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这场骤然而起的比试又骤然结束了。
乔大公子黑着一张脸,带着同门一群人一大团乌云似的卷走了。剩下的人中跟乔家关系密切的,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谭玄,转身也散了。更多的人就是纯瞧热闹的,这时都闹哄哄地议论着,有人叫好,有人主动跟谭玄打着招呼攀谈,谭玄一边拱拱手回应着众人,一边往谢白城和江眉州这边走来。
“你怎么也跑来了?”谭玄抬臂擦了一下额头的汗,问江眉舟。
眉舟挑了挑眉毛,笑吟吟道:“本来我都走了嘛,结果走在路上就见有人往这儿跑,嘴里还说什么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嘿,有这种热闹怎么能不瞧?我就跟在后头也跑来了,却没料到是你跟那个乔青望,倒是好一场热闹!幸好没错过!”
谭玄笑笑没有答话,江眉舟却忽地摩拳擦掌又续道:“瞧的我都觉得手痒了,咱们俩也该过几招!”
谭玄一听脸都白了一分,连连摇手苦笑:“大小姐,你可别拿我寻开心了,车轮战是不讲武德的。”
江眉舟眯眼嘿嘿一笑,把手放了下去:“我就是说着玩儿的!”
谢白城在一旁听他俩说的有来有回的,倒显得他像个透明的,心中不禁泛起一丝不悦,下意识地便咳嗽了一声,谭玄立时转头望向他,冲他挤挤眼睛,压低了声音道:“怎么样?你之前是不是担心我会输?”
谢白城瞪他一眼:“我才没有!”但说这句话的底气多少有些不足。江眉舟笑道:“我瞧完热闹了,就不打扰你们俩说话啦,回见!”
说完便转身,潇潇洒洒大步流星地走了。
谢白城扭头目送她走远,忽然发现周围还有不少没散去的人依然把目光投在他们身上,尤其……还在江眉舟和谭玄身上扫来扫去。
他的心里顿时起了一点微澜,这两人一个是背景深厚又力挫乔青望的惊才少年,一个是出身名门摘得桂冠的绝艳侠女,这些人瞧来瞧去是想瞧出些什么来,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
他就有点不高兴起来。
说是不高兴,其实他自己都还没有觉察到,只是脸却在自己觉察之前已经挂下来了,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庞,忽然就有些寒冬凛冽的意味。
谭玄在一旁看的压根不明所以,只心里略微“咯噔”了一声,不知自己哪里又惹谢大少爷不高兴了。
但反思了一番也未得要领,于是他挠了挠后脑勺道:“咱们走吧,在这给人围着瞧也没什么意思。”
谢白城没吱声,只率先动了步子。谭玄立刻在他后边跟上。
他们俩走了,围观人群也就渐渐散了。一切又恢复如常的样子。见路上没什么人了,谢白城才低声道:“你干嘛那样戏耍他嘛!你看他走的时候,脸黑的跟锅底一样,肯定记恨你了!”
谭玄一脸无辜道:“我哪里戏耍他了?那可是我权衡再三之后选择的最安全的方式了。不过是坏了只靴子,总好过坏只脚吧!”
谢白城都无话可说了,只好瞪他一眼:“就算如此……还不如当他挂点彩呢,这样多没面子,脸可是丢大了!”
谭玄“咦”了一声道:“你怎么一个劲帮他说话啊?他丢了些脸面,你这么上心做什么?还不是因为他太歹毒,最后那一下子我要是真上了他的当,我就可不是丢脸,半条命都要丢了你怎么不说?”
“你!”谢白城气结,顿了一下恨恨道,“我是怕你跟他结下梁子,留下后患好不好?再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担心了?这不是现在赢的人是你吗?”
“哦,”谭玄促狭地眯起眼睛笑了起来,“你担心了呀,那你也不问问我好不好,有没有受什么内伤啊吃什么暗亏啊?”
谢白城愣了一下,眼中浮现了一瞬担忧的神色,但转瞬又消散了,只哼了一声:“我瞧着你从头到尾都好得很呢!”
谭玄嘻嘻笑道:“知我者白城也!”他慢慢悠悠地把双手交叠在脑后,“你也别瞎操心了,什么丢面子结梁子的,又不是我去找他麻烦,是他自己来找我非要比试。比试切磋嘛,那总有分高下的,愿比就要服输,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还能耍赖不成?他乔青望现在在江湖里也算是个人物,要是输了就急眼,那才叫让人看笑话,没面子呢。”
他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乔青望今天走的时候脸色虽然难看得紧,但想来事后他明面上也是不会怎样的。是他自己提出要比试,也是他在落下风的时候以不光彩的方式做最后一搏,这一搏还没成功,那也只能说是他自己确实学艺不精,逊色一筹,总怨不得旁人。
但让人担心的哪里是明面上的事呢?乔青望背后是乔古道,乔家势头现在在江湖中可谓是如日中天,谭玄被乔青望记恨上……
唉,不过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法改变了。谢白城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想谭玄到底背后还有朝廷,还有他师父,也并不是好招惹的,再说了,乔青望也知道谭玄跟他交好,他们谢家虽不如乔家那般势大,但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便是乔古道见到了爹不也得客客气气的?
罢了。他摇了摇头,决意还是别想了。放下了这桩事,他便又想起了另一桩,不由扭头好奇道:“说起来,乔青望最后那一刀架势很真,气势惊人,你怎么就瞧出他那是佯招的?”
谭玄顿时得意一笑,晃了一下脑袋,拖长了声音道:“有道是——字如其人,其实武功招式比字还能反映一个人的本心。心胸狭隘之人决难使出大气磅礴的招式,光明磊落之人也不会擅长阴邪的路数。我跟乔青望过了百十来招,对他这人心性如何,已经基本有数啦!自然就能看穿他的作伪,提前做出预备啰?”
谢白城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睨着他道:“哟,没想到谭少侠还这样会看人呢?也不知少侠看在下看出了什么没有?”
谭玄眨眨眼睛看看他,蓦地弯起嘴唇笑了起来,倾身凑近了他一些,故作神秘道:“自然是瞧出来了一些,比如——你心里有我——很关心我的,是不是?”
谢白城听到一半,心里蓦地一突,但随着“关心”二字入耳,却一下子又给按捺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不愿在脸上显出一丝一毫的痕迹,只板起脸孔道:“这也能算?咱们是朋友,朋友之间自然是相互关心的。”
谭玄没再回嘴,只一副嘚瑟的样子笑嘻嘻,让人看了就不由有点火大。
好在这时已经到了谢家住处,门外的灯都点上了,这时间显是有些晚了。管家正站在门外,一见他俩便匆匆迎上来:“少爷,您总算回来了。老爷吩咐您一回来就上他那去,要问三小姐的事呢!”
谢白城和谭玄交换了个眼神,这个时候他才忽地想起了华城的事儿。
还有这桩麻烦要解决呢。白城不由暗暗苦笑一下,谭玄则赶紧跟他告了辞,低声说了句“回头再找你”,便转身走了。
谢白城扭过头,看着大门叹了口气,也撩起衣袍跨进了门槛里。
武林大会虽然热闹,但转眼之间也到了落幕之时。
到了要结束的时候,谢白城才蓦地想起,谭玄当时跟他说了“回头再找你”,却一直都没来。
这家伙干什么呢?!虽然说他也是挺忙的,为了华城的事,家里颇有一番热闹。华城脸上手上的疹子看着吓人,但其实就跟唐荻说的一样,待到当天晚上就退了许多,只是还有红红的印子。唐荻如承诺的那般亲自登了门,赔了罪,又送了新的药膏来,华城日日勤擦拭,不但痕迹消除,肌肤似乎还更细腻了些。
当然陈江意也没闲着,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张罗的,竟然送来了两大盒的各种药膏,长扁方圆,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弄得好像华城要开香脂铺子了似的。
待到家里这边尘埃落定,也到了该打点行囊返程回家的时候。
谢白城一边按父母吩咐收拾自己东西,一边心里也琢磨个不停:动身前总要跟谭玄见一面。之前也没说到后面的事,谭玄后面是个什么打算呢?他还会不会回越州?还是要回京城?倘若他不回越州了……他们今后该怎么联系?还能……还能见上面吗?
想到这里他心里就又酸又涩,还闷闷地堵着,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自己一个人在这瞎琢磨也不是个事,当面问问他不就清楚了?只是不知道这家伙天天神神秘秘在忙什么,各大掌门是忙着有些会晤,议些什么事的,难不成那也能有他的份?真要给他嘚瑟起来了!
最后,谢小公子下了决断,选在了大会结束的那天早上,要主动出击,去寻找失踪的京城少侠。
他知道谭玄住在哪里——是逍遥派专门划出来给他的一处宫观,他不曾主动去找谭玄,也是不想引人注目,惹来议论。但是现在情况特殊嘛!而且他也很勤奋地早起了,选在天刚蒙蒙亮,连起床捉虫的鸟儿都不多的清晨时刻,悄悄地摸过去,说上几句话,谴责一下他的言而无信,再悄悄地回来,谁能发现?
他出发了。
清晨的山峦间流淌着朦朦胧胧的白色雾气,像一条条蜿蜒的小河,缠绕着黄绿相间的枝叶,让它们成为若隐若现的剪影。谢白城穿着一身白色衣袍,走在晨雾中,更是毫不显眼,倘若离得远些,怕是不注意看都发现不了他的身影。
他静悄悄地呼吸着山间清晨湿润清冷的空气,只觉得整个人都轻盈起来了,在雾气萦绕间几乎有腾云驾雾之感。
难怪逍遥派高手辈出啊,这确实是处钟灵毓秀的宝地嘛!
谢白城随心所欲地想着。谭玄说不定还在呼呼大睡呢!压根不会料到他会出现。他就要趴在窗户上,吓他一大跳!
想到这样的场景,他几乎要笑出声了。
宫观就在眼前了,他蹑手蹑脚,轻轻地溜了进去。
奶白色的晨雾依然在庭中和廊下流淌。谢白城转过前庭,跨过院门,刚踏上抄手游廊,他忽然听到了一点轻微的、说话的声音。
他蓦地停住脚步,屏息凝神。没错,确实是说话声。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
他忍不住又往前踏了一步,凝起目力,穿过那讨厌的朦胧雾气。
终于给他看清楚了,在前方的廊檐下,有两个高挑的人影相邻而立着。一个穿着黑衣,高挑挺拔,双臂环抱在胸前,一个穿着水红彩衣,娉婷窈窕,如一支挺立于水上的荷箭。
那是江眉舟。
他甚至看清楚了眉舟脸上生动灵逸的笑容。
他们在说什么呢?他们……怎么会这么一大早在这里说话呢?眉舟也知道他的住处?眉舟……是比他更早过来的吗?
他的心里忽然一下子都乱了,乱成了一地仓皇又凌乱的碎叶子。
他连一步都不敢再迈出去了。
第182章
谢白城一时心绪纷乱,下意识转身想走,但既然自己看到了那两人,那两人自然也已经看到了他,此刻再走,却像是他有什么古怪,纠结之间,脚便像被钉在了地上,反而动弹不得。
那两人的确也看到他了。谭玄抬起头,惊讶又疑惑地叫了一声:“白城?”
江眉舟也扭头看过来,声音笑吟吟的:“咦,谢白城?你怎么也来啦?”
他们俩站的挺近的,此刻一齐看着他,倒好像他们俩是一伙的,自己是个没眼力见的。
谢白城跟他们隔了大概十来步远,冲着他俩尴尬地笑了一下,敷衍地挥了一下手:“我正好散步到附近,就说来看一眼……既然江姑娘你有事,那我就走了。”
“别啊!”
“别!”那两人一起喊起来,谢白城扭头,只见谭玄盯着他,脸上露出些焦急神色,江眉舟却还是笑着,往他这边走了几步。
“你留着,我走了。”她语气轻快地说,“我是早上临出发前,忽然想起前两日师父叫人带了口信给我,有要转告谭玄的,我差点给忘了,赶紧来传个话,说完我就得赶紧下山了。”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了谢白城近前,谢白城奇道:“你这么早就要下山了?”
“嗯。”江眉舟点点头,“我们路远,估摸着得跑两个月呢。路上不抓紧,大雪封了山回去就难了呢。”她说着又笑了笑,脸上露出些留恋的神色,“我还想再同华城一起玩呢。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见她说得真诚,她也确实不是作伪的人,谢白城便也笑了笑:“那你有空便来越州做客呗,让华城好好招待你。”
眉舟弯起了她明亮的眼睛,纤长的手指掩住口:“华城呀,说不定很快就要嫁人了呢!”
她嘻嘻笑着,轻巧地一转身,便绕过了白城,又冲他挥挥手:“你去吧,我走啦,咱们江湖再见!”
谢白城目送她潇洒地远去,心里还琢磨着她那句“华城说不定很快就要嫁人”的话,忽地听见背后谭玄叫他。
他转过头,谭玄站在抄手游廊的另一头,一只胳膊倚在柱子上,微笑地望着他。
“什么事来找我?”
谢白城望了他一眼,觉得他的神情如平常一样,亲昵的,友善的,俨然当他是自己人的。他之前的心绪便渐渐又平和了,想这家伙倒还不至于“重色轻友”,便移动脚步,向他走过去。
“真难得,这么大清早的就出来散步啊。”谭玄接着他刚才的话调侃。
谢白城垂着睫羽,神色沉稳:“这不是要回去了吗?不得抓紧时机再赏一赏逍遥派这‘秋水流烟’的美景?”
“哦。”谭玄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原来如此,嗯,这风景的确不错。”
这人还故意装傻。谢白城心中有些气恼,歪过头撩起眼皮瞪他。谭玄却只是冲他嘿嘿一笑,跟个大傻子似的。
……浪费时间又有什么必要,待会儿爹娘发现他大清早就跑出去,又少不得要说他。谢白城决定速战速决了,但他还没来及开口,谭玄背后的上房忽然有人推门出来,沉声喊了一句“庄主”。
谢白城和谭玄一起扭头去看,只见走出来的是个三十岁出头,高大孔武的汉子。
这“庄主”是个什么东西?!谢白城不禁惊讶地睁大眼睛。
那汉子手里拿着一封书信似的东西,本来是准备递给谭玄的,但此刻看到白城在场,顿时有些犹豫。
谭玄往他手里看了一眼,便飞快扭头拽住谢白城的衣袖,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有话跟你说呢。”
他说完便匆匆跟着那汉子进门去了,谢白城被一个人留下在这空寂的院子里。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庭院。院子中间种着两棵崎岖婀娜的梅树,间杂着几块小巧的山石,墙根有几株已经枯黄的书带草,很是清雅简单。
他的心里忽然就有点像这个院子一样,变得有点空落落的。
是啊,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江眉舟和华城一见如故,很是喜爱对方,但又能如何呢?眉舟依然要跨过万里长路回到她的师门去,华城要回到远在越州的家。他和华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弟,但终有一天,华城会披上嫁衣,嫁到别人家去。而他和谭玄……
谭玄从京城而来,背倚朝廷,年纪虽轻,各大门派掌门却全都对他恭敬有礼。他现在还是个什么“庄主”了。他的未来……他的未来似乎非常广阔,非常远大,九州大地,山阔水长,似乎都会是他的未来。而自己呢?
他的未来,倒也称得上清晰可见,就在越州,辅佐父亲,管理家业,待到父亲上了年纪,便全盘接过手来,成为寒铁剑派第四代掌门人。
他也会娶妻,生子,收徒,走着父亲曾走过的路。谭玄应该也会。会遇到让他倾心的女子,跟她建立家庭。
他们现在确实是好朋友,就算他们还会努力维系这份友谊,就算他问到了谭玄接下来的打算,而他接下来的打算跟他也依然还有交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父亲年轻时在江湖上游走闯荡,也是结交过不少好朋友的,但现在那些叔叔伯伯们呢?大都是天各一方,一两年能通一次音信都很不错了,见面把酒言欢,那是极难得的。
所以……所以,他忽然觉得自己巴巴地跑来,满心惦记着谭玄接下来的安排这件事,很没有意义。
他知道自己这是有些小儿女心态了。江湖豪客,萍水相逢,倾盖如故,便是知己。倏忽而别,那也是天涯海角,亦为莫逆,哪有为不能时时相伴而忧愁烦闷的呢?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只想着在一起很开心,那不过是小孩子心性……
虽然他心里都明白,但还是空落落的提不起劲。
虽然谭玄叫他等着,有话要对他说,他却一点都不想在这个院子里多待了。
他有些犹豫的,慢慢挪动了步子,谭玄还是没有出来,于是他的步子就加快了些,待到跨出院门,他几乎是越走越快了,一阵风一样刮出了这座宫观,沿着来时的路往家里去。
他清早溜出来的时候,为不让人发现,是从后边一扇小门走的,平时用来运送柴火蔬菜之类,离父母住的地方比较远。现在他也打算还故技重施从这扇门溜回去。
然而距离那扇门还有三四十步、只隔着淡淡的晨雾能看到个朦胧轮廓的时候,他忽然发现,那扇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
嗯?这是怎么回事?
谢白城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若是下人运送东西,当然是光明正大的出入,这悄悄摸摸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跟他一样偷偷往外溜啊!这是何人?
他闪身躲在附近一棵大树后面,刚探出头,就见到一个人影,披着件淡蓝色的带兜帽披风,小心翼翼地带上门,溜了出来。
……这不是他的三姐谢华城吗?为了那点疹子,一直躲着不肯出门的,今天这是要干嘛?
谢白城睁大眼睛,看着华城的一举一动。
华城拉着兜帽,左右看看,认为没人发现自己,便纵起轻功,极为轻捷地往西边去了。
谢白城刚准备跟上去看个究竟,就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一个气喘吁吁地声音叫他:“白城!”
他蓦地回头,便看见谭玄正往他这跑过来。这呆子,喊什么喊啊!给华城发现了可怎么办?!
他急忙竖起手指,放在唇前,用力“嘘”了一声,叫他闭嘴。
谭玄赶到他身边,一脸不明所以,茫然地问:“什么?怎么了?”
谢白城侧过脸用余光一扫,华城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他来不及跟谭玄解释,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往前纵身。
“跟我来!”他压低了声音说。
谭玄反应还是很快的,立刻提起轻功跟上他,一路还不死心地问:“怎么啦?怎么啦?”直到华城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们视野里,他才乖乖闭嘴。
谢白城不敢追得太近,华城本事也不差,近了肯定会被她发现,所以只敢远远在后面缀着,有时候等到看不见她身影,才匆匆追一段路。
不过她这样神秘到底是要干什么去?这路怎么越走越偏僻了?怎么周围都是嶙峋怪石、苍翠古木?她是要去跟什么人见面?什么人会跟她约在这么偏僻荒凉的地方?
一开始是出于好奇,想看看她干嘛,才跟在后头。可现在谢白城的心里更多了一份怕华城出什么事的担忧,更不得不跟着了。
好在这场追踪之旅没有持续太久。华城走到了一处小山谷里,四下看看,终于停住了脚步。
谢白城还是不敢靠太近,只绕着谷口,往上方走了走,找到两块堆叠在一起的岩石,恰好可以遮住两人的身形,便和谭玄一起躲在后面。
华城一开始站在一棵树下,有些焦急地来回踱步,左右张望。过了片刻站定下来,又低头扯过一根藤蔓缠绕在手指上,似乎有些紧张,又有些忐忑。
再过了一小会儿功夫,一个深蓝色的身影蓦地拨开杂乱的树丛出现了。
那人一登场,便叫了一声“华妹”,华城立刻扭过头,两人四目相接,都快步向对方奔去。
第183章
来的蓝衣人自然是陈江意。
只见这两人快步奔向彼此,待到了面前,便双双举手相携,一个抬头,一个俯首,一个深情款款地喊“华妹”,一个情意绵绵地叫“意哥”。
谢白城躲在大石后面,不禁大皱其眉,压低了声音嘟囔道:“什么东西?!”
谭玄在他后面,给他挡了个正好,压根什么也看不见,便努力伸长了脖子左右张望:“什么?什么情况?”
谢白城猛地往后面抻了一下胳膊肘,正打在谭玄肚腹上:“你小声点儿,别让他们发现了!”
谭玄捂着肚子,没敢吱声,只委委屈屈地把脖子缩了回去,藏在谢白城身后。
不过那携手的二人显然也没什么心思管周围的情况,眼中都只有彼此。
只是离得远,此刻那两人说话声音又不高,谢白城努力支棱起耳朵,也只能听个断断续续。
只听陈江意先道:“华妹,这一路回去……照顾……你……”
谢华城拉着他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道:“……回去,可别忘……”
陈江意立刻有些激动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些许:“我绝不会的!你等着,我回去便……”
一阵风吹来,树叶簌簌作响,又把他没说完的话吹散了。
谢白城心里着急,直恨不得能把耳朵递到他们俩那边去。他努力地在不暴露自己的基础上,往前尽量地靠一靠,内力全凝在耳朵上,誓要听个清楚明白。
华城却俏脸微红,略略低下头去,手也松开了,只用手指绕着自己的一绺长发:“倒也、倒也不必这样着急……”
陈江意却上前一步,双手扶住华城的手臂,低头不知说了什么,华城的脸更红了,抬起头望着他。
两人离得极近,好像还越来越近……
谢白城气急败坏道:“这干嘛呢!”
他本就身体前倾到了几乎站立不稳的地步,这时心里一急,下意识地再往前探了探,手掌按到了岩石上的青苔,登时一滑,整个人往前跌了出去!
他心下一慌,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感觉腰上猛地传来一股力量,他整个人也被这股力带了回去。
谢白城在慌乱中借着这股力量一扭身,头也随着转过去——
咦?他蓦然睁大了眼睛。谭玄的脸……怎么会这么大?!还、还有……嘴唇上这温暖柔软的触感是……
他站稳了,嘴唇上擦过的温软也瞬间就消失了。谭玄的脸跟他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但抱在他腰上的手却还没有松开。
不过此刻他的脑袋也完全没有余暇来处理谭玄的手究竟应该放在哪里才合适这件事了。
他叭叽叭叽地眨了眨眼睛,谭玄也眨了眨眼睛,两人一时你瞪着我,我瞪着你都没说话。
谢白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俩之间的距离也太近了,近到他能在谭玄的漆黑的眼瞳中清楚地看到表情呆滞的自己,近到……比华城和陈江意可还要近了。
谭玄忽然侧过了头,匆忙抬起一只手揉了一下鼻子,神情不大自然地道:“你、你还说我,你自己才、才要小心些。”
谢白城还愣愣地望着他,并在这种时候于心中默默飘过一个念头:谭玄的睫毛其实还挺浓密的,也挺长的,一眨一眨的覆在眼上,有点好看。
见他没有反应,谭玄又把头转了回来,再次对上目光,谢白城才如梦初醒似的低低“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一步一以拉开距离,但依然扶在他腰上的手却又蓦然用力,谭玄冲着他“嘘”了一声,用眼神往侧前方示意。
哦对,那儿还有两个私会的人呢!
谢白城扭了一下头,但谭玄的手还禁锢着他的行动,他看不到。于是他拍了一下谭玄的手,那只手立刻缩了回去。他这才又转过身,扒拉着岩石探头望。
华城和陈江意这会儿正挨得近近的,絮絮地说着什么,声音比方才更小,实在是听不清楚。
谢白城不甘心地又往前挤了挤,忽然就觉得腰上多了一双手,随即谭玄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别又跌出去。”声音低低的,几乎只有气声,温热的气息也一并喷吐在他耳廓上,有些湿润,又有些痒。
他整个人一愣,旋即脸“腾”地一下热了起来,浑身上下的感官似乎在这一瞬间全都醒转了,甚至清醒得过分,他能隔着层层布料感觉到谭玄每一根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他能感觉到谭玄几乎是把他笼在了怀里,他能感觉到谭玄的每一次呼吸,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感觉到谭玄的体温和他的心跳。
……这是错觉吧,怎么可能?可是……谭玄的鼻息喷在他的耳根,他垂在脸侧的几根碎发被吹拂起来,扫过皮肤,带来一阵细细的痒。放在他腰上的手指似乎比方才多加了一点点力,是、是怕他像刚才一样摔出去,对吧?
明明这不算什么,就跟小时候捉迷藏,两个人恰好选了一个地方,于是极力挤在一起是一样的不是吗?可是……可是他的耳朵却像是有了独立的意识,自顾自地热了起来。
谭玄会不会发现?发现他的耳朵变红了?他咬住了下唇,想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牙齿陷入唇瓣,他却蓦地想起了刚才……刚才拂过唇瓣的那一抹柔软。
他顾不上华城和陈江意了。
他没法去在意他们俩在说什么或做什么了,他甚至连周围的山,周围的树,周围的风都察觉不到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一个很短很短的瞬间,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和他身后的那个人,只回响着他们俩的心跳。
他抬手扶在岩石上,岩石冷硬粗糙的质感把周围的一切又带回了他的感知里。
谭玄似乎离他稍稍远了一些,迎头吹来的冷风让他火热的脸颊略略降了温,也让头脑清醒了一些。
山谷中那两人的谈话好像结束了。
华城转身要走,陈江意跟在后面送她。
华城走的还是来时的路,谢白城吓了一跳,生怕被发现,连忙往后缩。好在谭玄反应也很快,拉着他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岩石的另一侧。
窸窣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了,他们俩紧贴在岩石上,听到陈江意说:“你路上要小心,照顾好自己。”
然后是谢华城的声音,一改平日的娇蛮任性,变得很温柔:“这还用你说么?你才是呢,别再贪图好玩跑去打什么猎,万一真遇上凶兽了呢!”
陈江意一阵傻笑:“什么凶兽打得过我?要真遇见头老虎才好呢,剥了皮给你做张褥子!”
华城娇嗔道:“我才不要呢!又不是山大王!”
两人说笑着,走到了山谷入口处,又依依不舍了一番,才作了别。华城转头把兜帽戴上,匆匆离去,陈江意伫立原地,直到看不见她了,才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等到他的脚步声也彻底消失,谢白城和谭玄才敢把憋住的一口气呼出来。
“他们这是……”谭玄面露讶异,指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
谢白城耷拉着脸撇了撇嘴:“这还用问?看来我很快要多个姐夫了呗。”
谭玄笑了起来,又问:“那你打算告诉你爹娘吗?”
谢白城想了想,还是慢慢摇了摇头:“算了吧,陈江意瞧着还挺真心的,他人也还不错。华城既然喜欢他,总好过仅凭父母安排,嫁个不相识的人吧。”
谭玄道:“你也是够操心的,明明你才是最小的嘛。”
谢白城叹了口气,靠在岩石上,望了一眼横斜在上方的虬枝与枯叶:“怎么办呢,谁让我是未来的一家之主呢?”
谭玄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随即就安静下来,没有说话。
倒是谢白城蓦地转过头:“对了,你之前说有话要跟我说的,是什么?”
“你听见了啊?”谭玄道,“你听见了怎么还跑了?”
谢白城语塞了一下,之前心中涌起的一连串奇怪的念头自然不好说出来,于是他只好嘴硬:“你还说我?我突然听见你变成个什么庄主了,好像还有很要紧的事要忙,我哪里敢多留?万一听见什么不该我听见的,岂不给你添麻烦?”
谭玄脸登时一红,慌忙道:“瞧你说的,哪有那样的事……庄主,嗨,就是,为了行走江湖方便,总不好一直顶着朝廷的什么名头,你明白吧?”
谢白城“哦”了一声,又看了看天色,心想要是再不回去,怕是要被爹娘发现了,便一边从岩石上起身一边道:“好吧,你到底要说什么?咱们边走边说吧。”
谭玄跟着他一起踏上回去的路。枯草和凋落的枝叶在他们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山中的雾气已然散去,天际渐渐被染上淡然而清新的蓝色——看来又会是一个好天气。
谭玄要告诉他的,是个让他非常震惊的消息。
这些天各门各派的掌门们频繁议事,是在预备要联合武林正道各方势力,北上征讨魔教离火教!
十二年前,正道与魔教曾有一战,只是那时离火教势力如日中天,双方硬战七天七夜,最后皆损失不轻,离火教龟缩回老巢绛伽山上,正道各派也回来休养生息。
一纪倏忽而过,正道力量日渐昌盛,而有关离火教内部纷争不息、大有四分五裂之势的传闻层出不穷。所以正道这边以大侠乔古道为首,倡议再次集合正道力量,一举铲除离火教势力,还边疆以清平,扬正道之威名。
谭玄说,其实朝廷早就想解决离火教,只是碍于离火教背后与倞罗人多有勾结,不想引起边境纷争,所以采取了暗中算计之法。这次正道要集合征讨离火教,也有朝廷的推波助澜,因此,他作为朝廷伸向武林的一支手臂,自然是要去一趟绛伽山,完成自己的任务的。
他要对谢白城说的,就是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前往位于西北边陲的离火教,绛伽山。
第184章
谭玄有些局促地解释说,正道各派还要召集人手,调配准备,而他们如果现在出发,路上的时间就会很从容,一路上还可以见识见识山川风光、风土人情。
谭玄又说,他在外奔波的经验已经很丰富了,可以照应他。而且于他而言,这是公干,有经费可用,所以路上盘缠也不必担心。
见他一直睁大了眼睛没有说话,谭玄最后忐忑地问:“你……你去么?当然你们家肯定也是要去的,你跟着家里当然可能更好……”
“这还用问?!”谢白城蓦地叫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他兴奋地握紧了拳头,“我当然跟你去啊!这也太有趣了!呃……不对,我是说,这、这才是咱们应该做的!嗨,学了一身武艺,不就是为了行走江湖吗?天天躲在父辈羽翼之下怎么像话?”
这不是心想事成是什么?他一直都梦想能仗剑走天涯,有一段自己的江湖故事,但家里一直管束太严,明明像他这么大的时候,爹已经行走江湖了,但对他却总把他当小孩儿似的。
现在放在他面前的这个机会也太诱人了,更何况他本来还打算问谭玄接下来的安排,想到要分别还惹出来一段伤感,却没成想谭玄的安排里却有他的一份,这怎么可能拒绝呢?
谭玄望着他微微笑起来,目光很柔和,像是在看小孩子。
谢白城顿时有些不甘心,有一种好像被人看透了心思的感觉。便赶紧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谭玄沉吟了一下:“其实倒不急,今天动身也行,过两天再走也行。”
谢白城赶紧道:“那我们今天就出发好了!”
谭玄犹豫道:“那你家里那边……”
谢白城道:“这个你自然放心,我这就回去跟我爹说。”
说干就干,他们二人约好了见面时间,便分头行动。
谭玄看着谢白城飞奔而去的背影,心里实在有些忐忑:他当真能顺利说服父母吗?虽然在他看来,谢白城这个年纪当然可以出门历练历练,谁的本事是天天关在家里就能练出来的呢?但谁让谢小少爷是谢家的掌上明珠呢?自然被看得如珠似宝。
其实从他的角度看来,人家爹娘的这份慎重和严格倒也并没有错,毕竟……明珠灼灼,光华璀璨,实在太容易引来……
他没敢想下去。这样的念头想下去总会令他心虚。
他回到住处,收拾好了行李,再次面见了逍遥掌门,表示了感谢,又告辞出来。
好不容易待到了约定的时刻,他提着简单的行囊走出宫观,不多时,便见到谢白城背着包袱,披着绚烂温暖的秋阳,一路粲然而笑的,向他奔来。
他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撞了一下,阳光下谢白城的眉眼是那样的明亮又和煦,生气勃勃,光彩莹然。他快乐地停在他面前,微微地喘息着问他:“走吧?赶紧走嘛!”
谭玄被他半拖半拽地往山下走。
虽然对他怎么这么顺利就说服了父母的很持怀疑态度,但谢白城坚称他是费了好一番口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加上锦城和华城都为他说话。不说华城,二姐锦城在父母那里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加上父亲对于谭玄的信任,所以他顺利获得了允许。
他们就这么上了路。
下了山走不多远,便是借水道乘船而行。
谭玄在一旁观瞧,总觉得谢白城心虚得很。先是不断地催着他赶路,路上还不时警惕周围的动静,这似乎不能简单地用他行走江湖的愿望过于迫切,或是初次独自出门有些紧张来解释。直到他们赶了两天的路,上了船,谢白城才真正显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谭玄心下生疑,反复盘问之下,谢小公子终于痛快承认,他压根就没去跟爹娘说。他不想费那个口舌,更怕被阻拦,干脆就悄悄留下一封信,然后找了个借口,从家里溜之大吉。
谭玄听了很是生气,跟谢白城吵了一架。他说谢白城这样做实在陷他于不义,他怎么跟他爹娘交代。谢白城则坚持称这是他自己的事情,再怎样也是他家内部的事,跟谭玄没关系。谭玄说你这样我以后大概一辈子也别想登你家门了,咱们回去,你去好好说清楚。谢白城则跺脚道,难道我做不了自己的主?我干嘛要听你的?你口口声声你会照应我,才出来两天就要把我送回去,这就是你的照应?我才不要你管,我自己想去哪就去哪!
两人越吵越厉害,最后吵成了一团乱。谢白城委屈地说要自己回去,再不理他了,谭玄也在气头上就说你回去最好,你个大少爷这么随心所欲我照应不起。还是船老大出来说和,说这位小少爷你就算要回家去,也得等到个集镇再下船,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您下了船路也认不得怎么行呢?
于是两人谁都不理谁。谢白城心里气的要死,他本来心里有多期待和谭玄一起仗剑江湖的,现在心里就有多憋屈怄气。这人又不是他什么长辈,不过比他大一岁多两岁都不到,凭什么总一副要对他管头管脚的样子?他是他的谁啊?!谭玄心里则觉得自己八成是要死了,他现在可能已经上了寒铁剑派的追杀名单了,说不定他这个庄主才刚刚当上,就要英年早逝了。
就这么过了一夜,船越行越远,水声潺潺,两岸青山在揺橹声中渐渐向后流逝而去,他们的心也渐渐安静了下来。船经过了一座镇子,船老大还上岸去采买了东西,但他们俩谁都没有再提上岸的事。
吃了早饭之后,谢白城老老实实地对谭玄道了歉。他说他不是故意想骗他,只是他真的不想错过这次机会。他又说本来担心爹会派人来追他回去,不过既然一直没有发生这样的事,说明爹大概看了信后也接受了。
本来嘛,没有哪一只雄鹰是在温暖的窠巢里就能学会翱翔长空的。爹要是真的为了他好,该放手让他出去历练一番,何况他也不是独自一人,是有谭玄相互照应嘛。
谭玄也默默地接受了,用主动给他剥了个橘子表示和解。上追杀名单就杀追杀名单吧,其实他本来……本来就迟早会上的吧,之后的事,等剑到眼前再说吧。
于是他们的闯荡江湖之旅,这个时候才算真正开始了。
他们这一路上当然也想施展施展本领,做些行侠仗义之事。不过目下朝政还算清明,老天也比较有眼,这两年风调雨顺,所过之处,百姓大都安居乐业,大奸大恶之徒不大容易遇见。他们所能做的,顶多也就是教训一下扰民的地痞,给盲人老大娘打打井水,替被地主富户欺负了的贫苦人出口恶气,讨个公道。相较之下,倒还是游山玩水更多一些。
谢白城临出门时,也把自己攒的些体己带上了,加上谭玄似乎从不缺钱,他们路上并不拮据。不过谭玄还是说,总得俭省一些,路上总归难说,以免后面有要用钱的时候为难。谢白城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这个俭省显然不会俭省在谢小公子的点心费上,而是专俭省在了住宿上。
谭玄说他们一人一间屋子的话,也太浪费了,而且两个人住一起,还可以说说话,也不寂寞。谢白城又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他们都只住一间房,同塌而眠,胼手砥足,谈天说地,很是热闹。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真是好得要成一个人了,彼此熟稔,哪怕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这样平静又快乐的生活,在他们抵达巴州路秀岳县的那个傍晚被打破了。
秀岳县地处巴州路北部,秀岳险峻,风光奇丽,也算是天下名山之一,往来游人客商向来是不少的。
巴州风情,与中原和江南都大有不同。山地多,湿气重,当地人嗜辛辣,菜中多加茱萸、胡椒,谢白城习惯于江南菜肴的清淡口感,看到当地截然不同的饮食,虽然很是好奇,但尝了几个菜后,就辣得嘴唇通红,眼眶里泪光晶莹,不得不大口大口喝当地用竹叶萃取的凉茶。这竹叶茶的口感却是极好,带着一股天然的清香和淡淡的甜味,很是爽口。
谭玄看他如此,不禁好笑,只好特意叫了厨子来,吩咐做两三个不辣的菜来。好在虽只是个县城,但南来北往客人很多,厨师也都练就一身过硬本事,得了吩咐,勺子飞动,不多时也端上了鹌子羹、鸳鸯炸肚、鱼假蛤蜊几个时兴菜来。
正是晚上上灯时分,酒楼里生意也很兴隆,满座皆客,小二来回招呼,酒菜流水一般送上各张桌子。谭玄和谢白城坐在二楼临窗的雅座,有一扇屏风把喧嚣隔开。从窗户往外望,可以看到街上灯火点点,远处秀岳巍峨,很有一副国泰民安的感觉。
偏就在这样惬意放松的时刻,酒楼的楼梯“噔噔噔”一阵响,旋即一个清脆的女声骤然响起:“那两个贼人在哪里?”
谭玄和谢白城顿时对望一眼,还真给他们碰上事儿了?
有屏风挡着,他们不能直接看到外面堂上发生了什么,便先只凝神听着。
外面大堂立刻起了一阵喧哗,有不少人站了起来,碰着桌椅板凳一阵响。还有人发出惊呼:“什么事?怎么回事?”
“消息不是说,看见贼人进了这家酒楼吗?”之前那个女声又喝道,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怒意,“快快滚出来受死!”
说话间,她似乎已经一个个雅座找了起来。一时间,客人惊呼声,不满的呵斥声,女子推开家具声,响成一片。
看来这里面故事不小啊!谭玄和谢白城还没来及起身看个分明,脚步声却已经奔着他们来了,只听屏风发出“嘎吱”一声被人推歪了,旋即传来一声清脆的断喝:“好啊!两个淫贼在这儿呢!”
第185章
谭玄和谢白城都呆住了。
在他们的人生历程中,被人叫做“淫贼”那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这过于新奇的经验,让谢小公子几乎都没能理解过来“淫贼”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等他好不容易想明白,并且理解到这个词是被人和自己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一把青泠泠的剑已经指向他们俩了。
真是岂有此理!怎么会有这样不讲理的人?上来就骂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拿剑指人,也太可恶了!
然而还没等谢白城开口反击,谭玄先说话了,他端坐不动,脸上浮出一丝冷笑,对着来人道:“姑娘你嘴一张便血口喷人,喊打喊杀的,倒也不怕闪了舌头。”
青色长剑的主人是个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穿一身丁香色的紧窄衣服,五官娇俏,但此刻听了谭玄的话,正气得横眉立目,好像马上就要上来拼命。
“大胆淫贼!竟敢这般猖狂!姑奶奶我今日就要替天行道,替那些被你们残害的姑娘讨回公道!”年轻女子说着,叱喝一声,挺剑便刺。
这次不待谭玄出手,谢白城已然举起浮雪,连着剑鞘一起,“铛”的一声,挡住女子那一击,同时喝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道理?你说的那些,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女子还要还击,这时一个穿着浅绿衣裳的少女从后面飞快赶来,一把拽住女子拿剑的手:“师姐!不可冒失,我们还是先把话问清楚吧!”
持剑女子斜睨着他们,目光喷火,冷哼一声:“还问什么?一黑一白两个青年男子,今日下午刚刚进了秀岳县,不就是黑白郎君吗?”
什么黑白郎君?谭玄和谢白城二人更加一头雾水,敢情这女孩子是凭着他俩穿的衣服就断罪的?谢白城看了看谭玄的黑衣,谭玄看了看谢白城的白袍,倘若他们今天穿了别的颜色的衣服,就不会有这场无妄之灾了?
“师姐……”绿衣少女有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紫衣女子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道,“他们俩年纪看起来都不大,而黑白郎君虽是青年男子,但应该都有二十来岁的。”
紫衣女子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梗着脖子嘴硬道:“这也不好说的,年纪又不写在脸上。”
绿衣少女还想说些什么,这时楼梯却又一声响,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年轻汉子,蓦地跃上了二楼来。
“怎么回事,人到底找到了没有?”这个年轻汉子边说话边向他们这边疾步而来。他看起来也就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两道斜飞的浓眉让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一份超越年龄的成熟和威严。声音低沉,龙行虎步,双目精光如电,一看便是内力不俗的好手。
谭玄的眼睛不易觉察地微微眯了一下,这群人还挺卧虎藏龙啊,如果他没有听错,应该还有人埋伏在楼下,形成包围之势,看来还真誓要把他们拿住。
他的手慢慢摸向了放在一旁的朔夜,别又来个愣头青,不分青红皂白先动手。
不过他的担心有些多余了。年轻汉子冷峻的目光在他俩脸上打量了打量,却蓦地低头对紫衣女子道:“丁姑娘,我觉得你是搞错了。”
紫衣丁姑娘不服气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年轻汉子伸出手指冲着他俩比划了一下,最后指着谢白城道:“哪有长这么漂亮的采花贼啊!”
紫衣丁姑娘气得大喊:“燕雷平你说的这是什么鬼话?!我告诉你是男的就不可信,跟脸有什么关系!”
绿衣少女立刻按住她师姐的肩膀,口中连连道:“师姐你先等一等,先等一等嘛!”
叫燕雷平的汉子却越过两个女孩的头顶,对他们俩一抱拳道:“在下漠北燕家堡燕雷平,敢问两位朋友尊姓大名?”
总算来个脑子清楚,懂江湖规矩的。谭玄心下松了一口气,也抱拳还礼,随即比向谢白城道:“这位是越州寒铁剑派的少当家,谢白城谢公子,我么,”他微微笑了一下,“我是我们家公子的跟班,姓谭名玄。”
谢白城顿时望了他一眼,但没说话。
燕雷平又冲他们行了一礼,客客气气地道:“原来是寒铁剑派的谢公子,久仰。谭兄弟,不好意思,刚才多有得罪了。”
谭玄道:“好说。只不知这两位是……”
他目光看向那边两个女孩,燕雷平“哦”了一声,指向紫衣女子道:“这是丁露丁姑娘,”他又转向绿衣少女,眼神却微妙地避开不敢直接看过去,“这位是,呃,纪芷薇纪姑娘……她们都是烟云派的弟子。”
烟云派就在江南第一大湖烟云湖畔,最大的特点就是全派上下皆是女子,从不收男徒。烟云派平时很少涉足江湖事务,门人也很少在外行走,今日能遇见,倒称得上难得了。
穿绿衣的纪芷薇对着他们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以示招呼。紫衣服的丁露却还是绷着一张脸,显然还没放松对他俩的警惕。
谭玄只做没看见,对着燕雷平道:“燕兄,不知这位丁姑娘所说的,‘淫贼’,‘黑白郎君’是怎么回事?”
燕雷平“呃”了一声,目光往四周扫了一圈,见刚才被丁露闹了一场的众顾客都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们这边,不由尴尬地笑了一声,摸了摸后脑勺道:“嗨,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二位如不嫌弃,不如移步,咱们换个地方再细说。”
谭玄和谢白城又交换了一下眼神,虽然纪芷薇和燕雷平都没有怀疑他们,但毕竟跟他们刚刚相识,他们又人多势众,跟他们走,谁也说不好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但谢白城对谭玄微微笑了一下,他不觉得和谭玄在一起需要惧怕什么。谭玄于是也对他微微笑了笑,“他家公子”都不担心,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他便把朔夜提到手中,豪气地应了一声“好”,便和谢白城一起跟在了燕雷平他们一行人后面。
燕雷平却还真是个实在人。
他下了楼还给酒楼掌柜赔了个罪,楼下还守着两个女孩子,年纪比纪芷薇还要小,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虽努力想做出镇定自若的大人样子,但见到他们走下楼来,还是不禁面露又好奇又紧张的神色,在他们俩脸上打量来打量去,又去试探地看两位师姐。纪芷薇笑盈盈地走过去低声告诉她们没事了,是搞错了。
她举止温雅,言行有度,看起来可比冒冒失失的丁露更有当师姐的风范。
燕雷平领着他们重新换了一家茶楼,要了间包房,又叫了茶水点心,才坐下慢慢说话。
原来这段时间以来,在巴州路中部和北部一带地方,发生了一连串的采花案。被侵害的大都是未出阁的妙龄少女,也有一些是年轻媳妇。据受害者说,采花贼是两个人,一个喜穿黑衣,一个喜穿白衣,都会武艺,闯入人家里,如入无人之境,敢反抗的少说也被打个头破血流。
一时之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据说此二人自称“黑白郎君”,还曾放过狠话说根本不怕报官,报官也抓不住他们。有些村镇因为害怕被黑白郎君找上,甚至还自发组织了乡勇,夜间四处巡视,但即使如此,依然有新的案子发生,更要命的是,人们发现,现在更进一步,有女子被他们掳走,就此销声匿迹,下落不明。
丁露她们师姐妹四人,是奉师命前往寿州,送信给一位师叔祖,一路上不断听闻到有女子受到侵害,自然义愤填膺,想要为民除害。而燕雷平是奉父命外出历练,长长见识,偏恰好遇上这师姐妹四人,都想擒住这“黑白郎君”,为当地人消除心头大患。
他们一路追查,多方打探,怎奈这两人着实狡猾,神出鬼没,一直没能有确实的收获。恰好前两日他们追查到秀岳山附近,又在今日得到消息,有人发现疑似“黑白郎君”的两个年轻男子进了秀岳县。丁露一听立刻便拍马出发,直奔秀岳县城而来,然而没想到阴差阳错,遇到的却是谭玄谢白城二人。
而燕雷平也说了,之所以他认定他们二人并非“黑白郎君”,一是年纪不符,二是他们相貌出众,气质磊落,实在不似奸恶之人,三是黑白郎君据说一个是用双剑的,一个是用一把铁扇,他们俩一人用单剑,一人用长刀,显然也对不上描述。
丁露此时也冷静了下来,听燕雷平一番话,脸上发红,对谢白城和谭玄赔了罪,说自己是太想抓住黑白郎君了,才一时脑袋发热,不分青红皂白。
谭玄和谢白城也没有再责怪于她,倒是他们所说的这一系列案子,以及这一对采花贼,让他们很是在意。
虽说巴中素来民风剽悍,但这两个人的路子是不是也太野了点?这样肆无忌惮侵害无辜女子,甚至还掳掠妇女,这还把王法放在眼里吗?
无论如何,眼下这件事得先解决了,先把这两个贼子——甚至还侵害到他们俩名声了,给缉拿到案,解决当地百姓的心头大患才是。
第186章
一番话谈下来,谭玄和谢白城表示愿意加入到对这件案子的追查中来。
燕雷平等人都很高兴,他们都是初出江湖的年轻人,都谈不上有什么闯荡江湖的经验,追查这件案子,也是凭着一腔热血和朴素的正义感,觉得自己身为习武之人,既有一身本事,便该拿来做些与民有益的事情。现在有伙伴愿意加入,还是出身江南武林名门的高手,那自然是觉得如虎添翼,声势又壮大了几分,离成功似乎也更近一大步了。
他们这一行人并不住在秀岳县,而是宿在距离秀岳县大概二十多里外的岭台镇。岭台镇下面的罗洼村是最新发生少女掳掠案的地方,他们一路紧追而来,一番调查,却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线索。
谭玄问明了他们的住处,和他们约定了明日一早前去会和。那五个人都很受鼓舞的样子,告辞作别。
待他么走后,谢白城转头看向谭玄,很是纳闷:“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能早些去查看岂不是好?”
谭玄小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出门在外,还是要有些提防之心的好不好?咱们跟他们素昧平生的,比起在夜里跟他们一起走,当然还是等到白天去比较稳妥。而且据他们所说,罗洼村少女掳掠案已经是五天前的事了,也不差这一晚。”
谢白城无声地撇了撇嘴:“……我还当你是相信他们的。”
谭玄点了点头:“我是相信他们啊。不过相信是一回事,提防是另一回事。骤然相识,保持一些距离,慢慢了解彼此,有时候对双方都好。”
谢白城“哦”了一声,故意拿眼睛睨他:“那我是不是也该对你保持一点提防比较好?”
“我们俩是骤然相识吗?”谭玄瞪他一眼。
谢白城却蓦地一笑:“差点忘了,你是我的跟班来着。”
这是他自己之前说过的话,此刻当然不能不认。谭玄只顿了一下,便笑嘻嘻道:“可不是么?能当谢公子您的跟班,是我的荣幸。”说着便凑过去,弯腰伸臂,抓住谢白城的胳膊,做搀扶状。
谢白城瞪他一眼,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率先往茶楼外走:“你干嘛不告诉他们你的真实身份?怕麻烦?”
谭玄跟在他后面,点点头:“也没必要提,就让我假装是你的跟班挺好的,要不然说不定还要被问,你们二位怎么认识的?要上哪里去?谭少侠你师承哪门哪派?”他故意学的拿腔作调的,谢白城被他逗笑起来,用胳膊肘打了他一下:“别自作多情了,谁会没事找事专门盘问你啊!”
两人说笑着走到街上。这条街是秀岳县最热闹的一条街,两边一家挨着一家都是商铺。此刻天色已黑,但一家家铺子里都还明烛高悬,街上往来之人也不少。
谢白城默默看了一会儿路边经过的男女老少,微侧过脸小声问:“他们说的这一系列案子,谭玄,你怎么看?”
谭玄沉吟了片刻才道:“我们是从东边进的巴州路,听他们说的,这一连串案子似乎是从西边开始的,所以我们一路上也没听到什么风声。一个用双剑,一个用铁扇,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还号称什么‘黑白郎君’,我刚才一直在想,但好像确实没印象中原武林有这样两个人。”
“所以他们可能来自南疆或者……并非大兴人?”谢白城小心翼翼地问。大兴南疆,有不少少数民族生活于此,风土人情,自也和汉人不同。南疆再往南往西,那就出了大兴的地界,到了别的国家。比如往南是波诃,往西是陀磨,俱和大兴往来紧密,在西南地区,见到波诃人或陀磨人并不稀罕。
谭玄摇了摇头:“这当然无法断言,还要进一步了解具体情况。我倒是觉得,他们从一开始的单纯采花,到后来开始把人掳掠走,这其中定有什么文章。把人掠走是要干什么呢?”
谢白城犹豫了一下道:“……好、好继续……欺辱她们?”
谭玄却若有所思地慢慢道:“继续欺辱也好,别的什么目的也罢,他们掳走的是人,不是东西。人活着是要吃喝拉撒的,而他们肯定不会允许被掳走的女孩子自由活动,那么就要有人照顾她们,采买柴米。他们把人藏在哪里,能一点风声马脚都不露?”
谢白城一怔,这还真是他之前未曾想到的,确实,按照燕雷平他们所说,失踪的女孩子至少有七八个了,这七八个大活人要藏起来,还要一直有人照顾她们,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那会不会……这些女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让他顿时打了个寒颤。谭玄看了他一眼,似乎看出了心中所想,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想她们应该都还活着,他们侵害女子,伤过人,但却没取过性命,那也没有理由费事的把人掳走后,再来杀人。这未免多此一举了。”
谭玄的话让谢白城心下稍安。他也放低了声音:“还是要赶紧找到她们才是。”
谭玄望着眼前垂落的夜色,和为夜色镶上金边的灯火,还有来来往往、面带悠闲笑容的行人,慢慢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在县城里住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他们去和燕雷平、丁露等人会了面。
燕雷平他们已经去过罗洼村女儿被掳走的人家查看过了,但还是没有什么发现。那户人家家境还算殷实,事发当晚女孩的父兄都拼命阻拦过,但都被打伤,现在老父亲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据说当时那所谓的黑白郎君都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和以往受害者所说一致。女孩的哥哥说打伤他的是那个白郎君,当时虽很昏暗,他却还是瞥见那白郎君长着一双桃花眼,看起来相貌应该颇为俊秀,不过给人一种轻薄恶毒之感。那二人打伤了他们父子后,掳掠了妹妹便走。他们行动迅速,似乎提前了解过周围的地形,村人听到动静,拿着扁担柴刀追出来,他们却已经带着妹妹杳无踪迹了。
这一系列的案子大约是三个多月前开始发生的。被凌辱的女子有未出阁的姑娘,也有年轻媳妇。但被掳走的清一色都是未出阁的少女,到目前为止至少有七人,而且经过燕雷平他们的调查,这些女孩子在当地都是以美貌著称,至少也是方圆十里出挑的美人。
丁露愤愤道:“他们定是将这些女孩子掳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谢白城蓦地想起以前紫石镇开福帮那桩案子,也是拐了美貌少女,藏在水坞里,逼迫她们接客赚钱。难道黑白郎君干的也是这桩营生?也和什么下九流的帮派勾结起来了?又或者直接带到异地,卖到秦楼楚馆里,那也是无本的买卖。
他把这设想说了出来,丁露当即一拍桌子道:“肯定就是这样!这两个杀材,真是该死!”她那两个年纪小些的师妹在一旁听了,都显露出害怕的神色。
谭玄却道:“紫石镇那件案子,因为是开福帮自己经营,且打通了地方官员,才行得通。而青楼生意,户籍上其实还是有管理的,而且从律法上来说,管理是颇为严苛的,哪怕是发卖奴婢,也要拿出身契文书,才好交割。若是来路不明,一般的青楼也不敢收。官府定期是要查验文书的,拿不出来自然要被问罪。更何况这些姑娘都是十六七岁了,不是不懂事的孩童,收下来在接客时说出去,那就是无尽的麻烦了。”
丁露不服气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当官的没被收买?要我说,别看那些当官的满口仁义道德,其实满心里想的都是怎么升官发财,有多少还真关心百姓死活的?”
谭玄对她笑了一笑:“丁姑娘说的在理。人心也不写在脸上,这条线还是值得去查一查的。”
丁露没想到谭玄居然会这样虚怀若谷地应她的话,先是一怔,旋即耳根微微泛起些红晕,转过脸,佯装镇定地举拳掩嘴,假咳了一声。她的师妹纪芷薇在一旁微微笑了起来,双手按在丁露肩上,对着谭玄柔声细气地说道:“谭公子懂的可真多,想必心里已经有了法子,不如说出来,我们都但凭吩咐的。”
谭玄既已决定当真要解决这桩案子,便是要拿出真本事的。和燕雷平等人全凭一腔热血查案不同,他是可以调动官府力量的。但他当初没有说出自己真实身份,此刻也就不想显示出自己和官府的联系,便故意分工,安排燕雷平和烟云派师姐妹五人去乡间走访,看看有没有人见到过可疑的人,或者有没有什么名声狼藉的地方帮派,尤其是和皮肉生意有关联的。顺便也提醒各乡各镇的百姓务必加强戒备。而他自己和谢白城去跑官府那边,了解官方都掌握了些什么情况,顺便也好做进一步的安排。
当然对那五个人他没这么说,只说他和谢白城是初来乍到,可以从全新的角度来审视看待,或许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那五人一开始并不疑有他,还觉得他的安排很有道理,都勤勉去做了。
但过了几天,尤其他和白城从秀岳县城里把卷宗都带回来了之后,燕雷平终于起了疑。
第187章
“谭兄弟,你压根就不是谢公子的什么跟班吧?”
谭玄站在书案前,手里抓着那本伪做了封面、但不慎露出了秀岳县县丞官印、因而身份已经暴露无遗的案件卷宗,望着书案对面环抱着双臂,一身磊落之气的燕雷平,面现一丝尴尬的僵硬。
燕雷平见他如此,抬手摸了摸下颌上刚刚露头的一点胡茬,做深思状道:“既然如此,连谢公子究竟是不是寒铁剑派的少当家也是要存疑了的。”
谭玄连忙道:“燕兄,实在是对不住,出门在外,难免有些不方便的时候。不过白城他确实是真的,我、我……严格来说我确实不是他的跟班,但把我当成他的跟班也没什么关系……”
燕雷平浓眉微锁,面沉似水地审视着他。谭玄心下有些发虚,这下好了,人家一片赤诚待他们,他们倒搞得像居心叵测了。
他正搜肠刮肚想着还能有什么话来挽回一下形象,却听燕雷平蓦地“噗嗤”笑了起来。谭玄抬起头,只见燕雷平眉眼舒展,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冲他挤了挤眼:其实我们早就觉得你们俩很可疑了,暗地里还合计过呢,只是一直没找到什么证据,现在么,”他抬起下巴朝谭玄手中的卷宗指了指,“‘人赃并获’了不是?”
谭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手按了按额角:“你们是为什么觉得我们可疑的?”
燕雷平“嗨”了一声,把手一挥:“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跟班,但哪有事事都是跟班拿主意,少爷乖乖听话的?”
谭玄怔了一下,旋即苦笑起来,冲燕雷平拱了拱手:“燕兄,还请你多担待了,我也不是故意要骗你们……名姓什么的都是真的,只不过……我是自衡都而来。”
燕雷平脸上顿时浮现出了然的神色:“京城啊……难怪会不方便说,京城毕竟是卧虎藏龙之地嘛。更何况你还能轻易搞到这种东西,”他又指了一下卷宗,弯起唇角笑了一下,“你这样有本事的跟班,换我也乐意要一个呢。”
几日相处下来,谭玄已然感觉到燕雷平为人很是宽厚和正,心胸朗阔。他出身的漠北燕家堡,在武林中也是颇具声名,自他祖父义金刚燕忠齐开宗立派以来,都以刚正不阿、行侠仗义而闻名大江南北。眼下燕雷平虽洞察了他的秘密,却丝毫没有怨言,也不显出什么生分,还如之前一样待他如兄弟,他不禁心生一份感激——之所以隐瞒真实身份,觉得解释起来麻烦只是次要,主要还是怕燕雷平他们作为江湖中人,对他和朝廷有瓜葛会有芥蒂。
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了。
谭玄不禁笑了笑:“燕兄既这样说,那以后若到了衡都,便去城外屿湖之畔寻小弟便是。小弟必是要尽地主之谊,任燕兄差遣。”
燕雷平哈哈大笑起来,伸长手臂,越过书案拍了拍谭玄的肩膀:“你既这么说,我便记下了!现在来说说吧,你们从官府那都打探了些什么来了?”
这话说起来却就有点伤感了,官府那边其实也没有多少有价值的线索。只不过因为案件频发,也引起了上一级成昌府的注意,知府特意派拨了一批经验丰富的巡捕来彻查此案。这批人快速地整合了几个地方发生的不同案子,试图从中寻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但目前还是不太成功,并不比燕雷平他们多知道多少。
这类案子有一个难处,那就是不是所有受害者都愿意报官。有些女孩,以及她们的家人,为着名节着想,倘若外人没有发现,便宁可打掉牙往肚里咽,不敢声张,这就导致所能收集到的信息不够完备。
不过谭玄说,按现在掌握的情况,最初的发案地是同谷县下的长松镇,地处秀岳山西南边约三百多里,随即一路北上,近两个月前开始出现第一桩少女掳掠案,随即案发地点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原本把有案子发生的地方标注起来,会发现几乎呈一条北上的直线,而少女掳掠案发生后,几个地点连起来,却差不多成了大半个圆形。
谭玄把官府捕快们画下的地图展示给燕雷平看,燕雷平俯身审视着,沉吟了片刻道:“这会意味着什么呢?”
谭玄手指向地图上的长松镇:“首先,从行动轨迹看来,这二人很可能是从西边或南边而来,一开始他们或许是打算一路北上,虽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在何处,但很显然,在中途他们的行动发生了变化。他们既掠走了人,又不可能带在身边,那总要有个安置的地方。”
燕雷平浓眉一轩,立刻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很可能把掳掠走的少女……藏匿在这当中的某个地方。”他张开手掌一比划,沿着那大半个圆形,画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范围。
虽只有拳头大小,但放到实地,却是差不多方圆二百多里的范围,里面还有大半属于连绵起伏的秀岳山,要想在短时间里找到几个人,真不啻是大海捞针。就算有足够的人手撒下去,真能找到些眉目的时候,他们说不定早已逃之夭夭了。
“很有这个可能。”谭玄背着手道,“虽不知他们目的为何,但也能大概推测一二。”
“难道真的……”燕雷平皱起眉,谭玄却了然般地摇了摇头:“官府也查了青楼,目前没什么异常。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全部查到,总有些小门小户的不显眼。只是小门小户也不太可能有胆子做这样肆无忌惮的勾当。”
燕雷平叹了口气道:“我们这几日查了查当地一些不入流的小帮派,看起来顶多也就是地痞无赖的程度,倒不像能勾结到黑白郎君那样的人——这两人应该还是有些本事的,也狂妄的很。”
“对,”谭玄微笑着点点头,“这两人凭什么这么狂妄?还敢放话说报官也不怕,报官也抓不了他们。”
燕雷平迟疑了片刻,问:“凭什么?凭他们相信自己功夫过硬?”
“燕兄,你对自己的功夫有没有自信?”谭玄忽然问。
燕雷平脸上露出一抹疑惑,想了想,还是现出傲岸之色,挺胸道:“自然还是有些信心的,也是勤学苦练了快二十年了。”
谭玄又道:“那你有没有信心即使自己为非作歹,飞扬跋扈,也没人能奈你何呢?”
燕雷平立马摇头:“那倒不至于。且不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总归是强中更有强中手的,哪就没人能奈何了。”
谭玄笑道:“这就是了,双拳还难敌四手呢,我看这二人如此狂傲,怕不单单是仗着自己有过硬的功夫。”
“……是有过硬的背景?”燕雷平也并不愚钝,立刻反应了过来谭玄的意思。
谭玄点点头:“他们似乎觉得即便官府,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那他们得是什么来头?”燕雷平紧锁双眉,忽然眼睛一亮,看向谭玄道,“莫不是……跟你一样来自京城?”
谭玄顿时笑起来,摆了摆手:“那不至于。我自衡都而来,衡都那些事,我还是比较清楚的,从没听说有这样两个人。”
燕雷平想了想,也挠了挠头道:“也是,要是京城人氏,干嘛要跑几千里路上巴州路这偏远之地来。”
谭玄蓦地把桌上卷宗合了起来,声音略提高了一些:“燕兄,他们的来路,我目前有些猜测,但也没有什么凭据。不过这也不是最要紧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他们的踪迹,找到被他们掳走的女孩的下落,时间拖久了,只怕他们会察觉出不对,悄悄逃走,再找他们可就更难了。”
燕雷平也赞同地点点头,直起腰杆,环抱双臂道:“确实如此。那你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谭玄迟疑了一下道:“小弟我……倒有个粗浅的法子,但行与不行,我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燕雷平顿时急切道:“先说出来听听,咱们一起琢磨琢磨呗。”
谭玄深吸了一口气,左手在桌面上来回摩挲了几下,有些犹豫地开了口:“……我想的是,既敌在暗,我在明,找敌人困难,那不如不要追在他们屁股后头,试试看能不能把他们钓出来。”
“钓出来?”燕雷平皱起眉头重复了一遍,“你的意思是……设个陷阱让他们自投罗网?”
“不仅仅是自投罗网。”谭玄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抬眼看向燕雷平道,“他们的目标既是美貌少女,我们便给他们美貌少女,最好能借他们把人掳走的机会,追查到那些失踪少女的下落,给他们一锅端了。”
燕雷平疑惑地瞪大了眼睛:“给他们美貌少女……给他们什么美貌少女?”
谭玄道:“烟云派丁姑娘和纪姑娘相貌都很出众,又武艺高强,足以自保。倘若以她们为饵……”
燕雷平霎时间脸色大变,连忙摇手道:“这如何使得!她们……她们虽是习武之人,但终归是女孩子,那两个可是、可是作恶多端的淫贼!怎能止两位姑娘于如此险地?倘若有个万一,可如何是好?”
谭玄苦笑了一下道:“若有别法可想,我当然也不愿两位姑娘涉险。不过燕兄放心,我的想法当然首先要保证两位姑娘的安全。咱们可以做一整套的伪装,你我扮做普通家丁长随,倘若黑白郎君当真上钩,不伤害两位姑娘的话,就姑且顺水推舟,如果对两位姑娘有一丝一毫的不利,咱们便就地擒住那二人。”
燕雷平还是摇头:“既如此为何不干脆就直接擒住那二人?擒住之后再逼问他们便是。要是被他们带走,那也太危险了。”
谭玄叹了口气道:“我也想过倘若能成功引他们上钩便直接擒住。可又不知他们是否还有帮手,或者背后有什么人。倘若他们没能及时返回,或者没能有什么联络,会不会在另一头有什么变故。所以最理想的状况,是让他们把人掳走,我们暗中跟随,也是一路保护。”
燕雷平想了一会儿,还是不赞同:“不行不行,你这个主意虽然不错,但两位姑娘……姑娘家总归名节重要,跟这种宵小牵扯,她们哪里能乐意……太、太委屈她们了。”
“委屈谁啊?”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女声,“哪个在讲什么‘姑娘家名节重要’,姑娘家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们男子议论来议论去了?”
第188章
说话的正是丁露。
她和纪芷薇、谢白城一起从门外走了进来,随即兴致勃勃地看着谭玄和燕雷平道:“你们背着我们,悄悄地商量什么呢?”
其实今日燕雷平和丁露她们是商量好的,找准机会由丁露和纪芷薇绊住谢白城,他来找谭玄问个究竟。然而没想到他们俩之后干脆讨论起了案子,时间久了,谢白城既对丁露和纪芷薇总跟他没话找话感到疑惑,丁露和纪芷薇也担心他们这边别出了什么岔子,三人一路走过来,正好在外面听见了燕雷平说女子重名节的话。
燕雷平摸着脑筋巴子,看了谭玄一眼,“咝”地吸了一口凉气没有说话,谭玄则低头看着桌面,好像突然发现了桌子上的花纹很值得研究。
“说啊!你们俩刚才不聊得挺热闹吗?这会儿怎么变哑巴了?”丁露是个火爆性子,已经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不是说什么‘和宵小牵连’,谁啊,谁和什么宵小牵连了?”
眼看保持沉默下去是不可能的,燕雷平飞快地瞥了丁露和纪芷薇一眼,然后用大拇指往谭玄那边一指:“让他说吧,不过我得先声明,我是不赞同的。”
那三个人的目光顿时都聚集到了谭玄身上,谭玄没有办法,只好先态度良好地笑了笑,然后硬着头皮,把他刚才的计划又说了一遍。
别看他跟燕雷平说的时候一副振振有词、势在必得的样子,真当了丁露和纪芷薇的面,他也难免觉得有些心虚:倘若她们不乐意,甚至生气,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哪有姑娘会愿意跟黑白郎君那样的无耻之徒有关联呢?
然而没想到,听他说完,丁露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握着拳,一脸兴奋之色道:“这办法好!这可比到处跟在后头追,还追不着好多了!”她说着又转头看向纪芷薇,一把挽起纪芷薇的手笑起来,“咱们联手,肯定手到擒来!”
燕雷平在一旁看着纪芷薇,稍微向前伸了一下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纪芷薇却似乎并没察觉到,她眨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看了看丁露,想了想,又看了看丁露。
丁露给她看得心里疑惑,不由道:“怎么?你不愿意?嗨,芷薇,你放心,师姐会保护你的!”她大喇喇地拍拍纪芷薇的肩膀,又凑近了,苦口婆心似的,“咱们是习武之人,可不是一般闺阁女子。师父不是也教导我们,习武一是为强身,二是为行侠仗义,惩奸除恶吗?咱们如果不能尽快把那两个淫贼抓住,弄不好又要有无辜女子受害了,如何能忍?”
纪芷薇对她笑道:“师姐,你误会了,我没有不愿意,只是……”
她抿起嘴唇,微微沉吟了一下,忽然转头看向谭玄:“谭少侠,能借一步说话吗?”
谭玄面露讶色,点了点头:“当然。”
纪芷薇便舍下丁露,向他走去,二人往旁边走了几步,离其他人远了些,纪芷薇凑近了谭玄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
燕雷平眼巴巴地望着他们,但纪芷薇既说了是“借一步说话”,那便是不想让其他人听到的意思,如果此时故意凝起耳力去偷听,那实在不够磊落,所以他强自忍住了。
好在他们也就说了片刻,谭玄扭过头看了看丁露,丁露刚刚就给自己师妹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此刻这般发展,她更是摸不着头脑。她性子急,一摸不着头脑就更急,于是她“哎”了一声,跺了一下脚,大声道:“你们到底搞什么啊!有什么话就说呗!”
纪芷薇终于抬头看向了她,语气中满含歉疚:“师姐,你可千万不要生气,你要相信,我是全心全意希望早些擒住坏人的。”
丁露道:“你说就是了,唉,我就怕你这不干不脆的劲儿,急死人了!你再吞吞吐吐的,我才要生气呢!”
纪芷薇这才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道:“我刚才是想着,那些被掳走的女孩儿,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七岁,师姐……师姐已经十九了,只怕不在黑白郎君选人的范畴里……”
丁露怔了一下,脸色变了几变,最后涨成了绯红,瞪了纪芷薇一眼:“你、你什么意思?我老姑娘了?那也不要紧,你不是十七吗?能盯上你也行,正好我还能专心保护你。”
纪芷薇忙道:“师姐,我叫你不要生气嘛!你才不是老姑娘,你是我最好的师姐!”她声音甜美,语调婉转,像个乖巧的小妹妹,丁露给她弄得晕头转向,哪里能猜得到,其实刚才纪芷薇找谭玄私下商议,重点压根不在她的年纪上,而是说她性如烈火,只怕到时怒气上头,不管不顾便打将起来,会坏了计划。
谭玄想想初见时丁露那寒光闪闪的剑尖,对纪芷薇的担忧深以为然。
于是他赶紧出来再补一句:“丁姑娘,你说的虽然不错,但倘若黑白郎君只盯上纪姑娘,只掳走纪姑娘的话,那纪姑娘独自一人,就太危险了。最好还是两个人一并被带走,可以相互有个照应。”
丁露愣了愣,心里总隐隐觉得哪里还有些不对,但一时又想不透彻,还觉得谭玄的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
“那……该如何是好呢?”她皱起眉头,“让雪灵或者小曼上?可她们俩年纪太小了,我可不放心……”
雪灵和小曼是她们另两个师妹,一个十五,一个十四,让她们去做饵,确实不合适。
谭玄也有些为难,他当初设想的时候就是觉得有丁露和纪芷薇可用,才有了整个计划,但纪芷薇提出的担心也确实很有道理……让纪芷薇单独一人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有没有风险,燕雷平便是万万不会答应的——他可不会漏看燕雷平平日里和纪芷薇说话时的神情。又想看又躲躲闪闪,又想同她说话又结结巴巴,亏得他那样高大一个漠北汉子,在纪芷薇面前好像一只笨手笨脚的大狗。
燕雷平此刻也确实看着纪芷薇,脸色实在不大好看,他有些瓮声瓮气地问:“纪姑娘,你当真要去?”
纪芷薇轻轻“嗯”了一声,温声细气地道:“只要有成功的可能性,便值得一试。那些被掳走的女孩子多可怜啊,一定日夜盼望能有人救她们回家的。而且,”她冲着燕雷平甜甜一笑,“还有你们在嘛,我不担心的。”
燕雷平脸上一红,干咳了一声,转向了谭玄:“那谁来顶替丁姑娘呢?一个人定然是不行的。”
谭玄语塞,他看看燕雷平,又看看纪芷薇,再看看眼巴巴的丁露……此时此刻除了丁露还能有谁呢?哪怕她是个急性子,跟她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了……
“其实还有一点,”燕雷平突然又道,一脸严肃,“我们一直在追踪黑白郎君,所以也存在他们在暗中见过我们的可能性。倘若真的见过我们,那无论是丁姑娘还是纪姑娘都不大行得通。”
……这话说的还真有道理。谭玄脸色顿时一暗,看来理想中的状况还是没那么容易搬到现实中来。
“所以,”燕雷平语气一转,略微提高了些声音,“我也有个法子,不知行不行得通。”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转到了他身上来,还是丁露最先开口:“要讲便讲啊,哎呀,怎么连你这么一个男子汉讲话也要如此吞吞吐吐啊!”
谭玄也微笑道:“燕兄请讲。”
燕雷平深吸一口气,看着谭玄道:“我看,不如请谢公子乔装改扮,妆做女子。他负责出去抛头露面,撒下饵去,内里呢,可以和纪姑娘相互照应,也更稳妥。”
他一语毕,屋子里顿时安静极了。
他看着谭玄,谭玄看着他。丁露惊讶地瞪大眼睛,纪芷薇转着眼珠,一会儿瞧瞧他们,一会儿看看谢白城。
而谢白城,一直在旁边安心旁听,听得津津有味、却突然听到自己大名被点的谢白城,一脸茫然地看了看所有人,良久才后知后觉地说了一句:“啊?”
纪芷薇抬起纤纤素手掩住口,轻笑了一声,小声道:“这主意倒是不错。”
谭玄和燕雷平还在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过了片刻,谭玄才咬着后槽牙挤出干巴巴的声音来:“这……这问我也不顶事,得问谢公子的意思了。”
八道目光“唰”地都投向了还没找到方向的谢白城。谢白城沐浴在大家的注视下,晕头晕脑了一阵才好不容易抓住了重点,指着自己的鼻尖道:“我?我扮做女孩子?这能行吗?”
“当然能行啦!”纪芷薇第一个抢答,她眼睛亮晶晶,嘴角笑嘻嘻,“你长得这样好,扮成女孩子一点问题都不会有,保准很好看的。”
丁露“啧”了一下嘴,环抱双臂打量着他:“哎,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燕雷平则微微一笑道:“有谢公子在的话,那就让人放心多了。谢公子家学渊源,身手不凡,真有什么变故,想来那两个小贼也不会是谢公子的对手。”
谢白城把依然有些迷惑的目光投向谭玄,犹犹豫豫道:“……我行吗?”
谭玄看了他一会儿,蓦地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开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
谢白城歪着头想了想:“我倒没什么好介意的。要是这样能顺利解决这个案子,那我出些力也是应该的。不过……我真的能扮成女孩子吗?”他不太确定地低头看了看。
纪芷薇却抢着道:“能的能的,肯定能!化妆打扮就交给我们好啦!”她说着抓起丁露的手,两只眼睛却盯着谢白城噌噌放光。
丁露看她一眼,转头看向谢白城,也点点头:“你要是乐意,那就放心吧!我们准保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事情就这样,奇怪但愉快地决定了。
第189章
既然决定了,那行动就迅速展开了。
为了完成把谢白城扮做女孩子的任务,丁露师姐妹四人都忙了起来,买来了合身的衣裙,凑出了穿戴的头面,改好了能穿的鞋子,纪芷薇更是拿出了浑身的本事,替他细细妆扮,连眉毛都不顾他的抵抗给他精心修了,再用黛笔画了娟秀的柳眉。
谢白城一时心如死灰。他本觉得扮一下女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为了捉住坏人嘛。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个女孩子那么不容易。梳头不容易,穿衣不容易,描眉画黛、涂脂抹粉更不容易。纪芷薇给他涂了浓浓的口脂,他顿觉嘴唇上重重的,连话都不晓得该怎么讲了。还有那些繁繁复复的衣裙——因着他们是要扮做普通女子,也不可能做江湖打扮,必须穿上描花绣朵的长裙子,走路还得讲究在裙摆底下轻移莲步,差点没把他给绊死。
不过经过丁露和纪芷薇的紧急训练,他总算是稍微学得像了点样子,反正依照他的总结就是半步半步在地上蹭就得了。
终于丁露和纪芷薇觉得她们竣工了,可以让谢白城出去接受最后的审查了。
接到通知等在外面的两个始作俑者,加上年纪小的两个女孩子,一开始心里还有些忐忑,听到屋里一阵叮叮咣咣、叽哩哇啦、甚至还有一声压低的悲戚惨叫和一段含糊不清只能听到“婀娜”“娇羞”“低头”“温柔点”等词语的、宛若念咒般的絮语,他们的心里顿时更忐忑了——这办法真的靠谱吗?会不会是他们太想当然了一点?
谭玄双臂环抱,暗暗地看向燕雷平,燕雷平双手叉腰,如渊渟岳峙般只露给他看一张刚硬冷酷的侧脸。
然后房门终于打开了。
率先走出来的是丁露,她昂首挺胸,面带微笑,已经是一副大功告成、胜利在握的姿态了。她出门后便往侧边一闪身,跟在后头出来的是纪芷薇。纪芷薇半侧着身子,手还在身后拉扯着,口中小声的催促:“哎呀,出来吧,没事的啦!”
终于第三个人走出来了。
众人先看到的是一条海棠红描金花的褶裙在门槛上方一漾,旋即映入眼帘的是玉色的上袄,镶着姜黄的压边,上面绣着精细的朱色花鸟纹,乌发如云,梳成了盘龙髻,左边戴了两朵珠花,右边插了一支金色的步摇,垂下的坠子是个蝴蝶的样子,随着步子一闪一闪着翅膀,底下的流苏更是晃晃悠悠、仿佛垂到水面的柳枝稍儿,漾起的一点亮影,正映在细白如雪的肌肤上——
只是那张细白如雪的脸一直深深的低垂着,恨不得埋进胸口里去似的。
纪芷薇拉了拉衣袖,俯身过去低声道:“把头抬起来呀!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嘛!”
海棠红裙子的玉美人终于自暴自弃地把头抬起来了。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
只见皎白如瓷的肌肤上,两道秀眉斜斜延展,美目娟长,睫羽掩映,微微躲闪着众人的注视,就有了一种含羞带怯、如垂丝海棠般柔婉的风情。那涂了鲜艳口脂的嘴唇,稍稍张开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但随即又抿了起来,好就似一朵开在素雪上的娇艳红梅。
过了一小会儿,才听到岑雪灵“咝”地吸了一口凉气,低低地道:“这也太好看了吧!简直像美人画儿活过来了似的!”
燕雷平跟着笑了一声,对着纪芷薇道:“纪姑娘,你手可真巧啊!”
纪芷薇浅浅一笑:“哪里呀,当然首先是人长得好才行的。”
但当事人却一直没说话,只拿眼睛直直盯着谭玄。
“你什么意思啊?行不行?你说句话呗!”玉美人一开口,却是一把清洌洌的少年嗓音,听起来就意见很大的样子。
谭玄还是呆呆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却又抬起手捂着嘴,把脸给转开了。
“‘嗯’是什么意思啊?”谢白城气得跺了一下脚,顿时头上的步摇发出一阵细碎叮当,这陌生的声音又让他一下子僵住了。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那还兀自晃悠的蝴蝶坠子,又转头看向谭玄:他做了这样大的牺牲,这么的不容易,这个人怎么还就“嗯”一声啊!有没有把别人的努力放在眼里啊?
谭玄只好又把头转回来了,他鼓起勇气再把目光投过去,却正对上瞪得溜圆的那双盈盈美目。
……谢白城就看着他又把脸转回去了。
“……‘嗯’的意思就是很好,没有问题。”谭玄说。
这家伙的反应太不自然了,怎么突然这么扭扭捏捏起来了?照这个样子,让他来扮这个姑娘才合适呢。
“好看吗?”谢白城还是没什么信心,他现在只觉得满脸涂的不像脂粉,而是像被糊了一脸泥巴似的,浑身都不自在。
“好看的。”谭玄好像终于恢复了一点正常,还认真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道,“不如说,有点过于好看了……可能会太惹眼了点。”
他俩这一来一回的,实在突出了一个旁若无人,待谢白城回过神来,就发现其余五人都在盯着他们看,纪芷薇还在一旁歪着头瞧着他,笑得眉眼弯弯的。
他顿时脸上一热,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的对话好像有点……诡异,连忙又把头一低,脑子飞快地转起来,想要赶紧转移话题。
“那、那你们那边准备的怎样了?”
要做这样的一个局,当然要做得缜密,不能让人轻易看出瑕疵来。所以这一边女孩子们在帮白城做乔装改扮,那一边谭玄和燕雷平忙着安排别的事:首先是找了州府里派下来的捕头扮做富商,再去临镇赁下了一套宅院。他和燕雷平扮成替主人家办事的长随,对外宣称主人家早年背井离乡出去讨生活,十分不易,现在年过半百,想要回来寻亲,同时还要做一场法事。
秀岳山是佛教胜地,山上山下大小寺庙不下百座,所以找这么一个由头很合情理,丝毫不会引人怀疑。
在谢白城他们为了乔装改扮而努力的时候,他们也非常高效地把这些琐事都基本处理妥当了。
所以谭玄点了点头,道:“放心,我们差不多都准备好了。”
本来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东风终于刮过来了,计划便立刻展开了。
纪芷薇和谢白城扮做富商的一对女儿,跟随父亲来到秀岳山下的宋关镇住下。谭玄和燕雷平扮做的长随,岑雪灵和黄小曼扮做的丫鬟,还有几个捕快扮做的管家、仆佣,找着机会便宣扬老爷只有两个女儿,才貌双全,好比仙子下凡,老爷爱若珍宝。只是大小姐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后身体便一直孱弱,此番前来,也是听说秀岳山上烧香许愿极是灵验,想着来求菩萨保佑大小姐早日康复。而“二小姐”呢,更是姐妹情深,刚安顿下来第二天便带着丫鬟从人去山下小庙里烧香了。
纵然这宋关镇因就在秀岳山脚下,南来北往的香客极多,但这位富商家的二小姐出门,还是让见多识广的宋关镇人感到了意外。
这位二小姐身量较一般女子明显要高出一头,穿着的衣裙颜色虽然素净,质料做工却尽显华奢,配上她高挑的身材,婀娜的仪态,确实让人一见便生发出大美人的想象。
至于为什么是想象,乃是因为这位二小姐戴了顶帷帽,淡白色的薄纱把她的面容隔得朦朦胧胧,但这朦胧却越发叫人想看出个分明,甚至透过面纱看到的一点雪白的肤色、娟长的眉眼、嫣然的红唇都让人心中升起无穷的期待。跟在她旁边的几个丫鬟从人更是众星捧月一般,把她拱卫于当中,让她能和周围的人隔开些距离。
这哪里还是什么富商小姐,简直是豪门贵女般的气派。
有好事者便一路跟着,凑着热闹,想要一睹芳容,看看究竟是何等绝色。而机会还真给他们等到了,二小姐烧完香走出寺院时,在台阶上一回头,恰好一阵风吹过来,吹起了她的面纱,她的面容只露出来了那么一瞬——却足以让那些好事者回去街上吹水:啧啧,那个刚搬来的张老爷家的二小姐,真真是沉鱼落雁!国色天香!你们不知道,啊哟,那面纱一被吹起来,那张脸孔,不得了,我活到四十多岁了没见过那样的颜色!
“二小姐”卖足了气力,天天都要找点由头到街上转一圈,除了烧香拜佛,买两包点心啦、买一盒胭脂啦,都很乐意亲自前去挑选,于是很快关于“她”的艳名就传扬开去了。而大小姐呢?大小姐虽然说是身子弱,但有送菜送肉到张富商家里的人,却偶然能瞥见几眼大小姐,出去后便可以证实,张家双姝皆美貌过人的传言的确属实。大小姐身量没有妹妹那么高挑,虽比不上妹妹那样美到慑人,却自有一股温婉柔媚的风情,真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了。
就这么过了有七八天,谢白城天天清早被提溜起来描眉画黛,还得袅袅娜娜地上街走上一遭,实在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他甚至想抗议这个法子究竟行不行,不行是不是再早做别的打算。但谭玄说这些日子也没有听到有新的案子发生,所以还值得再耐心等一等。他也只好继续坚持。
到了第九天夜里,他们的坚持,终于换来了收获。
第190章
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光临”的黑白郎君,确保“两位小姐”的安全,谢白城和纪芷薇住在了一间屋里——当中用隔扇隔开,而且纪芷薇两个年纪小的师妹充做丫鬟,陪在她身边。谭玄和燕雷平充做家丁,轮流在屋外值守。
对于这样的安排,燕雷平一开始当然是颇不情愿的,无论谢白城扮起女装有多么漂亮,多么像女孩子,他终究是男子。但丁露和纪芷薇他们却都觉得江湖儿女,没必要受这种礼教束缚,要是做什么都先想这想那的,还谈什么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呢?当事人都毫无意见,燕雷平又哪有置喙的余地,只好天天在屋子外头听他们在屋里聊天聊得有说有笑,热闹无比。
那一天晚上,也是轮到他值守在“香闺”之外。已是亥时过半,天黑得像泼开的浓墨,四下里万籁俱寂,乡人毕竟休息得早,宋关镇上,过了戊时人们就差不多收拾睡觉了,醒着的就只有一些知知不休的秋虫,加上他们这些别有意图的人,连身后的屋子里不知何时都没了说话声,大概也是困了、打瞌睡了——为了应对可能会到来的黑白郎君,谢白城和纪芷薇这些天着实辛苦,几乎昼夜颠倒,夜里不太敢睡,白天找时间补眠。只是时间久了,人自然也会觉得倦乏。
燕雷平抬头看了看不远处树梢上的半轮明月,夜风缓缓吹动,推着旁边的云一点一点地飘过来,月亮渐渐被吞吃了,天地间也顿时暗了一层。
就在此时,他灵敏的耳力蓦地捕捉到后院院墙那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似乎是瓦片“嗑啦”响了一声,他立刻转头,但要想看清发生了什么,他就得跃到房顶上,可跃上房顶又容易暴露自己,一犹豫间,他忽然瞥见院门外倏地闪进来一个黑影,他正要戒备,那黑影已然又近了几尺——是谭玄,谭玄冲着他一点头,然后做了个拎起衣领捂住口鼻的动作,燕雷平心领神会,看来他们的工夫没白花,正主真的登场了,而且可能忌惮富商家有家丁护院,用了下三滥的法子,放了迷烟。
他也捂住口鼻,同时提起一股真气抵住咽喉,眨眼的工夫,两个黑影已然蹿上了房顶,随即轻飘飘地落下。
燕雷平定睛一看,果然一个穿白衣,一个着黑袍,两人都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当先对上他的是穿白衣那个,手中握着两柄蛇形短剑,进退灵活,闪刺如电。他按照之前的计划,只做武功粗浅的样子,一边大喝几声一边笨拙地应对,不几下便卖个破绽,被白郎君一脚踹在大腿上,往后趔趄几步,一屁股摔在地上。
谭玄那边也是只做不敌,倒在院中,黑白郎君丝毫不恋战,转身便一脚踹开屋门。
谢白城和纪芷薇早就听到动静了,都在暗中做好了预备。黑白郎君破门而入时,纪芷薇只和两个师妹瑟缩在墙角做畏惧恐慌状,谢白城在隔扇的另一边屏住呼吸悄然观察,却见黑白郎君目光锁定在纪芷薇身上后,箭步上前,一把推开两个小姑娘,一个抓住纪芷薇的肩膀,一个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猛地往纪芷薇口鼻上一捂。
谢白城心中一跳,竟然用迷药?!眼看纪芷薇似乎在没提防之下中了招,身子软软瘫下,他顿时陷入了犹豫,还照原计划进行吗?纪芷薇会不会有危险?但在他犹豫之间,那个白郎君已经起身往隔扇这边来了。
当下他一时难做决断,只能先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把床上的枕头胡乱砸过去,白郎君嘿嘿一笑,随手挡开,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拿着帕子向他脸就过来了。谢白城急忙运起内力,封住自己口鼻,好在他们对自己的迷药药效似乎很有自信,在谢白城假做无力瘫软后,白郎君便丢开了手,却对黑郎君笑了一声道:“今天这两个妞,还真是绝色。尤其这一个,”他蓦地捏住了谢白城的下颌,“好漂亮的一张脸,真是让人爱得不行。”
黑郎君的声音要低沉些,他语气有些急促地吩咐道:“别说废话了,先赶紧带人走!”
白郎君恋恋不舍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他的脸颊,终于还是按照吩咐,把他猛地抱起,和黑郎君一起闪身破窗而出。
他们似乎早就来踩过点,对宅院里的构造颇为熟悉,轻车熟路地找到一棵歪脖子大榆树,一人抱着一个先蹿上树去,再从枝丫上跃至墙外。
谢白城闭着双眼,只听白郎君在跃上树时小声嘀咕了一句“好沉啊”,心里不禁一凛,生怕他会起疑,但他们大概也是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并未多在意,在跃出墙后,墙下停着一辆双驾马车正在等着。黑白郎君轻飘无声地落在地上,把他和纪芷薇迅速塞进车里,随即谢白城便听到一声轻喝,马蹄声和车轱辘转动声同时响起,他被扔在车厢里的座位上,好在这座位都铺了毛皮,很是柔软。他还是在装着被迷晕没有意识,耳朵却竖起努力捕捉着每一丝动静。
有人向他靠了过来,随即他整个人被翻过来,正面朝上,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颊,来回上下摩挲着,随即白郎君的那轻佻的语气响起:“这样的美人,却只能用眼睛看看,也太无趣了。”
黑郎君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无趣归无趣,不能动的东西可就是不能动。你别犯老毛病。”
白郎君懒懒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动……不过凭什么?人是咱们弟兄辛辛苦苦物色的,辛辛苦苦弄到手的,一点好处都拿不得?”谢白城感到他的手指在他脖子上游移着,带来一阵阵恶心黏腻的触感。虽然很讨厌,但他转念又觉得,由他来承受总比让纪芷薇来要好,此刻也只好继续忍耐。
“她们是要拿来换咱们弟兄前途的。等咱俩飞黄腾达了,什么样的女人弄不到?”
白郎君冷笑了一声道:“这样的女人是你想弄到就能弄到的?可遇而不可求也!”
黑郎君道:“你赶紧出来吧!别在里面想七想八的,女人嘛,吹了灯都一样,别犯你那酸病了!”
白郎君道:“你这么不放心我做什么?我还能……”谢白城感到他蓦地凑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想他要是敢亲上来那真的得当场动手了,但白郎君只是靠到离他极近的地方就停下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鼻息喷吐在他脸上,“我还能在车里把她们怎么样吗?”
他说着笑了起来,笑声里有一种毒蛇咝咝吐信般的阴冷。
谢白城听到车厢的门帘忽然一动,一阵风从外面卷进来,有人进来了。
白郎君直起了身子,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出来。瞧你这小气样儿。”
车厢的地板吱嘎一阵响,有人出去,有人进来了。
谢白城凝起耳力细听,只听见新来的这个人气息不稳,心跳虚浮,应该是全然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既如此,他便大着胆子,略略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车厢上方挂着一盏气死风灯,随着马车的前进而不断摇晃着,投下的光影也都晃碎了,成了一片迷离。新来的那个人似乎是个老妪,身材矮胖,头发花白,佝偻着腰,正在纪芷薇身上摸索着。
谢白城心下又是一紧,果然,不一会儿功夫,那个老妪从纪芷薇衣摆下方摸出了一把匕首,随手丢在一边。
然后,就是要转到他这里来了。
谢白城急忙把眼睛闭紧。搜身他们预料到的,也并没有指望能一直顺利地带着防身武器直到他们的藏身之地。但搜身,搜身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困难……不管外表上再怎么乔装打扮,尽量惟妙惟肖地贴近女孩子,身体……身体毕竟没办法。
他只能暗暗选择吸气挺胸,再……暗中尽量夹紧两边手臂,希望能蒙混过关。
还好,老妪的手只是在他身上从肩膀到两肋再到腰和腿依次拍了下去,也找到了他绑在腿上的一柄短剑。老妪拿着匕首和短剑转身出去了,对着外面两个人“啊啊”了几声,她似乎是个哑巴。
“小姑娘可不适合用这么危险的东西啊。”白郎君蛇一样冰冷黏腻的声音响起。
“放着吧,照常处理。”黑郎君则淡淡吩咐。
老妪又转身进来,弯腰从座椅下拖出了什么东西,然后谢白城就从眯着的眼睛缝里看见她把一块布塞进纪芷薇嘴里,再用布条绑起来。对她的双手也是如此,反剪到身后,也是用布条绑起。谢白城自己当然也没逃过这样的对待,只是这个哑巴老妪应该真的只是个普通人,绑得不算很用力。谢白城在她松手后,暗中试了试,确定自己只要想挣开就能随时挣开,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老妪在马车的角落坐下来,一双浑浊的眸子盯着他们。
谢白城还躺在座椅上,感受着马车下崎岖不平的道路带来的颠簸。
他们这是在往哪里去呢?真的能顺利抵达他们的藏身之处吗?
谭玄他们有没有顺利地跟上来?应该……不用担心吧?
听黑白郎君的对话,他们似乎是在为什么大人物搜罗美女,搜罗来的美女将会成为他俩的晋身之资。可是什么样的大人物需要用这样见不得光的手段来搜罗美貌少女?还能让他们“飞黄腾达”,“飞黄腾达”应该就不是说一般的发一笔财,而是带有加官进爵之意,这大人物还挺有本事的啊!
谢白城努力思考分析着自己目前已经掌握的信息,不知不觉间马车的颠簸已经变得平缓了些,似乎是行驶到了松软的乡间土路上。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约摸总共有半个时辰吧,马车忽然慢了下来,随即停住了。车厢外传来有人跳在地上的声音。
难道这就到了?藏身之地,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谢白城微微眯着眼睛,注意着外部的动静,却蓦地听到“嗯……”地一声,纪芷薇稍微动弹了一下,似乎是醒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