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少年在听到说话声的时候,就拉着弟弟,猫腰贴着地开始往相反的方向悄悄躲开。
这些天来的遭遇,算是让他明白了,人有时候才是最可怕的。他们兄弟俩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如果不自己小心,谁会管他们呢?
待两个说话的男人注意到草丛里的动静望过来时,他们已经跑了二三十步远了。
“草里有东西!”一个男人说,“怕不是野猪?”
另一个男人啐了一口:“现在还能有野猪?”
少年怕他们会追过来,急忙拽着弟弟瘦弱的小胳膊紧跑了几步,跑到了草地的另一边,靠近了大路,路上还有别的逃难的男男女女,他这才敢直起腰来,回头看了一眼。
那两个男人一个年纪大些,一个正值壮年,但都是满脸菜色,显然也是挨了很久的饿了。
两人看见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片麻木。
这种麻木他也已经很熟悉了,只有在看到能吃的东西的时候,这种麻木会在一瞬间化为狂热。
少年转过头,拉扯着弟弟的胳膊往大路上走。
谭小五个子矮小,被近一人高的蒿草遮挡视线,什么也没看到。只是大哥拉着他这一阵猛走,刚才填进肚子里的那点东西好像一下子就没了,两条腿软绵绵的没力气,大哥步子迈得又快,他趔趔趄趄近乎跌倒,只好有气无力地叫:“哥、哥!”
少年低下头来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放慢了脚步。
他们渐渐汇入了前行的人流。
前方究竟是哪里,究竟能不能有口吃的,他们也不知道。但停在原地肯定是没指望的,所以他们只能裹挟在人群里,蹒跚走向未知的远方。
又走了两天。这两天实在找不到多少可吃的东西,饿得受不了了,就只能猛喝水,灌上一肚子水,能骗得了肚皮片刻,却骗不了腿脚。
谭小五的腿软得几乎挤不出一丝力气,大哥再怎么拽着他,哄他,他也走不动了。
大哥的脸颊明显地凹下去了,他也不可能再背得动这个年幼的弟弟。两个人只能靠在路边的大树下半死不活地发呆。
像他们这样走不动道的人很不少,路两旁的树下、石旁都是。有孩子在哭,有孩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躺在娘怀里默默喘气,有人在喃喃地骂老天,有人在愤愤地咒骂官府不来赈灾。但最多的人还是低着头麻木地沉默,这些人中有些还能站起来继续寻找微末的生机,有些人可能就会永远地留在这里。
谭小五靠在哥哥身边,脑海中是一片枯竭的苍白。太久没有填塞入食物的肚子已经失去了饥饿的感觉,他甚至感觉不到多少痛苦了,整个人仿佛飘在云里。
但路上的一点异像突然又把他从云端拽了回来。
路上不知何时开始,往前匆匆赶路的人多了,那些人还议论谢什么,切切嘈嘈的。而路边坐着躺着的那些人,也不断有起身加入的。
这很有些反常。谭小五勉强支起身子,看着眼前走过的一群人,身旁的大哥比他更早就注意到了,正凝神听着。
“小五!”哥哥用胳膊肘猛地撞了他一下,随即凑到他耳边道,“他们说,前面有个庄子,是附近有名的富户,宅子地势高没受淹,肯定有粮!”
谭小五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这些人肯定是指望去那里能混上口吃的!
在家里的时候,也会有些富户在青黄不接时施舍穷苦百姓一些吃食,他们村里就有人去领过,不过爹从来不去,爹说做人要靠自己,不能做没骨气的事。
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允许他们去想什么骨气不骨气了,大哥跟他肯定想的一样,所以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就跟上了荒民的大部队。
队伍很快从几十人变成了上百人,沿途还有人不断加入进来。
谭小五原本没力气的腿,此时此刻又无中生有地爆发出了一股力量,支撑着他跟上大哥的脚步。
不知走了有多远,反正拐了几个弯,又走了一段往上行的路,周围人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了,大哥带着他想从人缝里往前挤却没能成功,反而被人推搡到了旁边。
大哥把他的头护在怀里,他从大哥胳膊肘的缝里艰难抬眼,看见前面不远处有木头搭的高大寨墙,一扇对开的厚重大门严丝合缝地闭着。墙下门前,已经挤了很多衣衫褴褛的荒民,有人在捶打着大门哀叫着:“老爷,发发善心吧!给口吃的吧!我们快饿死啦!老爷,不能见死不救啊!”
“老爷,救人积阴德啊!”
“老爷,你行行好吧,我老爹已经饿死了,救救我老娘吧!”
众声喧哗,但那扇大门在喧哗中却纹丝不动地沉默着。
饥饿驱使着人们不懈地拍打着,呼喊着,在这群聚集在寨墙下的饥民眼中,墙的那一面就是一线生的希望。
哥哥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护着小五,努力地想从人群中往前钻一些,靠那门墙再近一些。
在他们俩埋头向前挤的时候,人群却开始发生了一点变化。
寨墙里的人的沉默,渐渐激起了饥民们的怒火,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块石头飞到了那门扇上,砸出“咚”的一声。
此起彼伏的哀求声倏地顿了一下,随即有人喝骂了一句:“为富不仁的狗东西!就该杀!”
这一声喝骂犹如一滴墨水落入了池中,哀求声里渐渐夹杂了越来越多的咒骂:“婊|子养的,连口吃的都不肯给!”
“天打雷劈的东西!死了要埋粮里?!”
“大家伙儿砸啊!砸开门抢他狗|日的!总比饿死强!”
飞过去的石块越来越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忽然下起了一场大冰雹。有人甚至开始往寨墙下堆树枝,一个年轻男人挥臂高喊着:“点火!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饥饿的折磨和对食物的渴望如同一团狂热的火焰,烧灼着门墙下聚集的人群。人群就像渐渐沸腾起来的开水,喊叫声呼喝声越来越响亮。
少年抱着弟弟,一时陷入了茫然,他拿不定主意是该加入激动的人群,还是该带着弟弟离远一些。但他很快看到有些抱着幼儿的妇女也加入了扔石块的队伍,他咬了咬牙,准备拉好弟弟往前冲。
就在这时,一阵吱吱嘎嘎的生涩声响忽然传来。狂热的人群中大半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只有挤在最前面的人动作滞了一下,看见那厚重的寨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开门了、开门了!”惊喜的叫声还没来得及响成一片,就忽然转为了惊恐的惨叫。
打开的寨门里忽地一下冲出了十来匹高头大马,每匹马上都坐着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那些汉子有的手里挥着马鞭,有的则握着长木棒,踢着马腹让马向前猛冲。
那些马儿吃痛,各个都撒开四蹄嘶叫着,毫不停顿的冲向人群。那碗口大的马蹄上,包着的蹄铁闪着冰冷冷的寒光!
最前面的人立刻四散奔逃,但后面的人还没弄清楚情况,都还往前挤着,他们也找不到什么地方可逃,有被马踢到的,有被鞭子抽打的,有被棒子砸在背上的。那些汉子一边殴打着被冲散的人群一边还骂着:“你们要造反了是不是?还敢放火?!你们这些刁民,都该把你们抓起来!”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人群顿时溃散了,本就被饥饿折磨得虚弱不堪的人们哪里有力气来抵挡这劈头盖脸的痛殴?此刻都哭爹喊娘的抱头往后跑。
少年在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就连忙护着弟弟往路边跑。好在他俩还没能成功钻到前面去,转身逃跑就比较利落。
但人群溃散的冲击还是很快传到了他们身边,眼见人们自乱了阵脚,相互推搡踩踏夺路而逃,少年唯恐年幼的弟弟受伤,紧紧护着弟弟的头颈,逃进路边的草丛。
然而谁知那草丛后面掩着一条臭水沟,少年趔趄了一下,脚下一滑,身子也没力气,就这么抱着弟弟跌进了臭水沟里。
那些骑马的汉子驱散了人群,耀武扬威地在路上纵马奔驰了一个来回,又回庄子里去了。那黑沉沉的大门再度关闭,人们逃的逃,伤的伤,或坐或躺,对着天空发出无助的哀哭和呼号。
污水涌入谭小五的口鼻,他差点一下子背过气去,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正绝望时,后领子被人拎了起来,正是大哥。
大哥心疼地抹了抹他脸上的污水,一叠声地问他:“小五,伤着没?哪里疼么?”
谭小五给那污水的臭味恶心得要命,刚坐起来就一阵呕,吐到只有酸水了还觉着难受。
大哥给他拍着背,急得眼眶都红了。谭小五好不容易倒过气来,这才发现水沟里的水并不深,坐着只能淹到他的腰。他转头对大哥说他不要紧了,刚说完瞳孔就猛地一缩,失声道:“哥,你的腿!”
大哥应声扭头看向自己的腿,他好像是此刻才发现,自己的小腿上扎进了一根尖利的细树枝,鲜血正从伤口迅速地涌出。
他握住树枝露在外面的部分,狠狠心,咬咬牙,把它拔了出来。
涌出的鲜血顿时更多了。谭小五慌忙起身,想用手去捂哥哥的伤口,但哥哥却挡住了他的动作,扯下了自己一块衣袖,用力裹住了伤口。
“没事,”他努力冲弟弟笑了笑,“一点小伤,过两天就好了。”
谭小五惊惶不安地看着哥哥,但哥哥脸上镇定的笑容给了他安慰和勇气,他乖乖地“嗯”了一声,又连忙伸出小手,要搀扶哥哥起来。
“我、我扶着哥哥走!”看着哥哥明显一瘸一拐起来的脚步,谭小五说。
“小五真好。”哥哥笑着说,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小五现在也是男子汉啦。”
谭小五握住哥哥的手,很认真地“嗯”了一声,他想,现在该轮到他照顾哥哥了。
那一天,他们没能走远,夜幕降临之后,他们就躲在寨墙下的阴影里相互依偎着等待漫漫长夜的过去。
不过在这里过夜的还不止他们兄弟二人,另有一些小生灵,在夜深后也悄悄地出动了。
老鼠。
窸窸窣窣的声响和吱吱的叫声惊醒了少年。
他小心地放下熟睡的弟弟,拖着受伤的腿脚找来了几根坚硬的树枝,用尽全力把它们掰断,等待着时机,用断口的尖头去扎老鼠。
他在家乡的时候就很擅长打猎,很会抓时机。失败了几次之后,他总结了经验,终于收获了两只小小的猎物。
他叫醒了弟弟,在背风处设法生起了一堆小小的火。
架在火上烤的老鼠散发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诱人香气。谭小五缩在火堆边,双眼紧紧、紧紧地盯着火舌舔舐下的、被剥了皮的老鼠。
那是肉!是滋滋冒油的肉!是香气扑鼻的肉!是能填饱肚子的肉!
少年终于觉得应该是烤好了,从火上把老鼠拿下来,递给了弟弟一只。两个人都顾不得烫,一边嘘着气,一边哆嗦着,一边用手撕下肉来往嘴里塞。
咀嚼着嘴里的肉,兄弟俩相互看着,都露出了喜不自禁的笑容。
好吃!实在是太好吃了!谭小五觉得他出生以来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好吃到他简直想流泪!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份量实在太少了。
一只老鼠根本填不饱他们的肚子,但终究带给了他们难得的幸福和满足,尤其是带给了他们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他们相互拉着手,依偎着睡着了。
但谭小五没有想到,这份活下去的希望,在哥哥身上那么快就破灭了。
第122章
谭小五不知道,其实大哥从两天前开始就出现了腹泻的症状。
其实他也实在没什么可拉的,最后就是拉黄水。人整个的也发虚,发飘,但他不能倒下,他还有个才六岁的弟弟,他怎么着也要咬牙挺住。
他在家乡的时候,经常跟伙伴进山里打猎,多少认得些药草,就自己留心在路边找了找,采了些吃,似乎有点效用。
但跌进臭水沟后的第二天,他忽然开始发烧了。
先是浑身一阵阵的冷,然后是头晕,眼前发黑。他一开始还咬牙撑着带着弟弟往前走,但半天之后,就实在没力气了。
谭小五着了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只能扶着哥哥让他躺在一片草丛里,努力挥动小手,驱赶嗡嗡飞舞的蚊虫。
没有吃的,一口吃的也没有。他看着哥哥腿上的伤口红肿起来,摸上去烫烫的,他知道这不是好事,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真想不明白。
他的二哥、三哥都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夭亡了,但爹、娘、大姐、大哥、加上一个他,也是热热闹闹的一家人,生活虽然清贫却也和乐融融。然而先是大姐,被村子附近那个什么教的人掳走后,再送回到他们家,已经是遍地鳞伤,奄奄一息。大姐很快就咽气了,那个什么教的人只留下一笔钱这事就算完了。
爹娘流着泪安葬了大姐,拿这笔钱翻修了他们已经很破旧的房屋。但就在几个月前,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群人,喊打喊杀地去了那个什么教,他一个小孩子本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只是发现镇上来了许多身佩兵刃的人。这本来跟他们家也没什么关系,但也不知道那一天是怎么回事,他们在家里好好的,突然有四个人一路打到了他们家院子里,他们都厉害的像神仙一样,打的是尘土飞扬,院墙都被他们打塌了。
爹娘把他和大哥藏进地窖里,他们只听到一阵哗啦啦、轰隆隆的巨响,待什么声音都没有之后,大哥带着他颤颤巍巍爬出地窖,却发现他们翻修不久的屋子居然倒塌了,爹娘没来得及逃出去,被坍塌的砖瓦埋在了底下。
他的生活就这么面目全非了。
大哥变卖了他们寒薄的家产,安葬了爹娘后,说他们还有个大伯,不过是在异乡。大哥要带他去投奔大伯。
本来以为只要找到了大伯一切都会好起来了的……但是,但是谁能想到,现在大伯没找到不说,连大哥也……大哥也……
大哥也会“死”吗?
这个字使小小的孩童内心震颤了起来。
虽然他年纪还很小,但他也知道,大哥是他目前能指望上的唯一的亲人了。倘若连大哥都没有了,那他、他该怎么办呢?!
光是想到这无边无际的世上就再也没有他认识的、能保护他陪伴他的人了,他就害怕得恨不得大哭一场。
但他又不敢。
如果真的哭了,好像这件可怕的事就要成真的了。而死命忍住不哭,盯着草稞发呆,时间就好像能停滞住,他怕的事就不会到来似的。
但大哥的烧好像越来越高了。
他一开始还忍住不出一丝声响,然而此刻他已经烧得满脸通红,口中不时发出痛苦的哼声。
“水……水……我好渴啊……”
谭小五慌忙爬起来,他看着大哥干裂的嘴唇,着急地四处瞧了瞧,最后鼓足勇气说:“哥,我去给你找水!你、你等一下啊!”
大哥没有回应他。他站起身来,去寻找干净些的、能入口的水。
等他好不容易用一片大树叶捧了水回来的时候,大哥已经连哼都哼不出声了,只是急促地喘息着,胸脯不断地上下起伏。
他小心翼翼地把树叶凑到大哥嘴边,看着大哥贪婪地一口一口吞下水,他心里觉得了稍稍的安慰,也受到了一种鼓舞,他也是能做些事的,他也是能照顾大哥的!
只是、只是……唉,此刻郎中是不用想了,绝对不可能有的,但如果能有口热乎乎的吃食,让大哥填饱肚子,就应该能有力气,人有力气了,病就能好了。
可是,到哪里才能弄到食物呢?
这实在太为难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了。
他用尽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办法,跑遍了附近的每一块地,也只找到了一些树皮草根,采到了一些可以入口的柔嫩的树叶。但是大哥已经吃不下这些东西了。他绝望地把树叶塞进哥哥的嘴里,但哥哥根本没有咀嚼的力气。他终于忍不住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自己嚼着叶子,把嚼烂的叶子吐出来再塞进哥哥嘴里,然而那团烂糊糊的绿色只停留在哥哥的唇齿间,始终没有被咽下去。
他哭着用小手去往下塞,一边塞一边嚷:“哥、哥,你吃呀,吃了才能有力气啊!”
哥哥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喉头努力地动了动,绿糊糊终于滑下去了。他大喜过望,又如法炮制,喂哥哥吃了十几口下去。
他以为看到了希望。
但这“希望”根本不足以拯救哥哥。
哥哥在两天后死了。
哥哥死的时候,脸已经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大哥以前是家乡十里八村有名的俊朗少年,又勤劳能干,总有女孩子送他些点心、果子,只不过大半都进了谭小五的肚子。但这个时候的大哥,整个脸颊都凹陷下去了,脸色更是青黑得可怕。
大哥在死之前,突然久违地睁开了眼睛,已经饿得头脑发昏的谭小五猛地清醒过来,抓住哥哥的手,以为自己全心全意的祈祷和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收到了回报,他艰难地、但依然是激动地说:“哥,你觉着好些了吗?有力气了吗?”
但大哥只是很用力、很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像一把铁钳子。
“小、小五……”大哥毫无血色的、干裂的嘴唇中,极为艰难地吐出了声音来,“大哥……对不起你……不能……陪你……了。你……你要活下去啊!”
大哥的眼中忽然绽出极为骇人的光来,谭小五本能地害怕了,想逃开,但大哥的手把他钳得紧紧的:“小五!你要……活下去!活……活!”
气流穿过大哥似乎已经干裂了的咽嗓传出来,像是一种可怖的野兽嘶鸣。
谭小五突然就不害怕了。
他睁大眼睛,看着哥哥,看着他眼里那骇人的光芒忽然消失,看着最后一丝生命的光彩从他脸上熄灭。
大哥紧紧钳着他的手,无力地松脱了。
他抬起小手,包裹着大哥的手,把它轻轻、轻轻地放在草叶上。
他蜷起身子,睡在了大哥身边。
大哥死在了一个月朗星稀的深夜里。
夜风在轻轻吹拂,吹动着草叶沙沙作响。
谭小五睁着眼睛,注视着天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
他想,他该怎么遵从大哥的话,活下去呢?
但他还真的有了活下去的机会。
第二天,当他迷迷糊糊醒转过来的时候,发现路上的灾民又是在往一个方向急急地赶。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人们的议论,才听明白是说官府在前面县城外设了赈灾的粥棚,每个人都能上那领吃的。
他毫不犹豫地爬起来,摇晃着虚软无力的双腿,往大路上走。
他甚至没有再看大哥一眼。
因为大哥最后的叮嘱是要他“活下去”,他要活下去、他要活下去!只有他活下去了,爹、娘、大姐、大哥才不会被遗忘,只有他活下去了,他才能有机会去弄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家人会遭遇这一切!
他跌跌撞撞地跟上了人群。
日头高升,毒辣地晒着这群在土黄色的道路上艰难前行的饥民。他们一个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羸弱不堪,但仍旧拖着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追寻着那一丝生的希望。
还好,这一次,生的希望是确实存在的。
一排柳树背后,的确有一片临时围出来的场院,一群穿着号衣的兵丁整齐地在外面列着对,防止人群过度的拥挤和冲撞。
灾民们已经把这一处场院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个中等身材的胖子,穿着青绿官服,一边擦拭着满头汗水,一边对着人群大声嚷嚷:“不要挤!排好队!都有吃的!都有吃的啊!乱挤的人给我拉出去!”
谭小五的神智几乎已经不清醒了,他只是摇摇晃晃地、只凭一口气撑着的,让双腿把自己带到了这处场院前,然后继续跟着人群一起,排进了一条蜿蜒绵长的队伍里。
队伍前进的速度倒不是很慢。等到进了场院里面,整条队伍分成了八股,一共有八个施粥点。不停的有兵丁或者杂役来回穿梭着,粥棚里一直飘荡着袅袅白烟,传出一阵阵米面甜美无比的香气。
光是闻一闻这久违的米面味,谭小五就好像获得了几分气力,更不要说看到旁边空地上,到处都有灾民或站或蹲,大口大口喝着粥吃着馒头,所有排队的人都发出了吞咽口水的声音,目光都像被钩子死死钩住了,怎么都收不回来。
不知过了有多久,每一瞬都是那么煎熬,终于轮上谭小五领粥饭了。
面前架着的,是一口比他还要高的大锅,旁边的长条案上,摆着好几摞高高的蒸笼。
分发饭食的人一眼没瞧见人,伸头望了望,才看见他,就问:“小孩儿,就你自己?你家人呢?”
谭小五都快急死了,两眼死死盯住那蒸笼,闷声道:“没有!”
那个人倒是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念了一句“造孽啊”,接过他递来的竹片筹子,低头给他盛粥。
按规矩,成年人一人一碗粥,一个馒头,小孩儿也是一碗粥,但碗要小些,半个馒头。
那人把粥碗递给他,另一人递过来半个馒头,谭小五伸手接了,毫不犹豫地就狠狠一口咬在馒头上。
但高粱面的馒头实在干的厉害,谭小五一下子被噎住了,伸长了脖子,眼珠子都直往外突。他赶紧喝了一口粥,一股米香伴着热气一下子冲进他的体内,既把馒头冲下去了,也把生机重新冲了出来。
他一边走一边吃,还没走出十几步远,这些吃食就全都下了肚。
暖和和的、真正的食物在肚子里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他闭上眼睛,仰起头感受着照在脸上的阳光,甚至都不再觉得毒辣酷热,只觉得洋溢着无穷的生的力量。
但他还没有吃饱。
半个馒头实在太少了,那粥也稀得可怜,连一个六岁男孩的肚子都填不饱。
所有人都觉得没吃饱。他们已经被饥饿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们都只想把眼睛所能看到的任何食物都填塞进嘴里。但手执兵刃的士卒们帮助他们克制了自己的这种欲望,同时有人不停歇的宣传着“每人每天可以领两顿饭”,让他们保持住了一点耐性。
谭小五无比留恋地舔干净了碗边的每一滴粥,然后转身去还碗。
还碗的地方在每一个粥棚后面都有,有人收碗,有人在不断地清洗。
谭小五把那个粗瓷碗递过去的时候,收碗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他也瞧了谭小五一眼:“就你一个?”
谭小五“嗯”了一声。那人却忽然飞快地左右看了一眼,在接过碗的瞬间,悄悄塞给了他半块饼。
谭小五愣了一下,但那只有很短很短、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瞬间,他就用手指把那饼握住,缩进了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袖里。
他转过身,埋头就走。
那个人递饼给他的时候,有碗的遮掩,还有谭小五身子的遮挡,身后的人应该没有发现。
他知道,那是人家看他可怜。
但这没关系,是看他可怜的施舍也没关系,他要活下去,能多得到一口食物,都让他活下去的希望变得更大。
他紧紧攥着饼子走出了好远,直走到了远离那个粥棚的一片人相对较少的空地,他才拿出饼来,送到嘴边,准备狠狠咬上一口。
就在这时,一只黑黢黢的手突然伸过来,他手里的饼就蓦地不见了。
第123章
谭小五想都没想,整个人就冲着饼子追了上去。
那只黑手的主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夺了他的饼扭身就往自己嘴里塞。然而他手还在半空中,谭小五就一头撞到了他肚子上。少年一个趔趄,顾不上别的先把手举起来,让饼子高高越过自己头顶,那是谭小五踮起脚尖也别想够到的高度。
“给老子滚!”少年粗暴地喝骂着,一巴掌推在谭小五胸前。
谭小五跌了个屁股蹲,但他旋即从地上爬起来,又向着少年冲过去。
“还给我!那是我的!”他一边大叫,一边挥拳乱砸。
少年侧转身体,用脊背对着他,先佝偻着腰,把饼往嘴里塞。
谭小五着急了,探手过去从他嘴里把饼往外抠,少年猝不及防,只咬了一点碎屑,他一把抓住谭小五的手腕,再次从他手里把饼夺走。
“狗东西!”少年一口唾沫啐到谭小五脸上,抬脚就踹。
谭小五被踢到了腰上,却顾不上护疼,眼睛只死死地盯着饼子,因为怎么都挣不开少年的手,他干脆扑了上去,张口就咬在少年的手背上。
少年“嗷”地一声,松开了手。
“小畜生,竟然咬人!”那少年显然是恼了,反手一巴掌扇在谭小五脸上,谭小五顿时脑瓜子嗡嗡的,但他依然立刻转回头,继续整个人扑上去跟少年厮打:“还给我!还给我!我的!那是我的!”
少年竟给他撞得往后倒退了两步,同时脖子给他手臂缠住,一时挣脱不开,少年一边用脏话骂他,一边用拳头去砸谭小五的头,但谭小五就是不退缩,伸长了手臂去够那半块饼。
周围不是没有人,但那些饥民只是茫然而麻木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地上翻滚厮打,直到一个黑影忽然掠过,然后谭小五只感到一阵劲风扑面,随即天旋地转,待他好不容易看清眼前一切,才发现他是被人拎着脚脖子倒提起来了。
他以为是少年来了帮手,来抢他的饼,他拼命挣扎着,在空中双手乱挥:“我的饼!我的饼!那是我的!”
一声嗤笑传来:“小狗崽子,倒还挺有劲儿。”
谭小五循声望去,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倒着的人脸,看起来是个中年人的模样,面色微黄,没有胡子,一双眼睛很亮,是那种天天能吃饱喝足的人的明亮。
那应该不可能是少年的帮手了,谭小五愣怔的一瞬间,拎着他的中年人踢了地上的少年一脚:“欺负比你小这么多的孩子,不害臊!”
少年爬起来,不敢吭声,连滚带爬地跑了。
谭小五登时急了:“我的饼!还我饼!”
中年人笑了起来,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崽子,你运气好,别惦记那破饼子了,一会儿让你吃到饱!”
谭小五也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眼前忽然又是一阵天旋地转,那中年人把他扛在了肩上,然后他就像腾云驾雾一样,忽然就越过了宽阔的场院,越过了蜿蜒的队伍,越过了粥棚,到了一处台子上。
那人把他放了下来,谭小五骤然落地,头重脚轻,差点摔倒,多亏那人手在他背上拂了一下,一股柔和的力量传过来,顿时帮他稳稳站住了。
然后那人跨上前一步,单膝跪下,毕恭毕敬道:“殿下,我把那小狗崽子带回来了。”
谭小五举目望去,只见到一个高高的人影站在前面。他身上穿着烟紫色的长袍,谭小五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料子,总之看起来漂亮极了,很柔软又光滑,上面居然还有极其精美的刺绣,绣得是很好看的大鸟,还有水波什么的。一根暗黄色的丝绦垂下,上面系着一块淡紫色的玉佩,也是他从未见过的漂亮华贵,一看就值好多好多钱的样子。
那个人正好是背光站着的,谭小五被阳光刺了一下眼睛,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看到了他头顶发冠上镶着的足有鸽子蛋那么大的珠子,反射着耀眼的阳光。
那个人俯下身来,凑近他,看着他笑了笑。
谭小五稍微适应了强烈阳光的眼睛这才看清了他的相貌。
然后在他一瞬间整个人都惊住了。
他短短的六年人生阅历中,实在没有见过这般优雅清贵的人。
要说他容貌有多么俊美出众,那倒也不至于,但他整张脸让人看了是那样的舒服,让人只看一眼都从心底生出亲切之感,他脸上那一抹淡淡的微笑,简直就像三伏天里井水湃过的西瓜,像三月里吹开桃花的春风,像寒冬里暖烘烘的炉火,让人一下子好像什么烦恼都忘记了,整个人都飘飘忽忽了起来。
那个人开口了,笑盈盈的:“哪里是小狗崽子,瞧刚才打架那劲头,分明是头小狼崽子哟。”
他的声音也是那样柔和动听,不高不低,熨贴的不得了,像腊月里喝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鸡汤。
谭小五呆呆地望着那个人,一时搞不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却轻轻揉了一下他的发顶,语气温和地问他:“孩子,你叫什么?几岁了?”
“谭小五!六岁了!”
“你家里人呢?”
谭小五硬邦邦地道:“都死了。”
那人滞了一下,又问:“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谭小五道:“我是峡边村人!我大哥带我来找大伯的,不过没找到。”
那人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垂首注视着他,谭小五也抬头毫不示弱地看回去,小腰板挺得直直的,双手背在身后攥成拳头。
那个人忽然直起身来,侧转脸吩咐:“董仁,拿些吃的给这孩子。”
后边一个穿绿衫子的人答应一声,转身快步去了,不一会儿功夫,捧了个长方木盘出来,上面摆着一碗粥,一碟子点心。
那个穿烟紫色袍子的人挥挥手,让摆在旁边一张方桌上,又俯身对谭小五很亲切地道:“小五,你刚才没吃饱吧?再去吃点吧。”
谭小五的目光早就牢牢粘在那只木托盘上了,听到这句吩咐,再也顾不得别的,一个箭步就冲过去,抓起一只起酥点心就往嘴里塞。
那碗粥跟刚才他们喝得那稀汤汤的也不一样,是散发着异常甘美清香的淡绿色的米粥。谭小五给点心噎着了,就咕嘟喝一大口,那自然弥散的甘甜滋味,差点让他把舌头都吞下去。
在他背后,那个烟紫袍子含笑看着他,转头又叮嘱那个刚才把他提溜过来的人:“常喜,你看着那孩子些,他饿久了,不能一气吃太多的。”
那个中年人沉稳地应了一声,走到了桌边,从碟子里又拿了一块点心递给谭小五,然后就把剩下的连碟给了别人:“就能再吃这一块了啊。”
谭小五有些急,他恨不得把那一碟都一口吞了,但东西毕竟是别人的,他决定还是先把眼前的都吃到肚子里再说。吃到肚子里才真正是自己的嘛。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那个烟紫袍子又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慢慢念出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人声音不大,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但他念这句话时,声音里似乎包含着很深很深的惆怅和痛楚。
谭小五压根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那个人声音里的惆怅痛楚却一下子击中了他幼小的心灵,他不知怎的,连吃都忘了,手里捧着碗,呆呆地坐着,脑海中瞬间闪过奄奄一息的大姐、老家坍塌的房舍、大哥灰暗消瘦的脸庞、漫山遍野的大水、倒在泥泞里的死尸、碗口大的蹄铁、挥舞到头顶的皮鞭……
泪水从眼眶里无声地滚落,在他肮脏的小脸上冲出了两道亮亮的痕迹。
“哟,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肚子疼么?”那个叫常喜的中年人注意到了,连忙弯下腰问他,还伸手搭他的脉搏。
他用力摇摇头,抬手胡乱擦了下眼睛,又狠狠咬了一大口点心,塞满了嘴,泄愤般地嚼着。
常喜看看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待他吃完喝完后,也是这个常喜,拉着他起来,把他带到那个烟紫袍子面前,叫他跪下道谢。
谢齐王殿下的恩典。
他刚才就猜到这个烟紫袍子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现在听说他叫“齐王殿下”,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官,但都“王”了,都“殿下”了,肯定非常厉害。最要紧的是,就因为那句他听不懂的“天地不仁”,他对这个人充满了一种莫名的亲切。
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人好像可以理解自己,甚至可能可以为他解答他内心的那些疑惑。
他就跪下去了,按吩咐给那个人磕了个头。
他那时完全没有想到,磕的这个头,给他自己开启了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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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殿下高启钧,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素有贤名,为人高洁清正,深得圣眷。
这次青河大水,高启钧主动向父皇请命前来抚恤赈灾,同时也要调查河堤轻易溃塌的原因。
前年朝廷刚刚拨了大笔钱款,调运了二十万的民力,修缮巩固堤防,怎会才过两年就这样一塌糊涂?
圣上原本不想他来出这趟辛苦费神的差事,毕竟这位三皇子打从娘胎出来就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从小到大,一直是全天下最好的药材将养着他,却也难治娘胎里带出的不足。
但高启钧态度非常坚决,圣上拗不过他,只好调派了太医院资深的医官陪着他,另外还特意把有大内第一高手之名的太监常喜拨给他,护卫他一路安全。
高启钧不顾自己身体羸弱,日夜兼程,赶到受灾地,立刻召集地方官员,督促展开赈灾救济。
这一日他恰好巡视到代州遥湖县,遥湖县的救济粥棚已经开到了第三天,但涌来的灾民一点不见少不说,似乎还越来越多了。
高启钧带人到粥棚查看状况,看到灾民饱经苦难的模样,让他的心头布满忧痛和不忍。
就在这时,他忽然瞥见场院的东南角上,两个孩子不知何故扭打到了一起,一个大一些,另一个明显还是个幼童,衣衫褴褛,矮小瘦弱,但在面对比他高得多壮得多的对手时却毫不退缩,一副撒开了不要命的架势。而旁边的大人就干看着,没一个去阻拦的。
高启钧不忍心,就吩咐常喜去分开那俩孩子,顺便把那小的带回来。
那小孩子居然才六岁。
他看着那孩子,想起了自己刚满四岁的女儿。
刚满四岁的王府千金从小就是金枝玉叶,娇养在绫罗绸缎堆里。
他的女儿又白又嫩,像个瓷娃娃一样漂亮可爱,娇声憨气的模样,每每都让他欢喜得心都化了。
但面前这个六岁的男孩,黝黑,瘦削,肮脏,野蛮。和他的女儿简直截然相反。
可是他的背挺得那样直,他的拳头握得那样紧,他的眼睛看起来那么凶狠,像一头小狼。
高启钧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小孩儿了。
因为这孩子身上有他没有的、最为艳羡的,粗砺又坚韧的生命力。
第124章
谭小五就留在齐王的随行队伍里了。
被捡回去的那一天晚上,回到下榻的官邸,齐王让人给他洗洗干净,换一身衣裳。
几个太监七手八脚给他洗了又洗,涮了又涮,皮都差点刷掉了一层,总算是旧貌换了新颜。再把他领到高启钧面前,齐王殿下把手里的卷宗合上,扭头看了一眼,微笑对垂手侍立一旁的常喜道:“这孩子收拾干净了,模样倒还挺俊的。”
常喜低头称是。谭小五在他们的注视下是浑身的不自在,扭扭捏捏地像全身长了刺。齐王笑了一声,叫人带他下去,找个地方安置。
谭小五只是年纪小,又不是傻,当然知道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遇,不管以后是要他打杂还是干什么,总之在这里起码能吃饱饭,对他这么一个无依无靠、也无法养活自己的小孩子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然而并没有什么打杂的事要交给他做。
多少日子以来,第一次睡上干净柔软床铺的他,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醒转来时,看着外面大亮的天色,他慌忙跳下床来,但并没有他预想中的责备,每个人都对他很和气,很友善,有人照顾他洗漱,有人带他去吃东西。吃饱喝足了,就随他自己干什么。
他迷迷瞪瞪过了一天,到了晚上,他又被齐王殿下召过去了。
夜晚的齐王殿下不再是白天那样正式繁复的装束,头发只随意地束在脑后,身上穿了一件半旧的绫黄绸衫。
见他来了,齐王笑眯眯地招手让他走到近前,拉着他的手让他在一个小圆凳上坐下,然后慢慢地问他些关于他自己、关于他家的事。
谭小五很感激也很喜欢这位殿下,他一点大官架子都没有,说话很温和很亲切,他就顺着他的问题,有问必答,把自己能说得上来的,都一五一十说了。
他说完了,齐王殿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微微叹了口气,低着头似乎是在沉思的模样。
谭小五仰着头,注视着齐王殿下在烛火映照下的侧影,这位殿下看起来年纪也不很大呢,但他的眉宇间却印着一道很明显的皱纹,此刻眉头也是微微蹙着的,他是不是平时都有很多烦心苦恼的事呀?
谭小五的心里忽然就没来由地涌起了一股想要为这位殿下排忧解难的冲动。
但他年纪这么小,也没什么本领,他能做什么呢?他思来想去,忽然灵光一现,舔了舔嘴唇,开始说他们怎么在山里设套逮兔子,又是怎么去捉勃鸪鸟儿,年长的猎人冬天会去猎狼,狼皮能卖不少钱呢!
齐王殿下起先愣了一下,随后慢慢笑了起来,拍拍他的头:“你真是个好孩子!”
谭小五脸上倏地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齐王殿下却又问他:“小五,你读过书没有?识字么?”
谭小五羞愧地摇摇头,别说他了,就算是他爹,也是大字识不了几个,村里没几个人念过书,没那个闲钱。但他虽只在齐王殿下这里呆了一日,也发现了这里来往的人似乎都是识文断字的,甚至有些人说话还文绉绉的,像先生一样,这让他不禁觉得自己实在是格格不入。
齐王殿下温和地笑笑:“不识字可不行,得识字、读书,才能长本事。明天开始,我让人教你识字好不好?”
谭小五一愣,赶紧用力点头。
他运气也太好了吧,不但能吃饱饭,穿新衣,甚至不花一文钱还能读书识字?!
这可是大哥曾经给予在他身上的梦想啊!
倘若大哥能知道他有这样的际遇,大哥一定也能瞑目安心了吧!
谭小五的识字之旅就这样开始了。
教他的是个留山羊胡的胖乎乎的先生,讲话之乎者也的,他有一半都听不明白。不过先生倒还挺有耐心的,哪怕就是教他人口手,一二三,也不嫌烦。
有送饭来的小太监打趣说:“宋先生,您这可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了。”
宋先生则摇头晃脑地说:“教人读书是最有造化的好事嘛,何况,这孩子看来跟殿下投缘,我这是替殿下教他。”
谭小五不事生产了,他以前在家还得经常早起去拾柴啊,割草啊,喂羊啊,到这儿反倒过得像个少爷似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让他颇为惶恐,念书识字上就格外勤勉,每天晚上睡觉前还要用手指蘸着水在桌上一遍一遍地练呢。
齐王似乎很忙,要么深夜才歇下,要么出去好几天才回来。但只要他有工夫的时候,都会把谭小五叫过去,问他这些日子学会了什么,还铺开雪白的纸,让他写字给他看。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齐王天生羸弱的身子骨终于是不堪重负,病倒了。
除了带来的太医,当地的名医都汇聚过来了,诊脉开方,抓药熬药,整个官邸上下忙成了一片。
但宋先生只管带着谭小五认字读书,谭小五心里惦记着齐王殿下,可自己不过是个被捡来的小孩,似乎并不怎么具备关心的资格。
直到有一天,常喜公公不知怎地,溜达过来瞧瞧他。谭小五对这位常喜公公也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毕竟当时出手救了他,而且他也听说了常喜公公是“大内第一高手”,一定是非常非常厉害的,所以除了亲近之外,还带了一份崇拜。
如果能像常喜公公一样有本事,就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吧?
他逮到了机会,悄悄地问常喜公公殿下怎样了,病好了没有。还说“生病一定要多吃饭,多吃饭才有力气,病才会好”,这是他心里对治病最大的智慧了。
常喜公公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你这小子,倒有点良心,放心吧,就是殿下叫我来看看你的,你还真讨殿下喜欢。”
听说殿下喜欢他,谭小五心里不禁有些美滋滋的,就好像在这广漠的世间,他再一次有了会关心他、而他也关心的亲人一样。
齐王殿下病好了些后,他周围的人坚决不许他再那么辛劳的奔波,要他一定先养好身体,其他事情就由他带来的臣属和幕僚先行处理。
所以宋先生就这么被抽调走了。谭小五没了老师,成了个小闲人;齐王殿下只能待着休养,成了个大闲人。大闲人干脆就把小闲人叫过去,亲自教了起来。
齐王好像真的很喜欢他,有时候干脆就把他抱在腿上坐着,看他写字。兴致来了,还会自己写个范本,让谭小五临。
谭小五刚学了几天呀,拿着毛笔能把笔画画清楚就不错了,哪能临好帖?
他看着殿下写的那清俊秀美的范本,而自己临出来的横歪竖斜,自由奔放,不禁羞愧地低下了头。
但殿下却既没批评他,也没笑话他,反而摸摸他的脑袋笑着夸他很努力。
谭小五顿时就觉得得到了很大的鼓励。
有了很大的鼓励,他心里忽然就有了一股勇气。
他搁下了笔,仰起小脸望向齐王,很一本正经地问:“殿下,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齐王殿下给他这小大人似的样子逗乐了,一边伸手擦去他脸上沾着的墨痕,一边道:“想问什么?你问吧。”
谭小五抿了抿嘴唇,还认真地蹙起了眉头很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就是想不明白,我爹我娘都是很勤劳很好的人,我大姐和大哥也从来没做过坏事,心地都很好,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却都不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呢?好像越是努力,越是……越是倒霉似的。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什么教的人害死了我大姐,害死了我爹娘,却没人问没人管呢?我们穷,我们……没什么本事,就合该这么倒霉吗?”
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孩儿而言,要有条有理地说上这么一大篇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谭小五想这些事实在是想得太久了,每每躺在床上,对着一片幽暗夜色的时候,这些问题就会不停地在他脑海里打转,直到他昏昏沉沉地睡着。
他问完了这一大篇话,就定定地、满怀希冀的看着齐王。齐王殿下是他觉得最有学问、最有见识的人了,他想殿下一定能解开他心中这个盘亘已久的疑惑。
但齐王殿下却没有立刻回答他。
他似乎有些吃惊,像突然不认识谭小五了一样静静地注视着他。
谭小五给他看得都有些不自在了,反思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应当的话,这个时候,齐王却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谭小五的头发,又笑了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这小孩儿,看不出来,心思倒挺深的。”
谭小五有点忐忑,拿不准这话是好还是坏,但看殿下的反应,好像也并没有生气。
齐王殿下忽然站起了身,背负着双手在屋里踱来踱去,踱了好一会儿,他才停下脚步,仰头注视着窗外的天空,然后用很深沉地口吻对谭小五道:“小五,这个天下是有律法的。律法严明,官员清正的地方,百姓的日子就好过。律法松散,官员怠惰之地,百姓就遭殃……但这天下这么大,哪能一下子处处都律法严明呢?所以,我们还要努力。我要努力,你,你们这一代人也要努力,待到江山处处法律清明,人人依法惩恶扬善,你家这样的事情,就会少很多、少很多……甚至就不会再有了。”
他说到最后,语气渐渐有些激动起来,甚至一个箭步冲到了谭小五的跟前,拉起了谭小五的手:“小五,你好好读书,以后跟着我,来帮助像你一样的孩子好不好?”
他的这番话,谭小五虽然不是很能明白,但也被他渐渐热烈起来的情绪感染,被齐王殿下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注视着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就重重点了点头:“嗯!”
齐王很开心地大笑起来,难得有些粗鲁又亲昵地用力揉了揉他的发顶。
“小五啊……唉,你以后长大了总不能一直叫这个名字,得有个像样的大名。本王给你取一个可好?”高启钧忽然来了兴致似的,再度坐到桌前,提笔蘸墨,在砚台上润了润。
谭小五当然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他自己也晓得小五就是家里潦草取的小名,齐王殿下这里每人都有个正正经经的名字,他自然也想要一个,更不要说是他最崇拜最喜欢的齐王殿下亲自给取了。
“嗯……叫什么好呢?”齐王殿下提着笔微微侧脸沉思着。
“有了。”他忽然一笑,“你小小年纪,却能想到那么深奥复杂的事情,倒是有些玄机在里面的,你我之间偏生这样有缘份,也是玄而又玄的事。干脆,你就叫……”
他一边说着,一边落笔于纸,写下了两个沉沉稳稳、方方正正的大字——谭玄。
这一天,谭小五有了个正式的大名了。
这个世上,有了一个叫谭玄的小孩子。
第125章
历时三个月,齐王殿下的巡视终于结束了。
这三个月里,清查了沿岸官府修缮河堤的账目,揪出了几个拿着专用款项中饱私囊的贪吏,青河两岸受灾的百姓逐步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并且朝廷免除了他们三年的税赋。
这场天灾带来的影响在渐渐消退,百姓们逐渐回到家乡,从头收拾,再次开始辛勤劳作的生活。
谭小五——现在该叫他谭玄了,则是跟着齐王一起,踏上了返回京城衡都的路。
三个月时间,谭玄已经认得不少字了。他还很用心地把殿下每次写给他临的字都收藏起来,晚上睡觉前用小手一遍遍地描摹,一遍遍地临写。
这三个月里,他也迅速和一些小太监们混熟了。有几个小太监也不过才十几岁,也是孩子心性,得闲的时候就带着谭玄一起玩儿。有一次恰好被齐王殿下撞见他们在比赛爬树,齐王殿下非但没有责罚,反而笑着让几个侍卫在树下护着他们安全,让他们尽管比。
结果谭玄居然漂漂亮亮拿了个第一。
他爬起树来简直像只小猴子,嗖嗖地就蹿上去了,好像手脚上都带着钩子,稳当得很。爬到树顶上,还两腿夹着树枝,腾出手来冲底下的齐王直晃悠。
齐王一边叫他小心些,一边哄他快下来,要给他赏。
待谭玄一溜烟地从树上下来后,齐王在怀里摸索半天,摸出两个精致的小金花生,赏给了他。
这还是谭玄这辈子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金子,他把小金花生捧在手里细细瞧着,齐王殿下却回头对常喜公公笑道:“常喜,我瞧这孩子倒是个练武的好料子,你要不收他做个徒弟算了。”
常喜公公迟疑了一下:“那,让他入宫?”
齐王“唉”了一声,一摆手:“入宫就算了!放我府里,你有空就来教教他。”
常喜公公为难道:“习武得拳不离手,可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齐王就道:“那也好办,他一个小孩子,碍什么事,等我回去跟父皇说一声。你也几十岁的人了,一身绝学,只流传于内廷,多可惜。我就做主了,给你添个小徒弟。”
小谭玄压根没留心到他们在讨论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命运在某些很惊险的地方悄然打了个转,他还在想呢,这金花生真是好看,做得像真的一样,要是娘和大姐还活着,送她们一人一个,她们一定很开心。
这时常喜公公忽然叫他:“小五,你想不想学武?”
谭玄愣了一下,仰起头来眨了眨眼,然后赶紧用力点头。
他什么都想学,学什么都是长本事,学武尤其好,要是有一身好武艺,再不怕别人欺负的!
常喜公公又道:“那你怕不怕苦?”
谭玄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怕!”
“真不怕?那可不是一般的苦!”常喜公公说着,忽然出手如电,也不知怎么的,就扭住了谭玄的两条胳膊,把它们扭到了身后,又反过来往上别。
谭玄痛得立刻“哎哟”叫了起来,小脸都皱在了一起。但他很快咬牙道:“不怕!我不怕苦!”顿了顿又道,“长本事的苦都不叫苦!想活下去却不能够……想救别人却救不了的苦,才是真的苦!”
常喜公公松开了手,谭玄稍稍活动了一下疼痛的肩膀,就把双手背在身后,在常喜公公面前站得笔直。
常喜公公低头看看他红了的眼圈,拍拍他的肩,说了一声“好”。
哎?说来也奇怪,他这一拍,肩膀立刻就不痛了。
谭玄正在奇怪的时候,齐王笑呵呵地在后头轻轻踢了他腿弯一下:“快跪下给你师父磕头!”
谭玄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双膝跪地,邦邦磕了三个响头,大声嚷:“师父!”
常喜公公“嗯”了一声,就算收下他了。
时光倏忽而过。
在习武兼读书的生活中,昔日的谭小五,现在的谭玄,一天天地长大了,从一个瘦小懵懂的孩童,长成了英挺出众的少年。
齐王殿下一直很喜欢他,赐给他一柄名匠打制的长刀,名曰朔夜。在他十五岁加入天狼卫的时候,又赠给他一块墨玉雕琢的狼头玉佩,是西域部族呈来的贡品,齐王殿下在圣上那里瞧见,特意替他讨来的。玉佩风格粗犷,只有看似粗拙的几道线条,却非常传神,尽显狼的精悍凶猛。
这两样东西,谭玄都十分珍爱,向来随身带着,不敢稍有闪失。于是这柄通身漆黑的长刀和这块如墨凝成的玉佩也就成了他很有代表性的标志。
到十六岁时,他跟着师父已经查了几桩京城里的案子,声名鹊起。只要他纵马出现在街头,那些三教九流的街头霸王、地痞混混,都立刻闻风而逃、屁滚尿流,毕竟谭小爷的左手刀诡谲莫测,谁也不想拿自己的胳膊腿去试试。
谭玄开始觉得,他现在应该算是有了点可以为齐王殿下做事的能力了。
于是,还真的有事情,交到他手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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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隆盛六年,三月十五,越州府。
日煦风暖,春光正好。越州城郊的灿锦园里的千百株海棠竞相盛放,浅粉轻白,如云霞浮动。
越州向来是东南富庶之地,城中百姓,无论贵贱,都要抽出空来踏青赏景,不负这大好春光。所以这灿锦园中往来游客实是不少,趁此机会来做买卖的商贩也比比皆是,摊点挑子上摆着各色吃食玩意儿,引来人们不时的围观和购买。让这人间也应和着春景,显得生机勃勃,喜气洋洋。
但如此热闹的灿锦园深处,却有一处海棠环绕的空地,少有游客涉足。
此刻这处空地上不时传来金铁交击的叮当声,和“嘿”“哈”的呼喝声。
这些声音是两个正在缠斗的少年发出的。
这两个少年一个着青衣,一个着黄衫,一个使剑,一个使鞭。两人你来我往,身影倏分倏合,斗得是难分难解。
而在他们周围,有一群年纪相仿的少年正紧张注视着这场比试,不时有人击节叫好,也不时有人跌足叹息,看来是各有相帮,各自帮要好的伙伴攒着劲儿。
倘若遇着懂行的越州人,就会告诉你,这些少年都是越州一带武林世家的少爷或弟子。他们每月会结社一次,相互切磋比试。
这些江湖事,动刀动枪的,一般老百姓可不敢凑热闹,所以远远瞧见这帮少爷们又结社,普通游客都选择离远些省事。
这些少爷们自己却不觉得,有带来的仆从给他们摆开酒菜,只等他们切磋累了,就赏花饮酒,也是风雅乐事一件。
片刻之间,场上的局势已然发生了变化。
用剑的青衣少年逐渐占据了上风,使鞭的黄衫少年似乎气力不济,一边勉强抵挡,一边步步后退。
青衣少年脸上渐渐浮出得色,一把三尺青锋剑使得呼呼生风,剑招流水似的泼洒而下。
围观者中有人拍手叫了一声“好”,又有人嚷:“吴弋,你认输算了,别一会儿摔个屁股蹲!”
叫吴弋的便是那黄衫少年,他咬紧嘴唇,睁大眼睛,脸上显出恼怒神色,招式顿时就跟着乱了,露出个明显的破绽。
青衣少年哪里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抢步上前便一剑刺出。
哪料那吴弋竟是故意卖个破绽,青衣少年急于取胜,这一剑刺出,自己胸前顿时空门大开,吴弋往后一倒,来个倒挂金钟,足尖骤然踢向他胸前。青衣少年慌忙躲避,吴弋落地同时就势一滚,从地上跃起,铁鞭“啪”地一声打掉了青衣少年的剑。
这一下子,胜负立时反转。
有人笑道:“吴弋,你使诈!”
吴弋却挑眉道:“古人云,兵不厌诈,我这是用智!”
青衣少年弯腰拾起剑,气呼呼地瞪他:“你耍赖!”
吴弋哼了一声,把铁鞭别回背后:“输了就是输了,你别输不起呀!”
青衣少年咕嘟着嘴还想说什么,吴弋却不理他了,转身径直走向围观的同伴。
那些围观的少年都依着一座假山,有人坐着,有人站着。吴弋一直走到假山前才停下,仰起头笑道:“白城,我赢了。”
他说话的对象是坐在假山最高处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穿一身银线刺绣的白衣,有一头浓密柔顺的乌发。他肌肤白皙如瓷,唇瓣却嫣红如花,眉眼似画般秀美绝伦。他应着吴弋的话语低下头,垂目对他微笑,竟恍然有一种端庄圣洁之感,整个人仿佛笼着一圈淡淡的光晕。
周围的少年一时都屏息静声,把目光集中在这白衣少年脸上。白衣少年却恍若未觉,从身旁石头上拈起一支海棠花,探手插在吴弋的鬓角。
“恭喜你取胜啦!”白衣少年开了口,嗓音脆生生的,像掰开一截子鲜嫩的莲藕。
吴弋得意洋洋地回过头,双手叉腰,目光骄傲地扫过周围的朋友们:“怎样?有没有人不服的?尽管上来,小爷奉陪!正好让白城多给我簪几支花!”
有人笑骂道:“你还真得瑟起来了,瞧把你能的!”
然而还没等到有人站出来挑战吴弋,一阵掌声倏然从空地另一端传来,紧接着一个有点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一直听闻越州武林小一辈中有个什么海棠会,说是精彩得很,厉害得很,今日一见,倒是有趣得很,好玩得很,真是个不错的消遣。”
这话里可过于明显地透着一股不把他们当一回事的狂傲,十几岁的少年正是一点就着的年纪,顿时一个个横眉立目,剑拔弩张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里有个高高瘦瘦的人影,正从从容容地从一棵海棠树后面转出来,双手环抱,脑袋微歪,脸上带着一丝云淡风轻的笑,毫不畏惧地回望着他们。
第126章
少年们哪里受过这等对待,当即就争先恐后地嚷了起来:“你什么人啊?”
“鬼鬼祟祟的,看着就不像个好人!”
“是个爷们儿就别藏头露尾的,快快报上名来!”
但凭心而论,这骤然出现的少年看起来并不像个坏人。
他身材修长,肤色微深,容貌很是端正俊朗,斜斜挑起的眉尾透着一股显然易见的桀骜。他身着黑色窄袖长衣,足蹬长筒雕花的皮靴,腰间挎着一把细窄长刀,刀鞘是黑底镶金的,看起来也是华贵不凡,似乎大有来头。
少年懒洋洋地扯起嘴角笑道:“别着急呀,你们若是有人能赢了我,我便告诉你们我姓甚名谁。”
刚刚在比试中落败的青衣少年心中正有气呢,闻言噌地一声蹿上前来,扬起手中剑道:“你别狂!小爷这便来会会你!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黑衣少年连说了两个“好”,脚尖一踏地面,整个人已然飘逸潇洒地进入场中。
“杨清源,你可别丢我们脸啊!”身后传来同伴的呼喊声,名叫杨清源的青衣少年不必他们提醒,早运力于臂,“嘿”地一声如疾风般劈出一剑,正是他家剑法中相当厉害的一招——风吹兰折!
然而那神秘的黑衣少年却连刀都未拔,轻巧地一闪身,便躲过去了。
杨清源抢步跟上,又一气劈砍挑刺,攻出数剑,黑衣少年依然不动兵刃,只或躲或闪,整个人像一阵黑色的旋风,辗转腾挪,杨清源连他的衣服角都碰不着。
刚刚跟吴弋打斗了一场,本就花费了不少气力,再被黑衣少年戏耍般地遛来遛去,杨清源很快就气喘吁吁,剑着也越发滞重迟缓起来。
黑衣少年瞅准机会,蓦地飞起一脚,正踢在杨清源长剑靠近剑柄处。
杨清源虎口一麻,哎哟一声,长剑脱手,再度坠落于地。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黑衣少年却噗嗤笑了一声,好整以暇地道:“你基本功还挺扎实,但是一昧没头没脑地乱攻怎么行?招式也是要讲配合的。”
他刀都未拔便轻松取胜,这会儿还一副指点后辈的架势,杨清源不禁脸色发黑,后面围观的少年们也有些给震慑到,但又不可能服气,有人便撮哄吴弋:“你不是说想挑战你尽管来么?你上呀!”
吴弋脸色则是发白,他又不傻,对杨清源他都是利用对方直肠子,耍诈取胜,现在这黑衣少年如此厉害,他哪里会是对手。倘若上前,岂不是自取其辱?
就在这时,从假山上跳下一个少年,瓮声瓮气道:“我来会会这小子!”
众人目送他大摇大摆走到空地中间,下巴一扬,高声喝道:“爷爷我是个敞亮人,从不藏头露尾,就明白告诉你,我叫程俊南,是宁河程家人,你可记好了!”
黑衣少年笑道:“俊男?真是好名字,瞧你确实挺一表人材的,不错不错!”
程俊南最讨厌别人笑他姓名,不由涨红了脸,很气地哼了一声,唰地一下拔出了腰上的佩剑:“孙子才总说嘴呢!是爷们儿就亮家伙事!”
后面围观的少年们纷纷给程俊南呐喊助威。这位程公子在他们当中,功夫算是出类拔萃的,他上了场,少年们大多觉得放了心,不说胜券在握,总比杨清源要争气些吧。
程俊南的表现确实比杨清源要出息多了,至少让黑衣少年拔出了刀来。
那是一把通身乌黑的窄刃长刀,刀锋犀利,如一痕冷月。而黑衣少年竟是左手使刀,刀法刁钻,古怪难测,程俊南勉力支撑了二十几个回合,被黑衣少年一刀挑飞了剑,垂头丧气地败下阵来。
少年们都一阵沉默。
今天还真是碰上砸场子的硬茬了?这黑衣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头?各人在家里师门里,也未曾听说江湖上新出什么厉害的年轻刀客,他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他到底想干嘛?
眼见黑衣少年慢悠悠地并指抚过长刀,将刀缓缓归入鞘中,有人吞了口唾沫,小声道:“看、看来必须要白城出马了!”
这一提议立刻得到了热烈的响应,呼应声如水中波纹般迅速荡漾开去。
“对对,没错!只有白城出马才行了!”
“白城肯定能赢!”
“白城,快给那小子一点厉害瞧瞧!”
坐在假山最高处的白衣少年没有即刻做出反应,他姓谢,是东南武林名门寒铁剑派掌门唯一的儿子,虽然今年才十四岁,但他是这群小伙伴中武功最好的。
这个不速之客不简单。
在高处看了两场比试,他心里已然在暗自惊叹,那黑衣少年不论身法还是刀法,都是极出色的,只是完全看不出师承门派,猜不出究竟是什么来头。比起能不能取胜给大家伙儿挣回脸子,他更担心这人别是什么邪门歪道出来的,他们别一不留神招惹上麻烦。
不过看他态度虽然颇为倨傲气人,但两次交手中,都极有分寸,哪怕是有好的机会,因为可能会伤到人,也宁愿放弃。而且两次都是以打掉对手兵器的方式结束,乍一看似乎故意耍威风,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完全避免了对手受伤。
倒也不像是来找麻烦的。
谢白城便一拍石面,整个人飘然而起,如一只展翅白鹭般轻盈地落在黑衣少年对面,右手一挥,一柄雪亮的银色长剑直指黑衣少年的鼻尖。
“兄弟,咱们俩过过手吧!”
黑衣少年看着他却忽然一呆,旋即转开脸,指着他,对他身后的少年们喊道:“你们怎么回事啊?居然要派个小姑娘出来?”
少年们都沉默了。
沉默,沉默是今天的灿锦园。
谢白城脸上一热,原本还算冷静克制的心情瞬间破碎,一阵怒火燃上心头。
这人到底是有什么样的本事,每一句话都能精准地踩中别人的痛处!
程俊南最讨厌别人拿他名字说笑,他便提他名字;他最讨厌别人说他像女孩儿,他便张口叫他小姑娘!
谢白城化怒火为剑气,唰的一剑,惊鸿般袭向黑衣少年的喉头。
“哦哟!”黑衣少年连忙往后一仰身躲开,望着他笑道,“小姑娘这么凶啊!”
谢白城唰唰唰连出三剑,这叫“春色三分”,分别刺向黑衣少年上中下要害。
黑衣少年旋身如飞,左躲右闪,第一次显出一点狼狈。
后面观战的少年们一起鼓掌叫好,给谢白城助威。
谢白城乘胜追击,出招越发迅疾,银色的剑影简直像暴雨般向黑衣少年砸过去。
不过黑衣少年可不是任凭风吹雨打的娇弱梨花,他一边躲开谢白城的剑招,一边探手拔出刀来。
“铛”的一声,银亮长剑和乌黑长刀第一次在空中相抵。
谢白城早有准备,深吸一口气,运转周身真气,灌注于剑上,虽然他比黑衣少年矮了近一个头,但刀剑对峙,他竟毫不退缩,完全不落下风。
黑衣少年眼中闪过一抹惊异,显然是没料到面前这个看起来纤细柔弱的少年有这样出色的内力。
黑衣少年的刀贴着谢白城的剑身“噌”地一下滑了过去,对峙结束,两人各出招式,再度斗在一起。
谢白城的身法轻盈,剑招则一招快过一招,这样就在身前形成了一道银色的屏障,让黑衣少年的刀难有机会攻入这屏障中来。
但黑衣少年似乎也并不着急,在他骤雨般的剑招中,四两拨千斤地时不时挡上一刀,就化开了他的攻势。只是他的出手也仅止于此,停留于防守,并没有尝试反击。
围观的少年中便有人高声叫好:“厉害!白城厉害!快打得他满地找牙!”
然而谢白城并未欣喜起来。他留神看那少年,见他目光很专注在他的剑招上,与其说他是只能被动防守,不如说他在探索研究他的剑法。
这也太气人了!这么不把人当一回事吗?!
谢白城一生气,手上剑招反而慢了下来,一招一式变得沉稳有力,周身骤然带上了一股无形的威压!
黑衣少年“咦”了一声,抬眼望向他,旋即一笑。那笑容却和之前的轻松戏谑不同,带上了一层明显的认真和兴奋,有一种似乎终于遇上了对手的喜悦。
他的刀法也骤然一变!
那把锋锐坚硬的黑色长刀,在他手中好像突然变软了,变得像一条漆黑的蛇一样,诡谲莫测地从难以预料的角度钻出来。只要有一丝丝缝隙,一点点破绽,都会被他,被那冷月般的刀尖捕捉到。
谢白城毕竟只有十四岁,这样竭尽全力的打法非常消耗体力。过到五六十招后,他渐渐开始觉得两条腿像绑上了砖块,每一次呼吸也让胸口一阵疼痛。
这样下去可不行。
对方个子比他高,臂展比他长,本来就占着些优势。以往他跟比自己高大的对手对阵时,倚仗的都是自己轻灵的身法,但黑衣少年个子虽高,动作却丝毫不迟滞笨拙,灵活程度完全不逊于他。
会输。
谢白城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凭直觉他就知道对方还未使出全力。倘若他也输了,那他们今天这个脸就真的丢定了。
他可不是单单为了自己在比这一场,还是为了整个越州武林的颜面呢!
想到这里,谢白城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有些冒险的念头。
倘若他所料不错的话,这个黑衣少年试探他们居多,是不会真的出手伤人的。
所以,他可以利用这一点!
眼下情形不容他再多犹豫,想到便干。他倏地放弃了一切防御自保的动作,挥剑只攻不回。
黑衣少年的眼中又一次流露出一抹惊异之色,但他手中的刀却的的确确的往回缩了!
他料对了!
黑衣少年不愿伤了他,也就是说哪怕他直接往他刀上撞,他也只能选择回刀避开!
这下情势可就瞬间逆转了!
虽然多少有些赖皮,但为了越州武林的颜面,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谢白城干脆以自身为盾,逼的黑衣少年别手别脚,无法施展。与此同时他自己则招招直指对方要害。黑衣少年无法,被他一连逼退了好几步。
围观者中有的瞧出来了,看着白城的行为连连惊呼,为他担惊受怕;没留神察觉的,只觉得白城忽然占尽上风,顿时欢欣鼓舞,大声喝彩。
黑衣少年眉头一蹙,瞪了他一眼,似乎有些着恼了。
……他承认他这样做是有点不讲武德啦,但这黑衣少年自己也有错嘛,这么嚣张是要干嘛呀!不是自己找打吗?
就在他内心发生这一点点小小动摇的一瞬间,那柄长刀犹如一道黑色闪电般,忽然从他的剑下直刺他的胸前!
这一刀实在太快了,而且谢白城的打法早已放弃了防守,只是倚仗黑衣少年不会伤他,哪料黑衣少年忽然刺向他的要害呢!
谢白城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这个时候回护已经来不及了,倘若给刺中了,那可惨了,那把刀看起来好锋利,肯定很痛——
那把刀忽然诡异地偏转了一点方向。
转瞬间从他的胸前一擦而过。
谢白城到底年少,在那一刀锐利的刀风下,一下子乱了阵脚,两腿一软,差点要摔下去。
但一道黑色身影忽然掠了过来。
随即一条手臂在他腰上轻轻环了一下,一触即离。他却借着那股劲,稳稳地站住了。
他呼哧呼哧喘着气,转头望向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也有些喘,胸膛起伏着,额角闪着汗。看向他咧嘴一笑,抬手指指他:“太狡猾了吧!”
谢白城没有说话。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碰到这么厉害的对手。尽管父亲常常教训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厉害的人物多着呢,不可骄傲。但他平日游戏相伴的小伙伴中,确实难有能成他敌手的,所以难免也滋生了他一点自视甚高。
今天,他终于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人外有人了。
这个黑皮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他们俩面对面站着,有不明就里的围观者抢先喊了起来:“平局!这是平手了!”
有人看出来了,但眼见着场上反正也没分出明显胜负,两人都好好站着,兵刃都在手里,于是也浑水摸鱼地跟着喊:“平手!平手!”
谢白城冷冷盯着面前的黑衣少年,归剑入鞘,沉声说了一句:“我输了。”
其余少年顿时哑巴了。
谢白城垂下视线,冷着脸,从黑衣少年身边擦肩而过,走回伙伴中间,有小伙伴赶紧给他手巾擦汗。
他正低头揩着额上的汗水,忽然背后传来一道爽朗的声音:“我叫谭玄,从衡都来!只是想跟诸位交个朋友,刚才多有得罪,还请多多包涵!”
谢白城拿开手巾扭头看回去,只见那个叫谭玄的少年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是的,只望着他,压根没去瞧旁的人。
他心里依然有些莫名的恼,不知是因为年少气盛忽然受了挫,还是怎么的,反正就有些不得劲。
他就假装听不见,不理他。
但终归有年纪长些的少年开口接下了话:“姓谭的,你什么来头?哪门哪派的?师父是谁?”
谭玄则笑着道:“对不住,这些都不能说。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可能会去各位府上叨扰,到时候再慢慢叙说吧。”
众人都有些费解,这“去府上叨扰”是个什么意思?但这个叫谭玄的少年看起来又不像什么居心叵测的坏人,何况他自称是衡都来的,衡都可是京城!
一时彼此无言间,谭玄却忽然又开口了:“喂!”
这没头没脑的,喂谁呢!谢白城背对着他,继续假装自己没有耳朵。
但周围伙伴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毫无疑问,这“喂”的是他。
众目睽睽之下,谢白城总不好再耍小孩子脾气般置之不理,便满脸写着不高兴地回过头,看向谭玄。
谭玄却一点不生气的,笑眯眯地抬起手,在自己的鬓角边比划:“刚才是我胜了,我的奖赏呢?”
谢白城愣了一下,旋即血往上涌,满脸通红。
这什么人啊!胜者由他来簪一支花,这本是他们小伙伴间的玩闹,不知何时就成了个默认的规矩。大家都这么相熟,他也只是觉得有趣。这个人、这个人、这个人算什么东西啊啊啊啊!他们认识吗?他们很熟吗?怎么脸皮这么厚呢!
亮堂堂的大好春光里,谢白城谢小少爷真是要气死掉了!
第127章
谢白城一直到回到家里都还没消气。
他一路气呼呼地跑进父母住的院子里,二姐谢锦城正在廊下逗绿嘴鹦哥玩儿,见他脚步咚咚咚的,便笑道:“怎么了,谁惹你这小祖宗不高兴了?脸拉得这么长。”
他懒得理会,就一阵风似的从二姐身边刮过去,还故意扭头对绿鹦哥做了个鬼脸,吓得绿鹦哥直扑腾翅膀,撞掉了一根羽毛。
“你吓唬它干嘛?它得罪你了?”锦城的声音从他身后追来,他头也不回,一挥手掀开了门上的竹帘,抬脚就要跨过门槛。
“哎哟!”有个人正好要从里面出来,差点迎面撞上,好在谢白城身手灵活,硬生生停住了脚步,定睛一看,却是三姐谢华城。
华城只比他大两岁,今年十六,是个容貌娇艳的娉婷少女。可惜或许是年纪太接近了,两人从小就不大对付,一言不合就能闹得鸡飞狗跳。
现在华城打眼一看是他,顿时冷笑一声:“我道是谁这样冒失呢!怎么着,有人触你霉头了?才好呢,叫你天天出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鬼混!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呢!”
谢白城垂目瞥她一眼——去年冬天他的身高终于超过了华城,能俯视她可真是太好了。他本来心情不好,不想搭理她的,但华城这一顿尖酸刻薄的抢白,还把他朋友们称作不三不四的人,也欺人太甚了,他也不知怎地,脑子里忽然就莫名地冒出一句话,而且他的嘴巴还擅自的就把这话讲出来了:“小姑娘这么凶……当心嫁不出去!”
后半句是他擅自加的,毕竟对着真正的小姑娘,这样好像更有杀伤力些。
谢华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似乎难以置信。末了柳眉忽地倒竖起来,双手叉腰,挡在他面前:“你叫谁小姑娘呢!我是你姐!你嘴巴这么坏,又斤斤计较的,我看你才嫁不出呢!”
谢白城左右突击,都没能冲开华城的阻拦,心中顿时有些不耐烦,大声道:“我又不嫁人,爷是要娶人的!”
华城“喝”了一声,眼睛眯了起来:“了不得了不得,都称上爷了,好大一个爷哟!”
谢白城心里忽然“咯噔”一下,随即果然地听到了母亲的声音:“白城,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我可不记得有教你这样粗野呀!”
谢华城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笑容,白城狠狠瞪了她一眼,坏人!唉,他也不该忘了娘就在里屋这件事的。
说话间,谢夫人轻移脚步,从里屋挑门帘出来了。她看起来不过三十几岁的样子,容貌依然端庄秀美。她先是嗔怒地瞪了独子一眼,随即道:“快给你三姐赔不是!”
没法子,母亲的命令不能不遵守,谢白城只好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哼哼唧唧地道:“三嗯都勿起。”
“咦?你说啥呢?我怎么听不清呀?”谢华城幸灾乐祸地把手放在耳朵边,凑近了他。
谢白城翻了个白眼,望着屋顶大声道:“三、姐、对、不、起!我不该说你嫁不出去,你肯定能嫁个如意郎君!”
“你!”谢华城俏脸飞红,气得用手指着他。
谢白城却对她做了个鬼脸,从她身边一溜烟跑过去,跑到娘身边揽着娘,头靠在娘肩膀上撒娇。
“你这张嘴啊,真是该打!”娘扭头亲昵地看着他,举起手佯装要揍他,最终却只是轻轻在他脸前晃了一下。
“多大的人了,还天天黏着娘撒娇,真不害臊!”华城气哼哼地对他说完,用力跺了一下地,扭身出去了。
娘爱怜地拍拍他的脸颊,柔声道:“你们今天比试完了?玩得开心吗?”
这一下可戳中他的心事了,谢白城撅起了嘴:“别提了,娘。本来我们都开开心心的,谁知道忽然冒出来一个不认识的少年,好生厉害!程俊南都不是他的对手!”
“那你呢?你跟那人交手了没有?”
谢白城迟疑了一下,松开抱着母亲的手,悻悻然地“嗯”了一声。不过旋即又道:“我跟他过了七八十招,本来都要取胜了,却一个不小心给他钻了个空子!哼,那个人狡猾得很!”
谢夫人笑道:“你爹不是常说你,人外有人,做人切不可骄傲自满。你才见过多大世面,比你厉害的人多了去了!过两天你爹也该回来了,你可练得勤些,别让他回来一查又露馅了。”
谢白城敷衍地点了点头,随即道:“娘,你听说过衡都附近有什么厉害的用刀的门派吗?”
谢夫人迟疑了一下,微蹙眉头想了会儿:“没听说过。衡都是天下第一繁华热闹的大城,但毕竟是天子脚下,武林门派反而是没有多少,不怎么兴盛的。”她说着笑了笑,“毕竟那是朝堂之地,跟江湖正好反着呢。怎么了?那个人是衡都来的刀客?”
“对呀!”谢白城认真道,“他说他是衡都来的,我瞧他身法招式,也想不出像哪门哪派,就挺奇怪的。问他,他也不肯说他的师承门派!”
谢夫人微笑着拍了拍儿子的手:“江湖之中卧虎藏龙的人有的是,有特殊原因不能透露师承的情况也不少,你啊,以后见识多了,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谢白城对着母亲诉说了这一通,郁闷的心情也觉得畅快了不少,尤其母亲的几句安慰,让他觉得今天发生的这些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那少年看着明显要比他年长些,所以比他厉害一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哼,等他、等他再长大些,肯定能追得上!
谢白城心情好转,就又跟母亲说了些今天聚会的趣事,待吃过了下午的点心后,终于心满意足地回自己院子了。
等回到屋里,他才蓦然想起,好像忘记告诉娘那个少年名叫谭玄,也忘了讲他说过几日可能会上他们这些人家里拜访的事。
不过这也没什么。他往床上一躺,气定神闲地想。他总不可能是来踢馆的吧?他要是有这胆子,哼,爹爹和师兄肯定会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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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父亲果然回来了。他这趟出去是拜访一个老友,为人家解决些事端。谢白城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事,不过他也不关心这个,爹回来了要考校他功夫才是顶要紧的。
好在他也没敢太偷懒,每日好歹也练足了两个时辰。爹看他演了一套剑法下来,面沉似水,过了半天才“嗯”了一声,谢白城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了,这就代表他过关啦!既然过关了,他就又神气活现起来了,牛皮糖似的黏到爹爹身边,跟他讨要礼物。
爹对他们姐弟还是很宠爱的,每每去外地都会给他们带当地特产的玩意儿回来,尤其是特色吃食,总不会忘记捎给他。
“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天天就知道惦记吃?”爹皱着眉头,板紧了脸孔。
但谢白城知道他就是做做样子,便笑嘻嘻地道:“行万里路,吃千种菜,我又不能跟爹一起纵横江湖,只好先吃点好吃的嘛!”
“哪来的这些胡言乱语?”寒铁剑派的掌门人谢祁虽然还想绷住面孔,但眼睛里的笑意却出卖了他。
他终究还是疼爱这个唯一的儿子,便在他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找你娘要去吧!”
谢白城“哎”了一声,立刻麻溜地跑了。
“只能每天吃几块,可不许一口气吃完了!”爹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谢小公子点点头,穿过门庭,一眨眼就不见了。
美食带来的快乐让他彻底地忘记了三月十五那天的不愉快——不是忘记那个叫谭玄的少年,只是忘记了输给对方的不甘心。谢小公子向来对自己是很宽容的,虽然当时是有一种我一定要刻苦练习超过对方的决心,但……但横竖又不是马上要决斗,不是什么非常紧急的事情,还是开开心心享受各色点心的美味比较重要。
哦,他还忘记了一件事情,就是谭玄说或许会上他们这些人家里拜访。
所以几天后,爹爹打发管家来叫他时,他还咬着半块玫瑰酥悠哉悠哉地什么也没想到。
他问管家汪伯:“要见什么人啊?”
汪伯说:“我也没见着,老爷是派人传话给我的,叫我来请您,对了,老爷还特意叮嘱您换一身讲究些的衣裳,收拾得精神些。”
谢白城从躺椅上跳起来,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半旧的家常衣裳:“这是要干嘛啊?看来来的人挺不一般的嘛!”
他一边说,一边叫人取娘给他新做的衣裳来。
他知道自己肤色白净,容貌秀美,穿白会显得更加俊逸出尘,所以衣裳里有近一半都是白的,这身新衣裳也是。最外面再罩上一件水绿色的半臂,腰带上系着同样水绿色的绦子,整个人看起来清爽飘逸恍若谪仙。
他对着镜子收拾到满意了,转头看向汪伯:“这样行了吗?”
汪伯笑道:“少爷本来生得就顶好的,怎么样都行。”
谢白城也笑了:“那我爹还特意叮嘱叫我收拾这收拾那的。走,咱们去瞧瞧是什么样的贵客!”
他今天心情不错,确切地说,他每天心情都挺好的。所以他开开心心地哼着小曲,昂首阔步地按照汪伯传达的指示,走到了前院的止剑堂。
还隔着十来步远呢,他就听见了来自爹爹的一阵爽朗笑声。
“唉,回想起那时候的往事,真是还恍若昨日啊!可惜,现在已经老喽!是你们年轻人要崭露头角的时候了!”
嗯,这是爹的声音,来访的是个年轻人?什么年轻人啊爹这么重视?
“谢掌门过谦了,您还正当壮年,正是这武林中的中流砥柱,我们还需要您这样的前辈多多指点,教导。”
哟,这年轻人倒是挺懂礼貌的,讲话也怪好听的,马屁拍得不错。
谢白城一边想着,一边走近止剑堂的侧门。
只是,这声音怎么好像有点耳熟呢?
不会是他的错觉吧?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唉?好像就是这几日曾听过……
跨进门的一瞬间,谢小少爷的脑海中忽然电光火石地一闪:不对!这不是那天那个讨厌鬼的声音吗?!
那个、那个叫谭玄的讨厌鬼!
他的眼睛在下一个瞬间确认了他的记忆没有出错。
讨厌鬼谭玄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堂上的雕花扶手椅中,面带正直又谦和的、标准好少年式的笑容,跟他分毫不差地,对上了眼。
第128章
谢白城呆住了,脚步停在进门处,往前走也不是,往后退也不是。
谭玄脸上的标准好少年笑容也僵住了,谢白城总觉得自己好像看到那笑容上咔嚓一声迸开了裂缝。
止剑堂内一时之间只萦绕着谢祁大笑的尾音,在高高的屋顶下,颇有些要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架势。
谢祁低头喝了一口茶,终于察觉到了气氛不对,抬头看看谭玄,又转头看看呆头呆脑站着不动的儿子,不由奇怪,招了招手:“白城,你傻站着干嘛,快过来,我给你引见一下。”
谢白城步伐僵硬地走过去,谭玄则有些心虚地转开了目光。
谢祁“咦”了一声,笑道:“怎么,难道你们见过?认识?”
这该怎么说呢!
谢白城一步一步挪到谢祁的身边。他一个字都没跟谢祁提过他遇到神秘少年比武输给人家的事——这不是自己找教训嘛!但当事人怎么真的跑上门来了?!还跟爹爹一副相谈甚欢的架势,感情他那天不是信口胡诌啊!哦,也不是上门踢馆……
“前些日子,曾和谢公子有过一面之缘。”谭玄先开口了,看向他的目光清澈又明亮,闪动着一种亲切的光辉,光瞧他这眼神,谢白城差点以为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可歌可泣的感人往事呢。
“我到越州,就听说越州武林中的一些年轻人,组了个什么会,常在一起切磋交流,觉得好奇,就去凑了个热闹,想着先跟年纪相近的同伴熟悉熟悉。”谭玄又进一步补充。
谢祁笑着一摆手:“嗨,我知道,他们那就是小孩子在一起闹着玩的,倒是在吃喝玩乐上花的时间更多。论功夫,恐怕没有能是你对手的吧?”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话听起来很谦逊,但看谢祁那亮闪闪的目光,内心对自己儿子的本事还是有相当的自信和期待的。
儿子在旁边就有些心虚,脚尖虚点着地扭来扭去。
谭玄却不慌不忙地微笑了一下:“谢掌门谬赞了,晚辈不过侥幸,勉强胜了小谢公子一招。”
谢白城觑了他一眼,谢祁脸上神色却是一怔,旋即扭头瞪向儿子:“你跟谭公子交过手?怎么都没跟我提起过?”
谢白城低着头,哼哼唧唧地道:“好久没见到爹爹……您一回家我太高兴了,就给高兴忘了。”
这当然是明晃晃的大谎话。但碍着有外客在,谢祁也不好怎样,只能是再瞪了白城一眼,方又转脸对着谭玄笑道:“肯定不是什么侥幸,毕竟名师出高徒,你得你师父真传,必定是年青一代中的翘楚。”
未容谭玄再出言谦虚,他又看回一旁的儿子:“白城,谭公子要在越州待一些时日,你可要和他多亲近亲近,多向他学习才是。他初来乍到,人地不熟,你也没什么事,多领着谭公子四下转转,他有什么想知道的,你多给他说一说,听到没有?”
这么一篇话,每一句都像一个大榔头,在谢白城头顶上砰砰地砸,砸得他脑瓜子嗡嗡直响,眼前金星直冒。
什么啊!为什么他要跟这个讨厌鬼多亲近啊!还向他学习,学习他高超的说话技巧吗?而且什么叫他没什么事?…他才有了灵感想试着做一种点心的,忙得很呢!大好时光,拿去陪这个人?!噫!
然而讨厌鬼还在用亲切的目光看着他,爹也在虎视眈眈,他只能悲壮地点了点头,默默咽下一肚子的不情愿,说了一句“知道了”。
讨厌鬼立刻对他一拱手,说:“那在下就先谢过小谢公子了。”
谢白城悄悄咪咪地对他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这会儿装得这么彬彬有礼的给谁看呢,那天豁然刺向他的那一刀可是一点都不客气的。
然而旁边的老谢也对着他不太明显地“啧”了一声,他只好对着谭玄敷衍地拱了拱手:“不必不必,谭公子太客气了。”
谭玄又转而对谢祁很恭敬有礼地道:“那晚辈今天就先告退了,等我回衡都,一定把您的话带给师父。”
“好,好,”谢祁笑眯眯地连连点头,站起身道,“我送你出去。”
“哪敢劳烦!”谭玄赶紧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您请留步,不要折煞晚辈了。”
谢祁便颔首笑起来,似乎对这个礼貌周到、举止得体的少年十分欣赏,十分满意,随即又转头在儿子背上用力拍了一巴掌:“白城,你替爹爹送送谭公子!”
谢白城简直想仰天长叹,他今天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冲撞了哪路神仙鬼怪?!
他心里已经在想待会儿到底是该撒盐还是该用艾草熏一熏来祛除晦气了,但眼下爹爹交代的任务总得去完成。
不得已,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前蹭了两步,对着谭玄比划了一下手:“谭公子,这边请。”
谭玄对着他微笑了一下,向他所示意的方向跨出了步子。
止剑堂到大门的距离并不远,谢白城心里就指望着两人保持平静而客气的氛围,不声不响地走到大门外,然后他挥一挥衣袖,作别这位衡都来的贵客,为今天的会面画上圆|满的句号。
然而客不遂主愿,刚走出止剑堂没几步,谭玄就主动向他搭话:“那天我一时眼拙,把你当成女孩子了,对不住啊。”
谢白城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这个人怎么又开始展现他高超的说话技巧了,非得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吗?他好不容易都快忘了。
见他没说话,谭玄就自个儿继续说下去:“唉,我那天是真以为是个姑娘女扮男装好方便练武……我是听说过谢掌门有个儿子,不过不知道叫什么,他们那天也就管你叫白城,我也不知道你姓谢呀。”
谢白城终于忍不下去了,他冷冷地瞥了谭玄一眼,嘴角带起一丝讥诮的笑:“你们衡都人,都像你这么会聊天吗?”
谭玄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脸上蓦地浮现出和初次见面那天一模一样的,有些狡黠又有些不羁的笑容:“你们越州人,都像你这样喜欢把脸拉得三尺长吗?”
谢白城顿时气结,连脚步都停了一下,谭玄却笑嘻嘻地看着他,刚才那一脸正气凛然的好少年的模样全然不见了踪迹,甚至还继续说:“哎呀,越州人也都喜欢这样嘟着嘴的吗?”
谢白城简直想转身冲回止剑堂里,把谢祁拉出来,让他好好看看这个谭玄到底是个什么人!
爹爹,爹爹,你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能被个毛头小子装模作样的就骗过去了呀!
但他谢白城也是堂堂正正的谢家少爷,寒铁剑派未来的掌门人,哼,他是要靠自己的力量对抗这种虚伪做作的讨厌鬼的!
于是他把嘟出去的嘴收回来了,拉长的脸扯回来了,换成了一抹云淡风轻的迷人微笑:“谭公子,听你和家父刚才的话,家父和令师好像认识?”
他这骤然的变化让谭玄又怔了一下,不过他旋即收起了脸上那丝狡黠,也规规矩矩起来:“是,他们年轻时认识的,到现在也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了。”
谢白城道:“不知令师是哪位高人,倒未曾听家父提起过。”
谭玄脸上忽而浮出有点暧昧的笑容,稍稍低下头道:“嗳……这个嘛,现在倒还不太方便说。”
谢白城又问:“那你千里迢迢到越州来,是有什么事要办吗?”
“事情是有些事情,不过现在……嗯,也不太方便说。”
谢白城“哦”了一声,斜睨过去:“谭公子看来是身负大任,秘密很多呢!倒还有空去光临我们那瞎胡闹的海棠会,怕是耽误谭公子宝贵的时间了。”
这下轮到谭玄脸色尴尬起来了。他揉了揉鼻子,讪讪地笑了笑:“……也不是,嗨,告诉你也不是不行,我此番前来,本来就是要立足于越州,了解东南武林各门各派的现状的。只是因为我师父和令尊相识,交情不错,很敬重令尊的为人,所以想请令尊暗中助我一臂之力。”
他这番话倒是让谢白城愣住了,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
他侧头怔怔地看了谭玄好一会儿,直到那个皮肤微黑的少年也转过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眸,有些疑惑地回望向他,他才讷讷道:“……谭玄,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谭玄“嘿嘿”笑了起来,摸了摸后脑勺:“……我就是我呗。对了,我刚才说的话你别说出去啊,暂时还是要保密的。你是小谢公子嘛,我才不瞒你的。”
谢白城没有说话,眉头微皱,继续大步向门口走。
谭玄慌忙跟上他的脚步,觑着他的脸色道:“喂,谢白城,你知道明珠巷吗?”
谢白城头也不回地道:“知道,怎么了?”
“明珠巷里有个绿琉璃瓦的门楼,门楣上刻着‘松风竹韵’的,我就住那。”
谢白城蓦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谭玄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到他身上,勉强停下,对他露出了一个居然有点憨厚的笑容。
谢白城动了动嘴唇,但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只稍微点了下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他们已经走到了大门口。
谭玄在大门前跟他并肩站着,看着他,一副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的样子,但谢白城等了他一会儿,也没见他说出什么来,便比了一下手,说:“谭公子,请慢走。”
谭玄“啊”了一声,对他一抱拳:“多谢小谢公子相送,在下告辞。”说完他便一撩衣袍后摆,走下台阶。
谢白城站在门槛前,看着他高挑挺拔的背影向道路前方走去,咬了一下嘴唇,忽然一握拳,冲着那道背影高喊:“喂,谭玄!”
那道身影蓦地停住了,肤色微深的少年回过头来,阳光恰好迎面照在他脸上,照得他眼睛分外明亮,整张脸也显得格外轮廓分明,很有些高鼻深目的英俊。
谢白城深吸了一口气,冲着已在十几步开外的谭玄道:“过两天我去找你!我们认认真真再比一场!”
他话音刚落,谭玄就笑了。那是个很爽朗很洒脱的笑。
他冲他用力挥了挥手,说了一个“好”,随即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第129章
一个时辰内,谢白城第八次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他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脑袋发热了。
如果不是脑袋发热,他怎么会真的跟谭玄说了要再比一场呢?!明明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和对方是有差距的,他怎么就……怎么就……唉,不管再怎么认认真真,还不是自取其辱嘛!
比试输了确实让人不甘心,不过最让他难以翻篇的,其实是当时比试时,他求胜心切,故意利用谭玄不会真的伤人这一点钻了空子。
钻了空子还输了,这就不单单是技不如人,还很丢人。
他谢小少爷向来自诩光明磊落,做事有那么几分侠气,但那天的那场比试,实在是让他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就算是输,也该堂堂正正的输,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至少换来一份坦然。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唉,今天在爹爹面前,谭玄还只字未提,甚至相当谦虚地说是侥幸胜了一招。
这比跟爹爹说实情还让他难受。
让他觉得……让他觉得,对方是不是真的把他当小孩子啊?!他可是整个越州声名赫赫的谢家小郎君,未来寒铁剑派的掌门人!他谢白城拿得起,放得下,赢得起,更输得起!
胜败乃兵家常事,输……输了一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努力练习就是了!好!等他过两天去跟谭玄堂堂正正比试一场,他就能把这件事彻底抛在脑后,专注于以后了!
不过这个谭玄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刚才问爹,爹也不肯告诉他实情,只神神秘秘地说,他师父是很厉害的人,他也很有来头,总之他看起来也是个很正派的少年,跟他多来往来往没有坏处,待到以后,说不定还很有好处,便只是为寒铁剑派的未来考虑,也要跟他多来往来往。
末了爹还说,你那些朋友们,都还不及你,你天天跟他们厮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几两重,要飘起来了。跟这个谭公子多接触接触,也好让你开开眼界,知道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别一叫你练功你就叫苦叫累、怕冷怕热的。
得,又转回教育他上面来了。
谢白城找了个借口,赶紧溜回自己住的景明阁,然后就一边啃着腌杏脯,一边皱眉苦思到了现在。
不过他这会儿算是理清思路,下定决心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既已做出了约定,那就只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了。
多思无益,谢白城躺到了床上,翘起腿,正打算闭眼假寐一会儿补个午觉,忽然又睁开眼睛,从床上跳了起来。
不对不对不对!他不能就抱着必输无疑的心态去比试啊!这也太没出息了吧?!所谓尽自己全力,总不能躺着打瞌睡也算吧?
他的眼前倏然又浮现出三月十五那天,谭玄那变幻莫测的刀法,还有他那有点懒洋洋的,显然没怎么把他们放在眼里的笑容。
不蒸馒头还得争口气呢!就算会输,他也不能让谭玄轻轻松松就赢啊!得给他点颜色看看,叫他知道越州也不是没人!
想到这里,他一把抓起了佩剑浮雪,咚咚咚下了楼,在院子里认认真真地练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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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谢白城真的去了明珠巷。
明珠巷其实算是靠近越州的闹市了,距离越州名胜琴湖不远,但是要从热闹的大街上拐两个弯才能进去,所以倒算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谢白城按谭玄所说的,一路看着门脸找过去,果然在巷子中段找到一个覆着绿琉璃瓦的门头,下面一扇对开桐木门严丝合缝地闭着,两只有些发暗的铜门环静静地垂挂在门板上,里面不像有人的样子。
谢白城下了马,有些犹豫地走上前去。午后的明珠巷里人迹冷落,很是安静。他稍稍凑近了大门,把耳朵贴过去听了会儿,没听到任何动静。
这里真的有人住吗?不会是他找错了吧?
他往后退了一步,又抬头看看,确实是绿琉璃瓦没错,门楣上也的确刻着“松风竹韵”几个字,往两头望望,好像都没有这样的门头了。
那应该就是找对了。
他定了定神,按了一下腰间的浮雪,小心地扣响了门环。
铜门环打在厚实的门板上发出的声响,在安静的巷子里似乎都发出了回声。
谢白城被稍微吓到了一下,停了手又四处望望,周围还是一切如故,并没有人冒出来质问他要干什么。
……他是正大光明约好才登门的,干嘛要像做贼似的心虚啊!
谢白城顿时对自己有些生气,又见门里竟没有任何动静,干脆用力“咣咣”拍了几下。
谭玄该不会是忘了吧?!
就在他心底升起这个疑惑的同时,面前的大门忽然哐当一声打开了,出现在门里的是个高大如铁塔的中年汉子,上半张脸横眉立目,下半张脸则淹没在浓密的虬须中。
这实在太出乎谢白城的预料了,他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剑柄上,紧张地望着这尊铁塔,安静的明珠巷和秀气精致的门楼下出现这么一位真是太违和了,感觉应该放在什么绿林好汉的山寨里才相称。
“小公子,你找哪个?”铁塔瓮声瓮气地开口了,蒲扇般的大手按在门板上,衬托得那铜门环格外精致小巧。
“我找谭玄……谭玄住这儿吗?”谢白城咽了口唾沫,“我是说,他告诉我他住这儿。”
“谭玄?”铁塔低头瞧瞧他,随即“嗯”了一声,“是住在这,你是谁啊?找他什么事?”
……谭玄是真的忘了他们约好比武的事了?!那天不是明明答应得好好的,爽快得很吗?
谢白城顿时更生气了,但无论如何这铁塔汉子是无辜的,他总不能冲人家发火,便强自按捺来:“我叫谢白城,是跟他约好……今天来拜访他的。你是他什么人,他没有告诉你么?”
那铁塔汉子摇了摇头:“我是他属下,未曾听他提过。”他说着又上下打量了谢白城好几眼,“你是寒铁剑派谢家的小公子?”
谢白城倒没料到他居然猜出了自己身份,更没料到他自称是“属下”,这个谭玄到底是什么来头?还有这么个看起来就不简单的“属下”?
他点头肯定了铁塔汉子的话,铁塔汉子便忽地往旁边侧身让开了:“既是谢家的小公子,那就请先进来坐吧。小五爷出去办些事,一会儿便会回来的。”
谢白城有些犹豫,他抬头看了一眼门里,映入眼帘的是个四四方方宽敞院子,此刻安安静静的,看不出还有其他人的迹象。
可是这铁塔汉子叫谭玄“小五爷”,这是他没听过的称呼,似乎应该真的是谭玄属下的样子。他便横了横心,跨进了门槛。
铁塔汉子出门去,把他的马牵了进来,还笑呵呵地摸了摸马儿的鬃毛道:“谢小公子,你这马可真是不错啊!”
谢白城回头看了一眼,他的马是去年生日爹花了重金买来的一匹良驹,最要紧的是特别漂亮,通体雪白,鬃毛和尾巴都仿佛是柔软灿烂的银线。这匹马到现在还未完全成年,此刻站在铁塔汉子身边,愣是被衬托得像个玲珑秀气的小仙女。
“敢问您如何称呼?”谢白城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铁塔汉子慌忙道:“在下姓常,单名一个岳字,就是山岳的岳,小公子就叫我常岳,或者老常都行。”
正说着话,前方跨院门廊下,忽地又冒出一个人来,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身材瘦削,背有些佝偻,相貌倒很和善,而且和这虬须大汉截然相反,脸上光溜溜的,一根胡子也没有。
“怎么回事,来客人了?”老人眯缝起眼睛往他们这边看着,常岳笑道:“丁伯,这是谢小公子,来找小五爷的,说是跟小五爷约好的。”
“约好了的?也没听小五爷说啊。”丁伯细细打量了谢白城几眼,“哟,这孩子长得可真俊,江南的水土就是养人啊。”
“小五爷早上不是一直没出去?直到吃了午饭才走的,怕不就是在等这位小公子?”常岳道。
“嗳,有这个可能。小公子啊,你且坐坐吧,小五爷也不会出去太久的。”丁伯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把谢白城往后面一进院子引。
谢白城跟在他后面进了第二进院子,看起来后面应该还有第三进,这处宅子,看门脸不觉显,里面倒挺别有洞天的。
丁伯把他带到的是一间类似书房的房间,但架子上没放多少书,窗下有张长方书案,上面搁着笔墨纸砚。左上角有一本似乎写了好几页的簿子用镇纸压着。
他被安置在靠墙的一把圈椅里,丁伯又给他捧来了茶和点心,招待不可谓不周到。
谢白城乖乖坐着,喝了一口茶,又拈了一块点心吃,然后就呆呆地看着日光在窗户上慢慢地移动。
四下的静谧让他渐渐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个奇怪的梦,他到底怎么会坐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一个人傻傻地喝着茶呢?
谭玄这个人怎么回事啊?明明说好的事情,怎么能这么不靠谱呢?!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似乎都在一点一点动摇,溃散,他简直想站起身来跑出去,跑回家去,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还夹杂着说话声。
那个不靠谱的人,终于回来了。
第130章
一个高高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前,旋即衣摆一撩,一条长腿跨了进来。
谭玄低头,视线跟他恰好撞在一处,张口第一句话便是:“我得先说清楚啊,我没忘记,我真的没忘记!”
谢白城不说话,只瞪他,用力瞪他。两只手搁在腿上,也用力地攥成拳头。
谭玄瞥瞥他的拳头,一脸无奈地道:“不是……你是说两天后,但咱们也没说好具体是什么时候。我本以为你会先打发人来说一声,结果一直也没等到……我今天正好有件事得出去一趟,我真的一直等到中午啊,不骗你的。”
这话和之前常岳的话倒对得上。常岳压根不知情,肯定不会帮着圆话,那这就应该是真的。
的确,他只说了两天后,也没讲具体时间。他是横竖整天都待在家里的少爷,所以下意识地觉得随时上门都可以,却没考虑到谭玄是有自己事情的。
但、但他也不想轻易承认是自己的失误……而且谭玄年纪也不大,就一副很独当一面的样子,对比之下,他这天天待在家里的日子是不是也太寒碜了点……
所以他干脆直奔主题了,一把抓起搁在一旁的浮雪道:“那咱们就赶紧去比过吧。”
谭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似笑非笑道:“你真的要比啊?”
谢白城皱起了眉,这人什么意思啊?他到底哪一丝哪一毫看起来像开玩笑的?还是觉得他不是对手,太自不量力?
“不是、不是!”谭玄赶忙笑着摇摇手,“我的意思是,咱们这才刚见上面……刚见面就马上打起来,又不是仇敌。你……你要不再吃点点心?”
“……不好吃。”
“啊?”谭玄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听岔了。
谢白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指指几上那一碟点心:“你们肯定是上当了,买了那些专做外地人生意的店铺的东西。他们专会把门面装得好看,打出唬人的招牌,做东西却是偷工减料。我们越州本地的老店看起来都是不大起眼的,不是懂行的人指点,你们外地人都不容易找到。”
“真的啊?”谭玄将信将疑地拈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嚼着,还很认真地皱着眉品味再三,“嗯?我觉得还可以啊,点心不都是这个味儿吗?”
谢白城无语地往屋顶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跟这种没有美食品味的人计较,只把浮雪一横:“你到底比不比啊!再不比天都要黑了!”
谭玄赶紧把吃了一半的点心囫囵吞枣下去,一个劲儿点头:“比比比。”
谢白城又扭头望望外面,院子还挺大的,也没什么花花草草,便问:“就在院子里?”
“行啊!”谭玄勾起唇角一笑,“你说了算,听你的。”
他们就一前一后走到了院子里,面对面站定了。
“你先。”谭玄冲他抬了一下下巴。
谢白城深吸了一口气,让精神渐渐沉淀,然后收束,收束到只是心中一团小小亮光、再无任何杂念的时候,他蓦地拔剑出鞘,浮雪如一道迅捷的流星,划出耀眼的银色尾迹,直奔谭玄膻中穴而去。
但是那把黑色的长刀竟然更快,白城甚至都没看清谭玄是如何拔刀的,就听到“铛”的一声,浮雪被迎头挡下。
然而他本就没打算真的把这一招使老,在刀剑接触前的一瞬间,他已经撤劲,只手腕用力,浮雪往回转了半圈,绕开了黑色长刀的阻拦,他整个人也侧过身来。他的动作轻盈而柔软,简直像被浮雪带动的一般。浮雪仿佛挥出了一片灿银的水,那水光倏然漫向谭玄的腰腹。
谭玄即刻变招,身往后缩,长刀下撤,谢白城却用剑在他刀上一推,借着这股力迅捷无伦地转到了他身后,与此同时空着的左手挥出一掌,直击谭玄后背。
这一击实在是非常巧妙。谭玄本来为了躲开他扫向腰腹的一剑就要往后躲,而他却巧妙地抢先一步到他身后,封住他的退路,并且他的刀被挡了一下,又别着手,几乎不可能反击。
这一通攻击谢白城可是苦思冥想了大半夜呢!他猜到谭玄多半会让他先出招,就想了这么个套路,不管怎么说,只要能打中他一掌,终归是挣回点面子来了吧!
但他没想到,明明是在往后躲的谭玄,居然在感知到掌风后,硬生生改变了身体的重心!
谭玄转而向前倒去,与此同时长刀伫地,以为支点,整个人腾跃而起,腿往后凌空踢向他。
腿比手长,他还没能触到谭玄衣裳呢,谭玄的腿就该踢中他了。
不得已,谢白城只好立刻抽身避开。
比试继续。
谢白城的确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心神,全部招式,全神贯注地接下了一招又一招,找机会反击了一次又一次。
但最后,赢的人依然不是他。
谭玄的刀压在浮雪的护手上,再往前进一寸,就要削掉他的手指了。
谢白城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抬起眼来看向谭玄。谭玄离他也不过就一尺远的距离,也张嘴喘着气,但眼眸却是亮晶晶的,闪着很快乐的光彩。
“厉害啊,谢白城!”谭玄把刀撤回,抬手擦了一把汗,“距离十五才过了几天啊,怎么感觉你长进了一大截?”
被夸奖的人没吱声,低头把剑送回了鞘中,随后才道:“那天太想赢了,反而没放得开。”
谭玄笑道:“怎么,今天是不想赢?”
谢白城抬头看了他一眼,歪着脑袋想了想:“不是不想赢,是压根没想输赢,只想尽了最大的努力就好。”他停了一下,拎着领口扇了扇风,呼出了一口气,目光忽然移向了别处,声音也变小了点,“反正今天也没别人在,就是单纯的切磋……切磋嘛,堂堂正正的就行了。”
谭玄看向他的目光里倒多了一份惊讶,过了一会儿才扑哧一声笑了,点了点头:“小谢公子果然是光明磊落真君子啊,佩服、佩服!”
谢白城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揶揄之意?只不过他今天就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虽然输了,但也算输得服气,也……也不必觉得在谭玄面前理不直气不壮了,就懒得跟他跟他做这些口舌上的计较。
“哎,有水喝吗?凉水,我渴了。”
谭玄一愣,旋即扭头叫道:“常岳,拿两杯凉水来!”
院子外头传来粗声粗气地一声答应。谭玄又转回来,抬手指了指他刚才坐等的那间屋子:“进去歇会儿吧。”
谢白城跟在他后头又回到了房间里。之前放茶点的那张小几本就是两边都有椅子的,他们就一人一边坐下。
刚坐下,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常岳端着个盛了两个杯子的托盘进来了。
两个杯子看着都是市面上普通的白瓷杯,应该是他们到了越州后才添置的。谢白城也不客气,拿了一杯就咕嘟咕嘟灌下了肚。
谭玄也拿起另一杯喝了一口,然后指着几上的点心对常岳道:“把这盘子撤下去吧,人谢公子说了,你上当了,买了专哄我们这些外地人的次等货,不好吃。”
常岳浓眉挑起,惊讶道:“有这等事?我看他家招牌打得那么威风,排队的人好长呢!”
谢白城插话道:“是不是开在琴湖边上的?有个金灿灿的大招牌,写着什么‘越州第一酥’的。”
常岳连连点头:“对呀!谢公子你怎么知道的?”
谢白城笑道:“就他家专能唬住人!他家老板压根就不是越州人,还自称百年老店呢!”
谭玄也笑着跟上说:“老常,你以后可得多向谢公子请教,弄点正宗的来呀!”
常岳憨厚地“哎”了一声,把点心碟拿起来:“小五爷,还有什么吩咐么?”
谭玄摆了摆手:“没了,你和丁伯歇着去吧。”
常岳行了一礼退下去了。谢白城却好奇地看向谭玄:“他叫你小五爷,你是行五么?”
谭玄点点头:“对,行五,是家里的老幺。”
谢白城的眼睛中立刻绽出光来,身子也稍微前倾了过去:“真的?我行四,也是老幺。对了,你今年多大?”
“十六,你呢?”谭玄又用下巴指了他一下。
“我十四。”
“才十四啊!”谭玄露出惊讶的神色。
谢白城顿时有点不乐意了:“怎么?看着不像吗?”
“不是,”谭玄笑了笑,“我是说你剑法这么厉害,居然才十四岁。这要再过两年,我怕要不是你的对手了。”
这马屁拍得不错,听得人挺舒坦的。谢白城也抿嘴笑了:“什么呀,我长你就不长么?过两年我十六,你都十八了,肯定也进益了呀。”
“那就要看谁进益得快啰!”
两岁的差距并不算大,他们还称得上是同龄人,稍微聊上几句之后,很快就不觉得有什么隔阂了,甚至还生出了一些对对方的新鲜和好奇。
“谭玄,你上面是哥哥还是姐姐?我是三个姐姐,真想有个哥哥就好了,可惜没有。”
谭玄仰头把杯子里的水一气喝干了,摆在桌上,然后用袖子抹了抹嘴角。
“我?我上面是一个姐姐,三个哥哥,不过他们都不在了。”
“什么?”谢白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谭玄的语气过于轻松,他一时间有些不能确定谭玄话里的意思。
谭玄看着他,咧嘴笑了一下:“他们都过世了。我爹娘也是。”
谢白城一下子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舌头就好像被打了个蝴蝶结,怎么都捋不直了。过了好半天才讷讷道:“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谭玄“嗨”了一声,对他挥了一下手:“没事儿,他们都是……很久以前就过世了。我运气好,活下来了。”
谢白城一时之间真的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事会让一个六口之家,只剩下最小一个孩子,但这又是绝对不能去问的。
他此时只觉得满心的愧疚,自己怎么那么想当然呢?还因为听说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老幺,想拉着人家一起倒倒当老幺的苦水,或者交流一下当老幺的心得,哪里料到面前这个看起来总是自信满满、精神抖擞的少年背后有这样伤心的往事?
他简直像个大坏蛋一样,专门戳人家的痛处嘛!
谢白城顿时觉得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补偿一下。
谭玄这个人其实还是挺不错的,并不算很讨人厌……
那、那就……他脑筋飞快地转了几转,蓦地眼睛一亮,有了!
“谭玄,我请你吃饭吧!吃正宗的越州招牌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