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谭玄瞪大了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不算大,眉骨高,眼睛有一半藏在眉骨的阴影里,就显出很深邃的样子。眼尾有些挑上去,平时看起来很精悍,这会儿睁大了却有点傻傻的。
谢白城抬起手兴致勃勃地给他比划:“喏,离明珠巷不远有一家得月楼,在越州算很有名的啦,点心和菜肴都很好吃。走路一刻钟就能到!去吧?反正时候也不早啦,去了正好吃晚饭。”
这般诚心诚意又热情的邀请,好像实在不适合拒绝。
谭玄就犹犹豫豫地问:“这……这个,你不要跟家里说一声吗?”
“说什么啊!”见他是答应的样子了,谢白城神采奕奕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们知道我来找你,没事的。”
既是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谭玄跟在谢白城后面走出屋子,告诉丁伯和常岳自己出去吃,不用准备他的晚饭了,然后两人一道跨出了宅门。
“我跟你说,你亏得是遇到了我,要不然像得月楼这样的店,可不是想去随时都能有位子的。”谢白城一边走一边对他说。
此刻天色确已向晚,春日的黄昏,暮色如轻纱一般渐渐覆向人间。太阳往西边懒懒地坠去,蜜色的余晖涂抹于尘世,如一层温柔与宁静的鎏金。
窄而长的明珠巷里较下午要多了些行人,沿着长了柔密嫩草的墙根走着。谭玄悄然注视着那个走在他身前半步,为他引路的活泼少年,他还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呢。
他今天穿了一件藕荷色的直缀,在夕照中倒很像一只被涂了一层蜂蜜的大糕点,只是这块大糕点还会又蹦又跳的。
幸福生活中长大的孩子就是这样的吗?好像他的世界里到处都有金黄色的、肆意流淌的香甜蜜糖。
这可真好啊!
谭玄低下头,微微笑了一下。光是走在他身边,就好像那金色的蜜糖也要流过来,把他一并拉入那个无忧无虑、澄澈美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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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月楼到了。
果然如谢白城所说,距离明珠巷不远。过两条街,穿过一条小巷,就到了一条宽阔热闹的街道上。谢白城领着他又往前走了百十来步,一座张灯结彩的三层楼阁出现在街边。
楼前食客如织,茶博士在门口卖力地吆喝着,不时地停下招呼熟客:“蒋三爷,您来了?里面请里面请!”“李二公子,好久没见您了,快请上座!”
谢白城领着谭玄兴冲冲地跑过去,往那茶博士面前一挤:“老范,还记得我吗?”
那茶博士正满脸堆着笑呢,应声往他们这一瞧,眼睛立时瞪圆了:“哟!这不是小谢公子吗?哪阵香风把您吹来了?小店今天是蓬荜生辉啦!”
谢白城抿着嘴唇喜滋滋地笑着:“我带朋友来吃饭,你家还有位子吗?哎,我可不要大堂的,要雅座!”
茶博士笑着搓搓手:“能没有位子给您么?既是小谢公子的朋友,那也是本店的贵客了,两位公子里面请!”
谢白城昂首挺胸地当先走进得月楼,谭玄跟在他身后,见这得月楼里果然生意红火,这现在其实还没到饭点儿,人已经坐满了大半,还有那跑腿的手里托着盘子,里面盛着各色果子、小吃向食客们兜售,这般风貌和衡都也差不了多少。
但谢白城并未在一楼停留,而是一提袍摆就噔噔噔地上了二楼。谭玄连忙跟上。
二楼的摆设和一楼就大不一样了,从楼梯上去先是一面四扇的石屏,上面精雕细刻着些高山流水。绕过了石屏才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分成一间一间小隔间,就相对独立开了。倘若要宴请的宾客多,中间的隔板也可以拆卸拼成大些的房间。
这样的配置在衡都也算得上是高档了,没想到越州也毫不逊色,而且这位小谢公子还如此驾轻就熟,别人还都认得他,他小小年纪在越州倒有些名气嘛。
一个青衣小帽的跑堂把他们引进了一间空着的隔间里。
要说这是雅座,那真是一点不打折扣。不但桌椅清洁精致,墙上还挂着山水字画,桌子当中有个豆绿釉的梅瓶,里面插着几枝粉梅,映衬之下显得格外娇艳秾丽。
谢白城招呼了谭玄坐下,然后一气儿跟跑堂的点了七八样吃食。跑堂的声音脆亮地答应了,一溜小跑地下楼去。
请客的主人这才腾出空来看着谭玄一笑:“这得月楼怎么样?”
谭玄四下望望,对他笑道:“果然既热闹又风雅。”
从他们雅间的窗户望出去,这时恰能眺望到一片黄昏时分的琴湖。波光脉脉,山水含情,极是秀美动人。
谢白城得意地挑了挑眉:“我们家逢年过节常在这里设宴,所以这里的人大多认得我了。”
谭玄道:“我还当越州人人都识君呢!”
谢白城垂眸笑了一下:“那哪至于,便是知州大人,也不会人人都识得呀!”
他们正扯着这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跑堂的又脚步轻快地进来了。
“乌梅香柑熟水两盏,桃花曲一瓶。”
跑堂的把托盘往桌上一搁,拿下两只青瓷盏和一只粉釉瓷瓶,瓷瓶上还描着一枝桃花。
谢白城奇道:“我没有点桃花曲啊。”
跑堂的笑道:“谢公子,您是没点,不过今天正好我们东家小姐来店里,刚瞧见您了,送二位的。”
谢白城有些迟疑地“哦”了一声,看了看那粉釉瓶,没说话了。
谭玄却觑着他噗嗤偷笑了一声,谢白城抬眼看向他,把一只青瓷盏向他推过来,口中却道:“……我不认识她,应该是我二姐的朋友。”
谭玄没接他的话,只拿着那粉釉瓶到鼻子下闻了闻:“是酒啊,你能不能喝啊?”
“是加了桃花瓣酿的甜米酒。专给女子和小孩子喝的。”谢白城刚说完,忽地又自觉失言了,干脆低头喝了一大口乌梅熟水把自己嘴堵住。
谭玄张开五指拎起青瓷盏,送到嘴边啜了一口,酸酸甜甜的,还带着一股柑橘香味,这不也是小孩子喜欢喝的吗?
但人家好心好意请吃饭,还是来这么高档的饭馆,再戳穿人家就太不厚道了。
于是谭玄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跑堂小哥再来,就是送点心来了。
谢白城好像是要力证越州正宗的点心是很美味的,一口气点了三种。送上来的是四个盘子,其中两个小乌碟子的内容是一样的,都是仿佛酥酪般的东西打底,上面大概是牛乳和面塑成的小山模样,上面筛了一层细细的碧绿茶粉。颜色非常清雅,跑堂的介绍说这叫“雪映青山”。
另一碟是用面捏出来的花朵,都镂空刻丝了,再放油里炸过,撒了一层细白糖粉,拿鲜花瓣垫着,很是精致漂亮。
最后一样是一块块方形的点心,外皮刻花,又刷油烤过,焦黄油亮的,上面缀着芝麻,里面大概有馅儿,但从外边看不出是什么口味。
谢白城先推了一碟“雪映青山”给他。谭玄拿小勺往那酥酪状的东西上挖了一下,才发现不一样,酥酪是软的,这东西是硬的,像挖开一块烤白薯。吃到嘴里是一股牛乳香味,伴着淡淡的甜,凉沁沁的很是爽口。
“怎么样,好吃吧?”谢白城也舀了一勺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还不忘对他眉飞色舞。
谭玄真心实意地“嗯”了一声,这东西做得真是精致,似乎就是怕你多吃几口会腻,配上了茶粉。茶粉的微苦一下子中和了甜腻,令人回味。他在衡都,还真没吃过这种风格的茶点。
谢白城又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方块点心那盘:“你再尝尝这个,这叫雕花果香酥。”
谭玄听话地拈起一块,咬了一口,里面果然有馅儿,应该是切碎的蜜饯和了糖,可能还加了些什么香料。
要说果香的确是果香,外皮也的确酥软可口,可是……这味儿实在太甜了。谭玄虽然对吃很不讲究,但他向来很不擅长吃甜食,这过于香甜的味道差点没把他给齁晕过去。他赶紧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可是那乌梅熟水还是甜的。
他简直要被这些甜甜蜜蜜打败了。
他抬头看了对面的谢白城一眼,他刚塞了一块果香酥进嘴里,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非常无辜的样子:“怎么,不好吃吗?这可是得月楼的招牌点心,独家配方。比你们买的那个好吃多了吧?”
……看起来小谢公子不是故意陷害、借机报复他。
“……嗯,好吃,确实比我们买的那个好多了。”吃人的嘴短,谭玄只能表示虚情假意的赞同,同时眼瞅着小谢公子又拈起一块塞进嘴里,脸颊都撑鼓起来了,看起来白白软软的,像个糯米团似的挺好戳的样子。
与此同时小谢公子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嘴巴还不停的嚼啊嚼啊……他怎么好像在烛火的跳动中产生了一种错觉,小谢公子的头顶上似乎应该竖起一对毛茸茸的长长白耳朵才合情合理。
……他一定是被甜到心智错乱了。
谭玄扶住额头闭了一下眼睛,让自己脑子清醒清醒。
小谢公子却还不肯放过他:“谭玄,你吃啊,怎么都是我一直在吃啊。”
谭玄心道我也很想知道啊,你吃这么多甜腻腻的点心完全没事吗?你们越州人是不是都天赋异禀啊!
但他们毕竟还不是什么很熟悉的朋友,他只好保持礼貌的微笑:“嗯……你多吃些,我还不怎么饿。”
小谢公子的脸上瞬间闪过了一丝欣喜若狂的表情,但他立刻借着喝水挡了一下,恢复成了礼貌周全的微笑:“真的?你可千万不要跟我客气啊!要么我让厨房给你打包两份带回去慢慢吃?”
谭玄赶紧竖起一只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不必不必,谢公子太客气了,好意在下心领了便是。”
于是他就看着谢白城那些点心一块接一块地消失在谢白城的嘴里。吃到只剩两块的时候,做东的人终归有点不好意思,把碟子往他这边推了推:“喏,这两个留给你。”
谭玄用一种由衷钦佩的目光看着谢白城,后者不明所以,又似乎吃得很心满意足,于是冲他露出一缕很亲昵的微笑。
看来第一印象还是很不可靠的。
他第一次见到谢白城时,只惊叹这孩子生得也太漂亮了,清雅绝伦,几乎不似凡尘中人,以为该是个被众星捧月,心高气傲的主。
但稍微打了这么两次交道,他就渐渐发现,要说心高气傲,那确实是有一点,以他的出身,容貌,一点傲气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但也并没有很难接触,脾气还挺不错,而且从性情上来说就是个普通的十四岁小孩嘛!
还好,在甜点心的密集攻击后,送上来的菜肴还算正常。虽然越州这边的口味偏甜,但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谭玄总算还是可以填饱肚子的。
而当他正埋头和一只鸭腿搏斗的时候,谢白城清脆脆的声音忽然响起:“谭玄,都说衡都是天下最大最繁华的城市,真的吗?衡都有多大呀?”
第132章
谭玄差点被鸭肉噎到嗓子,赶紧先放弃了作战。抬起头来,才发现谢白城并没怎么动筷子,而是一手撑着腮帮子,微微歪着头看着他。
看来是刚才点心吃太多了。他在谭玄的注视下,又拿起桌上的白玉酒杯,小口小口地抿着里面的桃花曲。
小少爷怎么忽然想起来打听衡都的事了?谭玄略一沉吟,答道:“衡都确实很大,原来的旧城就有一般城市的大小了,后来又修了新城墙,大出了好几圈呢。光城门就有将近二十座。”
谢白城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那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啊,越州也有十二座城门呢。越州还有琴湖,越州琴湖天下闻名,那么大一个湖呢!”
谭玄便笑了起来:“琴湖确实誉满天下。不过衡都虽然没什么大湖,但有四条河呢。都从衡都穿过,每日河上往来船只数不胜数。”
谢白城嗤了一声:“河有什么稀罕的?越州大大小小的河道多着呢!每天一大早就有人摇着船来做买卖啦。靠河的人家,打开后窗就能买到顶新鲜的瓜果蔬菜呢。”
谭玄点点头:“那是,越州毕竟地处江南水乡,河道如织。江南当然是好地方,前朝还有诗人写呢,‘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听他夸赞,谢白城脸上显出了一抹得色,笑眯眯地一口把杯子里的残酒喝光了。
“不过衡都毕竟是京城,乃是天子脚下,有皇城在呢。光皇城就很大,要是绕着皇城走一圈,脚程快也得花上小半天的。”
谢白城刚准备给自己再添一杯酒,闻听此言,手顿时停住了,蹙起了眉头:“皇城?皇城有多大?能有……有……有灵元寺大吗?”
谭玄愣了一下,扑哧一声低头笑了,笑得肩膀直颤。
小谢公子满脸不高兴地瞪他:“你笑什么啊!你知不知道灵元寺?在琴湖边上,很大很大的!整座山都包括在灵元寺里呢!”他一边说,一边展开手臂比划了一个大圈。
谭玄抬手擦了一下眼角,这个小谢公子真是太有趣了,他那漂亮的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知道灵元寺。皇城和灵元寺哪个更大还真不好说,不过皇城里实在不需要一座山就是了。”
小谢公子先是显出了满意的神情,但似乎很快回过味来哪里有些不对,又把脸色沉下了:“那……那说到繁华,越州也很繁华的,灵元寺边上有个西市,店铺连着店铺,卖什么的都有!还有专门给外国商人做买卖的胡市瓦子,能买到稀罕的外国物件呢。”
谭玄赶紧点了点头:“是了,越州商贸兴隆,尤其临海,商船往来频繁,其他地方难望项背。”
小谢公子终于露出了喜悦的微笑,再次把手伸向装着桃花曲的酒瓶。
谭玄手疾眼快给先按住了,对他道:“这到底也是酒呢,你少喝些吧。”
谢白城冲他一瞪眼:“这个就是米酒,甜甜的,不要紧。怎么,你以为我不会喝酒吗?”
……这有什么值得争强好胜的啊!谭玄无可奈何地看着谢白城硬从他手里把酒瓶抢走了,又斟满了一杯。
他刚也喝了一杯,这酒确实甜津津的很好喝,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酒力的。看小谢公子这会儿白里透粉的脸就知道了。
唉,那粉扑扑的脸颊,简直可以和桌上的粉梅一较高下了。下午那个拿着剑一身凌厉气的小少年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换了个这么难缠的小祖宗出来?
小谢公子却还不忘讲礼仪,不但给自己斟了一杯,给他也斟了一杯,随即很豪气地端起酒杯对他道:“谭玄,你远来是客,我是本地人,就算是我尽一尽地主之谊,敬你这杯酒,给你接风洗尘!”
说完便一闭眼一仰脖子给全干了,还要把酒杯底亮给他看一看的。
……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啊!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学什么江湖豪客的做派,看起来真的……真的很好笑。
但他又不敢笑,这要是笑了,谢公子哪里能饶得了他?脸又要拉到地上去的,搞不好还要噘嘴巴呢。
于是谭玄也只好端起酒杯,敬了敬谢白城:“多谢谢公子款待!谢公子武艺了得,为人豪爽,谭某佩服、佩服!”
“你就别说这种话糊弄我了。”小谢公子嘴上这样说着,眼睛却笑得弯弯的,映着烛火,里面像是有星子在闪。
看着他的眼睛,谭玄也不知怎么的,就鬼使神差地开了口:“……衡都也有很多有名的酒楼和点心铺子,口味风格跟越州很不一样,要是有机会能请你去尝尝就好了。”
“真的?”谢白城立刻睁大了眼睛,露出很跃跃欲试的神情,不过片刻后又满是遗憾地叹了口气,“衡都实在太远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去看一看。”
谭玄又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其实也不是很远。”
“是嘛,”谢白城叼了一尾虾在嘴里,“要是爹愿意带我们去就好了。”
谭玄没说话了,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但小谢公子好像正沉浸在对远方美食的向往中,没有留意到。
这一顿饭就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
谭玄忖度着这样的酒楼一餐饭恐怕价格不会便宜,谢白城到底比他年纪小,他想出钱会账,但这位小东道主说什么也不同意,还很豪气地一挥手说找头不要了,就赏给跑堂了。把跑堂小哥乐的脸都开了花,恭恭敬敬地给他们俩送到门外。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不过越州的大街小巷上都亮起了盏盏明灯,犹如繁星闪烁,洇染出一个热闹的人间。
他们俩并肩在街上走着,周围各种吆喝叫卖,比傍晚时分更加喧闹。迎面一阵风吹来,夹杂着一丝微凉的水汽,扑在脸上,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谭玄侧头看了一眼谢白城,见他脸上绯色渐淡,眉眼也忽而变的清醒而冷静,看来他酒量竟还不错。
“喂,谭玄,”谢白城忽而开了口,“你几岁开始习武的?”
“六岁。”
“六岁?”谢白城有些惊异地看向他。
谭玄道:“怎么了?”
谢白城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三岁时候,爹就开始教我了。我自己都不大记得。”
“我六岁才遇着我师父,所以就是从六岁开始学的。”
“那你是故意练左手刀的吗?我瞧你刚才吃饭一直是用右手拿筷子啊。”
“不是。”谭玄抬了一下左手,“我是左撇子。不过吃饭和写字的话,左右手都可以。一般我习惯用右手了,免得别人惊讶。”
谢白城看看他的左手,又抬起自己的右手瞧瞧。他的手也是白生生的,手指纤细修长,整体比谭玄的手要小一圈。
“那你是衡都人吗?”
这下轮到谭玄摇头了:“不是。我出生在西北,云州府下面的一个小村子。”
谢白城疑惑道:“云州府?”
谭玄笑道:“是很远很远的地方。真的很远。”
“那你又怎么到衡都去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简单来说的话,就是遇到了贵人。”
谢白城侧转过脸来,一双清澈的眼眸盯着他细细打量。
“怎么了?”谭玄笑了笑。
谢白城弯了一下唇角:“感觉你好像有很多故事。”
谭玄稍微思考了那么一下,坦然道:“倒也说不上吧。其实真说起来也挺简单的,我是个孤儿,遇到了一位贵人,被带到衡都,拜了师父,然后就到现在了。”
谢白城笑出了声来:“给你说得这么简单。”
谭玄点点头:“就是很简单啊。”
他们边聊边走,已经走过了来时的路,转进了明珠巷。
“那你会在越州待多久?”谢白城又问。
谭玄想了想:“应该挺久的吧,可能要有个一年半载的。不过我也不会一直在越州,中间会去别的地方。”
谢白城又转头看他了。
谭玄不由放慢了脚步:“又怎么了?”
小谢公子冲着他眨了眨眼睛,咬着下唇一笑:“你好神秘啊!”
谭玄噗嗤一声也笑了,随后慢慢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点了点头:“好像是哦。”
谢白城怔了一下,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视了一会儿,蓦地一起笑起来。
少年爽朗清亮的笑声在悠长安静的小巷里一圈圈漾开,漾到了绿琉璃瓦的门楼下。
谢白城的马还寄放在这里。
他们敲开了门,常岳把吃饱喝足的小白马牵了出来,谢白城身手利索地翻身上了马,随即跟谭玄抱拳告别。
谭玄站在马旁看着他,忽而道:“天晚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谢白城握住缰绳,垂目看了他一眼,笑着道:“你是客,我是主,哪有客人送主人回家的道理?难不成我会不认识路?”
谭玄道:“那瓶桃花曲有一大半都是你喝的,我是怕你酒还没醒透。”
“怎么可能!”谢白城哂然,“那种甜米酒,我一个人喝一瓶都没事的。”
一直在维系着的谈话忽然就断开了,但两人对视着的目光却没移开。
那目光中好像有一根垂在风中的断枝,一晃一晃的,还顽强地想生出些新芽。
谭玄蓦地清了一下嗓子,目光游移了一下才又回到谢白城脸上:“你……你接下来几天什么时候有空吗?我想去琴湖看看……你如果有时间的话,一起去?”
谢白城歪着头想了想:“后天?琴湖很大的,半天游不过来,咱们上午就去怎么样?”
“行啊!”谭玄立刻点了头。
“那后天上午……巳时?是我来这里,还是直接去琴湖?”
谭玄说:“直接去琴湖吧。”
谢白城点点头,眼珠子转了转:“那就在琴湖的燕堤前碰面吧。那儿有座白桥,白桥南头有棵大柏树,很显眼的。”
“好。”谭玄干脆地应下。
谢白城对他笑了笑,提起了缰绳:“那我走啦!”
谭玄冲他挥了挥手:“路上小心些!”
“放心吧!越州的晚上热闹着呢!”谢白城说完,一抖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小白马撒开四蹄,轻快地向前跑去。
他一身淡色衣裳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朦胧的夜色里。
第133章
到了约定游湖的那一日,谢白城起了个大早。
他先很卖力地把早课练完了,然后回屋洗漱更衣。
到底穿什么衣服,他还稍微费了些思量,最后选了件绯色带米黄缠枝纹的外衫,配上绛色织金的腰带。毕竟是春天,琴湖边上桃红柳绿的,太素净了也不合适。
他收拾完毕已经日上三竿,把浮雪挂在腰畔后便匆匆忙忙地往外跑。
路上还遇到了三姐华城。谢华城斜眼瞧他,还在那阴阳怪气:“又出门啊?真是大忙人,又要做什么海棠会还是牡丹集?”
谢白城怕迟到——他这可不是为自己,他代表着越州的形象呢。于是懒得理她,假装没听见一溜烟地出了门。
三月里的琴湖,简直热闹极了。今天天气又好,晴空悠悠,浮云漫卷,这踏青游湖的人更是像来赶集一样,哪里都是闹哄哄的。
谢白城一气赶到了燕堤白桥前,四顾一圈,没有看到谭玄的身影。他稍稍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赶路赶得太急,都微微出了些汗。
他们约定的是在桥头的大柏树下,此刻大柏树下这等好地方,早就被杂耍艺人占领了,还围了许多看热闹的观众。
谢白城也不敢走到别处,生怕谭玄来了找不到他,于是干脆站在围观众人的外侧,多少也有些树荫,还算凉爽。
那当中表演的杂耍,无非是什么喷火吞剑之类的玩意儿,虽说街头常见,但大家还是爱看,表演得好也都鼓掌喝彩,掏几个赏钱。
谢白城本来只是拿手扇扇风,没打算看热闹,架不住人群不住的喝彩,他也不知不觉把脸转了过去。
这会儿在演的正是吞剑,一个中年汉子打着赤膊,身上有不少斑斓纹绣,手里握着一柄清幽幽的长剑,绕着场子走了一圈,又是劈又是砍的比划,展示给观众看他这把剑如何实在地道。走完一圈后,他在当中站定,仰起头,把剑尖对准自己已然张大到极限的嘴,慢慢、慢慢地送进去。
众人只见那剑的长度在不断缩短,中年汉子却神色不变,就纷纷喝彩叫好起来。
大柏树下一时热闹极了,周围路过的行人都不免要张一眼。就在这热闹声中,谢白城的肩膀蓦地被人拍了一下,他刷地回过头,便看见谭玄正对着他笑。他肤色偏深,这一笑露出的一口牙却是又白又整齐,晃眼得很。
“看杂戏呢?”谭玄往人群围住的圈子里抬了下下巴。
“是在等你好不好?”谢白城也是一笑,转身从人群里走出来,走到谭玄身边。
“有劳谢公子久等了,真对不住。”谭玄冲他假模假式地欠了下|身,语气里却是笑嘻嘻的。
“那倒也不至于,我也才到了一会儿……”谢白城蓦地顿住了,因为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支蜜糖林檎果。
红彤彤圆滚滚的林檎果,裹着一层透明的淡金色糖衣,插在一根竹签子上,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竹签的另一端是在谭玄手里,他把它递过来:“给你的,感觉你会爱吃。”
“……我又不是小孩子。”谢白城虽然嘀嘀咕咕着,但还是接了过来。人、人家一片心意,总不好不要吧!那多尴尬呀!
他看着那红红圆圆的果子,凑到嘴边嘎吱咬了一口,透明的糖衣立刻在他的牙齿间破碎了,甜味混合着林檎果的酸,顿时令人口舌生津。
“咱们先上哪儿去?”谭玄问他。
“随你的便啊。”谢白城努力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要不先沿着燕堤走走?”
谭玄颔首表示同意,他们俩便并肩走上了白桥。
这白桥也是琴湖的胜景之一,整座桥的桥栏都是用汉白玉修成的,桥栏的每一根桥柱上都有一朵莲花雕像。
桥上往来都是人,有男有女,扶老携幼的,步子走不快。好在他们俩也没什么事要做,也就慢慢地晃悠。只是两个轩昂少年,一个俊朗,一个秀美,身上又都带着兵刃,少不得引来了许多注视的目光。
然而两个当事人却浑然未觉一般。慢慢悠悠地走到白桥最高处,极目远眺,便能见到一片水光潋滟,琴湖明净如拭,画船往来,背倚青黛色的远山,犹如一副名家设色山水。
谢白城抬手往前一指:“前面是碧波映柳,那边是灵元寺,灵元寺下面那片就是西市。后面是乾春山。哎,对了,今天天气挺不错,要不要坐船去?”
谭玄望着那些悠然滑过水面的船舫,脸上表情略略僵了一下:“坐船就算了吧,沿着岸边走走挺好。”
谢白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一丝表情的变化,顿时促狭地眯起了眼睛:“你不会是怕坐船吧?”
谭玄一梗脖子,若无其事地道:“怎么可能?我来越州的路上还坐过雎江上的大船呢!”
“哦~”谢白城拉长了语调,脸上似笑非笑,“厉害厉害,谭公子不愧是衡都来的,就是见多识广!”
谭玄瞥了他一眼,蓦地抬手往自己唇角边一指:“你嘴边沾上糖渣了。”
谢白城脸上顿时一热。偏偏这时候走他们对面来了一个被娘亲牵在手里的小孩儿,手里拿着一支跟他一模一样的林檎果,也啃了好几口,小脸蛋上沾了不少亮晶晶的糖块儿。小谢公子连忙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还认真地用舌尖舔了舔,甜滋滋的,居然真的是有碎糖块。
谭玄这家伙,送他蜜糖林檎果是不是不安好心啊!
他偷偷瞄了一眼过去,然而当事人却悠然自得地正望着另一边的湖面眺望风景,一副压根没有在意的样子。
谢白城是不敢大口咬了,只小口小口地慢慢啃着。两人下了白桥,上了燕堤,岸边烟柳如丝,随风轻拂,谭玄忽然道:“说起来,你们那个海棠会多久办一次啊?”
“原定是一个月一次,但也不一定。”谢白城努力地保持住优雅的风度,“不过那个其实也当不得什么,就是朋友们在一起聚聚罢了,要是大家都不得空,两三个月不办也是有的。”
“那一般参加的都有哪些人啊?”谭玄又问。
谢白城虽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还是答了:“就是越州和附近地方武林门派的子弟呗。喏,你见过的宁河程家的程俊南,代塘苍风剑杨家的,跟我家同是越州的惊雷鞭吴家,还有极上掌魏家啦,青阳刀薛家等等。干嘛,你也想来玩儿?”
谭玄笑了起来:“你们欢迎我加入么?”
谢白城啧了一下嘴:“我看他们八成是不会欢迎的。”
谭玄瞥了他一眼:“那你呢?”
“我?”谢白城又小心地啃了一口林檎果,“我无所谓啊,反正我爹让我照顾你。你要真想去,我就替你跟大家说说呗。不过先跟你说清楚,每次聚会大家要各自按份子出钱的。”
谭玄道:“你还欠我一枝海棠花呢。”
谢白城差点给糖呛着,扭头瞪了他一眼。
谭玄乐了:“怎么,要赖账啊?那个吴家小子簪得我簪不得?”
谢白城没好气道:“我给你簪棵海棠树你要不要啊?”
谭玄嘻嘻哈哈道:“要啊要啊,你先去拔一棵来。”
谢白城气得抬起脚要踹他,谭玄笑着一扭身躲开了,却差点撞到路过的一个大爷,大爷瞪了他俩一眼,似乎在无声地谴责他们在人来人往的路上瞎哄闹。
两人就都有些讪讪地老实了,继续规规矩矩走路。
“我不是想参加你们那个会。”谭玄道,“就是想问问……越州底下的富川县,有个夺心拳黄家,他家好像有个儿子跟你们年纪相仿,在不在海棠会里?”
谢白城道:“你是说黄至昆?他不在。以前他跟我们也算有点来往,尤其杨家跟他们离得挺近的,关系还可以。但是……”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这一两年好像杨家也不怎么跟他们往来了,我爹也说过……说他们家有点不正派,少来往的好。不过我跟他不熟,你要想多打听些得问杨清源。”
谭玄道:“你爹说他家有些不正派,那你听没听说过些什么具体的?”
谢白城摇了摇头:“说了我不熟嘛。我连富川都没去过。你打听他们家干嘛呀?”
谭玄有些含蓄地笑了一下,望着前方道:“可能要去办些事。”
谢白城扭头看看他,“嘁”了一声,转回来也顾不上风度了,把剩下的林檎果狠狠一口全咬光了。
谭玄瞥他一眼:“干嘛呀?”
谢白城一边嚼着果子,一边拖长了声音道:“你谭公子多了不起呀,衡都来的,你要干什么事,我们这些乡野之人哪里配问?”
谭玄笑道:“你还乡野之人?你堂堂寒铁剑派少当家小谢公子要是乡野之人,这满大街的都该是什么了?跑来跑去的猴子吗?”
谢白城差点想笑,但终于忍住了,只用力把糖衣咬得咯吱咯吱响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谭玄却似乎又压根没有在意,反而抬手往前一指:“哎,前面就是碧波映柳了吧?”
谢白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前面一片绿意盎然,游人都比其他地方要稠密些许,确实是琴湖名胜之一的碧波映柳到了。
谭玄快步向前走去,兴致勃勃的样子好像真是专门来赏景的。谢白城只好也加快了脚步跟上去。他打小都不知道来过琴湖边多少趟了,这些风景都是印在心里熟得不能再熟的,当然不会再多惊奇地看这看那。
他也懒得往人堆里挤,就站在一旁望着好奇地一会儿看古柳树一会儿看湖面的谭玄。
正因为是站到了一旁,他很快就发现了在看谭玄的可远不止他一人。扎堆的游人中,也有不少人在暗暗地打量谭玄,尤其是一些年轻姑娘们,不但要悄悄地看,还要凑在一起拿扇子、手绢挡着嘴叽叽喳喳。
……他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啦,毕竟谭玄个子又高,相貌又生的很不错。虽然皮肤黑了些,但五官却是在江南少见的轮廓分明,如刀刻斧凿,再加上长手长脚,宽肩窄腰的,显得俊朗又潇洒,很有些别样的魅力。
就连他自己,跟谭玄接触了这么几次后,也渐渐觉得他这个人其实还不错,并不是个讨厌鬼。
该说他不愧是衡都出来的吗?其实他挺会说话的,最开始见面时那句句话都戳人痛处的表现,大概是他故意的。只要他愿意,跟他在一起聊天时总是很轻松。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已经输给了谭玄两次。
在平时,作为朋友当中武艺最出众的他,又代表着寒铁剑派的颜面,说话做事总要处处周全些,免得让人背后说嘴。
但谭玄横竖是外地来的,跟他没什么错综复杂的干系,而且他都输了两次了,哪里还有什么颜面啊、形象啊要维护呢?所以干脆也就没什么包袱了。
只是不知道谭玄是怎么想他的。在谭玄眼里,他是不是就像个傻乎乎的小孩儿?要拿蜜糖林檎果哄的那种?
的确他的经历和谭玄的身世比起来,天差地别。他实在无法想象,要是他没了爹娘,没了姐姐们,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光是想一下这种可能,他都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和无助。谭玄是怎么走过来的呢?他是怎么成长到了今天这个样子的呢?他会思念爹娘吗?他也不过才十六岁嘛,怎么看起来就那么老练,那么能干,那么能独当一面呢?
谢白城忽然意识到,他对谭玄其实是有着一丝隐秘的钦佩和欣羡的。
谭玄和他从小认识的、接触的那些朋友都不一样。所以他既感到新鲜,又觉得好奇。
他挺想再多了解他一点的。
但他又实在不想承认。他用力抿了一下嘴唇,想把这些念头都咽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吆喝声骤然响起:“白兔糕、白兔糕,新鲜刚出炉的白兔糕,又香又软,老少咸宜莱!”
白兔糕?这还挺新鲜的,没听说过。不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琴湖岸边是越州最热闹的地方,总有人不断的推陈出新,弄些新鲜名目做噱头。
虽然这么想,但谢白城还是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啊,原来是做成兔子形状的糕点,确实白白软软的,还用红豆镶嵌在头脸上,装作眼睛,颇为传神。
已经有一群小孩子围了上去看,缠着爹娘要买。
这真的好吃吗?什么口味的呀?
谢白城陷入思考的这一瞬间,耳边忽然响起了谭玄的声音:“要吃吗?”
第134章
谢白城吓了一跳。蓦然转身,才发现谭玄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边,微微俯下身,靠近他耳朵问他话。
他顿时觉得耳朵热了起来,下意识地避开一些,抬手掠了一下耳边的发丝。
谭玄则微笑地看着他,指了一下那个卖白兔糕的摊点:“看起来挺好吃的。”
谢白城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心底涌起一股气来,便冷下脸道:“你什么意思啊,以为我嘴巴很馋,看见什么都想吃吗?”
结果是买了两个。
谭玄付了钱,摊主麻利地用油纸分别包了两个交到他手里,然后谭玄转身将其中一个向他递过来。
他很没有骨气地接了。
总、总不能当真不给他面子吧?再说为一个点心翻脸吵架算什么?他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突然生气。
点心是无辜的,何况是白白嫩嫩好可爱的小兔子点心呢?
他啊呜一口咬掉了一只兔耳朵。啊,外皮是加了糯米粉做的,软软弹弹,刚蒸出来热乎乎的口感很好。嗯,再一口咬掉了半个兔脑袋,噫,他还猜会是豆沙馅儿的呢,结果不是,这馅儿应该是白芸豆加了鸡蛋和猪油调的,很香很甜。
他正细细咀嚼品鉴,忽然觉察到了两道惊异的目光,扭头一看,谭玄手里捧着点心,一口都还未动,反而是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干嘛啊?”他有点不满地问。是他非要买的,他只是被动接受诶,干嘛又这样看着他!
“这……这么可爱的小兔子……”谭玄一会儿看看他的手,一会儿看看他的嘴。
谢白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啊,没了一只耳朵和半边脑袋的小兔子确实看起来好可怜,尤其从咬的缺口处,还往外冒着淡黄色的馅儿,就更显得有几分可怖了。
可是……
“点心不就是用来吃的吗?难道你是买来看的?”他把已经在嘴里的半个兔脑袋咽下去,一脸费解地问。
谭玄犹豫地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只尚且完好、看起来楚楚可怜的小兔子。
谢白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不会吧,谭玄,看不出来你这么纤细心软的吗?”
大概是被他的话激到了,谭玄又盯着小兔子看了片刻,忽然抬手,先从兔屁股上咬了一口。
谢白城留神看着,发现这只居然是红豆馅儿的,暗红色的馅从破口处露出来,他不禁又笑起来:“哎呀,你这个更吓人!”
谭玄没答他话,谢白城看他嘴巴动着咀嚼着点心,忽然问:“红豆馅儿的好吃吗?”
谭玄于是把小兔子往他那递了递:“你要尝尝吗?”
谢白城稍微犹豫了一下,蓦地伸出手,动作飞快地扭下了兔子头,然后拿在手里笑嘻嘻地冲谭玄挥舞着:“怎么样,你怕不怕?”
谭玄把嘴里食物咽下去,笑了一声:“我怕死了。你这辣手催兔的大魔头,真是太吓人了。”
谢白城得意地一挑眉,把红豆馅儿的兔子头整个塞进嘴里。
“哎,我看你还是小心些吧,”谭玄冲着他故作神秘的眨眨眼,“当心今天夜里两只没头的小兔子趴在你床边上哭!”
谢白城被点心撑起了腮帮子,嗤笑一声:“你当我三岁啊!信你这种鬼话!”
谭玄却笑嘻嘻地对着他竖起了一只手:“五岁?”
谢白城骤然挥起拳头:“我对你印象可才好一点,你别来讨厌啊!”
谭玄仰头“哦”了一声:“才好一点,也就是说你原来对我印象不好啊?”
谢白城点头道:“那是当然了,谁让你一见面就说我像女孩子!我哪里像女孩子了?”
对话突然中断了,因为谭玄忽然盯着他,陷入一副欲言又止的状态。
在谭玄的注视下,谢白城原本坚定不移的目光渐渐发生了动摇。他有些没了气势的移开了目光,声音也变小了:“就、就算有一点……一点点像女孩子,但至少、至少……”
他努力转了转清清亮亮的眸子,蓦地灵光一现,一手拍在自己胸膛上:“至少是平的!”
“噗——”谭玄差点把点心给喷出来。
“……真不愧是个小少爷。”谭玄一脸由衷佩服的看着他,“得了,咱们快走吧,别让人家当我们是什么奇怪的人!”
谢白城还想说什么,谭玄却不由分说地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拉着他匆匆疾步前行。
两个人跑出好一段路才慢下脚步。谢白城愤愤把手抽了出来,这个人难道就没发现拉着手看他们的人更多了吗?
不过谭玄好像真的没有发现,谢白城也就懒得说了。两人一路慢悠悠逛到了燕堤尽头,也差不多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
虽然是吃过了点心,但吃点心和吃午饭终归是两码事的。
谭玄表示今天他来请客,只要谢白城选一家店就好,谢白城也没跟他多推让,轻车熟路领着他找到了一家不很起眼的门面,名字叫做盛来轩,三层的木质小楼,临水而建,店主甚至直接在水边圈了一个池子,里面养着供客人挑选的活鱼。
因为白城说要赏景,店家便引他们上了三楼雅座,择了个窗边的位子,果然视野开阔,水风拂面,能够远远眺到灵元寺的重重飞檐。
谢白城托腮看着窗外风景,啜了一口新端上来的紫苏熟水,一路走来的燥热渐渐褪去。他忽然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谭玄,谭玄本来也正呆呆地看着外面的琴湖,注意到他的目光,于是和他对视。
“你要去灵元寺吗?”谢白城往远处一指,“都说灵元寺许愿很灵。”
谭玄淡淡一笑,晃了一下手中的杯子:“我不信神佛。”
谢白城噘了一下嘴:“不过光是风景也很好看啊,灵元寺有一尊金身如来,一尊乌木观音,还有一套彩塑的十八罗汉,都是很有名的佛像。”
谭玄道:“那倒是可以去瞧瞧,灵元寺历史也很悠久呢,最初建寺好像还是南朝的时候?”
谢白城高兴地点点头:“对啊对啊,都好几百年了。那下午去吗?”
谭玄笑了笑,低头想了一下:“改一天吧,今天待会儿我还有些事。”
“那什么时候?”谢白城问,“我最近还挺闲的。”
这其实是句谎话,他不是最近挺闲,他是一直都很闲。只要有事,练武也好,读书也好,往后推一天就是了。
“我可能这几天得去外地一趟,要过些日子才回来。等我回来了再找你?”
谢白城愣了一下,蓦地低下头咕嘟喝了一大口甜甜香香的熟水。
他这是怎么了?他怎么这么上赶着呀!其实他压根还不算了解谭玄,跟他也没有很相熟,难道他被两个点心就轻易的收买了?!谢白城啊谢白城,你是眼眶子这么浅的人吗?多少人拿着各种稀罕宝贝讨你欢心你还不在意呢,一个糖果子,一个小点心,才值几个大钱啊!
人家有事可做,你就闲成这样吗?你其实也有事可做的好不好?你明明都输给人家了,怎么还不上进点勤快点把你的剑法好好练练呀!
他正低头痛心疾首地检讨自己,谭玄忽然轻笑了一声,随即他的声音响了起来:“看着灵元寺,倒想起你那天问我皇宫有没有灵元寺大的事来了。”
谢白城脸上一热,连忙道:“嗨,就是说着玩的,别提了。”
谭玄却道:“其实我进过皇宫呢。”
这话题实在太有吸引力了,谢白城顿时精神一振,抬起头来虚心求教:“皇宫是什么样子的?”
谭玄比划了一下:“就是有一座座大殿呗,还有高高的宫墙,都是朱红色的。圣上上朝的大殿特别高,特别大,建在三层台基上,栏杆都刻着龙纹,跟白桥上一样都是汉白玉的。”
“你都进了皇宫了……”谢白城骤然压低了声音,有点神神秘秘地往前凑了凑,“那你见过圣上吗?”
谭玄含笑点了点头:“嗯,见过。”
谢白城的目光顿时变得又震惊又钦佩:“圣、圣上长什么样啊?”
谭玄顿时笑出声来:“还能长什么样啊,真要说的话,就像个很儒雅的老伯伯。当然比一般的老伯伯要威严很多就是了。”
谢白城一时没有说话,脸上带着些难以置信的神情。恰好这时候伙计送了菜肴上来:一尾清蒸琴湖白鱼,一碗三珍脍,一碟梅花脯,两盏蛋花酒酿小圆子。
两人便住了话头,提箸吃饭。谢白城夹了一块鱼肉塞进嘴里慢慢嚼着,抬眼悄悄地打量谭玄。
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来路?皇宫肯定不是一般人随便能进的吧?更不要说居然见过圣上。他都如此了,他师父该是什么样的人?爹什么时候认识这么厉害的人物了?他是来自朝堂?来自朝堂的人,为什么要管江湖的事情?
他满肚子的疑问,但他也料到,这些事就算他问谭玄,谭玄肯定也会回答说不好透露之类的话。
不过不要紧。反正谭玄说了他要在越州待个一年半载的呢。只要谭玄一直跟他来往,他就不信刺探不出来点他的小秘密。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松快了一些,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为之奋斗的目标,于是便高高兴兴地舀了一勺酒酿小圆子给自己鼓鼓劲。
就在这时,忽听“啊”的一声,从窗外传来一声女子惊惶的尖叫。
谢白城下意识的转头,只见距离盛来轩不远的一座石桥边,正泊着一艘描金绘彩的画舫,有个盛装打扮的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一把琵琶,正跌跌撞撞地跑出船舱。然而她的一只衣袖却被人拉在手里,她奋力挣扎,拉住她衣袖的那个男子却只涎着脸笑,旁边还有好几个男子跟出来,围着哄笑。
“小娘子,何必这么败兴?我们公子又不是不给钱,你大方些,钱有的是!”
“哎,这你就不懂了,这是别有一番滋味的!瞧小娘子这楚楚可怜的样儿,多招人疼啊!”
跟在这些男子后面,又出来一个中年人,急急地对这群男子拱手央告,只是无论他怎么苦苦哀求,也无人搭理。
至于船上的船工,早已是不敢多管的,只装看不见地撑着篙。
那年轻女子哭叫着苦苦挣扎,口中叫着:“公子,求你放过我吧,说、说好了只是唱曲……”
拽住她衣袖的男子笑道:“又没怎么样你,你跑什么呀!快回舱里,罚酒三杯我就饶你!”
年轻女子却摇着头不肯,那男子发狠一用力,“刺啦”一声,竟把那女子的整只衣袖扯了下来。
那女子尖叫一声,慌忙用另一只手去挡,旁边那群男子却嬉笑道:“啊哟,好白嫩的胳膊!咱们可是饱了眼福了!”
女子坐在船板上,又羞又怕,不禁低头啼哭起来,却有两个男子趁机上前,拖着她就要往船舱里走。
这一番响动,早已引起了岸边游人的注意,但人们大多也只是指指点点的议论,无人上前相助。毕竟那女子一看就是个歌伎,本就是供人消遣的,那些男子看起来又颇豪阔,且人多势众,一般人哪里敢招惹。
然而这个时候,谢白城蓦地转头看了谭玄一眼,谭玄也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两人默契地点了一下头,都抬手按在兵刃上,旋即先后纵身,从窗中跃了出来。
第135章
“放开她!”甫一落在船头,谢白城便对着那群男子大喝一声。他清洌洌的少年嗓音在湖面上骤然响起,直如敲冰振玉一般。
谭玄紧跟着落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手按在朔夜刀柄之上,却未开口。
那群男子倏然一愣,眨眼之间船上多出两个人来,这确实让他们吓了一跳。但定睛一看,不过是两个十几岁的少年,顿时又嬉笑着不以为然了。
“小孩子家家的,毛都没长齐呢,还想着学人家行侠仗义?”一个高胖男子嗤笑起来,“话本子看多了吧?”
“小孩子别闹,关你们鸟事?快给爷爷滚!”另一个矮个子冲他们挥着手,做出驱赶的姿态。
为首那个“公子”却歪着头,端详着谢白城,忽然对着他那些跟班们咧嘴一笑:“别说,这小公子长得是真不赖,比这婊子强多了。”
有人立刻会意,开口涎笑着帮腔:“小公子,我们放了她也行,你来陪哥哥们喝几杯么?”
谢白城自幼家里奉若明珠的长大,朋友们中间也都敬重爱护他,哪里被人用这样腌臜言语议论过,当即气上心头,不愿废话,直接摘下浮雪,连着剑鞘一起飞刺那个帮腔者的嘴。
那人哪里躲闪得开,被剑鞘重重击中嘴巴,尽管双唇紧闭,也免不了齿断血流,捂着脸惨叫了一声。
他这一出手,对方当然不会退让。立时就有人抡着拳头或是提起凳子迎上前来。
这些人平时在外厮混,大多是些人见人厌的泼皮无赖,多少也会些三脚猫的功夫,欺负欺负普通百姓还能逞些威风,但又怎么可能是谢白城的对手?尽管谢白城不愿见血伤人,浮雪根本就没出鞘,也足够旋剑如飞,把那些人打了个东倒西歪。
之前驱赶他们的那个矮个子却是狡猾,躲在其他人身后,眼看其他人都被打得惨叫连连,他溜到谢白城身后,探手入怀中,竟摸出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
然而他才刚刚把手扬起来,旁边就蓦地伸过来一条腿,脚尖正踢在他手腕上,他怪叫一声,匕首顿时脱手飞出,划出一条银弧,直坠水底。
矮个子握着自己手腕侧头一看,只见之前那个一直静静立在船头、毫无动作的高个少年,竟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此刻正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冲他露出一丝冷笑。
眨眼之间,这五六个无赖都被教训了一顿,只有为首那个“公子”将那女子当做盾牌,还躲在角落。
谢白城和谭玄一齐转头看向他,却见他忽然大叫起来:“朱教头!朱教头!你快出来!教训教训这两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船舱内立时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好!”
随即整艘画舫似乎都颤了一下,垂在舱门处的绸帘骤然被人一把扯掉,一个穿着一身黑色短打,手腕脚腕都裹着白色绑带的男子弯腰低头,从舱里钻了出来。
“吕公子,你放心,尽管交给我!”那男子声若洪钟,来到舱外直起身来,顿时整个船头似乎都暗了下去。
谢白城仰头看向这个男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魁梧高大的人,简直比常岳还要大上一圈!站在那里,就仿佛一座黑黢黢的小山!
这到底是吃什么长的啊!猪都长不过他啊!
但论武艺,可不是越高大威猛就越厉害,谢白城并不怵他,足尖一点船板,一剑横扫向这个朱教头的腰腹。
不过朱教头不愧是有个“教头”之名,身上武艺绝非之前那些三脚猫可比,少说也有个六脚猫的水平吧,于是只见他张开巨掌,迎向浮雪一扫——浮雪并未出鞘,给一股怪力打得乍然歪开。
谢白城握剑的右手一麻,差点握持不住,身子后掠,心下微惊,这座肉山倒确实有些东西,最起码是有一把子惊人蛮力!
他在心里犹豫了一瞬要不要拔剑,可是要当真拔剑他没把握能不伤人。不管怎样,他觉得只是该给这些人一些教训,要真见了血,事情可就闹大了——这里可是越州最热闹的琴湖,不是什么荒郊野岭!
所以他就还是没有拔剑,而是提起一口真气,直接飞起一脚,由下而上,踹向肉山的下颌。
下颌是人体上的弱点,倘若这一踢命中,就算他这般魁梧敦实,也得头昏脑涨,甚至直接昏死过去!
然而谢白城却没料到,肉山倏然抬起双臂,交叉护在头脸之前,他这一脚踢正踢在肉山的小臂之上,肉山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就岿然屹立了。
“好、好!收拾他!收拾了他我赏你一百两银子!”那个吕公子这会儿来了精神,缩在角落里抻着脖子助威呢。
谢白城这一次没有犹豫,一踢未中,立刻落地旋身,长剑扫向朱教头的下盘。
朱教头却也不站着不动了,竟忽然抬腿踢向谢白城。谢白城变招极快,长剑变扫为撑,撑于船面,他则借力跃起,躲开朱教头这一脚,落地之后立刻一个扫堂腿——
然而他的腿还不如朱教头的胳膊粗,哪里能扫得动。
他也立时醒悟自己和对方的体型以及重量上的差异。一力降十会,面对这样一座肉山,正面硬拼拳脚气力,那他就是以己之短去搏人之长了。若是在陆地上,他可以凭借灵巧来耍弄这么个傻大个,可惜这里是船上,地方实在狭窄。现在他必须要抓住要害处才行。
拿定了主意,他便马上变招,借着身姿轻盈,不断变换着出招角度,招招指向朱教头咽喉、胸口、丹田等要害处。然而他用的是剑,虽然长剑很好地保持住了他和对手间的距离,但速度却比不上朱教头使用自己双掌。
朱教头双掌不停变幻,时拍时挡,时拨时击,他腕上白色绷布里似乎是裹着铁制的护腕,打在浮雪的剑鞘上发出金石之声。
谢白城连出十几招没能攻破朱教头的防守,心中不免有些着急。正好他二人位置变换,他转到了船舱门前,谢白城灵机一动,纵身跃起,脚尖在船舱飞檐上一点,整个人如白鹭凌空,飞来一剑直刺朱教头。
朱教头连忙抬起双臂,然而谢白城早已料到他这应对,剑上不过是虚招,只在朱教头眼前一晃,他的左脚足尖便已踏上那铁制护腕,右脚飞踢而出,朱教头连忙摆头避让,却已然来不及,给他踢中左侧颌骨。
饶是他摆头卸去了部分劲力,谢白城也有把握至少用上了五分气力。他借着这股力,再度向前跃出,在空中一翻身,潇洒利索地落在船头。
果不其然,朱教头受了他那一脚,整个人都趔趄下去,嘴角流出一丝鲜血。
谢白城刚预备高兴,却蓦地瞪大了眼睛,那个趔趄下去的肉山,居然晃了几晃,又站住了!不但站住,他还擦了一下嘴角的血,冲着他发出“喝”的一声怪叫,目露凶光,浑似要发狂的野猪!
谢白城心头一凛,寻思着不拔剑怕是不行,这家伙太皮糙肉厚,太抗打了吧!
眼看着肉山准备揉身扑上,谢白城正欲向后跃开一步拉开些距离,脚下却忽地一绊——之前被他打倒在地的一个帮闲,此刻不知怎么福至心灵了,居然扑上来抱他的腿!
谢白城跳了一步躲开那人的手,又踹了一脚把他踢开。虽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但那个人的又一次跌倒,肉山整个人向前的猛扑,却让这艘画舫猛地一晃,船头沉了一下。
谢白城没有防备,身子一歪,他顿时心一沉,暗叫一声糟糕。这毫厘之差,已足够肉山扑到他跟前——
一道黑影却倏然挡住了肉山。
只见那道黑影伸出双手迎着肉山探出的胳膊一绞,便听“咯啦”一声,肉山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是谭玄。
谢白城反应过来的同时,谭玄已经向他转过头来,一脸无奈地说:“你又不拔剑,还拿着剑干嘛?不会扔给我?像拿根烧火棍似的!”
谢白城本来心里还有点感激他,此刻他这话一说,他却忽然反应过来,瞬间气到要爆炸:这人说啥呢!明明两人一起来的,他刚才怎么一直没出手啊!合着就在旁边看他上蹿下跳?!这会儿还老气横秋地来教训他?!啊呸呸呸!你那黑漆麻乌的破刀才是烧火棍呢!他的浮雪可是爹特意定制的,漂亮着呢!
朱教头却还不肯善罢甘休。他见谭玄回头说话,压根不看他,便拖着被扭断的一只胳膊,抡起钵盂大的拳头直冲谭玄的脑袋而来。
然而谭玄却毫不犹豫地一挥手,黑色的电光一闪,朔夜毫不留情地在朱教头的肚皮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鲜血迸涌,朱教头痛得大叫一声,捂着伤口跪倒在地。
谢白城蓦地睁大眼睛愣住了,谭玄这家伙,居然这么轻轻松松地就拔了刀?!这么轻描淡写的就、就伤了人?!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啊!
可是船上的情况却不容他继续发愣震惊了。
穿上的人本来就过度集中在船头,再加上那座肉山突然往船底一扑,船头蓦地下沉,船尾往上翘起。那些倒在地上的帮闲汉子们都惊慌失措地叫起来,艄公也慌神了,连忙哎哎地叫着,想调整船的平衡,但已经来不及了,湖水已然涌入船中!
谢白城立于船头,首当其冲。正当他想着今天该不会要游泳上岸吧的时候,谭玄蓦地脚尖一点,飞镝般掠向他。
随即他感到自己腰被牢牢箍住,左手也被拉住,整个人拔地而起。然后谭玄抱着他落在船舱顶上又点了一下,前面的石桥就在他眼中倏然放大了。
桥上的游人发出一阵惊呼,哗啦一下让开了一块空地。谭玄挟着他一起,轻轻松松地落在了空地中央。
谭玄在落了地之后,立刻放开了他的手和腰,还往旁边让开了一步。
谢白城先抬眼看了一下湖里的那艘船,那艘船已经在人们的惊叫声中彻底歪入了水中,船上的人争先恐后划着水往岸边扑腾。那个歌女也掉进了水里,不过之前为她求情的那个中年男子游到了她身边,在水中拉住了她。唯独那个朱教头,还扒在船舷边,肚子上的伤口浸在湖水里,他身边的湖水顿时以惊人的速度变红了。
谢白城的心立时提了起来,转头忧心忡忡地小声问谭玄:“他会不会死啊?”
谭玄往湖面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道:“我划得不深,那家伙跟野猪成精一样,皮糙肉厚的,哪会轻易死掉。”
野猪精?谭玄居然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谢白城没忍住噗地偷笑了一声,小声道:“他还正好姓朱!”
谭玄转头看了看他,也噗地笑了:“你太坏了!”
看到他笑,谢白城才倏地想起,他应该生他气来着的!这个人之前就袖手旁观!还说他的浮雪像烧火棍!不可原谅!他怎么还能对他笑啊!
谢白城就立刻把脸绷住了,不但要绷住,还要气咻咻地瞪他一眼。
可是他还没把自己的气愤传达到位,旁边人群中忽然有人叫道:“咦?这是寒铁剑派的小谢公子吧?”
话音未落,又有人应和道:“没错,是谢小郎君啊!真不愧是我们越州武林的翘楚!谢小郎君好侠义!”
还有人道:“打得好!那等恶霸无赖,就该打!少侠好身手啊!”
众人的眼光一时都变得热烈起来,纷纷集中到他身上,好像他一下子成了越州人的骄傲。
谢白城没料到会被人认出来,仓促之间不禁有些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对着四周拱了拱手,说了几句“多谢大家”之类的话。
谁知他一出声回应,周围的人情绪更加高涨,还有人夸赞起来:“小谢公子真是一表人才!俊美无双!”话音未落,忽然从人群里掷出一枝桃花,落在他身前两步的地方,随即响起一声惋惜的“哎呀”,谢白城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又飞来一团粉色,他下意识地抬手抓住,竟是一只绣着荷花的小香囊!
人群里传来年轻小姑娘叽叽咯咯的嬉笑声。谢白城哪里料到现在的小姑娘胆子都大成这样了,脸上倏地一红,手指一松,香囊就掉在地上。
从他身边也传来了一声轻笑。
谢白城有些羞恼地瞪了身边的人一眼,身边的人却只笑嘻嘻的,环抱着胳膊,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他真是没办法了,再待下去还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要扔到他身上来呢!于是什么也顾不上了,蓦地冲上前一步。这次换成他一把拉住了谭玄的手,拖着他埋头穿过人群,一溜烟地跑掉了。
第136章
谢白城拉着谭玄一气儿跑出了好远。
停下之后他弯腰撑着膝盖喘着气,谭玄却在旁边笑嘻嘻地咂嘴:“哎呀,多漂亮的香囊,怎么就扔了呀。”
谢白城扭头瞥他一眼,冷哼一声:“早说你喜欢啊,你喜欢就给你了。”
谭玄挑挑眉:“人家又不是给我的,我要做什么。”
谢白城则道:“怎么,给我的我就一定得拿着?”
谭玄叹了口气,摇摇头:“也是人家一片心意嘛!”
谢白城直起身,脸色冷淡地一撇嘴:“简直是莫名其妙!”
谭玄觑着他的神色,“嘿嘿”笑了一声:“好了好了,咱们跑都跑了,不去管啦。你刚才跟那野猪精交手,没什么事吧?”
谢白城活动了一下手脚,不以为然道:“没事。我就是怕大庭广众的拔剑伤了人不大好,要不早解决他了。你伤了他……他们会不会找来?”
话说到最后,带出了些担忧的语气。
谭玄却潇洒一笑:“我怕他们?什么地痞无赖,我在衡都教训得多了。”
谢白城道:“他们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是不值得担心,我是说他们会不会气不过去报官?”
“报官?”谭玄眼睛都笑眯了起来,“那就更不用担心了。你别管了,他们要真有那胆子跑去报官,一应都有我担着,跟你没干系的。”
谢白城看看他,谭玄这家伙,他原先就怀疑过他有朝廷的背景,现在听他这说话的口气,他的怀疑似乎更有道理了。他要是真的有朝廷背景,那跟官府就是一条边儿的,自然不担心那些人去报官。
想是这么想,他嘴上却不服气的:“什么叫跟我没干系?咱们是一块儿的,该有我什么事,我又不会不认。”
谭玄顿时笑起来:“瞧你这话说的,倒好像我们俩是干了什么坏事一样。”
谢白城一愣,咂摸了一下似乎真是如此,不禁也笑了。
谭玄道:“咱们刚才饭还没吃上几口呢,回去继续呗?”
谢白城道:“肯定要回去啊,我们还没付钱好不好。”他说着抿嘴一笑,“那我们真要成赖账的坏人了。”
两人说笑着绕了一圈,回到盛来轩。他们点的饭菜还在桌上好好摆着,掌柜的亲自来了,说是看到了他们的英勇表现,这一顿算店里请二位少侠的,感谢他们见义勇为。他们过意不去坚持要付钱,但掌柜则坚持不要,不得已,他们只好先埋头吃饭,最后谭玄估摸着价钱,留下了一两多碎银子,两人就一溜烟跑了,把追着要还钱给他们的小二甩在了后面。
时过中午,他们的琴湖之旅算游了一半,还有好些地方没有去到,但谭玄既说他下午还有事情,那今天就只好暂告段落了。
两人走到大路上准备分开之时,谭玄又问他,要不要送他回家。
谢白城奇道:“这大白天到处热热闹闹的,干嘛我又要你送?”
谭玄犹豫了一下道:“不知刚才那帮人会不会找帮手来寻麻烦。”
谢白城嗤笑起来:“我还怕他们?他们现在也该知道我是谁了,要是这样还敢来寻麻烦,我倒要佩服了。”
谭玄想想也是,越州地面上,谁没听过寒铁剑派谢家的威名?谁敢轻易寻谢家小公子的麻烦?
便对他笑了笑:“既是这样,我便走了。”
谢白城“嗯”了一声。但谭玄却没动步子。于是他也没动,等着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果然,谭玄踌躇了一下又觑向他:“我得去外地几天……等我回来找你?咱们再一块儿去灵元寺?”
“行啊。”谢白城立刻轻快地答应,“我等你消息。”
谭玄微笑着对他点点头,两人这才分了手。
谢白城回到家里,倒是又重新有了干劲,当天下午就努力练剑,第二天更是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练开了身法,把住在大香樟树上的一窝灰喜鹊都吓飞了。
谢华城知道了特意过来在他面前翻了个白眼,说他一炷香热度,还打赌说他要能坚持三天这么勤快她就表演一个倒立洗头。结果到第四天谢白城依然早起的时候,华城已经假装失忆只抱着家里的大橘猫一阵猛撸,撸得猫毛上差点要冒火星子。
谢白城决定展现一下男子汉的胸襟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谢华城这种女流之辈一般见识。也就不提倒立洗头的茬,只要她学三声狗叫这事就算扯平了。结果谢华城不但不从,还捋起袖子说要跟他单挑,让他知道知道厉害。两人干脆得很的打了一架,后续是被娘揪去骂了半个时辰,罚没了谢华城下一季的新衣裳一套,谢白城是一旬的点心份额。
谢华城说不公平,十天的点心哪里值得上一套新衣裳,只有谢白城暗自流泪十天的点心呢!十天呢那么那么久!一套新衣裳算什么呀,又不是没衣服穿要光屁股!
他化悲痛为力量,天天认真练剑,倒是把谢祁高兴得直捻胡子,觉得自家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儿子总算是开窍了知道努力了。看看,还是得重视交友吧?近朱者赤呀!
只有谢白城自己心里清楚,他练剑时,常常回想起那天在画舫上的经历。
其实他早已省悟谭玄那天并不是袖手旁观,而是多给他一些历练的机会。谭玄自己出手极快极准,干脆利落,和他的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完全不同。哪怕是他也察觉到了,这应该就是“经验”的差距。
临敌的经验,真正跟人动手的经验。
他虽然从三岁开始习武,但这么些年下来不是家里人教授,就是和师兄朋友相互练习,再怎么精妙漂亮,都是你来我往互有默契的对招喂招罢了。这和与真正有伤害你意图的人动手完全是两码事。
但谭玄不一样。谭玄那天只用了两招,一招断手,一招见血。他的刀,是真正饮过血的刀。
他这个人……
他对敌人出手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头北国的狼,迅捷,凶猛,一击封喉。和平时那个带着爽朗笑容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到底是被谁教成了这样的?
他还不能忘记的,就是那天事出突然,他居然是被谭玄抱着跳到桥上去的!
这真是!以他的轻功水平,他完全可以自己跃到桥上的!根本就不难!他只是、他只是一时怔住了,没反应过来,弄得好像他吓傻了,手足无措,需要谭玄来救似的!真是丢死人了!
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人看着!他们还认出他是谢家小郎君了!
一想起这件事,他就觉得那天被谭玄拉过的手和搂过的腰热烫烫的,像有炭火在烤。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被谭玄搂在怀里,他的鼻端充盈着谭玄衣服上浅淡雅致的熏香味道,他当时居然还特别没出息地想真好闻啊,是不是衡都才能买到的香方配的……
唉,真是的,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可以重来,他绝对不会愣神,他绝对会自己潇洒自如地跳到桥上去的!
可是没有如果。他只能带着悔恨的心情,天天刻苦练习,还没有点心吃。
不过没想到他被罚的十天还没有到期,居然有人给他送好吃的来了。
送好吃的来的人是常岳,但东西是谭玄买的,常岳还带来了他的一封短信,说他从外地回来了,捎了些当地特产的点心吃食,也不知他喜不喜欢,就随便尝尝吧。然后就是之前约好去灵元寺,现在可以看他方便定下时间。
谢白城扒拉扒拉那个食盒匣子,好几层呢!真是难为谭玄有这个心了。啧啧,不愧是从衡都来的,很懂人情世故嘛!当初真是有些小看他。
人家这么隆重地投之以桃李,他当然也要报之以琼瑶。于是也提笔刷刷回了封信,先表达了一下感谢,又把去灵元寺的时间约在了后天。
拖太久显得他不情愿似的,明天呢,又好像他多心急一样。后天就正正好,也让人有余裕安排好事情。嗯,他跟着爹学的待人接物,也不是白用功的呀!
转眼间就到了约好的日子。
约定的地点是在从琴湖往灵元寺去的分岔路口前。
这一次是谭玄先到了。谢白城赶到的时候,就看见谭玄穿了一身翡翠色的圆领直缀,系了一条黑色镶金花的细腰带,在人群中好似一棵苍翠挺拔的松柏。
他走过去,谭玄远远已经看见他了,对他微微一笑。
谢白城本来觉得他们也不算十分相熟,又一下子差不多十天没见,再见恐怕多少会有些生疏,可是谭玄对他露出这一抹亲切的微笑时,就忽然生出了一种好像他们已经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的感觉。
于是他也笑起来,加快了一些步子,跑到了谭玄跟前。
“多谢你送我的点心。”开头第一件事,他先再次表达了感谢。
谭玄则道:“我也不懂,就是挑了看着觉得还行的买了点,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谢白城认真道:“都挺好吃的。你自己没尝尝吗?”他给这评价是可以拍胸脯负责任的,因为他的确是认认真真每一种都反复品尝过了嘛!
“我吃不出来,都觉得差不多。”谭玄笑了笑,“你喜欢就好。哎,咱们今天逛灵元寺哪些地方?”
谢白城抬头眺了一眼散落在山麓上的座座殿宇:“几个主殿总要看看的吧。然后看时辰就在寺里吃顿素斋?下午可以去后面乾春山逛逛,有不少名胜古迹的。”
谭玄转过身,把手往前一比:“好,那就又要劳烦小谢公子领路啦。”
谢白城笑了一下,迈步向前。
还是和男孩子在一起玩儿舒坦,这几天在家和华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是给人添堵。
他步履轻快地走向灵元寺高高的山门,眼角余光瞥到走在身畔的翡翠色的、挺拔的身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心中已然渐渐升起了一股雀跃着的快乐。
第137章
灵元寺依乾春山山势而建,始建于南朝时期。南朝崇佛,还曾有皇帝在灵元寺出家为僧,因此也就奠定了灵元寺江南第一大寺的地位。
后来又经过历朝历代的修缮改建,灵元寺的规模越发广大,建筑风格也不尽统一,反而成了一大特色。
谢白城和谭玄二人,从山门进入,穿过两边鳞次栉比的卖香烛、卖佛像的店铺,一路往上,依次游过了天王殿、地藏殿、毗卢殿、观音堂……灵元寺毗卢殿上的佛祖金身是前朝所塑,高三丈六尺,极为宏伟,旁边还雕刻着百千菩萨、罗汉悉心听讲,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品;观音堂上的乌木观音就更了不得了,是南朝时候留下的物件,为镇寺之宝。
他们二人虽不拜佛,但一边游览,一边要爬山,也不知脚下踏过了几百层台阶,饶是走走停停,也觉得多少有些乏累。眼看时近中午,肚子也渐渐唱起了空城计,便去吃了顿素斋。
灵元寺身为越州名胜,素斋自然也是有名的,做得样子精巧,滋味也好,有几道素鸡素鹅素排骨啥的,吃起来几可乱荤。
两人填饱了肚子,就沿着山道慢慢散步,不知不觉又到了一处热闹场所,一重庙宇前敞着一大块空地,当中种了两棵梨树,枝桠上都系满了祈福的红绸带,旁边一转边都是摊点,叫卖各种护身符、开光宝器之类的东西。摊主们舌粲莲花,围在货摊边上争相挑选的人也着实不少。
他们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四下里瞧热闹。
谢白城伸长了脖子往一个摊子上瞅了一眼,只见上面五彩斑斓,有佩的有戴的,有木的有石的,花样百出。那摊主一眼瞧见他,立刻热情洋溢地招呼:“小公子,请个护身符呀?有保平安的,求文运的,招财的结缘的应有尽有啊!您来个哪样的?”
谢白城本不想理会,但忽然一转念,谭玄送他一匣子点心,他还没有还礼——其实也不知道还什么好,既来了这儿,倒不如买个护身符送他,虽值不上一匣子点心的价,可是寓意好呀,难得的不就是一片心意吗?
于是他便搭上了摊主的话:“保平安的有什么样的?”毕竟其他的谭玄好像也用不上,这又没有保武运昌隆的。
摊主顿时来了精神,给他一一指点介绍。
谭玄在一旁抄着手,伸头望了一眼,没说话,只等着他。
谢白城最后挑了个淡金色的护身符,绸缎面子,做的像个小香包,上面用深些的金线绣着“平安”二字,顶上缀着两颗鲜艳的红玛瑙,色彩很是漂亮。
他付了钱,把护身符拿在手里,转头看向谭玄笑道:“喏,这个送你吧。”
谭玄蓦地一愣,显然没有料到他选了半天竟是要送他的,抄在一起的手也松开了,张了嘴还没来及说话,旁边梨树方向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谢白城?”
谢白城悚然一惊,这儿怎么会有人认识他?!而且这声音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呢?
他动作僵硬地转过头,只见不知何时,不远处那棵梨树下,聚集了五六个少年,这会儿正齐刷刷地望着他。
……吴弋,杨清源,程俊南,魏子匀……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灵元寺啊啊啊!
在谢白城陷入混乱的这一刻,程俊南先开口了,口气怎么听都有点酸溜溜的:“你说你有事,推了我们的约,原来你的事就是……”他的目光瞟向了一旁的谭玄,“……陪谭公子逛灵元寺啊。”
谢白城简直像一条被拎出水的鱼,徒劳地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不是,这也太巧了吧?!他们到底为什么会来灵元寺啊?!没错他们是约他来着,他也确实以有事推辞了,但但但……但那确实是因为他和谭玄有约在先,程俊南他们是昨天才邀约的,这凡事先来后到……有、有什么错吗?!
极上掌魏家的三少爷魏子匀也面色不善,斜睨着他用鼻子哼了一声:“谭公子毕竟是衡都来的,自然不一样啦!”
谢白城真是觉得自己冤死了,天地良心,他们这群小伙伴三五不时就要聚一聚,有事就不去是常有的,反正他们聚在一起也没什么要紧事做。而且他们从来也不约在灵元寺这种地方啊!人又多,又是佛门净地的,能干嘛呀!所以他才压根没当一回事的就推脱了,今天也毫无防备的就来了……
他他他、他爹叫他要多照顾谭玄的嘛!可偏偏这又要保密,不能说。怎么就弄得他像、像个趋炎附势的越州叛徒一样!
“……不是,你们是昨天才叫我的,我、我和谭玄之前就约好了……”他越说越没底气,这怎么听都还是一股“谭玄更重要些”的感觉,还不如不说的好。
那几个少年没人答话,一道道透露着谴责意味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谢白城赶紧对他们笑了一下:“……你们,你们怎么想起来来灵元寺的?”
魏子匀撩起眼皮横了他一眼:“怎么,这灵元寺我们来不得?”
这个臭魏子匀,绝对还在记恨上次被他打了个狗吃屎的事!
吴弋拉了魏子匀一把,上前一步对他笑了笑:“不是,本来也没打算来的,结果一见面,杨清源没精打采的,说他爷爷病又重了,我们一商量,倒不如来灵元寺上个香,求个符给老人家,所以就来了。”
谢白城这才移目去看杨清源,果见他手里攥着一根红绸带,想来是准备系上树枝时,无意中瞧见他了。
“……这、这原是应该的。”谢白城讷讷道,一时间手指攥着刚买的护身符,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看来我跟越州的诸位少侠还真是有缘啊。”谭玄忽然笑吟吟地开了口,“是我几番劳烦谢公子带我游览越州名胜,谢公子为人热忱仗义,见我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的,就不便推脱。若是知道你们几位有约,在下定是不敢打扰的。”
吴弋笑道:“谭公子哪里的话,其实我们常聚,不过是一处玩玩,倒是你远来是客,照应是应该的。对了,白城,过几日我做生日,你会来的吧?”
谢白城连忙点头:“自然是要去的,你的帖子我收到了,只是还没来及回你。”
吴弋一摆手:“回不回的又不急,只是今天正好遇见,也是缘分,谭公子,你若是有空,不妨也赏光来吃顿便饭?咱们都是武林同道,也算我略尽地主之谊啦!”
谭玄笑着一抱拳:“多谢吴公子美意,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到时候便去叨扰了?”
“一定一定!”吴弋很老练地还礼,“到时候越州武林的年轻子弟多半都会来的,大家也可以相互认识认识!”
谢白城暗自松了一口气,吴弋这家伙,还是挺老练的,有他在,总算是化解了这场尴尬。
虽然魏子匀还有点阴阳怪气地瞪他,程俊南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他已经不想管了。他又没做错什么!
好在他们那群人总还有自己的事要干,杨清源转身往树枝上系了红绸带后,他们就拱了拱手走了。离开的时候,程俊南还特意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副惆怅幽怨的样子,倒好像他是什么轻薄无行、喜新厌旧的负心汉一般。
谢白城挤出笑容,跟他挥了挥手,总算送走了这群“意外惊喜”,才刚把手放下,就听谭玄在旁边问:“吴弋生日什么时候啊?”
谢白城愣了一下:“四月十二,再过几天就是了。”他旋即想起要送给谭玄的护身符在他手里捏着呢,赶紧抬手送过去,却见方才紧张之下,崭新漂亮的护身符被他揉捏得都皱巴了,还很不幸地浸了点手汗,不禁很不好意思起来,“哎呀……我、我重新买一个送你吧!”
谭玄却一把从他手心里把护身符拿过去了,冲着他微微一笑:“再买干嘛啊,这个就挺好,多谢你一片心了。”
谢白城觉得今天真是流年不利,刚才是不是应该烧上一炷香比较好啊?本来心情一直挺好的,给那几个家伙一搅,顿时觉得没趣得很。别再去跟其他人说嘴,说他多巴结衡都来的人似的。
“你说吴弋为什么会请我去?”谭玄却忽然问他。
他蔫头耷脑地说:“还能为什么,想交你这个朋友呗。”
谭玄侧目看向他:“真的?”
谢白城叹了口气:“他脑子灵,又好面子,请你去顺便也能显得他交游广阔。”他说到这里,忽然一愣,抬起头来看向谭玄,“他们不知道你住哪里是不是?”
谭玄笑了,点点头:“只有你知道。”
谢白城“啊”了一声:“所以啊,如果吴弋知道你住明珠巷,说不定会直接送请帖给你呢。倒是今天正好碰上,给他撞着机会了。”
谭玄道:“那也不错,我也想多认识些人。不过人家做生日,我总不好空手去吧?得带件礼物不是?”
谢白城点头:“那确实,你打算送他什么?”
谭玄道:“我也不知道啊,吴弋喜欢什么?”
谢白城想了想:“他喜欢收集些稀奇古怪的小型兵器,或者暗器之类的东西。”
谭玄不由苦笑:“我哪有这些东西啊。你知道哪里能买到么?”
听他这么问,谢白城愁云惨雾的眼睛里忽然又冒出了光了:“去西市啊,西市卖什么的都有,去找找呗!”
说干就干,他们俩也就不逛灵元寺了,转而下了山,直奔西市而去。
这越州西市确实是种类繁多,繁华无比,纵横交错好几条街,相近种类的店铺相对聚集在一起,便于人们挑选购买。
不过兵器铺子比较特殊,在西市却是没见到的,谭玄还正心下疑惑,谢白城却兴冲冲地领着他逛进了古董店。
逛到第三家便还真找到了一把造型别致如弯月的小匕首,鞘上有描金花纹,看起来不似中原之物,倒有种西羌风格。老板见他们有兴趣,又都衣饰华贵,张口便漫天要价,听得谭玄都心头一跳,但没料到小谢公子竟果断的就地还钱,一口就砍去八成。
最后一番拉扯以十两银子成了交。谭玄把钱付了,把匕首拿在手里掂了掂,东西是真的东西,不过也没有老板吹嘘的年代那么久远,顶多也就是前朝物件,不会超过百年。送给吴弋当生日贺礼也算合适,不过分贵重,也不失体面。
只是东西给他挑去了,谢白城却要送什么呢?
出了店门他问谢白城,小谢公子却满不在乎道:“我们相熟,不打紧的。再说我回家翻找翻找,总能找出点东西来。”
谭玄又问:“那到时候咱们是一块儿去么?”
谢白城刚要答应,心里忽然转了下念头,今天已经给魏子匀他们碰见他和谭玄一块儿,到吴弋生日那天他们要再一起去,还不知道他这小肚鸡肠的要说出什么牙疼话来呢。便改了主意:“算了,咱们各去各的吧,到吴家再见。”
谭玄略略怔了一下,旋即点点头,同意了。
第138章
谢白城说吴弋请的是午宴,上午去就行了,所以到了十二日,谭玄收拾收拾,用个木匣装了礼物,就骑上马出门了。
惊雷鞭吴家在东南一带也是颇具声名的,只是和谢家不同,吴家住在城外,路途较远。谭玄此前来过一次,路是认得的。出城后骑马走了快半个时辰,便远远望到吴家的惊雷山庄了。
惊雷山庄占地很广,楼阁绵延,佳木葱茏,很是气派。
今日吴大少爷生辰,大宴宾客,门前自然也是挂了些彩旌,有穿了新衣的门子小厮列队迎客。
谭玄没有请帖,但吴弋显然提前打过了招呼,一报姓名,就被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筵席设在惊雷山庄的花园里。惊雷山庄占地广,花园子也大,依着片小湖而建,亭台轩榭一应俱全。谭玄跟着引路的小厮,跨过一座月洞门,从一条夹在湘妃竹间的小路穿过去,眼前便开阔起来。
只见园中高低树木繁茂葳蕤,春红已谢,便扎上彩胜装点。其间石子小径交错纵横,最宽阔的一条通向一座四面轩敞的亭台,亭台分了三间,当中一间最为高阔,设着几张圆桌,上面放了各色点心果子,一大群少男少女或坐或站,说说笑笑,应和着亭台边垂下的轻纱帘栊,显得格外生机明媚。
谭玄迈步向那座亭台走去,却有一人脚步匆匆从亭中台阶步下,正是吴弋。
他是今日小寿星,穿了一身宝蓝色绣金花的新襕衫,富贵风流得很。此刻他脸上带笑,步履轻快,迎上前来,双手虚张,热情洋溢道:“谭兄果然赏脸来了,小弟这陋宴顿时蓬荜生辉啊!”
谭玄笑着对他一拱手:“吴兄说的哪里话,谭某还要谢过吴公子不弃,待在下这般亲热呢。”
吴弋把手搭在他背上,推着他往亭台走:“来来来,上来坐了说话。”
谭玄一边同他走,一边扫过亭上客人,转头道:“倒未见令尊。”
吴弋笑道:“我爹说了,让我们年轻人聚一聚,他来了,大家都轻松不了了。”
谭玄道:“令尊真是开明人物。”说着二人上了台阶,谭玄抬手把木匣递过去,“一点小东西,聊表心意。”
吴弋面露惊讶之色,接过来:“哎呀,你还带什么礼物啊,这么见外。你来了我便够高兴了。”说是这么说,却又觑向他,“我现在能打开么?”
谭玄含笑点头,吴弋便开了匣子,往里面一看,眼睛倏然亮起,探手拿了匕首出来:“哟,好别致的风格!”
谭玄道:“看花纹和造型该是西羌的东西。听闻吴公子雅好收藏这些小玩意儿,且拿了赏玩赏玩。”
吴弋脸上笑开了花,大力拍了拍谭玄肩膀:“真是多谢谭公子还如此费心!来,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他说着便揽着谭玄,向他一一介绍今天的来客,大都是越州一带武林各派的子弟,小部分是吴家的亲戚。谭玄见过几个,大半却是初识,相互抱拳行了行礼。吴弋介绍他只说是衡都来的谭公子,刀法卓绝,倒让初次见他的人都投来好奇探寻的目光。
谭玄移眸把亭上和旁边游廊里的人都一一扫过,却没看见谢白城,不知是不是还没来,也不好问。倒瞧见程俊南和魏子匀坐在一旁。他别的人也不熟悉,吴弋去招呼别的客人后,他便踱着步子走到了那两人身边。
“程公子,魏公子,”他先抱了个拳,“又见面了。”
那二人对他还了礼,态度却不如吴弋那么热情,也没招呼他坐下。他也不管那么多,自己拉了张凳子坐了,微笑地看向程俊南:“宁河程氏剑法医术皆声名斐然,不知程公子是主修剑法,还是主修医术?”
程俊南手里剥了橘子,塞了一瓣进嘴里:“我主修剑法,医术也略懂一二。”他把橘子咽下去,又自嘲一笑,“不过剑法也不怎样就是了。”
这是在指上个月十五输给他那件事呢。谭玄早已看出,程俊南在那群少年中功夫当数拔尖的,否则那日他登场时,那些少年也不会那么欢欣鼓舞。其实这位程大公子家传剑法练得不赖,但他们这群小少爷都有个共同的弱点,就是缺乏临敌经验。变通就不够快,不够灵活。
但他这会儿也没兴趣进行学术探讨,只笑道:“程公子谦虚了。不知程步夜是程公子什么人?”
程俊南道:“是我叔父。”
谭玄点头道:“程前辈医术精湛,东南闻名,杨清源杨公子祖父病重,未曾请得程前辈去瞧一瞧么?”
程俊南叹了口气:“我叔叔早就去瞧过了,不过杨老爷子年纪大了,生力已竭,却非药石可医。”
谭玄闻言也叹了口气,显出些心有戚戚的模样,好像很能体会杨清源的愁苦。
他这几句聊天却迅速拉进了和程魏二人的距离。程俊南侧着脸觑着他道:“怎么,你在衡都也听闻过我叔叔的名号么?”
谭玄微微一笑,点头道:“自然是的。青竹圣手的名号江湖谁人不知呢?”
程俊南愣了一下,旋即像被春风迎面吹过了似的,喜笑颜开,甚至还主动拿了个橘子递给谭玄:“哎,吃点果子。”
谭玄谢过接下了,却没急着剥,而是问了个问题:“对了,倒没看见谢公子跟你们在一处,他还没来么?”
程俊南和魏子匀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奇怪起来了,都抿着嘴没说话,反而相互看了一眼,露出些似笑非笑的怪样子。
“他来了,只是……”还是魏子匀嘴快,但他话未说完,只听右边游廊传来一阵少女清脆的笑声:“谢白城,你必须说清楚,究竟哪个好?”
谭玄应声抬头望去,便是一愣,从右边游廊走过来的,的确是谢白城。他一身白衣,一头乌发束在镶了珍珠的银冠里,在身后摇摇摆摆地飘荡。只不过来的并不止他一人,在他身边环绕了四五个女孩子,都是十几岁的年纪,穿着各色鲜艳明丽的衣裳,一个个青春正好,容色娇美。
说话的是走在他右边的姑娘,穿一身洒金百蝶裙,手里捧着个漆盘,盘里盛着些粉白的点心。
左边一个穿湖绿长裙的姑娘手里也拿了个高脚盘,这会儿正冲百蝶裙姑娘道:“你那个太甜了,又水叽叽的,哪里好吃了?”
百蝶裙姑娘一扬头:“我问你了吗,我让白城评一评呢!”
湖绿裙子姑娘便一扯谢白城胳膊:“那谢白城你说嘛!”
谢白城被这群姑娘们包围住,脸上还笑嘻嘻的,试图糊弄:“哎呀,我觉得都不错啊!”
百蝶裙姑娘一跺脚:“不许说都不错!”
谭玄都看呆了,要不是谢白城那顶好的长相和清亮亮的眼睛撑着,这就活脱脱是个纨绔子弟的现场啊!
“……这……这是?”他难得的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
魏子匀鼻孔出气地笑了一声:“老节目了,知道他喜欢吃甜点心,就争着做了要他评个等次呢。”
谭玄脑子有些陷入混乱,等一下,这些姑娘不应该也是习武世家出身的吗?怎么都热爱上做点心了?
程俊南咬了瓣橘子,大概是酸着了,脸都皱了,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哼,这些女孩子,肤浅!”
魏子匀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包括吴绘么?”
程俊南脸骤然红了,挥舞着手去捂魏子匀的嘴:“说什么呢你!小声点!”
魏子匀退了一步偏开头,啧着嘴:“看,急了,急了!”
谭玄看他二人动作,心里已然明了,微笑着插话:“不知哪个是吴姑娘?”
魏子匀把手一指:“穿蝴蝶裙子的那个,是吴弋的妹妹。”
谭玄抬眼望过去,他们那一群人已经走过了游廊,快要拐到亭上来了。那个叫吴绘的姑娘正拈了一块她做的粉白糕点,硬要往谢白城嘴里塞,谢白城没法子只能张口接了,却正好和他视线对上,便对他一笑,笑容甜甜的,一看就是甜点心吃多了。
谭玄把目光收回来,对程俊南道:“果然是位佳人。”
程俊南满脸通红,对谭玄挥着手:“你别听魏子匀胡说八道的!”
魏子匀却道:“我哪里胡说了,你说说你今天打扮这么光鲜的干嘛呢?从头到脚都簇新的!唉,只可惜吴绘眼睛都要长到白城身上去了。啧啧啧。”
程俊南吃完了橘子,咕嘟着嘴,又拿了个林檎果,咔嚓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道:“她、她就是争强好胜,什么都不肯输给别人。”
谭玄没再听他们俩争论,微微侧目,就见谢白城和那群女孩子已经走到了亭上来,在一张桌子边坐了,四五个盘子碟子都被推到他跟前,叽叽喳喳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坐在当中,神色似乎有些为难,不过一直是带着笑的,这会儿干脆当真左拈一块尝尝,右取一个品品。中间抽空还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冲他挥了一下手。
谭玄对他微微笑了一下,低头慢慢剥起了橘子。
其实这经了冬的橘子一点不酸,清甜甘美,好吃得很。在他看来,八成比那些小姐们的点心要好多了。
这时人群中忽然发出一阵小小的喧哗,吴弋又跑出来了,还叫了一声“小绘”。吴绘抬眼,有些不情不愿地从谢白城身边离开,走向她哥。
谭玄和程魏二人都向他二人走去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有三四个人往这边来,走在当先的是个盛装打扮的年轻姑娘。
“曹婉瑜啊。”魏子匀哼了一声,把目光收了回来。
程俊南很厚道地给谭玄介绍:“吴弋的表姐,吴弋的姑妈嫁了江南有名的富商曹家,这位表小姐不会武,却偏喜欢来吴家玩儿。”
谭玄看着吴弋兄妹走上前去,和那位表姐亲亲热热地说话——准确地说,只有吴弋在亲亲热热说话,吴绘一副不大乐意的样子。
她不大乐意的原因也不难猜到,那位曹表姐生得可以说是花容月貌,极为秀美,又满身的钗环珠翠,一下子就把在场的女孩子们比下去了。
魏子匀又哼了一声:“你看她长得不错吧?还有争论她和白城谁是越州第一美人的呢……”程俊南猛回手拍了他一巴掌,魏子匀干咳两声停了话头,只道,“反正她啊,性格……哼哼……”
他们三人一边说话一边走上亭来,吴弋一一给表姐介绍她不认识的人,介绍到谭玄时,吴弋还是那么说:“这是衡都来的谭玄谭公子,刀法卓……”他“绝”字还没说出来,曹表姐的美目就是一亮,莺啼婉转地道:“呀,衡都来的啊!我上一年才跟爹爹去过衡都呢!”
第139章
曹表姐跟着吴弋招呼完了一圈,就又回到了谭玄他们这一桌,主动亲切地向谭玄搭话:“谭少侠,你是衡都人呀?”
江南口音本就婉转婀娜,她声音动听,说起话来更是娇娇滴滴,犹如细雨落梨花。
谭玄礼貌道:“我是在衡都长大的。”
曹表姐又道:“你家在衡都哪里?我跟爹爹去衡都时,住在崇华街上的延祥斋,周围倒是挺热闹的。”
谭玄略想了一下,说住在绿杨巷。那是他师父的一处宅子,师父常在宫里不出来,他长大后倒是常住在那。
曹表姐略歪了下头,嘟了下嘴,显出一副在思索的样子,末了笑起来:“哎呀,我却不晓得。到底不是衡都人,只住了两三个月,玩了些有名的地方。”她随后便竖起水葱般的手指头,掰着数起来,什么白鹿寺、三圣观、十二间楼、云机馆、翠寒湖……的确都是衡都名胜,她都去逛过。
谭玄点头应和着她的话,曹表姐又咯咯一笑:“我爹说我们那时住的延祥斋是衡都第一流的客栈,也不知是不是哄我的话。”
谭玄点头道:“的确是,延祥斋可不是一般人能住得起的,普通客房住一宿都要十二两银子。”
曹表姐眼睫一扬,抿唇轻笑,露出一对深深的梨涡:“真的呀!我都不晓得哩!倒是延祥斋出去,就有一家王家金楼,听说打的首饰衡都的公卿小姐们都要排队买呢!我这一对镯子便是爹爹给我在那里定的,赶着取,还加了价的!”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露出两截霜雪般的皓腕,一边戴着一个金丝嵌宝的镯子。在众人眼前晃了一下,又缩回锦缎袖子里了。
“王家金楼是很有名,宫里娘娘们都戴他家首饰的。”谭玄淡淡道。
曹表姐睁大了眼睛,纤手轻掩红唇,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此刻一些女孩子已经望天翻白眼了,但不少少年却纷纷向谭玄投来艳羡的目光,毕竟曹婉瑜是真的容色出众,一笑一嗔,都娇憨可喜,一派天真明媚。
吴绘已经回了谢白城那一桌,这会子拉长了脸,用力撇着嘴,小声嘀咕:“她真是烦死了,来个衡都人,倒给她逮着机会炫耀了。她那衡都见闻,我都听了八百遍了。”
湖绿裙子的少女原本跟她针锋相对,此时却成了同伴,也悄声道:“她来干什么呀!”
吴绘道:“她表弟过生日,她自然要来的啰。”
其他几个女孩也纷纷小声加入了她们的声讨,但谢白城却没掺和。他呆呆地望着眉飞色舞、满头珠翠乱摇的曹婉瑜,还有略低着头,坐在她身边,带着一丝微笑听她说个不停的谭玄。
这是怎么回事来着?!怎么忽然变成现在这样了?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今天的整个过往。
他早上起来,收拾停当,出门往吴家来。到了之后,因为是一个人来的,果然程俊南他们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大家一如既往打了招呼说了些闲话,不一会儿功夫吴绘就来叫他,说她们在厨房做了点心,邀他去尝。
他和吴绘也算是从小认识,一起长大的,也记不清什么时候起,吴绘她们几个女孩子都喜欢上做点心了,还非得叫他裁判。他反正是乐享其成的,每次都高高兴兴跟她们去。
他去了厨房,尝了几个女孩做的点心,虽不能跟外头专业的相比,胜在她们都那么认真,这份认真就很令人感动嘛!
他夸奖说都很好吃,倒应该端上去让大家都尝尝,几个女孩子却一路吵着非要他评个三六九等。
唉,怎么都这么争强好胜呢?横竖她们又不会出去开点心铺子。
等走到亭上,他就发现谭玄已经来了,和程俊南、魏子匀坐在一起,似乎相处得挺不错。
他心里一阵高兴,这不就好了么?那两人和谭玄多接触接触,一定也会发现他这个人还挺不错。他们如果搞好了关系,能玩到一处去,不就不会显得只他一人像个越州叛徒了吗?
啊呸呸呸!不对不对,他才不是什么越州叛徒,他只是、只是遵照爹的指示多照顾照顾谭玄这个外地人罢了。
然而曹婉瑜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怎么就跑去那三人中间坐着了?怎么还跟谭玄聊得那么投契的?
什么白鹿寺、翠寒湖的,就她去过衡都啊!知道点衡都的名胜了不起了?什么王家金楼,什么宫里娘娘戴的首饰?哟,加起来一个半衡都人么?衡都人多了不起似的!
谢白城也很想望天翻个白眼,但他努力忍住了。曹婉瑜他也见过几次,反正觉得跟她相处不来,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总对他有敌意似的,看着他的眼神透着股挑衅劲儿。
他也没往心里去,她不过是吴家的亲戚,跟他八竿子也打不着,管她怎样呢。
只是谭玄的态度让他觉得很刺眼。
他难道看不出来曹婉瑜不过是想借他炫耀自己在衡都住什么豪奢的客栈,买什么昂贵的首饰么?怎么还一个劲地应和她奉承她呢?搭着梯子让她爬上去显摆。
那边曹婉瑜还叽叽咯咯地笑着,却到了开宴的时间了。仆佣们把菜一道道端上来,吴弋招呼着大家就坐。
吴绘拉着他说就在这一桌坐吧,反正她不想跟表姐一桌。谢白城看了一眼曹婉瑜自自然然地就在谭玄身边坐了,也没见那家伙推拒一下,甚至连看都没往他这边看一眼,不禁心中直冒火气,把头一扭,笑眯眯地就答应吴绘了。
筵席开始,大家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年人,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规矩,气氛很是轻松热闹。
吴绘和另几个女孩子都争着跟他说哪道菜好吃,请了哪里的厨子,招呼他品尝。他虽动着筷子,耳朵却不能忽略说笑声中飘来的一句又一句曹婉瑜的话语。
“我在衡都的时候,爹爹带我去过好几家衡都有名的酒店,记得有一家叫蘅微楼的,谭少侠你知道的吧?”
随即响起的是谭玄略有些低沉的声音:“知道,在元宝街上。”
“那家有一道南炒鳝,我尝着倒觉得比越州的还好。”
南炒鳝是越州菜,她这么说却是抬衡都而贬越州了。
谭玄没有说话,曹婉瑜又自己声音软糯地接下去:“喏,还有什么鸳鸯肚脍,螃蟹酿枨,炙鹌子脯……哎呀,好吃的实在太多了。”
谭玄却轻笑一声:“曹姑娘真是懂行的。”
谢白城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曹婉瑜咯咯笑着:“我不懂什么的,都是爹爹带我去的。”
“那就是令尊见多识广。”
“那倒是的。我爹爹去过很多地方,还坐大船出过海呢!”
谈话还在絮絮地进行,但谢白城已经恨不得把耳朵闭起来不要听见了。
一个一口一个“谭少侠”,一个一口一个“曹姑娘”,倒是蛮亲热蛮相熟的样子,哪里像半个时辰前才认识的?
他想起跟谭玄在得月楼一起吃饭那次,他跟谭玄争辩越州哪里哪里也很好,谭玄就笑眯眯地说什么白鹿寺,什么宫市街的,还说衡都有很多好吃的。但他又没去过衡都,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倒来了个“衡都通”曹婉瑜,难怪聊得来呢!
他借着夹菜,往那一桌上看了一眼,就看到程俊南和魏子匀都在埋头吃菜。
他们俩肯定吓了一跳吧,完全不会料到那个一开口就踩人痛处的谭玄,其实这么会聊天,会不着痕迹地奉承人。
现在看来,他自己才是真的傻。还真以为谭玄是跟他很相得,认为他值得结交才跟他屡次见面,相谈甚欢,仿佛倾盖如故。其实人家随便对谁都是可以这样的,人家可精明厉害着呢!
倒是自己莫名其妙地上赶着,回想起来谭玄请他吃的蜜糖林檎果、白兔糕……那不就是故意投他所好的小恩小惠吗?他就巴巴地等人家约他出来,送什么护身符,替人家积极地出谋划策买礼物……
说不定在人家眼里还觉得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越州土包子呢!
他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饭菜吃到嘴中像在嚼蜡,终于觉得烦透了,把筷子一放,说吃饱了,想出去走走。
吴绘立刻也站起来,说要陪他一起。他给谢绝了,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吴绘只得看着他一人踱下了台阶。
这一会儿众人都聚集在亭台上吃饭,花园里很是安静。只有些等着伺候的仆佣,认得他是贵客,他不招呼,也不敢上来过问。他渐渐走远,耳边终于清静了下来。
只是要去哪里呢?他也没有目的。就百无聊赖地踢着草根,不知不觉踱到了那片小湖边上。
春日暖阳下的湖面,平滑如镜。岸边烟柳细细,蒹葭葱茏,在风中织出一片朦胧。
他心里还是提不上劲,懒洋洋的。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怎么会就对一个分明认识不久的人这么上心呢?难道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深处,他也很仰慕衡都么?没这个道理啊,他生在越州,长在越州,打从心底里喜欢越州的。管人家说什么衡都是天下第一城,在他心里,天下第一就是越州嘛。
他只是对谭玄有点好奇罢了。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块小石子,往着平静无波的湖面用力砸出去。小石子划出一条流畅的弧线,扑通一声坠进水里,激出了圈圈涟漪。
因为他打小就是众人里的翘楚,人堆里的明珠,谁不宠着他,让着他,佩服他,羡慕他?偏来了个谭玄,倒要压他一头,还神神秘秘的,大有来历的样子。他才……他才多看了他几眼,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看,他世故得很,圆滑得很,对谁都摆出一副亲切模样,才不是什么好人呢!跟他故意亲近,八成是看中他年纪小,没心眼儿,想从他嘴里多套些话!
他又用力扔出一颗小石子,这次比上次倒要远些,惊出了湖里的一条鱼,摆着尾巴跳出了水面。
他忽然很想试试自己究竟能扔多远,便蹲下身找了好几块石子攥在手里,再站起来,运足了力气扔出一块。
哎呀,却偏近了些。
看来还得注意扔出去的角度。他望着湖面思考调整着,忽然耳边传来一点草叶被踏动的声响。
他没回头,管是谁呢?他现在谁也不想搭理。
他抛出石子,小石子这次居然在湖面上蹦了两蹦,才坠下去,比之前飞得都远。他心里有些得意,耳边却响起一声轻笑:“水漂可不是这样打的。”
这是谭玄的声音。
第140章
谢白城略略侧头看了一眼,只见谭玄背负双手,面带微笑,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眼睛看着湖面。在他把目光投过去后,就转头看了过来,脸上笑意更浓。
他轻轻“嘁”了一声,把头扭回去,又用力扔出一块小石子:“我又不是在打水漂。要你管!”
谭玄却带着笑道:“你是不是不会打水漂啊?”
这什么简单粗暴的激将法?以为他会上当?
谢白城无声冷笑了一下,从扣在手里的石子中选出一块稍平整些的,扬起手把它推掷出去,小石子划出一道斜斜的弧线,在水面上弹跳了有五六下才落进湖中。
“打水漂谁不会啊!又不是什么难事。”谢白城懒懒道,横斜着丢过一个讥诮的眼神,让谭玄自己体会。
谭玄却“哟”了一声:“挺不赖嘛!我还当你这样的小公子,不会玩这种乡野小孩儿的游戏呢。”
谢白城懒得搭理他,却见他也弯下腰在地上找起了石块,不一会儿选到一片合适的,站起身来,动作流畅潇洒地往水面一掷,那个石块嗖地飞了出去,像装了什么机括似的,在水面上密密地弹跳了十几次。
“嗳,其实用瓦片打比石子更好些。石子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谭玄把屈着的膝盖站直了,发了一句感慨。
谢白城依然不想理他,就又选一块出来,再试了一下,还是只跳了六下。
谭玄有一点的确说对了,他确实从小没怎么玩儿过打水漂,以前七八岁的时候他曾很有兴趣用石头打家里池子里养的锦鲤,结果被华城揭发后,被爹揍了一顿,后来就算了。
谭玄看着他投出的石子坠进湖里,忽然问他:“你怎么不吃饭跑出来了?”
谢白城默了一下才说:“我吃饱了,想走动走动呗。”
谭玄笑着看了他一眼:“点心吃多了吧?”
谢白城当然不会承认:“没这样的事。”
谭玄却不说话,也不打水漂了,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面前的芦苇。
谢白城觑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也跑出来了?”
谭玄道:“我也吃饱了想走动走动,不行么?”
谢白城用鼻子哼了一声:“秀色佐餐,还不多吃两碗?”
谭玄道:“哪有秀色?”
谢白城低头转着手里的石子,再次用力扔了一个出去:“曹婉瑜啊,对衡都了如指掌,多谈得来。”
谭玄笑了:“我在衡都住了十年,都不敢说我对衡都了如指掌,她才待了几天,能了什么指什么掌啊。”
谢白城扭头看看他,见他神色淡然,不像是故作姿态,心里不知怎的,竟觉得舒坦了些,嘴角却还是又勾起了个讥诮的弧度:“那还聊得那么热火朝天的。”
“也没有热火朝天吧,我不就顺口应承她几句?”谭玄拔了一片芦苇叶,叼在嘴里试了一下,却没能吹出声音,“她一个姑娘家,总不好不理会,让她下不来台吧。”
谢白城怔了一下,抬目看着湖面上两只沙鸥在水上轻掠而过:“你怎么不跟她说说你进过皇宫,见过圣上?她肯定要激动死了。”
谭玄嗤笑了一声:“我跟她说这个干什么?我脑子有毛病啊。”
“那你干嘛告诉我?”他刚问完,谭玄立刻就答了:“你问我的啊。”
他看向谭玄,谭玄也看着他,一派坦坦荡荡的样子。
说的好像也没错,是他问谭玄“你见过圣上吗”。
他又觉得有点恼了。但这个恼和之前的烦却又不大一样。
他也说不清楚,就垂下眼睫眨了几眨。迎面一阵风从湖上吹来,带着微腥的水汽和花草的清香,吹得他几缕散下的碎发拂在了脸上。
他抬手轻掠了一下发丝,眸子转向了身旁的人,抿唇浅笑了一下:“我还当你见了越州第一美人,骨头都酥了来。”
他这句话说的声音很轻,带了些越州口音,就软绵绵的,像毛茸茸的小猫尾巴,扫过人光裸的小腿肌肤。
谭玄停了一下,才接上道:“她是越州第一美人?我可不觉得。”
谢白城啧了一声笑起来:“那是啊,你们衡都多厉害的,沉鱼落雁的美人定然是到处都有啦。”
谭玄道:“我可没这么说啊。再说了,外表不过是皮相,一个人顶要紧的还是内在。”
谢白城噗嗤一声笑了:“你这话怎么说得这么一本正经的?”
谭玄却道:“我哪里不正经吗?我本来就很正经的。”
谢白城停了一会儿,脚尖在湖边的沙地上来回慢慢划着。划了五六道横线后,他才又开口:“那,你觉得谁内在最好?”
他当然没有指望谭玄说是他,他们还根本不算多么相熟呢,也谈不上多了解彼此。他只不过想听听这个“正经人”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正经人”却突然真的正经起来了,眼睛望着湖面,神色变得严肃又认真。他抬手轻轻抚上腰间悬的那块墨玉玉佩,用非常笃定的语气说:“赠给我这块狼头玉佩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里几乎有肉眼可见的尊敬和仰慕,谢白城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情,这也太认真了吧?他不过是随口一问嘛!他不由抱了下胳膊,觉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然而这个话题是他开启的,人家回答了他总不好什么也不说,眼睛便下意识地溜到他轻抚着的那块玉佩上。
他早就注意到谭玄很爱惜那块玉佩。但是……
“那是狼头啊,我一直以为是狗头呢。”
他话音刚落,谭玄的脸就不由自主地扭曲了一下,英挺的眉毛微微一蹙,看来对他的发言有点生气。
但谢白城只打算假装不知道,故意把头扭开了,嘴里还要说:“我觉得不好看,黑漆嘛乌的,雕得也不精细。亏你还天天带着。”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在砰砰跳。他知道谭玄肯定不爱听这话,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要这么说。
总之,没谁规定他一定要说谭玄爱听的话吧!他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他就是这么耿直,才不像某些人喜欢虚以委蛇,来搏别人欢心呢。
但谭玄并没有出声反驳他或是斥责他。他没有声响。
谢白城心里都快有点撑不住了,想扭头偷偷看一眼到底是个什么进展,总不会给他气哭了吧……
就在这时,他却忽然听到谭玄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他说了一句:“你啊……”
没了,就这两个字,没了。
谢白城的心却突然跳得又重又快起来。
这什么意思啊!这……
他偷偷转过一点头,见谭玄还是只望着湖面,嘴角却噙着一点苦笑。
这他很熟悉。每当爹娘师兄们对他无伤大雅的顽劣行径感到无可奈何时,就会这样念他。
可是、可是这是谭玄,他凭什么……
他的耳根竟然背叛他的意志,自顾自地渐渐变烫了。
他反而有点慌了,生怕被发现自己的局促,看着手里还有一块石子,便侧转身子,屈膝抬臂,手腕一扬,但这颗石子却很不争气,居然跳了三下就掉下去了。
“你这样不行的,动作太僵硬了,手腕要软。”谭玄忽然说,然后特别麻利、特别迅速地靠了过来。
他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谭玄的手已经覆住了他的手,帮他调整着姿势,另一只手则按在他背上,把他往下压了压。
“像这样,像挥剑一样。”谭玄握着他的手腕带着他试了几次,又调整了一下他的手指,“这三根手指捏住,食指在上,中指在下托住。”
谭玄给他指导完毕,又放开他,弯腰找了两块石头,塞给他一块:“你再试试。”
……苍天在上,他并没有很想研究怎么打水漂啊!也、也并不在意自己水漂打得不够好!这个人、这个人怎么能突然、突然……
他脑子都快陷入一片混乱了。
明明这没什么,但、但事发突然……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背后的小径上蓦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随即魏子匀的声音响起来:“哎,他们在这儿呢!”
谢白城慌忙回头,只见魏子匀和程俊南一道拨开芦苇丛走了过来。
魏子匀往他手上一看,乐了:“你们躲这儿打水漂呢!这个我擅长啊!”
他是自幼练掌法的,手上功夫当然好。他一步跨过来,从地上捡了块平整些的小石片,侧身“嘿”地一声,小石片飞矢一般射出去,嗖嗖嗖在水面弹了足有二十多下,才落下去。
“怎么样?”魏子匀得意地笑起来,“从小我就擅长玩这个,我两个哥哥都比不过我。”
谢白城便道:“厉害!我不会打,你教教我。”
魏子匀眼睛往他那一瞥,下巴一扬:“你扔一个给我看看。”
谢白城扔了,魏子匀啧了一下嘴:“你这用力方式不对!”他说着也走上前来,握住白城的手,“这样,这样发力,你明白没有?手腕放轻松,划个弧线的感觉。”
他一边说一边还扶住他的腰:“腰上也要发力的,把力道传过去。”
谢白城听他摆布着,心里却奇怪,同样是教怎么打水漂,魏子匀教他,他一点也不会心乱跳,手发烫,更不会脑子发乱。他一切都平平常常的。
谭玄却在一边对程俊南说:“你们怎么也跑来了?筵席散了?”
程俊南说:“也不是,就大家都比较随意。我们看你俩都跑了,就跟过来看看你们干嘛去了。总比坐那儿听曹大美人喋喋不休要强。”
谢白城心里却是涌起一阵庆幸,还好他们不是在谭玄教他打水漂时就过来的。
不过,就是那时候过来也没什么吧?不、不就是打水漂吗?
他自己都狐疑起来,他干嘛要觉得庆幸?
谭玄笑了一声:“她还在说啊!”
“可能说了!”程俊南喟叹一声,“难怪她表妹都不喜欢她。”
“她其实就是爱显摆了点,人倒并不坏,还挺热心的。曹家的善堂就是她力主要开的。”谢白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要为曹婉瑜说好话,但这些话就自然而然从他嘴里冒出来了。
“她太聒噪了!一个人能顶一千只鸭子!”程俊南挥挥手。
“别人都不好,就吴绘最好是不是?”魏子匀蓦地插嘴。
“你烦不烦啊!”程俊南一张帅气脸孔登时红了,往前猛跨一步去踢魏子匀。
魏子匀哎哟叫着后退着躲,却一下子踩进湖边烂泥里,身子一仄歪。
谢白城连忙拉住他,把他扯回来,魏子匀还嘿嘿笑着,谢白城却看向程俊南微笑道:“你不去吃吴绘做的点心?”
程俊南面色一暗,哼了一声:“我吃什么!”
谢白城却笑道:“之前在厨房,吴绘说她点心一下子做太多了,薛映荷就挤兑她,说你嫌多就喂狗去。吴绘却说,喂狗干什么,到底是我认真做的,不如留着喂程俊南算了。”
魏子匀顿时躲在谢白城身后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还边指着程俊南复述:“喂、喂程俊南算了……哈哈哈哈!”
程俊南俊脸涨得通红,愤愤道:“吴绘这个死丫头,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吴弋天天在外头装的人模狗样的,也不知道好好管管妹子!”
魏子匀还在那笑得乐不可支,程俊南瞪着他道:“魏老三,你信不信我今天非把你打湖里去?”
魏子匀却冲他扮鬼脸:“你来啊你来啊,你看我好怕呀!”
程俊南就冲过去,两人在湖边一顿拳来脚往。
谢白城退开两步,一脸无奈地看着两个好朋友,喂了几声也没人理他,干脆也就不管了,横竖顶多两个人一起跌进湖里去呗。
他就无意识地转了下头,却正好对上了谭玄注视着他的目光。
他愣了一下,谭玄却微微一笑,对他无声地做着口型:“不、气、了?”
谢白城脸上顿时一热,把头转了回去。
什么啊!这个人怎么胡说八道的!他什么时候生气了?他才没生气好吧!他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好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