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兔子


    坐回马车里展纸研墨, 喻长风埋头执笔,一待就是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他迈下马车, 将一封看上去颇有分量的信笺交给恕己, 附耳安嘱几句后,恕己点头应下,旋即翻身上马, 往相反方向驰骋离开。


    余下的车队则继续前行, 直至寻到个临近水源的地点方才停歇,当下临近酉时, 几个弟子开始一丝不紊地扎营起火,祁冉冉一头如云鬓发并未梳髻, 而是如马尾巴一般高高拢成了一束, 她口中叼着根浅水绿的绸缎发带, 双手略显吃力地高抬握紧发端, 远远瞧见他下车了,眼睛瞬间一亮, 忙不迭便自潺潺的溪流旁一路小跑着向他而来。


    “喻长风,快帮我系一下头发,我抓不住了。”


    离得近了才发现公主殿下已经连衣裳都换好了,她此次出行合该未带骑装,上身一件浅杏色的丝质垂领衫, 外搭暗金花草纹背子,白日里的绫锦间色裙也换了, 变成了上宽下窄的鹊灰波斯裤,并不十分贴合的衣袖被她以两条银纹湖水蓝的飘带于腕间巧妙束起,喻长风凝眸去瞧, 发现这飘带似乎有些眼熟。


    哦,她用的是他的发带。


    低垂注目的漆色眼眸里霎时多了点笑意,喻长风平直的唇角些微上扬,指尖弯曲,轻卷住她齿间缎带的另一端。


    “如何系?祁冉冉,这上面都是你的口水。”


    他说这话时声音平平,语气里不含半分戏谑,可手上动作却也同时没有丁点迟疑嫌弃,一时竟令人辨不清是否是在玩笑。


    “哪有。”


    祁冉冉瓮声瓮气,话音被口中缎带搅得含含糊糊,待到那点子绸料完全离了唇,口齿才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我从不流口水。”


    一句反驳坚定讲完,然下一瞬,公主殿下却又明显有点心虚,“等等,不会真有口水吧?你让我看一眼,真有口水我就换一条。”


    口水自然是没有的,喻长风也自然不会给她看,他又往祁冉冉身前站了站,一手接替她双手,囫囵圈握住满头青丝,指节勾住缎带一角,另一手利落一绕,三两下就将她原本蓬乱的发丝束得齐整又漂亮。


    落手时不经意瞥见了她白莹莹的耳垂,玉润柔软的一小片掩映在黑发间,其下坠一同样澄莹的珍珠耳珰。


    他看在眼里,突然就忆起了几日前。那时她耳间佩戴的还是一对圆滚滚的小红珠子,红珠娇俏惹眼,于煦暖清风里盈盈摇晃出流动的光,引着诱着他伸手触碰。


    现在……


    指腹不自觉在珍珠上拨弄了一下,触感温凉润泽,仿佛通着佩戴之人的体温。


    喻长风指尖莫名发烫,一息之后倏然回神,他蜷了蜷指,半晌,默默将手收了回来。


    祁冉冉对此无知无觉,左右来回地晃了晃脑袋,确定两侧头发不会再掉下来之后,她才仰头朝天师大人甜甜一笑,继而又兴致勃勃地拉他衣袖,


    “喻长风,我们什么时候去猎兔子?”


    喻长风的手背与她碰到一处,他没躲开,抬头看一眼天色,“再过四刻。”


    山间野兔的活动时间通常为每日酉时至次日卯时,如今已是申时下四刻,再四刻之后,确实正好能赶上野兔外出觅食。


    祁冉冉拉长调子‘唔’了一声,“那我们可以先去尝试着做个陷阱嘛,如果只靠陷阱就能捕到兔子的话,马儿就不用再费力驮着我们跑了。”


    喻长风眼睛一抬就知道她打得什么算盘,无非就是前几日身体状况不佳,这几日又在路上憋得狠了,本就活泼好动的天性一朝释放,却苦于没有个舞起来的机会,如今眼瞅着终于能玩能闹了,公主殿下可不就是一刻都等不得。


    “真想现在就去?”


    天师大人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仅只客观地向她阐明利弊,


    “到了酉时四刻,野兔离巢觅食,届时我们只需寻得一只踪迹,再纵马追逐即可。但若当下就去,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野兔也尚未出窝,你若想成功狩猎,只能先躲在草丛里耐心候着,且还不知道要候多久。”


    祁冉冉对此倒是不甚在意,“草丛里候着也比马车里候着要好呀,至少一抬头还能瞧见天空和晚霞。”


    她跃跃欲试,将手中弓箭挥得瑟瑟作响,“走吧走吧,我们现在就去。”


    ***


    二人遂一路纵马来到密林深处,喻长风先行下马,执着马鞭抽打了几下半人高的茂密草丛,确认此间并无什么蛇虫鼠蚁,这才转头对祁冉冉道:“来。”


    祁冉冉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有样学样地松了手中缰绳,任由两匹马儿头抵着头自行踏步吃草,她则乖乖跟在天师大人身后,一起来到一棵繁茂老树下‘鸠工庀材’。


    山林腹地间的天色较之外头要更暗上三分,喻长风从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截细麻绳,绳头系活结,内径扩至七八寸,继而又将绳圈用木棍撑起来,支撑的木棍则深深插进地面里。


    祈冉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操作,她远没有天师大人的好视力,在夜色里也能如常视物,故而只能勉力眯起眼睛,脑袋还越凑越近,最后几乎快要攀到他肩膀上。


    削尖的粗木棍顶端锋利,喻长风怕她稳不住重心一头戳上去,只能在操作时将双手改为单手,分出来的一只手浑似天堑,四平八稳地横在她身前,恪守不渝地维系着公主殿下与木棍的距离。


    只是天师大人身上穿的还是广袖的圆领袍,他这厢但凡一抬手,宽大的袖摆登时便能将公主殿下的视线彻底遮挡严实。


    祈冉冉有点急了,“你做什么呀,我都看不见了。”


    说着便伸手去扒拉他的手,喻长风巍然不动,坚实臂膀横亘如山,任由她小猫似的又推又挠,“祈冉冉,不许闹,再闹点你穴了。”


    “……”


    祈冉冉小时候是真被他点过穴,她气得磨牙,半晌之后忽然福至心灵,指着自己腰上的蹀躞带道:


    “喻长风,不如我将这条蹀躞带拆了,也替你把袖子系起来吧。”


    许是为了搭配波斯裤,公主殿下今日特意于腰间多加了一条蹀躞带,此时此刻,她将蹀躞带果断褪下来,随即向上摊开掌心,朝喻长风讨要他的匕首。


    “你的刀借我用用。”


    喻长风依言拿出匕首,却没有放进她掌心,“天色太暗了,蹀躞带要如何拆?你告诉我,我来做。”


    说着手腕一转,利刃即刻出鞘,刀锋熠熠冲下,是个欲将蹀躞带径直割断的架势。


    祈冉冉忙不迭抬手拦他,“不行不行,不能这么直接割,蹀躞带都是丝麻材质,若被你如此以蛮力削裁,整条蹀躞带怕是要从接口处尽数散开了。”


    这是句实话,丝麻混纺的料子虽轻薄柔韧,却也极易因为一个小口子消损抽丝。


    “要先从针脚这里挑断,这样才能拆出一整条长长的蹀躞带。”


    ……


    四下愈暗,喻长风自袖中取出只火折子,吹亮了端至祁冉冉眼前,看她不知从何处捡来根尖尖的酸枣针,又在石头上磨了两下,而后便开始认认真真拆起了蹀躞带。


    她拆得仔细,且瞧这动作的熟练程度,公主殿下明显并非是第一次做这事。喻长风知她喜动不喜静,二人‘流落在外’的那两年里,祈冉冉一次针线都没碰过,更遑论后来她回归皇室,尚衣局中技艺巧夺天工的绣娘数不胜数,想必更不需要公主殿下亲自动手。


    ——所以,她是在何种境况之下,为何人拆过蹀躞带?又替何人系过广袖袍?


    这念头毫无征兆地猛然窜进脑海,天师大人眉眼一动,旋即恍觉自己竟然又开始了荒唐至极的庸人自扰。


    有什么可好奇的?


    他二人近来虽不若过去那般‘见面不识’,但和离书都签了,她与褚承言也仍在不清不楚地纠缠不休,他没立场,更没必要去在意公主殿下那些他缺席的过往。


    理智就在此刻明明白白地为他审了时又定了势,下一瞬,喻长风清晰听见了他自己的声音,


    “从前也这般做过吗?身边没有婢女帮你?”


    祈冉冉‘啊’了一声,针脚已经挑开了一半,她揉揉眼睛,抵着酸枣针复又在地上磨了磨,“嗯,从前也做过,那时候身边没婢女。”


    喻长风又问,“何时?怎会没有婢女跟着?”


    祈冉冉心道因为她在逃亡啊,逃亡途中如何能有婢女跟着?


    当年她带着俞姨母与俞若青趁夜出逃,中途更换男装,俞若青的发带却不见了,她那时便是将自己的蹀躞带拆卸开来,为俞若青挽起了一头乌发。


    只是后来,她们却被喻氏的宗老亲自捉了正着,那老匹夫不仅强硬抓她回去接旨备婚,还遥遥弯了弓搭了箭,像是特意给她教训似的,一箭便射散了俞若青的满头青丝。


    想起这事就觉心头堵得慌,祈冉冉不确定当年宗老的这番施为,喻长风是否知晓;但显然,今时今日之下,再与天师大人翻这不甚体面的陈年旧账,着实无甚必要。


    因此她也只是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随意扯了个谎道:


    “是从前宫里的秋猎,我未携婢女,只与同伴一起入林捕鸟,她衣衫不便,我便拆了自己的蹀躞带为她束袖。”


    ……


    同伴?


    他?


    喻长风再次从脑海中翻出一段记忆,自祁冉冉回宫之后,便只在及笄那年参加了秋猎。那时他们的赐婚已有苗头,虽未正式谈拢下旨,但双方均已或多或少收到了风声。


    那一年的秋狩,他破天荒地也去了,彼时奉一还曾在他心照不宣的默许下偷偷潜去看过祈冉冉,可惜去时满心好奇,归来却满面难色。


    他说,韶阳公主与礼部的褚侍郎过从甚密,两人偕同并肩,一齐从密林深处走了出来。


    他说,韶阳公主眼圈红红,该是哭过许久,褚侍郎拈着袖子替她擦拭眼眶,二者姿态亲和,密切不似作假。


    ……


    “喻长风,手伸过……”


    窣窣——


    窣窣——


    嘁嘁窸窸的声音就在此刻乍然响起,祈冉冉猛地噤声,下一瞬,黑漆漆的眼睛骤然亮起。


    “喻长风!是不是有野兔出来觅食了?快!火折子快熄了,别将兔子惊走。”


    她边说边兴冲冲地蜷躬站起,矮着身子欲往不远处去,“你且在这儿盯着,我去另一处,届时谁先发现兔子就学两声鸟叫。”


    “……”喻长风垂首吹熄火折子,本想开口叫她就待在这里,可思及适才那点被回忆勾带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闷气,一时竟也没出声阻止。


    只这一个怔怔的功夫,祈冉冉已经像条鱼似的从他手边滑了出去,魆魆夜色倾囊相助,眨眼便将那抹俏丽身影匿藏完全。


    窣窣——


    窣窣——


    细碎响动很快二次噪起,较之头次更为显明,窸窣之声嗡然密集,细听之下,似乎还掺杂有些……尖细的呼叫?


    不对。


    这不是野兔能弄出来的声音。


    喻长风面色登时一凛,拔腿便追了过去。


    天已经全黑了,四周迷雾渐起,白日里叠嶂层峦的嶙嶙山冈摇身一变,就此被黝冥夜色点化成了奇谲的鬼,喻长风眉头紧皱,在这鬼影重重间一眼望见了祈冉冉。


    可紧接着,他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高峭梢头上囫囵坠下来两团黑影,径直朝着祈冉冉面门砸去——


    “恬恬!”


    祈冉冉那厢下意识伸手去接,旋即便被一股自上扣下来的巨大冲击力砸得陡然趔趄,两团黑影一具撞进她怀中,稍大的坠入臂弯里,稍小的挂在肩头上,手腕臂膀恍若撕裂,祈冉冉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就要朝前倒。


    下一瞬,驰骤而来的喻长风稳稳接住了她,他跪在她身前,坚实双臂如猛禽羽翼,牢牢承住了她所有的疼痛。


    ……


    天地仿佛都在此刻安静了一息,一息之后,风声再起,鸟雀重鸣,冰凉的手掌抵上她额间,粗糙掌心薄茧遍布,忧惧的,惊惶的,温柔急切地将她自上而下抚了一遍。


    祈冉冉听见有人问她,“怎么样?手臂还能动吗?膝盖呢?感觉如何?”


    她晃晃脑袋,循着声音怔怔睁眼,而后就这么从喻长风情绪翻涌的黑眸深处清晰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喻长风?”


    空落落的胃比晕乎乎的大脑更先一步感知到了那股莫名其妙的委屈,祈冉冉抽噎一声,嘴巴一撇,呆愣片刻之后,忽地埋头进天师大人颈窝里瓮声啜泣。


    “喻长风,我感觉好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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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喂食


    摇曳篝火旁, 两只兔子拔地矗立,不多时,滚烫油珠接连滴落, 扑鼻香气扶摇直上, 喻长风撒过一层粗盐香料,继而擦干净匕首,动作利落地将其中一只兔子去骨分片。


    祈冉冉候在一侧望眼欲穿, 元秋白将她周身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 末了喟叹一声,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无妨,万幸砸下来的高度尚可, 骨头没断, 只是膝盖上生了点淤青, 腕骨处略有些挫伤, 这几日减少走动,莫提重物, 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说完这话,他又转头望向被天师大人拎在手里提回来的小小两团,


    “你呢?身上有没有疼的地方?用不用我一道看看?以及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祈冉冉是在距离很近的时候才发现那两团从天而降的黑影原是一人一猫,人不大, 瞧着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猫更小,充其量也就两三个月。她在抬头的一刹那意识到自己应当抱头躲开, 但电光火石间,她还是伸出了手。


    此时此刻,那被她接住的小男孩缩头缩脚,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波光粼粼,眼尾还有未拭尽的泪花,“我,我是娘亲和爹爹的儿子。”


    他期期艾艾,努力从记忆中搜寻出夫子教过他的话,“但我不,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好人,所以不能告诉你们我爹娘是谁。”言罢还似要给自己壮胆一般,俯身捡起块小石头就朝篝火堆扔了过去,“你们别想抓我去和爹娘换银子!”


    喻长风抬袖挡住小石头,冷冷瞥过来一眼,


    “不知是不是好人?你的命是谁救的?失忆了?”


    他说这话时手里还捧着片宽大的绿叶子,其上盛着片给祈冉冉的兔肉,公主殿下今日被砸得够呛,虽说骨头没碎,双手一时却也抬不起来了,遂只能暂且将至尊至贵的天师大人当做使唤,由着人家给她喂食。


    此等低微的姿态合该没什么攻击性,但小男孩明显被他吓住了,眼眶瞬刻又红一圈,身子一抖,眼底霎时要掉不掉地聚起两汪热泪。


    祈冉冉彼时已经被天师大人挑拣着喂了两块兔前胸,她嫌肉柴,嘟囔着要吃兔腿,还嫌味淡,强烈要求再加一小撮茴香籽。


    喻长风依言去行箧里取茴香籽,祈冉冉则趁势扬起个笑,视线扫过小男孩脖颈间那价值不菲、象征疼宠的金项圈,脑子一转,眉眼弯弯地就开始哄他,


    “山林里老虎野狼可多了,最爱吃小孩,山路又难走,保不齐哪一步踩空了就会如你方才那般从高处掉下来,你爹娘若是看不到他们疼爱的小宝贝,定然也会不茶不饭,靡日不思。你就不想尽快回家吗?姐姐驾车送你回去可好?”


    果然,她这般三言两语的一哄顺,小男孩先是一呆,随即便抬手抹一把眼泪,‘哒哒哒’的朝她跑了过来。


    “姐姐。”


    他含着哭腔喊了她一声,又作势要往她身上抱,


    “你当真能驾车送常枫回家吗?呜呜呜常枫好害怕啊,常枫不是故意要砸你的,常枫只是,只是,姐姐你的手臂还痛不痛了?”


    ……嗯?


    长风?


    祈冉冉一个怔愣,那厢的大‘长风’已经取了茴香籽回来,见状鞋尖一抬,面无表情地抵住了小孩膝盖,


    “不许扑她。”


    声音是淡漠的,语气也并不严厉,但小男孩的嘴唇却在下一刻抑制不住地颤抖了几下,眉眼凝成一个大大的结,瞧着就是个委屈想哭却又因为害怕故而强行忍住了的架势。


    祈冉冉看得直发笑,她突然想起过去刚捡到喻长风的时候,那时的天师大人气度尚不及如今寒冽,整个人却明显更不近人情,她在将喻长风安顿进小屋子里的第二日偷摸跑过去给他换药送饭,进门的一瞬间就被这人用锋利的碎瓷片抵住了咽喉。


    然而现在……


    她张开嘴‘啊’了一声,撒好茴香籽的兔腿便妥帖送到了她唇边,祈冉冉‘嘶’声喊烫,兔腿又被拿开,少顷之后重新递过来,油汪汪的表皮已然温度适宜。


    祈冉冉就势咬了一大口,咀嚼吞下之后再次看向小男孩,


    “自然是真的,你可记得府宅位置?告诉姐姐,天亮之后姐姐就送你回去。”


    小男孩怯怯瞅了喻长风一眼,脚下后退两步,口齿清晰地报出了个住址。然报过地址之后,他却又跼蹐走上前来,短短的手臂抱住小肚子,嘴巴微张,视线不住往篝火旁的另一只兔子上瞟。


    “姐姐,我,我,常枫……”


    喻长风轻飘飘地垂眸睨他,“想吃?”


    小男孩连连点头,他约莫是真有些饿了,眼下又被烤兔子的香气近距离的这么一勾,恐惧被食欲压制,连带着对喻长风的畏怯都淡了许多。


    “嗯嗯,常枫也想吃兔……”


    话音未落,另一只烤兔子被喻长风探臂一取,随手扔给了后方黑暗中的天师府弟子。


    ……漫漫旷野登时微妙沉寂一瞬。


    下一刻,震天哭嚎蓦地炸开,喻长风面不改色,将被逗哭的小男孩径直丢给元秋白,又细细擦拭了手上油污,抱起祈冉冉就往马车里走。


    一同被救回来的小狸花左瞧右看,一息之后做出抉择,极识时务地朝祈冉冉奔了过去。


    它攀着天师大人的外袍,自后背一路灵巧跃上他肩头,即将跳向祈冉冉怀中时却被拦了一把,喻长风腾出一只手,于半空中准确握住了毛茸茸的小狸花,重又将它放回到自己肩膀上,还几不可察地顺手撸了一把猫头。


    “你也不许扑她。”


    祈冉冉笑盈盈地将话重复一遍,“没错,你现在也不可以扑我。”


    她愈发往喻长风怀里缩了缩,这人当下只用一只手抱着她,骨节分明的五指稳稳托在她后腰下,线条坚实的小臂牢牢抵在她脊骨处,虽瞧着安如盘石,但她还是有点担心。


    “喻长风,要不你低低头,让我勾住你脖颈吧,我怕你将我摔下去了。”


    喻长风没说话,仅只沉默着将她又往上颠了颠。直至二人步入马车,小狸花也自顾自寻了个角落蜷起尾巴,他方才在昏黄的火光里无声呼出口气,胸膛起伏,沉沉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祈冉冉。”


    桌角上的琉璃灯已经点起来了,明度濛濛微弱,投到天师大人脸上时就只余了一层朦胧惝恍的氤氲光影。


    祈冉冉扬着尾音轻轻‘嗯’了一声,她抬起头,看他黑漆漆的眸底逐渐被灯影染上暖色,平日里强行压制的情绪狡谲刁猾,也于此刻悄无声息地背离了主人意愿,就这么顺着这点暖色,偷偷泄了少许。


    “祈冉冉,对不起。”


    “是我来晚了。”


    ***


    诚然,祈冉冉此前未重生过,身旁也没什么经历相仿的‘同道中人’,故而她不清楚,是否每一个重生之人都会如她这般,哪怕今生星移斗转,她也仍旧可以通过梦境偶尔一窥前世后事。


    她曾梦见过公主府的那场爆炸过后,仍有玄羽军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也曾梦见过郑皇后闻悉她的死讯,面上无悲无喜,转头孤身去了俞瑶生前的寝宫内独坐一夜;


    梦见最多的还是喻长风,他为她设了衣冠冢,意味不明地要她‘再等等’,又在她的牌位前默然伫立,最后哑着嗓子对她道——


    祈冉冉,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她说不清自己当时是个什么心情,坦而言之,那时候他二人的关系其实已经相当恶劣了。


    喻长风频繁离京,与她形同陌路;她则公然与褚承言同吃同住;上京城的百姓们评议她恣睢放荡;整个天师府上至宗族长老,下至外门弟子,无一人不憎恶她,无一人不讨厌她。


    她是在俞瑶给予的丰盈的爱与夸赞里长大的,但那段时日,她亲手将自己的风评形象搅弄得一团糟,靠着那点最能博人眼球的‘男欢女爱’掩盖住她借由褚承言与玄羽军私下来往的不韪行径,她从未在意过外人对她的评价,只是偶或会在夜深人静之时觉得有些愧对喻长风。


    是啊,哪怕已经签过和离书,喻长风也是她过往岁月中名正言顺的唯一驸马,他是这桩‘风流韵事’里不可或缺的另一位当事者,是原本才高行洁,六尘不染,却被迫被她掎入红尘,沾上秽浊的矜贵仙人。


    哪怕时隔两世,祈冉冉也还清晰记得彼时听闻这评判时的复杂心情。她一面觉得世人对她当真是严苛又偏颇,怎的夫妻双方一朝和离,骂名却都要她一人来背?


    一面又觉得这骂名背得也情有可原,毕竟所有攻袭向她的不堪言论中,最受认同的一条便是来自于一位受过天师府恩惠的年迈老者。


    那老者说,天师大人一生上兵伐谋,济贫拔苦,设祭坛,斩佞官,各处世路无不卓荦完满,可惜白璧微瑕,独一所缺,只在荒诞婚途。


    换言之,她成了喻长风身上如噬附骨的唯一污点。


    ……


    颊边很快覆上来一只大手,喻长风眸色晦暗,粗糙指腹摩挲得她眼角生疼,


    “别哭,身上很痛吗?”


    祈冉冉顿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


    她闷闷‘嗯’了一声,旋即又矢口否认,“不是,是我没吃饱。”


    “……”喻长风默了一瞬,“我去把另一只兔子要回来。”


    希望那个接到烤兔子的弟子还没开动。


    他这幅轻淡微漠却予取予求的模样莫名取悦了她,祈冉冉看在眼里心念一动,堵在胸口的郁气忽地就散了大半。


    “不用了。”


    好半晌后她才重新开了口,润泽红唇向上一翘,终于破涕为笑,


    “不吃烤兔子了,我要留着肚子,待到后日入了城,连吃十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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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恨帝后双重生了》


    【恶毒皇后 x 恣睢帝王,对抗路纯恨夫妻,男洁】


    【双强,双生理性喜欢+清醒沉沦】


    *


    裴准与谢琼枝定有婚约,可惜二人一个有朱砂痣,一个有白月光。本欲就此退婚,然宫宴之上,二人一夜荒唐,终究还是被迫成了亲。


    后来,裴准继天立极,在位三十一载,三十载都在与谢琼枝针锋相对。


    谢琼枝生于百年世家,身上却没有半分世家女子该有的温良恭俭,她爱权,贪色,野心勃勃,锱铢必较。


    裴准削她舅舅兵权,她便折他心腹羽翼;


    他编派她牝鸡司晨、坏她名声,她便谣诼他垂涎臣妻,毫无私德;


    他纳她庶妹入宫花前月下,她转头也召他皇弟晋见夜夜笙歌。


    最严重的一次,二人双双挂彩,裴准在满室狼藉里眸光凶戾,“谢琼枝,若有来生,朕死都不与你扯上关系。”


    然而一朝兵变,皇宫内院火光冲天,他与谢琼枝却谁都没有逃出去。


    ……


    再一睁眼,裴准回到了少年时。


    这一次,为了摆脱谢琼枝,他第一时间揪出宫宴之上下药之人,请旨退亲,又紧锣密鼓挑选贵女。


    可是后来,宫宴如期而至,裴准看着面前空了一只的成对酒盏,脑中空白一瞬,脸色突然变得无比难看。


    “奴才似乎瞧见谢家小姐往水阁…殿下您去哪?”


    裴准眉眼阴沉,“去找死。”


    *


    一朝重生,谢琼枝的苦心经营灰飞烟灭,彼时的她受困内宅,全然无法破局。


    于是谢琼枝想,还是选裴准来破局吧。


    毕竟是前世亲自训过的狗,用起来更顺手些……


    *


    再后来,一封神秘手札送到帝王案头,裴准看到其上谢琼枝亲笔写就的[近来裴狗心绪不佳,应适当松松狗链,并给点甜头],神情一时冷得骇人。


    他攥着手札,重重一脚踹开寝殿大门,就见那让人恨得牙痒的谢皇后仙姿佚貌,雾鬓风鬟,眉目流转间容姿松散,仿佛早有预料,“来了?睡吗?”


    “……”


    “睡!”


    裴准咬牙切齿,长臂一探,捞起人就往榻间走,“谢琼枝!一会儿你可别求饶!”


    ******


    第33章 印章


    第三日, 车队入荊州城,一行人先寻了家酒楼用早膳,不想一顿饭尚未吃完, 酒楼门前就已被大批人马堵了个水泄不通。


    十几个武夫打扮的壮汉径直将祈冉冉与喻长风所在圆桌团团围住, 元秋白彼时正在给怀里的小男孩剥水煮蛋,见状动作一停,捏着剥了一半的蛋壳不知所以。


    小男孩坐在他怀里急得直张嘴, ‘啊啊啊’得叫个不停, 喊了半天没得到回应,干脆自食其力地探出手臂, 艰难去够桌角那块掉在地上又被捡起来的馒头皮。


    他抓起馒头皮就要往嘴里塞,元秋白应时回神, 不甚赞同地‘啧’了一声, 从他手里将东西抠出来,


    “你这孩子, 脏不脏……”


    话未说完,为首的壮汉突然眼眶一红, 紧接着,他跪地膝行,扑到小男孩面前便开始嚎啕大哭,“少东家!属下可找着您了!”


    少东家?


    祈冉冉方才知晓,原来这小男孩竟是荊州第一镖局, 戚氏镖局的小少爷。


    小少爷名唤戚常枫,日前随嬷嬷外出买糕点, 嬷嬷不过转身付个银钱的功夫,戚常枫便被人捂着嘴巴抱走了。


    他是个机灵孩子,敏感觉察到对方的恶意后便不再哭闹, 仅只佯装惊吓过度陷入昏睡,继而又在穿越密林时,仗着身材矮小的便利伺机逃了出来。


    可惜在逃跑过程中失了方向,随即又发现一只小狸花摇摇欲坠地横挂在树梢上,他勉力去救,却不防脚下一个踏空,这才与狸花猫一起摔了下来。


    ……


    一路被人前呼后拥着入了戚府,早有脚程快的将先前一番始末事无巨细地通报给了主人家,故而此时此刻,尚不待祈冉冉迈过大门,一年逾桃李的美妇人便已迎上前来,握着祈冉冉的双手千恩万谢,


    “我儿顽皮,若非姑娘出手相救,戚家血脉只怕就要断送于此,姑娘此番恩德,我戚家上下没齿难忘,只愿……”


    她边说边要攀住祈冉冉的臂弯往庭院中去,手腕堪堪抬起就被人从后以折扇挡了一下,


    “她小臂还伤着,烦请戚夫人松手。”


    戚夫人这才发现自入府始起,祈冉冉身后便始终亦步亦趋跟着位挺拔俊朗的冷面男子,她顿时一愣,“不知这位是?”


    戚常枫彼时已经被嬷嬷揽回了怀里,闻言一抻脖子,抢先回答道:“我知道!是姐姐的夫婿!”


    他早就发现了,姐姐前日上马车时就是由这不会笑的哥哥亲手抱上去的,今日用早膳时,哥哥还给姐姐烫了碗筷。这些事他平日里都看爹爹为娘亲做过,能近取譬,哥哥既然同样为姐姐做过,那他二人自然也是夫妻。


    祈冉冉笑盈盈地没否认,喻长风竟也一改故辙地‘嗯’了一声,身后的元秋白暗自咂舌,然还不待他说些什么,便见对面的戚夫人了然一笑,口中稍稍停顿,继续询问道:


    “我瞧你们今日初次入城,车队里带了不少行箧箱笼,不似寻常踏青出游,口音又非当地亦或邻乡,此番远赴而来,可是想在荊州城内办事寻人?若是方便,各位不妨与我透露些许,我戚家世代行镖,虽无多大本事,消息却最是灵通。如此,也好就姑娘的救命之恩报答一二。”


    她说话倒是单刀直入又快人快语,元秋白闻悉却是一惊,忽地就顿悟了喻长风适才在酒楼时的一番施为。


    那时候戚家的人堪堪寻来,天师大人借着去酒楼后院套车的功夫,将前日捏造的身份背景快速同他讲了一遍,又在马车行箧上做了些走商的痕迹。


    他当时还觉喻长风过于着急,如今方才意识到,戚家以行镖立命,敌对仇家必不在少数,且看前日戚常枫一番‘绝不透露身份’的言论,便可知戚家今日既能直接寻到酒楼,又敢将他们一行人齐齐迎入宅府,定是已经提前将他们浅显调查过一番。


    状似无意地朝后一瞥,余光里果然瞧见两个戚府小厮正自他们的马车后方绕行而来,几不可察地冲戚夫人点了点头。


    喻长风在与元秋白交汇的目光里轻叩手中折扇,元秋白登时意会,自然开口道:


    “戚夫人慧眼如炬,不瞒您说,我们从合兴府来荊州城,确实是为了做生意。”


    他也开门见山,


    “不过不是做荊州城的生意,而是云沧州的生意。您走南闯北多年,定然知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云沧州境况虽尚不及‘大灾’,但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我们遂先行备了点药材,打算赶赴那处以成本价将草药半卖半赠予百姓,也算结个善缘。其余的草药会在打通云沧州门路之后陆续运去,届时若途径荊州城,还望戚夫人搭衬一二。”


    这话讲得有理有据,前因后果一具齐全,还颇符事之常理,且元堂兄这厢话音堪落,一旁的戚常枫就立刻接力似的大喊起来,


    “娘亲,元哥哥对我可好了,昨晚搂我睡了觉,今早给我洗了脸,方才还给我喂了饭!”


    其实他昨夜是想和姐姐一起睡的,姐姐救了他,身上又暖暖香香的,笑起来还有小酒窝……只可惜还没摸到马车门就被元哥哥一溜烟似的自后抱走了。


    戚夫人闻言,心中戒备一时更是消了大半,她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踌躇之色,少顷,突然拱手冲喻长风与元秋白行了一礼,


    “我有事需得离开片刻,烦请各位移步,先行去花厅用盏茶水。”


    ***


    一行人遂步行至花厅,戚常枫也被嬷嬷抱着跟了过来,他换了身绛红绣团圆纹的套头圆领短衫,搭配同色的绸质小袴,脖颈间的金项圈明光烁亮,一眼看上去活像个年节壁画上的送喜娃娃。


    进入花厅后他就闹着要从嬷嬷身上下来,而后又‘哒哒哒’地跑到元秋白身边,一手搭扶上元堂兄膝头,另一手高高举起,手心里握着颗滚圆的大荔枝,是个要元秋白替他剥开的架势。


    元堂兄医者仁心,面对小孩时也格外有耐性,见状伸手接过,将荔枝外壳剥至只余残底后又递回去,一面取来帕子擦手,一面随口叮嘱他道:


    “荔枝性热,吃多了容易上火,你……”


    戚常枫没等他说完,转头将剥好的荔枝递给了祈冉冉。


    元秋白:“……”


    祈冉冉应时便笑了,捧场地低下头,将荔枝纳入口中,继而又含含糊糊地问他,“常枫,你爹爹呢?”


    以戚家对戚常枫的重视程度,独子一朝失散归家,当爹爹的没理由不出来见他。


    戚常枫趴在她膝上摇头晃脑,又踮脚竖起一根肉嘟嘟的手指,想要去戳祈冉冉的酒窝,“爹爹半月前受了刀伤,每日都要歇在榻上饮汤药,娘亲不让他起来。”


    正说着,门外一阵骚动声,半晌过后,一熊腰虎背的魁梧男子被戚夫人搀扶着踱步进来。男子身形板实健硕,面色却略显苍白,裸露在外的颈项间隐约可见露出一角的白色细布,想来必是那位‘受了刀伤每日歇上榻间’的镖局当家人,戚常枫的爹爹,戚翼荣。


    果然,男子见了他们,先是同样拱手行了一礼,自报了姓名身份,接着却并未继续寒暄,而是沉了嗓音,面色凝肃道:“听我夫人说,各位想由荊州城改道去云沧州做生意?”


    他挥手示意嬷嬷将戚常枫抱出去,又吩咐婢女送上新的茶水点心,“恕我直言,云沧州并非什么太平之地,各位若无通天的本事,还是莫去为妙。”


    喻长风对此沉默不置可否,一旁的祈冉冉倒是兀突接过话头,长袖一敛,指着戚翼荣的脖颈风马牛不相及道:


    “戚东家这伤口是被汞蚀过吧?我瞧着颈边那一小块皮肤表面斑驳泛红,是斑丘疹留下的痕迹?”


    “……姑娘是医者?”戚翼荣闻言一愣,元秋白也是一脸震惊地望过来,口中话语调谑,却是变相肯定了祈冉冉的猜测,“堂妹这是背着我偷师去了吧?”


    祈冉冉弯弯眼睛,端得一脸不以为然,“嗐,我这不是曾经也……”


    两道凉飕飕的视线就在此刻不轻不重地凌压下来,祈冉冉顿时噤声,旋即身子一扭,冲喻长风心虚笑笑,“哎呦,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瞧你,又生气。”


    一室氛围因她这一句小女儿似的娇嗔莫名变得松快不少,外间的丫头也适时推门而入送上茶点,戚翼荣缓慢起身,亲手为在场众人添了茶水,而后重新落座,终是愿意切入正题。


    “原本还在挂虑各位赴云沧州后恐难自保,但见两位公子气度不凡,姑娘又生了颗聪慧机巧的七窍玲珑心,我便也不必遮盖,实话实说了。”


    “不瞒各位,我身上这伤正是半月前走镖至元沧州时受的,那一趟运送的货物是个四尺见方的柳木箱子,委托人并未说明箱中所放物件,只安嘱我们全程勿要打开。”


    “只是或许为天意,走镖的队伍在入元沧州时适逢大雨,装载柳木箱的镖车车轮被雨水冲坏了一只,行进间车身震荡,柳木箱掉下来,竟从中摔出了个豆蔻年岁的女童,眉目清晰干净,却早已没了气息,明显是具死了多日的尸首。”


    ……女童尸首?


    祈冉冉登时震惊瞠目,“怎会有人千里迢迢往元沧州运送一具女童尸首?可知晓这女童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戚翼荣摇了摇头,“箱子掉下来时,街道上很多人都瞧见了,我们只觉心神不宁,结果投宿当晚就遭遇了灭口暗杀,且那些兵器上还提前涂了汞,显然没打算留活口。万幸此趟运镖队伍里的每一位镖师在走镖时都以斗笠遮面,我戚氏镖局在荊州城内又有些头脸,这才使得那伙人在我们成功逃回荊州城后被迫放弃追杀。”


    “捡回一条命后,我便派人据此细查元沧州种种,也是那时方知,原来不论商队亦或镖队,但凡人数稍多一些又无当地人自内接应,倘若在过云仓州城门时,未能出示一方特殊印章,入城的首日便会被盯上。”


    戚夫人适时拿出来几封信笺,递给距离她最近的元秋白,元秋白拧着眉头快速看完,转手又将信笺递给喻长风。


    祁冉冉凑过来,虚虚倚着天师大人的小臂与他一起看信,片刻之后同样皱眉,深深沉了面色。


    偌大花厅一时寂静无声,好半晌后,戚夫人才开口继续道:


    “现如今,我们已经得到了那特殊印章,可直接赠予各位此行使用,权当答谢姑娘对我儿的救命之恩。只是经手之人眼下尚未归来,诸位若不嫌弃,大可先在府中住上三四日,届时拿到印章,我们再送诸位出城。”——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34章 长风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喻长风与元秋白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后者意会,即刻开口应下, “恭敬不如从命, 那我们便叨扰了。”


    戚夫人遂与丫头一起将众人往后院里引,元秋白走在最前,喻长风处在中间, 祁冉冉落在后头尤然东张西望, 像个站立起来引颈四顾的好奇的猫,也不知在找什么。


    眼瞧着前方一行人即将绕过廊道, 马上就要与公主殿下‘分道扬镳’,喻长风原地停驻, 少顷, 提步走了回去。


    “祁冉冉, 你做什么呢?”


    祁冉冉循声与他对上视线, 眉目一弯,眼睛先神情一步泄出笑意,


    “我想找个渣斗。”


    红润润的唇随即向下垮了一点,她抬手指指自己的脸,面上显出些无奈,


    “方才在花厅里忘记吐荔枝核了,再含着我怕自己不当心咽了。”


    指尖方向的落点是她滴粉搓酥的腮帮子, 那处此刻正鼓鼓囊囊得凸出来了一小块,喻长风神色莫名地盯着人瞧了一会儿, 半晌,掌心一摊,横举至她唇边,


    “吐吧。”


    他让她把荔枝核吐他手里。


    祁冉冉十分虚假的受宠若惊了一下,“这怎么好意思呢?”


    手指却是应时抓住他手腕,唇瓣开合,囫囵将荔枝核吐了出来。


    吐完核后她也没松手,五指持续用力,就势将喻长风毫无征兆地拽到了她身前。


    二人的距离眨眼拉近至息息相通,喻长风顿时一愣,本能低头询问,整个人却在下一瞬猛地僵住,惊觉自己的唇只差一点就要吻上祈冉冉玉白的耳垂。


    “喻长风。”


    蛊惑似的旖旎软语接踵而至,


    “你觉得我香不香?”?


    喻长风的手指因这一句暧昧不明的疑问蓦地攥紧。


    觉得她香不香?她为何要这样问?


    她香吗?他不知道。毕竟他迄今为止的岁月里鲜少与旁人如此亲近,从前也从未留心嗅闻过其他女子身上的脂粉香。


    但她应当是香的,虽然今日入酒楼用早膳时,她只是短暂开了间客房简单沐浴,并未涂抹任何脂粉,但当下二人亲密贴近,他仍可以清晰闻到她身上那股甜滋滋的味道。


    热腾腾的夏风知情识趣,恰逢其时地又将那抹馥郁馨甜的梨花香气往他鼻间送了一送,祁冉冉踮起脚尖,红潋潋的唇旋即附到他耳旁,指腹无意识卷起一小截发尾来回把玩,因为离得太近,冰凉顺滑的触感也就势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他下颌。


    喻长风喉头轻滚,破天荒得结舌语塞。


    然幸也不幸,公主殿下此言似乎并非是一句心血来潮的调风弄月,因为下一刻,她就又笑起来,不待天师大人给出回答,秀气的眉梢慧黠一挑,自顾自将声音压得更低,


    “你瞧,夏日衣衫透气单薄,天气又熏蒸燠热,故而哪怕只是些香露皂角的味道都极易发散出来,可戚东家运送一具女童尸体走了数日,一行人中竟无一人闻到尸臭味。喻长风,你不觉得这很有悖于常理吗?”


    喻长风:……


    祈冉冉完全没注意到他骤然微妙的神色,指尖松开发尾,意气自若地继续道:


    “自古帝王驾崩,时或会诏几个妃嫔一同殉葬,此举虽残忍丧德,倒也并不稀见。泛常的殉葬方式一般为鸩酒或白绫,但我从前在宫中时,却曾听闻前朝的帝王为了保持妃嫔尸身不腐,会命人提前掏空妃嫔内脏,再将备好的汞自人头顶灌进去。”


    她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语气里有些扼腕叹息,更多的则是对他的提醒,“喻长风,你说那具被运送至元沧州的女童尸体,会不会也是使用了此种法子来保存?”


    ……喻长风定定看着她,“掏空了内脏的尸体合该更轻,肌理色泽也应与寻常尸身有所不同,我会再找戚东家确认。”


    祈冉冉点了点头,自然松开握着天师大人手腕的五指,面上也再次漾出些如春日般和煦的清浅笑意,“好了,我们快去后院吧。”


    她边说边提步欲走,身子朝后翩跹一转,紧接着却又被天师大人反攥住指尖转了回来。


    “……嗯?”


    她顿时一愣,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喻长风,你做什么?”


    喻长风闭了下眼,“祈冉冉。”


    梢头的朱砂丹桂恰在此时落下来几朵,四下万籁俱寂,唯有落花艳红似火,借由二人彼此纠缠的相交十指酝出一片浅淡桂香。


    “嗯。”祈冉冉又应了他一声,“到底做什么?你接着说呀,一直只叫我名字有什么用?”


    喻长风沉默片刻,终于平静道:“祈冉冉,我想按你麻筋。”


    祈冉冉:……?


    祈冉冉也沉默了,好半晌后她才一脸震惊地找回了声音,


    “不是,喻长风你有病啊,我招你了?”


    况且他想按就按呗,反正以前也不是没按过,如此郑重其事地通知她又算怎么回事?要她给他请道圣旨还是怎么着?


    “……没招我。”


    喻长风施施然松开她,蜷着指尖将荔枝核纳入袖中,少顷,黑眸幽幽一敛,头也不回地先她一步离开,


    “走吧,去后院。”


    ***


    荊州多雨,不过入后院安顿个行李的功夫,外头竟就已经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丝。


    午膳同样安排在花厅,祁冉冉坐在戚夫人的右手边,终于寻到机会问出了她一直好奇的问题。


    “请问夫人,‘戚常枫’里‘常枫’是哪两个字?”


    戚夫人在桌面洒出些茶水,将戚少东家的姓名完完整整地写出来,她面上含笑,神色蔼然地同祁冉冉解释这名字的由来,


    “常枫生在九月,呱呱坠地时恰逢郊外冈峦满山红枫,荊州城的百姓都兴致勃勃地前去观赏,我与常枫他爹却因为这刚出生的臭小子被迫困于院中。我那时刚生产完,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常枫他爹就来哄我,说山上的红枫虽奇彩瑰伟,到底还是百姓共有,但咱们家却独有两个同红枫一样称心美好的宝贝,故而这孩子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祁冉冉疑惑,“两个?常枫还有弟弟妹妹吗?”


    戚夫人顿了一息,面上难得羞赧,“没有,另一个宝贝是我。”


    “原来如此。”祁冉冉登时笑起来,刚想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身边的喻长风神情沉晦,似是有些异状。


    她一怔,借着丫头上菜的间隙凑过去问他,“喻长风,你怎么了?”


    喻长风缄口不言,片刻之后摇了摇头,“没事。”


    一桌子菜很快摆齐,戚家常年走镖,阖府上下都带着点江湖儿女的不拘小节,戚翼荣身上有伤不宜饮酒,戚夫人便代替他,就初见面时心存戒备之下的虚与委蛇真诚致歉,而后又郑重其事地向祁冉冉一行人一一敬了酒水。


    戚常枫原本还被嬷嬷抱在怀里喂饭,见着他们几人个个都端着小盏在饮,便也闹着要去够那搁在桌角的空酒杯。


    奈何他人小个子矮,哪怕抻直了手臂也探不到酒盏的边,一旁的戚翼荣将酒盏往自家儿子手边推了推,戚常枫拿到了,杯口朝着自己嘴巴猛晃两下,发现其中空空如也,遂又转头去和戚夫人要酒喝。


    “娘亲,常枫的杯子里没东西,你们在喝什么?常枫也要喝。”


    戚夫人笑了笑,纵容地拿着筷头蘸了些酒液送进戚常枫嘴里,见他被辣得小脸紧皱,便从嬷嬷手里接过他,抱进自己怀里,满目慈爱地点点他鼻尖,又夹菜喂给他吃。


    小孩子定性差,早慧如戚常枫亦不例外,他吃了两口就歪头去拽戚夫人的衣袖,拽了一会儿又伸长了手去抠戚翼荣的嘴巴眼睛,戚氏夫妇全程耐心由着他闹,自己的衣襟沾上油污也不甚在意。


    祁冉冉从前参与过不少高门大族的私家赏宴,世族里的嫡子金贵,无一不是被悉心毕力地养在锦绣窝里,但纵使如此,也鲜少能有人做到如戚家夫妇这般‘溺爱’子嗣的。


    祁冉冉看着看着就想起了俞瑶,感慨万千中不自觉偏移视线,随即却又恰好将喻长风异样的神情纳入眼底。


    ……嗯?


    第二次了。


    这是喻长风第二次面现乖异了。


    诚然,但凡是人,便总会有个神魂恍惚的时候,可能让沉毅寡言如喻天师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接连惝恍两次,这就很值得推敲在意了。


    知道直接问他也得不出什么有用答案,祈冉冉长睫微垂,开始不动声色地留心起了天师大人的一举一动。


    后半顿饭因此吃得云天雾地,半个时辰之后,众人用膳完毕,丫头们利索撤下碗碟,又送上了甘甜解腻的酸梅汤。


    那酸梅汤提前在井里湃过,即便盛在碗中再捧进手心,十根手指依旧会被砭骨的凉意激得发疼。祈冉冉拿不住,干脆将瓷碗搁在桌沿边上,继而敛裙起身,走至小窗边,透过细密的雨雾遥遥往外看。


    戚常枫已经跑出去玩了,头上戴着个尺寸合适的小斗笠,尤自趴在花圃里兴冲冲地挖蚯蚓。


    再往里,喻长风与戚翼荣站在廊下,前者薄唇续续开合,显然正在有条不紊地叙述着某件事,后者拧眉倾听,且越是听到后面,面色便越是难看。


    祈冉冉猜测他们约摸是就‘以汞封尸’一事在做精详的确认,她从不质疑喻长风的办事效率,见状便也仅只将目光在那人平静无波的俊脸上稍稍留驻,同时于心底暗自感叹——


    这厮究竟是如何做到不论说任何事都能面无表情的?


    这困惑徐徐在她心头冒了个尖,然而下一刻,她就忽地惊诧发现,原本波澜不兴的天师大人身形兀突一顿,目光游移至不远处,紧接着,眉眼恹恹一垂,眸光应时黯淡。


    等等,他看见什么了?


    祈冉冉立刻探出半个身子,循着天师大人视线的落点一同望过去,就见适才回房换衣裳的戚夫人已经来到花圃里,手中执一方软帕,正在给戚常枫擦拭脏污的脸……


    啪嗒!


    一滴雨水自檐角蓦地滑落,不偏不倚砸在了她腕间,祈冉冉猛不丁一激灵,脑中突然窜出来一件往事。


    那是她将喻长风捡回去的第三个月,这人身上的旧伤未愈,一场秋雨过后便起了高热,整个人烧得神志昏聩,难得失了平日里拒人千里的冰冷模样。


    她趴在榻边给他喂药,又用凉水为他擦脸,换帕子时见他于半醒半梦间双唇嗫嚅,似是有话要说,她附耳过去,听得他恓颓渴求道——


    娘,抱抱长风吧。


    ……


    雨势就在此刻遽然转急,落雨瓢泼,将天地吞吃得万籁俱寂。


    一片白茫噪声中,花圃里的戚常枫抻长小手,稚嫩嗓音如水入滚油,流光瞬息间响遏行云。


    他说,


    “娘亲,抱抱常枫吧。”


    第35章 抱抱


    戚氏镖局虽声名在外, 主家的宅院却并不大,单独辟出的小院内不过三间客房,入住的安排也颇为简单合理——随行的两名天师府弟子住西厢, 元秋白住东厢, 余下最为明窗净几的正房则特意留给了戚少东家的‘第一’救命恩人祈冉冉,以及沾了‘救命恩人夫婿’这层关系的喻长风。


    喻长风将祁冉冉的猜详告知戚翼荣,诚如公主殿下推测那般, 戚翼荣当日并不曾觉察异样, 直至今日经此一提醒,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 他们彼时将那女童抱去下葬时,其尸身较之寻常的尸体确实要轻上不少。


    喻长风浓到极致的黑眸微向下垂, 他默了一息, 问戚翼荣, “戚东家可知那女童身份?”


    戚翼荣点头又摇头, “只知是荊州城下一集镇里的遗孤,父母双亡后与其赌徒叔叔同住。”


    喻长风道:“戚东家可否再派人查查这女童的详尽身世?不止是出事前的现状, 她的过往,生辰年月,自小经历,这些都要知晓。”


    戚翼荣颔首应下,“好, 我今日就遣人去查。”


    二人又就云沧州的经历聊了几句,半晌, 戚常枫握着两条蚯蚓眉飞色舞地跑过来,直言自己给爹爹抓到了下酒菜,而戚翼荣也弯腰接过, 不负众望地说他今晚就吃,喻长风才在这幅父慈子孝的情景中微微颔首,先一步转身离开。


    他绕路回了花厅,发现祁冉冉已经不在了,遂又接过丫头递上来的油纸伞,独自撑着伞往后院客房里走。


    解决完了‘以汞封尸’一事,新的问题又紧随其后浮出水面。托戚常枫‘快人快语’的福,他与祁冉冉的夫妻关系打从一开始便在戚家人面前一锤落定,如此,若再遮遮掩掩地分房而寝,反倒会惹人生疑。


    他倒是可以在夜深人静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遁去元秋白的房间,但自他们离开合兴府始起,公主殿下屡屡都会于入寝时分变着花儿地往他身边凑,住客栈的那两晚还故技重施着点迷香扒窗户,他不确定自己的‘主动避嫌’是否会是多此一举。


    以及,


    以祁冉冉那个恣肆妄为的性子,倘若当真胡闹起来,会不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了当地也追到元秋白房间里去。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就觉得头疼,天师大人抬手捏捏眉心,他生在喻家,惯来应天受命,对于祁冉冉这唯一超脱出他天命安排,又时常乱他心神的动荡隐患合该敬而远之。


    可奇怪的是,每每与她相处之时,他在无奈头疼之余,竟然从未生出过半分不悦厌烦。


    抬手推开房门,厅堂里已经提前熏了暖香燃了烛火,锃亮的铜壶温在炉子上,四下里茶香飘飘,内室却没人。


    祁冉冉还没回来。


    喻长风不自觉皱了皱眉,这时才真正感受到了些许愠恼。


    她在荊州城人生地不熟,现时又是下雨天,跑哪里去了?


    总不能是同戚常枫一起爬进花圃里挖蚯蚓了吧?


    天色很快暗下来,因着雨势未歇,晚膳是由丫头们送进各自的房中用的,喻长风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些清爽小菜便放下筷子,起身来到窗边,透过连绵的雨幕安静往外看。


    他适才让戚翼荣重查那女童并非空穴来风,假使戚翼荣先前得到的消息无误,那么,这身无长物的女童究竟有何特别之处,能让委托人大费周章地将其尸首保存,再千里迢迢地运送到云沧州?


    人活一世,除去寥寥可数的贵胄出身与卓绝天赋,生来便带有、且不可被替代的东西浑然少之又少,但唯独一样有一无二。


    生辰八字,命相乾造。


    倘若那女童当真有个百无一二的绝妙八字,那么……


    门外忽起一阵脚步声,不多时,轻掩门扉被人自外推开,雨水滴答,伞骨落地,来人显然正毫不见外地往里间行。


    喻长风骤然抬眼,径直朝转角屏风处望过去,下一刻,憧憧人影绕过浅黄丝绢,元秋白的声音随之响起,


    “怎么就你自己啊?我小堂妹呢?”


    “……”


    喻长风没理他,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视线。


    元秋白‘啧’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阴阳怪气,“哎,我元某人如今也是出息了,居然能从天师大人这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清楚读出‘失望’二字来。喻长风,你还有没有心?你敢把对我的嫌弃表现得更明显点吗?”


    喻长风没接这话茬,抬手阖上小窗,“有事?”


    元秋白自行拉过圆凳坐下来,“之前你同我提到‘以汞封尸’,我午膳之后闲来无事,便去戚东家当时走镖的那辆马车上探查了一番,还别说,竟真让我找到了点东西。”


    他边说边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小到几乎捏不住的银耳环,“这耳环是从车辕的缝隙里找出来的,大抵是那女童身上的物件,你看这里。”


    指尖的落点是耳环底部的一大片炭黑,瞧着似是污渍,喻长风伸手去蹭,发现蹭不掉。


    俊挺的眉头几乎应时皱起,他抬眼,“这是被汞腐蚀之后的痕迹?”


    金银不若铜铁,与汞接触之后,表面都会泛乌变黑。


    元秋白点了点头,“虽然手边没有能进一步检验的东西,但我认为是的。喻长风,咱们公主殿下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喻长风屈指轻叩桌沿,“明日给奉一送一封信,让他将云沧州近几年来上报的饿殍名单中的孩童来历都整理出来,尤其是生辰年月。”


    “生辰年月?”元秋白看向他,“你心中是不是已经有什么推断了?”


    喻长风不置可否,“还不确定,再等等。”


    紧邻檐角的朱砂丹桂恰在此时盛着雨丝掉下来一朵,火红的花瓣落进积水里,旋即又打着旋儿被凉风吹远。


    元秋白抬手开窗,视线追随落花放空了一小会儿,半晌之后忽然回头,毫无征兆地旧话重提道:


    “你方才还没回答呢,我小堂妹呢?你们今晚会一起睡吗?肯定不会吧!你二人不是有名无实的离心夫妻吗?需不需要我提前在我房中给你备个枕头?哦,对了,天师大人不爱与人同榻而眠,那我给你在踏步上多铺几个软垫?啧,瞧瞧,喻长风,有我这么个朋友简直就是你三生有幸。”


    ……


    喻长风彼时已经提壶蓄出了一盏茶水,他心平气定地持握茶盏,心念经由这点显目的温度重新风恬浪静。


    但元秋白一开口,自己适才所有的静心之举似乎都因为他话中的某几个字而尽数作废。


    喻长风鸦黑的羽睫低垂,无比清晰地自历历水波中望见了自己瞬间烦闷的眼眸和元秋白持续作死的脸。


    “……元秋白。”


    好半晌后他才终于搁下茶盏,宽大广袖徐徐一敛,施施然站起身,“说完了吗?说完就离开吧。”


    “来,我送你。”


    ***


    门扉合了又开,元堂兄毫不意外地被天师大人拎着后衣领亲自‘送’了出来。


    但显然,他对于这意料之中的‘欢送’结果并不满意,故而哪怕两扇门板在他面前牢牢关上,他也依旧贼心不死地试图继续揶揄喻长风,


    “哎,我可告诉你,你现在如此对我,当心几个时辰后我不给你开门。”


    喻长风压根儿不给他任何回应,沉默着走回桌旁,复而端起那盏喝了一半的清茶细细啜饮。


    他清楚元秋白的性格,果然,独角戏只唱了一小会儿那人就腻了,悻悻然歇了声,意兴阑珊地提步远去。


    又过片刻,脚步声重新响起,门板再次开合,湿漉漉的潮润水汽挟裹着浅淡的梨花香汹涌而至,祈冉冉将伞搁在外间,抖落着肩头的雨水小跑进来。


    “喻长风,有没有干帕子?”


    喻长风几乎在她推门而入的瞬间就站了起来,然却也仅只是站着,目光定定停留在窗梗上,浑似正在心无旁骛地品茶听雨。


    听见她开口喊他,他也没立刻过去,而是伫立原地顿了一息,随后才从身侧的包袱袋里取出一方柔软的干帕子,拎在指尖上给她送了过去。


    “祈冉冉。”


    他见她敛袖执帕,仔仔细细地拭了手又擦了脸,继而抖落开来,囫囵罩在头顶上,十指隔着帕子来回揉搓,安静捋拂过乌黑的发。


    “嗯?”


    祈冉冉扬着尾调应了他一句,声音闷在锦帕下,轻轻软软又瓮声瓮气,乍一听好似在撒娇。


    “你去哪里了?”


    “去买东西了。”


    她边说边扯扯帕子,黑漆漆的大眼睛就此从锦帕之下露出来,晶亮的瞳仁里含了些许昏黄的火光,如同暮色四合时的溶溶湖面,稍微眨一眨就能泛起潋滟的水波。


    “还搁在外头呢,你帮我拿进来吧。”


    喻长风依言走出去,不多时又提着个食盒进来,他打开盖子,发现其中放着一碟蚕豆,一碟果脯,一小盘时蔬拌凉干丝,以及两碗熬得浓稠黏软的百合莲子绿豆粥。


    再往下,手掌大小的黑檀木盒严丝合缝,他在祈冉冉的示意下抬手掀开,发现里面放着一支男子款式的黄金簪。


    是给他的。


    ……


    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去,露出其后一轮俏生生的弯月亮。


    祈冉冉就在这片澄澈的月色里转过身来,她头顶的帕子还未完全取下,当下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凝眸望向他,上半张脸不可避免地没入暗影里。


    可喻长风却觉她的眼睛此刻简直亮得令人心悸,他看她眉眼弯弯,听她温言软语,观她剔透黑眸光明洞彻,如同很久之前那般,无声无息地救赎他于不测之渊。


    她说,


    “哝,送你支簪子,看看喜不喜欢。”


    “还有,”


    “喻长风,你要不要我抱抱你?”


    第36章 金簪


    喻长风其实鲜少有拥抱亦或被拥抱的经历。


    许是天性使然, 孩童们总是更为习惯亲近生母,而他幼年记忆里萧森的雨夜,堪堪因为小猫的事被宗老打得遍体鳞伤, 又冲了一整日瀑布, 当晚起了高热,童子们喂不进去药,喻家的宗老束手无策, 只得也将他生母唤来, 一口一口哄着他进药。


    他那时年纪尚小,烧得意识不清, 迷迷糊糊间感受到曾经熟悉的体温,下意识就想往上靠。


    然而生母却在他倚上来的一瞬间惶惶推开了他。


    她或许瞧见了那些被烧掉的所谓‘天师继嗣喜欢的字画’, 也或许听说了那只被宗老亲手捏死的‘天师继嗣养大的小猫’, 她清楚地知道喻长风的‘喜爱’就是一把时刻能够夺人性命的锋锐利剑, 所以她担忧惴恐, 本能抗拒她的亲生儿子。


    喻长风很快从这镜花水月一般美好的温馨幻境里清醒过来,他默了默, 自己拿过药碗,将苦到发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他猜,他大抵是真的病了,因为自那之后,他就开始变得十分抗拒与人接触。


    起先谁都没发现这点异常, 毕竟他天师继嗣的身份摆在那儿,平日里做做姿态端端架子, 完全可以被理解;


    后来被发现时,他的症状早已经从一开始的‘排斥接触旁人’恶化演变为‘排斥接触旁人触碰过的一切事物’,头发他自己来梳, 衣裳他自己去洗,甚至饭食也只能吃得进自己亲手制作的。


    这完全不是他身为天师继嗣该做的事,所以,喻氏的宗老又从天师府里挑出两名与他年龄相近的弟子,一唤‘奉一’,一唤‘恕己’,日夜宿在他卧房的踏步上,强行让他适应那二人的存在,他不吃饭,奉一与恕己便要受罚,宗老利用他冰封内心之下掩藏极深的友善,再次兵不血刃地逼他自我治愈。


    奉一险些被打死的那日,喻长风终于‘自欺欺人’地痊愈了。


    之后他躬擐甲胄,在战场上斩将刈旗;再之后,他得胜归来,临入京前却遭了埋伏,他知道这埋伏里多多少少有禛圣帝的授意,可在将伏兵击退之后,他却选择孤身主动走进了陷阱里。


    他想,那些他该做的,能做的,做之前必须要被雪压霜欺,敲骨剥髓的,他都已经做完了。既如此,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直接死掉,或许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然后,仿佛命定一般,他在自己求生意志最为薄弱的那一日遇见了祁冉冉。


    彼时年少的祁冉冉比现在更难缠,脾气倔,不讲理,嘴巴毒起来能气死人,揣着满满一肚子的坏水,偏偏却长了张最甜最乖的脸,生了副最朗最粲的性子。


    他那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病症在大小姐那儿被完完全全治了个彻底,她要给俞瑶亲手采摘冬日的第一捧梅梢雪煮水烹茶,提着裙摆站在他肩头上去攀高高的花枝,自己颤颤巍巍,还要倒打一耙地怪他乱动。


    喻长风洁净的衣衫被她踩得泥泞一片,他久违生出了点‘人’的怒气,在牢牢固定住她小腿的同时,掀着眼皮冷声嗤她,


    “俞恬恬,你干脆踩我脑袋上得了。”


    祁冉冉很是难为情地‘啊’了一声,“这不好吧。”


    他当然知道这不好,心想她还算是有点人性。


    结果下一刻就听得她道:“我平衡力很差的,只踩脑袋踩不好的吧。”


    喻长风:“……”


    他被她气笑了,两个人开始拌嘴,他压根儿吵不过,收着力气按她麻筋,她又反过来咬他手臂,最后他陪着大小姐采齐整整一瓶梅梢雪,将人安全送回去,再等着她于晚间送来干净柔软的新衣裳与美味可口的热吃食。


    “别生气啦,下次让你踩我还不行嘛。”


    她讨巧起来是真招人疼,笑容明艳得耐心哄顺他,还给他捏了个巴掌大的小雪人,憨态可掬的,明明连个五官都没有,他却莫名觉得这雪人像她。


    令人爱不释手,可爱到不行。


    于是他紧绷的脸就这么有了松动的迹象,垂眼瞥了瞥她被雪冰得红彤彤的手,别扭地问了她一句,“手冷不冷?”


    祁冉冉冲他摇头,想了想又过来牵他的手,眉眼弯弯地提议道:“喻长风,我们一起出去堆个更大的雪人吧。”


    ……


    他在此后多年的午夜梦回里都会反复梦到这个场景——温馨,愉悦,欣幸美好到不可思议。


    以致于重逢之后,第一次见到青天白日下祁冉冉对他避之若浼的冷漠的脸,他下意识的第一反应竟是猜测她是否是被夺了舍。


    他觉得天道对他何其残忍,给他身份地位,夺他人.欲.自由,在他意兴阑珊,决定认命后,慷慨赐予他无与伦比的美妙神迹,却又在他心念复苏,即将星火燎原时,戏弄一般地无情收回所有。


    他不希望再在祈冉冉眼中看到更多的厌恶,所以开始强硬地逼迫自己接受一切,以致于到了后来,他甚至都可以理智清醒地安慰自己了——


    这桩婚事本就虚与委蛇,本就是皇家与天师府相互制衡的怀柔手段,不论居于哪一方立场,他二人都绝无完满的可能。


    既如此,他们这般打从一开始便别鹤离鸾的夫妻关系,反倒是二人可采择范围之内的最佳选项。


    ***


    金簪子熠熠晃出几道黄灿灿的光,祈冉冉见他始终阒然不动,自己主动上前,将发簪从盒子里拿出来递给他,


    “做什么愣着不动?拿着呀。”


    喻长风没接,好半晌之后才道:“怎么……”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他顿了顿,喉头轻滚了一下,手指不受控制地捏起颗蚕豆,略有些不自然地衔在指尖把玩,


    “怎么想起送我东西了?”


    祈冉冉笑嘻嘻的,并未将他那些刻意掩埋的伤疤暴露人前,“车马费呀,我这么体面的人,总不能一直白吃白住的占天师大人便宜吧?”


    喻长风幽邃的眸子在她颊边的小酒窝上定定停留,“那为何送的是买来的金簪子?”


    天师府并未明令禁止婚配嫁娶,他曾见过外门的弟子佩戴着自家未过门夫人亲手缝制的香囊招摇过市,也曾见过冯怀安在同他品茗时,手中不住摩挲着冯夫人打给他的独一无二的玉佩穗子,二人行止不尽相同,却个个殊途同归,浑像只骄傲开屏的花孔雀。


    祈冉冉愣愣‘啊’了一声,却是旋即就理解了他的意思,亮晶晶的眼睛瞠圆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眼角微向下弯,止不住的甜意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长风啊。”


    她轻咳一声,突然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调子幽长唤了他一句,


    “你还年轻,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金簪子多好,不似名贵玉石有价无市,也不似手作之物偏重心意,黄金这东西言不二价,一两便是一两的价值,他日你心血来潮,切下一小块拿出去,随便哪个酒楼都至少能换上一整屉肉包子。况且簪子一旦送给了你便是你自己的东西,哪怕将来你我和离,我也不能够……嘶!”


    圆滚滚的蚕豆忽地击打在她手肘麻筋处,祈冉冉登时歇声,随即又皱巴着脸仰头骂他,


    “喻长风!你故意的是不是?好端端的你疯了?”


    喻长风坦然自若地蜷蜷指腹,“抱歉,手滑了。”


    他终于将金簪接了过来,指尖又轻又缓地抚过其上的朝云出岫纹,“倒是少见金簪子配云纹的。”


    “不是少见,是压根儿就没有。”祈冉冉将头上潮湿的锦帕取下来,“你知道适宜男子佩戴的金簪有多难买嘛,我逛了七八家首饰铺子,没见到一件合眼缘的,最后只能买了两支女子发钗,又寻了家打铁铺,将发钗融了,这才给你打出了这支金簪子。”


    ……此言一出,喻长风一瞬明白了她晚归的原因。


    他顿时又有些懊恼,视线望向食盒中的百合莲子绿豆粥,只觉心口一时间又热又堵,


    “所以,你没顾得上用晚膳?”


    “嗯,不过我午膳吃多了,晚上也不大饿。”


    祈冉冉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拾掇好了自己,敛着裙摆往桌边一坐,端出粥碗,一碗放在眼前,一碗推向喻长风,


    “你要不要再陪我吃一点?”


    喻长风依言坐下,接过她递来的小汤匙,沉默着往嘴里送了一勺粥。


    温煦卧房内一时间安宁阒然,唯有轻微细小的碗碟碰撞声偶或响起,片刻之后,祈冉冉望着剩下的小半碗绿豆粥攒眉蹙额,抬起的圆眼睛里清晰露出熟悉恳求。


    “喻长风……”


    喻长风颔首,“嗯,拿过来给我。”


    祈冉冉笑起来,十分殷勤地捧了粥碗,又特意起身绕过大半张圆桌,看样子是打算给天师大人亲自送到手边去。


    喻长风宴坐不动,看着几步之外的公主殿下端着瓷碗盈盈小跑,身上水红色的清逸衫裙如同裹在沉睡花苞里的软嫩花蕊,此刻随着她换步的动作舒张宽展,盛开成一片缱绻灿烂。


    “哝,给你。”


    她终于过来了,抻着小臂将粥碗摆到他手边,雪白的一截腕子如空中白鹤翩跹振翅,脚下旋即后撤,眼见着就要离去——


    电光火石间,喻长风伸手扣住了她。


    祈冉冉一愣,下一刻,不知何时虚环上她腰.肢的手臂猛然收拢,与此同时,灼.热的吐.息落在耳边,直烫得人心尖发颤。


    “要的。”


    喻长风紧紧箍住她,嗓音喑哑地贪恋开口,


    “祈冉冉,要抱的。”


    第37章 共枕


    粘稠软烂的百合莲子绿豆粥尤在徐徐泛着香气, 祈冉冉安安静静被他抱着,没一会儿就开始小幅度地挣扎起来。


    喻长风偏头问她,声音低低的, “嗯?怎么了?”


    他说这话时还没抬头, 薄红的唇隔着一层鬓发似有若无地贴在她耳朵边上,沉哑上扬的调子一股脑儿地砸下来,霎时间于她裸.露的脖颈处激起一小片掀天揭地的战栗。


    祈冉冉不自在地蜷了蜷指, 躲了一下发现躲不开, 只得又窝回去,老老实实道:


    “喻长风, 我腰有点酸。”


    这是句实话,诚然天师大人比她高了一头还多, 但二人此刻的姿势是她站他坐, 那人的手臂又始终精铁似的牢牢箍着她, 以致于她只能弯下腰肢, 下巴尽量嵌进他颈窝里,以此来降低这‘安慰’的拥抱对她脊柱的摧残。


    喻长风从喉咙里压出一声短促的笑, 手臂一松,就此放开她。


    祈冉冉当即长吁短叹地直起腰身,按着后脖颈往自己的位置走,喻长风也没拦她,默默重执起小汤匙, 将祈冉冉剩下的绿豆粥慢条斯理地吃干净。


    待到食盒里空空如也,月亮也已高高悬挂在了天穹的正中央, 亥时下四刻了,该安寝了。


    祈冉冉从进盥室之前,眼神就不住地往喻长风身上瞟, 她自诩做得隐蔽,脚下步伐却拖延得不能更明显,臂弯环着个面盆一步三回头,手里还紧紧攥着自己那个鲜少离身的小包袱。


    喻长风不用搜都知道她包袱里装的是什么,无外乎就是路引,银钱,她闲来无事时惯爱吃的零嘴,以及那套额外用布巾包藏起来、从天师府一路用到合兴府的‘梁上君子’的作案装备——细针蜡烛,耳铛迷香。


    他也知道她在磨蹭什么,并且,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通晓了解,他笃定公主殿下的这点迟疑纠结不会持续太久。


    果然,没一会儿她就站到了他面前,清凌凌的圆眼睛徐徐弯成小月牙,红艳艳的唇轻抿了一下,似是十分不好意思,


    “喻长风,你今晚也要在这间房里安寝吗?”


    喻长风道:“我可以出去。”


    祈冉冉忙不迭摇头,“你出去做什么呀?若是不当心被人发现了,咱们保不齐会因为‘形迹可疑’,在尚未等来印章之前就被强行赶出戚宅了。”


    喻长风又道,“那我去睡外间的贵妃榻。”


    祈冉冉继续摇头,“天师大人身份尊贵,又生得高大颀长,哪能让你去睡贵妃榻呢?多憋屈呀。”


    她话说得体贴入微,实则却是因为白日里早已瞧过了那贵妃榻,宽度不够宽,长度也不够长,睡她一个人都尚且勉强,更遑论再挤下一个喻长风。总归着她要在天师大人熟睡之后爬他的床,既如此,最大最舒适的卧榻自然应当留给他。


    况且再退一步,燃烛点香也是个麻烦事,二人如今共处一室,她根本寻不到任何背地里动手的机会,总不能就这么当着喻长风的面,大喇喇将蜡烛和迷香全掏出来,再侃然正色地告诉他,她睡前必得燃烛焚香,尽管燃烛的方式有些特别,而且这香还极有可能闻着闻着就会令人陷入昏迷。


    抱歉,这离谱的鬼话就算她能讲出来,阴险狡诈如喻某人也压根儿不会信。


    思及此,祈冉冉又笑了笑,颊边的小酒窝缓缓漾出来,声音也更轻了些,


    “要不,要不我们一起睡卧榻?自然,我并非是想占你便宜,你拒绝也可以,只不过……”


    小窗边的烛台恰在此刻受震颤动,烛火摇荡,于内室拖曳出一道氤氲光晕。


    祈冉冉话音一顿,被那突然晃出的暗影引得不自觉转首去瞧,而几乎在她视线移开的瞬间,喻长风的声音同时响起,


    “好。”


    ……嗯?


    这么痛快的吗?


    她又极快地将头转了回来,视线里含着惊诧,余光却只来得及捕捉到天师大人唇角那抹似挑非挑的模糊弧度。


    “你先用盥室。”


    喻长风随即敛袖起身,指尖挑着块崭新的布巾扔进她面盆,高大身躯踱步向里,姿态从容安定,莫名透出几分‘贤夫良父’的味道,


    “我去铺床。”


    ***


    因着白日里在客栈沐过浴,晚间的洗漱便简单了许多。


    祈冉冉在入盥室时还暗自窃喜,一刻之后走出盥室,原本的窃喜就已尽数演变成了满心的紧张。


    ——她将这点没来由的拘谨归结于‘因为被迫当众犯案所以做贼心虚’。


    本来嘛,平日里摸上卧榻时喻长风早睡着了,哪像如今,那么大的一个人像座山似的直立立地杵在那儿,还拥有能够绝对压制她的武力值,这就好比她在戚氏夫妇都清醒且能自由活动的前提下告诉人家她要偷走戚常枫,不局促忐忑才不正常。


    磨磨蹭蹭回到寝屋里,喻长风果然正岿然不动地坐在卧榻旁,他已经换好了寝衣,头发也散开了,鸦黑的一团如流水般铺展在背后,将他如玉的精致面孔益发衬托得不似凡人。


    听见动静,他抬眸望过来,眼睛里浓到极致的墨色被橙黄火光蕴淡了点,乍一看上去竟也瞧出几分和煦柔软的温润味道。


    “洗好了?”


    祈冉冉点点头,披散的黑发拢在两侧,莫名将她的脸罩得有些发热。


    她干脆抬手将颊边发丝拨开,发现面上的温度没降下去,便又抻直五指扇了两下,“你去洗吧。”


    喻长风颔首应下,提步朝她走过来,错身的间隙里告诉她睡到里侧,末了脚下一顿,又低声补了一句,


    “榻脚放了好几床被子,我不知道你想盖哪个,一会儿你自己选一床。”


    一番嘱咐被他说得自然又寻常,无端透出一股子‘老夫老妻’的既视感,祈冉冉闷闷‘嗯’了一声,脑袋愈益低下去,顶着个乌漆漆的发旋儿就快步往卧榻上跑。


    猴子似的蹿到床榻里侧,又随意拽出条被子,祈冉冉扯起被角遮住口鼻,只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露在外头。


    盥室内很快响起了淅淅沥沥的连绵水声,不多时又停下,紧接着,沉稳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祁冉冉眼睫莫名一颤,旋即猛地闭上双眼。


    然下一刻,无意识搭在榻边的小.腿却忽地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沐浴过后的天师大人浑身湿漉漉,肌.肤相.触范围之内的指腹掌心一具挟裹着一层润涔涔的温凉水汽,声音似乎也是湿漉漉的,细听之下甚至还能隐约品出点不易察觉的松泛笑意。


    “祈冉冉,一张卧榻都快被你占完了,你这让我怎么睡?”


    祈冉冉佯装一息,到底还是睁开了眼,她乖乖收回腿,又愈发往里挪了挪,口中没说话,水盈盈的眼睛倒是冲他眨了一眨,鼻尖缀着一点红,是适才被棉被捂出来的,两颊的情况要好一些,许是因为本来就白,染了绯色也不明显,此刻再被蓬乱的发丝囫囵一裹,整张脸便浑似春日枝头上招摇的桃花,白腻腻地透着粉。


    喻长风呼吸瞬间一乱,几乎控制不住地将目光定到她身上。他蜷蜷指,自己都能清晰觉察到视线里那点滚烫反常的贪求意味,遂又硬生生地别开眼,彻底抛却掉往日里‘隔空灭蜡烛’的技能,信步走到小窗边,又绕路来到矮桌旁,一丝不苟地将屋子里的烛台一一熄了,最后才又回到卧榻前,掀开被子一角,端端正正地躺了进去。


    ……


    雨后开霁,夜晚也是一样,房间里的蜡烛甫一熄灭,白莹莹的月光便取而代之地填补进来。


    夜静更阑,梨花香与信灵香缠绵融合在一起,祈冉冉方才还心头打鼓,此刻二人安安稳稳地睡下来,她反倒变成了首先不紧张的那一个。


    旖旎暗夜辗转模糊了她的神智,祁冉冉微侧过身,在月色里默默望向了枕边的喻长风,视线赤.裸直白,懵懂又放肆地描巡过他形状姣好的薄唇与线条清晰的下颌。


    天师大人敏锐如原始兽类的感知力就在这一刻体现了个完全,他很快也侧过身来,不偏不倚地撞上祈冉冉的目光,黑漆漆的眼眸中重新添了晦色,唇瓣一开一合,隐隐可见银白齿列间的鲜红.舌.尖。


    “睡不着?”


    祈冉冉没有半分被抓包之后的慌乱,瓮声瓮气地‘唔’了一声,对他的发问不置可否。


    喻长风顿了一会儿,“要不要我给你拍拍?”


    他说的是他们过去的习惯,祈冉冉有段时间在山上遇到了蛇,那蛇虽然无毒,但她还是被吓到了,晚上有俞瑶陪着还好,午间独自小憩时却总是睡不安稳。


    喻长风遂承担起了守护她睡午觉的重任,但他又不若俞瑶那般,安抚哄睡的小曲儿张口就来,于是只能生疏又笨拙地轻拍她的脊背,以行动告诉祈冉冉——不用怕,只要她回头,他就一直在。


    祈冉冉慢吞吞地眨了眨眼,这还是喻长风第一次在她面前直白提起过去的事。


    她很快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好呀。”——


    作者有话说:本章留评发红包~


    BTW我想嚎一下,这周上了一个好烂好烂好烂烂烂的榜啊啊啊啊啊啊啊下午公司团建我没去溜回来打算码字结果收到站短的那一瞬间感觉天都塌了,说不定下周就要轮空到完结了……


    好痛苦,讲自己想讲的故事明明最开始是可以让我感到快乐的事,现在居然变成了折磨我的利器[化了]


    不过幸好有存稿[好运莲莲][好运莲莲][好运莲莲]


    第38章 回巢


    因着天师大人主动替她拍背, 祈冉冉无需再等待这人入睡之后伺机‘服药’,加之又在外头跑了大半日,困意来得汹涌, 没一会儿便陷入了酣眠。


    喻长风在看到她攒眉蹙额地踢被子时就知道她睡熟了, 他老神在在地接住祈冉冉挥过来的手臂,却并未如从前那般立即重塞回被子里,而是翻转着手腕令手掌朝上, 借着清亮的月光细致查看起了她掌心里的伤。


    元秋白的医术一向靠得住, 血痂掉干净之后,祈冉冉雪白的手心便只余下了星星点点的痕迹。色泽并不大深, 痛感更是完全没有,元秋白几次三番地表示过‘已然无碍’, 他却总觉得这伤痕刺眼。


    指腹无意识在她手掌摩挲了两下, 喻长风很快回神,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顿了一瞬, 却依旧破天荒地没松手,反而更进一步地捏了捏她的小指。


    紧贴胸口放置的那根金簪子直至此刻还熨得他心头发烫, 喻长风放开她,轻阖上眼。


    理智告诉他当下合该入眠了,虽然他并不嗜睡,但熬夜会影响一个人的运筹决策,如非必要, 他向来不会打乱自己规律的作息。


    天师大人如此想着,片刻之后再次睁眼, 重新执起祈冉冉的手,抵在唇边嗅了一下。


    她今晚送他簪子时说什么来着?


    将来她二人和离的时候?


    她都屡次夜半撬他窗牖了,怎的还能对和离一事念念不忘?


    以及, 那封双方签过字盖过章的和离书,如今是不是还在她小包袱里放着呢?


    雾沉沉的目光遂就此由榻上移到榻边,喻长风瞥一眼那被祈冉冉随手搁置在矮凳上的小包袱,指腹蜷进掌心里,又缓又重地碾了碾。


    好半晌后他才将视线慢慢收回来,被他握住手腕的祈冉冉许是觉得不舒服,哼哼唧唧地欲要翻身,他松开她,不想却反被公主殿下倒行逆施地钻了个满怀。


    馥郁的梨花香气刹那间盈盈扑了他一身,如有实形般强行勾着他往下看,喻长风放纵自己密密实实地环抱住她,同时沉晦落目,就见一蓬乌油油的黑发积云一般堆在她雪白的脖颈间,他伸手拨开,一时只觉半截暖玉囫囵映了满眼。


    像夏日莲池里鲜甜细腻的藕,


    像夕暮苍茫时引颈戏水的鹤,


    像庭院水塘中明晃晃又光灿灿的白月亮。


    喻长风清醒意识到今晚的自己有些魔怔了,诚然二人也不是第一次同床共忱,但这一次的他却明显分外乖违。


    祈冉冉在月色下安然沉睡的脸简直漂亮得不像话,他看着看着,牙根处便如秋蛇春蚓蠢蠢欲动,即使百般克制,也依然难压下那股子悄然泛起的、陌生又难耐的微妙痒意。


    一如林莽雄兽在遇见万分心仪但又颇受觊觎的雌兽时,往往都会蛮横咬住对方后颈,径直将其叼回巢穴里去。


    此时此刻,他竟也会在勃.然渴.念的催发之下生出此等原始又野蛮的荒谬欲.求——


    想不顾一切地咬住她。


    叼回去。


    ***


    风平浪静的过了两日,第三日清晨,一枚纹路特殊的印章终于被人快马加鞭送到了戚府。


    因着已经在荊州城耽误了不少功夫,出发便定在了当日未时,一行人早早用过午膳,祈冉冉出街买零嘴,其余人则各自回房整理自己的行囊,元秋白快手快脚地将东西一股脑塞进包袱袋里,旋即便像债主堵人似的飞奔跑去找喻长风。


    推门而入时正巧撞见天师大人在叠衣裳,水红色的石榴裙被冷白十指一丝不苟地折成规整的形状,天师大人明显还极懂搭配,叠完这件石榴裙后复又伸手,却没顺次拿起距离最近的鹅黄半臂衫,反而跳过两件衣裳,取回来一件色彩相衬的缎面短袄,将成套的上衣下裙贴心叠在了一处,如此,公主殿下取用时便会相当方便。


    “……喻长风啊。”


    元秋白倚在门板上啧啧称奇,“只做个区区天师于你而言着实是有些屈才了,你应该直接去咱们韶阳公主的岁星殿里当掌事内监。”


    喻长风凉凉抬眸睨了他一眼,没接这话茬,却敏锐从中捕捉到了一丝隐晦的讯息,“奉一的回信到了?”


    诚然元家父辈有潜龙救驾之功,但若探本溯源,元老王爷连个正儿八经的外戚都算不得,故而即便其与禛圣帝再亲睦,对于后宫女眷之事也合该不甚了解。但元秋白如今既能准确道出邵阳公主的寝殿名号,那便只能说明是他们先前探查之事有了结果。


    元秋白‘啧’了一声,撩袍跨过门槛,又自内合上房门,大步走到卧榻边,将藏在袖中的信笺拿出来递给他,


    “你安嘱的事还未完全查清,奉一只道怕我们等的心焦,于是将探到的消息先送了一部分过来。我已经看过了,你还别说,咱们的帝后当真是齐齐戴得一副仁德宽厚的好面具。”


    信笺上细致记录了韶阳公主在岁星殿与公主府‘备受看护’的实据处境,奉一平日里办事最是圆全,过往哪怕是诸如此等‘不为外人所见’的隐秘信笺都书写得相当注意,勉力不留下任何或可对他家公子不利的痕迹话柄。


    但许是因为在天师府时曾受到过祈冉冉的真心维护,也或许是着实料想不到堂堂皇家竟会将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公主逼至如此境地,奉一此次的信笺写得格外愣冲鲁直,喻长风看着信笺上详尽标明的察事听子部署数量,乌漆漆的眸子一瞬间趋向晦暗。


    元秋白盯着他骤然阴沉的面色叹出口气,


    “莫说是你,我方才看完都觉得离谱。毕竟不论皇室亦或民间,都在盛传圣人与先皇后伉俪情深,俞皇后当年病逝时,圣人更是接连数日于朝会之上悲痛昏厥。那时候满太医署的人都需在殿外待命,我也碰巧撞上过几次,圣人彼时的深情哀伤不似作假,谁曾想这才过去几年啊,不仅对亡妻的深情没了,对女儿的慈爱也一并消泯了。”


    他顿了顿,眉头蹙起来一点,似是十分困惑不解,


    “你说他们如此施为究竟图什么?他……”


    咚咚咚!


    清脆的叩门声忽地响起,祈冉冉软绵绵的嘟囔随即传进来,


    “大白天的,怎么锁门了?”


    元秋白霎时收声,随即快步过去给她开门,与祈冉冉对上视线之后也是言笑晏晏,压根儿瞧不出半分异样,


    “回来了?堂妹买东西倒是快。”


    祈冉冉也笑,将左手拎着的油纸包一并归置到右手,竖起指尖给他指方向,


    “堂兄,元家给你送的补给到了,马车原本就停在戚府的大门口,我见箱笼挡着门不方便,便让管家将东西搬到了后院,你快过去看看吧。”


    ……补给?


    元秋白眉梢登时一挑,这下是真愣了,“元家给我送的补给?你是不是看错了?”


    他老爹打小嫌弃他‘不务正业’,最近几年更是一门心思地为着庶弟的前程仕途操持铺路,莫说给他送补给了,他与喻长风近些年来前前后后离京十数次,次次连个关怀的口信都收不到。


    “确定是给我的?还是元家送来的?荊州城内合该也有姓‘元’的人家吧?别是送错了。”


    祈冉冉粲然颔首,“我观箱笼的锁头上有辛夷花的图案,或许是元家主母送来的?哎哟,你去瞧瞧不就得了?总归着东西已经搬进后院了,瞧瞧又不费事。”


    元秋白的生母魏氏即使在嫁人之后也不曾放弃医理药学,为着天南海北的购药方便,数年之前便已自行开拓了一条运药通路,这条通路对于魏家的箱笼一向不会过多拦查,锁头之上特殊的辛夷花图案便是标识。


    听她如此一说,元秋白心头的疑念就势消下去大半,他想,今岁气候反常,他娘许是挂虑他身体,故而才会难得送些补给过来。


    至于从何得知他们歇脚的地点,魏家虽与元家互为姻亲,但魏氏自古高卧东山,向来不参涉朝堂,加之过去又与天师府有些交情,自奉一处得到点消息也不足为奇。


    思及此,元秋白忙拱手同祈冉冉道了个谢,而后便小跑着往后院里去,祈冉冉则敛着裙摆迈过门槛,袖子一折,过去与喻长风一道叠起了衣裳。


    她做事也利索,只是不若天师大人那般一板一眼,随手勾过来三四条披帛囫囵一捋,草草卷着就作势要往包袱袋里塞。


    喻长风伸手拦了她一把,将披帛卷散开,又一条一条分开叠好,眼睛没看她,话说出口却是通彻的很,


    “你认得魏家的通行标识?魏氏行事向来谨慎,他们的门路可不好查。”


    他没在诈她,坦而言之,若非前世的元秋白曾借着魏家的路子偷偷帮过俞若青,以她在上京城的人脉手段,两世都不一定能查到这条秘密通路。


    祈冉冉长睫轻眨,眼波流转一息后恢复如常,


    “我猜的,从前在宫宴上偶或听闻过元夫人的小字为白兰,今日又碰巧一眼窥见了箱笼锁头。怎么,难不成那辛夷花还真是魏氏一族的特殊标识呀?”


    说话间珠玉环佩适时珑璁,就此打断了天师大人的盘根究底,祈冉冉‘哎呀’一声,她腕间的开口镯不知何时绕住了披帛,那披帛轻柔如云雾,被她逆着方向用力拉扯了几下,不仅没能顺利从镯子上脱离下去,反而还有愈缠愈紧的趋势。


    喻长风无声叹出一口气,一手攥住她两只腕子,另一手五指从容翻动,一丝不紊地替她解起了桎梏。


    “祈冉……”


    “喻长风。”


    祈冉冉突然截断他的话音,她没抬头,仅只垂首露出发间草绿色的孔雀衔花冠子,眼睛藏在黑发下瞧不清眸色,颊边的小酒窝倒还看得清清楚楚,


    “我其实,最讨厌被束缚。”——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39章 披帛


    喻长风解披帛的动作骤然停止。


    祈冉冉浑似无知无觉地晃晃手腕, 脑袋抬起来,露出黑发掩映下亮铮铮的眼,


    “我还记得数月之前, 程少卿来天师府闹事的那一次, 彼时他攥着我的裙角伏身求饶,你一脚便将他踢开了。那一脚费了你多少功夫?一息?还是一息都不到?”


    “可现在的你已经解了这披帛许久,它看起来虽不若程少卿那般桓桓高大, 却能无形抵抗住你的施为, 依旧牢牢桎梏在我腕子上。你瞧啊喻长风,哪怕英明神武如你, 对于这等状似绵软柔顺,实则天罗地网的顽固束缚, 也需费上些心思才能解开。”


    细白指尖浅浅捏住一点天青衣料, 祈冉冉拽了一把喻长风的袖摆, 示意这人坐到卧榻上去。


    “自然, 天师大人耐性极佳,又静得下心, 徐徐图之也未为不可。但咱们今日定下的出发时辰是未时二刻,如今已过午时下四刻,倘若在这之前,束着我手腕的披帛依旧未能解开,我又如何是好?”


    喻长风没说话, 颀伟身躯倒是依着她轻巧如夜风拂面的力道乖乖坐到榻上,甚至还略显纵容般后靠着矮下去了一点。


    祈冉冉低头莞尔, 抬脚轻点那人膝头,看着他十分上道地将腿分开几寸,她娉婷向前一步, 来到他双膝之间站定,脖颈朝下一垂,专注望向他的眸底因为笑意泛起了一层清透浅薄的晶亮水花,


    “喻长风,你猜我会如何做?”


    语调依旧软绵绵,却是将同样的问题换了种问法又问一遍。喻长风在咫尺的距离里仰头看她,他不知道祈冉冉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答案,但显然,公主殿下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没作计着让他回答。


    因为下一刻,细腻如羊脂白玉的手腕便径直搭到了他肩头上,祈冉冉蓦地倾身,红唇极快袭向他额角,喻长风就在这片扑面而来的梨花香气里不自觉闭了闭眼,紧接着,眼前暗了又亮,扫过面颊的柔软黑发指引着他睁开双眸,喻长风微蹙起眉,发现祈冉冉已经退回到了不远处。


    水润润的红唇依旧高翘,公主殿下裙摆飞扬,笑得活像只成功吃到鲜鱼的猫,细长的眉梢娇矜挑着,银白齿列间则牢牢衔着他簪于发顶的纤薄竹簪。


    那簪子昨夜曾被公主殿下拿在手中把玩许久,祈冉冉用指腹去碰磨得又薄又利的簪头,吃痛‘嘶’过一声之后又认真问他,


    “喻长风,我拿着这只竹簪能不能插.死.人?”


    喻长风抓过她的手瞧了一眼,他也认真道:


    “以簪头直击人颈侧脉络或许可致其大量失血,但插入的角度要对,手腕的力量也要够,且需一击得手,不可给对方留下反扑机会。你的准头与力道均有所欠缺,拿来做切割绳索之用是最保险的。”


    ……


    此时此刻,公主殿下明显躬行实践了他昨晚的建议,她抬手低头,牙尖咬着簪子狠狠磨动几下,不多时,柔软如云的披帛便轻飘飘地掉落下来,沉寂无声地断在她脚边,彻底没了复原的可能。


    “你瞧,喻长风。”


    她又往后退了一步,无畏又坦然地迎向窗外高高的太阳,被窗棂切割成四方的日光就此灼灼洒在她身上,或许致人摧折,然公主殿下站在光晕里,整个人仿佛都在发亮。


    “哪怕双手被缚,我也会竭力借助一切力量手段,直接从根源上毁掉它。”


    ……


    内室一时阒然,好半晌后,喻长风突然开口,


    “祈冉冉,你手腕流血了。”


    “嗯?”


    祈冉冉低头一瞧,随即轻‘唔’一声,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无妨,这么小的口子,一会儿就愈合了。”


    她笑嘻嘻地重新靠近他,指尖转着那支竹簪同他打商量,


    “喻长风,话说回来,我好喜欢这竹簪子,你可不可以送我?”


    喻长风不理她,反手将人按坐进卧榻里,自己则起身去取金创药。拿着小药瓶返回来后也是一言不发地去握她的手,长睫下压的黑眸里仿若凝了霜雪,眼皮一掀就是砭骨的凉意。


    得,簪不簪子的另说,天师大人当下定然是又默默生气了,通身寒冽顷刻成倍增加,不当心碰上一下都能瞬间冻死人。


    这情况若是换成奉一与恕己,只怕早都要吓死,便是英勇无畏如元秋白都要掂量三分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接着作,但祈冉冉却丝毫不以为意,不仅面上的笑意半分未减,还尤要一个劲儿地来回躲他。


    “你看你又生气,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有什么好气的?我就不上药了吧,这瓶金创药好像是我堂兄前几日才开封的那瓶?也不知里头新加了什么,止个血就跟生剜腐肉似的,我用竹簪再划道口子都没那么疼。”


    喻长风难得嗤出一声气音,“你还怕生剜腐肉?之前不是都已经剜过了?祈冉冉,这世上哪有你怕的东西。”


    他边说边去抱她,直截了当地以臂弯去拢祈冉冉的一双手臂,感觉到公主殿下胡乱挣扎如年关待宰的猪,自己的动作幅度也不由增大了些。


    ……


    元秋白顶着公主殿下无比浮夸的干嚎推门而入时,恰巧撞见喻长风探臂勒住祈冉冉不断挣动的腰.肢,并试图将人往床.榻上拖的凶残画面。


    他顿时一愣,旋即愕然倒吸一口凉气,毕竟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即是迷蒙旖旎、轻纱半掩的卧榻间,一条青.筋.隆.起的小臂正霸道圈梏着半截娉娉袅袅的细腰,再往下,色泽艳丽的披帛凄凄断成数段,且瞧那裂口处纱线尽散,便可知这披帛是被人在猴急时以蛮力不管不顾、粗鲁扯断的。


    此等画面浑然就是一副‘摧花践玉,强取豪夺’的荒唐景象,但毫无疑问,‘取夺’的那位压根儿不敢有这个魄力,‘被取夺’的那位也明显丁点儿都不惧怕。


    于是元堂兄只能暂且将其理解为这是他们夫妻二人之间‘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隐秘小情.趣,但他如今悲催地被架在这当口,只这么干看着也实在不合适。


    “咳——”


    踌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终于重重咳了一声,榻上纠缠的二人立时一顿,继而齐齐望向他。少顷,祈冉冉先反应过来,伸手推开喻长风,又将竹簪子往头上一插,身躯灵巧从他臂弯之下钻出来,笑盈盈地就要离开,


    “不拒绝就是答应啦,簪子我戴走喽。”


    喻长风则沉着一张脸看向目逆而来的元秋白,端着少见的外露不悦拧眉反问,


    “你有事?”


    元秋白摇着脑袋啧叹连连,“你瞧瞧你,自己忘记锁门也能怪我?再说了,咱们眼瞅着就要出发了,你俩就非要这时候玩?能不能懂点事?”


    喻长风难得扯着薄唇笑了一声,高大身躯微向后仰,银白牙尖儿威胁似地露出来,手指抬起,隔空虚点了点他身上的两处穴位,


    “百会穴在头骨前发际正中直上五寸,瘖门穴在人项部正中线处。”


    一为死穴,一为哑穴。


    言外之意是问他想当死人还是想当哑巴。


    “……”


    元秋白拉长了嗓子幽幽喟叹,“喻长风,你可真不是人啊。”


    他终于不再继续卖嘴,自袖中掏出一张小纸条递了过去,


    “行了,言归正传,适才我在后院遇到了戚东家,他说他查到了那女童的详尽身世。”


    ***


    此言一出,喻长风面上神色瞬间收敛。


    他将纸条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半晌之后五指一蜷,将纸条碾成齑粉。


    果然,这情况与他料想的不差毫厘。


    “给奉一回信了吗?上次让他整理的饿殍名单人员生平呢?”


    元秋白摇头,“还没有,名单应当尚未整理完毕,你这段时间需要的东西太多了。”


    喻长风半点不心虚地‘嗯’了一声,“回信吧,名单上人员的生平尽快给我,祁冉冉的事也继续去查。”


    元秋白颔首应下,随即转身离开,去自己的房间给奉一写回信。


    未时很快到了,一行人将箱笼搬上马车,戚夫人还想给祁冉冉塞些银两当盘缠,被祁冉冉笑着推拒回来。


    戚常枫抱着祁冉冉的小腿不肯撒手,他抬起头,黑亮亮的眼睛里全是依恋,“姐姐,你什么时候再来看常枫?”


    祁冉冉笑着摸他脑袋,“大概等常枫长到……”


    她边说边抬手试图比划一下,但又觉得不管如何比划好像都不大对,于是指尖微微一转,指着不远处面无表情给狸花猫喂小鱼干的喻长风道:


    “长到像姐姐的夫婿那样又挺拔又俊朗,姐姐就会回来看你啦。”


    戚常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探头遥望,他还是个小孩子,祁冉冉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此刻乍一听闻‘与姐姐的见面标准’,也顾不得自己平日里对喻长风的畏惧了,囫囵一抱衣袍下摆,拔腿便冲天师大人跑了过去。


    过去之后他也没说话,而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双手一托腮帮子,身体倚在车辕上,认认真真地仰头观察起了喻长风。


    戚夫人柔柔喊了他一声,只怕自家儿子要在那处胡闹上许久,刚想过去将人抱回来,却不料下一刻,戚常枫蓦地一愣,旋即惊讶地‘啊’了一声,小身子一转,拔腿就又跑了回来。


    “娘亲!!!”


    他也不知是瞧见了什么惊天大事,原本恹恹的眉眼刹那瞪得溜圆,嘴巴也瞬间张大,一股脑儿扑进自家娘亲怀里,攥住戚夫人的衣袖就开始疯狂摇晃,


    “娘亲!”


    “原来哥哥他会笑诶!!!”


    第40章 水路


    戚常枫两年前落过水, 当时发了高热,肺腑受损,至少十岁前都得精心看护着, 莫说养猫养狗, 便是冬日里的绒帽护手皮领圈,但凡上头的浮毛多些,他都不能穿戴。


    也正因如此, 即便戚常枫再喜欢再不舍, 小狸花也不能养在戚府里。戚夫人尝试过将猫送给知交好友,但狸花聪慧, 又极擅‘流浪’,往往送不出一个时辰就能顺着原路再跑回来。


    戚翼荣对此也颇为苦恼, 故而曾在饭桌上随口提过一句‘要不然就将猫交给镖师, 趁着走镖直接带到外地去’, 彼时喻长风正在圆桌的对侧持匙饮汤, 闻言动作一滞,旋即恢复如常。


    也就是这一个几不可察的停顿, 祁冉冉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待到用膳完毕回房午睡时,她抱着小被子倒在榻上,片刻之后忽地坐起,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郑重其事道:


    “喻长风, 我们养只猫吧。”


    她做下这决定前其实也有些踌躇,原因无二, 眼下时局未定,前路晦暗不明,添上过多的牵扯于她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她在饭桌上欲言又止, 回房路上又经微风一吹,勃然的冲动益发消散了大半。


    她以为这事会就这么过去了,可谁曾想当她卷着薄被倒在软榻上,阖起眼睛的那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竟都是喻长风方才的脸。


    他那时候还是惯常的面无表情,但祁冉冉就是从那万年不变的‘面无表情’里品出了几分感同身受的‘被舍弃’的失落。


    她生来性子霸道,若非别无选择,鲜少会有愿意妥协的时候。可此时此刻,她却莫名不想在喻长风身上再一次看到诸如此类的难过情感,是以拳一攥牙一咬,干干脆脆地一骨碌爬起来,冲着天师大人的背影坚定喊道:


    “没错,喻长风,将小狸花带走,我们来养。”


    喻长风站在衣架前默然回首,他没立刻回答,祁冉冉却清楚看见他薄红的唇细微开合,是个‘不’的口型,但他却未将这‘不’字讲出声来,而是顿了片刻后才道:


    “途程遥远,我们,不一定能养好。”


    祁冉冉登时笑起来,扔开被子跑下卧榻,“你也说了是‘不一定’,而非‘一定不’,我还觉得我们能养的很好呢。”


    两句话的功夫她就已经来到了他身前,喻长风垂下眼,在她清凌凌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较之以往略有些不同的神色。


    祁冉冉反手将他堪堪搭上衣架子的外衫取下来塞回他怀里,脚下挪移,推着他向外去,


    “这样吧,小狸花今日不是才被戚夫人暂时安置在花园里吗?你去问问它愿不愿意同我们走,它若舔.你蹭.你,便说明它愿意,那我们就尊重它的意愿,带它一起离开。”


    英明神武的天师大人不置可否,像根木头似的直愣愣由着她推,“我还没换完衣裳。”


    戚常枫午膳时非要将自己碟子里剔好鱼刺的鱼肉拿给祁冉冉吃,他高举着个比他脸还要大上一圈的青瓷盘,跋山涉水绕过大半张圆桌,结果临了脚下一个踉跄,瓷盘横飞出去,连盘带鱼肉都孝敬到了天师大人探臂拦护的衣袖上。


    “毛病。”


    祁冉冉蹙眉啧他,


    “问完回来再换。”


    公主殿下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哒哒响,天师大人衣袖上此刻都是鱼汤味,小狸花势必会喜欢。自然,他本人也必定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奈何心口不一如喻某人就是需要一个台阶,祁冉冉不介意将这台阶铺到他脚下,甚至还十分积极地朝前推了他一把。


    “快去,问完早点回来午睡,我困死了,别让我久等。”


    ……


    于是乎,西行入云沧州的队伍中就这么多了只猫,此时此刻,元秋白坐在天师大人的马车里,一面伸手逗弄着小狸花,一面撩起车帘向外看,


    “我小堂妹不是去取水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喻长风倚在车窗上闭目养神,闻言眼皮没掀,口中倒是应了他一句,“你没有自己的马车吗?”


    元秋白‘嗐’了一声,“怎么,有自己的马车就不能来找你叙叙旧了?”


    他喟叹连连地晃着脑袋,“想想最早的时候,每每出行都是你我二人;今次例外一些,是你,我与公主殿下三人;不曾想走到一半,咱们三个就变成了我和你们俩;再往后走,竟然还能变成我同你们一家三口。”


    喻长风平直的唇角浅浅向上翘了一下,“有事说事。”


    元秋白又‘嗐’了一声,神色依言正经了些,“再走个几百里,咱们约莫就要陆路改水路了。”


    ……?


    喻长风终于睁开眼,“前方的陆路不能走了?哪里来的消息?”


    元秋白道:“是今日临出发前戚东家告诉我的,他们镖局的镖师晨起快马加鞭送回来一封信,说前方供陆路通行的白水镇三日前突然一夜之间无端出现了二十八个红木箱笼,那箱笼就成排地摆在镇口,个个都有一人多高,且还移动不得,但凡有人碰上一下,箱笼内部立刻就会响起似兽非兽的空灵啼哭,声音虽不大,听上去却神恻恻的,着实诡谲得很。”


    “当地府衙原本是打算强行将这些箱笼撬起来带走的,然翌日一早,二十八个箱笼竟然无声无息地变成了二十七个,少了的那个凭空消失,连点木头渣子都没剩下,且与此同时,镇中有一妇人不药而愈。”


    “第三日亦是如此,箱笼每消失一个,镇中便会发生一件好事。有人据此猜测,天上有二十八星宿,这二十八个红木箱笼约摸也是天降的神迹。这传言很快一传十,十又传百,不消半日,全镇的百姓都对这说法深信不疑。”


    “箱笼既是神迹,又会在二十八日之后尽数消失,百姓们自是不愿府衙再将其强行带走,加之箱笼虽然堵了镇口,却也只是对来往的大型车队在陆路通行上有所阻碍,之于镇中百姓的寻常出行并无多少影响,故而府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磨磨蹭蹭地做起了‘清理箱笼’的准备工作。”


    元堂兄一口气将所有的已知讯息齐齐道尽,瞧见喻长风眉头微蹙,便又了然道:


    “你是觉得事有蹊跷吗?我原本也如此认为,但转念一想,咱们的身份无人得知,况且走水路较之走陆路也就是路上多耗费几日,安全性反而还更高,合该只是巧合。”


    喻长风凝眸不语,半晌之后忽地道:“你在戚家收到的那些补给,有问题吗?”


    “补给?”元秋白蓦地一愣,似是没料到天师大人的关注点会突然转移到补给上来,“没问题啊。”


    他顿了一顿,抬手抓抓发梢,“但若非要寻出些不妥来,那便是其中最小的行箧似乎被人提前打开过了,只是后续我也仔细查检了行箧里的每一方物件,并未验出任何异样。”


    正说着,门外一阵脚步声,少顷,祈冉冉怀里抱着六七个高竹筒,脑袋顶起车帘子,艰难费力地拱了进来。


    元秋白笑着抬手替她固定住车帘,喻长风也敛袍起身,将她怀中的竹筒尽数接过来,低声问她道:“随你一起去取水的弟子呢?”


    这么多竹筒怎么都让她一个人拿回来了?


    祈冉冉卸力软倒在侧凳上,闻言忙摆了摆手,“是我自己要拿的,那弟子手中还有给其他人带的水,我又正好要回马车上,想着六七个竹筒合该够咱们喝一整日,遂便一股脑儿地都抱上来了。”


    她边说边以手作扇,一面频频扇着风,一面难耐扯着衣领。


    取水的那条溪流四周都无树荫遮挡,喻长风在她执意要亲自去取水之前就知道她肯定会被晒蔫,此刻果真见她汗涔涔地耷拉着眉眼,额头脖颈一具缀着几滴晶莹剔透的汗珠子,侧颊也是红扑扑的,浑似六月天里浸过水的粉蜜桃。


    接连几日的‘同床共枕’,天师大人的自制力明显降了许多,便如当下。


    他看着祁冉冉就觉得牙根发痒,待到那人没骨头似的虚虚倚到他身边时,他不受控制抬手蹭去她额间汗珠,指腹被浸得烫湿,下一刻,舌尖竟也恍惚尝到了些许子虚乌有的微妙甜意。


    祈冉冉很快察觉到喻长风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又深又沉,扇风的手立时一顿,旋即坐直起身,一脸警惕地望向他,


    “这么看我做什么?喻长风,是我自己提出要拿竹筒的,你可别又端着一张吓唬人的冷脸出去迁怒旁人。”


    “……”


    喻长风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向上挑了一下,明显就是个被公主殿下的‘迟钝误解’气到无言以对的意思。


    “祈冉冉。”


    沉默须臾,他也直起身来,广袖覆盖之下的右手迅疾如闪电,在公主殿下尚未反应过来前便已按上了她的麻筋。


    “……喻!长!风!”


    祈冉冉瞬间被酸麻得小脸紧皱,袖子一挽就扑到了他敞开的怀抱中连打带掐,元秋白躲在一旁瞧了会儿热闹,继而才憋着笑出声打圆场,


    “堂妹喝水,喝水,天气热就要多喝水。”


    他边劝边将其中一方竹筒塞进祈冉冉怀中,余光瞥见手边的茶叶罐,又顺嘴问了一句,


    “要加些茶叶吗?这是今年新采摘的九曲红,冷水也泡得开。”


    祈冉冉摇摇头,转身从自己的包袱袋里取出一小罐色泽浅淡的槐花蜜,


    “不用,我加些蜂蜜就好了。”


    她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眨个眼的功夫便又乐滋滋得笑起来,挖了一小匙槐花蜜融进竹筒里,又作势要将蜂蜜罐子递给元秋白,


    “堂兄尝尝吗?我在荊州城买的,戚夫人说这家的槐花蜜品质最是上乘。”


    言罢顿了一顿,尤嫌不够似的,埋首将包袱袋囫囵翻找一通,从中取出几大包酸杏干,


    “还有这个,堂兄想吃的话尽管来找我拿。或者直接在你那里放上几包?”


    搁在最上头的一包酸杏干已经是个拆封的状态,此时此刻,随着公主殿下益发拨开油纸包的动作,浓郁到令人口舌生津的甘甜酸味立时盈满了整间车厢。


    元秋白依言接过蜂蜜罐,又顺手拣了一块酸杏干丢进嘴里,他被酸得‘嘶’了一声,随即又像想到什么似的,龇牙咧嘴地冲祈冉冉笑了笑。


    “巧了不是,我适才还同喻长风说咱们接下来要坐船转水路,你这花蜜水与酸杏干,给晕船之人服用最是合适不过了。”


    ……晕船?


    祈冉冉喜盈盈地没接话,一旁的喻长风却是眉目一动,不露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公主殿下不嗜酸,前半程的零嘴里也从未置购过如此多酸口的果干。


    以及元家那车因带有辛夷花标识而被祈冉冉一眼认出的蹊跷补给。


    是巧合?


    当真都是巧合吗?——


    作者有话说:想在这章给堂兄点上一首《you,me and ste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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