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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结束了聚会,大家各自道别回家。谢白城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却正好碰见有人从他家出来,他抬头一看,不偏不倚,正好看进谭玄的眼睛里。


    “你怎么上我家来了?找我的吗?”谢白城笑起来,脚步轻快地迎上去。


    谭玄也含笑看着他,两个月未见,他的皮肤似乎更黑了点,个子又好像高了些,整个人透着一股干练的气息,更像个大人了。


    “找谢掌门的,开福帮的事基本了结了,我来禀报一声。”


    他站在台阶上,谢白城站在他下面两层,仰头望他,只觉得像是很久很久没见了,有许多话想说,一时间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便只是看着他笑。


    “怎么了,这么高兴?”谭玄问他。


    谢白城却蓦地忸怩了一下,没好意思说是看到你回来了,而是说:“刚和杨清源、程俊南他们见过面回来。”


    谭玄“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们还是看着彼此,却又都只是微笑,没有说话。


    谢白城想起片刻之前自己还打着面前这个人的主意,要他去替他跑个不可告人的腿。但这事儿可不能在自家大门前说出来,他便又对着谭玄抿唇一笑:“那,我明天能去找你吗?你有事情没有?”


    谭玄道:“没什么事,你随时可以过来,我等着你。”


    这话听着很顺耳。这还是两个月前的那个谭玄,对他很好、很照顾他的谭玄。


    谢白城便对着他开心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两人就此告了别,一个上台阶回家,一个下了台阶走远。


    谢白城第二天用过了早饭就匆匆去了明珠巷。


    谭玄果然在家,似乎正在练刀,一身黑色的劲装,手里提着长刀,额上出了一层汗,人微微有些喘。


    谢白城看了不禁有点心虚,他今天日课还没做呢,干脆提出要跟谭玄练一练手。谭玄虽稍有意外,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两人刀来剑往,但因为只是练习,彼此都很谨慎地喂招,渐渐竟生出些默契来。待过到一百多少招后,谭玄率先收了招,他也跟着归剑入鞘,两人相视,都是一笑。


    丁伯送了水来让他们擦汗净面,又上了温温的熟水。谢白城喝了一杯下肚,只觉整个人神清气爽,这时却见谭玄从房里拿了一只小盒子出来,递给他:“没赶上你生日,只能是补份礼物了。”


    谢白城却觉得奇了:“你怎么知道我生日已经过了?”他不记得自己有把生日是哪天告诉谭玄。


    谭玄道:“我问过你姐姐。”


    谢白城没料到他还会对自己生日这样上心,心中自是高兴。他伸手把盒子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深红的缎面上,静静卧着一匹小银马,雕刻精妙,还嵌着玉石彩宝,阳光一照,登时流光溢彩。


    谭玄笑道:“像不像你的小白马?”


    谢白城抬起头来看着他,大大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喜悦和感激:“好漂亮!多谢你啊!”


    谭玄却只弯了弯唇角:“你喜欢就好。之前能抓到董宏杰也是多亏了你,你看我都偷懒了,谢礼也算进去了。”


    谢白城喜滋滋地把盒盖盖上:“那个怎么能要谢礼?抓董宏杰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不是算咱们武林同道勠力同心吗?”


    谭玄脸上似乎要笑起来,但又努力控制住了,还冲他点了点头:“是,确实是咱们武林同道勠力同心。”


    谢白城把盒盖盖上,放在一边几上,便听谭玄又问:“看你昨天的意思,是有事要找我?”


    谢白城的心弦蓦地绷了起来,虽然之前他想得轻松笃定,但这件事真到了临头,好像还是挺难的。


    这……这要怎么开口啊?总不能就直接说,我想麻烦你替我跑趟腿,买本春宫画册回来。这也太离谱了。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要先铺垫一下的,于是便道:“杨清源说,你是和他一起回来的?”


    谭玄怔了一下,微笑着点点头:“是,正好同路,就一道走了。”


    谢白城又道:“他说你还特意又去探望他大哥了,他哥怎样了?伤好了吗?”


    谭玄道:“好是好了,不过他之前失血有些多,人还有些虚弱,所以他们家才来越州给他采买上好补品的。”


    谢白城“嗯”了一声,低头抠了抠装熟水的陶碗,终于下定决心要切入正题:“昨天我们聚了一下来着,杨清源那家伙……从紫石镇偷拿了些册子。”


    他悄悄抬头觑了谭玄一眼,谭玄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偷拿册子?什么册子?账册?”


    谢白城抿了下嘴唇,这人的领悟力怎么这么差呀!怎么可能是账册嘛,杨清源要账册干什么?


    “不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说出来,明明他昨天打定主意的时候还觉得神气得很呢,觉得这是小事一桩,“他、他是偷拿了,然后送给我们一人一本……不对,除了我。”


    谭玄的目光更迷惑了:“送你们……什么册子送你们?为什么不给你?”


    “他们都说我太小了,其实我不小了啊!”谢白城向谭玄投去寻求认同的目光,谭玄先是皱着眉显出迷惑不解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忽然了悟了似的“啊”了一声。


    “……那种,咳……”他抬手握拳,放在嘴边佯咳了一声,把目光移开了,“你是说,呃……那种册子啊……唔,杨清源只分给几个朋友的话,倒也……倒也不算什么。”


    谢白城倒没料到谭玄会忽然有些忸怩起来,他还以为他对待任何事情都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呢。结果这么一来,他自己竟也忽然耳根有些发热。


    “所以呢?他说你太小没给你?”谭玄问。


    谢白城点了一下头:“不单是他,程俊南、吴弋他们都这么说,是不是很过分?我能比他们小多少?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


    谭玄沉吟了一下道:“我觉得这倒不是看不起你……”


    谢白城愤愤道:“怎么不是?不就是当我是个小孩吗?其实有什么了不起的呀,书铺里都有卖的,当谁不知道似的。”


    谭玄笑了起来:“那你打算怎样?他们不给你,你要去书铺自己买呀?”


    谢白城忽然抬起眼皮瞄了他一下,指甲刮着陶碗粗糙不平的外壳,小声道:“……我、我自己去自然不行的。我在越州,多少还有点小名气,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呀。而且,我……我也不能拿回家啊。”


    谭玄望着他,凝神思索了一下,蓦地一挑眉,用难以置信般的语气道:“不会吧,你不会是想叫我去帮你买?!”


    谢白城顿时粲然笑了,冲他亲昵地眨了眨眼睛:“这不过举手之劳的事而已嘛!你就好啦,反正在越州也没人认识你,不怕的,这儿也没人管你对不对?”


    谭玄抬起手来捂住额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你怎么想得出来的!”


    谢白城“哎呀”了一声,探身过来,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谭玄,我拿你当朋友嘛!”谭玄倏然转头望向他,他又乖巧地一笑,歪过头补充,“最好的朋友!真的!”


    谭玄真的很想扒开这个小少爷的脑袋瓜,看看他天天都在琢磨些啥。真是以为嘴巴甜卖乖能无往不利啊!


    “谭玄!”白皙纤细的手指又攥住他的衣袖摇晃了,“你就帮帮我嘛!我下次得甩到他们面前去,让他们好好瞧瞧,我才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呢!”


    “所以你懂吗?”谭玄忽然问。


    谢白城愣了一下,只觉脸上更热了,但他还强做镇定地道:“懂、懂啊!这有什么好不懂的!”他一眼瞥见谭玄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蓦地觉得一阵羞恼,“这又不是重点!我只是、只是咽不下这口被小瞧的气!”


    谭玄没有说话,依然捂着额头,一副头疼的样子。


    谢白城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神色:“……所以,到底行不行?喏,我买来也带你看的嘛!”


    谭玄噗嗤一声笑了,终于把手放了下来:“这才不是重点呢!你啊……”


    他看向他的眼神实在有些复杂,既带着些无奈,又带着些好笑,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在眼眸中浮沉,他却一下子不是很能明白。


    他没太敢直视谭玄。


    明明一开始想得很是简单,但他这会儿却莫名地别扭着,脸上烫得厉害。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却是收不回来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脸皮太厚了?”他小声问。


    “不薄。”谭玄立刻回答他。


    谢白城咬了咬下嘴唇,他这会儿倒是想说算了,但又觉得已经到了这份上,光说“算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谭玄却看着他。


    那张平时白皙秀美的脸孔此刻绯红一片,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睛上,微微地颤动着,显得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


    这个时候倒是老实起来了,看起来这么老实的孩子怎么能冒出那么多奇怪念头的。


    果然还是太养尊处优了吧?


    按理说,似乎是不应该帮他完成这么奇奇怪怪的心愿。但是……但是他都开口了……


    还很甜言蜜语地封了他一个“最好的朋友”称号。


    这该怎么办呢?他都是最好的朋友了呀!


    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又悄悄地抬头看他了。纤长的睫毛掠过清亮的眸子,投下一片细密的阴影,像是燕子轻盈的羽翼掠过透澈的湖面,让人很容易想到一些春光明媚、宁静美好的东西。


    ……真不该纵容他。谭玄想。但如果他拒绝了,小少爷又会想出什么歪点子呢?小少爷又会去找谁呢?


    那可不行。怎么能把这种了无心机的小少爷交到别人手上,那太危险了。


    于是谭玄叹了一口气,伸了一只手过去。


    谢白城眨了眨眼睛:“干什么?”


    谭玄手心朝上,向他勾了勾手指:“钱拿来吧。”


    小少爷怔了一下,旋即喜滋滋地笑了,忙忙地低头从腰上解下一个小荷包,在里面掏出一锭小元宝,放在谭玄摊开的掌心里。


    “够吗?”小少爷一脸期待地问他。


    谭玄掂了掂,这锭小元宝足有三两重,便点点头:“够了。”


    谢白城冲他甜甜地笑了笑,一副乖顺听话的样子。谭玄手掌握起,转而对着他一勾唇角,悠然道:“我替你跑这个腿,能有什么好处呢?”


    第152章


    谢白城呆呆地眨了眨眼睛,淡红色的柔软唇瓣在空气中张了张:“……好处?你要什么好处?”


    谭玄冲着他气定神闲地笑了笑,收回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做思考状,过了一会儿才道:“唔……要不这样,叫声哥哥吧?”


    “啊?!”谢白城难以置信似的皱起了眉头,“你说什么?”


    “叫声哥哥啊,”谭玄很理所当然地道,“我本来就比你大,你叫声哥哥也不吃亏。”


    谢白城抬起手抓了抓浓黑的秀发,似乎感到很是迷惑。少时才扭头觑了觑他,迟疑道:“你认真的?”


    谭玄很笃定地点点头,双手环抱在胸前,很老气横秋的样子:“你不是说过想要个哥哥吗,给你体会一下有个哥哥的感觉。”


    谢白城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认识他似的上下打量,随后摇了摇头:“……你哪里像个哥哥了?反正我可从来没觉得你像。”


    谭玄不由好笑:“我怎么就不像哥哥了?你要是觉得我不像哥哥,那我像什么?”


    谢白城却迟疑了一下,想了一会儿才犹豫着说:“朋友啊,我不是说过了,最好的朋友嘛!”说到末尾,他又恢复了神气活现的样子,歪着头冲他微微地、乖乖地笑。


    谭玄叹了口气,似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好吧,我不像哥哥……那就叫一声玄哥哥吧!你比我小,本来也是该当的。”


    谢白城仿佛被吓了一跳,惊讶地睁大眼睛,谭玄便又道:“怎么,这总没什么不行吧?我都豁出面子不要了,去给你跑这趟腿,还当不得你叫一声吗?”


    他这么一说,谢白城就有点心虚了。他低下头,目光在地上逡巡了一会儿,最后稍微抬起一点,试探地觑着他,又犹豫了片刻,终于小声地期期艾艾:“玄……哥哥?”


    谭玄噗地一声笑了起来,扭开了脸,用拳头抵着嘴,肩膀都在颤。小谢公子一张漂亮脸孔顿时涨得通红,狠狠剜了他一眼:“你干嘛?!讨厌!”


    谭玄看着他红得像个熟透了的林檎果般的脸,那几乎莹然剔透、蕴着些水光的眸子,还有那写在脸上的又羞又恼的神色,努力憋住笑,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成了,今天就算了,我明天上午出去找,你过了晌午再来吧。”


    谢白城总算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件事的发展和他预想中的有些不大一样,但最终目标能够实现也就是了。


    放下了心来,他就开始努力忘记刚才发生的事情,叫、叫什么玄哥哥!小孩子才这样叫人呢,程俊南的那个年幼弟弟程俊逸,才会管他叫“白城哥哥”,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个谭玄,也不是什么好人,也拿他当小孩!哼,迟早有一天,让他叫哥哥叫回来!他才不管谁大谁小呢,又没大他多少,装什么老大哥呀!


    他此行的目的虽然达成了,但就这样转身跑了好像也太那个了。仿佛他的目的就是叫人跑腿似的。所以为了表明他其实是来“探望朋友”的,他就继续待在明珠巷,蹭了一顿午饭,接着又蹭了个午觉。


    一回生二回熟,何况谢白城一回也不怎么生,二回就更轻车熟路地躺到了谭玄的床上。


    谭玄也在他身边合衣躺下,一股莲隐的香气扑面而来,谢白城低头揪起自己的领口嗅了嗅,抬眼对着谭玄一笑:“咱俩的衣服一个味道。”


    谭玄上次真的叫丁伯包了些莲隐香丸给他,他也没客气,揣怀里就带回家去了。此刻谭玄侧头望望他,淡笑了一下:“你喜欢就好。”


    谢白城确实挺喜欢的,他喜滋滋地转了下|身,试图找到个舒服些的姿势,手搭在枕边,却忽地摸到一个凉沁沁、光滑滑的东西。他睁开眼一看,是个天青色的小瓷瓶。


    这什么玩意儿?好好的怎么放个瓷瓶在床上?装的什么?


    谢白城一下子好奇起来,这瓷瓶不大,不过一指来长,上细下圆,顶上塞了个木塞子,看起来像装丸药的。莫不是谭玄每天要服的药?难道他有哪里不好?


    他顿时又担心了,刷地扭过头,谭玄正仰面躺着,闭着眼睛,感到他的动静,便张口道:“你干什么啊,还睡不睡觉了?要翻筋斗么?”


    这个人,人家明明是在关心他,讲话还阴阳怪气的。谢白城瘪了瘪嘴,还是决定先把这口气忍了,只问:“你不会是有哪里不好吧?”


    谭玄睁开了一只眼睛望他:“啊?”


    谢白城很耐心,很诚恳,殷殷地问:“受伤了吗?还是有什么旧疾?”


    “没有啊。”谭玄一脸的莫名其妙,“好好的怎么这么问。我看起来像体弱多病的样子吗?”


    谢白城打量打量他,嗯,那健康的黝黑肤色,那衣衫掩盖下肌肉结实的胳膊和胸腹,跟弱跟病都没有丝毫关系。好吧,是他杞人忧天了。


    “我瞧见你枕头边上有个像是装药的瓶子,还以为怎样呢。”他嘀咕着解释了一下,谭玄愣了愣,旋即想起什么来了似的弯起唇角:“你说那个啊,昨天随手放的,忘收起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忽然转身,整个人笼在他身上,探臂去拿那个瓷瓶。


    谢白城毫无防备,一下惊住,整个人不敢动弹。虽然这只是一眨眼的事情,但他在其间却蓦地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们身上的味道还是不同的。虽然用了同一种熏香,但谭玄的身上,还有属于他自己的味道,和莲隐的香气混在一起,整个地笼罩住他,让他的思维几乎有一瞬的空白。


    谭玄却已经把小瓷瓶拿在手中了,摇了摇,里面果然发出丸药滚动的声响,他有些得意地一挑眉:“这是大内的百用解毒丹,能解大部分常见的毒药、迷药,效果还是很好的。”


    大内的东西啊。谢白城倒没觉得惊讶,反有种了然的感觉。谭玄身上掏出什么来自大内的东西好像再正常不过了,说不定他就算忽然掏出一枚官印,他也不会意外。


    谭玄却把小瓷瓶忽地递到他面前:“送你吧,这里头有三颗。”


    谢白城连忙摇头:“这怎么行?大内的药呢,多珍贵。再说我也用不上。”


    “怎么用不上?”谭玄一笑,“谢少侠不是还要行走江湖的嘛!我还有一瓶的。”


    他既这么说了,谢白城心里本也有点痒痒的,大内的东西呢,大内的东西会是怎样的?一般哪里会有机会接触到。


    他就伸手接了,还拔开木塞闻了一下,一股清苦味道直冲鼻端,让人神思为之一醒。


    “多谢你啦。”他小声说着,把瓷瓶塞进衣袖内侧的暗袋里。


    谭玄满不在乎地说了句“没事”。谢白城便转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临睡着前他忽然想到,他怎么每次来明珠巷都得顺点什么回去呀?弄得他好像眼皮子多浅似的。


    都怪谭玄啦,根本不需要他开口,只要他好像有点兴趣,立刻就往他手里塞。这人怎么这样啊!他以后得怎么还这个人情嘛,他又不爱吃点心。


    算了,来日方长,这种事还是以后再想吧。


    他舒舒服服地蜷起身子,把手掌垫在腮下,很快就睡着了。


    照着约定,谢白城在第二天下午又去了明珠巷。


    虽说这是只有谭玄和他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但他一向不曾撒过什么大慌,心虚得很。从家里往外走时,但凡遇到个人看他,都觉得人家看透了他的小秘密,笑容都别有用心似的。


    其实并没有。压根没有人问他是去干什么。除了早上他跟娘说一声的时候,娘问了他一句,你怎么老去找谭公子呀?他顿时心惊肉跳的,故作平静地说“我们在探讨武艺,颇有共鸣”。娘还笑着说,你可算知道上进了,你爹最近也挺高兴的呢。


    谢白城赶紧讲了几句“我一直都挺上进的呀”之类的废话,然后溜了。直到他踏进了“松风竹韵”的门楣下,一颗心才算是放进肚子里了。


    常岳和丁伯对他也已经很熟悉了,见了他,都是笑笑,跟他打招呼说“小谢公子来了”,他点点头,跟他们问个好,穿进了第二进院子,谭玄在书房里待着,打了照面,他有点不大自然地把手背在身后,眼神东瞟西瞟的,但只看见书桌上干干净净,跟以往别无二致,没瞧见什么特别的东西。


    谭玄笑了一声,把手中的一本册子放下,侧过头问他:“干什么呢?找什么好宝贝吗?”


    这个人怎么还装傻明知故问啊!谢白城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谭玄噗嗤笑出了声,站起身来,把手中册子卷起,在他头顶敲了一下:“放心吧,都替你办妥了。不过摆在卧房里了,你总不至于以为我会把那种东西光明正大放书房吧?”


    谢白城一缩脖子,不过那一敲很轻很轻,就像树叶在头顶柔柔拂了一下,他抬头看向谭玄,谭玄已经转身往门口走去。他赶忙跟了上去。


    到了第三进院子,就更加安静了。没有传召,丁伯和常岳都不会擅自进来,的确是更加稳妥私密。


    跨进卧房,谭玄停下脚步,往床前的小桌上一指,那上面果然放着一摞册子,都有一尺见方。


    谢白城咽了口口水,只觉在寂静无声的卧房中,只有他的心跳是砰砰作响,像擂鼓一般。


    但他可不想露怯,便故作轻松地快步上前,探手拿起,口中道:“怎、怎么有三本?”


    谭玄道:“你给了三两银子呢,我都是让老板找的市面上最好最时兴的,也就一两银子一册。”


    谢白城没有话说了,虽然他想说三册也太多了点没必要吧,但他自己也没说是只买一本。


    罢了,吴弋说杨清源摸来的都是粗制滥造的货色,就让他来瞧瞧这最好最时兴的是什么样的。待到日后有机会,便扔到他们几个面前,让他们佩服佩服,好教他们知道,他小谢公子才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呢。


    他便抱着册子侧身坐到了床铺上。过了一会儿没听到预想中的动静,便又探出头来,见谭玄还在原地站着,便问:“你不过来吗?”


    谭玄一愣,抬眼看他:“还要我过来吗?”


    谢白城犹豫了一下,好像他确实也没必要过来……但让他一个人看,谭玄在一边站着吗?那也太奇怪了,还是当共犯感觉会比较好。


    不过他还没来及再开口,谭玄已经走过来了,在床头坐下。


    他觑了一眼封面,淡黄的楮纸,写着一竖行字:《房中妙乐图考》。他像是被烫着了眼睛,赶紧把目光移开,小声问:“你看过了没有?”


    谭玄摇摇头:“没呢。”


    谢白城不吱声了,但他依然没有打开册子,而是想了一会儿,蓦地先爬起来把帐幔放下了。


    谭玄在旁惊愕道:“你干嘛呀?”


    他扭头偷瞄了他一下,有点心虚地道:“这、这样比较安心!”


    说完他才觉得放心了地坐下,倚靠在被褥上,翻开了第一本的封面。


    第153章


    要死!这都是什么东西啊!


    虽说他对于内容会是怎样也不是一点数都没有,甚至上次在开福帮水寨里看到的要更露骨,但毕竟未曾真切细瞧过,这时全然呈现在他眼前,那种冲击感实在非同一般。


    画上的女子,或衣衫半解,或云鬓散乱,或蹙眉张口,或粉面含春,但都一律让人觉得她们似是很痛苦,又极欢愉。男男女女,或把着臂,或搂着腰,或叠着唇,或缠着腿,有的颠鸾,有的倒凤,更兼这是最好最时兴的本子,所以在那交接处,竟还工笔细描,一丝一毫勾勒得清清楚楚。


    但谢白城哪里敢仔细看。谭玄还在旁边坐着呢!他要敢停下来仔细盯着看,在谭玄眼里他得成什么形象了?!果然不该叫他过来的……可、可他要是站在旁边不更古怪了么?


    而且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详细的,别说觉得有什么好瞧的,甚至还觉得有些……有些令人不适。


    他飞快地翻着,一页一页像被狂风刮过去的。这一本基本都是在床帏之间,也有在什么竹凉椅上的,不消片刻,他把一本册子都翻完了,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他竟觉得暗暗松了口气。


    但谭玄还在旁边啊!他替他跑腿买来的啊!这样的册子,他不用想,都能猜到去书铺叫老板找该是多尴尬的一件事。人家替他办成这样尴尬的一件事,他怎么能不老老实实看完啊!


    所以他又硬着头皮翻开下一本了。


    这一本内容却跟上一本不同,不再是在床帏间,而是什么花园子里啦,假山石上啦,秋千架上啦,甚至还有两个小丫鬟各举着主母一条腿的,或者在后面推着主人腰的。


    这些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啊!不对,真的会有人这样不要脸皮吗?!


    他只觉得自己是面如火烧,心跳急促,如果要问他现在心里的感受,那就是后悔,非常后悔,真不该为一时意气,做这样的傻事。这让他回家后怎么面对家里的花园子、假山石、秋千架啊!


    他好不容易又看完了这一册,只觉得头上都出了一层汗了。但是还有一本,居然还有一本!


    谭玄虽然一直坐在床头,似乎正在发呆,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但他连看都不敢往那边看一眼。他本来是想把看完的册子递过去的,让他也成了共犯,肯定就不会觉得这样煎熬了,但他感觉自己已经耗费光了所有的脸皮,一个字都不敢吱了。


    他带着一股悲壮的心情翻开了第三册。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是带着这种仿佛要英勇就义般的心情来看春宫画册的。反正他是拥有这样珍贵的体验了。


    但翻开第三册,他却不由自主地轻轻“咦”了一声。


    这第三本……好像有点不对劲。


    画里的,怎么是……两个男子?!


    一个是个须髯长者,一个是个白净少年,其他……其他倒是跟春宫画是一回事。


    他有些疑惑地翻到下一页,却是两个美貌少年搂抱在一处。


    啊这这这……他只觉得脸上更烫了,南风他倒是听说过的,但一直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个大概,从来未深想过,身边也未曾瞧见过,原、原来是真的存在的呀!还、还有专门的画册卖……说明、说明就是有人会买啦……


    他蓦地转头看向了谭玄,这本册子是怎么混进来的?他可没说要买这种南风的呀!


    注意到他的目光,谭玄怔了一下,立刻看回来:“怎么了?”


    他犹豫着,嗫嚅了一下嘴唇,稍微把手中的册子往谭玄那边亮了一下:“……这本,怎么……好像有点怪怪的。”


    谭玄探身过来望了一眼,“呀”了一声,摸了摸后脑勺:“老板可能搞错了吧?我只说了要最好最时兴的,可能,这本也很时兴?老板就放进来了,我也没顾上看,拿了就走了。”


    这倒是很有可能的,谢白城想,换做是他,也绝对不可能当场翻开查看,肯定是老板给他什么,他就拿什么,然后转头就跑。


    他便把册子撤回来,讷讷道:“南风……南风也很时兴的吗?”


    谭玄有些不确定地道:“可能吧……反正衡都达官显贵中间还挺盛行的,好些富商也喜欢。秦楼楚馆里,也有专门做南风生意的。”


    他怎么这么了解啊!谢白城瞅他一眼,心里蓦地一突:达官显贵……殿下……贵人……富贵悠闲的公子哥儿……


    要、要说的话,谭玄也是个很英俊很好看的少年郎……


    不不不!他赶紧摇摇头,把脑海中可怕的念头给甩了出去。


    谭玄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谢白城低下头,脸都快贴在书页上了:“没有!没什么!就是……就是以往知道有这么回事,却、却不晓得是这样子的……”


    谭玄“哦”了一声,凑过来看了一眼,道:“我也不知道呢。”


    谢白城狐疑地瞟过去,谭玄却一脸“我很老实”的坦然神色。


    于是他决定还是不要细想的好。


    只是……只是这样子真的会、会觉得舒服吗?用、用那种地方……


    光是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他都觉得脸上要烧起来了。


    “你没事吧?”谭玄却忽然凑过来问。


    帐内空间本就不算大,他这一靠过来,谢白城只觉两人鼻尖几乎都要触着了,连忙往后让。


    但他身后哪里还有可让的地方,往后一仰,便正好倒在了叠好的被褥上。


    谭玄扭头看向他:“你脸怎么这么红?像蒸熟的螃蟹似的,不会是发烧了吧?”


    鬼话。他想。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为什么脸红?


    装傻却是好本事,狡猾。


    “才没发烧呢!”他低声地说。


    帐中光线昏昧,他到这时才明白过来方才看到他放下帐子,谭玄为何惊讶。


    这真是太不应该了。狭小的空间里,偏挤了两个人,而册子里画的,又有多少便是发生在这帐幔垂掩之中?


    谭玄看着他,他也看着谭玄,四目相对,距离很近,谭玄一条胳膊撑着身子,脸上忽然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


    “要我出去一下吗?”谭玄问。昏昧的光线里,他乌黑的眼睛却很明亮,蕴着些熠熠烁烁的光。


    “你出去干嘛?”谢白城问。


    谭玄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浓郁了,他稍微坐直了身子,语气暧昧:“怕你不方便嘛……”


    谢白城蓦地把手里的画册向他扔过去,谭玄动作敏捷地一闪,伸手搂在了胸口。


    坏人!当他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吗?他十五了,又不是五岁!还想戏弄他!


    “哎呀,干嘛砸人啊?这不是你要的吗?”


    “我才没要……”他话说了一半却说不下去了,谭玄虽接住了书,却恰好按着一页反过来,正对着他的眼,画的是两个年轻男子在床榻上缠绵,手指交握,长发垂接,衣衫散了一地。


    他垂下了眼睫,把之前的两本也往谭玄那边推了推,小声道:“我不要了。”


    谭玄讶然道:“不要了?不要了是什么意思?”


    谢白城坐起来,撩了一下头发:“就是不要了呗,交给你处置了。”


    “什么叫交给我处置啊?我怎么处置?”谭玄把三本册子摞在一起,为难道。


    “随你的便,要么你就留着呗。”


    谭玄苦笑:“我怎么留着?给老常或者丁伯发现了我怎么办?你要脸皮,我就不要脸皮啊?”


    谢白城抬起头瞄了他一眼,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道:“那……那你就扔了!”


    “扔了?”谭玄睁大眼睛,把册子往前一推,“这么簇新的,又是这种内容,我扔哪里去?扔哪里不引人注目啊?”


    这人怎么这么麻烦呀!谢白城又看了看那一摞,一咬细白的牙:“那就干脆烧了好了!”


    谭玄似乎被他吓了一跳:“烧了?你真是大少爷做派,三两银子呢,一把火就没了?连个响也听不见啊!”


    谢白城一时语塞了,怎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啊!这三本册子怎么就成烫手的山芋,没处安置了?


    “要不……”谭玄忽然有些迟疑地开口,边说边觑着他的脸色。


    他抬目看过去,示意他说下去,谭玄便抿了一下嘴唇,在三本册子上拍了一巴掌:“要不然退回去得了。上午才买的,下午拿去退,又是簇新的,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说三两全退,起码能退个二两吧。这不比一把火烧了强?”


    谢白城露出些意外的神色,他倒没想到这一点。考虑了一下,也觉得可行,便点了点头:“行,能退了自然是最好的。”


    谭玄却瞅着他,笑了一声,慢悠悠道:“那你得跟我一起去。”


    谢白城愣住,困惑地望着他,两个人退还是一个人退有差别吗?谭玄都是单枪匹马去买来的,干嘛退的时候要拽着他呀!


    谭玄耐心道:“我去买已经是彻底抛开脸皮不要了,本以为一锤子买卖,买完也就没事了,再不用跟那老板打照面的。哪知道现在又要去退,这不能又是我一个人的事吧?我可都是奉你的令,替你办事呢。你自己不去买也就算了,退的时候露个脸,不过分吧?”


    谢白城低头不语,手指抠着床单。这要求其实也不过分。确实,是他提出的要求,也就是谭玄,换成别人他还真不知道肯不肯像谭玄这样纵着他。


    但是……但是要跟谭玄一起拿着这些册子去抛头露面……万一被熟人瞧见了呢?


    可正是因为难,才没道理都一起推给谭玄呀。不能因为谭玄纵着他,他就得寸进尺的……他岂是这样的人呢?


    于是斗争再三,他终于慢慢点了点头,从唇缝中挤出声音来:“好、好吧。”


    第154章


    卖书的铺子在尺牍街上。这条街专卖各色书刊和文房用具,一家店挨着一家店,出入的大都是些文士打扮的人,也挺热闹。


    谢白城平时很少逛到这里来,这时候看各家店铺门口堆着的一摞摞书册,还有贴出的什么广告,例如文山先生新集已到,晖春诗社新刊已出之类,也觉得颇为新鲜,左顾右盼的。


    三本册子拿在谭玄手里,用布包了,当然是看不出究竟为何物的。但谢白城还是觉得心虚,总以为这条街上的都是行家里手,掸上一眼便能瞧出布料之下的秘密似的。


    所以他左顾右盼可以,但一旦书铺的老板或是伙计往他们看过来一眼,他就立刻吓得收回目光,只敢盯着脚尖了。


    谭玄忽然停下了脚步。谢白城也赶忙跟着停下了,抬头一望,这家店铺门头上挂着个牌匾,写着“望山书社”四个隶书大字。


    光论铺面,便是有别家两倍大,里面书也多,满满当当填了十来个柜子,看起来就气派,就厉害,难怪谭玄会选这家。


    站门边的一个小伙计瞧见他们立在铺口,便笑着上来招呼:“两位小郎君,想买些什么书?咱们家最时兴的诗集文册、话本演义、抑或是山水美人画儿,都有、都有!”说着便做了个往里请的手势。


    谢白城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倏地把脸低下去。却听谭玄在旁边道:“我们来退书。”


    伙计一愣:“这怎讲的?哪里不好?没印清楚还是缺页漏页了?尽可以给您换新的。”


    谭玄道:“不是,书挺好的,就是不想要了。”


    谢白城终于听到了伙计说出了他最怕听到的那句话:“什么书啊?”


    他好想当街立刻昏过去。


    他开始觉得答应跟着来是一个巨大的错误,等到谭玄一把包着书的布解开,他就要在大街上被阳光万箭穿心了。


    但谭玄并没有在街上把布解开,而是说:“找你们掌柜的说话,我在他手上买的。”


    伙计还犹豫着,掌柜的在里面却已听见了,从书柜后面转出来,打眼一瞧,便“哟”了一声:“这不是早上来的小公子吗?怎么了,不满意?”


    谭玄道:“不是满不满意,跟你说了替人买的,人家现在又不要了,我只好来退。”


    谭玄边说边往里面走,谢白城只恨不得能找高高的一摞书,然后躲到后面去。但谭玄哪里给他这个机会,一边往里面走,一边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手腕,把他也给拖进去了。


    掌柜领着他们走到柜台边,看着谭玄放在柜台上的布包裹,自己动手掀开翻了翻,抬眼看着他们,嘿地笑了一声,眼睛在褶子里闪着意味深长的光:“这都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好的,名家裘九洲的手笔,这都不满意,那你们可找不到更好的了。”


    谭玄道:“这不是满不满意的问题,就是不要了。你看我上午刚买走的,都崭新的,一个褶都没有,也不耽误你们再卖。”


    掌柜的却搓起了牙花:“小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呀,咱这书铺的买卖跟别的行当不一样,要是都买了去看完又退,咱们这生意可还怎么做?”


    谭玄点点头:“知道,所以我们也不要你全退,退个二两总行吧?”


    掌柜却笑一声,把手往前面一横:”我们家的规矩,出了铺面的,只能当旧书收回来,看你这确实新,这么着吧,退你们一两。”


    谭玄争道:“一两?掌柜你也太黑心了吧,出去打个转你就要白赚二两银子?钱这么好挣啊?”


    谢白城简直想变成只小书虫藏到书页里让别人都看不见他算了。他真恨不得摇晃着谭玄的肩膀说钱无所谓,钱不要了,咱们把书丢下就走吧!


    但他压根没有开口的勇气。他就只能呆滞地站着,假装自己其实会隐身之法。


    那边谭玄和掌柜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谈妥了一两半这么一个折衷之价。谭玄扭头问他:“行吗?”


    谢白城神情呆滞地点了点头,只想能够化作清风离开这个鬼地方。


    谭玄便对掌柜说:“成吧,一两半就一两半。”


    掌柜一边拿戥子称碎银,一边往谢白城脸上掸了一眼,忽然道:“哟,这位小公子相貌可真不俗——哎?莫不是谢家的小郎君?”


    最最恐怖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谢白城只觉一股冰凉从脚跟底下直往上漫。他急中生智,举起手臂,拿袖子挡住了脸,同时人也往边上挪,口中道:“我不姓谢!你认错人了!”


    掌柜面露疑惑之色,谭玄却噗嗤笑了,一把抓起掌柜称好的散碎银子,另一只手则再度抓住谢白城的手:说了一声“走了”,又把他拽出去了。


    出了书铺门,又往回走了十几步,谢白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下来,这才发现背后都微微湿润了一片。


    谭玄松开了他的手,望着他笑:“敢问公子贵姓?”


    谢白城狠狠瞪了他一眼,这种时候还要拿他开心!


    谭玄赶紧放软了声气:“好了好了,你看,事情这不就解决了吗?没事啦。”


    谢白城都懒得说话了,他算是看出来了,谭玄就是故意的,他明明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什么脸皮不要了都是压根不存在的事。只是要看他手足无措来寻开心,实在可恶得很。


    但理亏的毕竟是他自己。要不是他为一时意气,异想天开,还非缠着谭玄答应,也没后来这些事了。


    罢了罢了,最好能让他一头撞到墙上把这些记忆全撞飞了才好。


    他闷头顺了半天的气,谭玄却好像以为他真的不高兴了,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时不时地觑他的脸色,这番架势,倒让他心里舒坦了些。


    走出了尺牍街,他才抬起了头来,长出了一口气:“还是我大师哥说的对,这些都是歪门邪道的东西。”


    谭玄顿了一下却道:“也不能说是歪门邪道吧,要没有这些歪门邪道,这满大街的人都是哪里来的。”


    谢白城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总算又想起来:“那、那些南风的呢?男子又不能生孩子。”


    谭玄也迟疑了,想了一刻才道:“一个男子所倾心的恰好也是个男子,又怎么办呢?只要他们是彼此心悦,一心一意的,也不能算是歪门邪道啊。”


    谢白城还是觉得不应该轻易被说服,想继续争辩,却又找不到什么词——对他而言,无论是倾心女子,还是倾心男子,都还是未曾有的事,他拿什么争辩。于是便笑起来,挥了挥手:“不说了不说了,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谭玄望了他一眼,脸上也慢慢浮起笑容,忽然把手往他面前一伸:“对了,银子给你。”


    谢白城见他手心里躺着些碎银,便接过来掂了掂,粲然笑道:“这倒算是白得的了。”


    谭玄噗嗤一声笑了:“你们这些少爷真是厉害,一晃眼的功夫,手里什么也没落着,一两半银子都没了,剩下的还能算白得的,你这账算的我都听不懂。”


    谢白城横了他一眼:“就你会算账,就你会勤俭持家过日子是不是?”


    谭玄冲他“嘿”了一声,嬉皮笑脸道:“反正肯定比你强点儿,能精打细算些。”


    谢白城点点头:“好吧,那你以后讨的娘子可走了运了,不用费心操持家计,由你包圆了。”


    谭玄却道:“这可不一定呢,万一我以后的娘子就爱大手大脚花钱呢?”


    谢白城道:“你不找她不就完了,找个跟你一样会算账的。”


    谭玄道:“那可不行。”


    谢白城还在等他下文,听听怎么个“不行”法,但他却没说下去了。扭头去看,谭玄却只是看着他笑嘻嘻的。


    这个人有时候也是挺奇怪的。


    谢白城抬头望见前面已经快走到琴湖边的热闹地带,又掂掂手里的钱,忽然一笑:“把这点钱花了算了。”


    谭玄问:“你要怎么花?”


    谢白城回过头来,眼睛里亮着熠熠的光彩:“去买好吃的吧!”


    谭玄一愣,还未及说话,谢白城已经眼睛亮晶晶地催他:“你去不去嘛?”


    谭玄弯起了唇角,点了点头:“去啊,这里头也该有我的一份跑腿费呢!”


    小谢公子很豪气地点了一桌子的点心,从玫瑰鹅油卷,到杨梅米团子,从香蜜茉莉酥,到荔枝甘露饼,琳琅满目,白紫粉青,花团锦簇一般。


    小谢公子很开心地吃吃这个,尝尝那个,不亦乐乎。吃了好一会儿,才鼓着腮帮子看向对面,问谭玄:“你吃呀!”


    谭玄手背交叠在颌下,微微笑地看着他,听了他的话便点点头,答一声“好”,然后拈一块青梅饼慢慢地咬。


    直到实在吃不下了,谢白城才揉着肚子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想钱果然还是应该这样花才对。可不比那提心吊胆、做贼心虚的强多了?


    他们俩又一道在暮色的沉落中走回去。


    黄昏映照下的琴湖,显得格外慵懒温柔,湖水在夕阳下荡漾着粼粼金波,像是从天上撒下了一片碎星,在波光间踊跃。


    谢白城呆呆地望着觅食的白鹭,展开雪色的双翼从湖面滑翔向远方,莲叶接天,一艘新月般的小船从藕花深处驶来,船上传出细细的歌吹。


    他在晚风里被吹乱了几缕散落的发丝,轻轻撩拨着他的脸。


    他伸手把它们捉住,别到耳后。谭玄的声音在他耳边温柔地响起:“想什么呢?”


    他眨了眨眼睛,慢慢地开口:“真好啊。”


    谭玄轻笑了一声,背手立着,跟他一起眺望琴湖,附和着感叹:“嗯,真美。”


    谢白城想,他其实还是不懂的吧?黄昏下的琴湖当然很美,但他说的“真好”,还不止是说琴湖的美,还有这生他养他的繁华可爱的越州城,还有这静谧温柔的暮色人间,还有这站在他身边、陪伴着他、会包容纵容他小小任性的好朋友。


    都是真好。他的小小世界,在这一刻,真的很好。


    第155章


    他们回到了明珠巷。


    谢白城是骑马来的,小银马在明珠巷向来享受着贵宾级待遇,常岳不仅要喂它舔盐巴,吃豆饼,还要给它把毛刷得银亮亮的。小银马因此都要乐不思蜀了,每次一拐进明珠巷脚步都变得格外轻快起来。


    谢白城问过常岳,常岳说他以前是在军队里,军人就是爱马,看到好马比看到财宝美女都开心。


    见他要回家了,常岳就去牵小银马。他和谭玄站在门口等着,一时寂然,只有远处传来隐隐市声。谢白城犹豫了一下,还是对谭玄小声道:“今天的事,你别说出去呀。”


    谭玄垂眸望了他一眼,笑了:“我跟谁说去?总不能跟老常聊吧?”


    谢白城也抿唇笑了。正好常岳牵着小银马走出来,小银马就像个爱撒娇的小孩子,到了门前还要把脑袋贴在常岳肩上蹭着。


    明明是主人的小谢公子都有点吃醋了,摸了摸它的耳朵,又拍拍它的额头,哄着它:“好啦好啦,过几日再带你来!”


    小银马这才恋恋不舍地跨出了大门。


    谢白城翻身骑上去,回头望了望还倚在门边目送他的谭玄。


    此刻最后一抹斜阳余晖正好越过嶙嶙屋脊,照在他的脸上。少年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很像一幅好看的画。


    让人想到巍巍群山,漠漠旷野,牛羊成群,落日浑圆。纵马扬鞭,于无垠天穹下自由肆意地驰骋。


    让人想到一阵不羁的长风,从西北边陲,越过重重河山,直吹到温柔婉约的琴湖之畔。


    他的心忽然悸动了一下,像是盛夏夜晚的流星,光华焰焰地坠到他心里去了。


    他挥了一下手,微微地笑:“我走啦!”


    谭玄也对他挥了挥手:“路上慢些。”


    他回过头,轻轻喝了一声“驾”,小银马清脆的蹄声,就这样慢慢去得远了。


    **


    谢白城猛然坐了起来。


    窗外天边刚露出些鱼肚白,窗纸上也只是微微映出些亮。


    整个止园里一片安静,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窸窣,时而洒落些清婉明亮的啼叫。


    谢家的小少爷却在这片安详的静谧中,紧紧抱着被子,把头深深埋进去,觉得脑袋彻底里乱成了一锅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他都说不清此刻充塞于他内心的究竟是惊惶、羞怯还是恐惧。他更说不清这些复杂的情绪、这些一团乱麻是因为那个惊醒他的梦,还是那个似乎不该出现在梦里、却偏偏出现了的人。


    他竟觉得很对他不起。


    怎么会把他卷进这样一个荒唐的梦里。


    都、都怪昨天看了那些歪门邪道的册子!呜……大师兄教训得对,是不该看那些东西……他、他现在要怎么办才好?他哪里……哪里还有脸面去明珠巷?


    至少得一个月吧,一个月他都不可能有脸面去的。


    他要怎么面对人家嘛!


    虽然他现在醒过来了,但只要精神上稍有松懈,梦里那些荒唐的片段就会很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在他脑海里翻腾。他不得不攥紧手指,咬紧嘴唇,闭紧双眼,用力摇头。


    出去出去出去!通通从他的脑子里滚出去啦!


    但唯有念头这种东西,是不受人主观控制的。他挣扎来挣扎去,还是无力地低垂着头,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白鹭,要把头藏到翅膀下去。


    他用手背贴了一下自己的脸,烫得吓人。


    还好房里只有他自己,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还是赶紧毁尸灭迹的好。


    他垂着头爬起来,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把床单卷起来,连换下的衣服一起,做贼似的全扔进净房的大水桶里。


    谢白城的心神虽然成了一团乱麻,但外表却还得保持着波澜不惊。


    他做得挺成功的,照常做日课,练剑招,给爹娘请安,同师兄们谈笑,跟谢华城吵嘴。似乎这样一如既往的日常可以稀释偶然突发的不寻常;似乎这一遍又一遍的复调,可以盖过那一串离奇逸出的音符。


    效果还不错。


    虽然彼时想的是一个月都没脸去见,其实并没有。才过几天,就有下一次的海棠会。他想了想,还是写了帖子问谭玄要不要同去。谭玄去了,两人相见,也没有任何可尴尬的,和平常一样,相处自然,有说有笑。谭玄和吴弋、程俊逸他们也逐渐熟悉了,早不复一开始的剑拔弩张,变得相当融洽。


    谭玄还问他呢,怎么这几日都没来明珠巷了?他面不改色地撒了谎,说总往外跑,爹叽里咕噜地念他了。


    谭玄笑了笑,显然是相信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你老不来,常岳都想小银马了,天天惦记呢。


    他也笑了,然后说,好吧,我看小银马也想他的,住明珠巷不回家,才称它的心呢。


    于是他又去明珠巷了。一切也很平常。聊天也好,兴之所至的比试也好,留下吃饭也好,一起出去玩也好,都一如过往。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只能说是个谬误。十几岁的年纪嘛,偶然出现些这样那样的谬误,也不是什么值得特别大惊小怪的事。


    **


    日子一天一天堆叠,盛夏渐渐过去,早晚的风开始变凉了,金秋将至。有一日谢白城结束了日课,正准备回自己院子,却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他转头一看,从前院到后院的垂花门那,正站着个人,笑眯眯地冲他招手。


    谢白城愣了一下,认出那人乃是爹爹的一个外门弟子,姓王名知进,在门下学艺差不多快两年了。


    他家收弟子,跟一般武林世家也差不多,分内门和外门。内门弟子是真正记在师父名下,吃住都在师父家中的。在传道授业上,要求也是极高极严。


    而外门弟子就要宽松得多,不挑资质,一般是家里有些钱财,孩子自己喜欢,送来学点功夫,也算是强身健体。只按时来上课,上完了就回自己家去。师父对这些外门弟子也不会有太高要求——真教得太有本事,出去好勇斗狠,反不是好事。


    这个王知进家里是开绸缎庄的,规模在越州城里数一数二,家里很是富有。这位富家少爷偏从小就喜欢剑,家里古今贵贱,各种剑是收集了一堆。十五岁时,家里人实在被他缠不过,托了人再三再四地恳求,爹才点头把他收下。


    可惜王大少爷对剑道一片真情,却实在无甚天赋,再说十五岁了,怎么样都是太晚起步,只能学些基本功法,练些简单剑招,但就是这样,王大少爷也很乐在其中,风雨不动地天天跑来上课。


    按规矩,内外门弟子是不在一块儿练功的——学的内容和程度都不是一回事。不过有时候师父忙碌,也会指派内门弟子去给外门弟子上课指点。


    谢白城作为未来的掌门人,年纪虽小,也有过好几次这样代课的机会。


    那些外门弟子年纪一般都比他要大,但因他是掌门之子,功夫又比他们好太多,对他都还是十分虔敬的。


    谢白城很乐意干这样的活,只可惜机会太少。他也就是这样和这位王大少爷认识的。


    王大少爷人还不错,家里有钱,出手大方,常给一起练剑的外门弟子们送东西,自然更不会忘记孝敬师父师娘,和一众内门的师兄师姐。


    尤其对谢白城这个掌门独子,很是殷勤,常送他些稀奇玩意儿。


    谢白城一开始还觉得有些新鲜,日子长了就没什么兴趣了,那些金的银的,穿的戴的,他既不缺,也不怎么喜欢,后来便尽量婉拒,免得平白无故欠下人情。


    等到三月里认识了谭玄,和他来往密切之后,他更是把这个人早忘到脑后去了。


    但这个时候怎么又跑来了找他呢?外门弟子没有得到允许的话,是不能擅进后院内宅的,所以王大少爷只是站在垂花门下叫他。


    虽然觉得跟王大少爷没什么共同语言,但人家就站在那,也不能不理会。所以谢白城还是笑了笑,走了过去,叫了一声“王兄”,然后问他有什么事。


    王知进身材颇为高大,打小吃得好,膀大腰圆的,乍一看很孔武有力的样子。却偏长了张圆白脸孔,一笑就让人想到“和气生财”这样的词。


    他往前倾身,做出很亲密的样子,对谢白城道:“白城,来,我跟你说个好玩的。”


    谢白城压根不喜欢这种神神秘秘、亲亲热热的做派,显得那么小家子气,一点都不爽利。便只象征性地往前稍微跨了一步,抱着臂道:“什么事,你说吧。”


    王知进笑眯起了眼睛,虽根本没有别人在,他还是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跟你说,前些日子我叔叔送了我几只小狗,是西域狗的种,跟咱们这儿的不一样,都胖乎乎的,毛卷卷的,特别好玩儿,你想不想来看看?”


    谢白城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他喜欢狗,可惜爹不喜欢,嫌吵闹,家里倒是喂了几匹猫,猫虽然也挺可爱的,但他还是最喜欢狗。所以一听这样的邀约,他就实在没法拒绝了。


    胖乎乎的小狗,还是卷毛的呢!


    王大少爷还要添一把火:“你喜欢的话,就抱一只回来养!很听话的!”


    谢白城把目光移了过去,终于忍不住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去?”


    王知进粲然笑了起来,低下头,很亲厚似的靠近他耳畔道:“那就明天?明天中午你来,顺便吃个便饭。你认得我家吧?”


    王家的大宅越州人恐怕没有不认得的,他家的花园子名叫观澜苑,可以眺望琴湖风光的,很有些名气。


    谢白城便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第156章


    谢白城骑上小银马,来到了王家大宅。


    小银马刚出门还以为要去明珠巷呢,脚步很是轻快。及至发现路走得不对了,顿时慢了下来,还差点尥蹶子不肯走。


    谢白城不得不哄了它好半天,才又乖乖跑起来了。马这东西,也太聪明了些,简直要成精了。要是等到以后常岳跟着谭玄回衡都去了,它可怎么办呀?还不得绝食抗议?


    想到他们终有一日是要离开越州回衡都的,谢白城心里忽然一绞,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


    他赶紧抚了一下胸口,决定把这种让人不开心的事先抛到脑后去。


    这还没个影的事情呢,干嘛要现在就烦恼呢?谭玄说过会在越州待一年半载的,现在这不才过去半年吗?就按一年半算,那也还有一整年呢。


    还是先去看小狗吧。


    王知进专门安排了小厮在门上侯着他,见他来了,就一路引着往后宅去。


    到了王大少爷住的院子,堂上已然摆了一桌极丰盛的酒菜,都是各种山珍海味,香气扑鼻。王知进见了他,连忙喜滋滋地迎上前来,请他入座吃饭。


    但他来是为了看小狗的呀,又不是缺他这顿饭吃。而且又没别的客人了,两个人弄这么多酒菜干嘛啊?显摆他们家多阔绰似的。太过豪奢,反而看着让人没胃口。


    于是谢白城就打断了王知进一迭声的邀请道:“小狗呢?”


    王知进笑起来,拍了拍手,不一会儿便有两个小厮抬着只铁笼上来。铁笼里叽叽呜呜,蹦跳不停的,正是三只矮矮胖胖的小狗。


    这三只小狗,一只黄毛,一只白毛,一只黑背白肚皮,确实都是卷卷的绒毛。从鼻尖到尾巴稍,也不过一尺来长,四条腿短短肥肥的,小黑豆般的眼睛圆圆亮亮,翘起来的小尾巴左右摇摆个不停。


    谢白城一看见就移不开目光了,“呀”了一声就凑上前去,隔着笼子逗弄着小狗。小狗见了人都很激动,挣着扑到他面前,用湿漉漉的黑鼻尖来嗅他的手。


    王知进“呵呵”笑着走过来,打开了笼门,从里面抓起那只黄毛小狗递过来,谢白城赶忙接了,双手卡在小狗的前肢下面,把它举起来。小狗快乐地扑腾着两只小胖爪,伸出粉粉的舌头想要舔他。谢白城顿时咯咯笑起来,把小狗抱到脸边,亲昵地蹭了蹭。


    王知进又接着把另外两只抱在自己怀里,谢白城把小黄狗搂在臂弯里,又伸手去逗那两只,小黑狗热情地舔着他的手,他又笑着缩了回来,说了一声“好痒”。


    王知进低头看他逗小狗逗得不亦乐乎,便笑道:“你这么喜欢,就挑一只抱回去吧。”


    谢白城很留恋地来回看着三只小狗,不住地摸摸它们的小脑袋,最后还是道:“不行,我爹特别不喜欢狗。”


    王知进叹了一口气:“师父怎么会不喜欢小狗呢?小狗多好玩儿啊!”说着便握着小白狗的两只前爪上下摇摆着。


    谢白城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戳着小白狗前爪上软软的肉垫。


    王知进转身把小狗递给小厮,对他道:“咱们还是先吃饭吧,吃饱了再逗它们玩儿。”


    谢白城恋恋不舍地看着三只小狗,他这会儿才没什么吃饭的心思呢,一顿饭不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知进见他如此,便一使眼色,小厮把狗都放在了地上,三只小狗立刻在屋子里撒欢地跑开了。王知进这才又请他上桌。


    人家都三番四次的请了,也不好还当听不见。谢白城只好把目光从小狗身上收回来,跟着王知进坐到了桌边。


    小厮们捧上了水盆给他们净手,三只小狗闻见桌上有好吃的,都围着桌子转圈,在他们脚边钻来钻去,谢白城便也觉得很开心,注意力都黏在小狗的身上,几乎没心思听王知进在说什么。


    等他终于不得不把目光投到桌上时,才发现备的酒是越州有名的玉山烧春,这是烈酒,连爹都很少喝,他只在一次家宴上偷偷尝过一口,辣嗓子得很。不过是家常小宴,王知进怎么会备这样的酒?真是只晓得贵就是好,压根不懂搭配,也没有品味。


    他把眼睫一垂,伸手将面前的玉山烧春轻轻推开:“我不喝这样的酒的。”


    王知进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我还当你大了,能喝点真正的酒了呢。你十五了对不对?”


    谢白城稍稍点了下头。王知进招了一下手,伺候在边上的小厮便一步跨上来,俯身恭听他的吩咐。


    “给小谢公子换碧桃春上来。”王知进说完,又转向他一笑,“你生日我送你那套衣裳,你怎么不收呢?那是我们家经营的最好的料子制的,金线刺绣,便是进上去的贡品,也就是这样的了。”


    谢白城淡淡道:“那衣裳实在太好太精致了,我不过是个习武的,也找不到合适的时候穿。再不当心给弄坏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王知进笑道:“哪里的话。你这般的品貌人物,什么好衣裳穿不得?弄坏就弄坏,又值什么了?哥哥再送你!”


    谢白城不易觉察地微微蹙了下眉,这人凭什么在他面前自称上“哥哥”了?给他些面子叫他声“王兄”,不给面子便当不认识他又如何?他们王家绸缎庄在越州的名声并不怎么好,要不然也不至于要托人再三再四地恳求,爹才勉为其难地收下他。


    他根本就不怎么愿意跟他来往,要不是冲着小狗,他才不会登王家的门。


    他便不答话,低头用脚尖逗弄着小胖狗们,小胖狗兴奋地抱着他的鞋尖左跳右跳,十分可爱。


    王知进却并不在意,待小厮把新的酒换上来,主动站起身为他斟酒:“来,白城,你尝尝这个,这个碧桃春啊,是用碧桃汁酿的果子酒,甜甜的,跟熟水差不多。”


    谢白城搭眼一看,描金的瓷杯中盛了大半透碧的酒液,微微荡漾,仿佛一块融化的碧玉。


    他其实还是有点酒量的,他们祖传的酒量不错,大姐二姐甚至华城都挺能喝。只不过娘总叮嘱在外面不能随意喝酒。但面前这酒闻起来香香的,几乎没有什么酒味,似乎比桃花曲都要淡,想来便是喝上一瓶也没什么打紧的。


    他就端起酒杯浅浅呷了一口。


    入口甘甜清冽,带着浓郁的桃子香气,确实比起酒,更像熟水或果子汁。


    “怎样?”王知进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笑了一下,忽略了对方刚才直接叫他“白城”,点头道:“不错。”


    王知进嘿嘿笑了,把酒瓶放到他面前:“喜欢就多喝些,没事的!我妹妹都能喝一瓶呢!”说着又要给他布菜。谢白城慌忙挡了,自己提箸夹了一些。


    王知进看他吃菜,又直勾勾地盯着他问:“菜如何?可还合你口味?”


    谢白城又略一点头,他便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起这些菜都是叫哪个楼送来的,哪个厨子做的,如何如何有名气。这本是谢白城喜欢的话题,但听他一个劲地讲食材如何难得,做法如何复杂,名气怎样地大,却渐渐觉得无聊,只嗯嗯几声,东夹一箸,西舀一勺,吃到滋味确实好的,心里便一转,觉得应当记下来,下次有机会带谭玄去尝尝。


    王知进的美食介绍暂告段落,忽然举起酒杯,很豪迈地说:“来,白城,虽然日子过了,但我今日也算为你贺一贺生辰!”


    谢白城无法,人家一片好意,他不可能不理,便也举杯和他碰了一下。王知进一口全闷了,冲他亮了下杯底,又道:“白城,虽然我比你年纪略大些,但我是真心地佩服你!你小小年纪,武艺这般了得!人又好,品行正直,光明磊落。还、还这般风姿出众!真的,想到跟你同是越州人,我都觉得与有荣焉!”


    谢白城笑了一下,谦虚道:“王兄哪里的话。谬赞了。我还差得远呢!”


    “唉!没有没有!”王知进挥了一下手,“我听说,前些日子,师父领着你,还有三小姐,还有诸位师兄,去扫平了一个危害百姓的什么帮派!行侠仗义!我跟你说,我从小就特别崇拜侠客,就想当个大侠!但是你也知道,我不是那块料!我就佩服你们!特别佩服你!听说你还跟一个恶人单打独斗的呢!”


    谢白城倒没料到他消息这般灵通,什么都知道了,不过想想他到底天天上家里学剑呢,近水楼台,便是东一耳朵西一耳朵的,也大概听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侠义心肠重的还是在心肠,倒并不在武艺高低上,王兄既有这份心,便是很难得的了。至于我,并不算什么,也不是单打独斗,还有别人相帮呢。”


    王知进默了一下,忽然道:“是那个衡都来的少侠么?”


    谢白城一愣,夹菜的筷子都停下了。


    王知进又笑眯起了眼睛:“我也听到好些传说呢,说你跟那个衡都来的少侠走得很近,关系很好。”


    谢白城把筷子放下了,目光一凛:“你听谁说的?”


    王知进道:“都这么说。我们在前院练习,也常看你骑马出去。就听说你是找那个衡都少侠去了。唉,你们都是少年英雄,我真是羡慕啊!”


    谢白城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怎么喜欢别人提起谭玄。不,也不能这么说,他是不喜欢自己不怎么熟悉,也不太喜欢的人提起。


    从王知进嘴里提到,尽管他说的都是夸赞的话,但他就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虽然没吱声,但王知进又斜着眼睛觑着他了:“哎,白城,你跟那个少侠关系当真很好吗?听说去扫平那个什么帮派的时候,你跟着他单独出发的呢,都没跟师父一块儿。”


    谢白城真想说“这关你什么事?我同谁在一起,我同谁关系好,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过问了?”


    但他总不好在别人请他吃饭的饭桌上这样讲话。便不吭声,只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凉凉甜甜的碧桃春。


    王知进似乎玉山烧春一下子喝多了,有点上脸。他摇晃着红红的脑袋,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真是羡慕啊……明明我早就认识你了……他才来越州几天?我送你那么多好东西,你都不乐意多跟我说几句话……你不乐意跟我说话,我也愿意送你东西……送你东西就能多看你几眼……”


    这人在说什么胡话呢?!谢白城不禁睁大眼睛,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却忽然觉得视野一晃,目之所及的一切似乎都起了重影,头也炸开般地一晕。他猛地扶住桌子,努力想要清醒,可晕眩的感觉却越发明显了。


    王知进看着他,那目光贪婪地在他脸上来回逡巡。


    “王知进……”他咬牙喊了一声,“你干什么了!”


    王知进的唇角慢慢往上翘了起来,他声音低沉地道:“我没干什么呀,你可能喝多了吧?别担心,我扶你去睡一会儿就好了。”


    他说着便站起身,往他这边走来。


    谢白城猛地把椅子往后一退,想要站起来,但强烈的晕眩感让他根本无力起身,眼前的视野在迅速地模糊。他隐隐约约听到王知进的声音在响:“白城,别怕,我就抱你去睡一会,睡一会就好了,啊。”


    他的声音很温柔,但听在他耳里却是说不出地令人恶心和厌恶。


    抱……被这种人抱……那他宁愿跳到烂泥塘里去打滚!


    他试图推开王知进伸过来的手,但他浑身的力气都迅速地流失着,胳膊重得好似有千斤。


    “白城,我不会害你的,我疼你还来不及,你还不知道么?你当我为什么不管刮风下雨,天天都要去你家学剑?我就是想能多看到你一眼。只要能看你一眼,什么风吹日晒,什么雨打霜冻的,都值得!你不懂么?”


    他好着急,他推不开王知进的手。那两条手臂绕开了他所有无力地推拒和挣扎,硬是搂住了他的腰,越过了他的膝弯,把他打横抱起。


    “乖些,乖些,”王知进像哄小孩儿般地轻声诱哄着他,“你乱动可要掉下去的。”


    他眼角模糊的余光看见三只小狗还在地上扑腾扑腾地跳着,跟在王知进的脚边,小黑豆般的圆眼睛,仿佛很担心似的望着他。


    他想挣扎,但实在没有什么力气。他便忽然冷静了。


    这里是王家,他听见小厮跑去把门都给死死地关了。


    他得靠自己。


    他趁着王知进抱着他转身没在意的功夫,攒足了力气,挪动沉重的手指,轻轻摸向衣袖内侧的暗袋。


    他的心忽然一沉,空的,暗袋居然是空的。


    他不是应该把谭玄给他的百用解毒丹放在暗袋里了吗?!


    第157章


    王知进抱着他,一路走到了寝卧里。有两个小厮帮着把帘子掀开,王知进走到床边,弯腰把他轻轻放下,又挥挥手,听脚步声,那两个小厮似乎是退下了。


    头很重,一动就晕得厉害,眼睛都睁不开。谢白城努力想离他远些,但身体四肢好像都不是他的了,沉重又滞笨,根本不能按他的意志行动。


    药呢?谭玄给他的药呢?他一直都是放在袖子暗袋里的,怎么会不见了呢?


    他甚至连思考都很困难,脑子像是快要凝固了,根本流转不动。光是想药的名字,都觉得无比费劲。


    床轻轻地“吱嘎”了一声,他感到身体右侧的床褥往下陷了一下,应该是有人坐下了,随即有一只手慢慢覆住他的右手,在他手背上来回摩挲着。


    “白城,白城,你别怕,这是我的卧房,让你来歇息一会儿的。”王知进的声音听起来忽远忽近,朦朦胧胧。


    谢白城极力想要把手抽出来,但力气根本运不过去。他只能任由王知进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团在掌心抚摸。


    “……王……知进……你好大胆子……”他努力保持着最后一点清明,把字尽量清楚地从牙缝中挤出去,“我爹……不会饶你!”


    王知进蓦地放开了他的手,一只手搭在他胸前,向他俯下身来,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谢白城厌恶地努力偏开一点头,但也没什么用。王知进盯着他的眼睛轻声地道:“白城,为了你,我死都不怕,怎么会怕师父呢?”


    他说着又抓起谢白城的一只手,把它贴在自己心口:“白城,你难道当真不知道?不知道我心里早就只装着你?你知道,你那么聪明,你就是不想知道。以前我想着你毕竟还小呢,不着急,我只要默默对你好……但凭什么,凭什么那个衡都来的什么人,你一下子就跟他那么亲厚?他又不是那些同你一道长大的……”


    谢白城此刻已经顾不上挣扎,也顾不上听王知进讲什么疯言疯语。他只舌尖顶着上牙膛,保住丹田中那一缕真气流转不息。虽然此刻难以输送到四肢百骸中,但只要能坚持固守本元,至少能保持一丝清醒,不会彻底晕过去。


    一旦彻底丧失了意识,那他真的就成刀板上的鱼肉了。后面会发生什么还用说吗?


    谭玄替他买的三本画册中的第三本,他可是看得真真切切的。要让王知进对他做那些事,那他还不如现在就咬舌自尽算了。


    “白城,你别怕,也别生气。你武功那么好,我哪里及得上?只好出此下策。你放心,这药是我花重金找人配的,不伤身的。”


    王知进一边说,一边在他身上乱摸。谢白城一边觉得恶心,一边又觉得有些好笑:都到这种时候了,他还要强调个“重金”?!


    “好白城,你知不知道哥哥想了你多久了?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彻底呆住了,这天底下,怎么会有男孩子长得这样漂亮呢?我爹那些姬妾、烟花楼里那些花魁,统统不如你,连你一半都及不上!白城,从看到你第一眼,我就再看不进别人了。”


    谢白城感觉到他在窸窸窣窣地解自己腰带。他真想飞起一脚把这人从窗户踢出去,他长得漂亮也好,长得丑陋也好,跟他有什么相干?长给他看的吗?看不进别人,便可以对他下药图谋不轨吗?那还不如一开始把眼睛挖了不要看!


    一样轻软的东西被抛到了他头顶侧上方,发出一点轻响。应该是他的腰带。上面系着他的玉佩、香囊、荷包……


    荷包?!他心里蓦地一跳,荷包!他混沌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丝火光,他昨天换下衣服的时候,把药瓶从暗袋里拿出来了,然后……然后好像……放在了桌上……再然后,他早上出门时,正清点荷包的里银钱,随手把药瓶也放进去了!


    他顿时挣扎起来,试图伸手去够自己的腰带。王知进却一下子按住他的手腕。


    “你别乱动。”他的语气很温柔,却听得他一阵恶心,“这样太不乖啦。”说着还在他鼻尖上点了一下,谢白城简直恨不得张嘴咬他。


    “双保,拿东西来!”王知进吩咐道,随即一阵脚步声响起,谢白城感到有个环套在了他手腕上,然后扣紧了。似乎是牛皮质地的,但王知进大概真的舍不得他受苦,里层还垫了一圈棉絮。他的手被带起来,牛皮环应该是连着布条,被系在了床柱上。


    他的另一只手和两只脚腕都被如法炮制,这么一来,便是药物失效,他清醒过来,也难以获得自由。


    谢白城在心底暗暗啐了一口。忽觉腰间衣服一动,王知进的手竟潜了进来,往上爬着,到处抚摸。尽管还隔着一层里衣,也着实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要、他绝对不要!他绝对不要被这种人碰!


    他奋力想要挣扎,但只能柔弱无力地挥动一两下手腕。又因为药力的关系,脸上一片潮红,不断喘息,看在王知进眼中,不知有多么的妩媚撩人。


    王知进呼吸都粗重了,俯身压上去,把嘴往谢白城脸上凑去,口中道:“白城,白城,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你还没尝过舒服的滋味吧?哥哥会让你很舒服很舒服的,你什么都不用管,乖乖躺着听哥哥的话就行!”


    谢白城拼命把脸侧转开,只感到有热烘烘湿漉漉的嘴唇在他颌骨和耳根处拱来拱去,他咬牙攒足力气把肩膀抬起来,试图把王知进推开。


    咦?他忽然察觉到,他的力气好像恢复了一点儿?再试了一下运转真气,也不像刚才只能囿于丹田,已经能往经脉里送一送。


    药效快过去了?他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王知进自己武艺低微,并不知道自幼修炼内功心法的话,身体强健会明显超过普通人,对迷药、毒药都有更强一些的抵抗力。此刻他如果全神贯注,加紧运转内力,过一段时间这迷药就应该慢慢失效了。


    但是,这个时候,他哪里有条件全神贯注?王知进压在他身上,直恨不得要亲他的嘴。要是给他亲上,他这个嘴简直就不能要了。


    慢慢等一段时间就更不可能。他心中焦急,又不敢太大动作,让王知进看出来他已经稍稍能抵抗药力,万一他再捏着鼻子给他灌一杯下去,那就真的惨了。


    王知进见他不停挣扎,始终亲不上嘴,但能拥他在怀,已是美梦成真,一边抱着他的腰,一边亲他的额角眉眼,口中道:“我的乖乖,你别害羞,不会疼的,也不可怕,很舒服的,包管你一会儿还想要!”


    还想要你的狗头差不多!谢白城奋力抵抗,王知进忽然松开他,脸色阴沉地按住他的手,让他正面朝上,不能动弹。


    “你怎么这么不愿意?是不是已经跟那个衡都来的小子好上了?”


    谢白城本来中了他的迷药,脑子就不十分清醒,这会儿听了他的话,更是迷惑。什么“好上了”?


    “你跟他睡过了?”王知进气急败坏地掐住他的脖子,强迫他抬起头,“他睡过你了是不是?”


    谢白城冰冷冷地瞪着他,心里却想,什么睡过?一起睡觉那确实是有的,哪里不行吗?违反了哪条法哪条律了?


    见他神色冰冷,也不否认,王知进更是气急败坏:“好啊,这才几天!你便、你便……我还当你小,还当你谁也看不上眼,当你冰清玉洁……你、你!”


    他越说神色越是狰狞,眼睛通红,动作一下子粗暴了起来,撕扯着他的衣服:“你心里明明是有我的,怎么能这样?你第一次替师父来教课,对别人都爱答不理的,就对我笑的!我做得不好,你就给我纠正,连着教了我十几次,你也不嫌烦,还温温柔柔的,你能说你心里没我吗?你怎么能一下子就见异思迁呢?”


    他叽哩哇啦这么一大段,谢白城都懒得听。他迟顿的脑子这会儿还在想那个什么“睡过”,忽然一顿,明悟过来,啊,他说的“睡过”是那种意思啊!


    饶是在这种情况下,他都差点要笑起来,心思龌龊的人看什么都龌龊。他们不过是普普通通、清清白白的朋友,不过是一见如故,很是投缘,就给他说得这般不堪。


    不过话说回来,真要“睡”,那就算要他选一百次,他都会毫不犹豫的选谭玄,而绝对不会正眼看这种卑劣的家伙一眼!


    他唇角下意识浮起的冷笑似乎激怒了王知进,王知进蓦地把他翻过身来,伸手要去扒他的裤子。


    一丝柔软贴上了他的脸颊。


    谢白城蓦然发现,被翻过身来的自己,恰好脸就靠在了腰带旁边!


    虽然王知进的动作令他恶心,但他必须利用此刻的空隙!所幸王知进可能不想他太反感,捆着他手腕的带子都比较长,他相对还可以有较大的活动范围。


    他屏住气息,借着挣扎往上蹭了一点儿,手指艰难地拉开荷包的束口,从里面抠出了小药瓶。


    冰凉凉光滑滑的触感窝在他的掌心里,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闭了一下眼睛,无声地吸了一口气,用大拇指把木塞推开,借着头肩的掩护,把药丸倒了出来,然后将脸凑近,用嘴直接叼了一颗起来,胡乱嚼了几下,就吞进了肚里。


    他其实也不知道百用解毒丹能不能解这个迷药。但这个时候,这药丸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了,爹娘也好,姐姐也好,朋友也好,谭玄也好,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只有他自己才能救自己。


    清苦的味道充溢了他整个口腔。他闭一闭眼,只觉一股说不出是冰凉还是火热的气骤然坠入丹田,随即迅速蹿向四肢百骸。


    伴随着这股劲力,他身上的力气也在迅速恢复。


    有用!真的有用!大内的药还真是经得住考验!


    他惊喜地睁大眼睛,王知进还在跟他的裤子作斗争,双手迫不及待地抚摸着他的大腿肌肤。


    谢白城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再度运转了一圈内力,确定气力已经恢复了七八分,倏地一用力,只听“砰”地一声,整根木床柱都随之断裂!


    他连着木柱一起,挥拳就砸向王知进的脑袋!


    王知进已经被那“砰”地一声吓得停住了手,根本来不及反应,侧脸便挨了重重一拳,整个人被打飞到了床下,跌在地上。


    谢白城迅速解开另一只手上的皮套,再反过来把这只手上挂着的一连串东西给扔开。获得自由的双手飞快扯断了捆着脚腕的布条,一眨眼间,他就恢复了自由。


    王知进从地上坐起来,嘴角流下一缕鲜血,腮帮子都肿起来了。他呆呆地望着站在床上的谢白城,仿佛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谢白城冷冷地睥睨着他,往前迈步,跳下了床,在王知进开口之前,嗖地踢出一脚,正中他的下颌,他整个人顿时又像个破布袋般飞了出去,直撞到墙边的架子,才稀里哗啦一阵响地落在了地上。


    谢白城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脚腕,感到没什么滞碍,这才一步一步地走向跌坐在地上的王知进。


    第158章


    王知进的两个小厮听到响动都赶紧冲了进来,但他们看到的,却是王大少爷头发散乱、脸上青紫地跌坐在地,那个本应被药迷倒、躺在床上让他们少爷好好享用的漂亮少年,却正站在他身后,一手卡住王知进的下巴,一手抓着王知进收藏的一柄古剑,贴在王知进的耳根。


    “把我的剑拿来!马牵来!门都打开!敢违抗,我就先削了你们少爷一只耳朵喂狗!再不听,就再削一只,耳朵削完就削鼻子,鼻子削了就挖眼睛!”少年清冽的声音冷得像三冬的冰棱,容貌端整漂亮,此刻却好似覆着严霜重雪,两道目光几可杀人。


    小厮见他握剑之手极为沉稳,一边说,一边慢慢往下,王知进当即惨叫起来,一丝鲜血沿着耳朵边缘流下。


    小厮顿时慌了手脚,让大少爷耳朵鼻子都没了,变成个光溜溜的鸡蛋脑袋那肯定是不可以的,眼前这个美貌的小公子简直像个罗刹鬼,他们相信他绝对是说得出做得到。


    王知进哎哟哎哟叫起来,刚才他已经被谢白城拎着领口左右开弓,一阵风似的扇了十几个嘴巴子,又在他肚子上狠狠踹了几脚,他这会儿是眼冒金星,浑身都疼,哪里还有半分绮念。


    “还不去办!”小公子厉喝一声,手中剑又下沉了一分,眼看王大少爷耳朵快保不住了,两个小厮不敢耽误,慌忙一个跑去开门,一个跑去拿剑。


    谢白城拿回了浮雪,放开王知进。王知进刚想挪一下身子,却听“唰”地一声,银亮的浮雪已经指在他的胸前。


    “你这腌臢东西!我不想惹麻烦,所以留你一条狗命!但你要再敢出现在我面前,再敢踏进我家半步,我见一次揍你一次!教你尝尝四肢俱断的滋味!”


    谢白城目光似剑,整个人如冰雕雪塑,浑身冒着肃杀寒气。王知进在他的瞪视下,愣是一动也不敢动。


    谢白城再不看他,转身大步走去床头,拾起自己腰带,稍稍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


    他垂目望了一眼落在床头的那只天青色小瓷瓶,和剩下的两枚丸药,不知怎的,这时候倒是鼻子一酸,眼前一下子都朦胧了。


    多亏了谭玄给了他这瓶药。他本来还不想拿呢,倘若没拿……那今天真是不敢想。


    他咬了一下嘴唇,迅速地捡起两颗药丸放进瓷瓶,塞子不知滚到哪里去一时找不到了,他也不愿再耽搁,只把瓶子塞进怀里,转身就大步出了王知进的卧房。


    从屋子到院外,没有人阻拦他。


    他料得王知进做这事也该是机密的,不敢教他爹娘知道。他猪油蒙了心,总不至于爹娘也糊涂成这样,谢家虽比不上他们家豪阔,但难道是好惹的?敢把主意动到他谢白城头上!简直是岂有此理!


    开门去的那个小厮又牵了马,哆哆嗦嗦地站在一棵大树下等他。他劈手夺过缰绳,想了想,还是恨这些奴才为虎作伥,飞起一脚,把这小厮踹了一丈多远,翻身上了小银马,一抖缰绳,根本不管还是不是在人家家里,就催着快跑起来。


    门上也没人敢拦他,见他纵马而来,门子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有个管事打扮的人跑出来,慌忙领头把大门敞开。小银马纵身一跃,便带他出了王家大宅。


    他们跑到了街上。


    四周渐渐热闹起来,小银马也跑不快了,在街当中缓步走着。谢白城控着缰绳,感到晌午热热的阳光倾洒在自己肩头,浑身上下的冰冷终于一点一点褪去,终于逐渐地有了一种自己已经脱离了虎口的实感。


    他的手在这个时候渐渐抖起来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握着缰绳、努力平静、却还是抖个不停的手,后怕的情绪如河水涨潮般一点一点升高,一点一点没过他的头顶。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虽然向来不喜欢王知进涎着脸看他那个样子,也不喜欢他故作亲厚的态度,更烦他老想塞东西给他,但他再怎样,也没料到王知进是这样看他的。他是什么时候存了这样的心思?他怎么敢对他下这个手的?


    他之前说什么来着?说他心里是有他的?这是什么胡话?!他心里哪里有他?他心里要是有过他一分半毫,哪怕一根头发丝,都叫他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算了!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虽是秋阳,晌午却依旧燥热。但他身上却处处都残留着王知进抚摸他的鲜明触感,活像在他身上到处涂了又臭又脏的黏液,让他恶心得要命。恨不能立时跳进一大桶干干净净的热水里,拿澡豆把全身搓洗个七遍八遍!


    照这样的想,他应当是立刻回家的。


    可他不能回去。他现在头发散乱、衣服领口也被扯坏了,他哪能这个样子回家去呢?他这个样子回家,家里人不得立刻全都知道他出事了吗?


    这样的事,他也没法说出口啊。


    更何况,更何况随着高涨的后怕,同时到来的还有愤怒,茫然和委屈。


    他凭什么要遇到这么倒霉、这么恶心的事?


    他生生地憋着一口气,要不是硬憋着这口气,他觉得自己的眼泪马上就要滚出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他茫然地在街上走着,连方向都顾不上看。


    是他在不知不觉中给小银马指了方向吗?还是小银马没了主人的操控,自己跑去了想去的地方?


    总之,当小银马渐渐放慢脚步,最终停下的时候,嘈杂的市声也退得远了,周围宁静祥和,他抬起头,便看见一扇深色的、安静紧闭的门扉,上面绿琉璃瓦的门头,刻着“松风竹韵”四个字。


    他到明珠巷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眼泪几乎立刻就要落下来。但他还是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翻身跳下马。内里激烈起伏的情绪让他的步子几乎都有一点趔趄,他好不容易走到了门前,抬手开始拍门。


    “咚咚咚”,他用力拍了三下,厚重的木门板发出近乎金石般的声响,很是沉厚,声音在安静地明珠巷里荡漾开,却没能激起任何回响。


    他疑惑了一下,咬了咬嘴唇,又开始拍。


    “咚咚咚”,这三下拍得更重,声音更响。门板在他的大力拍打下微微摇晃着,铜狮子门环吱吱呀呀地来回荡。


    还是没有回应。


    没有人应门,更没有人开门,他屏息侧耳,听不到一丝一毫的脚步声。


    不在家?偏这个时候不在家?谭玄不在,常岳也不在吗?连丁伯也不在吗?


    明明前些日子才见过面的,怎么忽然就不在家呢?去哪里了?外地吗?很远的地方吗?他知道谭玄也没理由要告诉他自己的安排,但这时心里却只觉得难受得厉害。


    偌大的越州,他此刻明明觉得只有这里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也是唯一想去的地方。


    谭玄会听他说发生了什么事,或者他不想说,谭玄也一定不会逼问,只会默默地陪着他,哄他,逗他开心,让他忘记这些讨厌的事。要是他说他想洗个澡,丁伯一定会给他烧好热水,还会做好吃的给他。他可以躲在这个地方,这个又安全又温馨又快乐的地方,把一切一切都忘掉。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知心的朋友,没有无声的安慰,没有好声好气的劝哄,没有愿意照料他的温厚长辈,只有冰冷冷、黑漆漆的门板!


    他气坏了,气得要命。怎么能这样呢?他像是要发泄自己心中无穷无尽的怒火般,不顾一切地、拼命地拍着面前的门扇,好像这样就有可能发生奇迹一样。


    但这对门扇依旧毫无所动,毫无生气,倒是不远处另一个门楼下的门开了,有个仆役探出头来,不耐烦地喊:“这样敲都没人应,肯定没人在啊!砸什么砸,吵死人了!”


    谢白城蓦地停下动作扭头,那个仆役看见他的脸,倒是一愣,随即低骂了一句“毛病兮兮”,把头一缩,大门就“砰”地一声关紧了。


    谢白城怔怔地回过头,望了一眼那岿然不动的门扇,那阳光斜照下沉稳安静的“松风竹韵”,那熠熠生辉的绿琉璃瓦。


    一阵风来,他蓦地觉得脸上冰凉,抬手一摸,竟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泪。难怪刚才那个仆役一副看到鬼的样子,可能当他是个什么疯子呢。


    他倏然笑了一声。别人和他其实有什么相干呢?他凭什么因为别人不在家而发火?一点道理也没有,世界又不是围着他转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人家只是去忙自己的事了,这不是再合情理不过吗?难道别人有什么理由要随时等着他,随时照应他吗?


    他又不是“贵人”!他又不是“殿下”!


    他慢慢、慢慢地走回到了小银马身边。


    小银马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会儿正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啃着路边墙根的青草。


    他轻轻抚摸着小银马颈脖上浓密的鬃毛。眼前却不知怎的,忽然闪过一幕幕情景:从谭玄第一次在灿锦园望着他说,小姑娘这么凶啊,到他们同游琴湖时一起打抱不平,在他差点跌倒被攻击时,是谭玄挡在他的身前,当船要倾翻时,是谭玄带着他跳到岸上。


    还有他们一起去找董宏杰,谭玄骑马带着他行在山路上。他以为谭玄被董宏杰伤了,结果他从胸口摸出来他送的护身符。


    他想起谭玄微微笑着看他吃东西的样子,他想起谭玄总叮嘱他路上慢些,他想起谭玄总问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为什么最需要这个人的时候,他偏不在呢?


    他知道这是没理的,但他心中却不受控制地炸开了一大团委屈。


    这个人在干嘛啊?他知不知道自己刚刚遇到了什么事?知不知道他差点……他多惊险地才逃出来啊!他其实很害怕很害怕的……只要有一点点差错他就……


    他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那一大团委屈像一团不断膨胀的乌云,死死堵在他的心里。


    他没法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努力吸着气,不让眼泪再流下来,然后目光左右逡巡,最后定格在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上。


    他捡起了石块,转头望向那对无情紧闭的门扇,只犹豫了一瞬,就一咬牙,挥手把石块砸了出去。


    石块“咚”地一声重重砸在了门板上,这可是凝聚了他全身力气的,门板上顿时多出了一个明显的凹坑。


    他怕再有人开门来骂他,顾不得别的了,翻身上了小银马,催着它撒开四蹄,仓皇地消失在长巷尽头。


    第159章


    没有地方可去了,谢白城只能回了家。


    他不敢从大门进,特意绕到了家后面的一处小偏门,溜了进去。


    尽管他提前把衣服理了理,头发也重新梳拢过,但扯坏的地方没法还原,还是被守门的门子发现了。


    门子惊讶地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少爷,这是怎地……”


    他沉着脸冷冷打断:“管好你自己的事。”随即把小银马的缰绳塞过去,自己迈开步子回了景明轩。


    他一进门便一叠声地叫人烧水,备替换衣服,衣服从里到外都要新的,再备香露、备澡豆。换下来的衣服则通通丢掉不要了。


    待一切准备妥当,他屏退了所有人,自己跨进浴桶,往下一缩,连脑袋一起都没进水里。


    温热清香的洗澡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连声音也听不见,只感到水波轻柔地包裹着肌肤,让他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


    他闭着眼睛,憋了一口气。直到实在憋不住了,才在水中吐出一串连珠似的气泡,挺直腰背,钻出了水面。


    水沿着他浓密的长发往下淅沥地流淌,他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大口喘息,这才觉得胸中浊气已出,那种残留在肌肤上的恶心黏腻感渐渐消散。


    他睁开眼睛看着屋顶下的横梁。这是他的房间,所有的东西都是他全然谙熟于心的。


    这是可以彻底放松和安心的地方。


    他把胳膊搭在浴桶的边缘,撩了一把滴着水的头发。


    中午发生的一幕幕又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想起王知进说过的话,因为他对他笑过?因为他指点了他十几次都没嫌烦?这就叫心里有他?!


    这算什么啊?!


    要以这种标准来算,他心里应该有整个天下了。他就是脾气好,好说话,这也有问题?


    只当所有人都是好人,哪怕不怎么喜欢的人,也总以为看在谢家的份上,他又有武艺傍身,不可能打他什么主意。他总不至于吃什么亏。


    但现在看,有些人的想法你压根没法理解,也不能以常理度之。从此往后,他多少还是得有些心眼,有些戒备。


    不过他今天后来把王知进也揍得够惨,少说十天半个月的,他都出不了门,而且谅他也不敢告诉别人是什么缘故。


    只是再往后的话……他转了转眼珠,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再做些布置,以绝后患。


    所以擦干头发,换好新衣之后,他径直去找了二姐谢锦城。


    谢锦城在自己房里,见他忽然来了,也并不十分惊讶。她向来少言寡语,不常说笑,哪怕小时候帮娘带他,也往往是给他圈定个安全的地方自己玩,她则坐在一边捧本书看。


    这个二姐,既不像大姐那样温柔照顾他,也不像三姐一言不合就跟他吵闹,她沉静机敏,做事果断,不知何时起,就已然扮演着父亲左膀右臂的角色。家中或门派中事务,她有时甚至比母亲更有发言权。


    谢白城站在她屋里,二姐的屋子也像她人一样,简单素净,极少有不必要的装饰,也看不到什么女孩子喜欢的花团锦簇,只在窗前的案桌上,养了两盆兰草。


    他咽了一口唾沫,看向锦城,锦城目光沉静,也正静静打量着他。


    “二姐,我要你办一件事。”他说。


    谢锦城语气平稳地问:“什么?”


    他悄然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你要让……王知进再也不会踏我们家半步,再也不许来学剑。并且不要让爹娘过问是怎么回事。”


    谢锦城纤秀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狭长凤眼细细地打量着他,淡声道:“你不想说是怎么回事,是吗?”


    谢白城叹了口气:“是。”


    谢锦城沉吟了一会儿,点了一下头,说了声“好”。


    谢白城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这个二姐,既然允诺下的事情,就一定会办到,现在交给了她,他就可以放心了。


    不过谢锦城却又开了口,目光还是那样淡淡地笼在他身上:“你有没有事?”


    他愣了一下,旋即飞快摇了摇头:“没有!”他甚至还努力笑了笑,“就凭他?他算个什么东西,能把我怎样?”


    谢锦城的唇角浮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点了点头。


    事情既然交代完毕,谢白城就准备溜之大吉了。二姐就是这点好,干脆利落,别人不想说的,绝不多问。要是换成娘或大姐,还不知道要把他盘问成什么样子。


    “白城。”就在他走到门口时,谢锦城却又忽然叫住了他。


    他扭过头,见锦城静静站在原地,望向他的目光很是坚定,然而眉宇间却又有一抹极难得的温柔。


    “要是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姐姐。姐姐会替你去收拾胆敢造次者的。”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平淡,却自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杀。


    谢白城眨了眨眼睛,冲着锦城甜甜一笑:“我知道的,谢谢姐姐。”他乖乖巧巧地说完,脚步轻快地跨出了锦城的院子。


    **


    谭玄再度回到越州的时候,距离他去王家那一日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月。


    之所以知道谭玄回来了,是他让常岳送了封帖子过来,请他去明珠巷。


    谢白城盯着帖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折起来塞回了信封里,决定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去赴约。


    从那一日之后,他再也没去过明珠巷了。隔了一个月,天气明显凉了下来,来往行人的衣服厚了,从墙垣里伸出的树枝也在风中飘零起落叶。


    小银马爱吃的青草失去了夏天里的青绿光泽,没精打采地匍匐于地。马蹄踏过石板路上的枯叶,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响。


    谢白城没想到,谭玄亲自在门前等他。


    还是和以往一样,面容俊朗,身姿挺拔,环抱双臂,脸上带着一缕淡淡微笑,很像一棵苍劲笔挺的年轻松柏。


    “你来了?”见到他,谭玄笑眯眯地迎上来,亲自给他牵住小银马。


    谢白城望了他一眼,低头“嗯”了一声,翻身下马。


    一个月前的那一天,他是多么迫切地希望能见到这个人,但偏没能见到。现在一个月过去了,当初那强烈的委屈、愤怒、伤心都随着时间渐渐淡去,他现在已经能冷静对待那天发生的一切了。


    然而这份冷静在见到面前这个人的瞬间似乎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动摇。


    他有些不敢直视谭玄,他应该还不知道那一天他家的宅门遭遇到了怎样的对待吧……


    “说起来,你这次又去哪里了?丁伯也跟着去了吗?”面对着那两扇黑沉沉的门板,他有点紧张,他一紧张,就有点口不择言。


    而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先呆住了。


    哦豁,完蛋,他怎么一张嘴就先把自己卖了。


    果然,谭玄牵着小银马的脚步蓦地顿了一下,旋即稍微侧转头看向他,唇角一扬,“嗯”了一声:“去的地方有些远,丁伯怕我们吃住不好,就跟着一起走了一趟。”


    谢白城低着头,试图先溜进门再说,然而在跨过门槛时,谭玄却忽然一指门扇道:“对了,回来就发现大门上怎么凹下去一块,像是被人砸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谢白城压根不敢抬头,他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他可太清楚始末经过了呢,只可惜再清楚也一个字不能说。


    “我怎么会知道?”他故作轻松道,“八成是小孩子调皮弄的吧。”


    “小孩子?”谭玄回头望了一眼,蹙起了眉,“看起来像是用石头砸出来的,现在的小孩儿能有这么大力气?”


    谢白城只埋头往里走,口中道:“谁知道他们怎么弄的?现在的小孩子本事大得很呢!”


    谭玄跟在他后头,把小银马交给了迎上来的常岳,笑着附和:“说的也是,我看现在的小孩子是挺厉害的。”


    谭玄去的是宣安,距离越州有七百多里,确实不算近。他说是去了解一下地处宣安、在武林中很有名气的百川剑门。


    谢白城当然也知道百川剑门,跟他们家同属东南武林,这些年来名气比他们家倒还要响些。


    百川剑门势大人众,很有野心,跟他爹淡然处之、与世无争的态度截然相反,所以实在不是一路,平日里只有些场面上的交际罢了。


    谭玄又给他带了一匣路上买的、和越州风味不同的点心,宣安一带偏咸口,最有名的是一种梅菜酥饼,巴掌大小,烤得咸香酥脆,很是可口。谢白城一边听谭玄讲他的路上见闻,一边一口气吃了五块,谭玄还十分有眼力见的怕他口干,见缝插针递给他一杯茶水,不可谓不周到也。


    谢白城吃饱了饼,又喝了清香的茶水中和调适,只觉非常满意。


    明珠巷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满足的叹息,谭玄却忽然笑盈盈地看向他问:“你呢?你这一个月都干什么了?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他倏地一愣,那声满足的叹息卡在嗓子眼儿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直干咳了两声,才把气理顺过来。


    他避开了眼神,有些不大自然地笑了一下道:“我能干什么?无非是在家练练剑……一天天都差不多,哪里能有什么有趣的事。”


    谭玄却依然含笑望着他:“你来找过我?”


    谢白城又愣了一下,但一想他刚到的时候已经一不留神把自己来过的事给泄露了,现在要否认也太蠢了,便故作轻松地点点头:“是啊,想来找你玩儿的,结果发现没人在家,我就走了。”


    谭玄又看了他一会儿,却没再追问,过了一会儿轻笑了一下道:“以后我要去哪里,都提前告诉你一声,好不好?”


    谢白城一时怔住,不知他忽然这么说是何意。虽然心里是挺高兴的,有一种被看重的感觉,但又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踌躇了片刻便笑了一下:“你有你的事,也不必非要告诉我,我又不是……什么相干的人。”话说到最后,别人还未怎样,他自己倒觉得有些酸酸的,不由把头低了下去。


    谭玄却道:“虽是跟你不相干的事,但你跟我相干啊,免得你来找我又空跑一趟。”


    谢白城抬头觑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真诚的样子,似乎是认真的,并不像又要捉弄他,拿他开心,不禁心头一暖,嘴上却还不好意思地客气着:“其实也没关系,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找你,空跑一趟也不妨什么事,反正离得也不远。”


    他话音刚落,谭玄却即刻反问:“真的吗?真的没什么要紧事?”


    看向他的目光比及方才要明显锐利,似乎要刺破他的伪装,窥探到他极力隐瞒的真相。


    他怎么这样问呢?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谢白城心里顿时一阵翻腾:与其说觉得王知进对他做的事让他觉得丢脸,不如说他更不好意思面对自己在明珠巷的失态。父母从小教导他的行止有度,在那一天算是被他彻头彻尾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毕竟有事情瞒着,多少有些心虚,此刻便刻意做出轻松笑容,若无其事道:“真的啊,我能有什么要紧事?我又不是你,天天忙忙碌碌的。”


    谭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里仿佛有一只筛子,要从他的所有表现中筛出什么可疑来。


    谢白城心中忐忑,但谭玄却忽然收回了探寻的目光,对他轻松地笑了笑:“是吗?那就好。我还怕耽误了你什么事。”


    见他不再追究,谢白城很是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不过是随意的闲聊,又一道出去逛了一圈。


    及至他牵了小银马准备回家去的时候,谭玄却说要送他一程,要把他送到巷口。


    谢白城虽有些意外,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就牵着马和他一道慢慢地走。


    深秋的天已经黑得早了,落日熔金,流霞瑰艳,晚风从狭长的巷子里钻过来,夹着一点草木萧疏的冷气。


    谢白城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想着回家或许该叫人把斗篷翻出来了,就听谭玄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傍晚的幽寂:“你真的不知道我家的门是怎么回事吗?”


    谢白城一愣,倏然转头望向谭玄,谭玄也正望着他,目光平和,坦然,带着一份温厚的关切。


    他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谭玄既已这样问了,那他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果然,谭玄对他有些抱歉地笑了一下:“我们回来后,看到门上的凹痕……常岳就去打听了一下,隔壁人家有个门子说……”


    他没把话说完。这话也不必说完了。


    很显然,那个门子肯定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了,就算他没亲眼看着他砸石头,也完全可以推想到。那“咚”的一声可是很惊人的呢!


    他该怎么解释才好?谢白城感到自己的脸已经热起来了,这也太丢人了,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呢?怎么脑子就抽了呢?


    他还没有想出妥当的言辞,谭玄却已经继续说下去了:“那个人说,看到你在用力拍门,而且……你哭了。”


    谢白城的心里剧烈地“咯噔”了一下。他怎么把这个茬忘了?!


    他震惊又局促地抬头看谭玄,谭玄看着他的目光中全是满满的关切。


    他听到他很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能告诉我吗?”


    第160章


    谢白城怔了好一会儿,那一天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电般地过了一遍。他没想到自己矫饰了这么久,其实谭玄早就知道了……


    他或许就是因为知道那天他来哭着拍门的事,才特意邀他过来……才在门口等他,故意问他知不知道门上凹痕是怎么回事……他几次递话试图让他说出来,但他都故意胡说八道试图蒙混过去……


    谭玄还一直都陪他演着,也不揭穿他……在他眼里自己得成什么样子了?还煞有介事地说什么“小孩子调皮”……


    他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压根不敢抬头再看谭玄。虽然知道他是一片关心自己的好意,但……但他还不如直接问呢,免得他卖力地表演了半天,结果活像个逗乐的丑角。


    他就有些生气起来,倘若年纪长些,有些阅历的人来看,大约一眼就能瞧出他这叫“恼羞成怒”,但他是身在此山中,顾不到这么多,心思还没想到,语气已经生硬了:“我都说了没什么事了!就算有事,也早就都解决好了!不要你操心!”


    最后一句话从嘴里蹦出去,他自己又有些惊到了,觉得失言,却又无法挽回。


    人家毕竟也是关心他……


    他有些慌张地觑了谭玄一眼,他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反添了一丝歉疚,抬手按了一下眉心道:“我是怕我不在耽误了你什么事……所以我才说,以后去哪里先提前告诉你一声。”


    原来他这话是从这里来的。


    谢白城心里有些惭愧,这人真的挺好的,是个很稳重可靠的朋友,相比之下,自己真的还有许多欠缺。


    “……没耽误我什么事,我还有姐姐,实在不行还有爹娘……”他说着说着,又顿了一下,直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他怎么这么会说话呢?他想表达的意思明明是叫谭玄不必担心,有人能照应他,但说出来怎么就是一股“不要你多管闲事”的感觉?


    他不得不佯咳了几声掩饰:“……我是说,反正我自己已经解决了,嗯……还有我姐帮了忙。已经没事了。哦不对……还有你家的门,唔,换个门板要多少钱?我赔给你吧!”


    他一脸真心诚意地抬头望向谭玄,谭玄愣愣地看着他,蓦地噗嗤一笑,连声道:“不至于不至于,哪里要你赔门扇?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这门扇不照样能用吗?你别放心上了。”


    谭玄大概是看出他实在不想说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没有再追问下去。谢白城心里也大大松了一口气,那天的事情,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些尴尬,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


    可是他那天能够成功脱险,其实还多亏了谭玄送他的药,按理是该好好道谢的,可不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谢道起来也很奇怪。


    他最终还是昧下了没有说。总之他心里会好好记得这份人情,滴水之恩,一定会设法涌泉相报的。


    那一天从明珠巷回家后,他始终觉得还是很不好意思,仿佛自己很软弱很不堪的一面被人看破了。明明他是想在谭玄面前要一直保持很神气的样子的——他代表着越州武林的形象嘛。这一下子却前功尽弃了。


    因为觉得窘迫,他连着好几天都没再去明珠巷,尽管谭玄是跟他说最近都没什么事,会一直待在越州——这就是跟他说随时可以去的意思,他当然听得懂,但他砸出来的凹坑那么明显,他怎么好意思呢?再万一碰到隔壁的门子,脸要往哪里搁?


    大概七八天后,他练完了剑,正奉命要去见爹,却恰好碰见三师兄和四师兄在聊天,他听见“王家”两个字,便放慢脚步竖起了耳朵,他们却是说王家忽然倒了霉,买通相关官员,在负责的贡品上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还有对手下雇工过于苛刻,如何打压生丝价格、盘剥蚕农之类的事情一下子被揭发出来,越查问题越多,现在王家的绸缎庄都被查封了,当家的也被抓了起来,下了大牢。


    谢白城听得心惊,又觉不可思议,不由凑上去问这是怎么回事。


    三师兄说具体怎么回事不清楚,事情来的突然,偌大一个绸缎庄说倒就倒了,外头传说是王家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招来的横祸。


    谢白城对王家生意上的事并不怎么了解,但他们家名声不大好,却并非这一两年的事,在贡品上做手脚没听说过,不过对下人苛刻,尤其对蚕农、织工这样的穷苦人不厚道,是他们家名声不好的最主要原因。


    然而他们家这么些年都平稳过来了,怎么现在突然倒了霉?要说得罪了人……生意上他不知道,但生活中他倒是知道一个,那不就是他自己吗?


    就算他称得上是“不该得罪的人”,那也顶多是限于能随时把王知进揍到满地找牙的程度,这种让王家忽然大厦倾的事情,跟他,难道,能有关系?!


    他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一道火花,顾不上去见爹了,转身噔噔噔地跑去找谢锦城。


    不会是二姐干的吧!虽然二姐这个人不声不响,总是闷声干大事的风格,但这个事情是不是也太大了点?!自己二姐是怎么厉害的人物吗?她是怎么做到的?


    结果锦城居然跟着娘出去置办嫁妆了。他去问华城,华城说是因为王家自告奋勇,非要打保票给锦城最好的料子,接下了锦城嫁妆这一单,还说只算成本价不赚钱。爹娘驳不开这个面子便答应了。哪知王家这忽然一坍台,锦城大半的嫁妆也没了着落,不得不紧急出去在别家置办。


    要这么看的话,好像又不大像锦城的手笔了。要是她做的,无论如何,对自己嫁妆的事得提前有些安排不是?


    谢白城心里存着疑惑,如果不是锦城干的,那会是怎么回事?是王家生意场上得罪了别人?说不定跟他压根就没关系。王家这事,说到底该是跟官府有关系,跟官府有关,那……


    他的脑海里倏地冒出一个人来。但他旋即又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吧,他根本不该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只有他和二姐知道……


    但是,但是……他忽然想起谭玄说过,他问了他姐姐,知道了他生日是哪一天。他怎么忘了呢?这个人跟谁都挺能聊得来……如果他真想打探的话……


    想到这里,他已经坐不住了,也顾不得等锦城回来问清楚,直接骑了小银马就往明珠巷跑去。


    谭玄还当真在家没有出去。见他忽然来了也并未惊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的笑吟吟地把他迎了进来。


    “好些天没见你了,还当你有什么事忙着呢!”谭玄一边让他坐下一边说,“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谢白城却没答他的话,只问:“越州城里有个丝织大户姓王,在越州绸缎行里是数得上号的,这几日却忽然走了背运,一下子坍了台,当家人都被抓起来了,这事你知道吗?”


    他本以为谭玄会说不知道,或者至少是故作不知,却没料到谭玄忽然微微眯眼笑起来,然后点了点头:“知道。就是我让人查的。”


    他这么敞亮,一下子就把底牌都摊开了,谢白城反而给噎住了话头,一时只眨了眨眼睛,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谭玄却轻轻松松地用指尖点了点桌子:“你这么快就听说了?我还以为得再传几天消息呢!”


    谢白城默默换了几口气,脑子总算调整了过来,讷讷道:“这在越州也算是件大事了……我今天听见师兄们在议论,说是……他们可能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怎么,是得罪你了?”


    谭玄这次却没回答,反而笑着问他:“你怎么好像还挺舍不得王家坍台的?”


    谢白城滞了一下,移开了目光:“……怎么会?他们家名声一直不怎么好,我倒是奇怪怎么现在一下子问题都被揭开了。”


    “墙倒众人推嘛。”谭玄悠然道,“弄倒了他们家,自然有不少人能得利,平时没机会也就罢了,终于有个缝,不得大家一齐努力?所以他们家也不能叫走背运,自己身正,就能一直走在阳光底下,哪里有什么背运?”


    “所以你为什么好好的会对这么个绸缎庄的老板下手?”谢白城只觉一不留神,差点又被他绕到不相干处,连忙回奔主题。


    谭玄却一笑:“别说什么下手啊,听起来我像是干了件坏事一样。”


    谢白城不吱声地只盯着他看,谭玄终于抬了一下双手:“你不是都说过了吗?他们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啊。我多少还是有点后台可以用一用的,就稍微用了那么一下。”


    心中的揣测在一步步地印证,谢白城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他们得罪你什么了?”


    谭玄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王家的二少爷,是你爹的外门弟子。”


    谢白城的脸唰地白了下去。


    这就够了,他说这一句就够了,足以表明,他确实知道了。即使他对着锦城也没有说出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显然也并不难猜到。


    他倒不是觉得这有多羞耻——当然多少还是有一点。最主要的是,他对自己这么轻易就着了别人并不高明的道很羞愧。


    他总觉得自己长大了,总觉得自己挺聪明,总觉得自己能照应好自己,然而这件事却充分证明他依然很天真很单纯,连一个王知进都能骗到他头上,还差点让他得了手。


    而这些,无论是羞耻的部分还是羞愧的部分,他都不想让谭玄知道。


    当初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是那一天的情况,当时他确实觉得明珠巷就像一个家以外的、却比家还要更自由些的港湾,恨不能立刻投身其中。但时过境迁,尤其事情已经得到了无声无息地解决,他渐渐就觉得倒不如不让谭玄知道的好。


    他不想露出这样不堪的一面。


    但偏偏他还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