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纪芷薇又“唔”了一声,稍微扭动了一下身子,试图把背过去的手抽出来,但显然没能成功。谢白城躺在她旁边,脸靠着她的大腿,感到十分心惊肉跳,一时难以决断是该顺势也醒过来给她打个掩护呢,还是继续保持原状。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所谓“闯荡江湖”真不是想象中那样轻松有趣的事儿,没有了师长、甚至也没有了朋友在身边,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时候,真是每一步的抉择都左右为难。
他没有动,那个坐在角落里的老妪却站起了身,伸头往纪芷薇脸上望了一眼。谢白城眯缝着眼睛见她作势要走,顾不得多想,也跟着翻动了一下,做出刚刚醒转来的样子。
老妪也往他这里看了一眼,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转身掀开帘子出去了。
此刻车厢里除了他们俩再无旁人,谢白城努力撑起点身子,转过头往纪芷薇那里看,纪芷薇的眼睛微微地睁开了,目光却有些迷茫。她的睫毛颤了颤,视线从车厢顶上悬着的气死风灯上掠过,顺着车厢壁一路滑落,最后和他四目相对。
纪芷薇的眼神蓦地收紧了,随即她眉头一皱,牙齿咬住塞在口中的布块,似乎下意识想要挣脱,谢白城连忙冲她直摇头,纪芷薇眉梢一挑,又把牙齿松开了。
谢白城心下稍松了一口气,眼见纪芷薇清醒了,他心里也安定了不少,最起码现在他们是两个人,彼此能有个照应了。
“当”地一声,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给扔在了地上,他们俩都是一惊,便看见车帘又被挑开,黑郎君当先走了进来。
他中等身量,眉眼有些阴沉,看见她俩,笑了一声:“醒过来还挺快的,也好。”
纪芷薇蓦地开始挣扎,口中发出咦咦呜呜的含混声响,一副不甘被掳掠的样子。谢白城也立刻反应过来,安安静静地躺着好像是不对的,于是他也努力蹦跶了几下,以彰显不屈的情操。
黑郎君嘿嘿笑道:“别害怕,是要送你们好前程的,以后你们感谢哥哥还来不及呢!”
说着便伸手提溜起纪芷薇的衣领子把她往上拽,另一只则去拽谢白城。拽着谢白城的时候,他也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好沉!”然后便对着谢白城上下打眼。
谢白城心里七上八下,这一通折腾,脸上妆也花了,头发也乱了,他只好低下头,尽量躲避黑郎君审视的目光。
哪知黑郎君却只是自言自语似的道:“听闻那位喜欢高身量的女子,若是真的,那这一趟是得了手了。”
谢白城大气也不敢出,跟纪芷薇一起,被黑郎君呼喝着赶出了马车。
他们手被反剪,嘴被塞住,腿脚却是自由的,以他俩的身手,这种状况下,别说走路,便是飞起一脚踹人也是毫无问题的,但现在既是要扮演普通少女,那也就只好做出个跌跌撞撞的样子走下马车。
这个地方竟是一处客栈。地方不大,一个小院,三间有些破败的瓦房,在晃晃悠悠的灯笼光照下,可以看见周围皆是一团团黑黢黢的树影,唯有一条小道,蜿蜒在送他们来的马车之下,是通往这座小客栈的唯一道路。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正经客栈啊!客栈都恨不得修到路上面去,这荒芜破败的,简直就差把“黑店”写在门楣上了吧?
难道被掳走的少女们就被藏于此处?!谢白城心下疑惑,抬眼悄悄看了看夜空中的半轮皎月,推测出这里大概是在宋关镇西北方,按他们刚才行走的时间和速度计算,也不过才离开宋关镇二十里地吧。难道一直都近在咫尺?!
只等进去之后,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然而那三间破旧瓦房,只有当中一间还点着烛火,在这幽寂漆黑的深夜里,更显得阴森可怖……
……这真的能藏人?!
可是黑郎君和那个哑巴老妪守着他们站在原地并没有动,而白郎君却不见踪迹。
少时,当中瓦房那带着裂缝的木门吱嘎一响,一道白色的身影,手里提着灯出现在夜色里,在他身边,跟着一个矮小瘦弱的人影,看起来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但随着这两人走过荒芜的院子,向他们越靠越近,谢白城这才看清楚,那哪是什么小孩,分明是个相貌丑陋的侏儒!
侏儒跟在白郎君身旁走到他们近前,黑白二人对他似乎都颇为敬畏的模样,不但对他行礼,讲话也是毕恭毕敬的。
“揭利失大人,您请看——”白郎君说着,把手中的灯笼往他和纪芷薇脸上照过来。
侏儒眯起眼睛盯着他俩的脸看了片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不错,你们办事确实得力。”他说话声音尖细,语调有些生硬,配合他那奇怪的名字,显然并非大兴人。
“我的事情也办完了,那就不要耽搁,速速返回吧。”侏儒虽然矮小,派头却很足,举手投足都是发号施令惯了的模样。
“是。”黑郎君俯身施礼,随即转身走入黑暗中,不一会儿,竟从那三间瓦房后赶出一辆更大更宽敞的马车来。
他们二人被推搡着上了新马车,哑巴老妪和侏儒跟着一起,黑郎君则亲自驾车。谢白城身在车厢之内,看不见外面的情况,但凭声音,似乎白郎君并未上这辆车,待他们出发之后,更是听到又有马蹄和车轮滚动之声跟在他们后面响起,想来是白郎君去驾了原来的那辆车。
两车一前一后行驶了一会儿,后面那辆车似乎忽然转了方向,声音渐远。
谢白城心中一动,抬起眼皮悄悄看向纪芷薇,纪芷薇垂着眼眸,不动声色,只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他一下,示意他保持现状。
……就这样保持现状真的没问题吗?很显然他们中途换车、还让原来的车单独走一条新的道,就是为了摆脱或者迷惑可能存在的追踪。这个考虑不可谓不缜密。谭玄他们……能及时发现吗?深夜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要追踪本就困难,不可能离得太近,距离拉长,再加上这种障眼法……他们别上了当,去追踪原先的那辆车,那事情就有点棘手了——因为从见到那个侏儒起,他就察觉到,这个侏儒虽然看起来身形宛如孩童,却双目精光如电,袖口伸出的双手干枯弯曲,好似一对精钢铁爪,举手投足,都隐有风雷之势。此人绝对是个高手!
而他和纪芷薇两个人,连一件趁手的兵器都没有。倘若没有谭玄他们的援助,靠他们俩能同时对付这个侏儒和黑郎君吗?更不要说他们可能还有别的帮凶……
纪芷薇忽然“呜呜”地挣扎起来,谢白城吓了一跳,抬眼看她,却见她瞪大了眼睛,盯着侏儒,一副要说话的样子。
侏儒毫不在意地扫了她一眼,对着老妪一挥手:“把她嘴里的布取下来。”
老妪起身,侏儒又对着纪芷薇道:“我还是先说一句,荒山野岭,你便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盼你是个聪明女子,不要吵我们的耳朵。”
绑住纪芷薇嘴的布条被解开,她的嘴甫获自由,肌肉还有些僵硬,稍稍活动了一下才道:“我、我要喝水!”
侏儒又瞟了她一眼,嘴角咧开一个难看的笑容,对老妪点点头:“给她水。”
这驾马车更为豪华,座椅中间还有个小几,小几上放着个茶壶,罩在藤编的套子里。老妪提起水壶,给纪芷薇倒了半杯水递过去,纪芷薇也很豪气地凑近了,几口便喝了个干净。然后她才一扬头,对侏儒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带我们去哪里?”
侏儒笑了笑,露出一排暗黄崎岖的牙齿,他看起来和脸庞很不协调的、异常大的眼睛盯着纪芷薇,慢慢道:“你胆子很大。”
纪芷薇瞪着他不说话,侏儒似乎也不生气,在座椅上慢慢挪动了一下身子,又示意老妪拿来一个脚踏凳,安放他那够不到地的小短腿。
“放心吧,你们会很安全的,”侏儒道,“过几日我们就要出发,等着你们的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们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和妹妹……我们只想回到爹爹身边!”纪芷薇喊到。谢白城在一旁不由对她深感佩服,此刻的纪芷薇眼含热泪,清秀可人的面庞苍白一片,微微颤抖,真真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美人。
“傻姑娘,告诉你们也无妨,”侏儒唇角含笑,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些长辈般的慈爱,“你们将被献给高天王。我们高天王殿下,就是喜欢皮肤白嫩、端庄矜持的中原女人。你们姐妹很漂亮,只要能为大王诞下一男半女,便有机会做上侧王妃,到时什么珍珠宝石、绫罗绸缎没有呢?”他说着,目光从纪芷薇身上移向谢白城,笑容里忽然多了一丝下流的意味,“对,尤其你们是姐妹嘛,只要一起侍奉,大王就会更高兴的,你们当上侧王妃的机会也就更大啦。”
“你!”纪芷薇脸色惨白,瞪视着侏儒,半晌方道,“放过我妹妹吧!你们抓走我便是,放了我妹妹!”
侏儒低头喝了一口水,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笑容,好像在看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兔子拼命地蹬动双腿,怪有趣的。
谢白城则心惊胆战,害怕纪芷薇演过了头,又不敢随便开口,怕被侏儒听出破绽,只好一个劲摇头,靠到纪芷薇身边,摆出一副“姐妹同心”的架势。
但这个侏儒所说的“高天王”是个什么东西?显然他们并非大兴人,那是波诃人,还是陀磨人?还做什么侧王妃……这个高天王,听起来也是个大人物,怎么弄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来劫掠大兴的良家妇女?他们怎么一不小心卷到什么跨国案件里来了?!
……不不不,在这一切之前,他的目光似有意若无意地投向车厢的窗户,谭玄,谭玄他们到底有没有跟上这辆车?到底还有没有掌握他们的动向?
他可一点都不想去做什么侧王妃啊!
第192章
天色将明。
幽暗的夜色渐渐退去,如同潮水在慢慢离开海岸。白色浮现在天边,洇出炫目的灼亮。
在一个树木环抱的小山谷里,坐落着稀稀疏疏的几处房舍,靠西南角处有一爿小院,院墙不高,里面十分萧索,几间屋子门窗紧闭,窗户上甚至上着防雨遮光的木板扇,当中的一座木制的二层小楼,漆面剥落,木板断裂,看起来摇摇欲坠。
“确定是这里没错?”附近的树林中,谭玄隐在灌木丛里,压低了声音问。
旁边的燕雷平脸色深沉地点点头,左手抚了抚身旁的一只斑斓毛色的大狗,右手从腰袋里掏出些什么,喂进狗嘴里。
狗把东西吃了,欢快地摇着尾巴,燕雷平又摸摸它,拍拍它的背,示意它安静趴下。
燕家堡地处漠北,漠北民风剽悍,善于骑猎,所以燕雷平从小学了熬鹰训狗的好本事。他事先给纪芷薇和谢白城用的香粉和熏衣服的香料里都加了特殊的配料,再借来猎犬,一路追踪,哪怕隔得远,也不怕丢了踪迹。
黑白郎君带走了纪芷薇和谢白城后,他们没敢立即跟上,估摸他们走出了有一里地后才缀行于后。
经过一夜小心翼翼地追踪,在一炷香之前,这座荒僻的小院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这一炷香的时间里,他们仔仔细细地观察了这座小院,的确没有看到有任何人出入,但只要看得够细致,就还是能发现一些不易觉察的蛛丝马迹,比如院墙下放着的水桶干干净净的,一定是有在使用;屋子东北角的棚子下,在一堆干草的后面露出一点堆积的萝卜;还有那木窗板,虽然破旧,外面却一点蛛网都没有,说明还是会经常打开透气的。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咱们就冲进去给他一锅端了吧!”燕雷平咽了口吐沫道。
谭玄点点头,燕雷平这话算是说到他心坎里了,虽然小院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但只要想到谢白城还在里面,他心里就火烧一般焦灼忐忑。
他们二人皆提气纵身,从藏身之处一跃而出,如两道闪电般直扑向那座小院。
然而就在他们越过院墙时,屋子里突然发出“哗啦”一声,旋即窗板崩碎,一团人影从里面直扑出来,在地上滚了一圈。
谭玄和燕雷平二人都吃了一惊,立在院中,便看到扑到院中的那团人影其实是两个人,一个是纪芷薇,一个是面色苍白、伤痕累累的年轻女子。纪芷薇把年轻女孩抱在怀里,满脸戒备,甫一落地便翻身而起,而就在这一瞬间,有个矮小如猿猴的身影跟着她们也从窗里蹦出来,正落在纪芷薇对面。那人往谭玄二人那边瞟了一眼,冷笑道:“原来还有援军!”说完更不多言,五指箕张,如一双钢爪,直奔纪芷薇而去。
燕雷平哪里能看纪芷薇吃亏,大喝一声,便挺身迎上。
谭玄料想他俩以二敌一,应该问题不大,这时又听见当中二层小楼那里发出嘭地一声,便赶紧转身,一脚踹开屋门冲了进去。
里面光线一下子变得十分幽暗,谭玄一时不能适应,把眼睛眯起,不过此刻头顶传来一阵打斗之声,伴随桌椅断裂的声音,他便即刻循声而去:在楼上打起来的正是谢白城和那个一身黑衣的黑郎君。
谢白城还穿着女子衣裙,手中也无兵刃,但他丝毫不惧,借着屋里的桌椅板凳保持着和黑郎君的距离,时不时抄起一样东西劈头盖脸地砸过去。黑郎君手里拿着一把乌黑的铁骨扇,左抵右挡,两眼冒火,瞅准一个空子,整个人跃向空中,躲开倒在地上的椅子,绷直脚尖直踢向谢白城额头!
谢白城敏捷地往地上一滚,随手捡起一条脱落的凳子腿,挥出剑招,斜斜刺向黑郎君小腿阳交穴。黑郎君猛然收腿,落在地上,乌铁扇横着扫过,扇缘锋如利刃,谢白城虽用凳子腿抵挡,但木头哪里能比宝剑,登时被扇子划断!
谢白城往后退开,低头准备再找一条趁手的凳子腿,谭玄立刻高声叫道:“白城!”
他蓦地一抬头,便见银光一闪,浮雪凌空向他飞来!
他顿时笑起来,纵身一跃,接剑在手,拔剑旋身,一下子就逼退了黑郎君。
“你们怎么才来?”他瞪了谭玄一眼。
谭玄笑着跃到他的身边,也拔出了朔夜:“对不起,是我的错。”
谢白城道:“这家伙交给我,你去帮纪芷薇,她那边危险!”
谭玄还未及说话,黑郎君就恨声道:“你是男人?”
谢白城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足尖点地上前:“是你爷爷又怎样?”
黑郎君“哼”了一声,挥扇抵挡,阴冷地道:“几个小毛孩子还想学人家行侠仗义?告诉你们,这不是你们惹得起的事!”
浮雪在空中画出无数个银色的小圆圈,像撒下一场银光烁烁的雨,谢白城一边挥出泼天的剑雨,一边语气轻快地道:“惹不惹得起,试试才知道。你有多少本事,尽管使出来!”
黑郎君哪里料到这个看起来仙女似的漂亮姑娘不但是个男人假扮的,还有这样一身好剑法,一时狼狈,连着吃了几个亏,眼看还有个帮手站在一旁,心中不由有些慌乱。揭利失大人那边,听声音似乎也是跟这伙人的帮手交上手了,一时难以分身管他这里,他那兄弟怎么还没回来……
谢白城见他落于下风居然还敢分心,只觉胜利在望,足下猛一用力,却蓦地听到“咔嚓”一声,脚下一空——这房子年久失修,地板居然在他的一踏之下破了!
黑郎君眼中顿时精光一闪,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揉身扑上,手中铁骨扇转了一个圈,直直削向谢白城胸前!
谢白城空着的那只手在地板上猛地一撑,身向后仰,踩空的那只脚竟直接从下方踢破楼板,正中黑郎君下盘。
黑郎君惨叫一声,跌到一旁,谢白城匆忙爬起,他也不敢耽搁,忍着疼痛刚要起身,眼前却唰地一黑,又被人踢了一脚,正踢在下颌,整个人往后直飞出去,撞在墙板上,又滑落到地。
他刚一睁开眼,肚子上又挨了重重一拳,眼前金星直冒,喉头一甜,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这时他才看见追击而来给他这一脚一拳的是那个之前扔剑过来的高个青年。这高个青年也是一身黑色长衣,面容冷肃,有如寒冰。目光凛冽,令他不敢直视。
谭玄反剪了黑郎君的双臂,一拽一抖,让他双肩脱臼,没了行动之力,这才回头看向谢白城,谢白城此刻还坐在地上,谭玄不由心里一紧,连忙问:“你怎样?伤着哪里没有?”
“……好痛。”谢白城低低呻吟了一声。
谭玄慌忙跑了过去,低头扶住谢白城的肩膀:“哪里痛?伤到哪里了?快给我看看!”
谢白城掀起裙摆,把刚才那条踩破了楼板的腿亮给他看,委委屈屈地扁着嘴:“扭到了。”
谭玄一阵无语。没记错的话,这位小少爷刚才还很强横地硬是用这条腿踢破了楼板再踢人的。
痛就不要逞强啊!
他刚要脱下小少爷的袜子看个究竟,谢白城却蓦地又把裙子往下一盖,推推他的肩膀:“别管我了,纪姐姐那边怎样了?那个侏儒才是厉害的!”
谭玄也确实担心着他们那边的事,便伸手道:“我先扶你下去。”
谢白城却摇摇头把他的手推开:“我不要紧,自己慢慢下去,你先去!他们还有人的!”
不用他说,谭玄也听到有人在往楼梯上冲。
“那你就先坐在这里!”谭玄冲他喊了一声,转身提着朔夜往楼梯奔去。
帮手确实是来了,但这些人的水平实在不值一提,顶多算是富户人家看家护院的普通家丁水平,只不过长得人高马大一些。
谭玄三下五除二把过来的几个大个子都打晕了,飞身来到院中,燕雷平和纪芷薇两个人合力对战那个侏儒,正打得难分难解。
那个侏儒的武功确实不俗,而且十分怪异,手持一个带尖刺的金环,来去如飞,人又灵巧,犹如猿猴。燕雷平是刚猛中正的路子,正不擅应对他这种邪招,好在有纪芷薇做补充,她的剑招轻灵绵密,似流水滔滔,限制住了侏儒一大部分的发挥。
谭玄见他们配合颇为默契,也并不落下风,便没有贸然插手,先转身去几个屋子转了一圈。屋门上当然都上了锁,他轻而易举地挨个踹开了,果然每一间里都关着两三个美貌少女。
那些女孩子见了他,先是害怕地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待他说是官府来解救她们了,她们才将信将疑地稍稍放松了一点戒备。谭玄温和地说掳走他们的黑郎君已经被擒住了,她们现在可以从屋子里出来确认,才有女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片刻之后,院中的打斗也落下了帷幕。
燕雷平刚猛的一掌正击在侏儒胸口,侏儒连吐了好几口鲜血,噔噔退了几步,跌在地上。纪芷薇立刻上前,手中长剑一递,先刺穿了侏儒的腿。侏儒的眼中发出恶毒的目光,竟硬撑着严重的内伤转动手中金环,金环上三根尖刺竟然飞射出来,直奔纪芷薇面门!
好在谭玄此刻已返回院中,见势不妙,身形一晃,朔夜如魅影般一闪而过,叮当几声,把三枚尖刺尽数击落在地。
纪芷薇松了一口气,微笑着对他道谢,燕雷平脸色发白,显然还没回过神来,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硬是掰着纪芷薇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天,直到纪芷薇脸色绯红地把他的手推下去道:“我没事。”
这个时候,跟在他们后面一路追来的官府捕快们也终于赶到了,把侏儒、黑郎君和他们的手下一一缚了,纪芷薇又忙着去挨个安抚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女孩子。
谭玄这才得了空回去找谢白城。
谢白城还在楼上。
谭玄跨过那个被他踩出来的楼板洞,跨过一地凌乱的桌椅残肢,看到谢白城正坐在床边,扭伤的右腿搭在床沿边,他正扭过头自己查看伤势。
“我瞧瞧。”谭玄蹲到他的身前,伸手握住他的小腿,把他的脚拉到自己近前。
“你轻点!”谢白城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脚踝确实已经肿成了一个球,皮肤泛红,摸起来微微发热。
谭玄握住他的脚,小心地晃了晃。
谢白城“唔”了一声,咬住了嘴唇。他眨了眨眼睛道:“放心,就是扭伤了,骨头没断。”
谭玄抬头瞪了他一眼:“扭到了还拿这只脚踢人!”
谢白城冲他弯起眼睛笑了笑,露出一点莹白整齐的牙齿。他微微歪过脑袋,还是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道:“怎么样,那一脚很帅吧?”
谭玄看看他,他现在脸上还带着女孩子的妆,长眉细细,睫羽盈盈,嘴唇染着花瓣般娇艳的红,脸颊上匀着甜香润泽的胭脂。挽好的鬓发有些散乱,插在发髻里的步摇歪斜了,但珠影依然一晃一晃的投在他皎白似玉的肌肤上。
……跟帅没有一点点关系好吧。
只是美,美极了,美的人心都乱了。
第193章
残局很快收拾完毕。
被掳来的女孩子一共八个,其中纪芷薇抱着撞破窗户逃出来的那个女孩,是因为逃走失败,被抓回来遭受了毒打。纪芷薇和谢白城担心她再被打下去会性命不保,才冒险在后援未到的情况下就采取了行动。
而他们所选择的这个藏身之所也确实很隐蔽,这一片原先是有人居住的,属于当地一个叫石梁村的村子。但大概十几年前村里起了一种怪病,死了很多人。剩下的人觉得这里闹鬼,不吉利,纷纷搬走,后来干脆就废弃了,整个村子都搬到了五六里之外和另一个村子合并在了一起。剩下的空屋曾经一度被一群落草为寇的山匪占据,后来当地官府剿了匪,这一片又空了下来,却不知怎么被侏儒为首的这群人发现利用了。
十几个捕快收押了犯人,纪芷薇忙前忙后好不容易安抚好了那些女孩子,把她们都安排好后,就准备返回。
谭玄本来准备扶着谢白城跟大家一起走,但谢白城死活不愿意。他说他坚决不要再用这副样子出现在一大群不认识的人面前了。这些天他天天都提心吊胆的,在人前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实在要开口,还得夹着嗓子。现在那些捕快们都是些粗豪汉子,又不知道这其中关窍,该用什么奇怪的眼光看他啊!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真正的女孩子在,他跟她们待一起不对劲,混在男人堆里也不对劲,真是要愁死他了。
谭玄说你不坐车跟大家一起走,那你这脚伤了,我们怎么回去呢?
谢白城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你扶着我慢慢走。
这得走到猴年马月啊!
谭玄哭笑不得,拗不过他,也理解他这些日子确实很不容易,于是告诉燕雷平,让他们先行出发,他会带着谢白城回去。
燕雷平和纪芷薇他们一大群人出发了。
谭玄折返回去,到屋外的水缸里打了一桶水,又撕下一条床单,在水里浸湿了,然后蹲在谢白城的跟前,把他扭伤的脚捧起来,搭在自己膝盖上,拿打湿的床单给他敷在肿起的脚踝上。冷敷了几次之后,他又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给他细细涂了一遍。
谢白城一直没有说话,只低头看谭玄忙活。扭伤的地方有一种火烧火燎地痛,冷水敷了会觉得好受些,擦了伤药有一种清凉感,但很快又变得像无数根细针在往里扎。他知道这是药起
效了,便也只是咬住嘴唇,一声都没哼。
谭玄握住他的足尖,小心翼翼地又晃了晃,然后抬起头看他:“好些了吗?”
他“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周围安静极了。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间洒进来,照着五彩的尘埃在破败的墙壁前上下飞舞。连日的紧张和一夜未眠的疲惫在此刻忽然一起涌了上来,谢白城只觉得十几天来第一次真正的放松了,松弛得他简直想叫谭玄坐下来,让他靠在他的肩膀上好好地睡一会儿。
但谭玄却忽然站起来了,然后转过去,又再次在他面前蹲下,把整个脊背亮给了他。
“干什么?”谢白城茫然地眨眨眼睛。
谭玄侧过脸,两只手背在身后对他招了招:“上来,我背你。”
“啊?”谢白城傻乎乎地看着他。
谭玄轻轻地“啧”了一声:“你这样子,不背你,你怎么走?强行走只会加重伤势好吧?好了,快上来!”
他说着又对他晃了晃手。
谢白城呆呆地看着那两只对着他不停招来招去的修长的手,脑袋本来就晕晕乎乎地有点不清醒,被晃来晃去就更迷糊了,迷糊着迷糊着,他就不知怎么的,真的拽着楼梯扶手站起来,然后伸长手臂往前一扑——
他落到了一个宽阔而坚实的背脊上。
谭玄的双手往后一兜,托住了他的大腿,然后站起身来。
角度一改变,谢白城顿时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环住谭玄的脖子。谭玄把他往上托了托,带着笑音道:“你可趴好了别乱动。”
谭玄的声音比预想的要近得多,简直像在他耳边说话似的。他有些慌张地“嗯”了一声,脑子里面有些茫茫然地乱。他的脸就靠着谭玄的后脑勺,谭玄的头发抵在他的鼻尖,发丝间有皂荚爽洁的清香。
……他都不记得上一次被人背在背上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谭玄背着他走出了院子,沿着蜿蜒小路走出了树林,终于渐渐走到宽阔些的大路上。
他在谭玄的背上随着他的步伐晃晃悠悠,本来还在犯困的,却越走越清醒了。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本来好朋友愿意如此细致入微地照顾自己、如此落力的帮助自己,该是一件让人很暖心又很感激的事情,但……但他现在为什么感觉心跳得这么快?怦怦怦怦的,他的胸膛就贴着谭玄的后背,他一定是能听到的。
“我会不会太沉了?你背得动吗?”他们本来是无话不谈的,但这时候却不知为何,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好没话找话。
谭玄笑了起来,把他往上托了托:“放心,就你这点份量,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练功的时候,师父让我背的石头可比你沉多了。”
谢白城也笑了:“练功背石头做什么?”
谭玄道:“练腰力啊!我师父总是说,练武最重要就是练腰。所以你看,”他稍稍挺了一下腰,“背你没问题的。”
他的腰挺直一下,谢白城在他背上自然往后一仰,连忙又收紧了手臂,头往前靠了一下,嘴唇好巧不巧地,恰好擦过谭玄的耳廓。他不禁心里又是一慌,连忙寻找新的话题。
“对、对了,那个白郎君……我们中途换过一次车,他驾着原来的车走了另一条路,应该是想迷惑可能的追兵。可不能让他逃了。”
“我知道,”谭玄爽朗地笑了一声,“我们确实差点上了他的当,遇到他了,顺手就把他给抓了。然后交给丁露和她两个师妹带回去了。”
谢白城“哦”了一声,放下心来,又想那个白郎君也真是运气不好,一个人遇上了谭玄、燕雷平还有丁露姐妹,哪里还能有好?想到这下事情算是真正的解决了,他又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对了白城,你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吧?饿不饿?要是饿了,我给你摘几个果子吃?”谭玄忽然问他。
谢白城一怔,抬头看了下周围,路边杂树丛生,确实有几棵树上挂着青里透红的果子,只是不知滋味如何。
他摇了摇头,想起谭玄看不见,便又开口:“我不饿。”顿了一下轻笑了一声,“你这话说的倒好像我们是两只猴子。”
谭玄道:“要是猴子就好了!猴子还用慢慢走路吗?直接爬到树上,抓着树枝喔喔喔地就荡走了。”
谢白城笑出声来,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
谭玄则往前方眺望了一下:“等咱们走到前面那个石桥村,就可以歇会儿,吃上口热乎的了。不过,”他又转头往左侧看了看,“到底该走哪条路来着……”
在前方,本来一直往天边延伸的一条大路分了岔,一条继续往前,一条则转向左边。
谭玄左右望了望,此刻天色早已大量,大路下边的农田里,已经有农夫牵着牛下地干活了。
于是他走到路边,放开了声音冲着远处劳作的一个中年汉子喊道:“大叔!劳驾问一下,去石桥村该走哪条路?”
中年汉子应声抬起头来,手搭凉棚往他们这边望了望,也提高了嗓门儿道:“去石桥村照直了走!”停了一下,又打量了他们片刻,“后生伢!你媳妇儿怎么了?害病了?怎么不牵头驴嘛!”
谢白城在谭玄背上僵硬了一下,媳妇儿?什么媳妇儿?哪来的媳妇儿?该不会是在说他吧?!
却听见谭玄扯着嗓子喊:“不是!是他走路不小心,把脚扭了,走不动道!”
这时跟那中年汉子一起耕田的另一个人也直起腰来,望着他们嘿嘿笑起来:“后生伢!新讨的媳妇儿吧?背着心里可美,越走越有劲儿啊!”
谭玄还要开口,但背上的人毫不犹豫地勒了一下他的脖子,于是他咳嗽了一声,艰难地冲田里两个指路的大叔点点头:“多谢您二位!”然后继续往前走。
“什么媳妇?你干嘛还顺着他们说了?”谢白城在他后面压低了声音说。他脸上一阵发热,实在不敢去细想他们现在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
“那怎么办呀?”谭玄却全然是满不在乎地样子,“你这打扮,不就是小媳妇吗?我不顺着他们糊弄两句,难道还要特意跟他们说你其实是个大少爷,只是扮做了女子吗?”
“你还说!”谢白城又恼又羞,慌不择路,抬手去捏谭玄的脸。
“哎哎哎!”谭玄立刻仄歪了一下身子,作势要把他摔下去了似的,他又连忙放下手抱紧谭玄的肩膀。
谭玄“噗嗤”笑了起来,微微侧过脸对他道:“你说你净欺负我干什么?我都给你当牛做马了,还不好吗?”
谢白城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肯定是红成了一片,他不想让谭玄看见,便赶紧把脸埋了下去。
谭玄还在笑:“你这样只会让人家觉得你是个害羞的新媳妇!”
谢白城别腿去踢他,谭玄没躲,给他踢在腿上只“哎哟”叫了一声,一副任打任骂吃苦耐劳的可怜模样。
谢白城还是没有抬起脸。他比刚才往下略略滑落了一点,脸正好埋在了谭玄的后颈上。
这一路走来,谭玄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他的鼻尖抵在他后颈的肌肤上,属于谭玄的汗水气味充溢着他的鼻腔。随着前进的一步一步,还有颈骨的突起一下一下碰触着他的嘴唇。
他闭上了眼睛。心跳得很快,脑子里乱成了漫天飞舞的云絮。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生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高兴。
他只在所有模模糊糊、乱成了一锅粥的脑子里,慢慢颠扑出了唯一清晰的念头:去石桥村的路,要是能再长一些、再长一些就好了。
第194章
随着涉案人一一被收押到案,黑白郎君案也终于告一段落。
那个名叫揭利失的侏儒乃是陀磨高天王的家臣,为讨主子欢心,招募了黑白郎君二人为他掳掠貌美的良家少女。而黑白郎君本是南蛮出身,犯下命案,一路逃窜。勾结上揭利失后,妄图靠向高天王献媚而得到庇护,能逃到陀磨去享受荣华富贵。
但他们的美梦随着落网显然已告破灭。燕雷平和丁露等人都是初涉江湖,办成了这样一件大事很是欣喜,谭玄和谢白城也留在当地和他们又盘桓了几日,也顺便把白城扭伤的脚好好养一养。
那一日谭玄一路把谢白城背到了附近的石桥村,之后雇了一辆骡车,回到了秀岳县。
赶骡车的大叔也把他们当做了一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还一路夸谭玄是个体贴娘子的好夫君,又夸他们郎才女貌很是登对,将来生儿育女必定也是俊秀过人。谭玄一路和大叔有说有笑聊得还挺来劲,胡编乱造了一通什么他们来走亲访友的瞎话。谢白城只能努力绷着脸保持沉默,为了避免被赶车大叔看出异样,一路尽量低着头,结果好像被大叔当做了年轻媳妇害羞,等谭玄把他抱下车来的时候,还笑嘻嘻地祝他们早生贵子,谢白城气得差点没晕过去。谭玄这厮居然还能笑得出来,看着他那咧着嘴的傻笑,他简直恨不得给他一记头槌让他清醒清醒。
但打从那天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一点不一样。
要说具体有哪里不一样,谢白城却也不太说得出来。谭玄一直很用心地照顾他,并且也没有再提起那天的事情。但是……每当谭玄敦促他要坚持下地多活动,然后让他搂着他肩膀在院子里走几步的时候,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天被他背在背上的感觉。
靠得那么近的体温、味道,再度依靠在他肩头,再度被他鬓边散落的发丝扫过脸庞,再度被他揽住腰被他在趔趄的时候扶住,被他身上的气息笼罩。他会想起颠簸的骡车,他会想起眼角余光看到的他扬起的、棱角分明的下颌,他会想起他抱他下车时靠在他胸前听到的沉稳有力的心跳,他会想起伏在他背上,嘴唇碰触到他颈骨突起的温热。
……好朋友之间会这样吗?这是,好朋友之间应有的关系吗?他有些茫然了,也有些混乱。
纪芷薇来找他聊天的时候,笑眯眯地说,谭玄对你可真好呀。他低着头“嗯”了一声,心里说不出来为什么的“突突”地跳。他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好像不该享受这样的“好”,但谭玄待他好像和之前并无什么分别,谭玄还是谭玄,那,变的是他吗?他又哪里变了呢?
他又想,也许谭玄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他想起温容直,他以为谭玄待自己是比待温容直更胜一筹的,他一直挺以此自傲,觉得这是他是谭玄“最好的朋友”的证明。他那时从不觉得自己不该享受这样的“特别”,甚至应该说他觉得自己就该这么“特别”才对。但为什么现在……为什么现在他总觉得有点……受之有愧?
谭玄照顾他、包容他、迁就他、保护他,他能……回报给他什么呢?
每当他想到这个问题,他就浑身有些不自在,甚至不由地有点怕见到谭玄。但看到谭玄和燕雷平谈笑风生的样子,他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男子汉大丈夫,肝胆相照便是了,总想着你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是不是有些小家子气?再说了,他也可以照顾谭玄、保护谭玄啊!嗯……就是说,以后可以的,对不对?
他渐渐地又让自己放下这些念头了。
可能那些日子总要装女孩子文文静静的,都把他搞糊涂了。可能那一天总被人把他和谭玄当做小夫妻让他……让他胡思乱想了,但当他和谭玄辞别了燕雷平等人,再度踏上北上之路后,生活好像又恢复到了平静如常的节奏。
他扭伤的脚渐渐好了,恢复了正常男儿装束也不再觉得蹩手蹩脚,两个人的旅程依然自由又快乐,他们依然住一间房睡一张床,抵足而眠,有聊不完的话——也可以什么都不聊,却也不觉得别扭。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那一天的事,那一天,他背着他走了那么远的路,他抬着头笑,应和着别人说他们般配的话;他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裙角,就像一场梦,一场生动但终归虚假的梦。
他们又走了很远。
和燕雷平他们分别已经有二十余日,追捕黑白郎君的事简直像遥远得不得了了。
少年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每一日都有无尽的新鲜事,每一天都是漫长的新光阴。
他们已经接近了定西路,天气也一天天冷了起来。
谢白城意识到,他离开家已经很远很远了。漫漫数千里,是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距离。虽然新的旅途、新的风景依然让他感到新奇和期待,但他也渐渐的,开始有那么一点想家。
迥然不同的天地风貌,更提醒着他怀念养育他的江南山水,那样秀丽妩媚,那样温润典雅。
那一日他们宿在一座偏僻小镇。镇外是漫漫荒原,一片片连绵起伏的山丘,裸/露着光秃秃的土石,鲜见一抹绿色。
小镇的客栈当然也很简陋,床铺很窄,他们俩也是两个大小伙子了,睡起来自然很挤。但这里的夜晚寒风呼啸,挤一挤反倒也暖和。
谢白城就在这寒冷荒芜的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越州,踏进了止园。
家里熟悉的一草一木都让他感到那样亲切,他的心也变得轻松而雀跃起来。他一路穿过庭院,穿过游廊,他回到自己的院子,他听到“汪汪”的声音,然后他看到玄玉摇着尾巴向他扑过来。
啊,他有多久没见到玄玉了?它还是那么神气,浑身的皮毛乌黑发亮,眼睛像两颗黑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他不禁蹲下身,让玄玉扑进怀里,抱住它毛茸茸的身子,摸着它大大的脑袋,高兴地叫着它“玄玉、玄玉”,玄玉也开心地在他脸边汪汪叫着,汪汪、汪汪……
……等一下,这汪汪的声音怎么……这么真切?!
等等,他的胸口怎么真的觉得重重的?!
……难道,他不是在做梦?!
谢白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朦胧的视野慢慢变得清晰,临睡前没有灭掉的烛火还剩下一星火苗,让房间有一点光照。
所以,他终于看清了,笼在他上方的,谭玄的脸。
谭玄笑嘻嘻的,头发睡得有点乱,但眼睛亮晶晶,见他睁开了眼睛,又冲他“汪汪”了两声。
谢白城的脑子陷入了一瞬的迷茫,然后终于慢慢理清了思绪,他有点哭笑不得,望着谭玄道:“你干什么?”
谭玄却故意捏着嗓子学他:“玄玉、玄玉!”然后咧嘴笑起来,“我看你想玄玉想的好苦,这不让你开心开心吗?”
谢白城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以前让你学一次狗叫,你还跟我翻脸吵架。现在你倒是愿意了?”
谭玄笑得没皮没脸的:“我是看你可怜兮兮的,才牺牲一下哄你的。你还不谢谢我?”
谢白城道:“谁请你学了?你给我下去,重死了!”他说着去推谭玄按在他胸前的手。
谭玄却笑出声来:“哎呀,谁刚才那么可怜的叫‘玄玉’来着?感觉都要哭了!”他说着不但不把手挪开,反而故意低头冲着他“汪汪、汪汪”地叫。
谢白城知道他这是故意闹他,大概也是以为他想家了,想让他分分心,但是他低下头来头发搔着他的脸和脖子真的非常痒,更不要说他在装玄玉这件事本身也很好笑。他就忍不住笑起来了,一边笑一边挣扎。然而他的挣扎似乎激起了谭玄奇怪的好胜心,就故意不让他逃脱,不但不让他逃脱,见他躲痒,还干脆就直接用手去咯吱他。
他实在怕痒得厉害,为了躲避,只好一边笑一边在有限的空间里左翻右滚。
忙碌着的他实在没有余暇注意到,在挣扎中,他的衣襟滑开了很大一片空隙,露出纤细的锁骨、甚至一片白皙的胸膛。他也不知道因为笑和闹,他脸颊泛红,眼眶湿润,张开的唇瓣濡染上了淡淡的水色,在朦胧的烛光间……在朦胧的烛光间似美玉堆雪,如象牙细琢。
他只注意到,谭玄闹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他愣了一下,也停止了挣扎。
谭玄的胳膊撑在他的脸侧,整个人笼在他的上方。他发现谭玄忽然没有在笑了,谭玄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那么黑,他好像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这样的眼神……
……很危险。这是他心里最直接的感觉,那个眼神,那样露骨而直接的……占有,就好像,绝不会给他一丝一毫逃走的可能。
他还来不及反应,还来不及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到谭玄忽然在喃喃地叫他的名字:“……白城,白城。”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逃,但谭玄却猛地向他俯下身来。这一次他是真的想逃,而谭玄也是真的不打算让他逃,他紧紧地箍着他的手腕,他把脸埋下来,他感到他的嘴唇胡乱地贴靠在他的脸颊上。
他害怕。
他在一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就像光可以在一瞬间照彻所有黑暗。
但他害怕了,他好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他……他还没有准备好。
他只忽然觉得谭玄变得陌生了,他的体重,他的气息,他牢牢的禁锢,他掠夺的……亲吻……
他带着哭腔叫了起来,他无力地推拒着谭玄的胸口。
“……不要。”他说。
谭玄的所有动作蓦地顿住了。
过了片刻,他才转过头,透过朦胧的泪光去看。
但谭玄却猛地放开了他的手,然后迅速地站了起来。
他转开了脸,面容沉浸在暗影里,所以他看不清谭玄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闷闷地说:“我出去一下。”
他说完就真的旋风一样地出去了,甚至连搭在椅背上的外衣,都没有拿。
第195章
谭玄出去了,一夜都没有回来。
谢白城拉拢了衣襟,抱膝坐在床上,把脸半埋在臂弯中。
过去许多他故意不去正视的问题在此时此刻却一齐涌到他的眼前,容不得他再去糊弄自己。
没有什么好朋友,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不存在什么好朋友了,所谓的“好朋友”只不过是一个便利的幌子,让他心安理得的维系和谭玄的关系,理所当然地享受谭玄对他特别的对待。
他只是故意不去想……从来都不让自己多想哪怕一点。因为……因为一旦……不再维系“好朋友”的关系,那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就会有太多太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事了。
他是父母的独子,先生了三个姐姐才有的他,他一直都很笃定自己以后会接过父亲的衣钵,执掌寒铁剑派,就像父亲希望的那样继续发扬百年名门的风采。虽然他现在很抵触父母要他早早成婚、早日生下继承人的期望,但他也一直模模糊糊地觉得那就是他既定的未来,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叛离父母给他规划好的道路,他从小就没有被教育过还可以有这种选择。他是继承人……唯一的……他循规蹈矩的、按部就班的生活……
不,或许他早就叛离了。
在谭玄忽然消失,而他一直怅然若失、闷闷不乐的时候;在看到温容直出现,而感到仿佛被背叛、气的要死的时候;在爹娘要他早日定亲,但他只满心想着想和谭玄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在谭玄邀他一同北上,而他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欺瞒家人而和他并肩同行的时候;在谭玄把他背在背上,而他贴在他的后颈,心怦怦直跳的时候……
他都毫不犹豫的、一步一步的,叛离了他应走的道路。
他没有办法想象谭玄和某个女子成家立业,他也奉父母之命娶妻生子,一别两宽的生活。光是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他都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痛。
但是……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些问题。他该怎么面对父母?爹和娘该有多失望,多震怒,多伤心?谢家怎么办?寒铁剑派怎么办?谢家将会因为他而颜面扫地……别人将怎么议论他、怎么议论谢家和寒铁剑派?姐姐们会怎么想?师兄们会怎么想?谭玄是衡都人,而他生长在越州,相隔千里,他……他要去衡都吗?他从来没有设想过别的生活道路,他要彻底抛弃原来的一切吗?他去衡都能做什么呢……?
他一直刻意不去设想的道路忽然被直白地摆在面前,纷至沓来的忧虑和问题让他头晕目眩,心里像吃了一大把黄连似的苦到哑口无言。
他下意识地蜷紧了身子,把右手拇指的指甲塞到嘴里咬了起来。只有这样,产生的一丝痛苦才能让他稍稍保持一点冷静。
谢白城这个时候才发现,这些忧虑其实一直都悄然潜伏在他的心底深处,尽管他一直刻意不去看,不去想……但其实,他心底也一直模模糊糊地在为一切做着思量。
只是直到此刻,直到一切都无法再逃避的此刻,他也没能找到答案。
这和华城与陈江意截然不同。华城和陈江意,两家长辈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以规规矩矩、明媒正娶,可以理所当然地享有所有人的认可和祝福。但他……他的选择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甚至是不能见天日、不能正大光明说出来的。
他真的……有勇气去面对这一切吗?他真的,能承受这一切吗?
所以,他才说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啊!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心里忽然涌出一大团委屈:谭玄这个笨蛋,他难道想不明白吗?那条界线……那条看不见的界线一旦跨过,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就没法回头了……他们,都不可能再全身而退。
他怎么就……这么突然,这么猝不及防的,这么一点余地都不给彼此留的……
现在要怎么办……要怎么办啊!
谭玄现在要是回来了,他们该怎么办……该怎么面对彼此?要怎么去聊刚才的事?开头第一句话该怎么说?他要说吗?他要把他内心的隐忧都端上台面吗?谭玄会不会觉得他想得太多了?会不会觉得太沉重了?
……是啊,谭玄到底有没有好好考虑过这意味着什么?以后又该怎么办?他该不会是一时兴起吧?!
虽然他不觉得谭玄是这样的人,但、但人就是这么麻烦的东西,不说出来,就永远不会知道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他的脑袋被种种思绪充斥着只觉得涨得厉害,忍不住抬起双手捂住了两边的太阳穴。
思绪繁杂到了极致,反而在突然之间又一起炸开了,炸成了一片虚无的苍白。
他蜷起手指,紧紧握住衣袖,微弱的烛焰早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熄灭。他在一片空白中茫然地等待,等待门外不知何时会响起的脚步声。
脚步声一直没有响起。而谢白城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昏昏然地睡了过去。
待到身上冰冷,如坠冰窟而陡然醒来,他所面对的,是浸在晨光中的、和深夜时别无二致的房间。
依然搭在椅背上的外衣,依然搁在柜子上的刀和剑,依然放在房间角落的行囊,依然紧紧掩着的房门。
啊,谭玄一夜都没回来啊,他茫茫然地想,自己真是白担心了。
待到他昏昏沉沉地爬起来,穿好衣服、打了水洗了脸,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一串他熟悉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门前戛然而止,停了片刻后,响起了敲门声。
谢白城愣了愣,问:“谁?”
门外果然响起了谭玄的声音:“是我。”
谢白城走过去,把门打开,谭玄身上披着一件不大合身的外衣,手里端着个木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粥和刚烤出过的饼。
“早饭,趁热吃吧。”谭玄说着,低垂着眉眼,避开了他的视线,从他身边的缝隙“哧溜”一下钻进了房里。
谢白城回头,就见这人走到桌边,把托盘放下,然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吃啊,闻起来还挺香的。”谭玄一边系着外衣的带子,一边转过身来看向他,声音里有一种故作的轻松。然而目光和他的视线相触,却又立刻移开了,只抬起手揉了揉鼻子,然后自己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来,抓起一块饼塞进了嘴里,用力咬了一大口,很香甜似的咀嚼着。
谢白城瞪着他,一种诡异的沉默笼罩着整个房间,唯一存在的就是谭玄咀嚼面饼和喝粥的呼呼声响。
他终于忍不住了,出声打破了这份沉寂:“你到哪里去了?”
谭玄似乎早就预备着他会问这个问题,霎时间便抬起头来,带着一脸轻松的表情道:“啊,这屋子不是太挤了吗?我就找掌柜另外要了一间房。赶路这么累,不睡好可不行啊。”他说完还很刻意地笑了两声,然后也不管谢白城的反应,又把头几乎要埋进粥碗里。
谢白城盯着他乌黑的发顶,“屋子太挤了”?谭玄就这么把昨夜发生的一切归结到这么一句话上去了?他的选择就是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拿一顿早饭就要把他糊弄过去吗?
他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了。他夜里的那些烦恼那些纠结那些苦闷那些翻江倒海都算什么啊?!
谭玄对他的……情意,也就如此而已吗?
这个念头比夜里的所有烦恼加起来还要令他心烦意乱。
烦闷到了极致就变成了一股无处发泄的怒气。
他咚咚地走过去,“嘭”地拎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来,拿起一块饼就狠狠咬了一口,冷着脸咬牙切齿地嚼着。
要是平时,他这样的表现,谭玄早就要来问他怎么了,或是想着法子逗他开心了,但今天,谭玄只是稍微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就迅速垂下去,无声无息地吃着自己的早饭。
从一同出行以来第一次,他们俩一句话都没说的吃完了一顿早饭。
谢白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什么,是什么滋味,反正就是赌气似的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待到要收拾东西再度上路的时候,谭玄忽然一副“忽然想起来,随口一提”的样子,轻飘飘地开口道:“对了,咱们剩下的路程也不远了,其实盘缠还……还挺多的,所以也不用特别俭省。我看以后……咱们还是分开住吧,之前……让你受苦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有看他,而是侧着身,只亮给他一个侧影。
谢白城望过去,望见他一小半的侧脸,还有倔强挺直的肩膀,以及稍稍张开,又用力握紧的手指。
这个人……
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感受。
他为什么完全不愿意提昨夜的事呢?为什么要假装一切都很正常的样子?为什么……为什么一副又孤单又受伤的样子啊!受伤的人是他才对吧?他才是那个好端端的就被突然丢下、又得不到任何一句解释的人吧?
他真的很想冲上前去,把这个人给拽过来,让他好好看着自己的眼睛,好好地说清楚,当初说要节省盘缠一起住的人是他,为什么现在说盘缠还多不用俭省要分开住的人还是他?他谢白城就只有听他安排,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份吗?他的想法不重要吗?他不能问问他的意见吗?他说过他“受苦了”吗?
干什么都要自作主张呢?自作主张地接近他,现在又要自作主张地疏远他。
他是真的很想去冲他大吼大叫一通的,他甚至都往前迈出了一步。
但随着他迈出的那一步,谭玄居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抬起头,谭玄也抬起了头,但看向他的眼神里,却写满了一种慌张和无措。
他的话语就突然卡住了。
……这算什么啊!
他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冷冰冰硬邦邦地丢了一个字:“好。”,然后就头也不回的,提着浮雪,走出房门去了。
第196章
旅途还在继续。
自那一日之后,又过了数日,他们已经进入了旅途的最后一程:定西路。
这七八天时间过得实在是十分别扭,简直比前面旅途中的所有时间加在一起都让人觉得漫长和难熬。
表面看起来,谭玄待他还是原来那样很是照顾,但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这些照顾中多了多少礼貌和疏离,全然不是过去那种亲密无间。
谢白城真的觉得很烦,一股无名之火一直窝在他的肚腹之中,发又没有发的名目,忍又忍得很是辛苦。他几度试着想开口,但实在又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总不能就直接问谭玄“你那天是想对我做什么”?又或者难道要他去问“谭玄你是不是喜欢我”?
明明是他先来招惹他的……凭什么要他来想方设法的开口谈这件事啊?
而且到了晚上,谭玄确实如之前所说那样,投宿都是要两间房了。他一开始只觉得翻来覆去气闷得很,就算想说话也没有一个搭腔的人。他本以为谭玄也会跟他有一样的感觉,但暗中观察了两天,谭玄却好像气定神闲得很,连气色都好些比之前好了。真是存心要气死他!
哼,算了!谁要求着他一样!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又不是非跟人说话不可,一个人独占一张床快活得很,翻来覆去也不会影响到别人。也没人会把胳膊或是腿搭到他身上来,他还求着不得呢!
定西路在大兴疆域的西北之端,仿若一条瘦长手臂斜斜伸出,此地风物气候都与谢白城熟悉的江南大相迥异,有时绵延数里都是荒芜粗粝的戈壁,只有大小不一的灰黑碎石铺满地面;有时又忽然撞进一片丰茂的草地里,草叶茂盛,野花星点,还有镜子般明亮的水潭散落其间,这时候便总会遇见成群牛羊,散在及膝深的野草里悠然地咀嚼鲜嫩多汁的草叶。但无论是哪一种景况,天地间都时时充斥着无休无止的长风。
西北边地的风,像是自由惯了的野兽,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下有些漫不经心地横冲直撞。初见陌生景象的新鲜感迅速在旷野长风的撕扯下支离破碎,更何况二人之间从未有过的别扭又加深了心中的孤单。谢白城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的思念起家乡,思念起家人,越州简直像变成了一个遥远又迤逦的梦……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而辗转万里呢?爹该多生气啊!娘又该多么担心呢?虽说仗剑天涯本就是他一直以来热切的梦想……但,如今的他其实清楚的知道,他的理由不止这个,远远不止。
偏就是这个理由把他卡得不上不下,十分难受。
就像这西北边地的吃食,也让他这被江南清甜娇养出的口味很是难受。
日复一日,路上遇到的那些集镇小店,售卖的大都是些炖羊肉或烤羊肉,配以干硬粗糙的烤饼,嚼得人腮帮子都发酸。茶水也是煮出来的,用料都是江南根本不会一瞥的粗大叶子,茶汤浑浊,还要加上味道奇怪的配料。倘若不喝这怪味的茶水呢,倒是有给老人或孩子准备的羊奶,但谢白城也受不了那个味道,还不如喝两碗清水呢。
但谭玄却不同,他对一切天气和吃食都很安之若素,确切地说他这一路上不管走到哪里都很安之若素。在以前谢白城会虚心的检讨自己,觉得自己太过娇气,但现在他不打算这样了,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的,他和谭玄的成长经历完全不同,不一样岂不是天经地义?他们……本来就是行进在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上,不过是机缘巧合地相遇相识,说不定不久之后……
他又些烦闷地皱了皱眉,摇摇头甩开这个让他心情更加阴郁的念头。谭玄却没有发现,他正低头用刀分着小二刚刚送上来的烤羊肉——又是烤羊肉!
这是一家位于一个小镇子上的再普通不过的小饭馆。这个镇子也小的几乎不能算个镇子,在谢白城眼里,这简直就是个山脚下的小村子,前后不过稀稀疏疏二三十间土房子。黄土夯成的墙壁、黄土铺成的道路,风一吹来,漫漫沙尘飞扬。所以这样一家小饭馆的手艺自然也跟精湛毫无关系,端上来的羊肉将近一半都有些焦了。谢白城眼角余光扫过,却见谭玄动作很是轻快自然地把焦黑的部分都留在了盘子里,而挑出了烤得正好的部分送进他的碗。
他忽然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噎住了。本来充塞于心间的烦闷和不快倏地碎裂开,取而代之的是从那些裂缝中涌出的……涌出的一些……
他垂下了眼睫。不能这样,他想,不能任由那个说不定的“不久之后”发生。
小二照例提了大大的长嘴铜壶过来要为他们倒茶,谭玄抬手制止了他,刚要开口要水,这小二却是个嘴快的,立时便堆着笑道:“哟,两位少侠,要不尝尝我们自家酿的马奶酒吧!我们老板娘亲自酿的唻!”
谭玄一愣,眼睛刚看过来,谢白城便已经点头:“好,就送一坛上来!”
或许是需要一点不一样……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来打破现在这种不上不下的僵局,比如一坛酒,火一样烈,刀一样快,浇到心里,便浇出一条明朗的道路——
但他丝毫没想到,这强风如刀的地方,端上来的马奶酒,却是色泽淡白、味道酸甜……若论酒劲儿,简直还不如他小时候喝的果子酿。
一霎的豪情又尴尬地僵住了。谭玄似乎从他表情上读出了他内心的所想,没忍住嘴角翘了一下,却又立刻故作正经地低下头清了清嗓子:“这个,味道还不错吧?”
“……嗯。”谢白城端着粗陶的酒碗,不大情愿地应了一声。
这个可恶的小二,是不是瞧不起人啊!
谢白城抬眼看过去,却恰好看到做江湖打扮的一行五人,自外鱼贯而入,当先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径自在靠近柜台的一张桌边坐下,把背后一把乌鞘阔刀往桌边一靠,粗声大气地嚷起来:“小二,有上好的酒先上两坛!”其余四人也跟着他在桌边坐下,也都各有兵器。
看来该个某个江湖门派。
果然不错,五人中看上去最年轻的那个男子“唉”地叹了口气,捶了捶腰道:“大师兄,这路还有多远啊?”
为首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笑吟吟道:“怎么,这么快便累到你了?屁股给马鞍颠成八瓣了?”
那年轻人梗着脖子道:“自然不是!骑这几日马算什么?我是怕咱们耽搁久了,到的迟了,都给别人抢了先!”
高大男子端起茶碗咕嘟吞了一口,还是笑嘻嘻的:“原来你是怕出不了风头?”
年轻人动了下嘴唇,却没说出话,也咕嘟喝了一大口茶水。坐在高大男子身边的一个约莫三十出头、面白微须的男子很和气地开口道:“老五,你莫要心急,大师兄不是说了么?咱们是近水楼台。亏得大师兄消息灵通,咱们离得近,又动身得早,绝不会迟了。”
年轻人显是被师兄们说动了,嘴上却还道:“我是瞧着这一路也没遇到什么武林同道……”他说着,目光却蓦地飘向了谭玄和谢白城这边。
他们二人并未刻意隐藏形迹,朔夜和浮雪都大喇喇地在桌边摆着。
为首的高大男子也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他们几眼,冲他们一抱拳:“两位少侠,幸会!”
谭玄也冲他们一拱手,却未开口。
高大男子声音洪亮,拿手往他们一行人一比划:“我等乃是平刀派弟子,鄙姓熊,单名一个亮字,敢问两位少侠师出何门何派?”
谭玄道:“我二人师出沐阳湖畔湖山派,我叫宋峤,这是我师弟谢飞。师父远游,召我二人来此地与他汇合。却不知几位前辈是所为何事来此远地?听着……倒像是要赴什么盛会?”
谢白城既没听过什么平刀派,也不知道什么湖山派。他甚至十分怀疑这个湖山派是谭玄现场瞎编的,就像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宋峤和谢飞。
那个平刀派的熊亮却忽然顿了一下,望了他的师弟们一眼,随即呵呵笑起来:“我们也是……为了些门派中事,门派中事。”
既说是门派中事,自然是不好再追问。谭玄便又拱拱手,以全礼数。那个熊亮却忽然站起身,端着酒碗向他们走过来:“既是相逢便是有缘,我敬二位少侠一杯!”
盛情难却,谢白城望向谭玄,见他已经端起酒碗,便也依葫芦画瓢,哪知这位熊大哥伸头往他们碗里一看,却嚷道:“哎呀,你们喝的是马奶酒嘛!马奶酒,甜丝丝的,不是我们江湖中人该喝的!”他一边说,一边回身从他们自己桌上拿起刚开封的酒坛,“我们习武之人,就该喝痛快的烈酒!”
谢白城和谭玄对望了一眼,他倒一直留神着平刀派的那一桌人,并未瞧见有人对酒坛动手脚,想来他都留心了,谭玄没有不注意的道理。
“既然熊大哥一番美意,”谭玄微笑地说着,先把碗里的马奶酒一口饮尽了,再把空碗递到熊亮面前,“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这个熊亮看起来真的是没什么城府的爽快人,笑着低头给谭玄倒了一碗酒,谢白城也照着做了,便自然也给他倒了一碗。然后这个高大汉子便举碗示意,率先仰头干了。
眼看谭玄也仰头喝下,谢白城便也把碗送到嘴边,一股辛辣的酒气直冲面门。
这是真正的烧刀子。而且一闻便知是乡间土酿,只顾着酒劲儿大,顾不上什么香气口感。
果然不错,酒一入口,便好似吞进了一块火炭,这火炭又塑成了刀子的形状,直戳他的喉咙,让他差点咳起来。但想着“江湖中人”四个字,为成全这番江湖风采,他这个“谢飞”少侠只好尽力忍住了。
好在尽完这份意后,熊亮没再与他们多纠缠什么,只又抱拳说了几声“幸会”,小二也终于送上了他们的烤羊腿和炖羊骨汤,他回到了自己那桌,和师弟们埋头大吃起来。
谢白城只觉得那团火落尽了自己胃中,还在熊熊燃烧着,烧得他脑袋一阵发晕。谭玄关切地看着他,小声地问他还好么?他看谭玄目光清亮,似乎丝毫未受影响,哪里肯承认自己胃里翻腾,只硬撑着点头,强行塞了一块羊肉进嘴里:“没事,这算什么?”
谭玄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又替他在碗里加满了马奶酒。他低头啜饮一口,还真别说,此刻再喝马奶酒,清凉酸甜,口感清爽,竟让他觉得胃里舒服了许多,不由就一口一口接连喝下去。
那边厢平刀派五人似乎真的很赶时间,低头匆匆忙忙吃毕了饭,又提起兵刃出门去了。临走还都颇客气地跟他们道了别。
待门外蹄声渐远,谢白城才看向谭玄问道:“平刀派是个什么门派?我从来都没听说过。”
谭玄道:“是个新创立不久的门派,地处溶山脚下。创立者叫于卓敬,善使一柄双手阔刀,刀身平整,连顶部也是平的,没有刀尖,是以为平刀。门派自然也就以此为名。”
谢白城又道:“他们是不是要去……”
他话未说完,但谭玄自然懂得,冲他微微点了点头:他们显然是冲着绛伽山离火教而去。看来武林正道要围剿魔教的消息已经传遍江湖,只怕不几日他们会遇到越来越多的武林中人了。
第197章
谢白城的目光落在桌子中间盘子里被剔干净肉的羊骨上,过了半晌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结束之后呢?”
谭玄带着疑惑地“唔”了一声,抬头看向他。
谢白城用筷子戳了戳自己碗里的羊肉,依然低着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没有上够桐油的车轴:“我是说,这件事……这一切结束之后,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半晌没有回音,好像他这个问题是一片枯叶落进了深潭里。
在谢白城几乎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真的问出口的时候,谭玄忽然低低地“嗯”了一声。
明明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到底要问出来干嘛。
谢白城端起酒碗,同时飞快地往对面瞟了一眼,谭玄也深深地低着头,样子就像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小狗。
……他怎么又觉得谭玄像狗了?明明“像狗”就是他们产生别扭的根源。
谢白城有些烦躁地喝了一大口酒。不想再这样温温吞吞的……
“所以呢?所以你不会再来越州了是吗?”
他听到自己的语气里藏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尖刻。而且直到这句话脱口而出,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在他心底如刺般亘了多久。
他看见谭玄终于抬头望向了他,漆黑的瞳仁看起来盛满了一种小心翼翼。
“我……”他舔了一下嘴唇,“……你要是愿意可以来衡都……”
“我不愿意!”谢白城瞪了他一眼,回答脱口而出,声音比他自己预料得要大。
谭玄的样子就好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把头低了下去。
现在是像受伤的狗。
但谢白城心里还是很气,气到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凭什么啊!凭什么都是他……凭什么谭玄便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凭什么他能不留一言的消失,又若无其事的出现?凭什么他一句话就让他离经叛道跟着他远赴万里之外?凭什么他又能这么轻轻巧巧地说什么叫他去衡都的话?
他怎么去?他以什么名目什么身份去?!去了……又如何?难道他是要嫁给他做娘子吗?无怨无悔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
但其实他是想去衡都的。
他很早很早就想去衡都了,去看看这座天下闻名的京城到底是如何宏伟,如何繁华。
但又不是要这样去……这样不明不白……
他觉得心里一阵狂风大作地烦躁,就像戈壁滩上遮天蔽日的风沙。
他用筷子尖用力戳着碗里剩的羊肉,冷掉的烤羊肉凝出一层薄薄的白色油脂,且不可避免地散发出一股膻味,令人胃口全无。
这一切都令人讨厌。而怎么都说不出他想听的话的谭玄最为讨厌。
这顿午饭就在这样沉闷而压抑的氛围中潦草结束。
谢白城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只是一碗接一碗喝了不少马奶酒。
入口清甜的酒看似平和了那一碗劣质烧刀子的辛辣,但当他跨了上马,在马背上一路颠簸的时候,那些看似无害的淡白酒液却慢慢显出了叵测的居心,和辛辣凶蛮的烧刀子暗中勾结,一波轻微的眩晕从肚腹深处漫上来,紧接着又是一波,像涨起的潮水不断冲荡,几乎推挤着要涌上他的咽喉。
谢白城抓紧了缰绳,深吸一口气,把呕吐感用力压下去。
从饭馆出来后,他就不想搭理谭玄,所以一路都催马快跑,谭玄努力想跟上他,他就在谭玄的马即将追上他时再度一踢马腹,催马快跑。几次下来,胃里的感觉确实很不好受,但他强自撑着,绝不愿露怯。
他不是没喝多过酒,尽管父亲监管严厉,但他总有躲开父母目光的时候,况且他那些好兄弟们……谁不是向往着江湖豪客的快意恩仇、洒脱不羁的呢?
喝多了酒……可以叫人煮醒酒汤,可以喝一碗酽酽的浓茶,可以蒙头大睡一觉……也就好了。
只不过眼下既无人服侍,又没有浓茶,更找不到床铺。
那他也能撑过去。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是这么想的,心里的意志是很坚定的。但从日头当空到逐渐西移,一路颠簸和日晒终于让他的身体背叛了他的意志,在又一阵头晕目眩让他直犯恶心的时候,他再也坚持不住了,一边勒住缰绳,一边探身“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谭玄迅速驱马来到他的身边,飞快地翻身落地,一手牵住他的马缰绳,一手扶住他。
谢白城吐完了顿感轻松了很多,头也不晕了,浑身都轻快了。只是因为呕吐,不可避免地逼出了一层薄薄的泪水,蒙在眼睛上,导致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
谭玄轻拍着他的背,语气中满是担忧:“怎样?不舒服吗?哪里难受?果然是喝多了?你怎么不早说呢?”
谢白城嗓子正火辣辣地疼,听他这一连串的问话是一个字也不想说,但谭玄非常及时地给他递了手巾擦嘴,旋即又把水囊送到他嘴边。
……这个人的眼力见儿是真的好。谢白城接过水囊,先漱了漱嘴,又喝了几口,凉沁沁的清水漫过舌尖,滑入肚腹,火辣辣的感觉终于退去,整个人也喘出了一口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子,转头把水囊递回给谭玄,但长睫眨动,原本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就这么非常不受他控制的、不合时宜地从眼角滑落下来。
谭玄看着他的目光顿时呆住,谢白城慌忙抬起手臂,气恼地用衣袖在眼睛上胡乱擦了擦。这算怎么回事啊……他只是一不小心,不是哭!是人呕吐不可避免地自然反应!倒弄得好像他在伤心委屈似的!
他把眼泪拭去,旋即抿着唇板起了脸。谭玄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微动了一下,最终却是看向了马:“歇一会儿吧,你催着马跑得太快了,它也累了。”
谢白城这才记起自己的马,转目去看,果见马嘴边溢着些白沫,气也喘得粗了,显是体力不支。
他心里登时涌起一股对马儿的愧疚:这匹马驮着他走了怕也有好几百里的路,温顺又听话,真是不该自己生气却殃及坐骑。
于是他默默地下了马,从谭玄手里接过了缰绳。还好附近正是一片绿草地,二人便各自牵着马并肩走下大路,找到一处蜿蜒流淌的小河,任马儿踱过去饮水吃草。
天地寂寂,唯有风语。
马儿歇息,他们俩自然无事可干,只能在一旁席地而坐,眺望天际。
向前极目,天边逶迤的是群山的轮廓,最高处积蓄着终年不化的白雪,映射着阳光,灿若黄金。向右远望,则可以看见砂石大路曲折延伸,直通向他们今晚要投宿的城镇。
红日已渐西斜,西北边地暮色降临的时间要比东南晚一个多时辰,倘若还是在越州的家里,这会儿恐怕已经吃过了晚饭,屋里屋外都掌起了灯。不知爹娘和姐姐们在做什么?想来正道集结,讨伐邪逆,他们现在一定也在路上走着了罢。
谢白城的心里生出一点淡淡的伤感,但他也不愿放纵这种伤感变浓稠——毕竟现在身处这片草地,身边坐着这个人,都是源自他自己的选择。于是他低下头,伸手摆弄着细软的草茎,把它们一圈一圈地缠在手指上,再稍稍用力。看起来细软的草茎却有着与外表不符的强大韧性,汁液渗出,沾湿手指,草却不断。
他看着在风中轻轻摇摆的淡紫和浅黄色的小花,鼻端飘拂着的是青草微显苦涩的香气,心情在不知不觉中竟渐渐沉静了下来,就像那条夕阳下的小河,鳞浪细细,灼灼生光。
就在这个时候,谭玄的声音忽然传进了他的耳朵里:“我家……其实离绛迦山很近。”
谢白城愣了一下,他知道谭玄家是在定西路的,但他早年便父母双亡,成了孤儿,机缘巧合被齐王收养,然后在衡都长大……不过仔细回想起来,他知道的确实也只有这么些……谭玄从来不提他小时候的事,他偶尔会想起来,但两人一见面就说这样那样的事,从来没记挂着细问——少年之间,向来是憧憬未来远远大过在意过去的。然而却不知此刻谭玄忽然提起是何用意。
他侧头看了谭玄一眼,看到的是他端正的侧脸。鼻梁挺直,下颌锋锐,整个人有如一把刚刚淬过火的好刀,处处透着精干和锋利。
但他望向远处的目光却有一种……难得一见的柔软,像是深深望进了早已过去、不复存在的时光里。
谭玄眨了一下眼睛,嘴角微微翘了一下,手指折断一根草茎,再度开口道:“我家和你家……是完全不一样的。”
谢白城没有出声,默默地听他说下去。
谭玄清了清嗓子,声音里有一点点紧绷地干涩,他晃动了一下草叶,继续道:“我家所在的村子……其实可以说就在绛迦山的山脚。村子很小,只有三十来户人家,全都仰仗着绛迦山过活。或是打猎,或是砍柴,或是采药、采些山珍。地里是指望不上多少收成的,一年到头少说有一半时日都填不饱肚子。小孩子打小就知道去采菌子、挖野菜补贴家里。而日子在离火教越来越强盛之后就更糟糕了……很多地方他们都不让村民去,打猎也好、采药也好,只要是出自山里的,都要给他们钱。到最后,甚至因为用了从绛迦山发源的青水河的水,也要交水钱。不止是我们村子这样,附近方圆百十里的村子莫不能免。
“当然,我们村子离得近,日子过得要更艰难。我二姐是小时候生了病,就夭折了。我三哥……在他八岁那年的夏天,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雨,青水河变得又宽又急,水里蹦跳着好多大鱼,他捉了几次,娘烧了鱼汤,大家都觉得鲜美极了。他就想捉更多……结果,村里人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整个人肿得有原来的两倍大……不过最可怜的还是我大姐。她长得很美,心又善良,从小就懂事,做得一手好针线,时时想着帮爹娘的忙。但她十五岁的时候,被离火教的人……掳上了山。听说因为长得美,针线又好,被离火教的圣女挑去做了侍女。但谁也不知道她这个侍女是怎么做的……一年后她被送回家里的时候,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瘦得脱了相。离火教的人只扔下几两散碎银子说是她的工钱。我爹娘到处借钱给姐姐治伤……但最后,姐姐还是死了。
“然后就是……那一次武林正道讨伐离火教的大战。我们这些老百姓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来了很多很厉害的人,大家暗中都希望能打灭了离火教,让日子好过些,不过又怕离火教太厉害,反过来打跑了那些中原人,再变本加厉地盘剥我们。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本来天清气朗的,忽然有四个人一路打着从天而降,正跃在我家院子里。霎时间整个院子沙尘漫天,院里的家具都被他们打得七零八落。爹娘吓坏了,让大哥带着我躲进地窖。我们在地窖里只听见上面轰隆隆惊雷般的响。大哥一直抱着我,直等到上面终于安静了,没声了,才敢打开地窖出来查看。然而谁知……那四人的交战直接震塌了我家的土房。我爹护着我娘,被砸断了腰当初就死了。我娘……虽还有一口气在,但也被房梁砸到了头,不久后也撒手人寰。再后来……”
他苦笑了一下,揉了揉鼻子:“再后来我大哥带着我想投奔亲戚,哪知亲戚没找到,却半道遇上大水和饥荒。我哥也死了……然后的故事,你就也知道了。”
“所以,”他挺直身子,活动了一下肩膀,“我的家,就是这样的。跟你家……跟你小时候的生活,天差地别。要是按我小时候的生活,这一辈子也别想认识你这样的少爷。”他说着转头看向他,故意做出很轻松地样子笑了笑,“不过我运气真是顶好,遇到了殿下……还在衡都长大了。但是,你说你不想去衡都,也对。衡都虽然繁华,但繁华也不过是表皮……更不要说要再往衡都的里面走一点儿,那更是处处人心难测,刀光剑影。你家那么好,家里人那样的爱护你……越州更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确实,衡都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整个人好像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抬首望向淡蓝色的天空,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
第198章
谢白城有些恍惚。
虽然谭玄的语气又轻又快,就像吹过草叶上的一阵清风。但实际不是的。实际上……他很难去想象。
就像谭玄所说的,他们的家……他们的成长经历完全相反,他几乎在一瞬间明白了谭玄为什么从不愿谈起他的过去:那段过去有太多的痛苦和残忍。
但他现在为什么要忽然说起呢?他把他的过去、他最不愿回想也最不愿触及的伤疤对他和盘托出,是什么目的呢?
告诉他,他们本不是一路人,相遇的所有不过是一场偶然和偶然的延续,到了某时某刻,或者就是此时此刻,自然而然,就该画下结点。
衡都并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他说不愿去的对的,他们到此为止,一别两宽是对的。
谭玄……究竟是要说服他,还是要说服自己?
他目光垂落,看到谭玄搭在膝上的手居然在微微颤抖,手指捏紧,骨节泛白。
想装洒脱,也该装得像些吧。
看来他想等这个人说出他想听的话是不可能了。
不过,算了。
没关系的,他想,然后他探出手臂,蓦地握住了谭玄的手。
谭玄像是被吓了一跳,惊愕地转头看向他。
谢白城冲他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谭玄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茫然无措的神色。谢白城抿了一下嘴唇,加重了些力道,把谭玄的手握得更紧。他轻声道:“我只是说一句我不愿意去衡都,你就要放我回越州去了?”
被他握住的手的人张了张嘴,却讷讷无言,简直好像被他握住的不是手,而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
谢白城抬起眼眸,直视着谭玄的眼睛:“我还以为,”他弯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以你那副狂傲劲儿,会说绑也要把我绑到衡都去。”
谭玄的脸倏地红了起来,眼神闪躲,神色慌张,若不是手被他牢牢握着,他真怕他要爬起来逃走。
“我……我……”素来能说会道、在他爹面前都神色自若、侃侃而谈的人此刻舌头却好像打了结,“我哪里敢……我也完全没有天不怕地不怕好不好?”
“哦?那你怕什么,说来听听?”他的手指贴住了谭玄的掌心,轻轻地摩挲,一层硬茧,这是长期刻苦习武的证明。
“……我也有很多怕的事啦。”谭玄还是垂着眼睫,耳朵却红得像烧热的铁,“……就比如,怕你不高兴,怕惹你生气……”
被他握住的手回握了他。
“我可没感觉到,你明明就经常故意惹我……”谢白城小声咕哝道。
谭玄却忽然抬眼看向了他,目光灼亮:“那不一样。”他说。他的手指也摩挲着他的掌心,然后一根一根,慢慢地嵌进他的指缝里。
十指交缠。相贴的掌心一片火热潮湿。
谢白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脸也热了起来。什么啊,方才他明明还觉得谭玄的反应很有趣,但现在……现在他突然也不敢看谭玄的脸了。
“白城,我喜欢你。”
像风一样轻轻吹过来的话,稳稳地落进他的耳朵里。
草原上真正的清风掠过他的发丝,让他感受到自己脸颊的灼烫。
真是奇怪,一直在等没有等到的话,在他放弃之后却轻而易举地出现了。
他发现此刻自己的心情居然很平静,有一种……一切就该如此的感觉。是吧?确实就该是这样,从很早以前……就该是这样。于是他扭头看向了谭玄,冲着他笑了笑:“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早就喜欢我了。”
已然成长为英挺青年的人耳根却依然是通红一片的,像是一下子又变回了手足无措的小孩子。但此时此刻,他没有再躲闪眼神,而是握着他的手,很郑重地“嗯”了一声。
谢白城又笑了,他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勃勃地跳动着,而通过交握的手指,他也能感受到谭玄的心跳,扑通,扑通,几与他同步。
他理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发丝,捏了一下谭玄的手指:“好啦。虽然你父母不在了……哥哥姐姐也不在了,但以后……我会陪着你的,好么?”
他看着谭玄,看着那双漆黑眼眸中有什么在明明灭灭地闪烁,像烟花,璀璨明亮灼目。
谭玄拉住他的手,向他靠过来。这一次,他没有躲,只是顺应着他,闭上了眼睛。
落下来的唇,干燥柔软温暖,还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谢白城感到谭玄的呼吸扑在他的脸颊上,温暖的,有一点湿漉漉的。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得很快,脑袋晕晕乎乎,一下子有些不知道究竟哪里是天空,哪里是大地,他只能紧紧、紧紧地扣住谭玄的手,以维持身体的平衡。
然而谭玄却趁机把身体的重量压过来,谢白城只来得及短促地“唔”了一声,就往后倒了下去。
身下柔软厚密的草温柔地托住了他,他睁开眼睛,就看到纤长碧绿的草叶在轻轻摇曳,草茎断裂,吐出的青绿汁液悄然染上他的衣服,周围全是青草清列又微涩的香气——
在这片香气里,谭玄的脸和他的贴得那么近,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脸在那双黑眸中的倒影。
谭玄的眼睛在笑。原来眼睛真的是可以盈满笑意的。他的鼻尖抵着他的,然后他听到谭玄的声音在温柔地低语:“我是不是在做梦?”
谢白城轻笑了一声。他稍微转动了一下头,看到那双黑色的眸子跟着他一起动。他旋即抬起头,在那双黑眸的注视下咬了跟前的嘴唇一口。
“是做梦吗?”他眯起眼睛,露出一抹带着挑衅的笑。
谭玄注视着他的目光蓦地变得锐利而危险起来,像要捕猎的狼。
“看来不是。”
一个吻重重地落下来。牙齿啮咬着他的唇瓣,要他的嘴唇分开。他的呼吸都被掠夺,不得已地照做,舌尖立刻潜了进来,勾住,纠缠。
……这不一样了。他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掌心里滑溜溜地全是汗,但谭玄还紧紧地扣着他的手指,让他一点点都别想逃掉。
虽说是懂得亲吻是怎么一回事的,但……但实际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茫茫然的无措和紧张。他生涩地接纳着,尝试着……空着的手指攀住几根草茎缠紧……亲吻的感觉是这么好的吗?甜腻的,柔软的,他觉得自己的腰一阵软,他好像要融化了。
高阔蓝天上浮云流转,小河里的一条肥美银鱼不知何故跃出水面,落回去时发出“啪嗒”一声。本在河边安静吃草的马儿被吓了一跳,“咴”地叫了一声,转头往主人这边靠过来。
谭玄稍稍撑起身,拉开一点跟他的距离,扭头看了看马,又瞄了一眼远处的天幕:“时候不早了,咱们要再不动身,搞不好就赶不到玉河了。”玉河是他们预定今晚要投宿的地方,算是方圆几百里中最大的城市了。
谢白城终于喘匀了气儿,他也跟着看了看西面,果然天际已然堆出了层叠的霞色,绚烂的橙红渐渐晕染开来,宣告着傍晚的来临。
“那咱们赶紧走啊,我可不想宿在荒郊野外的。”他说。
谭玄看着他笑了一声,旋即站起身来,然后向他伸出手。他拉住谭玄的手跟着站起,细碎的草叶沾了他满身。他低头拍打衣服,谭玄则抬手摘下夹在他发丝间的草叶。明明是很普通的动作,但擦过脸颊的手指带着明显不属于自己的体温,还是让他的耳根忽地一热。
谢白城有些紧张地抬头,正对上谭玄的目光。谭玄见他看过来,于是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等了一会,却又见他并不说话,便展颜笑起,替他摘草叶的手在收回去时倏地摸了一下他的脸,然后就轻松地转身去牵那两匹悠闲甩着尾巴的马去了。
他的脸顿时一片滚烫。
……什、什么啊!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脸颊上刚才被谭玄摸过的地方。明明……明明更过分的事都做过了,可是……可是他这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似的:他们的关系已经改变了,真的改变了,真的……不一样了。
这一不一样,顿时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翻身上马,再度前行。还是一样的天地,还是一样的道路,但……之前所有的压抑、忐忑、纠结、气恼都烟消云散。谭玄策马跑在他前侧,他催着自己的马儿紧紧跟随。凉下来的晚风吹拂过他的脸颊,火热终于渐渐褪去,转而一点一点在心底沉蓄。
是的,他们之间本就是只隔着一层纸,但这一层纸不捅破,终究是不能明对方的心迹。一直以来,谭玄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待在他身边的呢?开口邀他北上之时,他心里是做怎样的打算的呢?明明近在咫尺,谭玄却蓦然选择了退让……他不是不能明白他的顾虑,甚至可以说,从现在开始,才要面对真正的困难吧?
不过没关系。他想,他们现在是在一起的两个人了。两个人携手一起,又有什么好怕呢?
他抬眼看向骑在他侧前方的谭玄。黑色衣袍在风中猎猎,挺拔干练的背影一如既往让他觉得沉稳又可靠。
现在,是他的谭玄了。
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喜悦像是从心底冒出的泉水,汩汩喷涌,填满心中每一寸的缝隙。
第199章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城门落下前一刻赶到了玉河城。
夕阳余晖均匀地洒在厚重古朴的城墙之上,染出一片艳丽橙红,城楼上旌旗猎猎,城门口则拥堵着不少正要出城去的车马,大概都是白天进城来贩售货物的,这会儿卖完了东西要赶着回家。当然也有人赶着堆满货物的马车等着进城,谭玄和谢白城二人夹在人群中,好不容易进得城去,就听背后一阵苍凉浑厚的号角声响起,谢白城在马上回头,就见守城的兵士们摇动起粗重的锁链,镶着铜钉的城门吱嘎吱嘎地缓缓降下。
好险,差点就要露宿郊野了。
谢白城拍拍胸口,转头看向这座西北重镇。
作为定西路有名的大城,玉河虽不能与中原或江南那些出名繁华的城市相比,但街市的热闹和城市的宽阔,也是他进入定西路地界以来所见的第一了。
谢白城好奇地左右张望,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密匝匝、灰扑扑的屋顶,像是一道一道起伏的浪。天还未完全暗下来,但城头望楼之上,已悬着半轮月亮,微微暗淡,像印在天幕上的一块玉瑕。迎面吹来的风里夹杂着一股熟悉的烤羊肉味儿,谢白城不禁在心底微微喟叹,好不容易到了个大城,能不能吃点除了羊肉之外的东西。他再不想吃羊肉了,他现在觉得自己身上好像都冒着膻味儿了。
不过食宿之事向来不必他操心,谭玄会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此刻也是谭玄当先寻觅着投宿的店家,他只用握着缰绳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就行了。
走过了两条街去,谭玄终于选定了路边一家客栈勒住了马。谢白城跟着停下,立刻有十来岁的小伙计殷勤地上前来,接过他们的马缰绳,要把马儿们带去后面马厩里饮水饲喂。谭玄叮嘱着要给马洗刷一番,料要精细,两匹马走了远路消耗很大。等得小伙计一条条地应好了,谭玄才转头来,有些紧张似的问他住这儿行吗?
谢白城抬眼打量,这家客栈名唤北云楼,当街是三层高,五间开脸儿的酒楼,恐怕要数这玉河城里最顶尖的了。看来这盘缠是真一点也不拮据啊!要么就是前头巧立名目抠抠搜搜还真结余下不少来了。
这样气派的酒楼客栈谢白城有什么理由拒绝,何况马都被人家牵了去呀。于是他就点了点头。
北云楼里也是一样的气派,各处都摆着插几十支蜡烛的铜烛台,焰光耀耀,把整个大堂映得亮如白昼。堂下生意也好,座儿坐满了七八成,伙计们端着碗碟杯箸,在桌和桌之间来去如飞,传菜叫菜的声音也是不绝于耳。谢白城往其他客人桌上瞟了一眼,见菜式很是丰富,心下终于是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一直吃羊肉喝羊汤啃硬饼子了。
伙计见他二人落座,立即递上来一本缎面的菜谱,谭玄拿过来转手就递给了他。谢白城捧在手里只觉又厚又沉,心中顿时充满期待。但甫一打开,他顿时又觉得眼前一黑,只见扑入眼帘的还是满纸的羊字。只不过到底是大城里顶尖的酒楼,不会像一路上那些村野小店,只有炖羊肉煮羊肉烤羊肉,这儿从羊头、羊脑、羊眼、羊舌到羊蹄、羊尾、羊筋、羊血都一一细拆,各有菜色。谢白城虽在细看之时升起了那么一丝好奇,但他还是迅速地掐灭了,他觉得自己都快长出羊毛了……所以他撇开那些活蹦乱跳的羊字,往后翻去。
随即他眼前忽地一亮,不愧是能开三层楼的大酒楼,居然连江南的火腿都有!一股乡愁从心底……或者说从胃底油然而生,他点了一道鱼片煨火腿,一道糯米鸡圆,一道香蕈烩豆腐,还有一道很是少见的凉拌波菜。更难得的是,这里竟然还有精致的果子点心卖,于是他又一口气点了春色糖饼、芙蓉蜜酥和葡萄干松糕,再添一坛雪梨烧——菜谱上写的分明,是用鲜甜的雪梨块儿浸的酒。
谭玄只笑眯眯地看他点菜,待到菜品逐个送上来再依次品尝,果然风味俱佳,卖相也好。谢白城拿了块松糕在嘴里抿着,左右看看,只见大堂内坐的一些客人高鼻深目、服饰奇异,一看就非大兴子民,心中不禁感慨,转头对谭玄道:“在这边地开这么一家酒楼,看南来北往之人,倒也很是有趣。”
谭玄微笑,啜了口雪梨酒道:“是了,还能做各种风味的美食佳肴,岂不快哉?”
美味当前自然是令人高兴,谢白城挑挑眉毛,心中很是期许了一番——不说在这边地,就是在越州开一家酒楼,那也是极好的呀,若是开在琴湖边上,以湖光山色佐美酒佳肴,岂不也是风雅之事?
待填饱了肚子,小二又殷勤送上热热的手巾供他们擦手拭面。谭玄一边揩了手,一边转头去问掌柜要房间。
谢白城原本正恋恋不舍地看着桌上没吃完的糖饼和蜜酥,耳畔却忽然听到谭玄的声音蓦地有些期期艾艾起来。
“要……呃……要……一间……”他抬眼,谭玄的目光正看向他,却在和他目光相触的瞬间飞快地转开,“要两间,房……呃,上房。”他听到谭玄这么说。
谢白城先是一愣,旋即理会过话里的意思,脸上倏地一热:这些天他们都是分房而居的。但、但今天……
被亲吻的感觉倏然又在唇上复苏,像是花朵在唇瓣上绽放,带来些许隐约的、痒痒的感觉。
……两、两间就两间吧。他感到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厉害,手也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一间……一间房的话,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但是站在柜台后面、穿着富贵体面的圆领金棕团花袍的老板,笑得活像只胖胖的黄鼠狼,他对着谭玄道:“这位小郎君,真是对不住,赶巧儿了,今天正好有几支大商队进城,房间都住满了,就剩下靠边儿的一间,您二位挤挤?咱们家的客房,还是很宽敞的。”
谢白城登时呆住,没想到竟然会得到这样的答复。他抬眼看向谭玄,谭玄也正看着他,两人一时都不知该作何选择:是就住一间,还是干脆换一家试试。
谭玄看了他片刻,忽然一抿唇角,转头要向胖黄鼠狼掌柜说话,谢白城却蓦地抢在他前头开了口:“就这样吧。”
谭玄顿时扭头看向他,他则有些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只看向掌柜:“一间……便一间。也没什么要紧。”最后这句话,声音低了下去。他也不知道这是说给谭玄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确实也……没什么要紧吧,之前一路不也这么过来的吗?就算……就算今天,他们二人分明了心意……也、也不见得就是说……
心里虽不断地给自己做着开脱,但他却不敢去看谭玄的眼睛。只低着头匆忙忙跟着小二上了楼。小二哪里知道他的心思,热情洋溢地前面领路,直上到三楼最靠东边的一间,很是僻静。小二当先开了门引他们进去,谢白城环视一圈,见屋遇到你子确实算得上宽敞,靠窗下摆着床榻,东墙边设了桌椅,墙上还挂了字画,地上铺了厚厚的彩线毡子,颜色图案很有异域风情。屋子西侧设了一道屏风,能看到后面露出浴桶一角。谢白城听到谭玄在吩咐小二送热水上来,那浴桶在他眼中便顿时像变作了块火炭,把他的眼神都要烫伤了。他倏地把目光收回来了。
但真的当热水送上来的时候,让他忐忑难安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小二带着人把两个大铜壶里的热水倒进浴桶里,而谭玄在哗啦啦的水声里对他说,你先好好洗洗吧,我去看看马怎么样了。他说完拔腿便走,只把他和那一大桶热水留在了屋子里。
谢白城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松一口气。以前他一边洗澡,谭玄在屏风外面一边跟他聊天也是常有的,并未觉得什么尴尬。但……但今日今时到底不同了。他们、他们都亲过……亲过嘴了……
他“咕嘟”沉进了水里,双手抱膝,把口鼻都埋入温热的水中,吐出了几个气泡。
……他也不是不知道两个心悦之人……情、情之所至会做些什么事。哪怕都是男子……他、他也曾看过册子的……
所以,他们待一会儿会发生那样的事吗?会……会这样……那样……吗?
脑海中稍稍浮现对那样场面的想象,他顿时觉得自己要被热水蒸熟了,头顶直要冒热气。
他想到谭玄裸裎的胸膛,想到他锐利的眉眼,想到他的手臂……他劲瘦的腰身……他匆忙撩起水泼在自己脸上。不不不,他不该想这些……他……
他洗好了澡好久,谭玄才回来。他神色轻松地说着两匹马都不错,喂的材料很好,还添了大麦和豆子,小马童还殷勤地给两匹马都洗涮了,他也给了他赏钱。然后谭玄看了看他,说:“你洗好了?那轮到我啰?”他说着便大步走到屏风后面,谢白城很快看到他脱下的衣衫搭在屏风上,接着水声哗啦啦一响。
虽然他洗完之后,吩咐人来换了新的热水,但谭玄回来的迟,只怕这水也不十分热了。他本是想问一声,然后说要不要让人再送些新烧的水上来,可听着屏风后哗啦啦的水声,他却不知为何怎么都开不了口,只是手指不断绞着自己还透着湿气的发丝,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直蹦蹦跳跳个不停。
但简直是非常对不起他的这番忐忑,谭玄洗好换上了干净衣裳,走到榻边,轻快地道:“快睡吧。进城后我瞧着街上不时能看见江湖打扮的人,说明往绛迦山赶去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可不能耽误,明天开始要加紧赶路。再晃悠下去,我师父怕是要扒了我的皮了。”
谢白城“哦”了一声,缩在被子里看他动作利索地搬了一个枕头去另一头,然后谭玄拍了拍枕头,转身一口气吹灭了蜡烛,旋即他感到榻上一沉,谭玄拉过了被子盖着躺下,长长舒了一口气,黑暗里响起他带着笑的、十分轻松的声音:“这样睡不挤。”
谢白城在一片黑暗里眨了眨眼睛,直看向高高的屋顶。
就这样?就……只是这样?!各睡一头,毫不相干……早睡早起,明天赶路……倒好像他们真的只是好朋友……
他闻着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的皂角清香,耳朵里听到谭玄的呼吸渐渐变得匀净悠长起来。
……当真睡着了?就这么睡着了?!
这个人……这个人在搞什么啊?!他们明明……明明下午才互表了心迹,才、才亲过了嘴……亲了好几次呢……就、就只是这样?!这跟原先有什么分别嘛!
反而连半句哄他的话都没有了……
他瞪着黑漆漆的屋顶,心里竟觉得……觉得十分的不甘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