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轻哄
房中静了片刻, 香雾缭绕间只余对视的二人。
窗棂外风过花枝,浮动层层垂地帷幔,容宁低垂下眼眸, 默默良久才终于开口,“我要走了。”
穆琰眉头微动, 语气却不动声色:“你说什么?”
她仰起脸, 声音轻的像飘落的花瓣,“多谢你救我,也多谢你照拂, 我没什么大碍, 也不想平白在这里多留, 请世子爷放民女回家。”
话一出口,仿佛瞬间凝滞了空气。穆琰眸光黯了一下,薄唇紧抿, 似被什么刺了一下, 却仍勉励压着情绪。
他嗤笑了一声, “回家?”
眸中浮起淡淡冷意,语气也淡了几分,“你当这是哪里?是你的菜园门?”
“你说来就来, 说走就走?”
容宁垂下脑袋,殷红唇瓣儿紧咬,指尖绞着自己的衣角, 有些不服气, “这也不是我要来的。”
她低垂睫羽轻颤,“我一醒来,就在这儿了分明,分明就是你掳我来的!”
穆琰一滞, 被噎住了似地,俊美面上一阵青红交错,几番张口,终是哑声撇过脸去,“我不同你胡搅蛮缠。”
容宁抬眸,眼圈微红,却不肯服软,强自梗着脖颈,“我不管,我就要回家去。”
她说完不再理会他的反应,扭身就往外走去,显然身子还酸痛的厉害,纤腰轻颤,步履踉跄,还未及走到外间,膝上一软,整个人断线的纸鸢般往前栽去。
穆琰蹙眉,身法极快,立刻起身大步上前,长臂一捞将她揽回怀里,手臂收紧,牢牢箍住她纤细腰肢。
一瞬间馨香扑鼻,怀中人儿颤抖如受惊小兔般缩在他胸口,方才浑身的冷硬倔强,在那一刻全然崩塌。
“你别碰我”容宁声音带了哭腔,双手胡乱地推拒着他,“放开我。”
穆琰松手,她登时腿软惊呼着滑倒下去,眼看就要坐倒在地,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又将她捞起来护在了怀里。
容宁彻底绷不住了,羞恼交加,泪珠儿潸然滑下,滴落在他衣襟,奋力扭身挣扎着,“我不要在这儿我要回家我不要再被人指指点点,我也不要”
话未尽,便哽在喉中。
穆琰将她拥的更紧,轻声哄着:“好了,不哭。”
他低头看她,小姑娘白皙脸颊微微泛红,沾着晶莹泪珠儿,细细的绒毛都纤毫毕现,活似一颗鲜甜可口的桃儿。
她恼得眸光微抬,斜斜地白了他一眼。盈盈水眸中,泪光晃动,泪珠儿划过眼尾那颗殷红的小痣,顺着脸颊蜿蜒流过白嫩脖颈,最终隐没在若隐若现锁骨下的衣襟中。
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指尖收紧,微微将她软的不像话的身子拉开稍许,眸中一贯冷淡的颜色,此刻却融成了浓到化不开的墨色。
“好。”他终于开口,嗓音却沙哑的不像话,像是艰难从嗓子里挤出来,“我答应你。你养好了身子,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他语气温柔极了,手指不着痕迹地落在她鬓边,替她将黏腻在雪白腮边的乌黑发丝掠至耳后,温凉指腹轻轻摩挲过粉红耳尖,低低补了一句,“我说话算数。”
容宁缓缓抬起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他,泪眼迷蒙间,那双原本幽暗如寒潭的眸子里,仿佛多了一抹她从未见过的暖意,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没再说话,只是点点头,身子也不再挣扎,软软松懈下来,软靠在他怀中,穆琰闷哼一声,抿唇微微侧了侧身。
她站稳身子,轻轻推开他,“那我要换个房间住。”
穆琰微顿,似未听清她的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又重复了一句,“我说,我想要换个房间。”
他眉梢微挑,“为什么?”
容宁别过脸去,神色不甚恼,羞怯在眉眼间淡淡泛开,带着些许疏离,也带着点强撑出来的倔强,“这是你的房间,我总不好鸠占鹊巢,占着你的床榻,倒把你撵出去睡。”
穆琰轻哂,“那我回来睡?”
容宁脸色一红,抬手就要往他肩头捶去,“你胡诌什么!”
他笑的开怀,乐不可支地往后一避,又见她重心不稳,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柔了嗓音,哄小孩儿似地,“好了好了,仔细手疼,你安心住着就是,我近日事务繁忙,就近睡在书房,反倒省事。”
容宁被他握着手,下意识想要抽出来,可一抽之下,他竟没有放手。
他掌心宽厚温热,她本想再啐他两句,心下却被他握成了一团乱麻,喉头一紧,话未出口,便被门外一声轻唤给打断了。
“世子爷。”是枭安的声音,隔着门扇,清冷恭敬,“宁王有消息了,王爷让您过去一趟。”
穆琰收住笑意,眉眼复归沉静,应道:“知道了。”
他手腕一震,轻易将容宁拉进怀里,轻轻抱了抱,怀中人尚未反应过来,他已松了手,语气温和低低嘱咐她:“乖一些,好好养伤。”
说罢,他整了整衣衫,动作干净利落,转身阔步往外走去,推门而出。
门扇轻响,微风一息间灌入,裹了些外头花枝的馨香,又被他拢在身后,悄悄掩上。
容宁站在原地,半晌未动。
他怀抱里的余温犹在,她却觉得那一声“乖一些”,比猫儿挠抓似地,还要叫人心乱如麻。
他什么意思
容宁皱眉,活像自己是他随手捡回来的小猫狗儿似地,宠物么?她可不愿意被豢养。
养好了伤就走,她打定了主意。
她往榻上一躺,陷落在柔软的枕褥里,风过帘动,隐隐弥漫着雪松香气,是他身上的味道。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抬手拢了拢被角,走又走不了,闹也闹不过,姑且信他一回吧。
“既来之,则安之吧”她阖眸轻轻念叨着,心神松弛了几分,身子微蜷,往榻中一缩,睡意便悄然袭来。
正迷蒙昏睡间,外头一阵轻响。
她睫毛轻颤,尚未睁眼,小月略带惊惶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姑娘,王妃娘娘要召见您。”
第42章 王妃
北平王妃所居的院落, 在府中最深处,雕梁画栋,重门叠影, 奢华中却又隐隐透着几分森然。
容宁浑身酸痛极了,由小丫鬟引着, 绕过廊桥亭阁, 一路行来步履艰难,走了许久方才抵达。
小丫鬟将容宁引至门前,轻轻推开门扇, 抬手对她比了个“请”的手势。
容宁抿唇, 拖着酸痛的腿脚, 强忍着往屋内走去,甫一入门,便觉香雾氤氲, 沉沉檀香气息萦绕在鼻息间。
她放慢了脚步, 轻了呼吸, 目之所及四壁皆是织金纱幔,微风浮动间,如流光掠影, 隐有珠翠轻响。
地上铺着华美的西域羊绒毛毯,绒花堆雪似地,踏足在上边, 绵软如云, 竟无丝毫声响。
容宁缓步越过一道道帘幔朝内室走去,脚步已经是轻极了,只是这静极之处,她裙摆微动摩挲间, 仍引得细微一缕风响,仿佛唐突了这如梦似幻的宁静。
绕过最后一道纱幔,显露出一架贵妃榻来,一人斜卧其上,云鬓高耸,金玉满身,微微阖着眸子,面上覆着淡淡的胭脂,极细腻浅淡,却映得那肌肤白腻中透着一分冷色,矜傲无比。
她仍是那一袭深紫滚金宫装,一条银红妆花缎的锦被闲闲搭在膝上,显见是怕冷的人。
一个眉目清秀的小丫鬟正跪在榻前,手执一对儿镶金嵌宝的小金锤,正极轻柔地替她捶着小腿,手法力道轻得仿佛生怕惊扰了她的好梦。
容宁见状,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她在帘幔处停了片刻,终是抿唇缓步走上前去,缓缓跪下,屈膝伏地,垂头叩首一礼,“民女容宁,见过王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然而榻上假寐之人并无反应。
香雾飘渺,小金锤一下一下,轻轻捶落,贵妃榻上的王妃仍闭着双目,静若入梦,既不唤她起身,也无点头示意。
那一声请安,落在这华丽帷帐中,再无回响。
容宁低伏着身子,膝盖抵着地毯,那绒毯温软得叫人感觉不到冷硬的地砖,却仍令她本就酸痛的膝盖沉的厉害,仿佛压着万钧巨石,要将她一点点碾碎。
她垂眸不语,知道这是王妃在晾她,她极力维持着平静神色,唯有指尖微紧,蜷在衣袖下,紧紧捏着掌心。
这静默拖得久了,整间屋子里只余那小金锤轻轻敲击的声响,如钝器击打在她心尖儿上,一下一下,仿佛要砸出细密的裂纹来。
不知捱了多久,那榻上的人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王妃缓缓睁开双眸,长睫微颤,仿佛将将才从一场冗长的梦境中苏醒过来。
她眸光流转,睨了容宁一眼,唇角浮起些许若有似无的笑意,懒洋洋地道:“起来罢。”
声音不高,却威仪万千,既无喜怒,也无怜悯,仿佛容宁不过是晨起盥洗时须得瞥上一眼的帕角子,瞧也瞧得,不瞧也罢。
“多谢王妃。”容宁轻应了一声,强撑着膝盖站起身来。
“赐座。”
立即有候在一旁的小丫鬟,动作极快,弯腰行礼,脚步极轻地搬过来一只描金紫檀绣墩,摆在容宁身旁。
容宁福身谢恩落座,姿态温顺恭谨,纤腰挺直,手指敛于膝上,既不失礼,亦不逾矩。
又有丫鬟捧来两盏茶,一盏银丝碧螺春,一盏罗汉沉香雪,香气氤氲,盏沿薄如蝉翼,皆是官窑烧制。
王妃伸出纤纤玉指,缓缓端起那盏碧螺春,指腹微一扣,揭开盖碗,瓷盖轻轻刮过浮起的嫩叶,低头轻抿了一口,微微颔首,似觉滋味尚可,随手搁在了香几上。
那一双凤眸这才投向了容宁。
直直望来,如钩似刃。
容宁心头微震,仍是不动声色,只垂首敛目,以听命之姿静候其言。
王妃唇角轻挑,语声不高,淡淡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至眼底:“我也不同你兜圈子了。”
“世子向来不近女色,你能攀上他,定然是个聪明的。”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角,话锋一转,“就问你一条,你可愿归顺于我?”
这话一出,屋内顿时静的可怕,连那香炉里燃着的檀香,似乎也顿了顿气息,烟线倾斜,仿佛被暗流撩动。
容宁心头猛然一颤,绞紧了自己的手指,有些坐立难安。
王妃没有再说话,但看这架势,是势必要她立时便给出答案。
屋内静极,静得能听见远处珠帘微微晃动的细响。
王妃也不催,只那双凤眸半敛半张地盯着她的脸,似在赏玩,又似再等一场好戏。
容宁轻垂着眼帘,神色恭顺,似是认真考虑了许久,才低声开口:
“王妃恕罪,民女愚钝,不大明白您的意思。”
她语调极轻柔,既不反驳,也未应承,分寸拿捏的极巧。
王妃闻言却笑了,似将冰雪揉进了朱唇间,细碎寒意自笑意里一点点透出。
她轻轻“哼”了一声,偏头看她,眸光自容宁面上缓缓扫过,竟似透皮入骨般能看透她心思似地。
“兰儿,是我亲自挑选的世子妃,从容貌,才情到门第,哪一样都胜过你千百倍。”
“你一个农女,连王府的门槛都摸不到,如今却狐媚得世子亲自抱你回来,呵也算有些本事。”
她目光一顿,唇角微挑,笑意中尽是讥讽,“原本,我是容不下你的。”
语气虽轻,却字字如刀刃割进锦绣中,刻薄毒辣。
王妃稍作停顿,似是故意放缓节奏,见容宁丝毫不为所动,才继续说道:
“只不过,世子如今也大了。再如何亲厚也好,到底是男儿,心思深沉,我这做母亲的,也未必对他的事情能全知得透。”
她望向容宁,修长指尖覆着一层殷红蔻丹,轻轻点着香几边缘。
“你若肯归顺于我,替我秘密将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都记下来,回报于我”
说到此处,她忽而直身往前略倾,眸光逼视着容宁的眼睛,慢声吐出每一个字:
“只要你愿意归我所用,我,倒也不是不能成全你一线活路。”
说罢,她靠回锦榻,闲闲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忽而轻笑一声,似教导不谙世事的小辈,“你是个聪明人,自该懂得,男人一时的情爱,是根本就靠不住的。”
“今朝捧你在掌心,明日弃你于尘土,不过转瞬之间。”
她微微挑眉,语重心长,“只有荣华富贵,才是真真切切,能把握得住的。”
她拉过容宁的手,和蔼望着她,“你说呢?”
第43章 试试
容宁回到穆琰院儿里时, 天色已微微暗了下来,阳光斜映廊檐,空气里弥散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凉意。
她脚步虚浮, 踉踉跄跄地走过回廊,才刚转过拐角, 便远远瞧见廊下立着一个高大身影, 玄色衣衫被微风拂动,滚金暗纹细碎闪烁着华光,静静伫立在栏柱旁。
穆琰转眸看向她, 没有迎上来, 只那么负手站着, 任由她慢慢靠近,直到她一步步挪到他眼前。
“还挺有劲儿的。”他低低一笑,眸中却幽暗如寒潭, “能走这么远, 可见是大好了。”
容宁抬眸, 白了他一眼,不愿搭理他,费劲挪动着脚步, 才刚要侧身越过他往屋内走,肚子却偏偏不争气地“咕噜”一声响了起来,委屈又清脆, 霎时将她面上那点儿故作镇定拆穿的干干净净。
穆琰却没笑她, 眸光淡淡扫了她一眼,只随口吩咐道:“传膳。”
不过片刻,热气腾腾的佳肴便被鱼贯送入房内,妥帖摆了满满一大桌, 碗盏精美,香气蒸腾,精致小铜锅里温着乳白色海参翅汤,汤中几缕金黄蛋丝轻轻浮沉着,浓郁鲜香极了。
两人相邻而坐,穆琰亲自执碗盛了一碗汤,搁在她跟前,“趁热喝。”
容宁眼睫微颤,低低“嗯”了一声,捧起汤碗,轻轻吹了吹凉,才试探着抿了一口。
汤浓而不腻,暖意自唇齿间流入腹中,瞬间舒缓了浑身的寒意。
她捧着那细白骨瓷汤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汤,一双杏眸却转了转,余光悄悄落在了他身上。
他执筷的姿态极雅正,不多话,也不狼吞虎咽,只是一筷一筷,优雅从容,连咀嚼时偶尔绷紧的下颌轮廓线都叫人看得入神。
容宁望了他半晌,穆琰忽而抬眸,正与她视线撞个正着,眉梢微扬,“吃你的饭啊,我脸上有菜不成?”
容宁撇嘴,不理他,搁下碗站起身来,径直走到窗边案几边,从满架泥金宣纸中抽出一张来,又将砚台推近,轻轻研起墨来。
她殷红唇瓣轻抿,素手执笔,轻轻落在纸面上,写的极认真。
穆琰皱眉,起身跟了过去,瞥见那泥金纸上一溜工整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
“珊瑚鱼三筷,熏鹿肉一筷,烩鲜笋一筷,姜汁海螺一筷未饮酒。”
穆琰眉头皱的更紧,手指轻敲桌案,“你这是在做什么?”
容宁斜斜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可怜兮兮地:“王妃要我监视你,我总得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好交差。”
穆琰眸光陡然黯了几分,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而伸手抽走了她手中的狼毫笔,往旁边一搁,“吃饭,不必理会她。”
容宁被他攥着手腕,重新坐回桌边,眨了眨眼,轻声道:“我约莫也猜了个大概,你同王妃之间多半不大对付。”
她眼睫一垂,“哪有母亲真关心儿子,竟会派眼线去监视他的?我听她那意思,多半是另有盘算。”
“你放心。”她抿了一口汤,声音更低了些,悄悄靠近他耳畔,“我只写些吃喝拉撒睡这等不痛不痒的,至于你每日在书房谋什么,与谁见面,说了什么,我是一概不知,写也写不出的。”
穆琰挑眉,低头睨着她,“你怎么不将我的一言一行,尽数禀报给她?”
容宁苦着脸,将碗中的汤汁喝尽,叹了口气,“你又不是坏人,我何苦害你。”
“方才那情形,我那会儿若不当场答应,只怕她并不会轻易放我出来。”
她搁下碗,一顿,又道“再说了,她那模样,看着是温温柔柔的,眼底却不见丝毫暖意,感觉是个行事狠辣,颇有城府的,就算我不答应,只怕她也有的是法子让我开口。”
穆琰望着她,没说话。
容宁自己却释然一笑,低头又替自己添了一碗汤,“更何况,她许的银子还挺多的呢,我想想也挺划算的,左右我随便瞎写点什么,糊弄糊弄她,便能换些银两盘缠,也挺好的。”
说罢,回眸望了他一眼,眸光里带着些许狡黠,小狐狸似地。
穆琰失笑,摇了摇头,“你倒打的一手好算盘。”
容宁捧着汤碗,软声轻“哼”一声,“那是自然。”
穆琰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眉梢却缓缓拧起些弧度,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她一句:“你很缺钱?”
容宁正要送入口中的一筷子酸甜肉僵在了半空,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多话失言了。
她眸光微闪,有些不自在地偏开脸,干笑了一声:“也不是非要就是随口一说罢了。”
她垂下头,碗中汤影晃荡,将她醺红的面颊映得更艳了几分,终究是不愿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便笑着岔开:“不过我算是明白了你为什么不近女色,连贴身婢女都不用。”
她调侃似地,抬眸斜睨着他,“莫不是你也怕,那些人是她安插进来的耳目,日日夜夜,在你身边明里暗里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
她说的轻快,穆琰没有立刻回答,只神色淡淡地看着她,眸中如墨色翻涌,晦涩难明。
容宁被他这般盯着,心里莫名地发虚,话说出口也觉得唐突了些,忙讪讪地笑了笑,赶紧找补道:
“嗐,我就说嘛,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那种怕近女色的?肯定是另有内情,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我信你,你肯定不是那种不是那种“不中用”的人。”
穆琰眉峰微挑,眸中笑意不达眼底。下一瞬,他倏然一手掐上她腰肢,手臂猛然内收,将她连人带凳子一并拖入怀中。
容宁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已然撞上他胸膛,鼻尖扑入他身上淡淡冷香。
穆琰俯首,额头抵住她的,鸦黑睫羽几乎扫在她眼眸上,低低地,“我不行?你哪里来的错觉?”
他眸光如幽潭翻波,叫人看不清,却心头发颤。那掌心已张开,紧紧覆在她腰际,炙热滚烫。
“试试?”
容宁登时花容失色,耳根腾地烧红起来,一寸寸延绵至脖颈脸颊,连话都说不出。
她慌乱伸手抵住他胸膛,连退带逃般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一路滑到另一个凳子上坐了,恍若躲避洪水猛兽,咬唇低低道:“吃饭吃饭别,别闹了。”
她端起面前的碗,胡乱喝着汤,只觉那姜丝辛辣极了,直烧得她嗓子发干,她垂下头,恨不能埋进汤碗里去。
穆琰看她羞恼得语无伦次,终于轻轻笑了一下,重新执起筷子,“胆子小成这样,还敢随口胡说?”
屋内重归安静,唯有碗箸轻响,良久,穆琰忽然低声开口,似随口一说,又似带了几分认真,“你若缺钱,大可直接同我说。”
容宁抬起头来,眸中还带着些许未褪尽的羞怯,纤长睫羽轻颤,小心翼翼地问:“真的?”
穆琰淡淡“嗯”了一声,夹了一筷子鹿肉放进她碗中,随口问着:“缺多少?”
容宁咬唇,迟疑片刻,终是鼓足勇气般小声问道:“那若是想去趟赵国战俘营,寻一个人大概,需要多少银子?”
第44章 暗涌
穆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就那么静静凝望着她,半晌没说话。
容宁眸中的欣喜一点点黯然下去,最终悄然泯灭殆尽。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去望他, 帘幔垂下的阴影将他半张脸隐没在暗影中,只见那眉眼沉沉, 端地显得有些阴郁。
容宁心头猛然一跳, 赶紧垂下头去,不敢再看他。
良久,他才缓缓转过头去, 唇线抿的极紧, 似正极力忍耐着些什么。
容宁心下有些忐忑, 有些发怵,不太明白自己又是哪句话说错了,惹着他了不成?
她犹豫着张了张口, 正要再找补解释几句, 他却忽地低声开口, 有些嘶哑:“这事,不急。”
那语气极轻极淡,仿佛根本不值一提。
可她却分明听出了里头那些许若隐若现, 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像是早春里霜雪初融时,枝头那一滴迟凝的水珠儿, 落下前总要凝着, 藏着,久久不肯滴落下来。
“先把身子养好再说。”他说。
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容宁怔了一下,半点也不敢再多问, 唯唯应着:“嗯。”
穆琰却撇过脸去,不再看她。
他搁下筷子,再转过脸来时,神色已然收拾的极好,仍是那副冷静自持的矜贵模样,唇角甚至还带了点笑意,语气也温柔,“我还有事,你早些歇着,外头有人候着,你唤一声便是。”
“我没事,你去忙吧。”她垂眸道,声音几乎轻的听不清。
他看了她一眼,终是站起身来,迈步走出去了。
门扇轻掩的刹那,她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见他背影被天光拉的极长,显得很是寂寥孤清。
她并未察觉到,他转身后的那一刹,指尖已深深掐进掌心,骨节绷的几近泛白。
穆琰一出门,脚步便顿了顿。
天色渐暗,晚风扑面而来,夹杂着阵阵寒意,他却并不觉得凉,反倒像有什么无名阴火在心头炙烤着,直灼的他连呼吸都发涩。
他原本极擅掩饰情绪,身在天家,喜怒形于色是最大的忌讳。
可此刻再顾不得这些了,他脸色阴鸷的几乎滴出水来,眉峰沉沉,眸中隐有血丝,唇线紧绷着,一步步缓缓走下廊阶。
庭院里华灯初上,廊下的风灯被风吹的轻轻摇晃着,投映出斑驳光影,落在他玄色衣袍上,更衬得他形销骨立。
他缓步站定在院中,背对屋门,许久未动。
良久,他忽而一抬手。
几乎是同时,两道黑影瞬息间自屋脊掠至,悄无声息地跪伏在他脚下。
“世子爷。”
兄弟二人齐齐拱手,久久得不到回应,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皆觉莫名心惊。
世子爷近日虽也冷着脸,可每每进得那小娘子房里,眸光便软了几分,有时还难得会笑一笑,总算带了点人气儿。
可今夜这脸色,怎的倒像是又变回了从前那个阴郁狠戾,不近人情的模样?
两人不敢妄自揣测主子的心思,只得将头垂得更低,身子几乎伏到地上,静静等候他的吩咐。
穆琰枯立许久,终是缓缓垂眸,眼底一片阴沉,薄唇紧抿,片刻后才冷声开口:
“三年前,清溪村一带,被强征入营的壮丁名单,可还在?”
枭安怔了一瞬,恭谨回答:“应当还在,按例都收纳在兵部北苑楼里,按册归档。”
穆琰眸中隐有血丝,默了一下,缓缓道:“去查一下,林笙,现下在何处,是生是死。”
枭安眼角余光瞥见穆琰脸色阴郁,眉宇间泛着森然杀意,仿佛自己若是胆敢说上一句“他还活着”,便会当场人头落地。
枭安浑身冷颤一瞬,立刻收敛神色,低头应道:“是,属下这便去查。”
穆琰不再说话,只站在原地,微微侧首看向窗扇,灯影在窗纱上轻轻摇曳着,隐隐映出一道柔美轮廓,柔和静谧,与他此刻眸中翻涌的情绪格格不入。
夜深露重,纱帐未落,窗前一盏孤灯,将整间屋子映照得恍若轻雾笼罩,屋外风声细碎,吹的花枝拂过檐角,偶有几声虫鸣隐隐传来,更衬得屋内格外静谧。
容宁靠在榻上,随手翻看一本架上取来的闲书,神色安静,眉眼淡然。
门扇被轻轻推开,小月带着丫鬟们来收拾碗碟,手脚麻利地将一件件食器拾起放进食盒里,边收拾边低声笑着:“姑娘今日胃口比昨儿好多了,奴婢看着也欢喜。”
容宁淡淡一笑,点了点头,“嗯,可能是身子好些了,胃口挺好,人也松快了些。”
小月送走丫鬟们,掩好门扇回来,抬眸望了她一眼,“那就好,要不是今日顾小姐过来凭白闹了这么一场,说不定您好的还更快些。”
小月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跟前,道:“奴婢听嬷嬷说,顾小姐心仪世子爷好多年了,从小便立志要嫁给他,奈何世子爷冷心冷性,向来不近女色。”
“王妃也为此伤透了脑筋,旁人都说他是有隐疾,连个通房丫鬟都不要,只有姑娘您如今能与他同坐同卧”
说着,她眨了眨眼,歪头笑了笑,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容宁,“姑娘这般模样,当真的奴婢平生见过最美的女子,连那顾小姐站在你身边也黯然失色,难怪世子爷待您分外不同呢。”
容宁原本垂着眼帘翻书,听到这句,忽然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平静的近乎无波。
“你误会了。”
小月一怔,怔怔地望着她。
容宁眸中氤氲着湿漉漉的水汽,仿佛浮着清冷月色,幽微含愁,却又坚定倔强。
“我已经嫁过人了。”她轻声开口,语气柔婉,却字字分明,“我的夫君待我极好,纵然他如今不在我身边,可我心底,始终只有他一个人。”
她语声极低,几不可闻,像是说给小月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很爱他,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对旁人动心。”
小月怔住,过了好半晌才呐呐道:“姑娘”
话音未落,只听“吱呀”一声轻响,原来是门扇半虚掩着,教风一吹,便微微吹开了些许缝隙。
容宁抬头望去,却猛然瞥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影。
他立在微敞的门外,背光而立,一袭墨袍,整个人几乎融入夜色,唯有那一双幽不见底的漆黑眼眸,静静凝视着她。
第45章 送汤
穆琰终究是没有踏进这间屋子。
风拂过, 迤逦逶地的纱幔轻轻摇曳,烛光晃动,夜色将他面上的神情吞噬殆尽, 隐没在阴影里。
他负手枯立了许久,终是未推门而入, 只将那目光一寸寸收回去, 转身没入如水夜色中,步履无声。
接下来的一整日,屋中冷清寂静, 穆琰未曾再露面。
第二日亦然, 廊上连靴子踏过的声音都不曾响起, 仿佛他从未真实存在过一般。
容宁虽有些纳闷,却也未曾多问。
她并不是爱追根究底的人,更不惯将心绪全挂在脸上。
他不来, 那便不来吧。
她躺在榻上小憩, 将那点零星心思藏在深处, 不肯触碰。
小月将她照顾的极好,熬汤煎药,洗漱更衣, 连容宁自己都觉着,她这身子竟比从前还轻快了些。
昔日那种动辄便觉疲乏,背脊酸痛的症状也全都不见了, 整个人神清气爽, 甚至都显得更明媚丰润了些。
只是有时候黄昏将临,庭前有侍卫换岗的脚步声经过,小月总会下意识抬眼,望门那边望一眼, 可那扇门始终没开,那一袭玄色身影,再也没出现在她眼前。
每每这时,小月总会劝她:“姑娘别多想,世子爷事务缠身,定是出门办正事去了,等他闲下来了,肯定会来瞧您的。”
容宁淡然笑了笑,不置可否,并不甚在意。
第三日午后,容宁正在窗前看书,王妃遣人来召她过去。
容宁起身,跟在小丫鬟身后,一路往王府中的一处花园走去。
天色有些阴沉,花园里繁花开遍,馥郁芬芳,容宁一身素衣,缓步走了进去,将将沿着花道转弯,便远远望见顾若兰正伴在王妃身侧,斜倚凭栏逗弄着一株芍药上扑腾翅膀的小鹦鹉,神情闲适。
“来了?”王妃余光瞥见容宁,眼风不动,语气淡淡地。
容宁福身见礼,“民女见过王妃娘娘,娘娘万安。”
“免了。”王妃回眸,接过身畔丫鬟递上的帕子,随手擦了擦,丢回丫鬟怀里,转身坐到了花枝下的太师椅上。
“你记的东西呢?拿来我瞧。”
“是。”容宁从怀中抽出一张工整折好的泥金纸,躬身双手奉上。
顾若兰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似有些不忿,抽出她手中的泥金纸,狠狠剜了她一眼,这才转过身去,走到王妃身边,双手捧给了王妃。
王妃拈起那张泥金纸,徐徐展开,凤眸微凝缓缓扫过,只刚看了几行字,便重重一拍案几,冷笑一声,“这便是你记的东西?”
容宁自然知道她会气恼,毕竟自己所记录的这些个吃喝拉撒睡的鸡毛蒜皮,根本就不是她所想要的。
她只垂首敛目,静默不语。
顾若兰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地睨着容宁,“姑母何必生气,要我说,这种人留着何用?没得糟践了穆琰哥哥的名声,不中用就趁早收拾了干净,省得她整日一副狐媚子模样,扰的人心烦。”
容宁没有争辩,只道:“世子爷近日并未回房来,他在做什么,想什么,民女实在一概不知。”
这话一出,顾若兰当即嗤笑出声,显然很是得意,“看来穆琰哥哥也不过新鲜几日罢了,我就说嘛,这样的乡野农妇,哪儿能入得了他的眼呐。”
王妃闻言,微抬下颌,面若寒霜,“他不来,你就不知道去么?”
“姑母?”顾若兰大惊失色,不解地拉住她的衣袖。
王妃拂开她的手,恼得柳眉一挑,“他不来,你就这般袖手旁观?身为內眷,连自己男人的心思都拢不住,留你在这府中有什么用?”
“你不会自己去寻他么,你那身狐媚子劲儿呢?”
她一声厉过一声,显然恼怒极了。
容宁静静抬眸,“民女,不便去寻。”
王妃被逗乐了似地,倏然嗤笑出声,“你装什么,都是千年的狐狸,哪儿还轮得到你在这儿装清高?”
“民女”
“够了!”王妃终是沉声喝止,略有些不耐地摆手,“你少在这儿逞口舌之快,立刻回去好生记录了报来,再有这样潦草的东西送来,别怪我不给你活路。”
容宁只得低头应声:“是。”
她行礼退下,身影在日光斑驳的花影中一点点消隐,背后传来顾若兰不服气地冷哼声。
容宁回到穆琰院中时,走得急了,鬓发微散,腿脚又有些酸痛起来。
她靠窗下坐了,正打算歇一口气,门外却忽地传来一声:“小月,快出来接一接。”
容宁一怔,尚未来得及应声,小月已匆匆掀帘迎了出去,过不多时,便低眉顺眼地引着一个嬷嬷走了进来。
“姑娘,这位是王妃身边的李嬷嬷。”小月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主动介绍着,显然很怕这个嬷嬷。
李嬷嬷瞥了小月一眼,小月赶紧识趣地躬身退出去了。
李嬷嬷一身素灰衣裙,发髻梳的一丝不苟,耳垂缀着金耳铛,双腕一对银镯,显然在这王府里,也是极得脸的体面婆子。
她微一点头,算是见礼了,面上无甚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提了个小巧的黄花梨食盒,她将食盒搁在桌上,揭开盖子,显露出里头的白瓷盅来,揭开盅盖,热气氤氲,隐约可见里头浓白汤色。
“姑娘。”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这盅参汤,是王妃娘娘体恤世子,特地吩咐膳房精心熬炖的,王妃娘娘的意思,你嘛,当侍妾还有些不够格儿,从今往后,你暂且先做世子的贴身婢女吧。”
容宁蓦地一颤,抬眸望向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嬷嬷撇嘴,又道:“你也甭心比天高的想飞上枝头了,好生做你的贴身丫鬟,娘娘的意思,做好了丫鬟,必然少不了你的好处,喏,这盅汤,你赶紧送去书房,好生服侍着,也好打听打听,他如今到底都在忙些什么。”
一番话说罢,屋内霎时静极了,连烛芯偶尔轻爆的细微声响都格外刺耳。
容宁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那盅汤搁在那儿,热气缭绕,仿佛要将她面上的血色一点点逼尽。
她强自镇定,低声道:“世子不喜人打扰,我若随意送汤过去,恐有失礼数。”
“礼数?”李嬷嬷冷哼一声,“老身劝你,好生掂量掂量,是礼数重要,还是你的小命重要?”
容宁垂眸,手指搭上那只瓷盅,被烫得瑟缩了一下。
“快去吧。”李嬷嬷冷脸,“别凉了热汤,省得咱俩都交不了差。”
容宁无法,只得将瓷盅盖好,放进食盒里,提起食盒踏出门槛。
她一步步走得极慢,风微凉,拂动她裙角微微作响,熏得她眼角泛起潮意。
她别无选择。
长廊幽深,身后李嬷嬷的目光如影随形。
她只能一步步捱到穆琰书房门口。
一路毫无任何人阻拦,她在书房门前站定,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扇。
“滚!”一声咆哮自屋内传出来。
第46章 别走
容宁被骇地心头一跳, 脚下微顿,忙出声赔罪:“实在对不住,是我鲁莽了。”
说罢握紧食盒提手, 垂首欲退。方转过身,却听屋中那人低低唤了一声:“进来。”
她不想进去, 脚步踌躇, 心口怦怦直跳,可偏她眼角余光一扫,瞥见那廊檐下的李嬷嬷眸光阴沉, 站得笔直, 眉眼间已然十分不耐, 那眼神冷似刀霜,仿佛只要她胆敢退缩一步,便会命丧当场。
容宁心中发怵, 实在无法, 只得咬了咬唇, 勉强应了一声“是”,将那食盒提稳,轻轻推开门扇, 缓步走了进去。
书房很大,极尽奢华,四壁尽是巨大的金丝楠木书架, 密密层层列放着各种书卷古籍, 连窗下角落里都堆满了尚未归架的文书,屋内灯火幽幽,香雾缭绕,一派清寒肃穆。
穆琰正俯首坐在书案前, 一袭玄色中衣,未束发,瀑布般的墨发散在身后,仅用一根玉簪随意挽起,几缕散落的青丝垂落在鬓边,愈发衬得他眉目沉静俊美。
他似乎清减了些,有些憔悴,正俯身翻阅着书卷,手中执笔未停,似乎并未将她的到来放在心上。
容宁不敢出声,屏着气轻轻将食盒放到一旁的案几上,福了福身子,正待告退,却听他忽地问:“你怎么来了?”
他嗓音低哑,淡淡地,透着些许冷淡疏离。
容宁垂首,指尖藏回袖中,轻轻绞着手指,低声道:“是是王妃娘娘吩咐,要我送一盅参汤过来。”
她不敢抬头,怕看见他幽深难明的眼眸,也不敢妄言王妃的真实用意,只竭力将自己收敛得像个真正奉命而来的婢女。
可心中的委屈,却悄悄涨满心口,似盛夏积云,闷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穆琰静默片刻,终于抬眸望向她。
那双狭长凤眸,在幽暗烛光映照下,愈发显得深不可测,暗若寒潭。
“你来得甘心么?”他忽然问。
容宁一怔,抬起头怔怔望着他,唇瓣动了动,却不知道他究竟在问什么。
是问她做这份差事甘不甘心?
还是问她,走到他面前来这一步,是否心有不甘。
她喉间泛起苦意,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穆琰却不逼她,只垂了眸,淡淡道:“既来了,坐吧。”
容宁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眸光扫了眼旁边的凳子,迟疑着在那最角落的地方落了座,低眉顺眼,像个随时可以被随意差遣的小丫鬟。
穆琰并未再看她一眼,只重新执起笔,在那摊开的折子上缓缓书写着,仿佛她的存在与否,不过是夜风拂过窗纱的轻响,可有可无。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她踏进门扉那刻起,他已然再也读不进去一个字了。
穆琰执笔未久,忽又停下,眉头轻蹙,似是那纸上字句惹人心烦。
他随手将笔一搁,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弹,那狼毫笔便斜斜滚落在砚台边。
“不是来送汤么,”他语气淡淡,眸光终于投向了容宁,眸中隐隐泛着疲倦,也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烦意,“汤呢?”
容宁如梦初醒,连忙站起身来,“哦,哦是汤在这儿。”
她慌忙将方才搁在案几上的食盒重新提起来,加快脚步走到他身侧,将那白瓷汤盅小心端出来放在他跟前,揭开盖子,浓香立刻悄然弥散开来。
她低眉顺眼地执起汤匙,抽出帕子细细擦拭了,递到他手边。
穆琰垂眸看了眼汤,未多思索,接过汤匙就去舀汤汁,容宁却忽地伸出手来轻轻拦了他一下,贴近他耳畔,声音极轻,很是犹豫似地,“这个”
她咬了咬唇,心一横,“这是王妃吩咐让人送来的,你当真要喝啊?”
她担忧望着他。
穆琰没动,眼眸缓缓望向她。
那一瞬,容宁几乎屏住了呼吸,错觉似地,竟觉得他眸光不似方才那般幽深冰冷,反而海面上清凌凌细碎消融的冰凌似地,眸底浮起些微不宜察觉的愉悦。
他忽地舀起一勺汤汁,轻轻吹了口气,竟当着她的面喝了下去。
“哎!”容宁脱口而出,伸手欲拦,但见他喉结滚动,显然已落入腹中,她终究是慢了一步。
她满目惊惶地望着他,生怕他下一瞬便要口吐鲜血一般,可穆琰只是慢条斯理地放下汤匙,神色如常。
望着她那一脸紧张的模样,他忽地轻笑一声,似终于扯落了压在心头的一层沉云,语气也温和起来:
“怎么,担心我啊?”
那笑声极轻,眉眼间却已柔下来几分,连方才掷笔的烦躁,也仿佛随之烟消云散。
容宁一怔,登时面上烧的绯红,极力想要否认却又无从辩解,只得窘的垂首背过身去,呐呐地说:“我只是怕万一”
穆琰却偏不放过她,伸手掰过她肩头,迫使她看着自己,凑到她耳畔,声线低哑,“怕我真有个好歹,留下你一个人?嗯?”
呢喃似地,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仿佛只说给她一个人听。
他靠得实在太近了,近到容宁觉着,自己只要稍一动弹,他的唇便会碰上自己耳尖,她心头猛颤,抬手轻轻抵着他,脸颊脖颈烧的通红,低声辩解道:“我没有你你起来些。”
穆琰轻笑,没有再为难她,坐直身子,信手执起汤匙,闲闲舀汤喝了起来。
余光瞥见她仍一脸担心,笑了一下,说:“放心,至少目前,她不敢。”
容宁“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只眼巴巴地望着他喝汤,期盼他快点喝完,自己好收拾了汤盅早点回去。
她左捱右捱,好容易捱到他喝尽最后一口汤,赶紧从他手中抽出汤匙,喜滋滋儿地把汤盅收回食盒盖好,提起食盒,“那不打扰你了,我先回去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还未及走出一步,手腕便被一只大手牢牢扣住。
容宁疑惑回首。
穆琰仰头,笑望着她,“来都来了,陪陪我。”
第47章 摩挲
风微动, 轻拂过他额前垂落的发丝,他眸色沉沉,直勾勾地凝望着她。
容宁心尖骤然收缩了一下, 下意识想要抽出手来,指尖才稍一动, 穆琰扣住她手腕的指节倏然一紧, 力道分明不甚重,却牢牢束住她,不容她轻易挣脱。
她有些慌了, 不敢与他再对视下去, 撇过脸, 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着,“你,你先松开。”
穆琰并不松手, 就那么仰头静静望着她。
容宁挣了几次无果, 实在无法, 只得咬了下唇瓣儿,“行了,我答应你, 你快放手”
穆琰唇角勾起些许得逞的快意,凝视着她那张略显局促羞赧的脸,终于指尖一松, 放过了她。
容宁如蒙大赦, 赶紧收回自己的手,垂首轻轻揉着微微有些泛红的手腕,不敢再多看他一眼,转身悄悄挪回角落里方才坐过的小凳上坐了。
她扒拉过来帘幔一角, 将自己遮了大半,似一只钻进帘幔后的小猫儿,遮去自己的羞怯局促,只想躲入静处。
穆琰眸光沉黯,落在她露出帘幔的袖口上,淡淡道:“坐近些。”
容宁一愣,没应声,只悄悄抬眸去偷瞄他一眼,见他冷了脸色,只得硬着头皮,不情愿地将小凳往前挪了些许。
那小意模样落在穆琰眼里,只惹得他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以手支颌,闲闲瞧着她。
“坐过来,替我研墨。”
容宁唇瓣儿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可终究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起身将小凳搬到案几旁,在他身畔坐了下来。
她动作慢极了,磨磨蹭蹭地,坐下来后,连手往哪儿放都不知道了,局促地绞着手指。
“研墨啊。”他说。
“哦。”
素手执起漆黑描金的墨条,缓缓在砚中轻轻研动,一下一下,磨的墨汁如水波涟漪,愈发衬的她十指纤纤,莹润白皙。
桌案前静极了,唯余墨香幽幽。
穆琰没再说话,只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垂眸敛目,认真地研磨着墨汁的模样。
他忽地抬手,朝她研墨的方向伸来,容宁心头一紧,几乎下意识将手收回袖中,连墨条都顾不得了,“啪”地一声跌在砚台边缘,溅起几滴墨渍。
那慌乱模样,被烫着了似地,避的极快。
穆琰只淡淡一挑眉,径直越过她刚才研墨的位置,指尖落在一支狼毫笔上,稳稳取了起来。
容宁怔了怔,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只是要取笔,并不是要碰她。
她耳根“腾”地一下滚烫起来,一颗心似被人狠狠拧捏着,羞窘得几欲滴血,她殷红唇瓣儿紧抿,恨不得就地找个地缝钻进去,从此不见人世才好。
穆琰瞥了她一眼,狭长凤眸难得弯了弯,眸底的笑意藏也藏不住:“想什么呢你?”
那语气不咸不淡,似随口一说,却又带着些了然的调笑,有意要拆穿她心思似地。
容宁面红耳赤,难为情极了,唇齿微张,却连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只能偏开脸去,强忍着面颊上的滚烫,再不肯看他一眼。
穆琰俯首,凑近了些,“怎么,怕我?”
他语气轻极了,气声似地,又带着些许刻意放缓的调子,含着隐隐笑意。
容宁更无语了,只觉得他那温热鼻息的热意,自她颈后一直烧到了耳尖,她垂眸低着头,指尖紧紧绞着衣角,似极了被风雨倾轧的柔软蔷薇花儿,可怜兮兮地。
穆琰望在眼里,终于心软了似地,不再多言,眸光一转,落回案上的公文,随即执笔,蘸墨,低头开始认真批阅,神色敛了几分,神情重归沉静。
案前重归静谧,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笔走龙蛇的细微声响。
穆琰执笔批阅起公文来,整个人恍若变了个模样,原本带着些许戏谑的眉眼渐渐沉静下来,唇线微抿,神情肃然。
那一点漆黑墨色凝在笔尖,落纸有声,似铁画银钩,沉稳又利落。
容宁半晌羞意未褪,不敢抬眼,余光瞥见砚台里的墨汁不多了,这才转过身来,预备再研磨一些,不料这一抬头,正撞上穆琰那低眉专注的模样。
他眉眼深邃,鸦黑睫羽微垂,鼻梁挺峻,神情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锋锐感,此刻看去,却偏又不显生硬,散着墨发,反倒平添了几分清贵儒雅之气。
日光渐斜,散落窗棂,柔和光晕映在他侧脸,投下浅浅影痕,更显得他五官轮廓分明,俊美无比。
她看着看着,竟看呆了。
整个人就那么呆呆地望着他,眼巴巴儿地,一动不动,连手中握着的墨条,也半晌未曾再动过了。
像个情窦初开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被生着俊美皮囊的精怪勾了魂儿去。
也不知望了多久,穆琰忽地一笑,扭过头来看向她,眸光带着些调侃的意味,“好看么?”
容宁猛然回过神来,倏地低下头去不理他,佯装没事。
片刻后,实在抵不住他的目光,她干脆起身,假装随意地在书房四下踱步起来。
她佯装在找书看,书架一列接着一列,皆是陈年旧藏。
她伸手翻去,多是兵书,律令,图志之类的,翻来覆去都是什么军机,调度之类的,字字句句皆晦涩如迷,她不感兴趣,不过瞟了几眼便头疼的紧,只得又默默坐回那小凳上。
穆琰没有出声阻拦她,神情未动,仍埋首案前,认真批阅着公文,未再同她说一句话。
屋内静得几乎能听见墨汁从笔锋滴落砚台的声音,容宁坐了一会儿,无聊的脑袋直发昏,起初还撑着眼皮想看清穆琰在写什么,可不过几行字后,眼前便慢慢模糊起来。
她脑袋一点一点地垂下,挣扎了几次,终是熬不过那阵阵袭来的困意。
香炉中青烟袅袅,小凳上的小姑娘靠着桌案,眼帘阖下,眼睫轻颤,终于,纤细身子微微一歪,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伏案睡了过去。
穆琰正执笔圈注,手中笔锋一顿,抬眸看去。
容宁伏在案边,阖了眼眸,纤长睫羽覆下一抹淡影,她睡得极静,呼吸轻浅,轻轻蹙起的秀眉蕴着些许倦意,素净的小脸在柔和光线下莹白如雪,柔美极了。
穆琰凝望她良久,笔尖的墨汁早已干涸,终于,他搁下手中的狼毫笔,指尖轻轻悬停在她脸侧。
似权衡,又似迟疑,指尖摩挲片刻,终是缓缓地,轻柔抚上了她面颊。
第48章 偷香
温凉指腹落下时极轻, 似微风拂过枝头花瓣儿,悄无声息。
他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带着常年领兵执剑的薄茧和冷意, 此刻覆在她脸上,却温柔至极。
她白皙脸颊温热柔软, 他指尖似触碰到一汪温水, 眸底那抹原本沉静如寒潭的情绪,刹那间泛起了细微涟漪。
他低下头,眉宇间的冷厉尽数褪去, 难得显露出些许柔意, 近乎怔忡地望着她, 凉薄的唇线微敛,指腹静静摩挲过她柔嫩的脸颊。
他目光缱绻落在她眉眼上,细细描摹着每一处细节, 她美目轻阖, 睫羽轻颤, 似被他贴近的鼻息吹拂而动。
视线缓缓下移,掠过她秀挺小巧的鼻头。
再往下,最终定定停留在她殷红饱满的唇瓣儿上。
那唇瓣儿微微张开, 呼吸温柔绵长,殷红一点,樱桃般泛着水润光泽, 看上去柔软得不像话。
穆琰喉结微滚。
那一瞬, 他听见自己心跳声骤然放大,仿佛世间万籁俱寂,只余他汹涌如潮的心跳声。
他盯了许久,终究没能抵住那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悸动。
他倾身, 缓缓俯首靠近她,动作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睡的酣甜的小姑娘。
他指尖先掠过案沿,撑在她方寸之间,衣袂轻拂而下,透窗漏进来的天光映在他肩头,他的身影将她整个人拢入了一片暗影之中。
他的唇,一点点靠近她的。
呼吸缓缓靠近。
气息交缠。
越来越近
就在即将触碰的刹那,容宁似有所感,眼睫微颤,忽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容宁怔愣了一瞬,眸光迷蒙,显然还未完全从睡梦中抽离,呢喃问着:“你干嘛?”
穆琰指节蜷缩成拳,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章法。
他几乎立刻起身,别过脸去,喉结滚动,脖颈耳根竟迅速泛起肉眼可见的绯色。
之前那从容淡定,冷静沉稳的他,此刻竟像犯了错的少年似地,轻咳了一声,哑声道:“没没什么。”
他身形僵硬地正襟危坐,眼角余光不自觉地掠向她,却又极快别开。
容宁一瞬间清醒过来,脸颊倏然烧红一片。
她赶紧坐起身来,手忙脚乱地理好微微有些松散的衣襟,垂下眸光,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两人之间的空气忽然安静下来,仿佛刚才那一场意味不明的靠近,从未存在过。
可容宁脸上烧的慌,实在坐立难安,不禁频频往门外望去。
穆琰也不看她,半晌未出声。
他耳根仍是发热的。
感知到她的尴尬难堪,缩得鹌鹑似地,他终于启唇,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克制,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你退下罢。”
容宁浑身一颤。
她心跳如擂鼓,直震的耳膜发麻,根本不敢看他,他语气听起来虽并无什么异样,但她总觉着,他似乎也不敢看她。
他也在逃。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亦或是猜中了什么。
她没打算深究,也根本不敢细想。
“是。”
她垂首低低应了一声,转身之际手忙脚乱地提起那只食盒,几乎是落荒而逃,快步走向门口。
指尖轻颤地推开门扇,她脚步一急,手上力道没把握好,那门扇“哐啷”一声重重阖上,声音在书房中猛然炸响。
屋内,一瞬寂静。
穆琰视线仍落在文书上,却早已凝滞,根本没有再浏览移动过。
他静默片刻,终于缓缓抬眸,望向她仓惶逃走的方向,眸色渐深。
门扇被大力开合,没有掩紧,门缝中漏进一缕凉风,浮动逶地纱幔,凄清极了。
那双漆黑凤眸,此刻掩映着晦涩的幽光,他黯然自嘲一笑,薄唇不自觉地抿紧,唇线紧绷。
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到底想做什么。
或许知道,只是
良久,他将手边的卷宗重新拉回眼前。
却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
容宁一路低着头,几乎逃跑似地往回走去,凉风迎面吹来,她却只觉脸颊烧的慌,心口怦怦乱跳,半晌都缓不过来。
才拐过回廊,便撞见了还守在廊下的李嬷嬷。
“哟,这么久才出来啊?”李嬷嬷正靠着廊柱打盹儿,见她出来,轻蔑撇了她一眼,“你也是没点分寸,缠这么久,多强壮的爷们儿得被你掏空了身子。”
容宁掩着胸口那颗快跳出来的心,懒得同她多费口舌,赶紧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
李嬷嬷接过,随口问着:“世子喝汤了么?”
容宁点头,“都喝完了。”
李嬷嬷闻言,愣了一下,低头打开食盒细看,果见那只小巧白瓷汤盅已空,只余些许汤色在盅底晃荡。
“唉哟,还真是。”李嬷嬷惊叹一声,很是意外,“还真都喝完了。”
她一边合上盖子,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容宁一眼,有些玩味似地从头到脚来回打量了她一遍,“王妃娘娘的眼光果然不错。这汤啊,从前换着人送去了多少次,世子连碰都不碰一下。”
“今儿你送去,”李嬷嬷撇嘴,“他竟然全喝了,啧啧啧”
她顿了顿,慢条斯理地拍了拍食盒,笑了笑:“看来你在世子心里,是格外不同的。”
容宁听了这话,心头更觉发紧,压了块石头似地,闷极了。
“你呀,好好干。”李嬷嬷拍了拍她肩头,“好好替娘娘搜集情报,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容宁眸光微颤,抿了下唇瓣儿,终是忍不住开口:“嬷嬷,我我真干不了这差事。”
她语气很轻,试探似地,又像是在求请,“我真没那个胆子,也看不懂他在做什么,您能不能替我跟王妃说一说,让我去做点别的差事也好”
“不能!”
李嬷嬷冷声打断,脸色一肃,浑浊眼底泛起寒意,“给你脸了?你若不干,就等死罢!”
容宁登时煞白了脸色。
李嬷嬷懒得再看她一眼,拎着食盒转身就走,扔她怔在廊下,如坠冰窟。
枯立良久,容宁才深吸了一口气,缓步回到穆琰房中。
她吹燃火折子,点了灯烛,暖黄烛光缓缓铺开,可她却浑身冰冷,疲惫极了。
她实在累极,外衫都没脱,便伏倒在榻上,头一偏,正好贴在那柔软的枕头上。
枕头上还残留着淡淡雪松冷香,那是穆琰身上的味道。
她浑身骤然僵硬,脸色微变。
意识到这枕头是他睡过的,她脑中“嗡”地炸开来,一股烦闷倏然涌上心头。
她抬手,捉住枕头,猛然抄起来,顺手就往外一扔。
飞出去的枕头恰好落在掀帘进来的小月脚边,唬了她一跳。
“唉哟!”小月惊呼一声,忙蹲下捡起枕头,随手拍了拍灰,走到榻边轻轻放回榻上,疑惑望向容宁,“姑娘这是怎么了?”
容宁抱膝坐在榻上,眉心紧皱,满面羞恼,压了许久的委屈忽然一下子奔涌而出。
她红了眼圈,紧咬唇瓣,抬手抹了下眼睛,忽而低声道:“我不想留在这儿我要回家!”
第49章 羞耻
小月被唬的赶紧小跑几步上前, 小心翼翼靠近容宁身畔,眨了眨眼睛,眼巴巴儿地望着她。
“姑娘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了气?”看了她一会儿, 小月轻声开口劝道:“可是那李嬷嬷欺负您了?”
她怯怯坐到容宁身旁,抬手小心替容宁拢了拢鬓边微微散落的发丝, 放柔了语气:“姑娘千万别往心里去, 那李嬷嬷,是王妃身边的老人了,是她的陪嫁嬷嬷。”
“她平日里, 自视甚高, 仗着王妃在王府里横行跋扈惯了, 我们这些下人,哪个不怕她,都吃过她的亏。”
“她眼高于顶, 向来瞧不起人, 您新入府, 她欺生也是有的。”
小月一连说了许久,见容宁仍拧着眉头掉眼泪,也跟着伤心起来, 酸了眼眶,“你别难过了咱们忍一忍就过去了,往后您当了侍妾或者侧妃, 那就是主子了, 任她也越不过您去的。”
容宁却只是摇了摇头,有些哽咽,“不是为了这个。”
小月愣了一下,抬眸望着她, “那是为了什么?”
容宁抹了一下眼睛,小月赶紧抽出衣襟侧边别着的帕子,轻柔替她拭去面颊滑落的泪珠。
容宁抿唇,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和你们世子并不是那样的关系,我也从未想过要做他的什么侍妾。”
容宁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想回家去,过我自己的日子。”
她说着,抬起头来,眸中竟带了些许哀求神色,她伸手,握住小月的手,“小月,你能不能带我出去?只要出了这王府就成,其他的,我自己再想办法。”
小月顿时变了脸色,连连摇头,“不行的姑娘,我不敢”
“小月”
“不行的。”小月声音陡然拔高:“真的不行,若是我私自带您出去,王妃若问罪起来,不光是我,连带我的父母家人,都是要被活剐啊!”
她说着,浑身微颤,惊惶往后退开了一些。
容宁怔在那里,那份本就渺茫的希望彻底粉碎了个干净。
她颓然松开小月的手,整个人似被抽尽了力气,软软地靠在枕榻上,喃喃自语似地叹出一声:“是我糊涂了。”
小月垂着脑袋,紧绞着自己的手指,望见她眉眼低垂,眸光中隐隐泛着倦怠悲意,不由得鼻尖一酸,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容宁却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罢了,这事儿本就与你无关,我已然身陷囹圄,岂能再连累你呢。”
“是我自己太没用了”
“姑娘”小月眸中隐现泪花。
见她这般伤心模样,小月犹豫片刻,终是小声劝道:“姑娘,既然世子爷已经将您带回府中,又许您住在他房里,可见是极其爱重您的,旁人可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面呢,您何不就跟了他呢?”
容宁眉心一跳,抬眸看向她。
小月被看的有些不自在,声音更低了些,“世子爷打小就极有主意,认定的事情,是绝不会改的。”
“只要是他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若是他真心想要您,姑娘您只怕是躲不掉的。”
“躲不掉?”
容宁气极,冷笑一声,眸底蓦地腾起几分怒意,气恼站起身来,“我是有丈夫的人!”
“他还能强抢人妻不成?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小月抿唇,为难地垂下脑袋,悄声嘀咕似地,“咱们世子爷就是王法啊。”
这一句,轻飘飘地落下,却如千钧重锤,直砸得容宁几欲站立不稳,身形微晃,失了浑身力气,倚着榻沿缓缓坐回榻上。
她眸中的怒意一点点褪去,散了视焦,只剩下空落落的茫然。
是了
天子脚下,他穆琰贵为北平王世子,天潢贵胄,他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得不到的?
王法?
呵
他便是王法。
他若当真要她,她便只能是他的。
而她自己,不过墙角一朵不起眼的小花而已,身如浮萍,他来了兴致,瞧上了,便随手摘来赏玩一番。
哪一日兴致尽了,玩腻了,便随意丢弃了,任其零落成泥,无人问津。
容宁不知自己还能如何。
争也不是,屈也不是,心中仿佛空了一块,茫然又酸涩,难受极了。
小月见她失神发怔,也不敢再多说话,只轻声说了一句:“奴婢去瞧瞧药是不是煎好了,一会儿给您端过来。”
说罢,悄然退出了屋子。
容宁枯坐了许久,怔然望着榻上那低垂的靛蓝帐子,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恍然想起方才在穆琰书房里那一幕。
她睡意迷蒙间,只模糊觉得有人靠得极近,温热气息几乎拂在她面上。
她睁开眼睛时,看见那人眉目清隽,眸光隐忍却灼热,仿佛是在偷吻她。
他真是在偷吻她么?
她不太记得了。
只隐约记得那一瞬,他离她太近了,简直近得不像话。
她那时刚刚醒转,头脑昏沉无力,如今回想起来,更觉羞恼窒息。
他到底有没有得逞?
一想到他可能吻了自己,容宁下意识抬起手,猛地用衣袖狠狠擦了擦嘴巴,一下,又一下,力道之大,直将柔软唇瓣擦的微微充血,殷红欲滴。
可她却没感觉到痛意似地,只觉得胸口闷得快要炸开了。
屈辱羞耻的感觉一齐涌了上来。
她羞愤俯身,脸埋进枕头里,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却又死死咬牙,什么都不肯落下来。
她想起了林笙。
脑中忽然闪现出林笙的脸。
她的丈夫,她的林笙,那样一个温柔儒雅的书生,执笔写诗的手,却被迫提刀上阵杀敌,卷入那满天血腥杀戮之中,了无音讯,生死不知。
而她呢?做为他的妻子,如今却被困在这王府之中,险遭轻薄!
一想到这,她心里愈发火烧般难受。
她肩头颤动,低低啜泣着,纤细指节蜷起来握成拳头,狠狠砸了一下枕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能再留在这了,她要去找林笙。
第50章 寻觅
好容易熬到夜深人静, 窗外灯影尽敛,耳畔只余夜风拂动花枝的低低呜咽。
容宁一直没睡着,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帐顶, 靛蓝帐子被微风撩动,连带着硕大的蓝宝石轻微晃动, 闪烁着细碎幽暗的微光。
夜越深, 容宁越发难以成眠。脑海里,一张温润俊朗的面孔总不由自主浮现出来,心头随之隐隐作痛。
那是林笙, 她的丈夫。
三年前, 一纸告示便被官府强行抓了去, 说是要补齐前线兵员,捆了便直接走得干净利落,连一封书信, 一句话未能留下。
自那日之后, 他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杳无音讯。
她曾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托人打听,踏破了周遭城镇的门槛, 却始终未能探得一星半点的确切消息。只偶尔听人说起,那些被抓去的壮丁,十之八九都被送去了边关冲杀, 大多都战死沙场, 成了炮灰。
若是侥幸未死,被活捉了,也多半被关进了敌军的战俘营里。
容宁绝不信他已经死了。
她总觉得,林笙那样好的人, 那样柔善的一副心肠,上天不该那样残酷地对待他,让他刀兵相搏,憾死沙场,连个能替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她总盼着,他只是被关在了战俘营里,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
哪怕这点念想渺茫如沙尘,她也从不肯死心。三年来,她省吃俭用,日夜攒钱,只盼着终有一日,能亲自去边关、去战场,哪怕是亲眼去那血腥恐怖的战俘营看一看,她也要找到他,把他赎出来。
万一呢
她将脸埋进了枕头里,喃喃念着,“万一呢”
她抿了抿唇,轻手轻脚掀开锦被,自榻上起身,摸黑穿好衣裳鞋袜,小心翼翼地踱步至门后。
耳朵贴上门扇,她静静倾听了一会儿,这才小心拉开门扇,偷偷溜了出去。
院外一片漆黑,远远偶有几盏风灯悬挂在廊檐下。
她反手轻轻带上门扇,抬眸望去,只见满院月色清冷,她蜷起身影,猫着腰专挑暗处行走,将纤细的身子隐没在廊檐的阴影里,穿行在曲折蜿蜒的回廊里。
她本就不认得路,心下愈发慌乱,几乎一步三回头,连大气儿也不敢多喘一口。
她凭着白日里由婢女引着,去花园里见王妃时偷偷记下的路线摸索前行着,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
她并没指望今夜一次便能成功逃之夭夭。
想着即便一时间寻不着出王府的路,哪怕只踩踩点,记一记门廊转折和侍卫分布,也是好的。
她一路摸的小心,心里擂鼓似地咚咚跳个不停,脚底步子越来越快,不知不觉,已行至僻静处。
周遭寂静极了,静的连蝉鸣都没有,她心下愈发慌乱,攥紧了手指闷头小跑起来。
眼前忽然开阔起来,似是一处花园。
她怔了一下,微微蹙眉,茫然四顾,这儿不是白日里所去的那处花园。
她记得分明,白日去拜见王妃的那处花园里,分明只有各色奇花异草,根本没有湖泊鱼池之类的水景。
此处却引了活水入园,一泓湖泊铺展开去,映着月光粼粼发亮。沿岸石桥蜿蜒,亭台水榭倒映湖心,宛若琼楼玉阙。
她愣了好一会儿,明白自己显然是在哪个转角口走岔了,竟迷了路。
咬了咬唇瓣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去。
她不敢明目张胆地走在花园中显眼的石道上,只低头斜斜绕着湖边草地悄然前行。
湖边卵石甚多,并不好走,她手指绞紧衣袖,小心翼翼地踏在卵石上,心头一阵阵发虚。
夜风寒凉吹拂过来,扰动阵阵涟漪,湖岸边潮湿,有些卵石早已生出青苔,黑漆漆的,她看不见,冷不防脚踝一崴,向前滑脱过去。
她来不及惊呼,伸手急急捉住湖边生出的草叶,想要稳住重心,可柔弱草叶哪里经受的住她的重量,登时被她拔的连根而起,随她一起齐齐栽进了湖水里!
冰水猛然扑面而来,衣衫瞬间湿透,她不会水,在水中慌乱扑腾不已,整个人失了重心和力气,眼前一阵发黑,耳里嗡鸣不止,只觉口鼻中尽是湖水,几近窒息。
穆琰院儿里,小月捧着安神汤,轻轻推门而入,轻声唤着:“姑娘,您说这两日睡不安稳,且喝些安神汤再睡罢。”
直至她走到桌边搁下安神汤,都无人应答,小月轻轻走到榻边,却见帷帐掀起半角,榻上哪里还有姑娘的影子?
她环顾四下,屋内空空荡荡,心中登时一凛,惊惶失措地跌撞着冲出屋去。
夜风呜咽,廊下风灯幽暗摇曳,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往穆琰书房跑去。
才转过廊角,一道黑影鬼魅般倏然自屋脊掠下,衣袂猎猎,拦在了她身前。
“世子爷歇下了,不得惊扰。”枭宁眸光冷厉,冷冷盯着她。
小月慌的泪如雨下,红着眼眶哭道:“姑娘不见了屋里屋里没人,我到处寻遍了也没见人影。”
枭宁眸色微变,正要开口,书房的门扇竟被人猛然拉开了。
门扇被猛然拉开,穆琰阔步而出,漆黑墨发散落在身后,衣襟半敞,寒星般的眸光扫过来,凌厉逼人。
枭宁赶紧去取来披风,利落替他披上。
“几时不见的?”
小月颤抖跪伏在地,哽咽道:“约莫子时还在,奴婢刚去送安神汤时,就不见人了。”
穆琰眸中寒意更甚,薄唇紧抿,转身往院外走去。
月色溶溶,如轻纱泻地,洒落一地清辉。
湖边假山影影绰绰,嶙峋缝隙间,一团怯生生的纤细身影蜷缩成一团,单薄的肩头微微颤抖着。
穆琰步履匆匆,玄色滚金暗纹的披风随着夜风翻飞,猎猎作响。
他一眼便望见了她。
小姑娘垂首抱膝盖,半侧身蜷在乱石之间,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子上,几乎透出肌理,瑟瑟发抖。
仿佛是听见脚步声渐近,她怔怔抬起头来,小脸儿冻的煞白,滴水发丝可怜兮兮地黏腻在白皙脖颈间,一双眸子湿漉漉的,显然是哭过了。
她仰起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穆琰脚步顿住,眸光微微一滞。
下一瞬,他猛地迈近几步,伸手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手腕一旋,轻轻覆上她瑟缩的肩头。
带着余温的披风紧紧裹住她纤细的身子,他蹲下身来,眉峰微敛,温凉指尖轻柔将覆在她面颊上的凌乱发丝掠至耳后。
“才一眼没看着你。”他凝望着她,眸中似墨色翻涌,叹息似地,“怎么就弄得这么可怜。”
容宁鼻尖一酸,好容易止住的泪珠儿又扑簌簌滚落下来,大颗大颗滑落腮边,无声砸进了草地里。
穆琰抿唇,眸光微黯,拇指轻轻抚过她面颊泪痕。
下一瞬,他俯身抄起她膝弯将她横抱起来。
容宁陡然失重,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收紧臂弯,小心护进了怀里。
她身上冰冷湿寒,穆琰将她往自己胸膛压紧,俯首在她发间温声哄着:
“好了,没事了,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