赶赴云沧州造生基的富商准备的,只是不曾想运镖途中出了岔子,戚翼荣又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且还机缘巧合地撞上了欲查此事的天师府,三重因果相辅而行,方才意外掀开了朗朗乾坤之下的阴晦一角。


    而今日航船之上作奸犯科的商队也同样是云沧州‘种基’事业里负责外出寻觅并运送替身的,只是这伙人的出身本就不正,胃口也明显不止于此,故而时常会借着‘人多势众’的便利,于往返途程中趁机行凶作恶。


    作恶的目标也是登船第一日便精挑细选择定下来的,五对夫妇里的‘自己人’早早安插,为的就是利用余下四对夫妻的拳拳爱子之心,逼使其被迫主动竞价抬势,直至彻底榨干其财帛家产。


    最终活下来的孩子只会是他们一早就安排好的孩子,而那些交出全部家资,只为换幼子一条生路的父母也终将殒命。他们如此施为了不止一次,将舐犊情深当成逗乐笑料,恶积祸盈,亏心短行,直至今次,终于踢到了铁板。


    ……


    审讯的过程疾如雷电,天师大人手腕铁血,初初破晓之际便已冷着一张脸走出了那间用以临时拘审的密闭船舱,手中捏着厚厚一叠证词信据,其上血红指印痕迹鲜明,昭示着此事已然拍板定案。


    元秋白步伐虚浮地跟在他身后,甫一迈出舱门便险些栽了个跟头。他也同喻长风一起足足讯问了一整晚,且还因着恕己的字太过潦草难看,元堂兄在参审盘究的同时,还需兼任笔录口供的差事。


    此时此刻,‘奋笔疾书’了整整一宿的元堂兄熬得头晕眼花,眼中血丝密布,五根手指头上的酸麻劲都尚未完全褪下去,就听前方的天师大人已经沉声吩咐恕己再去烹煮一壶浓茶,他要继续将证词里的关键之处都整理出来。


    “……喻长风!”


    元秋白几乎要哭了,


    “您老是真打算就这么原地升仙了吗?升仙之前先休息一会儿成不成?你肩膀上的那个血窟窿可还没处理呢。”


    喻长风的视线彼时还停留在手中密密麻麻的证词上,闻言头都没抬,


    “你回去休息吧,一整晚辛苦了,归京之后找奉一拿我私库的钥匙,里头的东西随便你挑。”


    “……?”


    元秋白被他罕见表现出来的‘人情世故’惊得一愣,


    “不是,喻长风,你发烧了?还是淋了半夜的雨脑子进水了?”


    他甩甩酸痛的双臂,几个阔步赶上前去,强行将证词从天师大人手里夺过来,


    “钥匙不钥匙的咱们另说,总归着航船还有两日才能靠岸,在此之前那些人也逃脱不掉,你就先休息几个时辰又能如何?你再这么犟我可给你下迷药了啊。”


    喻长风阴沉着脸捏捏眉心,“要尽快……”


    “喻长风。”


    轻而软的嗓音就在这时忽地插进来,祁冉冉背着元秋白的医药箱小跑而至,最终于他二人眼前安然站定,


    “你审完了吗?审完了就同我回房上药。”


    她边说边无比自然地伸出一只手,圆溜溜的大眼睛乖乖巧巧地弯起来,掌心向上,是个欲要牵喻长风回去的架势。


    “对了堂兄,若青适才已经搬去你隔壁房间了,这两日还需劳烦你照看她一下。哦,还有你的医药箱,也得暂且借我用用,稍后我拿过去还你。”


    元秋白忙点头应下,他心里原本还存着点对祁冉冉的僝僽怨怪,然经过昨夜一番变故,那点别扭的怨尤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致于当下瞧见话题里的另一人始终木头似的杵着不动,他那爱替人尴尬的毛病还‘多管闲事’地发作了一下。


    “喻,喻长风,那你……我……我堂妹……”


    “喻长风。”


    祁冉冉歪头看过去,悠悠补充道:


    “我此刻抱医药箱的这只手是昨夜没撞伤的那只……”


    话未说完,骨节分明的大手已然反手握上了她的手。


    冷静之后变得尤为不恤人言的喻犟种从祈冉冉怀中接过药箱,宽大的袖摆垂落下来,囫囵遮盖住了二人牢牢交握的亲密十指。


    “走。”——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46章 冷战


    他只同她说了这一句话, 而后便全程绷直了唇角再不言语。


    最初笼罩在二人身上的问题随着危机散去重新归拢,相顾无言地步入舱房,祁冉冉将人推到里间卧榻坐下, 将小药箱复又从他手里拿过来, 缓声安嘱了一句‘将衣裳脱了’之后便去了外间,汲水、净手、最后自箱子里翻出包扎的细布并两瓶止血药粉,方才快步走了回去。


    航船舱房的布置与陆地上的客栈略有不同, 内外间的界限并不以屏风这等可能会随风浪倾倒的物件作为隔断, 而是沿着凸出的系梁齐整悬挂了一排叮呤作响的贝壳帘幕。


    此时此刻,雪白砗磲莹莹澄朗, 祈冉冉透过一片潋滟流光抬眸望过去,意外又不意外地瞧见喻长风依旧保持着适才的姿势, 像是要同她较劲似的一动不动。


    “喻长风。”


    来到卧榻边, 她将怀中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全放下来, 眉眼低低一垂, 轻声将话重复了一遍,


    “你脱衣服呀。”


    喻长风这才仰头看她, 薄红的唇原本抿得死紧,听见这话却忽地向上一挑,眉梢同时压下来,久违的凉薄又讥讽道:


    “祈冉冉,我凭什么听你的?”


    他说这话时语速极慢, 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端出的腔调明摆着就在与她置气。


    祈冉冉于是无声叹息, 她当下心里其实也乱得很,二人明明几个时辰前还在湿漉漉的雨夜里亲密相拥,然此刻天光大亮, 他们之间那点‘针锋相对’的僵持意味便又不可避免地伴随曦光被重新抬上了明面。


    谁都不会让的。


    谁都不能让的。


    她有她必须去做的事,而他亦然。


    更遑论如今这场导致他二人相持不下的、由‘牵挂不舍’催生出的拉锯之战,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可天师大人肩头的刀伤确实需要尽快处理了,于是公主殿下也只能破天荒地瞬刻做出妥协,双手搭上喻长风的肩头,哄顺似的款款晃了晃,


    “我给你脱行不行?我亲自伺候咱们天师大人褪履宽衣,行不行?”


    喻长风扯着唇角冷冷冲她笑,他平日里向来是习惯面无表情的,现下能被逼到这种程度,想来是真后知后觉受了大刺激。


    但冷笑归冷笑,他倒也没阻止公主殿下动手扒他衣裳。


    祈冉冉遂快手快脚地将喻长风的上衣尽数褪至肘弯间,完全露出尤在渗血的肩头与线条流畅的上臂。她处理伤口时很是熟练,先小心翼翼地将他创口处的血污皮肉一一祛尽,继而均匀撒上一层药粉,指腹捏着柔软的棉花轻缓按压上去,最后再认认真真地包裹上细布。


    而她在做这些的同时,身前的喻长风也在难以克制地看着她。


    他看她专心致志的脸,看她鼓起吹气的唇,看她因为担忧而不自觉蹙起的眉梢……看着看着,心里一时软得发酸,一时又气得发疼,诸般滋味如泉涌至袭上心头,硬生生将他眼底逼出一片灼灼猩红。


    他终于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可奈何’,十指烦躁地攥紧又松,松开又攥,动作间手臂肌肉被迫牵连,肩头的细布溘然一隆,旋即渗出几缕血丝。


    “喻长风。”


    冰凉细软的五指就在这时贴着他的指缝穿插进来。


    “别用力气。”


    祈冉冉右手压握住他的手,左手环到他脖颈上,整个人主动依偎进他怀里,脑袋向下耷拉,纤巧的下颌无力又无奈地搭到他颈窝间,


    “也别生气。”


    喻长风的胸膛因她前所未有的亲昵举动快速起伏了一下,他闭了闭眼,喉头重重一滚,完好的左臂不由自主虚虚拢上她腰间,半晌之后猛地收紧,深深将她抱了满怀。


    ‘哐当’一声。


    纠缠相拥的两具身躯登时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半垂的纱帐连带着铜质挂钩被噼里啪啦压拽下来一大截,瓷瓶细布无一幸免,一半掉在地上,一半洒在榻间,黄黄白白的药粉乱七八糟地沾了二人满身,又苦又涩的药味蓦然迸发,转眼便充盈了整间内室。


    “……祈冉冉。”


    喻长风抬手按上祈冉冉的后脑,力气用得很大,强硬地不许她抬头。他将声音压得极低,薄唇紧紧贴到她耳侧,勃.然的气息又乱又热,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控诉她,


    “你真是坏人。”


    他要恨死她了,朗月明明就曾几次三番惠照于他,然皓月狡黠,总在短暂许他灿烂蟾光之后骤然消歇。


    当年救他的是她,逃婚的是她,婚后要和离的是她,签下和离书后又不由分说突然开始缠上他的也是她。


    每一次她都戏弄似的先给他希望,先赐他美梦,在他生出不该有的奢侈期许之后再没心没肺地囫囵抽离,抽离之前还要假惺惺地同他道个歉。


    但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她还不如直接出去捡块瓦片,照着他后脑径自一砸,将他二人之间的美好回忆全部砸出去,将她这个人从他脑子里全部砸出去。


    他在这一刻清晰意识到了自己在面对祈冉冉时每每躁动,失控,兵荒马乱又喜忧无常的真正原因。


    ——他喜欢她。


    当年与祈冉冉定下婚约,手臂上难以忍受的灼灼疼痛是因为喜欢。


    得知她冒死离京逃婚,惝恍下沉的怅然愁绪是因为喜欢。


    知晓她与褚承言形影相随,心头止不住泛起的愤怒酸涩还是因为喜欢。


    他早就喜欢她了。


    挣脱所有责任理智,超脱天命束缚的喜欢她。


    可她却又要离开了。


    在将他‘物尽其用’之后,坦坦荡荡,不含半分留恋地通知他她要离开。


    且离开之后还极有可能再不回来。


    ……


    祈冉冉瓮声瓮气地‘唔’了两声,柔软的唇贴着他颈侧脉搏不住磨.蹭,发觉挣扎无果后干脆放弃抵抗,周身力气浑然一卸,没骨头似的软软瘫在了他身上。


    偌大内室一时落针可闻,少顷,喻长风也松了力道,原本压在她后脑的大手轻轻拢到颈边,双眼恹恹半阖,自欺欺人地贪婪汲取着她发间甜暖馥郁的梨花香气。


    好半晌后,长久培壅出来的稳静心智终于战胜冲动,喻长风蜷了蜷指,喑哑艰涩地艰难开口,


    “祈冉冉,你是不是一定……”


    “嗯。”


    祈冉冉没让他说完,闷闷应了他一声,自顾自收紧手臂,更深地埋进他怀抱里。


    “喻长风。”


    “一定要的。”


    要分道扬镳,要毫不妥协。


    ***


    恕己于翌日一早进房送卷宗,敏锐地发现喻长风与祈冉冉冷战了。


    说是冷战其实也不大准确,毕竟天师大人过去便是如此这般的生人勿进,一日十二个时辰面无表情,非必要的交流多讲一句都算天降神迹。


    俞若青在这行人中算是对喻长风了解最少的,见状特地寻了个机会和元秋白咬耳朵,


    “天师大人他,他是不是有什么情绪感知方面的隐疾呢?”


    怎么生气还要比别人晚一天的?


    元秋白都已经与她又哭又跪的闹过一日了,天师大人居然才开始同她表姐怄气挂脸。


    “……”


    元秋白目光炯炯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奶奶,你是真童言无忌啊。”


    他没什么好气地给俞若青的行囊里哐哐塞药料,止疼的止血的,祛风的驱寒的,但凡他能想到的日常药物通通都给俞二小姐装了个遍,


    “你不懂,对于喻长风那样身份的人,隐匿情绪才属正常。对了,你最近癸水时还会腹痛吗?棕色瓶子里的丸药是我新制出来的,痛的时候一日吃一颗就够了,你记清楚剂量,可别吃多了。”


    俞若青烦躁地‘啧’了一声,“你问这么详细做什么?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呀,我们俞家除了我姨母和表姐,所有的女郎都是要招赘上门的。你在上京城中好歹也算是个有名有姓的显贵世子,咱俩私下里谈谈风月就得了,你总不能真要入我俞家的门吧?”


    “……俞若青!”


    元秋白被她这番没心肝的言论气得额角直跳,他是当真吃了长相上的亏,内里浑然一副老妈子脾性,却偏巧摊了一张风流浪子的皮囊;俞若青这厮也是当真占了长相上的便宜,生得看似乖乖巧巧,实则渣得明明白白。


    “你别总气我成不成?”


    他半阖着眸尤自做了几个深缓吐纳,而后才又睁开眼来,捧起俞若青的右手贴到自己脸上,目光凄凄楚楚的,神情里满是哀怨,


    “你不会真打算就此一去不回吧?总归你想做什么我也不会拦你,去了黔州安顿好后给我递个信成不成?我又不像喻长风那般顾虑颇多,还需留在云沧州坐镇,你给我递个信,我寻到机会就去找你。”


    俞若青依着他的姿态轻柔抚过他面颊,红唇抿了抿,没应‘好’也没应‘不好’,最终模棱两可地回了他一句‘届时再议’。


    她说完这话便起身出了元秋白的舱房,漫无目的的在甲板上晃荡了两圈,继而又提着个食盒去找祈冉冉。


    推门而入时正巧撞上祈冉冉也在整理行囊,公主殿下将自己的衣裳囫囵卷起塞进包袱袋里,临了动作一停,指尖落在了那件喻长风的浅湖蓝披风上。


    她从昨夜开始便有意搬去了俞若青的房间,情况果然如她所料,自那夜阴差阳错地饮过喻长风的血之后,她心痛肺疼的毛病当真再没犯过。


    既如此,这件披风自然也就再没了携带的必要。


    祈冉冉如此想着,双手将披风抖落开来,一丝不苟地齐整叠好,端端正正地放进了自己包袱袋的最上方。


    俞若青从食盒里取出午膳,边摆餐碟边扬声唤她,“表姐,过来用膳吧。”


    祈冉冉‘嗯’了一声,随手将包袱袋系上活结,心里算算时辰,又从榻边屉柜取出个玉白的小瓷瓶,转身就要往外走,


    “你先吃,我过去隔壁给喻长风换个药就回来。”


    “换药?”


    俞若青在与她错身的间隙里一脸困惑地拉住她,


    “可我方才取午膳时遇见恕己,他说他已经为天师大人换过药了呀,什么药需得在短短半刻里连换两次的?”


    ……已经换过药了?


    祈冉冉脚下蓦地一顿,五指攥紧白瓷瓶,心里突然没来由的有些失落。


    也对,反正她两日之后就要与喻长风分道扬镳了,届时不论恕己亦或元秋白,总会有一人接替她换药的差事。


    “表姐?”


    俞若青见她始终怔愣不动,略一思忖,轻轻晃了晃她的腕子,


    “恕己换药合该没有表姐细致,表姐若不放心,不如亲自过去看看?”


    “不必了。”祈冉冉摇了摇头,面色平静地返回桌边坐下,“用膳吧。”


    第47章 分道


    又过一日, 航船拢岸,一行人终于重返陆路。


    船只全全停泊之后已然到了亥时三刻,今日是必定走不成了, 俞若青提前订好客房, 甫一下船便引着众人去了酒楼。


    她们此刻落脚的地点名为九邕镇,以九邕镇为起始,北上可至黔州城, 西行能抵云沧州, 换言之,祈冉冉与俞若青将于九邕镇中正式脱离喻长风的车队, 自此分道扬镳。


    喻长风从进入酒楼开始,整个人便仿佛凭空支开了个盈满凛冽寒风的空气罩子, 那罩子无形无色, 却是不当心碰到一点就能被当场冻伤。


    随随便便用过晚膳, 他更是连话都不愿意说了, 恕己硬着头皮上楼为他换过药,出来之后直打着哆嗦要去烤炭火。


    祈冉冉见状抿唇不言, 半晌之后才轻声道:“我去看看他吧。”


    恕己忙不迭伸手拦她,“公主别去了。”


    他眸光闪躲,顶着满脸的欲言又止期期艾艾,“公子,公子他说, 公子说不让……”


    喻长风不想见她。


    祈冉冉准确从恕己的支支吾吾里读出了此等讯息,起身的动作蓦然停顿, 末了拓落叹息,慢吞吞又坐了回去。


    元秋白也紧随其后地长长喟叹了一声,看看祈冉冉又看看俞若青, 手臂时抬时放,眉头时蹙时展,口中时‘唉’时‘啧’,呜呼噫嘻个没完。


    俞若青听得有点烦了,“元秋白,牙疼你就去吃药。”


    元秋白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俞若青,我是真想一帖药将你放倒了直接带回家啊。”


    俞若青探过右手掐他手背,“你放,你前脚将我放倒了,后脚我爬起来就烧你宅院。”


    元秋白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见缝插针地给她鼓掌,“你烧呗,全烧了才好呢,正好方便我卷着铺盖去做俞家的上门女婿。”


    ……


    喻长风站在高高的楼梯上沉默往下看,视线掠过吵吵嚷嚷的二人,最终落在里侧的祈冉冉身上。


    她手中拢着个青瓷的圆肚盏,面上神情淡淡,是与以往不同的安静。


    须臾,许是察觉到了来自头顶上方的沉沉凝注,她下意识循着目光来源回望过去,不期然与喻长风对上视线后蓦然一愣,短暂停顿一瞬,旋即回了他一个讨巧的笑脸。


    喻长风顿时心情更差了。


    他深敛下眉,鸦黑长睫恹恹一落,于眼下压出一道明显至极的烦乱弧度,高大身躯囫囵一转,也没再继续停留,就此一言不发地回了房。


    ……


    一夜很快过去,翌日不到辰时,穹顶尚且蒙蒙亮,隔壁客房里刻意压低的起身动静就已不可避免地窸窣炸响。


    一墙之隔的宽大屏风后,喻长风独自坐在桌边阒然饮茶,他没束发,浓黑似墨的一团如流水般细密铺散在背后,身上的袍衫还是昨日的那一身,也不知是晨起没换衣亦或整夜未安歇。


    怀里的小狸花显然也听见了响动,耳朵耸起一晃,跃跃欲试地想往隔壁跑。它蜷了蜷身,前脚搭上天师大人隆起的小臂,后腿蓄势蠕动,起跳的一瞬间被半空横出的大手轻松拦截,眨个眼的功夫就又被重新塞回了温暖的臂弯里。


    “找她做什么?”


    喻长风又饮一口凉透了的茶水,指腹沿着小狸花毛茸茸的脑袋顶一路顺到尾巴尖,


    “她又不准备将你带走。”


    先前话倒是说得好听,什么一起养一起带,到头来还不是将猫丢给了他自己。


    “你过去找她她也不会心软的,充其量就是摸摸你的脑袋,和你说些‘娘亲回来之后给你带银鱼干’一类的敷衍之词,待你松手之后就会立刻冷心冷肺地趁机脱身。”


    毕竟论起花言巧语地哄骗他人,整个上京城中她祁冉冉若认第二,只怕再无人敢认第一。


    “早日认清现实吧,乖乖。”


    喻长风学着祁冉冉平日里唤猫的言辞,薄红的唇轻轻一扯,语气里带着点连他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恶劣赌气,


    “你娘她不要你了。”


    自然,也不要他。


    她甫从一开始就谁都没打算要,浑然一副木石心肠,简直无情得要命。


    两缕曦光就在这时透过半敞的小窗似有若无照射进来,喻长风抻指点点小狸花的鼻头,下一刻,熟悉的梨花香气陡然袭来,天师大人蓦地一愣,微弯的脊骨几乎瞬间僵硬挺直。


    祁冉冉自后搂住他脖颈,侧脸软软贴到他面颊上,拂在耳边的叹息又轻又暖,缓缓熨热了他整晚滞冷的高大身躯。


    “喻长风,你过分了啊,趁我不在偷偷挑拨我们母女关系?”


    喻长风抿了抿唇,胸腔气得发疼,直想将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


    诚然他二人如今尚且还是夫妻关系,可她眼下都已经准备没心没肺地拍屁股走人了,他凭什么还继续让她搂着抱着?


    真当他是任何人都能随意靠近的良善角色了?


    天师大人如此想着,衣袍覆盖下的双手却明显不听他使唤,于是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沉下面容,冷声冷气地反问她道:


    “你来做什么?”


    祁冉冉从袖子里掏掏掏,少顷,掏出一柄漂亮匕首搁在小桌上,


    “那时在船上你给我的,喏,还你。”


    当日事出突然,祁冉冉也是事后才发现这柄匕首竟然就是她在合兴府首饰铺子里看上的那一柄,只不过天师大人自行给它开了刃,且还特意少磨了底端的一小截,确保她在使用时绝对不会再伤到手。


    喻长风凉凉落目瞥了一眼,碰都懒得碰一下,


    “不必还了,这本就是之前答应赔给你的防身器物。”


    他顿了一顿,唇角讥讽一扬,意有所指地嗤声补了一句,


    “祁冉冉,我可不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


    潜台词还是在指责她言而无信。


    祁冉冉撇了撇嘴,心里吣他着实刁钻难哄,然却也没立即起身,窄白的腕子反倒顺势越过天师大人两侧颈项,款款揉了几把小狸花的脑袋。


    她就这么隔着天师大人的肩膀安安静静地和猫玩了一会儿,直至确认他身上那股子郁结戾气完全散去,方才复又喟叹一声,十分无奈地软声开口道:


    “不是故意对你守口如瓶的,你也明白的呀,我要做的肯定不是什么圣人喜闻乐见的大好事,你代表的又是本就与皇家分庭抗礼的天师府。此番是我利用你出京不假,但我总不能真拉着你与我‘同流合污’吧?总归着今次我‘借天师府车队离京’一事尚无确切证据,所以,当下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你我自此之后分道扬镳,不论我后续是生是死,归不归京,犯上作乱还是洗心革面,都是以‘韶阳公主’的身份,而非‘天师大人夫人’的身份做出的选择。”


    喻长风倏地掀眼,高大身躯欲要后转,却是随即就被祁冉冉牢牢制了住,


    “这就是我离京之前的最初预设,也是你我都心知肚明的最佳预设。可是,在与你共同走过一段途程之后,我突然发现自己无法依照这个初始的最佳预设做下去了。”


    她是真有些辨不清自己的心念了,然却清晰且单纯地不想看喻长风不开心,尤其这点好不容易得来的‘开心’还是她劳神伤财,大费周章才哄出来的。


    “为此,我决定妥协一次,给你一盏茶的时间,想问什么都行,想提任何要求均可。当然,黔州不能不去,这个你就不要想了。”


    喻长风被她突如其来的‘剖白’震得指骨微僵,她此刻也还没束发,当下这般亲密地趴在他背上,大片盈着花香的柔软发丝全然不分彼此地与他纠缠在一起。


    他很想伸出手去抚一抚,但十指却恍惚被过浓过重的情绪压得抬不起来。


    可他却又好似已经抚到了,因为指尖在她话落的一刹那就已变得酥酥麻麻,周身血液于一息之间被强行抽回大脑,很久都不曾回流回来。


    以致于好半晌后,他才终于能动动嘴唇,嗓音干涩喑哑,很轻很慢地开口问她,


    “你去黔州,准备做什么?”


    祁冉冉诚实道:“朝廷已经连续五年向黔州的商贩采购黔铅了,今年亦然,我打算赶在钦差之前去截一波胡。”


    喻长风瞬间明白了白水镇那些箱笼的真正用途,箱笼的确是用来拦路的,拦的却不是他们的路,而是由上京城中奉旨而来收购黔铅的钦差的路。


    西行收购的途程里多出来的几日水上航程能为祁冉冉争取到一个关键的操作时间差,这时间极其有限,故而哪怕这人如今不再决意与他撇清关系,她的黔州之行也丝毫耽误不得。


    同样的,且不论船上捉到的那队歹人是否还有秘密同伙伺机报信,只看今载几次三番丢失‘替身’,那云沧州中掌管种生基的主事若是个有脑子的,便该明白接下来至少数月他们都应谨慎行事,乃至暂停交易都不为过。


    所以,对于拔除云沧州内的阴晦祸种,天师大人自然也是越快动手越好。


    祁冉冉分析得没错,之于现下境况,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他二人分开行动,各做各的事,各走各的路。


    只是……


    喻长风强行勒令自己不陷入她空口无凭的甜言蜜语,“你会在黔州待多久?”


    做完事后是不是一定会回来?


    如果回来的话,车马吃食需不需要提前预备?


    届时倘若他这边先忙完了,能不能过去找她?


    祁冉冉略显为难地‘啊’了一声,“待多久?这谁说得准?对手笨的话时间就短,对手聪明的话时间就长喽。”


    她看喻长风又要皱眉,歪头略一思忖,很快更深地俯下身去,几乎挤着喻长风的脊背去探桌边笔墨。


    喻长风不可避免地被她压趴到桌上,怀里的小狸花反应极快,四脚一跃就猛地跳了出去;天师大人反应也不慢,在下颌即将触上桌角时微微侧身,空出左边臂膀与大半个身子的空间,任由公主殿下自投罗网般一脑袋扎进他硬.挺.炙.热的右侧胸膛。


    祁冉冉对这明显过分亲密的姿势丝毫不以为意,她如愿握住了纸笔,笔尖略微点墨,垂首就在纸上写了起来。


    喻长风于是不得不以手将她沁着花香的披散发丝一股脑儿地全捞起来,他拢着掌心里那片丝滑柔软的潺湲流水,指腹上,胸膛里,鼻息间,全都是她身上甜津津的馥郁味道。


    “好了,给你。”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经须臾,喻长风感觉臂弯间暖融融的重量骤然一轻,紧接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啪’得一声被拍进了他怀里。


    “这是我们在黔州的落脚地点,如无意外,理应不会再变了。你若提前事毕,自己过去寻我也行,派前几日航船之上那只灰扑扑的胖鸽子给我送信也行。”


    “如何,天师大人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她说着就又笑了起来,踮脚瞧一眼外间天色,“还有别的问题吗?没有我可就走了?”


    “……”喻长风手里牢牢攥着那张纸,默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了。”


    “行。”祈冉冉颔首,眉眼弯弯地揣起那把刀,转身就要离开——


    “祈冉冉。”


    在她即将跨过门槛时,喻长风忽地开口又叫住她。


    “嗯?”祈冉冉脚下一顿,站定回头看他,


    “怎么了?”


    她彼时已经推开了房门,楼梯间里七七八八的动静登时如悬河泻水般嘈嘈嚷嚷地涌溢进来。


    ……


    喻长风就在这片纷乱的噪杂里又缓又慢地重新开了口,许是为了压过周遭喧嚣,他说话的声音较之平日要更高一些,眼神却略向下落,莫名显出几分被迫‘坦诚’之后的愧赧羞恼,


    “那封你我签过字盖过章的和离书。”


    “交给我。”


    第48章 黔铅


    黔州产黔铅, 本地的商人却是最近几年才开始热衷此道。


    原因无二,早先黔州用铅的地方并不算多,若非自禛圣九年始起, 朝廷大肆收购黔铅铸币, 加之禛圣帝突然开始痴迷长生炼丹,只怕当地的炼铅产业也不会似今日这般如火如荼。


    只是收购归收购,户部与盐铁院也不可能年年铸币, 故而一些善于眼观六路的黔商便想方设法试图从上京城中打探消息, 倘若确定今年会有收购黔铅的钦差到访,那他们便会提前数月采矿配料, 搭建坩埚,赶在钦差抵达前的一月或半月, 将大量的黔铅炼造出来。


    如此这般久而久之, 能先一步探得准确消息的商人自然更易获利, 是以自禛圣十一年之后, 黔州铅料的供给基本已由朱,孙, 吴三家商户全全垄断。


    祁冉冉与俞若青进黔州城那日,正巧撞上了朱家家仆在城门前暴力赶人,一众围观者私语不断,轻而易举就能让祁冉冉拼凑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被驱赶的这户人家姓张,本是住在城西的黔铅锻造师傅, 近些年来,炼铅生意一度遭遇垄断, 锻造师傅可做的差事几乎全部被朱,孙,吴三家捏在手里, 三家遂隐晦联合,由此开始大肆压榨人工成本。


    起初只是去掉了一些高温天里的降暑凉物;


    后面便逐渐演变成削减酬劳,迟发工钱;


    再后来,三家竟还将主意打到了炼铅时必须穿戴的防护护具上,而这位张姓师傅今次之所以会被朱家如此对待,也是因为手底下的工人在炼铅时因为护具简陋不慎中毒,他向朱家讨要赔偿不成,反被安了个‘偷窃’的罪名驱逐出城。


    自然,偷窃的惩罚原不该是主家出动仆从斥逐‘罪人’,此举究其根本,不过是为了敲山震虎。祁冉冉隔着车帘深深往外看了一眼,少顷,手指搭上俞若青的指腹轻轻一捏,后者意会,缓缓点了点头。


    二人落脚的宅院处在黔州城内闹中取静的通达地段,周围邻里三教九流,为人倒还都算不错,姐妹俩于入住的第一日便收到了隔壁乔大娘送来的半框鲜鸡蛋。


    祁冉冉彼时正抱着个木匣子四处给人散果脯,见状忙收下鸡蛋,又礼尚往来地将怀中的木匣子一股脑儿塞进乔大娘怀中,


    “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蜜饯,大娘若愿赏脸,还请带回去尝个新鲜吧。”


    乔大娘的小儿子是酒楼里的说书先生,平日里酷爱纵情山水,他去过的地方不少,连带着乔大娘也见多识广。


    甫一从祁冉冉与俞若青下车始起,乔大娘便看出她们是北边来的人,如今再瞧怀中木匣子上雕刻精细的芍药花,心中一时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又同祁冉冉蔼然亲切地客套了几句,而后便抱着木匣子快步回了自己家,合上房门后叫来小儿子,确认这木匣的确出自合兴府最大的酒楼时,乔大娘眉头一皱,终于露出了费解的神情。


    “难不成传言是真的?”


    ……


    五日前,黔州城内兀突起了一方流言,说盐铁院今年临时决定暂停铸币,顺理成章的,黔铅的收购自然也不会再继续进行。


    这消息来得毫无征兆,毕竟朱、孙、吴三家上半载得到的风声是今载收购继续,且一月之前,钦差也的确已经从上京出发,即将赶赴黔州。


    但空穴来风必有因,虽说朝堂政策不应朝令夕变,可若上头执意要改,不过也就是圣人一句话的事。


    更遑论那本该于当下到来的收购钦差也并未如过往那般按时而至。


    ——这可不是什么好状况。


    三家今年的黔铅已然炼造完成,倘使流言为真,大量炼好的黔铅卖不出手,先头必要的成本又已全全搭了进去,三家此次莫说获利,只怕商铺日常的运转都要因为账面缺少‘活钱’而受到影响。


    乔大娘的小儿子对此不以为然,“不过就是个点心匣子罢了,况且就算隔壁那小娘子当真是从合兴府来的,也不能证明她就与黔铅收购有干系啊。娘,你莫要如此捕风捉影了。”


    乔大娘甚是不满地拍了一把小儿子的肩头,“为娘今年才花了大价钱将你长兄送进朱家铺子做事,银子都砸进去了,多上心些有何不对?我听那小娘子说话的腔调也与我们有所不同,你之前不是到过合兴府吗?这样,明日你随我一道再去隔壁瞧瞧,好好听听她们的口音。”


    ……


    翌日一早,乔大娘准备了两罐自家酿制的辣椒酱,拉起小儿子便又往祁冉冉的院子跑。


    祁冉冉照旧言笑晏晏施予接待,其间乔大娘几次佯装不经意地同她打探家乡之事,祁冉冉也都老实作答。


    “与夫君是青梅竹马,奈何夫君走得早,我是被迫承起夫家衣钵的。”


    “对,正是从合兴府来的,夫君家中世代行商,未过世前貌似还经常会同一位叫什么安的大掌柜一起吃酒。”


    “来到此地也确实是收到了风声,想来捡漏做个生意,至于具体……”


    大门处忽地起了些细小动静,乔大娘循声望去,依稀于花厅门槛处瞧见俞若青引着一眼熟男子快步入内。


    那男子的身影……怎的如此像昨日城门前挨打的张永茂?!


    乔大娘骤然瞪大双眼,刚想探身细看,不料下一瞬,祁冉冉却先她一步站起身来,颇有些为难道:


    “大娘可还有旁的事?我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现下倒有些乏了。”


    她说这话时手中锦帕尤在款款按着额角,身姿弱柳扶风,姣好面容上一片萎顿之色,浑然就是一副长在闺阁之内的娇娇小姐长途跋涉后气虚疲软的羸弱模样。


    乔大娘见状匆匆收回视线,忙不迭随小儿子一道起身告辞。


    ……


    她们这厢前脚一走,俞若青后脚便强忍着笑意迈进门来,“表姐,你在背后如此编排天师大人,不怕人家事后知道了同你怄气吗?”


    提起喻长风,祁冉冉面上虚假的笑意应时便淡了点,唇瓣浅浅一勾,显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愉悦来,


    “怄气也没办法啊,寡妇的身份的确更好办事。”


    今次黔州之行中,她给自己构建的人设便是‘对于做生意略懂皮毛,但这点‘皮毛’的来源仅限于自家那位世代行商的早死夫婿,虽有权力拍板定案,然头脑性子却都不大精明的富贵娇气小寡妇’。


    这样的人通常纯挚天真,间或还有些一根筋,是以哪怕做出一些外人看来不那么理智划算的决定,只要套上几分情爱的皮,也会就势变得顺理成章。


    “张永茂安顿好了吗?”


    “安顿好了。不过表姐,你确定乔大娘会将今日所见散播出去吗?”


    祁冉冉随手丢开帕子,“不确定,所以还需要你再花些银两声张造势。”


    “……表姐!”


    俞若青当即做出个要哭不哭的凄哀神情,


    “我攒了十几年的体己钱这次可都被你薅光了!”


    “少装。”


    祁冉冉没什么好气地轻‘啧’一声,


    “前几日在航船之上你真当我没发现?原本因着陆路不通,舫船的客量较之过去便大幅增加,住我隔壁那三四间舱房里的人又都是之前在上京城中同俞家有过过节的膏腴子弟,你偷偷给人家的餐食里多放盐,转头又加价卖人家淡水。这一趟下来,俞二小姐没少赚吧?”


    “……”


    俞若青瞬间换上一副讨巧乖脸,“知道了表姐,我立刻就出去砸银子散消息。”


    祁冉冉被她惹得翘了翘唇,“若青,你不相信表姐吗?”


    俞若青摇头,“相信的。”


    她顿了一顿,“可相信你也不能治我心疼啊。”


    那些可都是她私底下辛苦走商赚来的血汗钱!


    “行了,别心疼了。”祁冉冉终于被她逗笑了,“九出十三归,过后表姐都给你补齐。”


    她敛敛衣袖,缓缓饮尽杯中茶水,溜圆黑眸光彩熠熠,哪里还有半分适才的苍白脆弱。


    “压稳步调吧俞二小姐,你得相信,仅只瞧见三年利就敢投入全副身家,且还耐不住性子大施垄断之举的人,是不会让我们等太久的。”


    ***


    祈冉冉并未刻意隐瞒自己的目的,在入黔州城的第三日便上门拜访了那位名唤朱源仲的朱掌柜,只是彼时朱家掌柜贵人事多,听闻她来意之后,竟任由她独自在外等了两个时辰都不曾露脸。


    祈冉冉对此倒也没恼,一声不吭地吃下这碗傲慢的闭门羹,绸伞一撑,施施然回了自家宅邸。


    第四日,往年赶赴收购的钦差依旧不见踪影,与此同时,坊间开始流传起了新的预闻,只道数月前的中秋宫宴上,禛圣帝因服用过量丹药突发急症,病体康复后大发雷霆,不仅一怒之下砸了丹炉,连带着还突发取消了今载的黔铅采买。


    诚然这风闻乍一听上去着实有些荒谬,本来嘛,皇宫内院里的事谁能知晓得如此详细?


    可偏生那传言讲得有鼻子有眼,不仅详细描绘出了圣人炼丹炉的尺寸纹样,便是中秋宫宴上的赏席菜色都顺嘴提了一二。


    众人一时聚讼纷纭,半信半疑间言三语四了整两日,传言是否为真尚不可知,朱源仲却是先坐不住了。


    毕竟不论禛圣帝砸没砸炼丹炉,收购的钦差迄今未至便首先是不争的事实,三家此刻该担心的也并非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丹炉纹样与赏宴菜式,而是倘若钦差当真不来,他们手中囤积的黔铅该由哪个冤大头来全全接盘。


    又一日月上中天,朱源仲心急如焚地大步入孙家,通身行止惶惶,嘴边一圈上火燎起的肿泡,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吴掌柜彼时也已端坐内堂,面上神情不若朱源仲那般焦思苦虑,眉眼间却是同样不大好看。


    “黔铅的采买今年确定取消了?消息可靠吗?”


    孙掌柜点头又摇头,“今年邪得很,从半月前开始,我遣人送的信就再也得不到回复了。”


    他在三人里年纪最大,做事也最圆滑,拧眉思忖半晌,突然开口问朱源仲道:


    “最近是不是有个北边来的小寡妇去找过你?你见过她了吗?”


    “……没有,我看她想从我手里买黔铅,担心是来抢生意的,就没见她。”


    朱源仲支支吾吾,“要,要见一下吗?”


    “见吧。”孙掌柜沉眸睨了朱源仲一眼,“态度好点,问清楚她的来历目的,必要时自己查一查。”


    “倘使今次黔铅的采买当真取缔了,那能支撑我们扛过这波资财流动周转的现银,只怕都要由她来出了。”


    第49章 亡夫


    翌日不到辰时, 天边便淅淅沥沥落了雨,祁冉冉抱着天师大人的披风美美睡到午时二刻,甫一打开宅院大门就与外头不知淋了多久雨的朱源仲对上了视线。


    “哎呀。”


    祁冉冉虚伪一愣, 旋即佯装惊讶地掩唇轻呼,


    “朱掌柜怎的来了?”


    朱源仲自巳时开始便请了护院向内通传,他也知道自己上次态度欠佳,故而今日不敢太过催促, 主动将姿态放低, 每隔半个时辰才会遣人催促上一次,却不想这小寡妇还是让他半刻不差地等回了她两个时辰。


    他在心里狠狠念叨了祁冉冉好几句, 面上却是即刻显出个和善的笑,圆滚滚的身躯灵活一偏, 作势就要往宅院里挤。


    “喻掌柜远道而来, 我自然该寻个机会尽尽地主之谊。”


    祁冉冉也没拦他, 懒洋洋倚着门板将人放进来, 听见这话后勾唇一笑,在朱源仲回头望过来的刹那又瞬间换成一副天真纯稚的娇憨神情。


    “朱掌柜, 您可真是个好人。”


    “……”


    听她如此一说,朱源仲顿时又怀疑起了自己适才两个时辰的等待是否只是巧合,毕竟眼前这小寡妇瞧着的确无邪真挚,看上去着实不像什么心机之人。


    但无论如何,他今日是来办正事的。朱源仲想到这里, 忙不迭将手中装着礼物的锦盒递过去,在步入花厅之后又开门见山道:


    “喻掌柜可是有收购黔铅的打算?”


    祁冉冉丝毫不打算隐瞒, 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


    朱源仲又道:“黔铅的用途并不若铜铁那般广泛,喻掌柜此番收购大量的黔铅备以何用?”


    他话问得倒是相当单刀直入,祁冉冉听得心里发笑, 不知他是确实‘积货’着了急,还是真被她方才‘憨态老实’的表现成功蒙了眼。


    她抿了抿唇,长睫掩盖下的黑眸滴溜溜转了两圈,少顷复而抬头,却是突然换了个凄凄切切的悲伤神态。


    “不瞒朱掌柜,我之所以购买黔铅,纯然是为了我那亡夫。”


    纤纤素手一执锦帕,祈冉冉眉头微蹙,端得一副情真意切的痴狂模样,


    “我亡夫两个月前走商不幸遭遇意外,兀突撒手人寰,我实在想他得紧,是以作计着买些铅带回家中,依照他的音容笑貌制上些微雕,摆在宅邸房中的每一个角落。”


    这话从逻辑上讲倒是没什么毛病,虽说泛常的雕像惯爱使用铜铁,但铅较之铜铁更易熔,更耐腐蚀且更易延展,若真打算刻些微雕用以收藏保存,黔铅较之铜铁的确是更合适的材料。


    只是……


    朱源仲明显有些无法理解,十分惊诧地挑了挑眉,“喻掌柜打算做多少微雕?又打算买多少黔铅?以及你,你难道不觉得这很……很诡异吗?”


    将个已死之人的雕像摆在宅中各处,想想都感觉瘆人。


    祈冉冉回道:“具体的微雕个数尚未确定,几千?几万?十几万?我也不缺银钱,先看朱掌柜这里有多少存货吧。至于瘆不瘆人……”


    她如泣如诉地‘嗐’了一声,


    “我们两个可是青梅竹马的恩爱夫妻呀!宅子里摆几个雕像算什么?我恋他入骨,若不是因着家中尚有一年幼女儿,我早就一头撞死在棺材上随他去了!”


    “对了,我今次跋涉而来,为防路途孤苦,包袱里还特意带了两根他的手指头。朱掌柜可要瞧上一瞧?不是我这人自吹自捧,我夫君不仅模样长得俊俏,手指头生得也要比旁人好。朱掌柜您等等我,我现在就去拿过来!只是黔州天热,那手指头前日开始便有些臭了,还望朱掌柜莫要嫌弃。”


    “不必了不必了!”


    朱源仲急忙摆手表示拒绝,看向祈冉冉的目光里少了五分疑心,取而代之的则是震悚、同情、感怀,以及纯粹觉得她有病的复杂情绪糅合而成的凌乱情感,


    “那,那喻掌柜怎会千里迢迢赶来黔州买铅呢?”


    “哦,这个呀,这是因为……”祈冉冉执帕拭泪的动作忽地一停,“因为我在家中听到了些许风声,即便不缺银钱,也没道理放着白来的便宜不捡。”


    朱源仲的身形随之一顿。


    祈冉冉仿佛瞧不见他的僵硬,自顾自地继续道:“朱掌柜,你我明人不说暗话,你今日之所以登门,想来该是清楚我家在何处,也该是知晓了我早就知晓的消息。”


    她面上娇痴的神色不知何时开始淡去,


    “诚如朱掌柜所言,黔铅的用途并不若铜铁那般广泛,现下整个黔州城内除了我,只怕再没有第二人愿意买下你们手中的黔铅。自然,我也不是傻子,做生意本就讲究个随行就市,如今黔铅没了市场,你若愿意卖,那我便以市价的一半尽数收购,有多少收多少,保准绝了朱掌柜的后顾之忧。”


    朱源仲脸色骤变,“市价的一半?”


    祈冉冉笑笑,“朱掌柜,你也是生意人,怎会不懂一半已经很高了,若遇上些心黑手狠的,将价格压到两三成也不是没有可能。好了,我言尽于此,给朱掌柜几日时间考虑。”


    她娉娉袅袅地起身送客,


    “不过朱掌柜可别让我等太久,毕竟我夫君的手指头若是烂完了,我可就什么都不买,直接打道回府喽。”


    ***


    朱源仲确实没让祈冉冉等太久,在他离开的第二日,张永茂便以头抢了登闻鼓,虽未直接撞死,却也磕得额破血流,且还当场写下血书,泣血涟如状告朱源仲。


    衙门的县令原与三家有些交情,平日里面对此等控告也惯是喜欢重重拿起再轻轻放下,然张永茂此次事发突然,又闹得过大,他不好明目张胆地偏颇对待,因而也只得暂时先封了三家名下的黔铅产业。


    朱源仲这厢也在纳闷,张永茂此人虽说是个‘刺儿头’,但他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出头发声时向来都颇为适度,今次也不知是怎么了,竟会一反常态地破釜沉舟。


    但无论如何,托张永茂这一闹的福,黔州城内的所有质库为了不惹自己一身骚,一时竟都不愿再给三家放贷借钱了。


    眼瞧着三家名下的其他铺子急需现银周转,朱源仲无法,只得依照祈冉冉所言,以市价的一半将囤积的黔铅尽数卖了出去……


    交易进行得相当通畅,拿到银钱的那一瞬间,朱源仲终于松了多日以来的第一口气。


    ——然而很快的,他就发现这口气松早了。


    又过三日,黔州城门处沸沸扬扬,朱家仆从一早外出采买,半刻之后却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


    “老爷!钦差!收购黔铅的钦差入城了!”


    仆从将自己探听到的消息一股脑儿地全倒出来,


    “钦差大人们说今番他们走了水路,故而才会较之往年多耽搁了些功夫,孙老爷此刻已经先一步赶过去稳人了,他叫奴才给老爷传话,让老爷尽快将卖出去的黔铅都买回来交货,否则,否则……”


    后面的话仆从未说,朱源仲心中却已明了。


    钦差采办不似民间交易,整个采买过程中若是出了差子,轻则锒铛入狱,重则脑袋落地。那些上京城里的大官个个人精似的,绝不会傻乎乎地揽下‘失职’罪责,倘若此次的采买未能圆满完成,最终的替罪羊只会由他们来做。


    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朱源仲登时面如土色,他连衣裳都顾不得换,急赤白脸地就往祈冉冉的宅院里赶。


    祈冉冉彼时正气定神闲地坐在花厅里等他,她似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出,见着朱源仲踉跄进门后微微一笑,都不待他歇气开口,自己便先将存放黔铅的仓库密钥拿了出来。


    “就等朱掌柜了,喏,东西都在这儿,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讫,谁都不耽搁。”


    朱源仲闻言大喜,忙不迭自袖中取出银票,略一踌躇,干脆以双手将银票捧过头顶,恭恭敬敬地奉了回去,


    “喻掌柜良金美玉,今日之恩德,朱某必定……”


    “朱掌柜糊涂了不是?”


    祈冉冉掩唇轻笑,指尖按着银票最上端,轻飘飘将其往下压了压,


    “我之前不是已经同朱掌柜说过了?做生意讲究随行就市,如今您既起了急,我哪里还有将黔铅原价卖回去的道理?”


    半个时辰前才涂上蔻丹的十指纤长细腻,被艳丽绯红一衬,愈发显得肌肤雪白,


    “市价上再涨五成,银钱到账,我立刻交钥匙。哦,还有桌上这壶刚沏好的庐山云雾,这是今年新摘的茶叶,价格不便宜。朱掌柜尝尝,若是喜欢,便将我箱笼中的三罐一并都拿去,权当我送朱掌柜的。”


    ——袅袅茶香清甜扑鼻,壶盏均已烫好,她竟是连他找上门来的时辰都算得分毫不差。


    朱源仲就算再笨再蠢,此刻也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祈冉冉做了局,他攥紧拳头,恨得牙都要咬碎了,视线恶狠狠地落到祈冉冉身上,用着几乎想将她剥皮抽筋的发狠语调一字一顿道:


    “市价再涨五成?喻掌柜从头到尾自诩生意人,合该懂得做事留一线的道理。”


    “朱掌柜这话好生有趣,难不成我没留吗?”祈冉冉挑挑唇角,“我可是切切实实留了五线呢,否则就直接要市价的双倍了。”


    她敛起衣袖,提壶为朱源仲斟出一盏茶,“朱掌柜,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有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怕没柴烧。而今您眼巴巴地盯着这几百上千两的银子执拗不放,赶明儿误了正事,被人家钦差大人一封折子参上去,您一府老小举家下狱,孰轻孰重呀!”


    和缓劝诱的语调如潺湲流水,祈冉冉笑意愈盛,主动将茶盏推进朱源仲手里,


    “更何况我与朱掌柜实在投缘,故此特地为您准备了一条有别于孙、吴两家的旁的路。我可以允朱掌柜以半价将那些属于你份额的黔铅尽数买回去,但是,您得将朱家与湘城往来的那条秘密通路借我用用。”


    黔州三家中孙家年长,吴家最富,朱家处在当中不上不下,本该最不受重视,偏生却占了三家之首,靠的便是那条自祖辈起便打通的与湘城的秘密通路。


    “……你调查我?”


    朱源仲面色顿时更为难看,连带着汗毛都有些倒竖,


    “你究竟想做什么?”


    祈冉冉莞尔摇头,“想做什么自然不能告诉你,但朱掌柜也莫要紧张,那条通路我至多借用至明年年初,且行事上也会确保干净杳然,绝不会给朱掌柜多添一丝麻烦。”


    她边说边轻轻叩了叩温热盏壁,清凌凌的目光在朱源仲身上定定停留,红唇开合,语气里带着几丝洞彻人心又难以抵抗的煽动诱惑,


    “往远了说,朱掌柜难道就不觉得现下这‘三足鼎立’的态势过于受制了吗?吴孙两家最早本就是靠您朱家生的财路,奈何后来者居上,人家如今起了势,反倒明里暗里地瞧不上你。朱掌柜,不是我挑事,这境况若换成是我,我可忍不了。”


    ……是啊,吴孙两家早就开始嫌弃他了,尤其是那孙掌柜,成日里将他当成跑腿的使唤,眼神里的鄙屑更是藏都懒得藏。


    可是凭什么?


    最早站上黔州顶端的明明就是他朱家。


    他们此前受到的明明就都是他朱家的恩惠。


    朱源仲沉默不语,眉目些微颤动,眼中挣扎闪烁,明显是将祈冉冉的话听进了心里。


    祈冉冉也不催他,自顾自退回原位,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茶。


    她慢条斯理地辍饮着甘甜茶汤,脑子里闪过俞瑶从前讲给她的那些各大掌柜生平纪事,面上神情淡淡,心底却早已经胸有成竹。


    果然,没一会儿,朱源仲咬牙抬头,手臂一端,一口饮尽了盏中清茶。


    “成交!”


    ***


    前来收购的钦差既在路上耽搁了时间,为保按时返京,自然就不能在黔州多做停留。


    是以翌日一早,朱源仲便捧着三箱子银票颓萎而至,他面上端得一副悻悻然的忿恚神态,入花厅后却是立时转怒为喜,不仅偷摸着从祈冉冉那处拿回了自己箱子里的大半数银钱,离开时还当真顺走了她从合兴府带来的三罐庐山云雾。


    俞若青抱着两箱半的银票笑得合不拢嘴,经此一遭,她先前投入的那些银钱不仅尽数回了本,且还着实大赚了一笔,莫说‘九出十三归’了,二十归也绰绰有余。


    她这厢尚且抱着个小金算盘吧嗒拨弄着不松手,祈冉冉那厢却是眸色沉沉,目光于院墙之上几度梭巡停留,最终收回视线,反手拍了拍俞若青的小臂,


    “别算了,进屋将包袱收拾好,只带银两与重要之物,旁的东西一概不要,待到天色再暗一些,咱们就去客栈住。”


    “去客栈住?”俞若青蹙眉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却是很快理解了自家表姐的言外之意。


    此番设局让吴孙两家元气大伤,而在此之前,三家才堪堪以‘暴力’招数对付过张永茂。虽说彼时是由朱家出面明牌运作,但毫无疑问的,其背后必定也有吴孙两家的手笔。


    只瞧体魄力量,她们二人明摆着要比张永茂一家更加弱小可欺,既如此,以同样的阴损手段伺机施与报复,便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俞若青当即收敛心神,小算盘一揣,麻溜回房收拾起了行李。


    姐妹二人快手快脚地整理出两包银钱细软,堪堪系紧包袱袋,门栓隐蔽处悬挂着的小铃铛却在此时忽地发出微弱声响——


    祈冉冉与俞若青当即阒然对视,心下同时重重一沉。


    外头的人显然也没料到他们会如此快速地撞上门锁‘机关’,但既已经‘被迫’泄露了踪迹,继续遮遮掩掩反倒没了必要。


    于是乎,当祈冉冉与俞若青一前一后走出房间时,看见的便是凶神恶煞的孙掌柜及其身后一众彪悍打手的猖狂的脸。


    ——得,原本是给歹人挖的坑,结果转头自己掉进去了。


    早知道就不该挂那劳什子的破铃铛。


    祈冉冉捏捏眉心,疲惫叹出一口长气。


    “孙掌柜,眼下可还是午前呢,青天白日的,您这般作恶,不合适吧?”


    孙掌柜嗤笑一声,“你这小寡妇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竖起二指朝前一挥,示意后方持长刀的打手包围上前,“少废话!将我给你的银票都交出来,再跪下给我磕几百个响头,倘若能磕得我消气满意,我就大发慈悲地放过你。”


    俞若青不动声色地拉着祈冉冉徐徐后退,她攥紧肩上的包袱袋,唇瓣微微嗫嚅,行若无事地与祈冉冉悄声耳语,


    “表姐,往最里侧的房间跑,屏风西边有可达后院的小窗,后院有能通外界的狗洞,就是那狗洞昨日才被乔大娘家的狗做过标记,可能不大干净。”


    “……”


    祈冉冉目光炯炯地看了她一眼,“我们难道就没有更体面一点的逃亡方式了吗?”


    “体面?”俞若青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您那护甲戴不戴?我现在伺候……”


    她突然一顿,灼灼视线蓦地定在了孙掌柜后方不远处。


    “等一下表姐,可能还真有!”


    几乎压着她的话音,原本胜券在握、凶横睥睨着她们的孙掌柜忽觉背后一凉,下一瞬,一股大力猝尔袭来,孙掌柜膝弯一疼,整个人猛然摔倒在地。


    只听‘咚’得一声。


    檐下鸟雀轰然振翅,迷蒙尘土肆意飞扬,少顷,一片云消雾散的郎朗晴日中,孙掌柜痛嚎一声,回头冲着来人气急败坏地狂怒质问道:


    “不是,你踹我?你谁啊?”


    来人撂袍收脚,冷冷落目瞥他,虽单枪匹马,周身气场却恍若风起云蒸,幽邃黑眸锐锐沉沉,眸光合该锋利如刀,抬眼时却似刻意压了戾气,隔着一众或诧异或惊疑的扰攘人群,深深望向了庭院正中的祈冉冉。


    “她亡夫。”——


    作者有话说:盆友们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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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熙春


    因为‘亡夫’的及时到来, 原本毫无悬念的败局陡然发生逆转。


    孙掌柜来时带了二十余人,个个身高七尺,浑身肌肉虬结, 肩头隆起时浑似鼓凸小山, 祈冉冉毫不怀疑,这样的肩臂但凡照着她挥上一拳,她当场就能被直接打死。


    于是乎, 当打手们攥着沙包大的拳头向喻长风狠狠挥过去的时候, 她心里其实是无比紧张的。诚然知道天师大人拳脚向来不弱,但对面毕竟人多势众, 手里还都拿着刀,如此情景之下, 哪怕英明神武如喻长风也难保不会吃亏。


    祈冉冉如此想着, 形色仓皇地于院中搜寻一圈, 堪堪找出个除草的铁铲想要扔过去, 然下一瞬脑袋一抬,就见原本气焰嚣张的打手们已经七七八八躺了一地, 个个蜷着身体痛呼哀嚎,显然是被揍得不轻。


    天师大人的‘行凶’动作出奇得快,快到祈冉冉完全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


    但他揍完人后走过来的动作却又似乎出奇得慢,祈冉冉怔怔注视着他目逆而来,恍惚间竟觉四下里的风都被突然无形拉缓了不少。


    哦, 不只是风,就连树梢的蝉鸣都霎时变得要命的清晰, 一声连着一声,直将她的耳膜心口搅弄得一片鼓噪。


    有点吵,甚至还莫名有点晕晕的。


    于是祈冉冉出于本能抬头去瞧, 却发现九月梢头鸣蝉尽散,唯有绿到发黑的浓密枝丫葱葱郁郁,依稀盛着些许如星河般旖旎璀璨的细碎的光。


    ……


    不过一个恍神的功夫,喻长风已经走到了她眼前,他抬起手,指腹直直探向她发间耳垂,生着薄茧的粗糙触感于耳畔停留一瞬,旋即复又收回。


    ‘玎玲’一声。


    是她耳坠子被毫无防备浅浅拨弄过的声音。


    下一刻,喻长风摊开手掌,冷白掌心间安安静静躺着半片绿叶,是他方才从她发丝里取下来的。


    “祈冉冉。”又清又冷的嗓音紧随其后,“受伤没有?”


    祈冉冉蓦地回神,圆眼睛懵懵然眨了一眨,“喻长风?真的是你啊?”


    她很快迎着日光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小酒窝款款一陷,瞧上去又乖又甜,


    “你怎么真来了?”


    喻长风眸底万年不变的沉郁暗色于是就这么肉眼可见地散去大半,他蜷蜷指,将另外半片被他亲手截断的绿叶巧妙隐藏,薄红的唇动了动,平静开口道:


    “云沧州的事办得差不多了,过来找你。”


    趴伏在地的孙掌柜明白自己大势已去,眼瞧着她二人你侬我侬,浑视旁人于无物,瞅着机会就想逃跑,只是他堪堪才生了起身的念头,弹指间就又被天师大人一石子砸回了地面。


    俞若青适时凑上来告黑状,“就是他们欺负表姐与我的,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出气呀。”


    俞表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十分有眼色的主动改口,“表!姐!夫!”


    惯不爱搭理人的天师大人眉眼一动,一反常态应了一声,“好。”


    他也顿了顿,“元秋白还有半刻就到。认识去衙门的路吗?等他来了,先让他陪你去报官,县令刻意包庇也无妨,元秋白身上有天师府的令牌,他知道应当如何做。”


    俞若青闻言连连颔首,末了脖颈一偏,小小声地同祈冉冉惊讶道:“表姐,原来表姐夫一句话可以说这么多字诶。”


    祈冉冉:“……”


    ***


    天师大人对时间的预估准到令人发指,半刻之后,元秋白果真到来,同行的天师府弟子将地上的闹事者齐齐捆起来,一根绳子拖拽着去了衙门。


    静谧小院里顿时只剩了祈冉冉与喻长风,半晌之后,天师大人再次破天荒地先有了动作。


    他抻抻衣袖,口中同时轻声道:“祈冉冉,低头。”


    祈冉冉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尾音是个稍显疑惑的上扬语调,脑袋却是依言低垂下去,乖乖露出黑油油的发顶,


    “做什么?”


    喻长风没答话,一手扶上她后颈,另一手自袖中掏出个金灿灿的晃眼物件,仔仔细细别进了她右侧发髻。


    廊头檐下便是水塘,此时此刻,池中之水波光粼粼,明澈映照出发间之物。


    ——是一支纯金的桃花簪。


    祈冉冉登时讶然。


    可还不待她有所反应,下一刻,左侧发髻也随即感受到了一股沉甸甸的稔熟重量。


    祈冉冉这下是真愣住了,一脸错愕地抬手去摸自己发梢,发现天师大人戴完桃花簪后,居然又一气呵成地在她脑袋顶上另插了一支纯金的梨花簪。


    两支簪子虽式样不同,风格却是一般无二的简单雅致,且分量不轻,一戴便可知是用了足秤的金料。


    只是……


    “喻长风,这两支簪子是不是你自己亲手打的?”


    喻长风略显惊讶地抬了抬眼,口中低低‘嗯’了一声,薄唇一抿,难得主动发问道:


    “是样式太粗陋了吗?”


    不然她怎么看出来的。


    祈冉冉摇摇头,“没有,形制和花样都是我喜欢的,之所以会有如此猜测,是因为……”


    她的身形随着天师大人后撤的左手微微向前踉跄了一下,


    “是因为没有哪个首饰铺的店家会把一支戴在头上的发簪做得这么沉!”


    发髻两端压下来的分量已经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头顶插了两支簪子,而是顶了两块石头。


    “这一支簪有多重?三两?”


    喻长风神色恹恹地替她将左侧的梨花簪取下来,“五两七钱。”


    他说着就要将发簪重新塞回袖子里,祈冉冉瞥一眼他惝恍落下来的眉目,忙伸手拽住他的手,


    “做什么呀,哪有送了人东西还往自己口袋里揣的道理?”


    她将发簪接到自己手里,又捧起来仔细瞧了瞧,黑亮亮的瞳孔里拘起一捧金晃晃的光,亮得像是九霄之上最为璀璨的潋滟星河。


    “我很喜欢,多谢你,喻长风。”


    喻长风又低低‘嗯’了一声,只是这次的嗯声里却明显多了些愉悦。他继续去卸另一边的桃花簪,边卸边问她,


    “真的很沉?”


    “是啊。”祁冉冉点点头,扶住后脖颈痛苦地转了转,


    “我这几天本来脖子就酸,方才顶着这一斤多的金疙瘩,更是感觉脑袋都要掉了。”


    喻长风顿了一瞬,愈发地靠近她,温热的手掌抬起来,先将她乌蓬柔软的发丝尽数拨到一侧,露出一小截雪白细腻的脖颈,继而贴上自己的掌心,不轻不重地替她按揉起来。


    他揉捏的手法很有技巧,祁冉冉没一会儿就舒服得眯了眯眼,她有点想往他身上靠,没什么特殊原因,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贴贴他。


    但这光天化日的又明显不大合适,祁冉冉略一思忖,干脆牵着喻长风的袖摆将人带进自己卧房里,先推着他在贵妃榻上坐下,自己也挨着他落座,继而寻来个金丝软枕塞在背后权作支撑,最后重新抓起他的手搭回自己后颈,要他继续的意味不言而喻。


    喻长风浅浅勾了勾唇,依着公主殿下的无声示意复又替她揉起了脖颈。


    揉着揉着二人的姿势就变了,金线软枕不知何时被踢到了脚下,公主殿下背后的倚靠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天师大人结实的肩头,喻长风在调整角度的间隙里垂眸一瞥祁冉冉,目光流连在她眼下两团浅淡的青紫,五指微微一蜷,到底还是没能按捺住触碰的冲动。


    “很累?”


    他轻轻在她眼皮上刮了一下,声音也是轻轻的,几至气声的低哑呢喃,又因为二人离得近,瞬间便酥麻了祁冉冉的半边身子。


    祁冉冉于是愈发卸了力道,脊骨软塌塌地再度陷下去一截,双腿随之外移,整个人几乎快要滑落到地面。


    喻长风无法,只得将空着的一手箍到她后腰上,在将人提起来圈进怀中的同时建议询问道:


    “困了?要不要去榻上睡一会儿?”


    祁冉冉摇摇头,“不睡,要等若青回来。”


    她嘟嘟囔囔,窄窄的眼皮懒洋洋地耷拉下来,蜷曲长睫轻颤两下,浑似一只栖在安全领域里怠惰振翅的蝶,


    “好奇怪啊喻长风,原本没觉得困,结果你一来我就困了。”


    话音至此已然隐隐添了笑意,祈冉冉阖着双眸抿唇莞尔,片刻之后睁开眼来,手指无意识把玩着他一缕发丝,在极尽亲昵的距离里与他四目相对,


    “喻长风,你累不累?”


    喻长风定定看着她没说话。


    ——他累吗?合该是累的。


    本该十天半月才能做完的事硬生生被他压到三朝五日,连更晓夜,通宵达旦,元秋白中途想先偷溜一步还被他毫不留情地捉了回来,逼得元堂兄整日拉着恕己说他坏话,无时无刻不在怪怨他非人有病。


    出发时也急,云沧州诸事收束时恰是酉时二刻,距离关闭城门不到一刻功夫,他没时间用晚膳,将两支发簪放进袖中后便马不停蹄地驰骋出了城。


    一路鲜少停歇,持握缰绳的十指指腹直至目今都尚且留存有酸胀木然的痹症之感,喻长风虚虚攥了攥掌,默默垂下眼眸,视线于一片如烟云般轻薄绚烂的柔软罗纱中徐缓上移,最终停驻在祈冉冉言笑晏晏的娇俏面容上。


    他才觉得奇怪。


    好像见到她的一瞬间就不累了。


    好像见到她的一瞬间就惬怀了。


    他混混沌沌空耗人生,一朝心窍初开,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追逐熙春,待春色慷慨赐予他回应之时,他才恍然惊觉原被韶光辉照竟会如此令人神魂摇荡。


    生着薄茧的修长手指顺势后移,喻长风蹭了蹭公主殿下犹然泛绯的细腻面颊,将她散乱的鬓发一一拨回耳后。


    “还好。”


    祈冉冉又笑,“乖乖呢?吃胖了没有?”


    喻长风有问必答,“路途奔波不好带它,恕己在照顾着。重了约摸半斤,本来还能更重些的,只是它挑食,不大乖。”


    小狸花刚被鞠养时瘦骨嶙峋,为了让它长点肉,二人很是费了一番心力。


    祈冉冉‘哦’了一声,将‘慈母’的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半斤也不少了,乖乖还小呢,想吃什么吃什么呗。”


    喻长风对此不置可否,安安静静地替她整理完鬓发,又顺手将她右侧松散的发带重新系了系。


    祈冉冉被他搭在耳廓的指尖惹得有些发痒,她瑟缩了一下,旋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再次开口,


    “对了喻长风,你适才和若青说元秋白有天师府的令牌,上京城的钦差这几日也在黔州城内,你贸贸然暴露身份没问题吗?”


    “……”


    喻长风原本松泛的肢体突然挺直了一瞬。


    “嗯?”祈冉冉复又仰头,疑惑不解地眨了眨眼,“怎么了?”


    喻长风垂首与她四目相对,“无妨,但你提醒了我另一件事。”


    他望着她清凌凌的圆眼睛,


    “事关‘亡夫’,你是不是应该先给我一个解释?”


    “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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