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安静了好一会儿,谭玄的声音再度响起:“生气了?觉得我太多管闲事?”
带着点试探的意味,却并不是小心翼翼,而是有种坦然,有种事情我反正已经做完了,你高不高兴都改变不了什么的有恃无恐。
这人还有这样的一面呢?
谢白城心里虽确实有些别扭,但此刻也的确什么都不能改变了。
他扭着脸看着窗外,看着墙根下摆着的一溜花盆,里面是正在盛放的各色菊花,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家倒霉,我高兴还来不及。要依我的心意,恨不得把他两条胳膊剁下来呢。”
谭玄在并没问是谁,只他身后笑了一声:“这有点难,毕竟要按罪论处,私刑还是不太行的。”
谢白城终于扭回头看他,只见他神色平和,斜倚桌边,双手抱臂,很沉稳笃定的样子。
他的心中忽然一动,觉得好像心里一直以来亘着的一个结,蓦地就被打开了。
谭玄似乎并不以为这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是羞耻或是荒唐,他这样淡然以待,却又明白清楚地告诉他已经彻底替他出了这口气,更解决了所有后患,让他……让他忽然觉得,能够真正的、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只是他倒没想过谭玄能为他做到这份上,这样雷霆手段,只眨眼间的功夫,就让偌大一个王家散了架。
就做朋友而言,谭玄简直是也太挑不出毛病了吧!有这样的朋友,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他长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浅浅地笑起来:“你该不会是去问了我二姐?”
谭玄却犹豫了一下,最后稍稍点了下头:“……你不说,但我还是不大放心,想办法打探了一下,最后的确是问到了你二姐那里。”
谢白城觉得很有些不可思议:“她怎么会肯告诉你的?这真不像她的做派。”
听他这么说,谭玄却有些得意地一挑眉:“那自然是你姐觉得我是个靠得住的人啦。”
谢白城皱起了鼻子,小小地“嘁”了一声,本想反驳,但竟又找不到什么可反驳的话,只好把嘴闭上。
谭玄却笑了起来,从倚靠的桌上站直了身子,向他伸出了手:“过去就过去了,咱们不说这个了。今天天气倒是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谢白城抬头望了他一眼,却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一直忘了说……多谢你给我的百用解毒丹,多亏了这药……”
谭玄伸在他面前的手却蓦地顿住了,过了片刻,讪讪地缩了回来,摸了一下鼻子。
“他对你……下药了啊?”谭玄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有些生硬。谢白城并未怎么在意,只“嗯”了一声:“下在酒里,现在想来,他是故意设计好的,先摆上来的是烈酒,我拒绝了,说我不喝,他就让人换了淡酒上来……他这样做,我就没起疑心……不过我原本就没想过他能做出这样……这样离谱的事。”
这是连锦城他都没有说过的具体细节,但对着谭玄,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可能是因为事情已经得到了彻底的解决,也可能是因为谭玄淡然的态度,让他觉得可以说出来,而不用再一直憋在心里,反觉得闷气得很。
“他下的什么药?你后来,有事没有?”谭玄又问。
谢白城想了一下道:“不知道,大概就是一般的迷药,就觉得头昏眼花,浑身没有力气……”他说着忽然笑了一声,“他还说是特意花重金配的,不会伤身体,真的很荒唐对不对?这种时候还要特意强调一下‘重金’,我当时差点笑出来……”
但谭玄却没有笑,不但没有笑,还皱着眉看着他。于是他的笑容也慢慢僵住了,从脸上掉下去了。
……干嘛啦,干嘛突然又这么严肃?跟他一起当这是一个笑话,一场闹剧不就好了吗?
“你啊……”谭玄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蓦地向他的脸伸出手,而他压根毫无防备,两边脸颊立刻就被捏住了,谭玄俯身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多长点心眼行不行啊?要是你那天没带着我给你的药呢?要是他搜了你的身,把药给你扔了呢?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啊?”
他的脸给捏得一阵痛,又不好说话,只好挥舞着手试图扒开脸颊上的束缚,谭玄蓦地一松手,他还没来及开口,那双手却又变成把他的脸颊往中间挤:“你回家给我对着镜子好好照一照,长了这样一张脸,请你就要牢牢记着多提防人,你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险恶,坏人是不会在脸上写个‘坏’字的,反而往往都笑眯眯的,像个大好人似的,别那么容易就相信别人!”
干嘛?这个人好好的干嘛突然发癫啊!
谢白城扒着谭玄的手腕,好不容易为自己的脸颊争取到了宝贵的自由,不得了!不得了!居然敢对他的脸上手了,还肆意蹂躏!
他一边揉着自己的脸一边气呼呼地道:“你要这么说,我看你就是最坏的坏人!你不就是天天笑眯眯的,特别像个大好人吗!”
谭玄看着他,忽然愣住,但他很快抱着臂气笑了,点点头:“你说对了,我就是最坏的坏人,你怕不怕?要不要逃跑?”
他这个时候倒不像平时那么温和沉稳,变得目光锐利,气势迫人,神色间自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威势。
谢白城仰头望着他,心跳竟不知何故乱了一拍。
他张口,声音却莫名其妙地有一些哑,他说:“我才不怕,我要为民除害!”
谭玄又怔了一下,蓦地笑起来,刚刚那一刻的迫人气势又烟消云散了。他抬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你怎么就跟我牙尖嘴利的!”
谢白城哎哟一声叫起来,抬手去捂自己的头。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跳又乱了那么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他今天怎么了?最近太累了?好像也没用功到这个程度吧?
谭玄叹了一口气,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问他:“……后来呢?后来他……有没有怎么样你?”
谢白城正全心全意地琢磨着自己的心跳,该不会是出什么毛病了吧?就压根没有注意到谭玄语气里的艰难和生涩。
“没有,他能怎么样我?他想亲我来着,不过我没让他得逞。还在我身上乱摸,恶心死我了。”他随口道。这话跟姐姐当然很难说出口,不过跟谭玄前面把话都说开了,又同为男人,自然就没什么特别要顾虑的。
谭玄却没吭声。谢白城抬头去看,见他脸色很不好,眉头蹙起,在眉宇间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不由笑了一声:“也没什么,我后来把他揍得也够惨的,脸肿得像猪头一样。要不是怕他家闹将起来,我那天非打折他两条胳膊不可!”
谭玄却摁了一下眉心道:“这才不是没什么。你啊……”他用满怀忧虑地目光看向谢白城,“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回衡都?”
谢白城一怔,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但在他弄清究竟是哪里不对前,他先对自己捕捉到的另一个信息开了口:“你要回衡都了?”
谭玄道:“没有,我就是打个比方。但我迟早总要回去的。”
谢白城低下头,默了一默,方才才觉得轻松下来的心情忽然又被坠住了,好好的,又不是要回去,干嘛这么说啊!
“……你要回就回去呗,爱去哪去哪。我去王家的时候你也不在越州啊,有什么分别?我靠自己不也好好的?说的好像没你在我就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了似的!”
话是赌气的话,但听话的人并没在意,反而又叹一口气,无奈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不是说你,是说我自己……”他似乎有些焦躁,抬手抓了一下头发,“你这样……我回衡都了也得天天担心你。要么你答应我,以后不会单独去赴这些莫名其妙的约了。”
谢白城却没理他最后提出的要求,只瞅着他,扯了一下嘴角:“怎么,你回了衡都还会惦记我啊?”
谭玄滞了滞,蓦地果断点了点头:“是啊,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咱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我回衡都自然也要担心你的,难不成等我回了衡都,你就打算把我忘了?”
谢白城一时没吭声,只转动眸子盯着门口洒进来的一方阳光看,看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又没这么说。”
谭玄也没立刻接上话,屋子里一时间只充满了远处逸来的隐约市声,还有风晃动树枝,枯叶坠落的轻响。
谢白城眼角的余光看见谭玄按在桌面上的手指向内蜷起,握成拳头,而且关节泛白,随即他的声音有点生涩地响起:“那我要是回衡都了……你会不会想我?”
谢白城觉得自己的心跳猛地快起来,脸上不由自主地发热。他轻轻咬着嘴唇,放在腿上的手指也蜷紧了,下意识地想否定,外面的院门却忽然被推开了,丁伯端着个托盘笑吟吟地走进来。
“刚蒸好的糕点,小谢公子,尝几个吧!”丁伯像带进来了一阵清爽的秋风,把房间里有些古怪黏着的气氛冲散了。
他放在几上的托盘里,盛着两碟点心,一碟白白胖胖的,像一个个雪团子,一碟是深紫色的,捏得像一艘艘小船。
谢白城对丁伯道过了谢,先拈了一个白团子塞进嘴里,是白糖馅儿的,甜得很,也烫,他一边嘶溜嘶溜吸着冷气,一边对丁伯夸赞说好吃,丁伯笑眯眯地请谭玄也尝尝,谭玄嘴上虽答应着,却没动手。
丁伯也知道他并不喜甜,也不再劝,只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谢白城埋头用糕点把自己嘴里塞得满满的,一边努力地嚼,一边才慢慢地说:“你们要是回衡都了,我肯定会想丁伯做的好吃的。”顿了顿又道,“小银马肯定也会想常岳。”
谭玄在一旁笑了一声,懒懒道:“那横竖就是没人惦记我呗。”
谢白城抬起眼皮悄悄看了他一眼,谭玄斜着身子、翘腿坐着,手里拿着枚紫色的点心,却不吃,只捏着玩儿,眼睛却也在悄悄地看他,乌黑的眸子清清亮亮的,让他一下子想到了黑黑亮亮的小狗眼睛。
“……得空的时候,我会考虑想一下的。”他努力咽了一口点心下去,白糖馅真的很香很甜,却盖不住心里的那一丝空落落的酸涩。
想不想的又怎样呢?越州和衡都离得那么远,说什么天涯若比邻,但做朋友,相隔天涯海角终归比不上能常见面吧。就算一开始还会彼此惦记,日子久了,还不就是渐渐淡了,甚或忘了?
衡都那么好呢,那么热闹。他现在来的是越州,焉知以后不去别的地方?不遇到别的人?这天底下出色的人多了去了,今天觉得他是好朋友,焉知明天不交到别的好朋友?
他埋头努力啃点心,谭玄却笑着往他凑近了点:“这么着吧,要是我回衡都了,你就给我写信好不好?当然我也会给你写的。”
谢白城怔了怔,抬头望他:“写信?”
谭玄点头:“对啊,写信。虽然越州和衡都间路途有点远,不过有驿站传信的嘛,最多一个月也能到的。你在越州有什么好玩的事就告诉我,我在衡都有什么好玩的事也告诉你,怎么样?”
谢白城把手里拿着的点心全塞进了嘴里,嚼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好吧,我考虑考虑。不过你怎么总说的好像马上就要回衡都了似的?要回去过年吗?”
“那倒没有,”谭玄笑着否定,把手里的点心撕了一块送进嘴里,“暂时还没打算回去。丁伯这几天都准备开始置办年货了。”
听他这么一说,谢白城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年货?对哦,已经快过年了。你们要是留在越州,倒不如来我家过年吧!”
谭玄抿唇笑了起来,没有立刻答话,沉吟一会儿才道:“行啊,到时候我去给你拜年。”
谢白城一下子又来了精神,过年多热闹啊,谭玄要是在越州过年,那他们可以一起干的事就太多了,可以一起放焰火,一起看灯,一起去烧香祈福,一起逛新年的庙会……
他一路想下去,蓦地又想到了什么,看向谭玄道:“对了,就算你以后回衡都了,我也可以叫我爹带我们去衡都玩儿,到时候就可以去找你,你还答应要请我吃衡都好吃的东西呢!”
谭玄看着他,脸上绽开一个粲然的微笑:“当然,我好好记着呢。你要是来衡都,想吃什么,想去哪里玩,都包在我身上。”
“那拉勾!”他想也没想地就伸出了右手,竖起小指,谭玄应了一声“好”,也伸出手,跟他的小指勾在了一处。
缠在一起的手指传来了不属于自己的体温。谢白城的目光凝在两人手指的勾连处,忽然觉得,衡都好像也不是那么遥远了。
第162章
进了腊月,越州的天气也明显地冷了下来,年味却渐渐地浓了。
本来过年应该是很开心的事,但谢家小公子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
他的朋友谭玄突然消失了。
其实他原来也时不时会消失一段时间,跑去忙他的事情,本不算什么的,但偏偏,两个月前他笃笃定定、正正经经地说过“以后我去哪里,都提前告诉你一声”。
哪有这么快就食言而肥的?!
谢白城真恨不得把他揪出来,掐着他的脸叫他详细解释解释他那句承诺是该怎么理解,是不是他理解得有问题,所以才会去了几次明珠巷,都是铁将军把门?
说好了一起过年的呢?说好了来给他拜年的呢?通通不算数了吗?
他还想着,谭玄会不会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来不及告诉他,但会赶在过年前回来?不过这么短时间的话,丁伯会跟着去吗?
但对于他们到底怎么做事的,他也不是很清楚。之前的接触中,他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丁伯应该是“宫里人”,净过身,才不长胡子。能派出宫里人跟着照顾谭玄生活,看来那位“殿下”真的很宠爱他。
他等啊等啊,等过了腊八,等过了小年,等到了除夕,鞭炮声响了满城,但谭玄还是毫无消息。
也许他还是回衡都过年了?过年回家,倒也合理。也许他一时仓促没顾上告诉他,也许等到过完了年他就会回来,那时候会向他解释……
他帮他找着借口,就继续等啊等啊。迎过了灶神,看过了花灯,等到艳艳的粉梅开满了山坡,明珠巷那间宅子还是大门紧锁。
谭玄没有回来,连同常岳,连同丁伯,都没有一点消息。
若非谭玄送给他的生日贺礼还在他的书架上摆着,明珠巷宅门上那处凹坑也还明晃晃的直扎眼,他简直要觉得过去那些相处的记忆都是一场幻梦了。
他既没有告诉他要去哪里,也没告诉他会不会回来,他叫他写信,却连地址都没留下,他说也会写信给他,可他连半个字都未曾收到过。
这什么大骗子啊!
待到灿锦园的海棠花再度盛开的时候,他终于为谭玄找完了所有能想到的借口,剩下的就只有他已经出了意外死掉了,或者当初不过是耍他,随口骗他而已这两种可能性了。
如果后者是真,那他可能会被气死,可能要拿着浮雪去追杀他,可能一辈子都不再相信什么朋友的鬼话了。
可如果前者是真……他知道前者不会是真的,但假如、只是假如的话,那……那不如还是后者吧。
三月的时候,他想,等到谭玄回越州,他绝对要跟他好好地生一番气,绝对不会轻易理睬他,绝不被他几句话就哄得回心转意。他要让他好好知道,信守承诺可是非常重要的。
四月的时候,他想,等再见到谭玄,他一定要摆出冷脸,要很冷淡很冷淡地对他,要是谭玄敢笑嘻嘻的,若无其事地跟他打招呼,他就要板着脸孔问他:请问您哪位?我们认识吗?我怎么不记得?好叫他认识到,他做得有多过分。
五月的时候,他有一天午睡起来,清点了他攒下的所有体己钱,看够不够去一趟衡都。他还特意去了一趟书铺,买了一本《山川舆图志》,回来在灯底下用手指头点着仔细研究越州去衡都的路该怎么走。
他是真的很想很想去一趟衡都,不为别的,就为找到那个跟他满嘴说的都是好听话的家伙问问,你说话不算话的吗?前脚说完后脚不认,你算什么大丈夫?!我谢白城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我以为你是我的好朋友真是瞎了狗眼。
但他压根就没有机会去衡都,就算他能去衡都,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谭玄。
他不知道他的地址,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就知道他的名字,只凭一个名字,在天下第一城的衡都,他要怎么找到那个人?
六月的时候,他过完了十六岁的生日。爹和娘都夸奖他最近终于长大了,比以前沉稳了许多,不总想着出去玩儿,在家也很少鸡飞狗跳地调皮,能安安静静地坐着,像个大人了。他甚至还无意中听到爹对娘说:白城也大了,该给他留意合适的姑娘了。娘说他还小呢,华城还没个着落,哪里就轮到他?爹却说,也不算早了,合适的哪有那么容易挑到,先留意相看着,找到了还要提亲,人家女方还要准备嫁妆,这一来二去,两三年功夫不是一眨眼的事?哪里早了。娘想了一会儿便也应声称是。
他从院子里蹑手蹑脚地离开,心里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他还压根没觉得自己长大呢,爹娘怎么就想到给他找媳妇的事上去了?他可一点都没觉得自己跟成家这种事有什么关系呢!
他还想要像一个真正的侠客那样去闯荡江湖,他还想去游历天下,看看名山大川,他还想去……还想去天下第一城看一看。
说不定,在他走在衡都街头的时候,会在无意间遇见谭玄?又或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叫他名字的熟悉声音……
虽然知道这只是自己的瞎想,但……但也说不定呢?不过,又有谁能说得准那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三年后?五年后?十年后?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开心,那么容易就成了相互信赖的好朋友,那时候只觉得分别像是很遥远的事,像是不存在的事,但事实却是……偌大世间,两个人要相遇,其实是那么需要巧合,那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啊。
他在几天后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和谭玄真的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再会了,但那时的他们都早已不是少年,而是三十多岁的大人。他问大人模样的谭玄,当初你怎么忽然就消失,音讯皆无呢?大人模样的谭玄笑嘻嘻地从身后拽出一个窈窕秀美的女子,对他说,真对不住,那时我恰好救了一位陷于危难的小姐,随后就一路护送她回了衡都。我们在路上彼此暗生情愫,回衡都后殿下为我们赐了婚……是啦,这就是我的夫人。
梦里看不清脸孔的娉婷女子对他盈盈行礼,娇羞妩媚。同样已经是大人模样的他站在陌生的街头整个人呆呆地怔住,只觉得迎面吹来的风又大又急,冰冷无情地撕扯着他的外壳。
是的,大人模样只是他披着的虚假外壳,外壳下依然蜷着一个在十五岁被丢下、孤单又迷惘的少年。
他从梦中醒来,瞪大眼睛看着还淹没在黑暗里的屋顶。
这感觉糟透了。
当初他还故意嘴硬,说得空时才会考虑想一想他。真糟糕啊,他怎么总是得空呢?
七月里,大姐秀城因为产后大出血,元气大伤,一直虚弱,与他们家是世交的宁河程家主动提议让秀城住过去一段时间,调理身子。商议之后,娘说他天天在家闷着也没个正事,就派他去陪着大姐。
他也没什么意见,留不留在越州,对他来说并无所谓,能和程家兄弟一处玩玩,倒也挺好。
他和程俊南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彼此知根知底的好兄弟,程俊南有个年幼的弟弟程俊逸,是个爱吃甜食的小胖子,又老实又认真,很想和他们一起玩,可是总被他哥欺负。谢白城却倒挺喜欢他,不但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爱好,他私下里其实一直都觉得程俊逸像只乖乖的小笨狗,可怜巴巴却又讨人喜欢,看见就忍不住要去揉一揉脸。
大姐调养身体,他就跟天天跟程家兄弟玩。结果却连傻乎乎的小孩子都看出了他不开心,傻乎乎的小孩子都问他,是跟那个衡都来的少年有关吗?
有关吗?有关吗?有个屁的关系!他都忘记他了,他已经不记挂他了,他就当没认识过他了!
他对傻乎乎的小孩子说:你记着,衡都的人都是大骗子!
就是大骗子,大骗子,大骗子!讲过的话,没一句是兑现的。
他想,是时候忘记这个人了。忘记他说过的话,忘记他做过的事,忘记他给他的许诺,忘记他们还拉过勾有过约定。
拉勾约定也太小孩子气了。小孩子气的东西,不就是注定要被抛弃在过去的时光里的吗?
九月的时候,他回到了越州。
现在已经成为了二姐夫的大师兄和锦城一起,忽然给他变出了一只小狗,周身乌黑油亮的皮毛,一对竖起来的尖尖耳朵,眼睛仿佛一对亮晶晶的黑玛瑙,见了他就扑腾着小短腿跑过来蹭他的鞋子,冲他吐出粉粉的小舌头。
锦城说是从胡市买来的,送给他养。他很喜欢很喜欢,抱着小狗在怀里,却忐忑地问:“爹同意了吗?”
锦城对他微微笑了一下,叫他放心,说已经在爹爹那里帮他说通了。
他终于难得开心地抱着小狗回了景明轩,爹虽然还要教训他不可玩物丧志,但他早已满心想着要给小狗起个好名字。
叫什么呢?叫什么呢?他把小狗举到眼前看,小狗歪着脑袋,毛茸茸的耳朵向一侧软软地倒下去,湿漉漉的小鼻子不住地往他手上嗅,乌溜溜的圆眼睛像一对墨玉做的小扣子。
……就说某些人的墨玉玉佩哪里像狼,这不分明挺像他这只小狗的?
墨玉……墨玉……
他把小狗拉近到面前,看着小狗的眼睛小声说:“玄玉,你就叫玄玉吧。”
小狗“汪”了一声,把尾巴摇成了一片影。
十月金风起,百菊竞吐芳。小狗玄玉能吃能睡,很快长大了一圈。而他呢,他鬼使神差的,又一次去了明珠巷。
好些天没下雨了,绿色的琉璃瓦上积了一层灰,“松风竹韵”的门楣上头有几根残破的蛛丝在风里飘飘荡荡。墙里的树枝兀自长满繁茂的叶子,生气勃勃地从墙头上探出来,显出无人打理、恣意伸展的快乐模样。
他连马都没下,目光最后落在门环上那被风吹雨打、已经锈迹斑斑的大铁锁上。
这真是奇了怪了,在谭玄忽然消失之前,他们一直相处得很好,他带谭玄去吃好吃的,吃完了告诉他是在王知进那吃到的,觉得味道好特意记下来是哪家酒楼的,结果谭玄捂着耳朵哇啦哇啦地叫着说不要听,还说要去吐出来。他笑得喘不上气,拉住他说食物毕竟是无辜的。
那时候丁伯是真的有在准备年货,他记得丁伯买了腊鸡腊鸭都用绳子栓了挂在屋檐下,他记得丁伯还自己搬了好几只陶罐在制腌菜,他和谭玄还曾一起捋起袖子帮过忙,帮忙的内容是往菜叶上抹盐粒。他们一开始还在好好地抹,到后面就变成拿盐粒相互扔,边扔边躲边笑,弄得丁伯一叠声地喊小祖宗们,你们一边玩去吧,别捣乱了。
他干嘛就不见了呢?他干嘛就突然销声匿迹了呢?
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又不着一丝痕迹地消失了。
怎么可以这样呢?擅自地出现在别人的生活里,又擅自地离开——
他吃到好吃的东西会想到他,他看到海棠花开了会想到他,他走在琴湖边会想到他,他看到沉落的黄昏和绚烂的晚霞会想到他,他听到寺庙里的晨钟暮鼓也会想到他,他连练剑的时候都会想到他,想到他的刀,想到他们交手,想到不想输给他,想到还要跟他论个高下。
这个人擅自钻进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把根系伸展得到处都是,他要怎么,要怎么把这些都连根拔起,扔将出去,而同时还让自己的生活保持原状,不受影响呢?
第163章
转眼间便是又一年春归。
乱花迷人眼,早莺争啄泥。
谢白城又蹿了一拳多的个子,已经比三姐华城高出半头了。
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新年里,爹爹终于直接提起了他们的亲事。
在年夜饭上,爹爹教训华城,年纪不小了,不要总任性挑剔,早些定下人家。
爹爹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定下,白城怎么议亲?别耽误你弟弟”。华城很不高兴,但在爹的面前她终究不敢发作,只低低地垂着头,赌气般地往嘴里塞着食物。
虽然他是出现在了爹的话语里,但他实在没办法觉得他跟爹口中的“议亲”有什么关系,就像在听一件别人身上的事,心里茫茫然的,一点实感也没有。
他和华城的关系跟以前比忽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几乎不会再针锋相对,更不会再乌眼鸡似的争执吵闹。
他们都变得安静沉稳了很多。
年后越州下了一场稀稀落落的雪,连屋瓦都不能完全盖住,但天气还是冷的,大家没事都不爱出门,只愿窝在屋子里烤火。
谢白城在路过家里小湖边的时候发现了华城,她独自坐在湖边的廊檐下,穿着一件藕色袄子,下配朱红长裙,很像一株迎着寒风盛开的灼灼鲜花。
他走了过去,在华城身边坐下,轻轻问她:“你不冷吗?”
华城摇了摇头,他们就并肩坐着,一起看湖面上露出的几截残荷。
“前两天舅母来,找娘说了半天悄悄话,是不是在说你的亲事?”过了一会儿,他小声问华城。
华城手里有一些揉碎的饼子,她拈了一小块“嗖”地扔进湖里:“准是说她那个娘家亲戚,反正我没兴趣,见都没见过的人,谈什么成亲?”
谢白城笑了一下,其实舅母一直在推销她娘家的一个堂侄,谢家上下都知道,只是当事人华城最不爱听。
“确实,见都没见过也太不靠谱了。还是二姐好,跟大师兄一块儿长大,什么都知根知底的。”
华城撇了撇嘴:“她多精明了,大师兄没有父母,本来就好比我们家养子一样,还不事事顺着她的心意。”
谢白城侧头瞧了她一眼,十八岁少女的脸明艳如滴露的芍药,他想了想便道:“你也可以学她啊,三师兄四师兄里挑一个?我瞧着他们都不错。”
谢华城蓦地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呢?成亲……成亲又不是去菜场上买萝卜白菜,随便挑一个就行么?”
白城好奇道:“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谢华城却一时没有答话,只默默捻着手里的点心。
白城笑道:“我猜猜?你性子这么好强霸道,准是要找个脾气好的,听你话的,还得是相貌英俊,少年英雄。”
华城意兴阑珊地扯了一下嘴角:“少年英雄往往都觉得自己了不起,有几个脾气好的?我啊,其实就一个要求,得对我好的。特别特别好,永远把我放在第一位的那种好。”
谢白城愣住,不大明白华城这个“好”究竟是什么标准。在他想,既是夫妇,自然是要对彼此好的,就像爹总会体贴娘,娘总会关心爹。但什么才算是放在第一位的好?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问了,华城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我说一句实话,你可别生气。”
白城奇道:“既是实话,我有什么好气的?你说吧。”
华城踌躇了片刻,目光落往地上:“我从来、从来没有被什么人放在第一位过。”
谢白城看着她的垂下的纤浓睫毛,一时呆住。
华城抬起眼来,看着他,淡淡笑了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小便总跟你比,总跟你吵?我小时候总觉得我们俩差不多大,凭什么爹娘总是更偏心你,总是待你更用心?我就气不服。甚至连大姐二姐、各个师兄也都更看重你……凭什么呢?我总是……不起眼的那个,排后面的那个。”
她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后来长大了些,我总算明白了,我是女子,你是男儿,你是爹娘盼了多少年的、唯一的儿子,你自然金贵,我哪里比得上?就算我再不服气也没用……这世道便是这样的。所以,我这辈子唯一能被人放在第一位的机会,就是、就是找到个这样的夫君……”
华城说着说着,脸上浮起一片微微的红晕,像撷来了天边的一片云霞。有这浅浅绯红的妆点,更显得她容色娇美,艳若桃李。
谢白城依然陷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华城说的这些,他从来、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过。他一直都只觉得华城不如大姐温柔,不如二姐能干,任性娇纵,又爱事事跟他比较,他有过好几次是真的觉得华城挺讨厌的。但……但在华城看来居然是这样的。
再细想想,好像确实如此。他小时候曾觉得凭什么爹对他的要求比对华城要严得多,那时他觉得是爹偏心女儿,但此刻再想,显然爹是对他寄予更高的期望。娘也确实更偏爱他,他跟华城的吵闹,除非真的是他的错,否则大多时候总是华城受到的惩罚更重,娘还说是因为华城是姐姐,姐姐总该让着弟弟……
虽然他自己从未觉得自己就该比华城多得到些什么,但……但事实就是如此。他忽然觉得对华城歉疚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偷走了华城许多看不见、但很重要的东西。
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那、那你准备怎么找这样的如意郎君啊?”
华城道:“不知道啊。不过,”她俏皮地笑了一下,“尽量想办法吧!对了,别总说我了,你呢?你也该知道,爹催我,其实是为了催你!”
谢白城脸上一热,讷讷道:“我还没到十七呢,也不知道爹急什么。”
华城嘿嘿笑起来:“谁让你是独子!你知不知道外头有好多姑娘巴望着咱们家去提亲呢!”
谢白城只觉得耳根更热,只盯着湖面闷声道:“不知道,我也没兴趣知道。”
华城用胳膊肘推了一下他,冲他挤了挤眼:“那你总想过想娶个什么样的姑娘吧?性格武功上都还好说,要是你非要找个容貌上胜过你的,我看那就难了。”
她虽然是玩笑的口吻,谢白城却下意识道:“容貌不过是皮相,一个人最重要的还是内在。”
话刚出口,他自己却忽然一愣,这话怎么耳熟呢?怎么好像在哪里听人说过?
是在……在一处草长莺飞的湖畔,一个一脸正经的少年说的。
那个少年从他生活里消失了之后,到现在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而他,他已经……已经不再那么经常地想起他了。
那个少年从他生活中消失后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他出现在他生活里的时间了。他总要……学会接受不是吗?
想是这么想,他的心里却还是乍然泛起了一阵久违的酸涩与怅然。
他现在,在哪里呢?在做什么呢?在他认为的内在顶顶好的那个人身边吗?他快乐吗?是不是已经……把他忘了呢?
“哟,你居然说得出这么一本正经的话!”华城揶揄的轻笑把他从芜杂的心绪间拉了回来。
他勉强地笑了一下:“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本来不就很正经的嘛!”
啊,他怎么连这句话都说得跟那个人那么像?他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倔强地望了一眼头顶上方铅色的天空。
要忘了他,一定要忘了他!
这一年海棠花开的时候,他们那群小伙伴,第一次没有相聚在灿锦园。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们的关系依旧很好,只是恰好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时间始终凑不到一起去。
吴绘和薛映荷她们也不再争着给他做点心,他们都大了,都不能,也不该再像小时候那样无拘无束地玩闹了。吴家和程家甚至开始议亲,彼此都知根究底,孩子自己也没什么意见,所谓议亲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只是吴弋动辄就在程俊南面前摆架子,俨然以大舅哥的身份横挑鼻子竖挑眼,而程俊南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怎么都不敢反抗。
他们这帮人一开始还议论过谭玄怎么忽然就跑了。他们一议论到谭玄就要问他,似乎他和谭玄关系最好,是大家都默认的事实。但他其实跟他们一样,也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他们的议论就渐渐少了,毕竟新鲜的事总在不断发生,大家的注意力总是很容易被吸引走。
再后来,再后来从说不清的某一天起,就没人再提起那个名字了。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
四月初,海棠落尽。灿锦园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已过,游人顿时稀落,只有零星闲人偶然在绿意茂盛的海棠树间漫步。
谢白城却选择了在这个时间独自前来。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大概年年春天都在灿锦园聚会——他们海棠会的第一次聚会就是在这里举行的,所以也因此得名。今年第一次错过了海棠佳期,心中总归有些遗憾。
而且……而且他们聚会的间隔也越来越长,人也越来越难凑齐。不难想象,再过几年,随着有人陆续成婚,有了自己的家庭,他们的海棠会,大概也就要名存实亡,就此消散了。
真是奇了怪了,年纪小的时候盼长大,总觉得长大了就可以更自由,更自由生活便能更热闹,更精彩。但岂料,真的渐渐长大,怎么却是越来越孤单,越来越清冷?
他牵着小银马,有点寂寞地穿行在树丛间。
几乎不用特意辨认道路,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他们惯常聚会的那处空地。
春红已谢,芳草茵茵,假山石依旧,四下里寂寥空阔,只有些雀跃的鸟儿,乐意享受这片远离喧嚣的安宁。
他握紧缰绳,看着眼前那片熟悉的风景,隐约间,似乎还能看到少年们两两捉对,在场上昂扬恣意地比试较量,似乎还能听见金铁交击、欢声笑语。
他抿了一下嘴唇,和煦的春风从天边滑过,吹拂起他的衣襟和发梢。
他牵着小银马走到空地旁,松开缰绳任由它自在地啃着地上新鲜的嫩草,他自己则抬头眺望了片刻,选了一棵高大的李树,三下两下爬到了高处的一处粗壮枝杈上,跨坐于上,往后靠着树干,双手交叠垫在脑后,闭起双眼,感受着春阳透过树叶缝隙撒在眼皮上的温暖。
涌入鼻中的是枝叶淡淡的清香,传入耳中的是小鸟婉转的啼鸣。
好吧,既只有他一人,他便开个一人的海棠会。
……可是连海棠都没有了。
唉,这叫什么海棠会呢?
他刚刚涌起的一点兴致蓦地烟消云散了。睁开眼睛,整片空地倒是可以尽收眼底。
他怔怔地望着周围一圈染满浓淡绿意的海棠树,忽地想起……两年前的三月,有个一身玄衣的高挑少年,环抱着手臂,笑吟吟地从树后面转出来,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欠揍的气息。
他那个时候怎么故意那么拽啊!又是说程俊南名字取得好,又是说他是小姑娘……他还说他欠他一枝海棠花呢……他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吧?
他勾起唇角自嘲地笑了笑,重新靠回了树干上。一枝海棠花而已,衡都可是天下第一城,天下第一城里,什么奇花异朵没有呢?海棠这种随处可见、毫不名贵的花,算什么?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最近他练剑练得非常努力,甚至一个月都不出一次门。到最后反而是娘一个劲地叫他出去走走,今天就是娘说天气好,非逼他出门。他没法子,只好出来逛。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一逛就逛到了灿锦园。
倒不如一个人在这里练会儿剑。他想。
但躺在繁茂枝叶里感受春意盎然,真的很舒服,他一时又有点懒怠,不想动弹。
他虽闭着眼睛,耳朵却自动捕捉到了风里的一阵脚步声。
有人往这棵树来了。
但他没理会,他佩着剑呢。一般人就算看见他坐在树上有些好奇,走近了看见有兵刃,也会怕惹麻烦而选择走开。
他又没干什么不好的事,坐树上而已,天气好时,大树上能爬一群小孩子呢,还有人把秋千系在粗壮的枝丫上的。
但那个人居然没绕开,居然一直走到了这棵李树下。
他心里懒懒的,就不想说话。决定只要这个人不做什么奇怪的事,或不是站着就不走了,他便先装睡着了,希望这个人识趣些,别来打扰。
但树下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然后……然后一个他很熟悉的、但又多少有点陌生了的声音带着笑响起:“小谢公子,树上躺得舒服吗?”
第164章
谢白城倏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翠绿繁密的枝叶和被枝叶切割出的细碎的蓝天。
他的手背能感受到树皮粗糙的触感,面颊能感受到和风的轻拂,这应该不是做梦……也、也就是说,刚刚那个声音,是真的有人在对他说话!有人……那个人……是那个……一字没有就消失了一年多的人?!
他一骨碌从树枝上坐起,侧身垂首,往下张望。
真的是他,真的是谭玄!
他还是穿着一身玄衣,头发还是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但他看起来好像又长高了一点,肩膀更宽阔,胸膛更厚实,连方才说话的声音都更低沉了些,俨然是一副大人的模样了。
他此刻双手抱臂,腰悬长刀,稳稳地站在树下,仰头看着他,脸上带着一抹他熟悉的、有点捉狭的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谢白城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糊涂了,这个人,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他是妖怪吗?是住在灿锦园里的妖怪吗?他怎么能像突然消失一样,又一点征兆都没有的又突然出现呢?而且,而且他今天只是兴之所至来的灿锦园,为什么能遇到他?
……不对,他什么时候回越州的?他该不会是到灿锦园来有什么事?
一时间,他脑子里翻转着的就是重重叠叠、不计其数的念头,他没办法从这些念头中理出一个清晰的、合理的,也就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什么,该做何反应。
谭玄见他愣愣的样子,不说话也不动作,他自己倒是稍微抿了下唇,转头抓了下后脑勺,随即又看向他:“喂,白城,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谢白城这才蓦地想起了他曾经有过的种种计划,于是便拉下脸:“抱歉,您哪位?我见过你吗?”
谭玄噗嗤一声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双手换为叉腰的姿势,舔了一下嘴唇,点了点头,朗声道:“在下姓谭,名玄,衡都人士,曾忝列谢公子好友之位,谢公子可记起来了?”
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让谢白城禁不住也噗嗤笑了一声,但他旋即想起自己是该生气的,是该板住脸的,便又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道:“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来着的,不过这人老早就突然失踪了,我就忘了他了。”
谭玄脸上终于浮出了一点惭愧的神色,深吸了一口气道:“……这确实是我不好,不过我是有原因的。你先下来好不好?这样跟你说话我脖子都疼了,下来咱们慢慢说话。”
谢白城却想我才不轻易上你的当,早就想好的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决不给他几句话哄得犯迷糊,便坚定了自己的立场,先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你几时到越州的?怎么又想起来这小破地方了?”
谭玄笑道:“越州还小破地方?其他地方还能要吗?我是今天刚到的……刚到就不知怎么的,特别想来灿锦园转一圈,没想到恰好遇见你了,咱们还是很有缘分的。”
听他说今天刚到,虽不能确定事实是否如此,但谢白城心里还是蓦地觉得舒坦了些,而且怎么偏就这么巧……他是一时兴起来的,谭玄也是……难道这真的说明他们有缘分?
“你走都走了,又回来干什么?”他又问。
谭玄道:“我当初本来就没打算走,真的准备留下来过年的,事情还没办完呢。只是突然有意料之外的情况……现在当然要回来继续没做完的事。哎,你下来吧,下来找个地方咱们坐着说话不好吗?”
谢白城却道:“你叫我下来我就要下来?我偏不!我在上面待的好好的,舒舒服服的,干嘛要下来?”
谭玄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片刻,点头道:“好,你不下来,那我上去!”说着当真捋起袖子准备上树。
谢白城连忙制止他:“上面只够一个人待的,你别上来!”
谭玄不由好笑,只好停下:“那你要怎么才肯下来?”
谢白城转了转眼珠子:“你让我想想。”
谭玄当真就站在树下乖乖等他想,有时动一下步子,有时摸一下鼻子。谢白城不禁心里好笑,他倒还挺老实的。这老实听话的样子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玄玉。给玄玉的盆子里倒上食物,却又不许它立刻去吃,它就是这幅样子的。
对了,有主意了。
他往前探出一点身子,低头冲谭玄道:“这样吧,你承认你是说话不算话的癞皮狗,学三声狗叫,我就下来。”
谭玄愣了一下,旋即道:“我承认我算是说话不算话,但我真的是有原因的,不是故意的。你别瞎闹了,下来我告诉你。”
谢白城蓦地有些不高兴了,都这个时候了,这人还硬要说“算是”,他分明就是!铁证如山的是!又不是他提的要求,是他自己说的去哪里会提前说一声,是他自己说的写信保持联系……又都是他自己食言没有做到,怎么好意思说“算是”的?他提出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吧,还说他是“瞎闹”?
瞎闹?!这真是不能忍!他知道他一字不留忽然消失后自己有多担心吗?他知道自己曾经多么惦念他甚至连梦里都梦见他吗?就这样一点小小的惩罚,他还要说是瞎闹?
他真的有点动气了,脸色也就真的沉下来了:“我就这要求,你做到我立刻下来,做不到,请你自便,不要打扰我休息!”
谭玄皱了一下眉,稍微沉吟了一下。他本以为他只是斗争一下马上便会答应,便会顺着他哄他开心,毕竟以前只要他好像有些生气了,谭玄都会立刻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想法子逗他开心呢。
谁知谭玄一开口却是:“我还当你该长大了些,不会这么……孩子气了,结果怎么还是这样?我是想同你好好聊一聊这一年间的事的,你却……”他抿了一下唇,重新开口,放缓和了些口气,“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快下来,我接着你。”
这句话还是他以往熟悉的、那温和的、哄人的语气,他甚至还向他举起了左手,要接他下来。
可是,可是前面那番教训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说什么孩子气,言下之意就是说他幼稚,不懂事,任性瞎胡闹呗!
哦哟,那还真是对不起他谭大公子了!他谢白城就是这么个幼稚、不懂事、任性瞎胡闹的小孩子!
他的脸色已经冷成了一块寒冰,声音也沉了下去:“你叫不叫?你不叫就走开!我又没请你来同我说话!”
谭玄脸上温和的表情也倏地一下散去了,有些严厉地瞪着他:“你好好的摆什么少爷架子?别的没学会倒学会摆架子看不起人了?别人就该讨好你当你的狗?我倒没这样的爱好!你爱待在树上,那你就慢慢待着吧,不奉陪了!”
他说完居然真的转身就走。
谢白城一时间都呆住了,这算什么?这算什么!错的明明是他,凭什么好好的自己反招了一顿训斥?!他什么时候摆少爷架子了?他什么时候看不起人了?他什么时候觉得别人就该讨好他当他的狗了???
这个人这一年里发生了什么?脑子坏掉了吗?居然、居然这样对他这样说话!
他居然真的走?!真的……
望着谭玄渐渐走远的背影,谢白城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一团巨大的委屈充溢了他的心房,旋即又化作一股酸涩直冲鼻腔,他的眼睛都模糊了起来。
谭玄却又蓦地停下了脚步,稍微侧转了一点身子对他道:“我还住在明珠巷,你要是想明白了,就过来吧。”
说完,他就真的走了。
一点不带停留的,一点没有迟疑的,走了。
一阵春风飒飒而过,明明温暖宜人,谢白城却觉得面红耳赤,脑子发涨,耳朵嗡嗡直响。
这算什么啊?凭什么啊?哦,他这样老气横秋地把他劈头盖脸教训一顿,倒好像违背承诺玩消失的人是他一样!还说什么“想明白了,就过来吧”,哈???他脑子也坏掉了吗?他要想明白什么?想明白他教训得对,想明白是他自己不好?然后自己还屁颠屁颠地跑去明珠巷?
他谢白城、他谢白城……虽然不是什么有大出息的英雄豪杰,但、但也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他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脑子出毛病了吧!这个人!好好的跑回越州来,跑到他跟前来耍什么威风啊!去你的吧!你不在我不也过得好好的!又不是没了你我就活不下去了!这样子倒好,原来留下的都是些美好的回忆,心里总是牵挂不舍,这么一来,倒是能真正下个决断了!
他气得要命,在树上又坐了很久,坐到发现小银马边吃边走都跑得远了,才急忙下来跑过去牵住。
这人是发什么毛病?
他摸了摸小银马额头上的软毛,心里还在想。他不过是想出口气,为自己一年多的牵肠挂肚,他要是老老实实做了,就不过是哄他开心一下,不就完了吗?他们现在一定是骑马并辔而行,听他说着他究竟为什么会不辞而别,和这一年里他的经历。
……又或者,他要是没一时心血来潮提出那个要求,就……就他叫他下去时,他便下去了,那现在也一定好好的没事呢。却偏偏……
他又没有什么恶意,只是那一刻,看到在树下乖乖的、老老实实等着的样子,和玄玉真的很像。正好他也穿一身黑衣服,不就活像一条乖乖的、很听他话的黑毛大狗吗?谁知道触到他哪个霉头了,莫名其妙对他发一顿火。
他自己不觉得过分吗?!
谢白城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生气,直恨不得立刻跳上小银马,冲去明珠巷,跟谭玄好好吵上一架,最后要潇洒地说上一句:不想做朋友就别做,我高攀不上你这位衡都谭公子,从今天起你从我的好友之列除名了!
这么想一想真的很畅快。然后他要跑回家抱着玄玉好好摸一会儿。
……不对,是不是该给玄玉改个名字?毕竟这个名字是因为……咳咳,才这么起的。每叫一次都想起那人来可如何是好?
啊,他要是知道他的狗叫玄玉,是不是更要生气了?这……这可能一般人都会不大高兴?把自己的名字拿去给狗用……虽然他是很喜欢小狗,如果是他讨厌的人,他还绝不想小狗跟讨厌的人的名字沾边儿呢。
但、但世俗上,好像一般都认为把人和狗牵上关系不太好,是有点侮辱人的意思。比如走狗,狗腿子……这对狗确实有点不公平,但世间一般认识就是这样。
他因为喜欢狗,所以觉得罚别人叫三声狗叫不算什么,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他自己还常和小狗互叫呢。然而或许以一般眼光看来,让人学狗叫,承认自己是狗,是……是比较侮辱人的?
他想着想着,忽然又想起谭玄的身世,他说自己是个孤儿,得贵人收养,才读了书,学了本事,所以有了本领后也在为贵人做事。他这样……会不会被对他心怀不满者叫做是那位贵人的“狗”?
很有可能呢。如果被人在背后这样恶意的议论,他一定很不开心吧。他一定……很讨厌被别人这样说吧?
所以他才会忽然生气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他的所作所为,好像确实有点过分。
哎呀……他真的没有恶意,绝对没有认为谭玄就该讨好他,讨好他就要做他的狗的意思……他怎么能那么理解呢?这误会可大了。
短短片刻之间,他的心思却已是百转千回,有了许多次起伏。
起伏到了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去趟明珠巷吧,不管怎样,得、得把话说清楚,跟他解释一下嘛!
他翻身跨上小银马,抖擞缰绳,向着明珠巷的方向飞驰而去。
第165章
明珠巷还是那个样子,只是绿琉璃瓦的门头显然是刚打扫过,在阳光下锃锃发亮。先前看见的凌乱蛛丝也完全不见了踪迹,“松风竹韵”四个大字又显出古朴威严的气势。
谢白城翻身跳下马,发现门扇居然是敞着的,一眼望去没见到人,但听见里面有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说的都是些东西放在哪的话。
看来他们是真的刚刚回来,只来得及打扫一下门脸,连行李都没归置好。
谭玄没有骗他,他真的是刚回来就去了灿锦园。他会这样做,一定……一定也是因为想着他吧?想着他们是两年前在灿锦园相遇相识……
想到这一点,他心里顿时又升起些歉疚,虽然一年多未见,但谭玄应该的确也是一直牵挂着他的吧……
他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下,抬手敲了敲门板,但里面的人好像很忙碌,没人出来应门。
他……他也不算什么外人吧?毕竟他以前来明珠巷蹭吃蹭喝甚至蹭睡的次数也不少。不知道常岳和丁伯有没有一道来,丁伯当初腌的咸菜怎样了?
他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干脆把小银马系在门口的拴马石上,自己悄然跨过了门槛。
没人招呼就没人招呼吧,他就悄悄地进去,吓谭玄一跳。看他会是个什么表情,还想训他不想。
他蹑手蹑脚地往里走,目光一一扫过庭院房舍,一切都还跟记忆中一样,让他心中泛起一阵怀念。
第一进院落他居然没遇上人,于是他便穿过跨院往第二进院落去。
第二进院落的院子是他和谭玄常常切磋的地方,也是他们最常吃点心聊天的地方。
他穿过跨院的门廊,抬起头张望,只见那方院子里现在横七竖八摆着不少箱箧行李。他们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啊?一愣神间,忽然听见一个清清亮亮的少年声音响起:“喂,谭玄,我到底住哪儿啊!”
谢白城骤然停住了脚步,便见一个少年旋风般从书房里跑出来,在看见他的瞬间,也蓦地定住了。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少年。中等个子,身材纤瘦,一张白皙脸庞,面孔微圆,下颌尖尖,两道挑起的纤眉下是一对潋滟明亮的桃花眼,眸子漆黑,唇瓣嫣红,恍若春红轻染,此刻正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着。
这时谭玄的声音骤然从旁边的厢房里传出来:“不是说了随你挑,你挑中哪就安顿在哪,大少爷你就自个儿决定吧。”
他的声音由远及近,到最末一句时,人也从厢房里钻了出来。
现在变成了六目相对。
美貌少年依然看着谢白城,谢白城也看着他,谭玄一会儿看看美貌少年,一会儿看看谢白城。
“这谁啊?”美貌少年骤然抬手指着谢白城,却看向谭玄问。
谭玄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脸上的表情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少年没得到回应,便又扭头看回来。那是一看便知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脸,满是好奇和探索的眼神,冲着他一笑:“好俊的小公子啊!你是谭玄的朋友?”
谢白城却像蓦地从定身术里恢复过来了似的,他连看都没看谭玄一眼,转身就往外疾步而去。
谭玄本就一直看着他,此刻连忙“哎”了一声,紧跟着嚷:“白城!白城!你等等!你别走!”
一边说一边就在后面追他。
霎时间院子里就只剩下美貌少年一脸疑惑地站在原地了。
谢白城只觉得有一股冰冷的火在铺天盖地地烧。
他满脑子回响的都是那美貌少年的话,“谭玄,我到底住在哪儿”,还有谭玄的回应,“大少爷你就自个儿决定吧”。
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扭曲的,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也听不见周围有没有别的声响。
哦,好啊,好啊!难怪一见面就看他哪里都不顺眼,难怪要把他好好教训一顿……原来、原来……
是啊,是啊,他就是摆少爷架子,这个“少爷”就是想怎样便可以怎样,听口音这“少爷”应该也是衡都人,怕是正儿八经地贵公子,不是他这种、这种乡野小子……
那是,人家都是衡都来的,都见过大世面,都高贵着呢,他算什么?他自然不配同他们交往的……原来也不过是谭玄的一时兴起吧,现在桥归桥,路归路,让他们衡都人自己相得去,他、他算什么……他也不稀罕!
满心的愤怒和委屈之下,他甚至连自己是骑马来的都忘了,拴在门口的小银马本来正努力啃着墙根的小草,忽然就见主人疾风般出来,看都没看它一眼,便直往远处跑。小银马还没来及弄清这是怎么回事,紧跟着门里又跑出一个人,一路叫着“白城”追上去了。
谢白城听见了谭玄在后面叫他的声音,但他根本不想理会。凭什么对他就是疾言厉色的教训,对那个美貌少年就是千依百顺的迁就?这什么人啊!他以前一直以为谭玄是对自己另眼相看的,对他特别纵容照顾的,现在看,能给他的,凭什么不能给别人呢?或许人家又不会任性,又不会摆架子,又不会瞎闹,又没有小孩子脾气……
他的手腕蓦地被抓住了。
被抓得很紧,很牢,他用力挣扎,却挣脱不开。
“放开我!”他回头叫起来。
但谭玄显然一点都没听他的话,并且还立刻向他喊:“白城,你听我解释!”
“不听!”他愤愤地甩手,甩不开,真讨厌!
“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谭玄却不管他的反抗,自顾自地开口,“是个正儿八经的世家公子,从小家里管教甚严,一直读书读书的,好不容易借着去探望叔父的机会能出来一趟,非缠着要跟我一道走,好自由自在地玩几天,我、我总不能拒绝他啊!”
谢白城挣扎了半天,见横竖也挣不开,干脆省些力气不动了,只低头站着,也不理会。
谭玄悄然窥探着他的神色,顿了顿又道:“喏,你喜欢的莲隐,就是他配的,他姓温,叫温容直。我们、我们六岁就认识了,真的,就跟你和吴弋、程俊南他们一样。”
听到“莲隐”,谢白城本来是不大高兴的,但说是跟“吴弋、程俊南他们一样”,他就稍稍抬头看了谭玄一眼。
谭玄顿时备受鼓舞了似的,继续道:“我不好……我确实跟你说好了去哪里都要告诉你一声,但、但那个时候,对我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病危了……我实在顾不上,跟着来报信的人立刻就走了。”
“……是‘殿下’吗?”谢白城低声问。
谭玄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嗯”了一声。
握住他手腕的力度变轻了,变成了只是轻轻拢着,但他也没有挣开,只道:“那……那后来呢?殿下好了吗?”
谭玄低下了头:“……不在了,薨逝了。”
谢白城有些震惊地抬头看他,他知道对于谭玄而言,那位“殿下”有多么重要,他是多么的尊敬和敬仰他,殿下不在了,他一定……一定很受打击,很伤心吧?
谭玄却抬头冲他勉强笑了一下道:“本来我该……在一切结束后就回来的,但师父另有事情交代给我做,去了别的地方大半年。我刚把所有的事情办完,就回越州来了。”
这次换成谢白城低头不语了。
谭玄却拉了拉他的手臂,小声道:“别生气了。”
他道:“我没生气。”然而这话连他自己也觉得站不住脚。
谭玄笑了一下,手往下滑,握住了他的手指,忽然轻声地、有些结巴磕绊地道:“不过,这一年多里,我一直……每天……天天都……”
“谭玄!你这当真没有多的被子吗?”他话说到一半,就被身后传来的、属于温容直的清亮嗓音打断了。
谭玄闭了一下眼睛,转过身,只见温容直不知何时也跑了出来,正扒拉着大门望着他俩。
“跟你说了没有!准备那么多被子干嘛?你自己去买不就完了?”谭玄没好气道。
温容直撇了撇嘴:“你这什么待客之道啊!”
谭玄道:“是你自己非要跟我一道走的,我都说了我们出门在外很辛苦,不比你这大少爷在衡都的舒服日子。”
温容直却没答他的话,而是伸长脖子试图往他身后看:“哎,你们俩说什么呢?干嘛要跑外面来说呀?给介绍介绍呗!”
谢白城脸上微热,觉得自己方才实在有些失态,此刻并不是很想面对这位温公子。然后他就发现谭玄稍微挪了一下步子,把他更好地遮蔽在了身后。
他定定地望着谭玄的后背,觉得他真的是身姿更挺拔、后背更宽阔,真的更像一个沉稳可靠的大人了。
谭玄挡在他身前,对着探头探脑的温容直大声道:“哎,对了,我刚才回来路上,看到一家书店门口打着招牌,卖洛山先生最新的集子,好些人围着买呢,你是不是也想要来着?”
温容直闻言眼睛顿时一亮:“真的?你怎么不早说!唉!这江南就是文气足,连书都出得比衡都快!李胜、李胜!快拿钱袋来!”他话音刚落,便有个长随打扮的汉子也从门里冒了出来。
温容直忙不迭地问:“哪家书店啊?在哪儿?”
谭玄抬手一比划:“从明珠巷出去,往左拐,到了琴湖边上,再往前走两百多步,向右进去,叫什么我忘了,反正你注意看招牌呗,不过你这会儿去说不定已经卖完了!好多人买呢!”
温容直一听这话更着急了,连忙一撩袍摆蹦出来:“那我先去一趟!可不能卖完了!”说着就带着长随匆匆走了。
见他走远,谭玄才转回头对他一笑,朝着温容直走远的背影挤了挤眼:“读书人!”
谢白城也不禁抿唇笑了一下,这个温公子,看起来挺精明的,怎么给谭玄三言两语就支派走了?
谭玄看着他的笑,真是如春水映梨花,不禁微微有些失神,过了片刻才温声问:“回去吧?”
谢白城低头不语了片刻,最后慢慢地、温顺地点了点头,跟在谭玄身后,走回了松风竹韵的门楣下。
第166章
谭玄领着他一路走回了第二进院子的书房。
书房里跟以前不大一样了,架上多了不少书,桌上摆了笔墨纸砚——不是以前那种普普通通、能用就好的类型,而是古朴典雅、一看就很有来历的那种。
谭玄见他盯着看,干笑了一下,用手一比划:“温容直的。”
谢白城也猜到了,只把眼睫垂了下去。这个温公子,俨然把明珠巷当自己的一方天地了,但人家原主人都没什么话说,他这个不相干的外客说什么。
谭玄却有些局促,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两手比了个圈:“这进院子就暂时给他和他带来的人住……我还住后面。”他觑了一眼谢白城的神色,又连忙补充,“不过他也不会住多久的,过段日子就该去他叔父那里了。”
谢白城还是没说话,谭玄也不知该说什么,气氛一时就冷清了下来,只听见外面仆役搬东西的声响。
“我想明白了。”谢白城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份沉寂,声音略有一点艰涩,“……是我不好,来给你赔不是了。”
“不了不了!”谭玄却慌忙摆手,然后低头叹了口气,“……我也有不对。不该那样说你……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一时间……本来遇见你真的很高兴的,是我不好。”
这还是谢白城第一次看见他这般手足无措的样子,明明个子那样高的一个人,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般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哪里还有半点之前教训他时的威风模样?
他不禁有些好笑,心说你也有今天?脸上却带着云淡风轻的微笑道:“真的?你是特意去寻我的吗?”
谭玄道:“……我倒没想过能正好遇见你。你怎么一个人在灿锦园?”
谢白城一脸轻松地道:“就忽然想去看看。海棠花落了,倒也算是个清净去处。”
谭玄笑了一下:“所以咱们还真是挺有缘分的!”
谢白城没接他的话,只转了一圈眼珠,望了望屋里的陈设。桌椅还是那套桌椅,他还清楚地记得他和谭玄怎么分坐两旁说话,丁伯怎么送来糕点。可惜,这里却归别的人了。
“我不是要摆架子,也不是要侮辱你……”
“我知道!”他话未说完,谭玄就打断了他。
他看了谭玄一眼,这家伙的脸居然有点红。呵,这会儿怎么这么老实了?
但他当然不会再落井下石,他谢白城可是个厚道人,他被莫名其妙地抛下一年多,刚刚还平白又生一场气,让这家伙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也是应该的。
“常岳和丁伯呢?有没有跟你一道来?”
谭玄忙道:“我们有匹马来的路上生病了,常岳请大夫去了,丁伯出去采买食材去了。”
听到自己熟悉的两人也都来了,谢白城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谭玄却忽然道:“对了,我还有东西送给你!”
谢白城不禁好奇侧目,谭玄叫他等一会儿,自己则匆匆出去了,不多会工夫,捧回来一只竹篾箱子,往桌上一放。
“什么东西?”谢白城问,瞧着还挺沉的。
“你打开看看。”谭玄脸上带着兴致勃勃的微笑向他示意。
谢白城依言走过去,打开锁头,揭开箱盖一看,里面放着两册书,还有四只小瓷坛子。他拿起册子一翻,内页居然密密麻麻抄录的都是菜谱。
谭玄在旁笑道:“衡都到越州路途遥远,吃的也带不过来,我就找人搜集了不少衡都酒楼里有名的菜肴和点心的方子,你可以拿回去叫人照着做。”他说着又往那四只小坛子一努嘴,“这是衡都有名的朱记蜜饯果,选了四样带给你尝尝。宫里也上他家买的,该是不错。”
谢白城瞧着手里的册子,抄录得清清爽爽,还一一标明了出处,那四只小瓷坛也俱是精美,一路从衡都跨越千里,颠簸而来,却还崭新如初。
不说这份礼物值多少价钱,倒难得是别人的这份用心。
他这会儿便一点也不气了,把册子合上捂在心口,对着谭玄又如初一般地亲亲热热地笑了笑:“多谢你了。”
谭玄见他笑了,似乎也很松了一口气,应道:“不必,你喜欢就好。”
他眨了眨眼睛,目光垂下,落在谭玄腰上悬着的那枚狼头玉佩上,倏地想起了刚才在门外的对话。
“……你,那个……你的‘殿下’,薨逝了,你该很难过吧……”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谭玄的眼睫也垂下了,抬手轻抚了一下玉佩,强笑着道:“也还好……殿下他身体一直不好,本来太医还说他难长大成人呢!能如此已是老天开恩……我们也早都有准备了。”
谢白城瞧他神色,便知他这话虽不是作伪,但要说不伤心却也不可能。一心敬爱景仰、又于自己有大恩的人撒手人寰,又岂是提前做好了准备便可无动于衷的呢?
他沉吟了一下,蓦地想起件事了,不由又问:“那位殿下……难道是齐王殿下吗?”
谭玄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正是,你怎么知道?”
谢白城道:“我想起来了,去年三月里,越州市面上也传着消息,说是齐王薨了……都说齐王是个贤王,最贤明不过,还有不少士大夫们写祭文遥祭他呢!”
谭玄淡淡笑了笑:“确实。他是……再贤明不过的人,简直是个圣人。自己身体都那样了,还一直记挂着天下,记挂着朝政,记挂着百姓……”
气氛一时有些伤感,虽然他完全没见过那位齐王殿下,但既然士人和百姓对他的评价都那么高,谭玄那样的景仰他,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谭玄蓦地清了下嗓子,故意用明朗些的声音打破沉默:“对了,温容直的长姊就是齐王妃,他姊姊很宠爱他,所以他小时候常去齐王府玩,我们俩就是那样认识的,也就一直玩到了大。”
谢白城点了点头,王妃之弟,那家中出身必也是很高的,果然是正儿八经的贵公子。
谭玄又道:“他人是很好的,你……你跟他熟悉一些便知道了,为人很正派也很亲切,是个很可结交的朋友。”
谢白城心中却想,你的朋友未必也要是我的朋友,这样的世家公子,我同他结交什么?又不是像你们自幼相识,竹马之交。
眼见谭玄似乎还想向他大力推荐这位温公子,谢白城当即先发制人地打断他:“说起来,你这次来越州,要待多久?”
虽然今天是刚刚见上面就问人家什么时候走是不大好,但他是受够了被这人不告而别的滋味,倒宁愿先弄弄清楚。
谭玄愣了一下,旋即道:“今年八月十五不是要开武林大会吗?我打算到时候从越州直接去。你也会去的,对不对?”
听他这么一说,谢白城才想起了武林大会的事,没错,他的确是要去的,他点点头:“今年我还要打新秀擂呢。”
武林大会三年一次,新秀擂年满十六可以参加,到八月份,他已经十七了,自然是有份的。
谭玄笑道:“那我去替你加油助威。”
“你不参加吗?”谢白城有些好奇,按理说谭玄也符合参加新秀擂的年纪,新秀擂是武林中各大门派的年轻人最便于崭露头角的舞台,哪个有资格参加的习武少年不跃跃欲试呢?
谭玄却无所谓地一笑:“还没决定好,可能会下场玩玩。”
呵,又拽起来了。谢白城在心中无声地撇撇嘴,不过心中却也知道谭玄的确有骄傲的资本,他身手那般出色,如果参加新秀擂,只怕就算不拔头筹,也至少该拿个榜眼。
“你呢?这段时间里,你啊,越州啊,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谭玄的声音蓦地把他从对武林大会的期待中拉了回来。
亏得他还知道问问。
他便拣了些小伙伴间的趣事说给他听,尤其说了程家和吴家在给程俊南和吴绘议亲的事,谭玄听了很是笑了一阵,说程俊南这下该心满意足了,多年夙愿终得偿。
谢白城看着他的笑容,心中忽然想起,谭玄比程俊南还大几个月,按理说也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却不知有没有人替他张罗。他又想起自己曾经的那个梦来,梦里女子的脸虽看不清楚,却直觉和谭玄很是般配,一个英俊一个柔美,堪称一双璧人,一时涌起一股冲动很想问一句,但这股冲动到了嗓子眼儿,却又给他无声地咽了下去。
他们终究是江湖男儿,怎么能净聊这些小儿女的事情嘛!
他便话题一转,提起自己最近把家传的四套剑法都练好了,倒想跟谭玄再切磋切磋。
谭玄瞧着他笑了笑,应承下来。
只是第二进院子目前还给温容直的行李霸占着,他们俩只能换到了一进门的院子里。
刀来剑去,这一场比得竟是平分秋色。谢白城终于能够把家传四套剑法融会贯通,顿时剑着上变幻无穷,忽快忽慢,忽轻忽重,谭玄显然一时还不能适应,应对间颇有些勉强。这让谢白城顿时来了精神,越战越勇,二人打到百余招,难分胜负,各自收回兵刃,相视一笑。
正在此时,只听大门处传来一阵“啪啪”掌声,谢白城擦着额上的汗,回头一看,只见温容直斜倚在门旁,笑嘻嘻地看着他们,手还没有放下。
“厉害厉害!两位少侠真是教人佩服得紧!”他一边说,一边跨步走进来,一直走到谢白城面前上下打量着他。
他那双眼睛又大又黑,虽然个子不高,但盯着人看时很有压迫感。谢白城给他看的心里有些发毛,不禁露出戒备神色:“你干嘛?”
温容直却冲他粲然一笑:“哎呀,江南果然人杰地灵,钟灵毓秀,竟有小公子你这般神仙似的人物,不得了,不得了!”
他讲话虽然文绉绉的,但谢白城也听出是在夸奖他,而且应该是夸奖他姿容出众,品貌脱俗。
……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啊,这要他怎么回话?说“你也长得很好看”吗?!那不更奇怪了吗?
谭玄却插话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书买到了吗?被子买了吗?”
温容直蓦地从袖子里掏出把扇子,往他面前一指:“谭玄你别给我岔开话题!”
他一边说,一边还是笑眯眯地看着谢白城:“你是不是姓谢?”
谢白城顿时一愣。温容直却看出自己说中了,便转手一指自己:“我叫温容直,你叫什么?谭玄他常提起你,只是连你名字都不肯告诉我,小气得很!”
谭玄居然常提起他?!谢白城有些意外,转目去看谭玄,却见他握着朔夜,居然又是一副手脚兵荒马乱的样子,微深的肤色上还泛起了可疑的红,冲着温容直嚷:“白城!他叫谢白城!行了吧,你别罗里吧嗦的了!”
嗯?这个谭玄怎么好像也变奇怪了?
对了,他才想起来,自打再见面起,这家伙好像就把他的姓省略了,一直叫他“白城”来着。
怎么一年多没见,倒还显得更亲热了?
“哦,白城,谢白城。”温容直眯起眼睛看回来,这会儿一点也不像之前那个听说了想要的书就赶紧跑出去买的书呆少年,倒活像只小狐狸,“小谢公子,”他亲亲热热地把手搭上谢白城的肩膀,“我初来乍到,你是本地人,还请你多关照,有什么不懂的,我向你多请教。”
他话音未落,谢白城就看见谭玄的一只胳膊伸过来,隔开了温容直的手,握着他的肩头把他往他身边一带:“你别东拉西扯的了,快把你那堆行李收拾收拾。”
谢白城给他拽得一趔趄,差点撞到他怀里,好不容易稳住脚步,却见谭玄和温容直还在眉来眼去地较劲。
……好啊,就你们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究底的,有你们自己的默契呗!那也犯不着拿他做什么文章。
这一瞬间,谢白城真真切切品尝到了一丝不愉快的滋味。
第167章
随着谭玄的归来,那一年多分别的时光就像泡沫似的,无声无息地便消融不见了。
他们都长大了一些,都多了些见识,长了些阅历,但并不觉得生分,依然很能谈得来。也像过去一样,他常来明珠巷,也常和谭玄一起出去——唯一的区别是,现在中间总要夹上一个温容直。
这位温公子显然是打算把越州的名胜古迹都好好游览一遍的,态度比当年的谭玄可要认真多了。本来这跟谢白城说不上有什么关系,但既然温容直是谭玄的朋友,他也是谭玄的朋友,那四舍五入温容直好像也该算是他的朋友了,那他只好又尽一次地主之谊。
但温容直人确实不错,见多识广,博学多才,谈吐有趣。他虽是第一次来越州,却对越州许多掌故都很熟悉,常常随口便能说出一串名人事迹,或是历史逸闻,有些甚至连谢白城都未曾听说过,所以跟他一道出游,其实并不是什么苦差。
只是他一开始都是带着长随一起,但后来发现他俩都是只身一人外出,一个随从也不带,大少爷便也豪情万丈地一挥手,把自己的跟班打发了,只自己跟着他俩竹杖芒鞋轻胜马。然而身为正儿八经地世家子,温大少爷从小面前就没断过伺候的人,忽然间什么都要靠自己,一时也不是那么适应,于是不得已的,身为好友的谭玄只好扮演了半个长随角色,时不时得照应照应大少爷。
按理说这事儿他们俩你情我愿没有意见也就是了,何况他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情分自然不比寻常,甚至有几分像兄弟。但偏偏还夹了一个谢白城,小谢公子在一边瞧着总觉得哪里有点不是滋味。
怎么只要温容直叫一声谭玄就立刻跑过去了?怎么温容直还没叫呢,谭玄眼睛就已经瞅着了提前跑过去了?怎么明明他们俩正说着话呢,温容直叫一声谭玄就又跑过去了?
更不要说他们俩十几年的交情,那默契是不用说的,又有许多只他们自己知道的事,常常是根本不必特意说,两人中哪一个忽然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另一个就能接上,还能聊得有来有回,甚至哈哈大笑。而他,他这么大一个大活人在边上,既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每当这种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存在着实尴尬。
虽然他俩有时也留意到,还特意停下来跟他说明,告诉他里面有什么典故,但他们说的那些往事里,无论地方还是人名,他俱是陌生的,就算听了也并不能很明白,为了不辜负他们这番用心,还得附和地干笑几声,真是累死他了。
所以几次之后,他终于是忍耐不下去了。趁着一次温大少爷趴在石碑上仔细研究刻字的时候,他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小声对谭玄道:“下次就你们俩出来算了,我不要跟着了。”
谭玄有些意外,低头看他:“怎么了?怎么叫你跟着呢?都靠你领着,你介绍呢,我们跟着你才是。”
谢白城撇撇嘴:“你们哪里需要我带领?地方你熟,典故他熟,我简直就是个假越州人。”
谭玄笑了起来:“不高兴了?确实领着温容直有时候稍微没趣了点,一会儿要买书,一会儿要买墨,一会儿要看碑文,一会儿恨不得停下来赋诗一首,你要真觉得没意思,那下次就我陪他,你忙你的。”
谢白城看了一眼他手里拎着的东西:温容直刚买的一套书,刚买的一盒墨锭,刚买的一卷纸……简直恨不得望天翻个白眼。
他是觉得温容直没趣吗?!还“下次我陪他”,这人还打算怎么陪?!
他气的把脸扭开了,面沉似水地不再搭理谭玄。
谭玄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探头觑他的脸色:“唉?你怎么更不高兴了?我哪里说错了?”
谢白城对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没错,你哪里能有错,你简直天下第一大好人!”说完就干脆径直走到旁边去了。
结果他还是没能做到不跟着他们一起。
……总不好显得他多小气、多计较似的呀。而且、而且,要是没有他在一旁督视着……谭玄还不得把他给忘了,就知道跟在温容直后头了。
明明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儿,想出来玩就让人前后给他伺候好了呗,干嘛另外折腾朋友?谭玄又不是他家家仆,使唤得倒是自然。
他满心的不乐意,却又不能直接抱怨,温容直待他也是很好的,因为跟谭玄同年,比他年长些许,总待他如弟弟一般,很是亲近,还总称赞他容貌好、举止好、风度好、神采好,简直夸了个天花乱坠,他虽是从小听人夸惯了的,但听温容直一段一段全是文采斐然的词儿,也觉得有些面红耳赤。
所以最后只能是全落在谭玄身上,都怪他,给人使唤还乐颠颠的。以前自己对他提个要求什么的,他还总要拿腔拿调,不是推三阻四,就是要什么回报,怎么对温容直就不呢?所以他对谭玄就没什么好脸色,弄得谭玄总是提心吊胆,事事都要觑觑他的阴晴。不过谭玄好像也没怎么介意,觑他脸色还觑得挺甘之如饴的,所以他也就只好凑合着马马虎虎过吧,还能当真问他我和温容直谁才是你最好的朋友这样的问题吗?
时间就这么一晃到了初夏。
温容直温大少爷考察完了越州城里城外的山山水水,最得他心的果然还是琴湖,三五不时就要去琴湖边上溜达溜达,他对越州也熟了,有时候就自己带着长随去,有时候还是叫上谭玄和谢白城一起。
这一日琴湖荷花初绽,碧天如洗,正是风光最美的时节,温大少爷大发雅兴,还特意给他们各送一张帖子,邀请他们琴湖小聚,借佳景天成,好吟诗作对。
谢白城对着帖子看了好几遍,又一次觉得温容直读书读得有点傻,他去吟诗作对也就罢了,他和谭玄去是能干嘛?不过算了,这个天气坐在琴湖边上,柳荫密密,风送荷香,也是很惬意的,去也就去了。
及至见了面,谢白城便见谭玄穿了一身紫色直缀,温容直则是一身浅竹青垂柳纹的文士襕衫,清雅端方,仿佛一支凭水而立的荷箭。
见他来了,温容直笑眯眯地对他招了招手,然后胳膊肘一捅谭玄:“给你说中了。”
谢白城奇道:“什么说中了?”
温容直向着他一抬下巴:“我们猜你会不会穿白色衣裳呢,谭玄赌你会穿,我就只好赌穿别的颜色,结果他赢啦。”
谢白城觉得有些好笑,这也值得赌?不由看了谭玄一眼,谭玄也正看着他,两人视线碰了一下,温容直却在旁边又道:“谭玄还说呢,说你穿白最是好看。”
谢白城就目睹谭玄的耳根倏地红起来,并且有些狼狈地一低头,握拳抵在唇边佯咳了一声:“你别乱篡改,我说的是特别合适。”
“这不一个意思吗?”温容直不以为然,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携了谢白城的手,对他道,“这家伙夸你的话可多了,在衡都跟我翻过来覆过去地念叨。”
“真的?”谢白城很有些意外,隔着温容直只见谭玄神色越发局促起来,他便故意追问,“他都说我什么了?”
“自是说你性格也好,家教也好,武艺也好,简直没有不好的。”温容直掰掰手指头,忽然笑起来,“对了,还说你的姐姐们也都是美人。你有个姐姐是不是跟我们差不多大?我看啊,你得多小心些,你当他是朋友,他说不定存着什么野心呢。”
“温容直你这张嘴不能闲着是不是?什么都往外说,都赶上三姑六婆了,你好意思的!”谢白城还没来及反应,谭玄就提高了嗓门截住了温容直的话头,温容直狡黠地笑着扭头看谭玄:“大丈夫该事无不可对人言才是,你这么气急败坏的,不会是给我说中了吧?”
谢白城向谭玄投去探究的目光,他倒是不信谭玄对华城有什么想法的,他不是亲口说过不会喜欢华城这样的吗?再说了,回越州后,他一次也没跟他打探过华城如何呀。
谭玄也看着他,神色有些不自然,却还是对他很认真地道:“别听他胡说八道的!”
谢白城笑起来,微歪过头问他:“那夸我也是温公子胡说的吗?”
谭玄明显尬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垂下目光道:“那倒不是。”
谢白城又道:“当我面怎么从来不听你说?”
谭玄却不敢看他,只望着琴湖湖面,吭吭哧哧了好半天才道:“……怕你骄傲。”
难得看到他这样手足无措的样子,谢白城心里不禁有些好笑,心情也随之有些飘然摇曳,像是长了一团琴湖边随风轻舞的柔细柳枝。
温大少爷想作诗,那自然要找个清净雅致的地方。琴湖边上热闹地方俯拾皆是,清净之地却是难寻。这个时候就还是得谢白城这个本地人显一显本事了,领着他们七拐八绕、柳暗花明地找到片游人相对少些的地方,也临着湖,但周围都是些官员或豪绅的宅院,一般游客就不会转到这里来。
他们三人一开始是在湖边坐下的,不远处有个小码头,飘拂的柳枝下系着几艘小船,此刻无人使用,只有几只长脚水鸟收了翅膀立在船头歇息。再远些有一片高低错落的荷叶,碧色掩映间,绽着几团鲜妍绯红的荷花。
温大少爷左看看,右看看,望天望了一会叹口气,望湖望了一会又叹口气,过了一会儿似乎还没找到灵感,爬起来又往旁边逛。
谭玄和谢白城都还坐在原地没动,毕竟他们又不需要寻找诗兴,只悠悠闲闲地吹着风,望着湖面的粼粼细浪发呆。
谢白城只觉很久没有和谭玄两人这样单独待在一起过,虽彼此都没说话,但碧天绿水、清风流云,却让人觉得很是静谧安适,便不说话也不觉得有什么沉闷,反有种静悄悄的默契,令人心安。
他悄悄地用眼角余光去看谭玄,见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湖水,看不出在想什么。但他剑眉英挺,鼻梁高耸,侧脸很是英俊好看。
一阵风来,夹着几片零落的柳叶,有那么一片恰好沾在他浓黑的鬓边。
柳叶青绿,纤细如眉,倒像一支女孩子戴的玉搔头。
谢白城不禁抿唇想笑,正打算抬手替他摘下来,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温容直的一声叫:“谭玄!你快来看看!这什么东西啊?”
他们两人都应声转头,只见温大少爷站在百来步外的一个井口边,双手扶着井沿,伸头向下看。
谭玄下意识地便要起身,但谢白城的身体却先于他自己的意识而动了。
他一翻腕,扣住了谭玄的手,谭玄一愣,回头看他,他只是盯着湖面,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很小声、却很坚决地说:“不许去!”
第168章
谭玄“啊”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疑惑。
谢白城依然只盯着湖水看,细白牙齿咬着下唇,扣住谭玄的手却很沉很稳,一丝松动的迹象也没有。
这可不单单是为他自己。
当然他承认有一小部分是。毕竟从谭玄回到越州起,他们中间就一直夹着个温容直不是?温容直已经是他从小到大的朋友了,他们都是衡都的,干嘛到了越州,还、还要占着他呢?
而且他们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会儿的安安静静、心无旁骛的独处……他刚觉得找回一点曾经两个人在一起时的轻松自在,这个温公子,又来大呼小叫了。
衡都的贵公子了不起哦!到了越州别人还是得围着他转吗?
所以,所以,他有一大部分,可是为了越州!这是一场越州和衡都的较量!在越州地头上,哪怕温容直是王妃之弟、公卿之后,他也绝不会认输!
以上就是他在电光火石、兔起鹘落间为自己找好的充足理由。
但他一直在盯着湖面,所以他就不知道谭玄一直在看着他,看他如玉般的脸颊上慢慢染上莲瓣似的浅绯,看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压在眸子上盈盈地扑扇,看他乌黑的长发被轻风丝丝络络地拂起,又垂落在他雪白的衣襟上。
他不知道谭玄的目光一点一点地软了下去,软成了眼前潋滟温柔的琴湖水。
他只听到谭玄带着笑的、低低的一声“嗯”,然后,他扣着的那只手翻转了过来,反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比他的手要略大些,指腹和掌心上缘有厚厚的茧子,触感就微有些粗糙和坚硬。
但掌心很热,这热度覆在他的肌肤上,让他的心猛然怦怦跳起来,一下一下撞着胸口。就好像他的手掌上有什么要害的穴位,给谭玄这一握,恰恰好地握住了似的。
温容直却又叫起来了:“哎呀,你们快来看啊!这东西真奇怪!谭玄!谢白城!你们干嘛呢!”
这次是点了他们两人的名了,把他也捎带上了。
谢白城扭头去看,只见温大少爷头都快伸到井口里去了,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稀罕物件让他这样惊奇。
谭玄“扑哧”轻笑了一声,他转眸看过去,却见谭玄望着他的眼睛里盈满了笑意,与此同时握紧了他的手:“算了,咱们就一起去看看吧!”
说着便拉他起身。谢白城一时没防备,给他拉扯着站起来,差点要跌到他身上,连忙稳住了,谭玄却冲他一笑,依然握着他的手,拉着他一起往温容直那儿跑。
“你看见什么了啊,别是看见个大青蛙跟你呱呱聊天呢!”谭玄边说边加快了脚步,谢白城就这么被他牵着手拖在身后。他几次想挣开,都没能成功。谭玄的手抓得很牢,一点逃脱的缝隙也不留给他。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到了井台边上,然后温容直抬起头看向了他们。
谭玄泰然自若,谢白城却在想他怎么能这么泰然自若。他脸上热得厉害,一时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脸上发热。
不不不就是拉着手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关系好的朋友携手同游不不不是很正常吗?!
他努力想说服自己,但是连抬头看温容直的勇气都没有。
但温容直好像压根就没在意,而是指着井里催促着他们:“你们快看看,底下有个奇怪的东西!”
谭玄探头往井里望了一眼,很快也“咦”了一声,谢白城只听见井底传来哗啦一声,似乎像是大鱼搅动了水流的声响,不禁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倾身也往井底看去。
井底黑乎乎一片,他适应了片刻才逐渐看清了里面的情况,井水不深,里面趴着个挺大个的东西,大半隐在水里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出似乎是有四肢,还有一条粗长的大尾巴,说鱼不像鱼,说兽不是兽。
谢白城还想再看仔细些时,他们的响动似乎让那东西很不安,在水里转来转去不说,忽地抬起头来张嘴叫了起来。
那叫声又尖又细,像是小孩啼哭,谢白城顿时被吓了一跳,慌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退了这一步他才发现谭玄依然握着他的手。握着他手的这家伙也直起身来,笑道:“怎么像个快修炼成精的鱼怪。”
温容直刚想说什么,目光一滑,却瞥见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不由嗤笑了一声:“你们俩几岁了,怎么还要手牵着手啊?怕走丢吗?”
谢白城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就好像做什么坏事被人抓了现行,慌不择路地用力一挣,这次终于挣出来了,只觉得自己手心都是汗津津的,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才好。
谭玄却全然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自自然然地环抱起胳膊,无视了温容直的话,只往井底一点头:“你想干什么呀?这东西应该不会是自己游到井里的吧?”
温容直又往井底看了一眼:“看着不像。这口井看起来已经荒废了,你看这辘轳都裂了也没人换修,但刚才上面却盖了块崭新的木板,我觉着挺奇怪的,就掀开看了看。我觉着吧,这东西八成是被人故意放进去,养在这里的。”
谢白城这才注意到井台下面果然还躺着一块圆形的木板,像个大锅盖。谭玄却道:“既是如此,这肯定是有主人的,你还是给人把木板盖回去吧。”
温容直把手往井底一指,道:“可是你不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吗?它还会叫哎!”
谭玄叉着腰,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应该是条大鲵,你天天就读圣贤书,哪里能认得呢?别说大鲵你认不得,就是马上从湖里捞条草鱼,再捞条鲫鱼,你也分不清啊。”
温容直一愣,脸上一红,干咳了一声道:“草鱼和鲫鱼我还是能分得清的好吧!”随即又盯着井里研究起来,“这就是大鲵?我在书上读过,说是状似婴儿,口能发人声……这看起来也不是很像婴儿啊。”
谭玄扶额:“大少爷,尽信书不如无书。那些写书的人常喜欢夸夸其谈你不知道吗?这东西是不大常见,不过衡都集市上还是偶尔能看到的。”
谢白城插嘴道:“那,这也是被人买来养在这里的吗?”
温容直则道:“养了干嘛啊?”
他们俩一起望着谭玄,谭玄也看着他俩。这还能干嘛?这两个小少爷怎么能问出这么傻的问题?不是吃,还能当神仙供着吗?
温容直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会是准备吃了它吧……”
谢白城也犹豫地看向井底,那条大鲵还在啼叫,真的犹如小儿啼哭,听起来凄凄惨惨的,像个找不到娘亲的小孩。
“不吃干嘛呀?这不就是条长了脚的鱼吗?”谭玄话还没说完,四道谴责的目光就一齐向他投了过来,弄的他登时一愣,就好像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发言。
“感觉好可怜……”温容直一脸不忍地说,“我还没见过真的大鲵呢。”他说着抬头望向谢白城,“哎,谢白城,你见过吗?”
谢白城摇摇头。温容直便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可惜在井底看不清楚,要是能捞上来仔细看看是什么样子就好了。”
谢白城觉得他说得挺对。
可是这得怎么捞上来?这井虽然不怎么深,但距离水面也有将近两丈,开裂了的辘轳上连根绳子都没有,更别说水桶。就算有水桶,也不容易把大鲵捞上来——总不能指望把水桶放下去,就叫它自己爬进来吧。
所以眼下最便捷的方法就是有个人下去把它捞上来。
谭玄本来正在一旁看着两个少爷围在井口边上,好奇地往底下探头探脑,忽然之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两位少爷先后抬起头来,一起盯着他瞧。
这什么意思?他背后蓦地一凉,心头警讯大作,怎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呢?
他们刚说什么来着?想把大鲵捞上来仔细看看?捞……怎么捞……?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两位少爷,温大少爷已经嗖地一下伸出爪子,拉住他的胳膊:“交给你了,谭少侠,快展现一下你敏捷的身手!”
谭玄“喂”了一声,扭头去看谢白城,温容直只会读书也就算了,但这里也不止他一个人有敏捷的身手啊!谢公子呢?堂堂寒铁剑派少当家呢?这个时候不争强好胜了吗?
小谢公子站在原地没动,一脸无辜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袖子,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白衣服太容易弄脏了。”
什么颜色的衣服下到井里都会弄脏的啊!这两个家伙怎么忽然站到一边儿去了?
谭玄真想对漂漂亮亮、恍若谪仙的小谢公子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刚才拉着我的手不许我过来?怎么这会儿就能跟温容直一块儿把我往井里推?!
算了。望着黑乎乎的井底,他悲愤地想,他也舍不得谪仙般的小谢公子跳进去。
于是也只有自己上了。
好在温容直还算厚道,想着赤手空拳也不好捞大鲵上来,拉着谢白城去周围找了一圈,还真给他们找来一只半旧的木桶。
谭玄只好为少爷们服务,手脚并用,下到井里,小擒拿手都用上了才好不容易逮住那只滑溜溜的大鲵,放进桶里送了上去。
等他上去的时候,温容直正蹲在桶边细细看着大鲵,谢白城却抿唇笑着看着他。
他低头看看自己,得,他这原本也是干干净净的衣裳,现在又是沾了泥,又是蹭上了苔藓,看起来多少有点凄惨。
他正要拿手掸一掸,面前却蓦地多了一块手帕,抬头一看,正是谢白城握在手里递给他的,淡青色的缎子,一角还绣了只抱着桂枝的白兔,很是可爱。
谭玄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拿在手里仔细瞧瞧:“这么漂亮的帕子擦泥也太可惜了。”
谢白城却道:“洗洗不就是了,不碍事的。”
他既这么说了,谭玄便抖开了帕子擦了擦衣袖和袍摆上沾的泥和苔藓,随后把脏了的帕子团在手里道:“我拿回去洗干净了再还你。”
哪知谢白城却蓦地一伸手,把帕子抽回去了,冲他莞尔一笑,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我姐姐的针线,怎么能给你?”
他是脸稍侧地对着他的,这一笑间眼波流转,映着迎面照过来的阳光,显得他简直面若芙蕖,目若灿星,语气里像是蕴满了琴湖碧波,透着一股自然而然的亲昵和一丝故意的促狭。
谭玄呆了一呆,几乎做不出任何反应,只看他低头把揉成一团的手帕又塞回袖子里。乌黑长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滑下肩头,缎子一样柔软漂亮,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替他拂上一拂。
“这个大鲵真挺可爱的!”温容直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谭玄这才陡然回过神——他差不多已经忘了还有一个温容直蹲在边上。
人与人之间的参差怎么就这么大,谢白城就知道体恤他下去不易,拿帕子给他,温容直就只晓得看大鲵,亏得还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呢,哪里及得上小谢公子又乖又美又心善。
但小谢公子却应声转过头去了:“真的吗?让我也看看!”
说着,就也跑到木桶边上去了。
第169章
这条大鲵有二尺来长,通身乌黑,有些地方有块状的花纹。头若扇形,嘴巴一开一合的,发出啼哭般的小小叫声,听起来柔柔弱弱的,像是很害怕。
大鲵特别就特别在有四条腿,都是短短胖胖的,撑在桶底,支起自己扁扁的身体,长长的尾巴有些艰难地贴在桶壁上扫过去。看起来有点笨笨的。
温容直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树枝,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大鲵的反应,每当树枝戳到大鲵爪边的时候,它都试图用短短的腿去够,看起来实在有几分滑稽。
“书上说大鲵爱吃小鱼虾,喜爱生活在深山溪流或水潭里,他现在一直叫个不停,是不是肚子饿了?”温容直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但这里显然说不可能找到能饲喂大鲵的食物的。
“这大鲵为什么会被养在井里?倘若是买来预备吃的,直接做了不就好了吗?”谢白城蹲在桶的另一边好奇地打量。
“说不定是想再养肥壮些?”温容直猜测道,随即脸上显露出一抹不忍的深色,“不过真的要被做成菜也太可怜了吧,明明这么可爱。”
谭玄在一旁道:“昨天晚上喝鱼汤的时候也没见你可怜那锅里的鱼啊。”
温容直嫌弃地瞪了他一眼:“这能一样吗?你这种铁石心肠的人一边儿呆着去。”
谭玄抱着臂哼了一声:“注意你的态度啊,没有我这条大鲵还在井底待着呢——说起来你们看好了没有?看好了给人放回去吧,管人家干嘛要养着,总归是别人的东西。”
他话音未落,谢白城却伸出双手把大鲵给抱了起来,大鲵身体悬空,尾巴惊慌地甩着,两条胖胖的前腿紧张地抱住了谢白城的手腕。小谢公子的眼神立刻就变了,水汪汪亮晶晶地望向谭玄道:“它好可爱啊!”
……哪里可爱啊,只是一条鱼啊,不过是长了四条腿还会叫而已啊!浑身粘粘的、滑滑的你们到底觉得它哪里可爱?!我也有四条腿、啊不对,两条腿两只手,你们要不要也觉得我很可爱啊!
尽管谭玄有满肚子的腹诽,但面对小谢公子真诚的眼神儿,他哪里说得出来半个不字。
“我们把它偷偷放了吧。”温大少爷突然做出了危险发言。
谢白城有些犹豫地看了看他:“这……这不大好吧。”
“就当是它自己逃走了嘛!”温容直道,“大不了我们留点钱在井盖下面。”他说着回头看向谭玄,“大鲵得多少钱?”
谭玄道:“挺贵的,尤其这个个头很大,该是挺难得的。”
温容直为难了,端详着大鲵,谢白城则用手指戳大鲵柔软的肚子,大鲵弱小无助地挥舞着自己四条短腿,毫无反抗之力。
就在此时,旁边一条夹巷里,忽然走出一个男子,约莫四十开外的年纪,中等身材,颇为孔武。一眼望见他们三人在井台边上,慌忙捋起袖子跑了过来,边跑边喝道:“干什么呢,你们!”
谢白城有点心虚,慌忙站起身来,温容直却毫不畏惧,直望向那男人道:“这井既没拦着,也没上锁,谁来不得?”
那男子却不理会他,直冲到跟前往桶里一望,顿时心疼地皱起眉头:“谁准你们把它捞上来的?老子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少一根毫毛都要拿你们是问!”
谢白城在一旁小声道:“它没有毛。”
男子蓦地瞪过来一眼,他赶紧闭了嘴,悄悄往谭玄身边挪了挪。
温容直却道:“你买它来干什么的?”
男子没好气地看向他,但见他衣饰华贵、气度不凡,说话间还算是比较客气:“这是鱼,买来自然是要吃的,这有什么好问的?你们这些少年家,别处去玩耍!莫要乱动人家的东西!”
温容直一板一眼道:“乱动了你的东西,确实是我们不好,不过我们就是好奇,能不能问一句,为什么非要吃它呢?是特别鲜美好吃还是怎样?能比过河豚吗?”
男子有些不耐烦了,双手叉腰道:“老子就是高兴吃它!关你小子什么事?你管它有没有河豚好吃,想知道自己去买一条炖了!”
温容直也不生气,还是很平和地道:“那这样吧,我出钱从你手里赎买它行不行?你多少钱买的,我可以给你加价。”
男子把手一挥:“不卖不卖!不要瞎搅缠!”说罢就作势要赶他们走。
谭玄在一旁冷不丁道:“这倒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这样大体型的大鲵就很少见。”
男子颇为意外地看了看他,有点欣慰地点点头:“还是这个小哥说的对,这不是钱的事,运气不够好,你捧着钱也买不到这样大的。”
温容直却叹了一口气:“要长到这么大,多么不容易啊,却要被人一锅炖了吃。”
男子生气地瞪着他:“你这个小后生怎么夹缠不清的?大人没教你不要多管闲事么?我就愿意炖它,你能怎样?”
温容直还没来及开口,谭玄却冷笑了一声道:“你说得不对,这人肯定不是要炖它,而是要直接放血喝它的血。”
男子脸上神色一僵,温容直和谢白城都是被吓了一跳,齐刷刷地看向男子,男子一张四方脸涨成酱紫色,对着谭玄道:“我花钱买的,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你们还不快走?再不走我要报官了!”
温容直却问:“为什么要喝血?”
谭玄懒懒地往木桶里抬了下下颌:“民间有偏方,说二尺四寸以上的大鲵,血能滋阴补阳……说白了就是相传能壮阳,治那不举之症。这条大鲵离二尺四寸应该还差点儿,所以还养着呢。”
男子闻听此言,额上青筋都绷起来了,他刚才还觉得这高个少年是个明理的,岂料其实是来给他致命一击的。
谭玄云淡风轻地继续:“不过这些偏方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大多以讹传讹罢了,我看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该看大夫的看大夫吧。”
男子恼羞成怒地差点要蹦起来:“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乱管什么闲事!再胡说八道,老子揍你!”说着便提起拳头比划起来。
但谭玄腰上佩着刀呢,他没敢真的过去。
谢白城倒是稍微拉了一下温容直的袖子,让他往后退些,别吃了亏。此刻他们两人都用充满同情的眼神望向男子。
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比美貌少年同情的眼神更具有杀伤力了,如果有,那就是两个美貌少年充满同情的眼神。
男子神情恍惚,腿一软,差点要坐在地上,温容直及时出声道:“我看你还是卖给我吧,我多出些钱,你找个好大夫仔细瞧瞧。”
男子梗着脖子还要争辩,谭玄却抢先道:“这大鲵价格肯定不便宜,你却偷偷把它养在这口废井里,而不是养在自己家,一方面是因为井底环境比较适合,另一方面肯定也是因为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说着便叹了口气,“唉,倘若闹将起来,把其他人吸引过来看热闹,人家一看你偷偷养这么一条大鲵做什么?上年纪的人里肯定有懂的,只要有人说一嘴,不管你是不是真的……都……”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副对男子深感同情的样子。
男子的脸色却一点点地白下去了,最后咬了咬牙道:“真是背运,遇上你们这三个小魔星……三十两!想带走它就给三十两银子,一分一毫都不能少!”
温容直吓了一跳:“三十两?你怎么不去抢啊?”
男子冲他翻了个大白眼,阴阳怪气道:“我还当你是什么有大善心的公子哥儿呢,区区三十两就舍不得了?那还出来装什么阔啊!”
温容直咬了咬牙,三十两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谁会没事带三十两现银出门溜达?这个时候又总不好再跑回家去取钱?
他在身上翻了翻,只翻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又找出些散碎银子,却还差六七两,不得不转头冲另两人道:“你们有钱吗?凑凑,回去还你们。”
跟着这些少爷,就是不知道他们会忽然发什么奇想。谭玄叹了口气,从怀里也摸出些碎银,谢白城也凑了些,还很温和地笑了笑,对温容直道:“不必还了,当是我们一起救的嘛。”
温容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把银票和碎银子递给男子,男子接过来掂了掂,觉得只多不少,很是不忿地哼了一声,拿眼睛往木桶一睃:“归你们了!”
两位少爷都很高兴地把木桶往自己这边提了过来。男子把钱揣进怀里,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温容直高兴地对木桶里的大鲵道:“好啦,你放心吧,不会有人吃你了!”
谢白城则好奇地看向谭玄:“你怎么看出来那人有不举的毛病?”
谭玄往那人走远的背影指了一下:“你没发现吗?他脸色蜡黄,眼下青黑浮肿,身材看起来挺强壮,实际上脚步虚浮,标准的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样子。再看看这条大鲵的尺寸,也就不难猜出了。”
谢白城笑道:“难为你居然知道偏方的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谭玄顿时咳了一声,温容直则在旁边扑哧偷笑。
这个问题似乎需要好好说清楚!
谭玄正色道:“我在衡都,什么三教九流都打过些交道,自然听说过些杂七杂八的。”
但小谢公子好像压根没有多想,反是挺佩服地点了点头。
谭玄扭头看向温容直,这家伙还捂着嘴蹲着呢,都是他惹出来的事!
他没好气道:“你把这条大鲵买下来干嘛啊?总不至于要带回去养吧?”
温容直愣了愣,旋即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嚷起来:“放生啊,当然是放生了!它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该让它回到自己的家园,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嘛!”
谭玄皱起了眉:“放哪里啊?别你前脚放了,后脚又被人捉去卖!”
这确实是个问题,得替它找个好归宿。温容直抱着木桶,茫然地逡巡着四周,琴湖虽然烟波浩渺,但如此热闹,显然不是适合放生的好地方。
这时,谢白城忽然灵机一动,转头道:“送去灵元寺吧!常有人在灵元寺放生做善事的,师父们也会照看着些,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他这么一说,谭玄和温容直都一起抬头望向不远处依山而建的灵元寺。
第170章
他们就转头上灵元寺去了。
一路上得提着水桶,好大一只大鲵,再加上水,真的是够沉的,温大少爷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从小手里拿过最重的东西大概就是砚台,虽然他也很自告奋勇、亲力亲为地来拎,但毕竟实力有限,还没走几步便给坠得身子都歪下去了,所以绝大部分时间,是谭玄和谢白城两人合力拎着的。
他们这阵仗当然也招了不少注目,不过少年意气,就是挥斥方遒,自己在兴头上,哪里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议论?
到了灵元寺里,放生却也有放生的规矩,不是随便找个地儿一扔就成的,他们先找了个小沙弥问了,小沙弥引着他们找到个中年和尚,小谢公子又很大方地出了些香火钱,和尚顿时很殷勤地带领他们到了放生池。
灵元寺的放生池很大,水深而幽碧,旁边又有一块高些的地面,可以供放生的鼋鳖之类的爬上去晒晒太阳。周围嘉木环绕,还有不少善男信女围在一旁或念念有词,或撒些铜钱。
温容直却为难,按书上说大鲵喜爱于阴暗潮湿之地生活,最好是溪谷洞穴之内,放生池虽好,却不适合。于是征得了管事和尚的同意,他们往后走上了乾春山,总算找了一处还算合适的地方,把大鲵放进了清冽的溪水之中。
大鲵甩甩尾巴,潜进溪水中,划动短胖的四肢拥抱它的新生活去了,温大少爷和小谢公子都站在溪旁,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它离开。谭玄站在他们身后,默不作声地看着三十两银子消失在芦苇丛后。
温大少爷叹了口气,很想作文一篇以资纪念,可惜现场既无笔也无墨,总不好拿根树枝在泥地上大发雅兴,便只好暂且作罢,留待回去之后再说。
以大兴人的传统,这灵元寺来都来了,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转了一圈。
温容直念念叨叨说要去烧一炷香,他明年要入场考会试,说得拜拜菩萨安心些。谭玄和谢白城便陪他去,只是温大少爷的钱包为了搭救大鲵已是空空如也了,还得谭玄掏钱给他买香烛。
谢白城在旁边探头看着,忽然笑起来,问温容直:“听说衡都有榜下捉婿的风俗,你明年考中了,会不会在榜下被人捉了去?”
温容直一愣,抱着满怀的香烛却没说话。谭玄在一旁嗤笑了一声道:“他不会被捉的,他早定好亲事了,明年要是考中了,就差不多该迎新娘子过门了。”
谢白城呆了一呆,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温容直,温容直雪白的面皮上却忽然泛起了微微的红晕,对着谭玄道:“八字没一撇的事,你乱说什么!考试才是最要紧的,要考不中得被我爹念死了!”
谭玄不以为然道:“什么叫八字没一撇啊,不都下过定了?陶大学士的三千金,可是衡都有名的蕙质兰心的才女,你还在这装什么腔作什么势呢?”
温容直脸色更红了,低头道:“我我我我去烧香了!”说完便疾趋而去。
谭玄在他后面笑道:“别忘了也替陶姑娘祝祷几句!”
温容直的步子顿时迈得更快,钻进人缝里不见了。谭玄带着未尽的笑意转过头,却蓦地看见谢白城正狐疑地盯着他,长而秀美的眼睛清冷冷的,看得他一激灵。
“怎么了?”谭玄小心翼翼地问。
谢白城淡棕色的眸子转了转,嘴角一撇:“怎么听起来你挺羡慕的嘛!”
谭玄忙道:“我哪有?我没有,绝对没有!”
谢白城哼了一声:“蕙质兰心的才女嘛,谁不喜欢,你也不必辩解。”
谭玄却道:“我不喜欢。”
谢白城差点给他噎住,看向他,却见他当真是一副认认真真地坦荡模样。
他心里忽地微微一动,刚才涌起的一点不愉蓦地消散了。但表面上他却把目光移开,只看着一旁写着香火名目的牌子:“……怎么忽然之间大家都开始说什么亲事了,真是没意思的紧。”
谭玄笑道:“你还小,自然不必着急。”
谢白城却又转眸看向他:“那你呢?你着不着急?”
声音却有些小,有些不那么确定的意味。
谭玄看着他的眼睛,淡淡笑道:“我也不着急啊,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谢白城抿了抿嘴唇,目光又转开了。周围的人其实很多,都是忙着掏钱买香烛的,目光中都带着殷切地祈盼,祈盼那一缕渺渺香烟能为自己带来一份冥冥中的保佑。
他们这两个没事干的闲人在这样急忙热烈的人群中就显得很格格不入,像浓墨重彩中的两点留白。
这时谭玄却忽然道:“算了,我也去烧炷香吧。”
谢白城不禁感到奇怪:“你不是不信神佛的吗?”
谭玄“嗯”了一声:“是不信,但有些事……怎么说呢,好像也只有寄托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谢白城看着他的侧脸,却是一改之前的云淡风轻,露出一点凝重和怅然,稍一思索便忽然明悟过来,轻声道:“是为齐王殿下祈福吗?”
谭玄有些讶然地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这都能猜到?小谢公子真是厉害!”
谢白城犹豫了一下,也掏出钱来:“那我也买吧。”
谭玄笑着道:“你要求什么?”
谢白城从负责售卖香烛的居士手里接过东西,自自然然地道:“我也替齐王殿下祈祈冥福好啦,他是好人嘛!”
停了一会儿,他又望向谭玄,微微笑起来:“也替你的家人祈福吧。”
谭玄蓦地一怔,愣愣地看着他。浓郁的树荫遮在香烛店铺上头,只漏下些细碎的光斑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像密密地筛了一层梦的碎影。
谭玄的笑容从流光的深处漾开,他对着那个俊秀无双的白衣少年道:“白城,你真是太好了。”
谢白城抿唇浅浅一笑,往大殿的方向示意,两人一道并肩走过去。
他们俩只是烧了香,拜了一拜,很快结束。温容直却拜完了佛祖,还得去拜管学业的文殊菩萨,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折返来。
出去走了一段路,又遇见卖各种护身符的,小谢公子心好,停下来又买了两个,求文运的送给温容直,保平安的给谭玄,停了一会儿想了想,又挑了个粉色求姻缘的。
卖护身符的小贩脸笑得像朵盛开的荷花,一个劲地说:“咱这个护身符,受过灵元寺高僧加持,包管有效用!小公子你这般丰神俊秀,买了回去,一定能寻个才貌登对、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温容直握着刚获赠的护身符噗嗤一声笑,捅了谭玄一胳膊肘:“你要不要也求一个?”
谭玄却只望着谢白城,磕磕巴巴地问:“你……你给自己买的?”
谢白城把护身符揣进怀里,本想否认,心念却忽地一转,故意道:“不行么?”
谭玄怔了怔,神色却忽而黯了下去,垂眸讷讷道:“自然是行的。”
谢白城瞧着他的脸色,惊奇地发现居然有一天也可以用“苍白”来形容谭玄,不由笑出声来,狭了下眼睛道:“骗你的,替华城求的,她心心念念要找个如意郎君呢!”
温容直好奇道:“华城是谁?你姐姐么?”
谢白城点点头:“我三姐,比我大两岁。跟你们同龄。”
温容直“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姐姐也习武么?”
谢白城应着他的话,目光却瞟向谭玄,在听了他的话后,谭玄脸上的表情明显放松了下来,神色恢复了正常,嘴角甚至还带上了兴致勃勃的笑意。
……怎么在以为他是自己求姻缘时,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呢?自己之前才说过结亲什么的没劲得很,他以为自己说话出尔反尔,口不对心么?
不过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在意谭玄的反应?方才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实话,要故意假装是为自己买的?他似乎……也不仅仅只是想捉弄一下谭玄。
蓦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心底深处好像有一些他自己都看不明白、没想透彻的东西。
朋友……谭玄和温容直是朋友,还是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深厚的朋友,但似乎,温容直对谭玄跟他就很不一样,温容直从不介意谭玄和他两人独处时间太长,或是谭玄对他很好,谭玄对温容直和对他……也不相同。说到温容直已经定亲时,谭玄还嬉皮笑脸的,一副看热闹的架势呢……对他怎么就……
他很容易因为谭玄的话语或举动,一时着恼又或一时高兴……而这些,他在面对别的朋友,哪怕是吴弋、程俊南这种一起长大的朋友时,也并不会如此。
他以前一直以为,这就是他们特别投缘,或者说,是他们是彼此最好朋友的证明。
但……但真的是这样吗?
他的心绪本来就像梭机上经纬交织、平平整整的一匹布,骤然间意识到的这一点,却仿佛是跳开了一根线,霎时便全然乱了方寸。
温容直还在高高兴兴地讲着话,但谢白城此刻心绪却很不宁,很难听进耳中,只时不时地简单应和一下。
他再次抬眼悄悄地看向谭玄,恰好谭玄居然也正偷偷打量着他。他们俩的视线隔着温容直交织在了一起,谭玄对他微微笑了一下,把手里保平安的护身符晃了晃,用口型对他说了一句无声的“谢谢”。
谢白城也微笑了起来,稍稍摇了摇头,表示不必。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十分隐秘的交流。明明还有第三个人在他们中间,这第三个人却全然没有察觉。
谢白城的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悄然又隐秘的快乐,他们之间有一种只有彼此才知道的默契呢。
所以或许也不必想那么多。这世上人和人也不尽然相同,那么谁又规定朋友也好、知己也好有什么能一概而论的标准呢?
他们就是他们嘛!从衡都到越州,山高水长,千里迢迢,他们能相遇,能相识,能成为好朋友,一定、一定是有着特别的缘分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