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风景依旧。
这是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的、熟悉无比的道路。
谢白城策马在前,秋鹤晴云紧跟在他后面,沿着衰草披离的山路一路前行。
屿湖山庄的大门逐渐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谢白城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然而到了近前,却被两个腰佩长刀的守门庄丁拦住了。
“什么人?来干什么的?”其中一人手按在刀柄上,很不客气地喝问。
谢白城愣了一下,勒住缰绳,沉声报出姓名,然而那两人却并未让出路来,发问那人依旧继续不依不饶地盘问他们来干什么。
看来屿湖山庄现在的守备严格了许多。
秋鹤气不服,催马上前,提高了声音嚷道:“我家公子你们都认不得了?以往来来回回从没见人敢拦过。”
守门的庄丁斜着眼睛看他:“如今是如今的规矩,这是庄主的吩咐,可不敢违背。”
秋鹤愣了愣,很气不忿地道:“庄主?哪个庄主?”
先前答话那人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道:“那自然是赵庄主了。”倒好像是他们没见识似的。
谢白城的脸色瞬间苍白了下去,他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但立刻又稳住,挥手让秋鹤退下,对那二人温声道:“我来拜访齐掌事,便是通禀给赵庄主……也是一样的。就说是寒铁剑派谢白城来访。”
守门的庄丁道:“齐掌事?那对不住了,他不在……”
话未说完,他的目光忽然从谢白城身上移开,投向他身后。
后面的来路上传来一阵飒沓的马蹄声,不过眨眼的功夫,那阵马蹄声已经卷到了近旁,只听一根马鞭在空中甩出清脆地“啪”的一声,随即一个男声带着怒意响起:“你们真是白长了一双眼睛吗?谢公子也敢拦着?”
谢白城回过头,便见齐雨峰板着一张脸,眉宇间浮现着几许怒气,正蹙眉瞪视着那两个庄丁。
见是他来了,那二人自然不敢再加以阻拦,低眉顺眼地让开了道。
齐雨峰手执马鞭,对着谢白城一抱拳,满脸歉意道:“谢公子,没想到你会来……咱们进去说话。”
谢白城神色镇定地点点头,策马和齐雨峰一道进了大门。
待到向前行了几十步出去,齐雨峰主动开口道:“幸好赵副庄主早上就出去了,要不然少不得还得见他一面,现下算是省去这麻烦了。”
谢白城侧目看了他一眼:“我听方才那二人说……他现在是庄主了?”
齐雨峰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尴尬神色,稍微干咳了一声才道:“唔……是,他现在是临时代行庄主之职,没法子,特殊时期,只能权且如此……唉,只是,你也看到了,现在庄里上上下下实在有些乱套……”
谢白城没有作声,他们绕开了屿湖山庄的正堂浩然堂,沿着湖边的小路一路向前,眼看前方明净堂依然如故地矗立在湖畔,谢白城蓦地一把握紧了缰绳,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地开口:“雨峰,你能不能……把事情的经过,都跟我说一说?”
周围的空气登时一窒。
稍过片刻,齐雨峰才闷着声音答了一个“嗯”字。
“乔青望现在潜逃了,下落不明。”走进明净堂后,这是齐雨峰说的第一句话。
明净堂里的陈设丝毫未变,谢白城穿过那些他非常熟悉的桌椅案几,走到窗边。
窗扇打开着,站在窗内,可以直接眺望到屿湖的浩渺烟波。
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大半年前的那个雪夜,明净堂里温暖如春,他抖去披风上的一袭碎雪,就有人立刻为他奉来一杯暖茶。
随后一个少女叫嚷着掀开了门帘,也掀开了他们之后的那段旅程。
直至今天。
不,其实那不能算一段旅程,而是一张网,一张似乎看不到尽头的网。每次他们以为跳脱出来的时候,就有更大的一张网笼罩来。
究竟为何,究竟为何要这样纠缠不休?
他垂下了眼睫,把目光落在了积了些灰的窗框上:“找到切实指向他的证据了?”
齐雨峰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谢白城是背对着自己,又连忙说了声“是”,顿了顿又道:“只是这证据出现的方法……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谢白城终究没有忍住,用袖子揩去了窗框上的积灰,转回身来,看向齐雨峰:“哦?此话怎讲?”
齐雨峰抿了下嘴唇,方接着道:“……其实,乔青望此事做得很是周密,在他的精心安排下,所有能查到的证据都指向了陈溪云。”
谢白城眉毛一动,终于显出些意外的神色来:“那陈溪云……”
“陈溪云并不知情。”齐雨峰道,“他似乎非常相信乔青望,一直未曾有过任何防备。在发现自己被栽赃陷害后,他受到了很大打击,且此事干系重大,乔青望安插人手,暗示他若不想连累家族门派,只有自我了断……他不得已,走了绝路。好在被家里人及时发现,拣回了一条性命。在家人的反复劝说下,他向我们和盘托出了他知道的一切。
“其实陈溪云知道的并不多,可能还是太年轻吧,头脑有些简单,做事情欠思量,乔青望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只是供认了当初孟远亭的消息的确是乔青望提供给他们,也是他点了他们四人参与。寄给家里的信,也是在乔青望指示下所写,所谓被人埋伏袭击,是子虚乌有,皆为乔青望授意。乔青望当时声称是他提前接到了消息,已经摆平,但要他们提醒家里人小心,他们便未起疑。
“余家老大负伤后,的确是乔青望接应他们,但他本人并未露面,只是让管家一应照料,也不许他们轻易和外面接触联络,理由是孟家被灭门,他们成了怀疑对象,此刻露头会惹来麻烦。他们一开始还乖乖听话,后来日子久了,余家老大的伤势也未得到精心医治,便渐渐躁动起来。陈溪云一开始还站在乔青望这边,一力劝说他那些小兄弟,后来也压制不住。正好这个时候乔青望终于露面,把他们都一一安抚下来。
“而这次武林大会的事……陈溪云到此刻才发觉,乔青望特意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协理,其实就是为了方便嫁祸于他。乔青望是怎么弄到火药的,他并不知情,但观礼楼的确是乔青望负责修建……他后来回忆起来,乔青望确实有一夜独自外出,第二天他问起,乔青望的解释是他爹派人与他接洽,说屿湖山庄要如何如何对乔家动手,正在罗织罪名,他是去商议防范之策的。陈溪云当时还很愤慨,现在想来,恐怕他正是在那一夜埋放火药的。”
说到此处,齐雨峰停下话头,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谢白城,见他虽然脸色有些苍白,整体却可以称得上镇静,一时之间,心中竟不知能不能算感到些宽慰。
“陈溪云所说这些事,只能算做可疑,并不能当什么真凭实据。乔青望难道不拼死狡辩抵赖?”谢白城声音沉稳地问。
齐雨峰点点头:“确实。陈溪云也正是因为手中并无任何有力证据,才会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不过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想到立下功地是余家老二。他兄长受伤,又未能得到很好的医治,心中便有怨气,且他们兄弟素来和陈溪云交好亲厚,陈溪云却一昧回护乔青望,替他说话,也让他心中不愉。几下相凑,他便对乔青望起了疑心,在乔青望与他们在一处时,几次悄悄偷听了他和手下的谈话。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本只是疑惑乔青望为何放着诛杀魔教余孽这种扬名立万的好事不做,让给他们,是不是之前就知道这事不简单,故意丢给他们,顺利的话就做个人情,不顺利他能把自己撇出去。结果他去偷听谈话,却越听越觉得不对,渐渐咂摸出些味儿来,发现乔青望似乎跟离火教的余孽有点什么联系。他也是个胆大的,有一次逮着机会,发现乔青望手下又在焚烧纸张,他故意弄出些动静,引开了人,偷捡到了半张没烧完的。
“但是他左思右想,乔家毕竟势大,他们兄弟还在乔青望手里,不敢轻举妄动,就只能继续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待回到家后,他一开始又怕父亲会责怪他们贸然行事,导致兄长腿伤难愈,落下残疾,所以没有敢提。但眼看武林大会召开在即,他又担心大会上会出什么事,只得跟父亲说了。只可惜余柏年畏惧乔家声势,又听闻离火教余孽已被……已被歼灭,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武林大会上看看风头再说。所以只把他兄弟留在家中,并未再向任何人提及此事。也是直到大会上出了那么大的事……且听闻了陈溪云的事,他生怕再不言语会危及到自己儿子头上,才向我们呈告了一切。
“我们又设法找到了被乔青望收买、为他做事的工人,他着实狠辣,为防走漏消息,竟然安排人痛下杀手,以绝后患。但他毕竟不敢弄出太大动静,乱中跑了两个人,落下了证据。不过,这事也怪我,我明明就在邶阳山上,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实在失职……”
齐雨峰说着,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去。
谢白城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不,不能怪你,有人在帮着故意瞒你。”
齐雨峰一愣,抬头惊讶地注视着他。谢白城把投在窗外的目光移回来,看向他:“这很容易想明白,乔家虽然势力广大,但火药这种东西,哪里能轻易弄到。或者可能能弄到一点,但这种份量……”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简单能弄到的。他也只是一颗棋子,背后还有执棋之手……这是谁的手也不难猜,左辞没有再出现,是不是?”
齐雨峰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谢白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投向地面,半晌方道:“是他……告诉我,不要让他……登上观礼楼,但是,我没能赶得上……”他说到这里用力摇了一下头,像是要把什么痛苦的东西抛开。他复抬起头来看向齐雨峰:“我看着他走的。他……抓住了一个好时机溜了。”
齐雨峰默然无语了好一会,才点头道:“确实,那是个好时机,乱成一团,什么也顾不上了。赵君虎对他的私自离开非常恼火。”他苦笑起来,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谢公子,你也不是外人,不瞒你说,山庄现在……真的是摇摇欲坠了。蓝老身负重伤,时飞和娇雪……左辞脚底抹油溜了,只剩下赵君虎和我……说实在的,我也想过抛开这一切一走了之,我本就自江湖而来,回江湖去也没什么,反倒独自一人,逍遥自在。但是,一想到我要是走了,庄主这些年来的心血,就真的要全部拱手让人,任由他人为所欲为,我就觉得不甘心,觉得无论如何我得坚持下去……”
“全部拱手让人又怎样呢?”谢白城蓦然打断了他的话,他的声音温和,却透着深深的疲惫。齐雨峰看向他,看到他的眉宇间似乎蕴藏着无限深重的悲哀,“这些都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多少千秋功业都是转头空的事,这么一些有什么好在乎的?有人非要想要,那便拿去好了,何必……何必要用这样的手段……”
齐雨峰一时语塞,确实多少千秋功业转头空,多少英雄豪杰逝无踪,但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坚持,都有不得不这么去做的理由。他想谢白城其实也并不是不明白,只是……只是此时此刻对他而言,又有什么能比某一个人好好活在这世上更重要呢?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那个在他意料之中,却又是他实在不想去正视、去回答的问题。
谢白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响起:“雨峰,谭玄……是真的,不在了吗?”
第112章
齐雨峰感到一阵难言的窒息充塞于胸口,他口中暗暗发苦,不敢去看谢白城的眼睛。
可这个问题终究是要回答的。
他强自吞了口唾沫,支支吾吾的:“……嗯。”
一阵漫长的沉默。
明净堂里安静到可以清楚地听见外面屿湖波涛拍岸的哗哗声响。
齐雨峰也不知道究竟是过了多久,好像是有一盏茶的工夫,又好像足足有一个时辰那么漫长,他才听到谢白城的声音有些喑哑和干涩地响起:“……你亲眼看到了?”
这是个什么问题?齐雨峰在心里怔了一下,眼前瞬间闪过事发当时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后,匆匆一瞥所看到的场景。
但那个场景,他实在无法对谢白城描述。
他不是不能理解谢白城这样问的原因。换成谁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呢?相依相守的……爱人,突然之间就……
谁不会觉得这是一场漫长的噩梦呢?
他能怎么回答呢?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做出了选择:“……庄主他,已经……入土为安了。”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面前的人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急忙抬头,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可谢白城已经稳稳地站住了,站得笔直,像一棵迎风傲立的白杨树。
他睁大眼睛看着他,失去了血色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终于挤出了干涩的声音:“……在哪?”
“劲松园。”齐雨峰有些不敢看那张惨白的脸,他垂下眼帘,报出了这个名字。其实谢白城应该也能猜到,劲松园专门安葬屿湖山庄里故世而又没有家人收殓的兄弟。
谭玄和时飞都是孤儿,自然没有家人给安排后事,一切就由师父常喜公公做主,庄里负责操办了。
谢白城静立了片刻,忽然转身,一边说着“我去看看他”,一边就迈步往外走。
齐雨峰慌忙跟上去:“我陪你一起去。”
谢白城却蓦地停下脚步,扭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不必。”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但齐雨峰却好像一下子中了定身法一样,呆呆地怔在原地,看着他大步走出了明净堂。
劲松园谢白城只去过一次,是陪谭玄私下里去祭祀一个和他一起建立起屿湖山庄的伙伴。他只记得劲松园很远,要沿着屿湖边的一条小路走上很久,走到人迹罕至、山水寂寥处,才能看到棵棵苍翠的松柏,和松柏掩映下一座座安静沉默的坟茔。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独自走在这条幽寂小路上。
更没想过,他走在这条路上的目的,是去看那个领着他认识了这条路的人。
这一切显得如此荒诞不经。
风摇晃着路边的枯枝,簌簌地落下干裂蜷曲的叶片,遥远的天边,堆积着几层浅灰色的云翳,看起来又快到落雪的季节了。
时间怎么会流逝得如此之快呢?
明明他踏着细雪走进屿湖山庄的那一夜还鲜明如昨日,怎么冬天就又要来了?
是了,北方的冬天总比南方要来得早,也更冷,所以他才会觉得这般寒意浸骨吗?
他终于走到了劲松园。
劲松园跟他印象中的样子几乎别无二致,只是他没料到,居然有一个人已经在园里。
是温容直。他没有穿平时的绯色官服,而是穿了一身深蓝色的常服,背对着他,站在一座坟前。
谢白城愣了一下,温容直会在这里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再想想,又似乎是情理之中。
他向温容直走过去,还有七八步远的时候,靴底踩着砂石的细碎声响已经传了过去,温容直蓦然向他回过头来。
谢白城怔住了,半晌方微微弯了弯唇角:“温大人,好久不见,您居然蓄须了。”
在温容直的嘴唇上方,的确有两撇淡而稀疏的短须,显然留得时间并不长,还未成气候。
温容直神色淡然,轻轻点头:“是啊,前些日子去见了姐姐,她说我现在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该稳重些才好。”
谢白城有些惊讶,旋即又微笑:“哦?那可要恭贺温大人喜得麟儿了。”
温容直把目光转回去:“是个女孩儿。”
“女孩子好,女孩子……”谢白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见那新碑上铭着“时飞”二字,不由像是被烫着了眼睛,匆忙挪开视线到旁边,旁边那座坟茔虽旧些,但也看出修的时日不长,碑上刻的名字,却是蓝娇雪。
他未说完的话便有些干涸在唇舌间,过了好一会儿才艰涩地挤出来:“……会体贴人。”
并排的其实还有一座新坟,他却再不敢转过目光去看了,只僵硬地凝在刻着时飞名字的碑下,那里有刚焚完的纸灰,还有一坛酒,一个酒杯,并三碟小菜,都是时飞平时爱吃的。
“那天后来到事……你都知道了么?”温容直却忽然换了话题,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稳重。
谢白城缓缓点了点头:“刚才雨峰都跟我说了……常喜公公的事,陈溪云的事,乔青望在逃的事……”
温容直叹了口气:“乔青望倒是很狡猾。他父亲明面上是说跟他断绝了关系,但其实暗地里还是在给他帮助。乔家经营多年,树大根深,除了白道上,见不得人处的枝枝节节也不少,很难捕捉到他们的踪迹。”
他顿了顿,再度移目看向谢白城,温和地一笑:“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现在整个江湖都知道是他干的,他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落网是迟早的事。”
谢白城没有答话,他的目光依然定在那堆纸灰和酒菜上,忽然想起来自己竟是完全空着手来的。
“谢公子,你……身体如何了?我听小齐说,你那一日吐了很多血,受了很重的内伤?”
谢白城闻声抬头,正触到温容直关切而又带着伤感的眼神。后者跟他对视,随即轻轻叹息了一声:“你清减了不少啊。”
谢白城微微笑了一下:“我好多了,没什么事。”
温容直却道:“事已至此,你……你要照顾好自己才行啊,要不然谭庄主他……”
谢白城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
他的目光轻轻滑了一下。
立在时飞坟茔边的那块墓碑终于映入了他的眼帘。
仅仅是瞥见了上面的“谭玄”二字,他就仿佛被迎面看不见的拳头狠狠砸中了,眼前发黑,一阵晕眩袭来,他不得不暂时闭起眼睛,用力握紧双拳。
指甲刺入掌心的痛感让他心头清明亮起。他睁开眼睛,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公子……”温容直有些忧心地叫了一声。
他愣愣地站着,没办法给出任何反应。
“你和谭庄主,毕竟是至交好友,他一定也是希望看到你好好的……”
“我们不是什么好友。”他没等温容直的话说完就打断了。
温容直一下子收了声,他则转头看向了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我们是倾心相爱的伴侣……温大人,别人也就罢了,你跟他是打小的交情,何必要用什么至交好友,遮遮掩掩呢?”
温容直佯咳了一声,转开脸去,停了一会儿道:“是。不但我跟他是打小的交情,我跟你……也是少年时就认识的。唉,谢公子,就是因为这样,你才要替他照顾好自己,别让他担心啊。”
谢白城蓦地笑了起来。
温容直有些疑惑地扭头,他便道:“这真是巧了,那一日前两天,他给我的信里就有这句话呢,叫我要替他照顾好我自己……”他说着,转头再度看向墓碑,“我们那时,明明约好了两日后便见面……还有事情要见面详议……温大人,我实在没办法、实在没办法觉得这一切是真的!”
话说到最后,声音已然是颤抖起来。
温容直没有说话。沉默似乎是才最适合劲松园的。天地寂寥,风从山间漫来,摇晃着松柏枝叶发出浪涛般簌簌的声响。自然似乎对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都漠不关心,冷眼旁观;可有的时候,又像是用无比宽广的胸怀接纳所有,让每一个苦苦跋涉的生灵都能获得永久的安宁。
“……谢公子,节哀吧。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事情……事情终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你可要坚持住。”
“温大人!”谢白城蓦然发声,扭头看向温容直。
温容直一愣,谢白城刚刚还写满了刻骨痛楚的脸,忽然变得坚定而又刚强。
“温大人,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他的声音沉稳而又冷静,“请你帮我安排,让我加入屿湖山庄。”
温容直怔了很久,他没料到谢白城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记得,最初的时候谭玄很想邀请谢白城加入屿湖山庄,但谢白城总是推辞。后来谭玄就不怎么提了,再后来则是说,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挺好。
他现在却要加入屿湖山庄了。
温容直深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好。”
过了片刻,他见谢白城还立着纹丝不动,便忍不住劝:“谢公子,天色不早了,咱们一道回去吧。”
谢白城却对他温文地一笑:“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再待一会。”
温容直稍微犹豫了一下,应了一声,转过身,踽踽走远了。
劲松园里终于只剩下了他自己。
谢白城低着头,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墓碑。
天色确实不知不觉渐晚了,红日西斜,晚风缱绻。
他伸出手,抚在了那块石碑上。
冰冷,坚硬。
真是的。明明谭玄脸庞的线条,有时候看起来也是刀刻斧凿般坚毅刚强,但那只是看起来,只要摸上去,依然是温暖的,柔软的。
会笑,会皱眉,会沉思,会生气。
会在睡着时松开常常蹙起的眉宇。
他有时候玩心起来,会看着他的睡脸,伸手试图轻轻抚平那眉宇间浅浅的皱纹。
谭玄会咕哝着,抓住他的手腕,然后顺势把他揽进怀里。
怎么就不见了呢?
换成这样一块硬邦邦冷冰冰,一点意思都没有破石头。
还有这小小的坟堆。
他明明个子那么高的一个人,怎么就躺在这么小的一个坟堆里?不会嫌挤吗?手脚能舒展开吗?
也不知什么人办的事,透着这么的不利落。
他怎么的也是一手建立了屿湖山庄的庄主啊!
不过,他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
他自己也不怎么靠谱,居然空着手就来了。连想洒上一杯水酒都不可得。
“罢了……”他苦笑了一下,轻声地说,“我过两日再来看你。你有什么想吃的,记得到梦里告诉我,我给你做……”
他说着,又转头看向旁边时飞的墓碑,同样伸手轻轻抚了抚,温声道:“小飞,温大人来看你了,你该是高兴的吧……白城哥下次来,带金丝肚脍给你。你和你师兄,一起好好的吧……”
他忽然想起,谭玄和时飞都是孤儿来着,所以对他们来说,在那个世界说不定比在这个世间能有更多温暖吧?
父母亲人,是不是可以相聚呢?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就像突然被人在肚腹间狠狠砸了一拳。
一阵剧痛扭绞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不由得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襟,扶住墓碑弯下腰大口地喘着气。
谭玄这个笨蛋,当初说什么……说什么他送走了太多的家人,要他不能比他先死,一定送他……
怎会以这样的方式一语成谶。
长风漫涌,拂动着地上的枯叶,摇晃着层叠的松枝。
一群乱鸦被惊起,扑扇着翅膀投向远山。
而远山无言,残阳如血流淌。
第113章
时间确实晚了,等他们赶到衡都,城门一定是已落了。齐雨峰便邀他在屿湖山庄暂住一晚,但谢白城谢绝了。他带着两个小厮,在山下找了间客栈投宿了。
第二日一早,他们一行三人回了衡都。
衡都的确一切如旧,繁华喧嚣,热闹非凡,人人都忙碌于自己的营生,充满了一种欣欣向荣的烟火气息。
谢白城本是想回家里拿些东西,温容直既然已经答应会想办法让他加入屿湖山庄,想来他会尽快去安排。待到正式宣布,他就理所当然要搬到屿湖山庄住了,总归要带些衣物和日常所用。但真的走到了银杏巷前,他却犹豫了,最终在巷口那棵高大沧桑的银杏树下勒住了马。
“你们……去帮我收拾些应季的衣服。自己也带两件。”他转头对秋鹤和晴云吩咐。两个人自不敢多问,老实答应下来,牵着马去了。
谢白城下了马,站在原地等着。
银杏巷虽然颇为幽静,但巷口因为接邻着大街,还是相当热闹的。以大银杏树为中心,四下里都是吆喝售卖各类货物的商贩,经过的行人也是络绎不绝。又正逢深秋,银杏树端的是一树灿灿的金黄,风一吹过,扇形的金色叶片就悠悠转转地落下,像是洒了一地积蓄了一年的阳光。
他想起来,当初选定买下银杏巷里的这间宅子,一个是为它距离东胜楼不远,又闹中取静,一个就是为了这棵蓬蓬勃勃的大银杏树,历久弥新,枝繁叶茂,看着便让人安心又欢喜。
他们在这棵大树下经过了多少回呢?远远望见它冠盖如倾,便知道家快到了。从一开始的雀跃欢喜,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再往后,会变成什么呢?
他不欲再思,转而抬眼看向远处。
再往前,是一座桥,名曰春波桥,横跨黛河之上。桥面虽不甚宽阔,但也有人摆摊设点,甚至凭栏垂钓。
他又忽然想起,他刚到衡都的时候,谭玄给他在城里租了一处宅子暂居。那处宅子附近也有一座桥。
那一年入冬之后,衡都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雪,天地一片洁白清冷,犹如琉璃仙境。这是长于江南的他从来没见过的新鲜景象,不由新奇欢喜无比,衡都的民众大都猫在家里躲避雪后严寒,他却非要出去赏玩。
谭玄拗不过他,只好陪他去。
街道上行人寥寥,天地仿佛都为他们所有,他穿着猩红色镶皮毛的带兜帽大披风,自由自在地跑着,跳着,团着雪球,扬起雪雾。谭玄就撑着伞跟在他后面,淡淡地笑着看他。
待走到桥上,他凭栏远眺,伸长了脖子新奇地打量着全都结了冰的河面,胳膊突然被人一拉,他刚一转过头,一把油纸伞便笼盖下来,而一直陪着他任由他撒欢的那个人,就在伞的遮掩下,低下头吻他。
雪霰还在落着,四下一片寂静冰寒,只有他们相贴的唇瓣柔软又温暖。
像寒冬里的春天,像冰天雪地里的火焰,像生命中永不会消散的一缕暖阳。
谢白城觉得自己有些被阳光晃花了眼,眼前的景物竟有些模糊了。
他用力闭了闭眼。究竟谁说衡都很大,是这天下最广阔最繁华的城市?
他们明明才在衡都生活十年,怎么就好像处处都浸染了属于他们的回忆?
不过这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意味着他有足够多的回忆来织成一个厚厚的茧,蜷在其中度过往后余生。
**
温容直的确没花多少时日就把事情办妥了。谢白城带着秋鹤晴云在客栈住了几天,就得到了温容直的通知,由常喜公公亲自下的任命,他现在是屿湖山庄的新任掌事了。
他在这几天里已经打点好了东胜楼的事务,一切经营都交给三娘和掌柜处置,他说他有要事,暂时不会回衡都,事情什么时候办完也不好说,总之到那时他自会回来。
接到温容直的通知后,他便整理好了行装——也很简单,不过是些日常用品和换洗衣物,随即打发了秋鹤晴云,让他们俩好好守着家里,就只身一人,再次去了屿湖山庄。
虽说是常喜公公亲自的任命,但他本人并没有出现。赵君虎作为临时代理庄主倒是很喜气洋洋地接待了他,又是宽慰又是劝解又是赞许,说了好大一箩筐的场面话。好在谢白城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只低头听着,偶尔应付两声罢了。
齐雨峰却大感意外,在赵君虎的“亲切”接见后私下里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加入屿湖山庄。
谢白城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用非常肯定的语气道:“我要亲手抓住乔青望。”
齐雨峰一时语塞,回过神来后又恍然觉得实在是情理之中。
**
然而乔青望并没有那么容易抓住。
他十分神出鬼没,尽管有常喜公公亲自督管,屿湖山庄至少在明面上也是全力以赴寻找他的下落,却很难寻到他的踪迹。有那么两次的确有了线索,但是谢白城带着人日夜兼程赶到时,又都失去了消息。
乔青望毕竟出身名门,自幼习武,手中一柄青金凤羽刀也是名震江湖,一般人并不会是他的对手,这就无形中对抓到他构成了相当的难度。虽然朝廷宣发了通缉令,江湖中人都可以擒获他以换取高额赏金,但身在江湖,谁又能完全不忌惮乔家的势力?乔古道的武林盟主虽然做不成了,但实力仍在,倘若做了出头鸟,能不能顺利擒获是一说,当真抓住了,惹来后患岂不麻烦?
时间却是在无情地流逝的,转眼之间,已是霜风凄紧,年关将至了。
空置了将近两个月的银杏巷宅院迎来了新客人:谢白城的大姐谢秀城带着长子梁恒之还有一直客居谢家的孟红菱来了。
梁恒之本来应该在武林大会上参加新秀擂,好好出一出风头、亮一亮相,随后再按他的计划背上,到衡都加入屿湖山庄。然而那桩爆炸使得大会不得不尚未开始,就已终止。
眼看弟弟受了严重的内伤,谢秀城心中惦念,实在安不下心来,随丈夫回家后,写信询问,得知白城不辞而别,独自返回了衡都,更是不放心。母亲知道是锦城把谭玄身死的消息告诉的白城,把她狠狠骂了一通,要她和冯若谷上京去把白城带回来,锦城却倔强得很,反驳母亲白城早已是个大人,他会有自己的想法和安排,父母不要总把他当作需要呵护在手心里的小孩子。
她不肯去带白城回家,着实把母亲气得够呛,陈家因为陈溪云的事乱成一团,华城也指望不上,只能在信里跟大女儿诉苦。秀城虽然也觉得母亲不该把弟弟想得过于软弱,但作为大姐,她也着实牵挂担心,思来想去,干脆由她去衡都探望弟弟,梁恒之一听母亲要去衡都,自然也说要去,说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一路上可以照顾母亲,舅舅若有什么事,他也可以相帮。
这件事商定下来,一直被留在谢家的孟红菱一听,也决意跟随他们一同返回衡都。
一路山水兼程,等他们赶到衡都的时候,已是年根下了。
谢秀城领着他们按照地址找到银杏巷宅子的时候,来应门的只有秋鹤晴云。
两个小厮一看是大小姐来了,赶紧接待进去,烹茶侍候。谢秀城问起他们公子上哪去了,才得知白城竟已成了屿湖山庄的管事之一,早已搬去了庄内居住。
再待他们赶去屿湖山庄,却被告知谢掌事外出缉捕要犯,并不在庄内。
他们扑了个空,一下子竟不知在衡都可做些什么。
秋鹤晴云倒是合计了合计,觉得都是亲戚,孟姑娘跟公子那也是相熟得很,大过年的,不好叫人家住客店里,想来住在家中,公子回来也不至于怪罪的,便跟秀城说了,请他们暂居家中过年。
秀城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婉拒了。家里没人来过白城在衡都的这个家,这是他和谭玄的家……对他来说自然是意义非凡。他自己尚且怕触目伤怀,不愿回家居住,他们贸然住下,终归不妥。于是还是带着两个大孩子找了客栈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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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正月初十,谢白城才风尘仆仆地自外乡归来。
不用说,这又是扑了一个空。
虽然毫无所获,但他并不觉得焦急或是失落。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往后余生,无论天涯海角,他无论如何不可能放过乔青望。
难道乔青望还能躲一辈子吗?
他回到屿湖山庄,却得到家里人来寻他的消息,又马不停蹄地赶回衡都,从秋鹤晴云那里得到地址,找到客栈,终于跟大姐等人相会。
谢秀城见到他的第一眼,眼泪就夺眶而出了,快步走上前去,颤抖着手拉住他,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白城,你怎么……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谢白城温和地笑了一下,握了握姐姐的手:“没事,路上奔波,吃喝自然不如在衡都安逸,多少会瘦些。回来休整几日就好了。”
谢秀城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问他去的哪里,追捕什么人。谢白城只告诉了她地方,具体的却说庄里有规矩,不方便透露,谢秀城见他不愿多提,也就不说了,只讲了讲家里的事,又说了他们来衡都后的见闻。尤其他们已经去过了东胜楼,便把东胜楼夸得花团锦簇,天上有地上无似的。白城听她说着,只是笑。过了一会儿,目光转向梁恒之和孟红菱,又轻轻一笑,对孟红菱道:“你好像长高了。”
孟红菱坐在旁边听着他们姐弟说话,心里一直觉得酸酸涨涨的。
在衡都过年的这些时日,天天也没事做,除了习武,就是跟着梁恒之到处瞎转悠。他们俩私下里倒是商量了许多回要对谢白城说些什么话。梁恒之是养尊处优的少爷,还没经历过什么亲人离世之事,孟红菱虽比他惨得多,家人俱都不在了,但父母辞世和挚爱之人撒手人寰,似乎又有所不同,两个人倒是绞尽脑汁想了不少套说辞,你一言我一语拼拼凑凑时觉得自己说得挺好,但真的见到了谢白城,谢白城真的在眼前的时候,他们却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言语实在太轻飘飘了,如何能对这个疲惫而憔悴的男人说出口呢?
尤其他还在努力地微笑着,温暖地微笑着,就好像在鲜明地告诉每一个人: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孟红菱的鼻子有点发酸,她只好低下头去。
她失去亲人,一无所有的时候,是谢白城,是谭玄,是时飞,是程俊逸,安慰了她,拯救了她。
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谭玄对她说过的话:你要向前走,去遇到新的人。
可是现在的谢白城呢?她有资格把这句话转送给他吗?他还能向前走,去遇到新的人吗?
第114章
谢白城没有提让他们住到银杏巷的宅子里,秀城也就没有提。甚至他自己都没有住回去,反而干脆也在客栈住下了。
他的理由是“久没住了,懒得收拾”,但这显然很站不住脚,因为秋鹤晴云总是把宅子打扫得很干净,随时住进去都没问题。只是他既这么说,也没有人提出反驳。
眨眼之间,十五将至。谢秀城不忍心看着白城每天跟他们在一起时就强颜欢笑,独自一人时就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的模样,便说白城一个人在外面辛苦奔波,没赶上过年,这正月十五元宵节,得好好过一过。
白城也没有反对,任由她去张罗。秀城便张罗出了一桌丰盛饭菜,就他们四个人凑一起,算是过个小年。
然而席间见白城话说得不多,酒却喝得不少,秀城就又着急了。一眼瞥见窗外花灯绚烂,赶紧又道:“听说衡都元宵花灯是最热闹最好看不过的,两个孩子都是第一次遇着,你带他们看看去吧。”
不错,衡都的元宵花灯是天下闻名的。尽管全国各地都过元宵,都扎花灯,但没有一处能比得上衡都的灯会花样百出,金碧辉煌的。
梁恒之和孟红菱当然都很心向往之,可让谢白城带着他们去,顿时又有了一种重任在肩般的使命感。
谢白城倒是没有推辞,姐姐既然这么说了,他就放下酒杯,招呼着两个人出门。
整个衡都仿佛变成了灯的世界,灯的海洋。既有官方扎制的辉煌气派的大彩灯,也有民间手艺人自制的别出心裁的小彩灯,什么龙凤呈祥、八仙过海、天女散花、佛祖讲经、狐狸嫁女、黑熊成精……人仙佛,鬼怪精,都占齐了。
路边还不时有表演各种奇巧异术、歌舞百戏的艺人,或是吞铁剑,或是钻火圈,或是演傀儡剧,或是耍猴戏,或是吹拉弹唱,或是叠罗汉翻跟斗变戏法……衡都的男女老少,不分贵贱高低,这一天似乎都涌到了大街小巷上,一双眼睛压根不够看这满城的精彩,一张嘴巴也议论不过来这泼天的热闹。
谢白城带着梁恒之和孟红菱走在大街上,一路挤开人群往皇城前的德安门去。依循惯例,正月十五晚上,天子会带着后宫嫔妃们登楼与民同乐,谁不想瞻仰天颜呢?两个孩子好不容易赶上一次衡都的元宵,总该带他们去见见世面。
梁恒之和孟红菱跟在他后面却觉得眼花缭乱了,既想多看一看热闹无比的风光,可脚步一慢,又跟不上在前面一个劲走的他。
两人终究是不敢说出来的,只能是多多注意加快脚步。好在走到半道,谢白城终于想起来是带他们出来玩的,回过身,放慢了脚步,让他们见什么有趣的只管看,还特意给孟红菱买了一盏精致艳丽的琉璃荷花灯,摊主送了截红烛点在里面,烛光透过外面的七彩琉璃,看起来如梦似幻,漂亮得像是属于仙女的小玩意儿。
孟红菱以往过元宵节,也不过买些纸扎的花灯随便玩玩,哪里得过这样精致新巧的东西?何况还是谢白城买给她的,小心翼翼地提在手里,简直连挤都不敢跟人挤了,得拿身子护着。
梁恒之见了也说想买件礼物带回去给母亲,孟红菱给他出着主意。
谢白城站在一旁,看着他俩,忽然想起,他和谭玄竟从没有一起看过衡都的花灯。
以往每一年过年,他都是回越州的,等过了十五才会动身回来。去年虽是留在了衡都过年,但那时他们都已经过了爱凑热闹的年纪,满城人山人海,瞧了只觉头疼,还不如窝在家里彼此相伴来得惬意。
最重要的是,他们以前总觉得,来日方长,日子还有那么久呢,这一年不看花灯,又有什么打紧?
总会有一起去看的时候的,何必着急呢?
他不禁转头,把目光投向这满城绚烂的灯火。……人生在世,想要去做的事情,还是应该尽快去做啊!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远处传来了亥时的鼓声,有人忽然放起了烟花。火树银花,照亮了衡都的上空,满月也为之失色。街市上顿时更加热闹起来,人人都抬头去欣赏那变幻莫测、光焰万丈的美丽景象。然而空气中渐渐弥散开的火药气味,却让谢白城的心猛地抽痛起来。
他不想引起梁恒之和孟红菱的注意,只悄悄按住心口,咬紧牙关,把目光从绽放的烟花上移开。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像被雷劈中了般僵住了。
绚烂烟火之下,人人昂首观瞧,没有人会去注意道路两旁、楼宇屋檐下被阴影遮挡的角落。
可他没有看烟火,于是他在人山人海中似乎瞧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高高的个子,宽肩窄腰,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腰板挺得笔直,穿着一身与元宵佳节格格不入的黑色衣裳。
烟火在最亮丽的瞬间后,在夜空中熄灭了。
光明之后忽然到来的黑暗,让每个人的眼睛都暂时不能适应。
光明之后的黑暗似乎比光明到来之前更让人难以忍受,有人都忍不住开始催促下一轮烟火的燃放。
“嘭”地一声,烟火再次点亮了天空,他刚才看见那个身影的地方却已经被素不相识的人填补上了。
是他的错觉吗?是他太想念他了所以出现了幻觉吗?
可是他来不及思考了,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去思考了。
他只是下意识地拨开人群追了过去,被他推开的人发出不满的抱怨,但他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必须追上去,他必须用自己的双眼去确认,也许这世间真的会有奇迹——
梁恒之和孟红菱终于发现了,他们俩也连忙跟了上去。
可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他们疑惑,惊讶,或是不满。
谢白城拨开一个又一个人,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后面店铺的旁边,只有一条成年男子侧着身能勉强通过的狭窄夹道,他奋不顾身地挤了过去,然而另一边,也只是和刚街道才一样的人山人海,花市灯如昼。
在这样一个人潮汹涌的夜晚,要在整个衡都的民众中找出一个特定的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谢白城停下了脚步。
他喘着气,怔怔地望着整条街攒动的人头。
梁恒之和孟红菱终于也挤了过来,孟红菱还小心翼翼地护着那盏琉璃荷花灯,气喘吁吁地张了张嘴,最后有些怯怯地问:“……刚才,刚才是不是有个人,看起来……看起来挺像谭庄主的……?”
谢白城没有说话,梁恒之则小声地问她:“在哪啊?你在哪看见的?”
孟红菱顾不上搭理他,冲着谢白城焦急地道:“谢公子,要不咱们分头去找吧?就是刚才,如果真是谭庄主,走不远的!或者……或者,我们去找屿湖山庄的人?啊,那来不及了……找那个温大人行吗?把这边几条街都封住,一个一个查……”
谢白城蓦地转头看向她,孟红菱一下子噤声了。
谢白城冲她勉强地笑了一下,道:“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
他没有把话说完。
没有说完,他就已经转过身,有些蹒跚地继续往前走了。
梁恒之赶忙想跟上去,可迈出两步,又发现孟红菱居然停在原地没有动,不禁又焦急地回头望她。
孟红菱低着头,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眼睛,也连忙跨步追了上去。
真是的,真是的,是她看错了吗?可是,可是谢公子一定也是那样觉得的,才会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呀!
为什么不追了呢?谭玄真的死了吗?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可是,可是……
可是她从来没见过像刚才谢白城露出的那样比哭更让人难过、让人悲伤的笑了。
谭玄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如果还活着,他还能来到元宵灯会的话,怎么会不来见谢公子呢?
他怎么会舍得,让谢公子露出那么令人难过的表情呢?
他们最后还是抵达了德安门前。
德安门前已经聚集了无数民众,只是靠近宫门的前方,有盔明甲亮的天武卫手持长戈严密把守。
待到亥时二刻,圣上的确携皇后妃嫔登楼观灯,与民同乐。然而人声喧沸中,却夹着他们三个神思不宁的人。
神思既不安宁,也就无从谈起如何玩乐。是孟红菱先说“人太多了,有些乏了”,他们就顺理成章地踏上了归途。
回到客栈后,谢白城却突然说他有点事,得回家一趟。秀城不放心,硬要梁恒之和孟红菱去送他,还挂了还名头说叫他们带三碗柴火馄饨回来做宵夜。
谢白城一如既往对姐姐的话还是没有反对,他们就依然是谢白城在前,他们俩在后的走。
客栈离银杏巷宅子并不远,只走了不足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
谢白城跨进门槛后,转身倚着门框看着他俩,露出一抹微笑。
“好了,我到了,你们该好回去复命了吧?”
梁恒之和孟红菱并排站在门外,都有点讪讪的,也不知该说什么。
谢白城抬头看了一眼衡都被灯海映成暗红色的天幕,又笑了一声,对梁恒之道:“你娘就是爱操心,我能去干什么傻事不成?”
梁恒之摸摸鼻子,支吾着不敢说话。
“回去吧,给你娘买馄饨去,放些虾干和紫英,多洒些香油,她打小就爱吃这口味。”
梁恒之“哎”了一声,终于鼓足勇气抬头看他:“那舅舅……也早些歇息。”
谢白城点点头。
孟红菱其实也一直在盯着他看。
她想谢公子真的是瘦多了,他以前是像一块无瑕美玉般好看的人,现在这块玉像是失了水色般变得憔悴黯淡了。
门下挂着一盏风灯,风一吹来,有些微微地摇晃。
在这一晃一晃的光亮中,孟红菱总觉得谢白城倚在门框上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仿佛就是该有另一个更高些的身影在一旁,一脸佯作的不耐烦,摆摆手驱赶他们,说上一句“小孩子赶紧回去睡觉”。
今晚那个人影……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虽然她只是惊鸿一瞥,但她自信自己眼力很好。倘若只是身形相似也就罢了,可是看到那个人影的第一眼,虽因为光线的缘故没能瞧清楚脸,但她的直觉就是谭玄……
谢公子为什么没有尽力追下去呢?为什么放弃了呢?
她想不明白。
“不早了,快回去吧。”谢白城又催促了一遍。
梁恒之答应一声,她也不能再捱着不走了,就跟他一起转过了身。
可是还没走出五步远,身后忽然又追来了谢白城的声音:“恒之!”
他们俩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头,只见谢白城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他俩微微歪着头笑着。
梁恒之就有些局促起来,问:“舅舅,还有什么事吗?”
谢白城却笑吟吟地摇了摇头,只放柔和了声音道:“你可要照顾好孟姑娘。”
梁恒之立刻咳嗽了几声,耳尖都肉眼可见地红起来了。
“是……我、我会的!”
他们俩踏上了回客栈的路。
半道上,梁恒之还真绕道去找到了一个柴火馄饨摊子,买了三碗馄饨。
佳节之夜,各种小吃摊的生意也都很好。老板的长条板凳上坐满了客人,要等的时间就颇长。
他俩靠着柴火炉边站着,顺便悄悄地蹭一点热气。
梁恒之盯着老板动作娴熟地加水添柴,洒进馄饨又用勺子搅匀,心里想起谢白城方才的话。
舅舅……舅舅是不是看出来了?他、他对孟姑娘有意这件事。舅舅既叫他照顾好孟姑娘,那、那就是赞同的意思啰?唉,说实在的,这一路相处,他觉得孟姑娘也并非无意……
脑子里面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不用火熏,他的脸就热了起来。
一旁一个看似熟客的人和老板絮絮地攀谈着:“你家老三怎样了,回来过年了吗?”
老板一边把馄饨装碗一边道:“别提了,两年了,连个信都没有。我家那个老婆子都急死了,我倒是跟她说,没消息你就当是好消息。那小子倔,非说什么不混出个模样不回家……我们这穷家小户的,混什么呀?”
熟客又应了什么,梁恒之却没用心听,他忙着叮嘱老板加虾干、紫英和香油呢。
老板一一照办,把三碗馄饨给他装好递过去,梁恒之接过食盒提在手里,转身想叫孟红菱走,却见孟红菱脸上亮亮的,竟是两道连绵不绝的泪痕。
他吓了一跳,连忙道:“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呀?”
孟红菱不但不理他,泪还汹涌得更厉害了,连连用手擦拭都止不住,瘦削单薄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
梁恒之真是急得脑门子冒汗,连忙拉着孟红菱往边上走:“怎么了呀?你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红菱,你说话呀!你、你不说话,人家还以为、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
孟红菱却还是不理他,只抬了双手捂住脸,继续无声地抽泣。
她想,说了也没用。梁恒之这样蜜罐里泡大的小少爷是不会懂的。
她刚才却忽然明白了,谢公子为什么没有追下去。
倘若谭玄真的还活着,他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不能来见他。硬去寻他反倒不好,待到能相见的时候,就一定会见面的。
而倘若、倘若谭玄真的已经不在了……那,那倒不如就当个念想,就当那个人是他……不见也没关系,只要他……只要当他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就足够了。
她也不知道突然想明白了这一点的自己,怎么就哗拉一下哭起来了。
她脑子里面环绕的,全是当初看他们俩在一起时的画面。她记得程俊逸刚来时,谭玄硬拉着谢公子要住一间房;她记得谭玄让他们乔装改扮时,对着穿了女装的谢公子叫夫人笑得特别开心;她记得在路遇伏击时,谢公子对受伤的谭玄的细心关照;她记得在大泷山石窟里他们的生死相依……她还记得在刚到越州时,看着说起家乡话的谢公子,谭玄的眼神有多么的欢喜和深情。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呀,这就是深深地爱着一个人呀。
除了这个人,谁都不可以。
那其中一个人消失了呢?被留下的另一个人要怎么办?
被留下的另一个人,其实也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
有一部分的他,或许也永远地消失了。
属于另一个人的那部分,再也,再也不会出现了。
第115章
冬去春来。
当衡都近郊的桃花次第开放的时候,远方又一次传来了乔青望的消息。
这一次是在莘州附近发现了他的踪迹。谢白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动身启程。
莘州在楚宁南路,已近南疆,倘若让他真的逃入南疆,那十万大山、无数边民中要再寻到他的踪迹就太难了,所以这一次绝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屿湖山庄派出的人也分了好几路,同时赶赴,也做相互支援。谢白城所率这一路行得最快,几乎是在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的拼死赶路,最终奇迹般地只用了七天时间就抵达了,当然付出的代价是一行人都不同程度地黑瘦了一圈。好在分派给他的人手都是齐雨峰特意挑选的忠于谭玄的老人,吃了这番辛苦也并不介意,稍微喘口气之后就投入到了追查中。
但这短短的七天时间里,莘州附近已经没有了关于乔青望的丝毫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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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沣城外,一条小路从官道上岔开,蜿蜿蜒蜒直向东南边的一座山上延伸去。
小路转弯处有个茶棚,背着山货进城贩卖的村人,赶着驴车翻山去做买卖的客商,多会在此处歇一歇脚,有钱的可以泡上一壶当地的名茶慢慢享用,没钱的也能买一文钱一大碗的普通茶汤牛饮解渴。不管有钱没钱,歇脚的客人大都爱一边喝茶一边聊些路上见闻,只有一个头戴毡帽的客人例外。
他看起来身形高大魁梧,穿一身浅褐色粗布衣衫,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有些歪斜的小桌旁,就着茶水正大口吞咽着一块面饼。他脚边放着一个深蓝白点花布的包袱,背上还背着个长条包袱,看起来不像是客商,也不像是那些爱游山玩水的风流文人,在喝茶聊天的人群中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尤其他头上那顶毡帽。锦沣城地处南方,天气湿热,虽刚是三月底,但连着几个晴天,有人早已经耐不住穿单衣了,茶棚里赶路的客人,也大都拿下头上的斗笠或是草帽,年轻些的还得扇扇风呢。这个人头上的毡帽却纹丝不动的,难道他不觉得热?
还是,他不想让人看见他的脸?
他吃完了面饼,一仰头把剩下的茶水喝完了,并不叫结账,只从怀里掏出好几枚大钱往桌上一放——这已是足足有余了,提起包袱便走。
有个十几岁的小伙计,早对这人感到好奇了,借着给旁边桌子送点心的功夫,斜过眼睛用力一瞥,只看见了毡帽遮掩下的半张脸孔,覆盖着些参差不齐的须髯,但看那脸型和口鼻,竟是很端正英俊的感觉。
一个英俊孔武的男子为什么要刻意遮挡脸面?该不会是什么通缉要犯?小伙计背上一阵发凉,连忙不敢管闲事了。做这客来客往的生意,最忌讳的就是乱打听。
这个男子往上山的道路踽踽行去了。
才走出一里地,刚才喝的茶汤似乎就不管用了。他揩拭了一下额头渗出的汗水,在心底里咒骂着这南方过于容易热起来的天气。
他真想脱下毡帽透透风,但他不敢,因为他真的是被通缉的要犯。
虽然不久之前,他还是万人称羡的武林少盟主乔青望。
逃亡的日子实在太艰难了。
对于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乔大公子而言,这几个月不啻像是过了几辈子。
但出头的希望就在眼前了!前些日子,他按老爷子的意思猫在深山里熬过了寒冬,就又收到最新的消息,让他想办法逃到南平路的利州,到那里会有老爷子一个过命的把兄弟接应他,安排他乘船出海。
只要出了海,他就再也不用担心了。茫茫大海,天涯海角,谁还能抓得住他?何况,何况那一位也该想办法把这件事敷衍过去才是。说到底,还不都是那一位的意思?是他主动来接洽他的……怎能、怎能就这么抛下他不闻不问?!他手里可是留有证据的……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又涌起熟悉的被辜负的气愤和极其煎熬的后悔。
他还是心慈手软了。
做这种事,就不该留什么情面,不该有任何犹豫。他赌上的可不止自己,更是整个家族,是他们父子多年的苦心经营……
他当初应该亲手杀了陈溪云。
他不该心软,他不该念什么几年的情分……不,是他小看陈溪云了,他真会装,这么些年,他表现得就像他身边一条最乖顺最听话的狗,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在床上……在床上也都听他的,那滋味确实不错……可是,可是他没料到,翻过脸来,他居然敢咬主人了!
想到这里,他就恨得咬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就是因为一念之差,就是因为心里那一点点温情,他没亲自动手……若是他亲自动手了,那最起码是个死无对证,事情就好办多了。他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成大事者,果然是要心狠手辣!
就像那一位,上位者果然不是好相与的,呵,当初说的那么好听……一旦失手,立刻当他是弃子……
弃子也未必不会反扑,只要,只要等他缓过了这口气……
他踏上了上山的路。只要翻过这座山,离南平路就不远了。想来屿湖山庄的追兵应该还在莘州附近转悠呢。
想到这一点,他就暗自得意,莘州那边的消息,是他制造的假象,目的就是为了引开对他的追击,好安全脱身。现在他这一路都走得很平安无事,有那么几次提心吊胆,事后也证明不过是虚惊一场。
锦沣城在楚宁南路的南端,莘州在西北方向,放出他在莘州出现的消息,八成会被判断为想逃入广袤的南疆地区,运气好的话,追兵说不定会一路往西南追下去,那他可就要念阿弥陀佛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行程。晴天虽然热,但道路好走,只要不下雨,他明天应该就能进入南平路了,到时候买匹马,要不了多久,就能到利州……
山里终归人少,待走到四下无人处,乔青望终于忍不住摘下毡帽,扇了扇风,又坐到一处山岗顶上的大树下,摘下腰间水壶,里面灌得都是烈酒。他仰头猛喝了几大口,辛辣味道直冲头顶,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整个人却有一种火辣辣的舒爽。
眼看山下又有人背着行囊往上走,他不敢大意,再次扣上毡帽,站起身来。身后的长条包袱撞在树干上,发出一声钝响。那是他的青金凤羽刀。可怜这把宝刀,是十六岁时父亲专为他请名师打造的,从得到这把宝刀起,他就一直骄傲地把它贴身带着,没想到现如今这柄绝世宝刀竟得这样藏头露尾,就跟他一样……
他心中不忿,步子迈得就越发快了,很快下了这个山岗,走到一片山谷中。再往前行了五六里,转过一个弯,眼前忽然现出一片苍翠幽碧的竹林来。
山风吹过,拂动万千密密竹枝沙沙作响,一阵竹叶清香迎面袭来,使人精神不由为之一振,烦郁的心情也随之消散。
乔青望放缓脚步,望着那片茂密竹林,心中想起之前记下的路线,这该是叫做竹枝塘的地方,竹林那头应该有水,倒是可以洗一把脸清爽一下。
但是。
但是不知为何,明明四下里寂然无人,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回响,他的心里却不自禁地升起一股隐隐的恐惧。
好茂密的竹林……就算藏上十几个人,从外边也未必看得出来……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停下。
长在最前面的竹子笔挺光滑,到了上端枝叶过重,就稍微往下坠着,勾出了一个柔韧的弧度。
竹竿碧绿如玉,竹叶纤长秀美,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冰清玉洁,完全是一副坦荡君子的模样。
可乔青望的心里,却蓦地忆起了另一片苍翠竹林——
他亲自带着人在那片竹林里挑选适合的竹子,砍伐,去枝,加工,搭建,搭成那座三间的观礼楼。
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他在陈溪云熟睡后悄然离开,按照事先的安排,让那些收了重金的工人无声无息地挖开泥土。
为了灭口,在全部完工后,以给赏钱的名义把他们带到荒僻无人的山沟,夜色中血腥气浓烈无比。
十月初八那天早上,其实他也很紧张、很紧张。他坐在台下,表面谈笑风生,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
轰然巨响爆发的时候,他的心反而镇定下来了,没有回头路了。
是的,没有回头路了。
这本就是一场豪赌。
他虽然没能成为赢家,但他最憎恶的那个人也终于是死了。
谭玄。
明明自己还年长一岁,明明自己出身名门,尊贵又优渥。他是个什么野种,什么下贱胚子!
最开始是他十八岁的时候,也是一次武林大会,当他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是背靠朝廷,耀武扬威,又说他也是用左手刀,小小年纪,已然十分了得,他很不忿,故意想给他些教训。哪料一时大意了,竟在整个武林各门各派面前,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那少年打落了刀。那时候的谭玄年纪不大,却已经非常可恶,还故意轻蔑地看着他,用鼻子笑一声,说武林盟主之子就这水平?
何等的傲慢!何等的侮辱!
后来的两次交手……不提也罢!他总是用些邪门歪道的法子,一看就不是什么正路子。再说了,他的功夫哪里来的?还不是宫里大肆收集了各门各派的秘籍来训自己的狗?!各门各派多少武林前辈呕心沥血,甚至耗费一生精力创制出来的成果,就被他们这样据为己有,真是厚颜无耻!
再如何,他也不过是朝廷的一条狗!他凭什么、他凭什么人模人样的!
好在他总算是死了。
而他还活着。
所以虽然他没有成为赢家,但也不是完全的输家。
想到这一点,他又不禁冷笑起来。
片刻之前心中涌起的那点疑虑不安烟消云散了。
他没什么好怕的。他本该是这天地间数一数二的大英雄!
闯过去,他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深吸了一口气,提了提肩上背的包袱,再度大步向前面的竹林走去。
然而,幽碧的竹林深处,忽然好像出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
是经过的旅人吗?
乔青望压低了帽檐,紧紧盯着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那是个修长挺拔,着一身白衣的人。
他有着长长的漆黑乌发,发丝和衣袂一同在风中轻轻飘荡,因为衣服有些宽大,颇有种飘然若仙之感。
但他显然不是仙人,也不是旅客。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雪亮的长剑,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寒光。
乔青望一开始甚至没有认出那是谁,直到那人渐渐走近,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太阳穴一阵乱跳。
谢白城!这个人,居然是谢白城!
第116章
但乔青望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因为他警觉地环顾了四周一圈后,发现来的竟然只有谢白城一个人,周围再也没有其他人存在的迹象。
这就不用太担心了。
谢白城的武功固然算得上不错,但距离顶尖高手尚有差距。一对一的情况下,他不会是自己的对手。
该说他是过高的估计了自己的实力呢,还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居然敢只身一人来阻拦他?
乔青望心中暗笑,把手缓缓探向背后的长条包袱。倘若屿湖山庄那个姓齐的小子跟他在一道,那就有些麻烦了,只有他自己一个,那他不如就做件好事,送这个不务正业的公子哥跟他那个死鬼男人黄泉相会去吧!
他想是这么想,脸上却丝毫不露,甚至还弯起嘴角,故作亲热地笑了笑:“谢白城,我听说,你加入屿湖山庄了?”
谢白城已经走到离他只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面无表情道:“不错。”
乔青望又笑:“怎么这时候想起来加入的?该不是为了我?”
谢白城并不理会他的挑衅,只冷冷道:“乔青望,你认罪吧,也省我们彼此些事。”
乔青望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末了神色忽然一冷,眯起眼睛看向谢白城:“就你一个人?”
谢白城点点头:“就我一个。”停了一下又道,“本来还有别的人,路上遇到你爹埋的伏兵,他们都多少受了点伤,没法长时间赶路。这就是你爹那所谓的‘断绝关系’?”
这次换成乔青望不做理会了。他的手已经解开了长条包袱的结,握住了刀柄:“谢白城,你不会以为,你一个人就能拿下我?”
谢白城用手中长剑一指:“捉拿你这样的宵小之辈,要多大的阵势?”
乔青望哼笑一声,点点头,说了一声“好”。与此同时,他反手抽出了青金凤羽刀,当先出手。
他右腿向前猛地跨出,左脚在后用力一蹬地,整个人压低了身子,刀在前人在后,犹如离弦之箭般卷起一股锐利的刀风,直刺谢白城心窝!
谢白城早有防备,横剑挡下,顺势旋身,剑随人转,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弧线,从一个巧妙的角度,直奔乔青望肋下而去。
乔青望后撤一步,回刀抵挡。他握住刀柄,在凤羽刀上灌注了十成内力,果然,刀剑相交,谢白城明显脸色白了一下,手腕一歪,长剑差点脱手。
乔青望心中暗喜,谢白城惯于和谭玄切磋,其他人会感到很别扭的左手刀对他而言倒能习惯,但招式上的巧妙应对并不能抵消二人内力修为上的差异。他自幼也是日夜苦练出来的,家传的深厚内力没有比不上不务正业的谢白城的道理!
现在一试之下果然如此,乔青望更觉胜利在望。虽然事发那一日,谢白城凌空飞来刺向他的那一剑,的确在剑招、剑意、剑气上都堪称臻至化境,但那是他在暗,自己在明,自己毫无防备,而他可以占尽优势。现在是两人面对面一招一式你来我往,他还真就不信谢白城还能有机会再使出那天的那一招来。
事情的进展也确实像他想的那样。谢白城虽然剑招巧妙,身法高明,但在他一刀紧似一刀的进攻下,尤其内力尽注的情况下,他大半都只能专注于防守,而难以有效地反击。
但谢白城并不示弱,也不慌乱,尽力地接着他的每一刀。
这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乔青望暗笑。虽然这样显得很有骨气,但在内力不及对方的情况下,一招一式都硬接,很快筋骨就会受伤,更严重的话自身内力会紊乱,一个支持不住,兵刃脱手,内伤吐血,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到那个时候,他除了闭眼等死,还能做什么?
他该不会是求死心切吧?还是伤心至极脑子也跟着不好使了?
就如乔青望所预料的,倏忽几十招已经过完,谢白城左臂、右腿和肋下都受了伤,鲜血淋漓在白色衣服上,格外刺眼。他的呼吸也不像一开始那么轻松,变得有些粗重和紊乱。
乔青望也受了点伤,右边小臂被浮雪的剑刃划出一道伤口,但伤口很浅,没有大碍,他内力也依然充沛,呼吸匀畅自如。
再这样下去,顶多再有五十招,就足以分出胜负了。
刚才他使出一招“鹏举八极”,刚猛无匹,谢白城尽力后撤,才堪堪避开他的凤羽刀。如此一来,二人之间距离拉开,激烈的缠斗稍稍停歇了片刻。
这次换成乔青望用刀指着谢白城,大笑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凭你,以为能赢过我?换成谭玄或可一试,可惜啊,可惜他死了!死无全尸哪!你瞧见过没有?还能认得出来么?”
面对他这锥心之语,谢白城神色丝毫未变,只重新摆好剑势:“乔青望,论实力你或许是在我之上。但从小我就经常被人家夸聪明,学东西很快。”
乔青望一愣,随即笑道:“怎么,武的比不过,现在你打算同我比考举不成?”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谢白城缓缓转动浮雪,“说什么武的比不过,也为时尚早了些吧。我不还好好站在这里?”
乔青望点点头:“好,有种!我倒要看看你能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青金凤羽刀已经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金色弧线,以一招“银河九天”再度展开攻势。
谢白城丝毫没有退缩,浮雪剑正面迎上,刀剑相交,发出铮然一声鸣响,乔青望心中一动,忽然觉得谢白城的出手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但交手过程中,都是一招紧跟着一招,乔青望不及细想就被裹挟进暴风骤雨般的对招当中。
此处处于山谷之中,两边山峰连绵,如两道青色的屏障,此刻隔绝了一切尘世俗响,只回荡着这场生死较量的铮铮之声。
乔青望蓦然发现谢白城的进攻变得快了,猛了,像是放弃了防守而只拼死一搏似的。
浮雪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由上至下,从左到右,那银色的剑光无处不在,如闪电乱舞。寒铁剑派的飞花、潇雨两套剑法都是走轻灵、迅捷的路子,招式灵活多变,但他家传的鹏飞刀法正是克制这路轻灵快的,谢白城刚才试图以快打乱他的节奏已经没有成功,这会儿怎么还不思转变?
乔青望格挡几招过后,片刻之前那不对劲的感觉越发浓烈起来。
谢白城野并不是完全走原先的路子,不只是更快了……出招的角度也更加刁钻了,让人非常难受。总是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忽然刺来一剑,荡开他的剑,可能跟着就是从刁钻角度拍来的一掌、抑或是飞来的一脚。
他家传的鹏飞刀法、他在父亲协助下潜心创制的凤仪刀法,在江湖上都是声名赫赫的顶尖刀法,但不知怎的,全都能被谢白城找出破绽处,一时间让他有些束手束脚,很是难受。
难道他刚才所谓“学东西很快”的意思是在之前交手的过程中已经察觉到他刀法的破绽了?
不可能!他刚才糅合了几套刀法,甚至还有化用的剑招,有些招式压根就没用过,他又从何察觉,找到空隙的?
他更像是……更像是对他的刀法有整体的了解,甚至是有过整体的研究……现在交手的这种感觉……
他横推一刀,谢白城以剑相迎,格挡之后手腕一转,剑身贴着他的刀一路迅速滑过,擦出闪耀火星,随即在刀尖处一绕一缠。但这是乔青望故意卖的一处破绽,他早有防备,在这一绕一缠的力量要带偏他的刀时,他蓦地整个人往下一沉,刀也随着一起划出一条向下的弧线,直取谢白城双腿。
谢白城立刻脚下用力,整个人腾身而起,从他头上翻过,长剑向下,刺向他背心。
乔青望蹲身在地,右手张开,撑住地面,旋身一转,刀往上撩,谢白城人在空中,无从借力,只能用浮雪在他刀上一撞,借此力向后跃出。
乔青望等的就是他这个旧力已消,新力未继之时,弓步上前,凤羽刀递出,直刺入谢白城腰侧!
刀尖上传来入肉之感,乔青望正一阵狂喜,谢白城竟往后一倒,右脚正踢在他刀上,这一下力量很大,乔青望手腕一麻,他也正是到了力已用尽,身体重心尚未来及调整之时。他深吸一口气,正要气沉丹田,稳住身子,谢白城却蓦地抛起长剑,右手撑地,整个人翻了个身,左手凌空抓住剑柄,乔青望慌忙运刀去挡,但银亮的剑尖却以一个非常刁钻巧妙的角度从他刀下钻过,堪堪刺入他的心口!
乔青望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敢动了。
谢白城的手只要再送上几分,他这条命就算交代在这里了。
到了此刻,乔青望终于确定了自己心中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是谭玄的刀法。
谢白城用的是谭玄的刀法!
是他三次和谭玄交手时,谭玄用招的那种特点。刁钻,古怪,出其不意。只是谢白城是用剑使刀招,当然有些改变,而且他毕竟是用右手,跟左手又不一样,所以才让他只觉得有些别别扭扭的熟悉,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但无论如何,最后那一招,最后他把长剑交到左手使出的那一招,是真真正正,谭玄曾经使用过的一招。
他和谭玄过招时,就曾被这一招打败。只不过当时只是点到为止,谭玄的刀尖仅仅刺破了他的外衣,而此刻谢白城的长剑,真正的刺进了他的心口血肉之中。
乔青望小心翼翼地喘着粗气,沁出了满头的汗水。他用力吞了一口口水,抬头看向谢白城。
谢白城手握长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刚刚那一刀也确实刺中了他的腰,他身上血迹斑斑,身子也有些摇摇欲坠。
他这伤势可也不轻!
相较之下,别看他被刺中心口,其实现在只是一点皮肉伤,只要谢白城肯把剑撤回去,他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只是怎么才能让他把剑撤走……他应该不会杀他,倘若要杀,那一日在青竹谷他就不会生生停下那一剑了。
他说什么来着?不会违背谭玄依法度办事的原则?居然有这种天真的想法……不过他现在还真该感谢他们这么天真了。
“你这是学了谭玄的刀法?”乔青望歪起嘴角干笑了一下。
谢白城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难怪你说你学东西快……不会就是这几个月才学的吧?”乔青望又道,“还挺有模有样的。”
“只需要学破解你刀法的招式,就不算太困难了。”谢白城声音淡然地回答他。
“谭玄还把怎么破解我刀法的方法都记下来了?”
谢白城手腕轻轻动了一下,带着剑尖在他皮肉里一旋,乔青望疼地“呲”了一声。
“我说的不准确,不是破解你的刀法。”谢白城闭了一下眼睛,“是对你们家刀法的分析,当然他三次跟你交手的经验非常重要,是以此为主要依据的。”
乔青望怔了一下,随即嘿然笑道:“得到这种待遇的,应该不止我们家吧?”
“是。”他没料到谢白城即刻就爽快地承认了,“屿湖山庄自管事以上,在和有一定水平的对手交手后,都会做这样的分析和总结。”
“……这是交到哪里?在屿湖山庄,还是要送进大内?”
“我不知道。”谢白城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也不关心。关于你的,我找到的是他留在家里的手稿。”
乔青望低下头,眼珠迅速地转了几圈,旋即道:“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动手过招这种事,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现在我是输在你手里了,你的目的也可以达到了吧?你说怎么地吧,是把我交给当地官府,还是要押解我回京?”
谢白城却没有答话。
乔青望抬头看他,只见他的脸色似乎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眼睛里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握剑的手也很稳,但手指的关节却泛着青白,显出很用力的样子。
他恐怕也是强弩之末了。乔青望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说不定再拖延一会儿时间,他就会越发虚弱,他再找一个出其不意的机会骤然出手——
“我要问你一件事,你得说实话。”谢白城忽然开了口,他的声音有点轻,有点飘,被山谷里回荡的风一扯,似乎就要破碎了,这更让乔青望坚定了他只是在勉励支撑的想法。
他就一个人而已,连个支援的人都没有,要怎么带着他走出这座山去?
“……火药是哪里来的?赵君虎和左辞和你有勾结对不对?你们背后……是谁在指使?”
乔青望装作无所畏惧地哼笑了一声:“你这都问了三件事了,哪是一件事?”
“快说!”谢白城骤然断喝,长剑的剑尖蓦地向里又前进了一分。
乔青望冷汗都倏地下来了,他连忙点头:“没错!是赵君虎和左辞跟我勾结的!背后是晋王,是晋王派人跟我接洽,授意给我!他说只要我能把这事办成,之前和韦澹明那些事都一笔勾销!不会有人再纠缠计较!他是、他是天潢贵胄!我哪里敢、敢不答应!火药也是他的人交给我的,我怎会有本事搞到这么多火药!谢公子……咱们说起来是江湖名门,但在那些达官显贵面前,不也只是个草民罢了吗?你能明白吧?他们压根看不起咱们!你要真想给谭玄……谭庄主报仇,那咱们就、就一起回衡都去!我藏着证据!我来作证指认晋王!他不拿咱们江湖人当回事,咱们倒要教他看看咱们的本事!”
谢白城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立刻说话。他静静地站着,像是这山谷间伫立着的一座雕像。
风摇动着竹林,竹叶沙沙作响。
乔青望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让他胆寒的念头:真的只有谢白城一个人吗?
“你说的不错。”谢白城忽然点了点头,“你是唯一能指认他的证人。不过只有人证是不够的,你说你藏有证据,当真?不会是情急之下编的假话吧?”
乔青望急道:“当然是真的!我这个人做事都是非常谨慎小心的,证据我没藏在家里。以前我爹为了骗宗天乙,当真在庆州买下了一座宅子,用的是别人的名义,没人知道那处宅子其实是我们家的。我就把证据藏在了那里。待咱们回到衡都,你要派人去找的时候,我画张详细的图告诉你具体地方。”
“好。”谢白城似乎是相信了他,也赞同了他这个方案。
乔青望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想,只要谢白城把剑一收,他就能立刻暴起,打他个出其不意。就算竹林里还藏有别人,也来不及的,只要他能制住谢白城,那也就相当于有个人质了。
“既如此,咱们便赶紧上路吧,说真的,我也过够了这逃亡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折磨。唉,自此后,倒也是能够安心了。”乔青望这番话,倒不完全是假,逃亡的滋味他确实是品尝够了。
谢白城默然了一下,低头看了他一眼,旋即手臂一动,浮雪的剑尖当真从他胸前的伤口抽出来了!
乔青望感到胸口一热,鲜血涌出。但没有伤到要害,问题不大!他早已有所准备,真气立刻游走,封住伤口周围经脉,与其同时,双手按地,准备踢出一脚横扫谢白城下盘——
他的脖子骤然一凉。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谢白城苍白的脸映入他的眼帘,他的嘴唇几无血色,甚至在微微发抖。
但他的手很稳,他的剑很冷。
浮雪在空中迅速无比地画出了半个圆弧,准确地切开了他的颈项。
鲜血骤然向淡蓝的天幕喷溅而起。
力量和生命一起飞快地从乔青望的身体里流逝而去。
在他往后倒下,头撞在地上的瞬间,有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从他身后的竹林里缓缓走出,最终定格在他已然失去生命光彩的眼眸里。
走出来的两个人是一老一少。
年少的那个个子高,气质沉稳,相貌英俊,背上背着一支黑沉沉的铁枪,正是齐雨峰。年长的那个个子矮些,微有些佝偻着背,容貌普通,面黄无须,眉眼和嘴角都微微向下耷拉着,显出些慈眉善目的样子,像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老人家。骤然相遇,不会有人能猜到,他就是被称为大内第一高手的常喜公公。
他们俩向着在山谷中一站一躺的两个人走来。
乔青望脖子伤口处汩汩涌出的鲜血已经在地上积成了一个小小水潭,他就躺在这个血色水潭里,双眼依然迷茫地望着天空,似乎到死都想不明白,谢白城为什么会杀了他这个重要无比的证人。
谢白城还站着,但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脸色惨白,浑身鲜血淋漓,整个人在风中,显得摇摇欲坠。
但他还坚持站着,他不但坚持站着,还一步一步向着那两个人走过去。
看着他趔趄的步伐,齐雨峰英挺的浓眉不由深深纠起,抿起了双唇,流露出浓浓的担忧和不忍。
常喜公公却神色依旧,背负着双手,淡然而随意地站着。
谢白城终于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他们面前。
他“当啷”一声,扔下了手中的浮雪,然后毫不犹豫地在常喜公公面前跪了下来。
他把头深深、深深地低了下去,直低到地上,低到尘埃里。
“喜公公,乔青望……已经死了。”他埋着头说。
“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告诉我……”他的肩头忽然开始颤抖了起来,连带着一起颤抖的还有他的声音。
“他还活着,是吗?他还活在这世上,对不对?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说到最后,终于抬起了头。
他脸上没有表情的那个面具终于破碎了。
他的泪水纷涌,在那张苍白而俊秀的脸上,决堤般地纵横流淌。
第117章
常喜公公没有说话。
寂静笼罩着整个山谷,只有树叶在风中来回地摇摆,应和着天上白云的流动。
是生是死,是哀是乐,它们都漠不关心,只为风而咏唱。
谢白城依然跪着,他像是卸下了什么沉重无比的东西,整个人不再是之前那样时刻紧绷的样子,但这时却大有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就绝不起来的意思。
齐雨峰实在是觉得不忍心看下去,他动了一下脚,靴底摩擦着砂石发出沙沙的声响。
但在他试图去扶起谢白城之前,常喜公公说话了。
他先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道:“谢公子,你可不要怪我啊,不是我不告诉你。唉,也不对,一开始是不能告诉你,后来……后来是他自己不想让你知道啊。”
谢白城的泪倏地就止住了。
**
人间四月芳菲尽,这一春的繁花已渐渐零落,新生的嫩叶迅速地长大了,变得稠厚浓密,蓬勃葳蕤。但若是往山上走,就还能看见迟开的桃花、杏花,依然芬芳于枝桠间,在春阳下显得娇艳而多情,似是舍不得这一年的春光如锦。
在距离衡都百余里的潞山里,谢白城正独自骑马行在曲折的山道上。
潞山山势平缓,山下有庄子,山上也有庄子。从山下往山上看,绿柳如烟,桃李嫣然,掩映着一间间质朴无华的村舍,仿佛名家手笔下的山间小景。
谢白城此时只是刚刚勉强养好了伤,其实上下马、或是策马奔腾之类时候,伤口被牵扯到还会隐隐作痛,但他再也等不得了。
常喜公公让温容直转交给了他一个地址。
温容直来见他时,很抱歉地说,其实谭玄还活着这件事,他一直是知道的。确切的说,只有常喜公公和他两个人知道。
但当初常喜公公担心对方没能达到目的,会再想方设法加害,所以利用了当时的混乱,制造了谭玄已死的假象。当时谭玄确实也是深受重伤,能不能挺过来都不好说。他们合力,先暗中给他治伤,待他性命保住后,又把他安排在了潞山上的一处庄子里,让他慢慢恢复。
潞山上的这处庄子是温容直的长姐,也就是齐王妃名下的产业。就算是晋王,也不可能轻易把手伸过来,是再稳妥不过的。
温容直说,那天他真的没料到会恰好在劲松园碰见他,看他那般神伤,是真的想过把真相告诉他。但当时谭玄还在昏迷,究竟会怎样没人说得清,他怕给了谢白城希望,后面如情况有变,又该如何交代呢?于是硬生生吞了回去。
谢白城当时还躺在床上养伤,闻言笑道,那个时候的确是信以为真了,但后来再慢慢回忆起来,却觉得有些不对。温大人怎么只祭拜了时飞,谭玄的“墓碑”前却什么都没有呢?这其实是个破绽来着。
温容直笑,说其实他当时发现了,心里慌得很,但谢白城似乎过于伤心没有留意。要说庆幸好像也是不对,反而也让他不是滋味得很。
他说到最后就不笑了,反而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谢白城懂得他的叹息,也沉默下来,心里漫起一片苦涩。
谭玄的确是侥幸活了下来,但时飞,时飞却是真的不在了。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那个爱说爱笑,眉眼风流的俊朗青年了。
两人都不忍心提起这个话题。过了一会儿,谢白城便又问了温容直一个他曾问过常喜公公的问题。
谭玄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他还活着?
然而如同常喜公公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一样,温容直也没有回答。温容直吞吞吐吐了半天,最终还是说,有些事,等你俩见了面也就知道了。
谢白城更觉得奇怪了,实在无法按捺,问出了他心底的担忧:谭玄人还好吗?
温容直说,还行吧,恢复得不错。之前常喜公公派了人专门去保护他,知道乔青望已死的消息后,他自己主动要求把所有人都撤走。现在他一个人在庄子里生活,听说过得还挺不错。
听他这么说,谢白城心下稍安,终于能沉下心来养自己的伤。
现在他人已经在潞山了。离那个山中的庄子也越来越近了。
谢白城在一处岔道前,掏出温容直给他画的简单的地图,仔细地辨认了一下,选了其中一条,策马徐行。
山麓间种了许多果树,此刻蜂舞蝶飞,正是一片忙碌景象。时不时也能见到带着草帽的村人在树下除草施肥。
谢白城深深吸了一口饱含花叶芬芳的山间空气,抬头眺望着小路的尽头。
小路尽头,是一座炊烟袅袅的村庄。
他忽然想起了乔青望。这个美好的春天里,这幅如画的风景中,再也不会有他的存在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目光又顺势滑落到腰畔悬着的浮雪上。
他还是没能坚守住他曾经的诺言,他没有能真的把乔青望交给律法去裁决。可是……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谭玄的理想,当然是崇高而美好的,就像把这个理想赋予他的那个人。
但就如同那个人早已如露水消逝般,这个理想……这个理想在现实面前,晶莹透亮,却又脆弱易碎。
说到底,这天下是天子的天下,这律法,是天子的律法。
晋王见谭玄和屿湖山庄被阴谋针对,以为有机可乘,可借江湖势力之手除掉谭玄,从而使屿湖山庄顺利落入手中。乔青望则以为有晋王可做靠山,自己尽可无虞,然而不料事情进展不顺,栽赃失败反致暴露之后,晋王则为了撇清干系,把他抛下不管。
但常喜公公既奉圣令出宫,当然目的就是要查出背后的所有隐情。然而真的要沿着火药来源一路查下去的时候,调查却又戛然而止了。
乔青望是一个可以死的人,而有的人,是不可以被查到的人。
那么就让可以死的人的死,来为一切画上句号吧。
而他,他可以以此换来他全心所冀的一个希望。
他没有丝毫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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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间,马儿已经慢悠悠地走过了脚下这条小路,走进了小山村的村口。
几棵桃树婀娜地立在道边,一条清澈的小溪由上而下潺潺流淌,家家户户的房子外面扎着木头篱笆,篱笆边生着些明黄浅蓝的小野花,时有蜜蜂和粉蝶在花叶间穿飞。几个六七岁的小孩在溪边钓虾,听见马蹄声,都好奇地回头打量他。
他沿着村中的大路慢慢向前走,屋舍从疏落到密集,又从密集到疏落。到了村子的尾端,一座原木栅栏环绕的小小院落出现在他面前。
他静静地眺望了那座小院很久。
小院里有一间主屋,两间厢房。砖砌的屋墙似已有些年头了,从砖缝间顽强地钻出了几丝细草。主屋的窗台下堆着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木柴,旁边搁着一把长柄的斧头。另一边厢房和主屋间,搭了个棚架,棚架下有两口水缸。小院的一角,甚至有一小方菜畦,里面整整齐齐地种着些精神抖擞的青菜。
这是一处有人生活的房舍。
谢白城下了马,他小心翼翼地把缰绳拴在路边一棵歪脖子枣树上。然而手指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让他系了两三次,才终于系好。
马儿似乎很满意这里的环境,安静温顺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啃食着地上的杂草。
谢白城转身,一步一步,向那小院走去。
柴门虚掩。
谢白城抬手,轻轻放在门扉之上。
一阵风吹过,四野传来草木的清香,枝叶沙沙作响,浅粉色的杏花花瓣如雪片般在风里轻盈飞舞,悠然纷落。
万物好像都在静静等待,等待生长,等待繁茂,等待缔结出饱满充盈的果实。
他推开了柴门,柴门发出了细微的吱嘎声响。
恰恰好的,屋门在这一刻竟然也被推开了。
一个高瘦的人影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木盆。
他站住了,没有动,那个人也站住了,定定地望着他。
过了不知道多久,好像是一瞬间,又好像是一辈子,那个人看着他,微微偏了一下头,笑了:“你来了?”
他也笑了起来,轻轻地“嗯”了一声,说:“我来了。”
谭玄看着确实还可以,变化不大。略微瘦了些,下颌有点胡茬,看起来就有点憔悴,但精神似乎不错,也看不太出重伤的痕迹。
他打完招呼就转身走到了柴垛边,弯腰把手里的木盆放下,然后抽了几根木柴夹在左边臂弯里。
谢白城斜倚在柴门边看着他,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直到他直起身,转头叫他:“站门口干嘛,进来吧。”
语气平常得就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从来不曾有过近乎死别的分离。
谢白城就走进去了,走到他身边。谭玄笑了笑,用空着的右手往院子里划了一圈:“怎么样,还成吧?有点过日子的样子不?我都没想到,我还有点种菜的天分呢。”
谢白城笑道:“你怎么不再养几只鸡,再喂头猪?日子更红火了。”
谭玄一边推开门一边道:“那不成,鸡太吵了。猪……我喂饱自己都不容易了,哪有本事做猪食?肯定得饿瘦了。”
谢白城跟在他身后踏进屋里。屋里陈设非常简单,就是寻常农家的木头桌椅,堂上正烧着个炉子,炉膛里柴火不多了,上面蹲着个被烟熏黑了一半的铜水壶。
谭玄蹲下身熟练地把木柴塞进炉膛里,拨了拨,火立刻旺了起来,卖力地包围着水壶底。
“你坐。”谭玄说。
谢白城就在一张木椅子上坐下了。他扭头观察着四周,终于在一个角落看到了斜靠在墙边的乌沉沉的朔夜。
“元宵那晚……是你吗?”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嗯。”谭玄答应了一声。
“……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怎么会不想见你呢?就是想见你……实在是太想见你,才求了师父让我趁着元宵人多热闹去看了你一眼。”谭玄说着,起身打开柜子,拿出了两只碗,并一个瓷罐子。
谢白城没有说话,他看着谭玄拿着瓷罐子又走回来,揭开水壶盖,从罐子里拿出一个小茶团,捏碎了洒进水壶里。
一股清香立刻散逸出来。
谭玄低着头,用茶勺搅了搅:“碗是粗糙了些,不过这茶团是我师父从宫里拿来的,寻常可喝不到。你凑合着尝尝。”
他倒了一碗茶汤送给谢白城,在他伸手接时还叮嘱:“小心烫。”终究没给他,直接给他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刚煮好的茶当然烫,谢白城看着他缩回递茶的左手,摸了摸耳朵。
他的左耳有些变形,皱起了一块,刚见面时,谢白城就发觉了,现在离得更近,就更清晰地看见了左耳边有一道往脸颊延伸开的、近两寸长的深深伤疤。
这伤早就痊愈了。但看在他眼里,却像刚刚在他心上割开一个鲜血淋漓的口子。
他为了掩饰低下头尝了一口茶汤,的确不是凡品,清香柔和,回甘明显,显出一种跟这处小院格格不入的富贵气息。
“好茶。”他赞了一声。
“是吧。”谭玄淡淡笑了,“这是他拿来给我赔罪的。”
“赔罪?”
“嗯。”谭玄说着,目光望向依然跳动着的炉火,“我知道他让你加入屿湖山庄后,跟他发火了。他就拿这些东西来哄我。”
谢白城笑了一下,末了又低下头:“是我自己的决定,你跟你师父发什么火啊。”
“你是伤心过了头,他不能这么由着你胡来啊。”
“你也知道我会伤心过了头?”谢白城蓦地抬头看向他。
谭玄脸上浮起一丝讪讪,摸了摸后脑勺没敢说话。
“我那时加入屿湖山庄……是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只有这一件事是在眼前的,能支持着我度过一天又一天的。你不明白吗?”
谭玄低下了头,手指抠了抠桌面,闷声道:“……我那时候一直在昏迷着,如果我醒着,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干的。”
“你到底昏了多久?”无论常喜公公还是温容直都不肯告诉他谭玄伤势的具体情况,他只能来问当事人了。
谭玄苦笑了一下:“快两个月。刚醒过来的时候,路都不会走了。”
谢白城睁大眼睛:“这么严重?亏你还笑得出来!”
“我还活着不是吗?还能跟你面对面坐在这里……这还不值得笑出来吗?”谭玄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你看,小时飞他,连再笑一次的机会也没有了。”
谢白城一时语塞,默默低下头去,又灌了自己一口茶水。
不知道是不是放凉了的缘故,这一口茶水却品不出回甘,只有深深的苦涩。
“其实多亏了时飞,若不是他,我或许……或许真的躺在劲松园里了。”
谢白城蓦地抬头,向谭玄投去疑问的目光。
谭玄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渺远的天空:“我还能坐在这里……一是因为大会前一天下了雨,雨水渗入地下,浸湿了一部分火药,导致爆炸的威力减弱。二是……在爆炸发生的那一刹那,走在最前面的时飞立刻反应过来,从后面各拍了我和蓝霁怀一掌……借着他这股力,我们躲开了一部分的冲击,他自己却……”
谢白城鼻子一酸,眼眶微微发热。他再度回想起了十月初八那天的情景,回想起了那截绑着袖箭的断手。
自从得知谭玄的“死讯”后,他一直不敢仔细地回忆那一天的情景,哪怕只是稍微想起,都有锥心刺骨的痛。
可是现在,现在谭玄坐在他的眼前了,他看到了他的身影,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的痛楚终得平复,他可以和过去所有痛苦的日夜和解了。
只是时飞呢?
眼前似乎还留着他灿然的笑脸,但他年轻的生命,真的已在黑暗的地下长眠。
“你茶凉了吧?我给你换一碗。”或许是觉得气氛一时过于沉重,谭玄忽然转开了话题,伸出右手从他面前把碗拿走了。
谢白城看着他走到炉子边重新倒茶,忽而问:“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为什么不想见我?”他停了一下又补充,“你知道我不是说元宵那天晚上的事。”
他看见谭玄倒茶的动作明显僵了一下,随后他背着身道:“……总之,是我的原因,是我不好。”
他说完转回身来,端着碗又走回来。
碗再次放到他的面前。还是用的右手。
“你左手怎么了?”谢白城抬起头来看谭玄,谭玄却躲开了他的目光,视线顺着他的话,落在下垂的左手手腕上。
“你看出来了?”他苦笑了一声,抬起了左手,手指有些僵硬地握了握,“筋脉伤了,刀是……用不起来了,不过你看,日常生活还是没问题的。”
他说着指了一圈屋内,似乎要表明他是用左手把屋子整理得干干净净的。
谢白城的没有说话,目光从他露出衣袖的手腕上细细抚过,上面的疤痕深刻而鲜明,像一只丑陋的蜈蚣,横斜在他的皮肤上。
“……就因为这个?因为你没法再用朔夜了?因为你不再是江湖中最厉害的左手刀客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但是没关系,这是在他唯一不需要任何矫饰的人面前。
“……不是。”谭玄还是没有抬头。
他说完这两个字,安静地沉默了片刻。随即忽然动手,撩开了衣袍的下摆。
他脱下了左脚的靴子,然后提起裤脚。
谢白城倏然睁大了眼睛。
谭玄左腿膝盖下方三寸之后,再无血肉,只有一支打造精巧的精钢假腿,在衣袍下闪着冰冷的光泽。
第118章
屋子里一片沉寂。
过了一会儿,谭玄笑了一声:“所以我不是不想见你,是不知道该怎么见你。”他松开手把裤腿放下,开始重新穿上鞋袜,“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可是当我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我真的……人都懵了。”
他放下腿,在地上踩了踩。
“……很疼吧?”
“疼?”谭玄笑着摇了摇头,“走长路的话是会有点疼,但日常活动还好。”
“我不是说这个,是说当时……那一天……”
“那时候?那时候不是直接昏过去了吗?倒也挺好的,什么都没感觉到。”
谭玄说到这里终于抬起头来,转脸去看谢白城。
随即他就是一怔,然后神色立刻慌张起来:“哎呀,你别哭啊,你哭什么……”
谢白城也愣了一下,抬手在自己脸颊上抹了一把,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满脸是泪。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谭玄无奈地抬起手,伸过去给他擦拭。
但这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一时间怎么也擦不完。
擦眼泪的动作不知何时也变得更加温柔和暧昧,更像是在轻抚脸颊。
谢白城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跟着覆住了他的手背,仿佛还觉得不够,又抬起另一只手,反把谭玄的手握在了掌心里。
谭玄跟他掌心相抵,用劝哄般的语气温声道:“好啦,早就好啦,都过去了。”
谢白城却不答话,只摩挲着他的这只左手。
半晌方哽咽道:“我让乔青望那厮死得太痛快了,真是不该!”
谭玄轻笑起来:“什么该不该的,要杀了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辛苦你了。”
谢白城没有说话,只摇摇头,然后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谭玄屈指拭了拭他的眼角:“咱们都多久没见了?别难过了,过来让我抱抱你。”
谢白城应声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过去,谭玄也站起身,伸出双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小心翼翼地环过白城的背,把他揽入怀中。
“……你瘦了好多。”谭玄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隔着布料能清楚地摸到突出的肩胛骨。
“还不都是你害的?”白城说的话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谭玄笑起来:“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我错了。”
他侧头轻柔地吻了吻白城的鬓发,手指从他散披在背后的发丝间拂过。
“白城,从此以后……我只能当个普通人了,甚至可能,连普通人都比不上……”
谢白城把头靠在他肩上,笑了一声:“怎么?我是因为你武功好才爱你的吗?我爱你,只是因为你是你而已。再说了,是普通人有什么不好?我也是普通人,我们就过普通人的日子,多好。”
谭玄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酸涩。他收紧了双臂,用力拥住怀里这个他朝思暮想的人。
短短几个月时间,他们彼此都实在经历太多了。
他想起刚刚醒来的时候,师父告诉他的关于安排他假死的决定。他当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白城会怎样,他要怎么去接受自己突然的“死讯”?随后他才想起自己的伤,他再也不会是过去的他了,他再也无法手握朔夜和白城相互比试切磋了,他再也不能以手中长刀护佑他心爱之人的安全了,他甚至……那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正常独立的生活。这样的他,要怎么出现在白城的面前呢?
但思念无法断绝。
师父会把白城的消息带给他,他知道了白城要加入屿湖山庄的决定。在听到这消息的那一刻,他就知道白城的目的一定是要抓住乔青望为他报仇。但这是很危险的,且不说乔青望自身的实力,还有乔家潜在的力量,背后会不会有人觉得他碍事,就像觉得他碍事一样,这都是说不准的事。直到师父再三再四跟他保证一定会保护好白城的安全,他才妥协。
越是听到白城的消息,他越是思念他。
康复的每一天都是充满痛苦的,但他都可以咬牙坚持,左手从完全不能动,到渐渐可以动一动手指,到慢慢能拿起东西,左腿从不能适应而一次次摔倒,到残肢的断口一次次磨破结痂,到终于可以一瘸一拐的走路……他恢复的速度比大夫预计得要快很多,甚至大夫都劝他不要太拼命,外伤只是他伤势的一部分,脏腑的伤还要慢慢将养。
但他没法等待。他没法悠闲地躺着。哪怕不能再重新拿起刀,只能是像个普通人一样自己照顾好自己,他也能更有勇气一些……去站在白城面前。
他又想起了元宵花灯夜。
那是他终于抵不过思念绵长,请求师父让他去看白城一眼。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
师父一开始不同意,觉得去衡都太冒险,但架不住他苦苦哀求,只得答应了。
当他真的在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那一抹身影的时候,他整个人忽然陷入了一片空茫。
周围的人群,楼台,彩灯,喧嚣,通通不见了,通通消隐了,只剩下那个笼在冬装中的颀长身影,只剩下那张带着淡淡微笑却无比疏离的清丽面容。
就像他送给孟红菱的琉璃彩灯一样,有着如梦似幻的美,却又好像一碰就会破碎。
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出声叫他,不顾一切地冲到他面前,把他拥进怀里。
告诉他,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一切其实都好好的。
但就在他们目光交接到的一瞬,师父的手不容分说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总是这句话。
他实在太痛恨这种只能等着而什么都不能做的日子。这是他此生从来没有过的煎熬。
但现在,煎熬终于结束了。
他把下巴抵在白城的肩头,在他耳旁笑道:“还好,这双手还能抱住你。”
白城却忽然往后仰了一下,稍稍拉开了一些和他的距离,盯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道:“就算你不能抱住我,我也是可以抱住你的。”
他说着就真的加重了揽住谭玄腰的双臂的力量。
谭玄笑起来:“是,我的白城最厉害了。”说着便捏住了他的下巴,低下头吻在了他的唇上。
这是一个暌违了太久的吻。横亘在其中的时间和煎熬,让他们都有些小心翼翼,好像怕这是一个会惊醒的美梦似的。
但熟悉的温度和熟悉的气息让这个吻渐渐升温,渐渐激烈,仿佛只有去占领对方的全部呼吸才能真正安下心来。
“你今天不会走了吧?”这个长吻结束,他们都有些喘。谭玄抵着他的额头轻声的问。
“当然不会走了。”白城说着,又对他粲然一笑,“不但今天不会走,以后都不会走的好不好?”
谭玄愣了一下,旋即也笑了。抬手掠了掠他的发丝,目光一寸一寸细细打量着他。
谢白城也看着他,目光最后凝在了他脸侧的伤疤上。
他的指尖轻轻抚摸着那道很明显的疤痕,过了片刻,又踮起脚尖把柔软的唇瓣贴了上去。
谭玄的手摸索着找到了他的,自然而然地贴覆,交缠,十指相扣,仿佛再也没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
这一天的晚饭是谢白城做的。
山村虽小,但物产丰富,尤其各类菜蔬禽畜都能买到。谢白城按谭玄的指点从邻居那买到了一只肥鸡,那只肥鸡在邻居大娘手里似乎感到前景很是不妙,拼命挣扎扑腾,大娘瞅瞅他,很热情地说这位公子你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出身,哪里干得来这种杀鸡拔毛的事哟!于是三下五除二就给他把这只鸡料理了。
大娘一边用开水拔毛一边还跟他搭话,说你是那个高个子小哥的朋友吗?唉那年轻人不简单吧?别看我们这里是个小村子,但可是王妃名下的庄子,我们多少也见过些市面的。前些日子还有不少人暗中保护那个小哥呢,后来有一天忽然就一个人都没了。那小哥人看着不错,不过瞧着是在养伤的样子。这么些日子也没见有个女眷来照看,不知可曾婚娶?对了这位公子你长得可真是俊啊,可曾娶亲了没有?照理说这照料病人的事,还是女子来干最为合适,比如我们村东头老王头那个二闺女……
谢白城好不容易支应过去,拎着没毛的鸡落荒而逃。
谭玄看他拎着鸡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回来,不由笑道:“怎么?王四婶也要给你保媒拉纤?”
谢白城瞪他一眼:“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谭玄哂道:“早告诉你她还不是要东打听西打听的?正好让你感受一下小山村的人情温暖。”
“看出来了你挺受大婶大娘们的欢迎的是不是?给你说了几门亲了?你怎么不说实话你早进了老谢家的门了?”
“我倒是想说我有如花美眷,只怕他们不信,现在你来了,我就敢说了,咱们明日就一块儿在村里溜达个遍。”
谢白城“噗嗤”笑出声来,扭头看了倚在厢房门口的谭玄一眼:“别傻站着,过来给我打下手。”
谭玄就立刻乖乖过去了。
小屋里点起了暖融融的烛光,一旁还有红艳的炉火,安静地舔舐掉山中春夜的清寒。
谭玄提来了一只小酒坛,说是当地村民自己酿的酒,虽不如衡都中名酒那般香醇,但胜在有一股质朴的芬芳。
他打开泥封,把酒倒杯中,酒液是有些浑浊的绿色。
白城看了笑道:“倒是有些‘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意思。”
谭玄也笑:“不过已经到了春天了,不会‘晚来天欲雪’了。”
谢白城转目看了一眼黑沉沉的窗外,举起酒杯微微一笑:“就算下雪也没关系啊,咱们躲着的这间小屋能温暖如春,就足够了。”
谭玄举杯与他相碰。
白城仰头把这普通的村酿饮下,酒液滑过喉咙,就像一团火落进了心里。
他微微侧头看着团团温暖的烛焰,看着眼前家常的菜肴,看着真真切切坐在他对面的人。
他伸手覆住了谭玄放在桌上的左手,紧紧、紧紧地攥住他的手指。
从指尖传来了他有力跳动着的脉搏。
谢白城想,他的寒冬,终于结束了。
第119章
夜渐深。
只有两团烛火还懒懒地摇曳着,熔出一片昏昧的光,倒也给这简陋的乡间小屋涂抹了一层蜜一般的温柔。
谢白城带着一身氤氲的水汽上了床。他身上只罩着一件白色的里衣,柔薄的布料在烛火的映照下失去了原本的遮掩作用,朦胧地彰显着布料下纤细劲瘦的身体线条。
谭玄已经在等他。
他靠在床头,棉被盖到了他的腰际。谢白城一眼扫过去,就见在应该是左边小腿的地方,棉被却软软地塌了下去。他鼻子一酸,胸腔中迸开一股锥心之痛。但他没有流露出来。他只是低了一下头,再抬起头来,已是满脸温柔的笑意。
谭玄看着他,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呢喃地叫了他一声:“白城。”
他俯下身,掠开他脸侧的发丝,低头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很缠绵的吻,濡|湿的水声在安静的夜里似乎被放大了,整间屋里就好像都盈满了绵绵情意。
谭玄的手指摸索着,缓缓拉开他里衣的系带。
细白柔软的布料无声地从白城肩头滑落,白皙如玉的肌肤暴露在了山中春夜微寒的空气里。
谭玄蓦地睁大了眼睛,手指抚上他新添的几处伤痕:“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白城低头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道:“自然是和乔青望交手时候留下的。”
谭玄皱起了眉:“老头明明答应我好好的,说一定保护好你的安全,怎么说到做不到啊!”
白城按住谭玄的肩头,笑道:“这可不关你师父的事,他是想让齐雨峰跟我一起对付乔青望来着,是我执意要自己一个人去。”他说着低头在谭玄右肩的伤疤上亲了一口,“不是靠我自己除掉他,就没有意义了。”
谭玄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抚着他腰上的伤问:“还疼么?”
白城摇摇头:“早就好了,不疼了。”
但他们都是对受伤不陌生的人,伤口康复的程度,只消看一眼便知道。
他的伤口明显仅是刚刚长好的程度,伤口处还裸|露着新生的嫩肉,绝对是扯动到依然会疼痛的。
见谭玄完全是不信的神色,谢白城只好道:“就算还有一点痛,见到你了,就都好啦。”
谭玄抬眼看看他的脸,微微笑起来,揽住他的后颈,把他拉近了,啄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白城,你对我也太好了。”
谢白城“扑哧”笑了,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捏了捏谭玄的脸:“你知道就好,可别再对不起我。”
谭玄道:“我哪敢啊?”
“我看你挺敢的,胆子大得很。”白城说着,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用唇瓣封住他的嘴,然后一点一点亲吻过他的脸颊,他的鼻尖,他的眉眼,最后含住他受伤的耳垂,细细地啮咬。
谭玄的手在他的腰间来回逡巡着,握住他明显细瘦了一圈的腰,想要把他抱起来。
白城却忽然按住了他的手,对他盈盈一笑,耳语道:“都交给我,怎么样?”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谭玄被他推倒在床铺上,细碎温柔的吻从麦色肌肤上一寸一寸滑过。
鸦羽般的长发垂下,在他身上一漾一漾地扫过,酥酥痒痒,像扫在他的心上。
白城的服务细致又热忱。
谭玄的呼吸渐渐粗重急促起来,他来回抚摸着白城的秀发。谢白城忽而抬起头来看着他,面带笑意,轻声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做的时候吗?”
谭玄注视着他沾着一点水光的唇瓣,咽了一口唾沫:“怎么会忘记呢?”
白城挪上来,看着他的眼睛道:“那时我特别怕疼……你只好想尽办法哄着我,结果还是没能做到最后。”
“做不做到最后又不重要。”谭玄右手的拇指轻轻擦过他的嘴唇,“你来到衡都,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白城侧过头,把脸颊倚在他的掌心:“其实现在想想,那样的疼也算不得什么,至少……有些痛可比那痛太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谭玄眉眼一动,覆住他的手,口中喃喃道:“对不起,白城,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
白城转动手腕,跟他十指相扣,随即抬身起来,深吸了一口气,自己慢慢往下坐。
谭玄慌忙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拦他:“这里可没有药膏……你不必……”
白城抿住唇,竖起一根食指抵在他的唇前:“我没事……你不用管。”
他仿佛是想要证明什么,又或者是要确认什么。
两道粗重的喘息重叠着响起,里面似乎还夹杂着低低的呜咽。
…………
这一晚持续了很久,直到两个人都精疲力竭,才相拥着在昏暗的烛火映照下,沉沉睡去。
**
当晨光越过山峦,照射进这个安卧于山坳间的小庄子时,谭玄从难得安稳的沉眠中渐渐苏醒。
紧贴着他的,还有另一具温暖的身体。他侧转脸,就看到谢白城恬静的睡脸,依偎在他肩旁。几缕乌发掩在他脸上,越发衬得他肌肤雪白。
谭玄注视了一会儿他的睡颜,抬手试图轻轻掠开那些碍事的发丝。然而刚一触到白城的脸,他就醒了。
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随即眼睛睁开,还带着些迷茫和困意的眼神显得格外娇慵。他看见了谭玄,就冲他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就像暖过的米酒那样又甜又香醇。
谭玄忍不住凑过去吻了他一下:“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
白城却转过头望着屋顶眨了眨眼,然后摇了摇头:“不早了,得起来了。”随即又对着谭玄一笑,“谁说今天要带着如花美眷在村里溜达一圈的?再晚人家该下田去了。”
谭玄不禁失笑,揉了揉白城的发顶。
白城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准备起床,却突然“哎哟”了一声。昨夜极尽的缠绵不知怎的,让他的一缕头发和谭玄的一缕头发缠在了一起,这一起身,就扯痛了。
谭玄忙道:“慢点,我来。”他抬手仔细地试图把两缕头发分开。
白城侧头让他忙碌着,忽然一笑:“这倒是巧,算不算‘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谭玄眼睛盯着缠在一起的发丝,口中道:“不对,应该是结发夫妻。”
白城蓦地一愣,随即移开了看向他的目光,脸上腾地浮起了一片绯红,犹如朝霞,又似桃花。
“说什么呢?!”他咬着唇浅笑。
谭玄完成了大业,低头也看着他笑:“怎么,我说得不对?”
白城没理他,只拿了他的衣服冲他兜头扔过去,在他被罩了个两眼一抹黑的时候便听到白城的声音含着笑响起:“那就请夫君快快起床更衣吧。”
等他连忙把头上的衣服给扯下来的时候,他的“如花美眷”却已经转过身去,只小气地留给他一个背影了。
不过他们当然没有真的在庄子里招摇一圈,反正不用他们溜达,好奇打量的视线也不会少。但这一切对现在的他们已经不重要了,甚至这样一个偏僻、安静又充满人情味的小庄子,正是让他们能感到安心和自在的。
谭玄烧了一壶热水,这几个月来除了元宵那一次之外,第一次认认真真打理自己的仪容,他仔仔细细地净了面,而白城则站在他身后,替他把头发整整齐齐地梳理好,又一丝不苟地束起。
面前的桌上摆着一面铜镜,这铜镜当然也是从衡都带来的东西,光洁明亮,非寻常物件可比。谭玄在镜中看着谢白城,白城把手搭在他肩上,也望着镜中的他。
目光在镜中交汇。谭玄忽然按住了谢白城的一只手,语气坚定地道:“白城,给我五年……不,三年!给我三年时间,我会用右手把刀练出来!”
谢白城转过手腕,回握住他的手,轻轻一笑,点头道:“好,我陪着你。”
朔夜终于被从角落中拾起,和它的主人一样,被精心仔细地擦拭,再度在晨光下映射出熠熠寒光,然后和浮雪一起被珍而重之地架在了柜子上,静静等待着再度被主人握在手中的那一天。
**
安静的小村庄在第二天又迎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倒不算陌生,虽然来得次数不多,但好歹不是第一次来了,有些村人看他已经有些眼熟。
不过这样一个人,走到哪里都很容易让人觉得眼熟。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太普通,太平凡,像一个随处可见的和蔼老者,他可以是个勤快的买卖人,可以是个有不少田产的富家翁,也可以是个兢兢业业的手艺人,又或者是个赋闲在家的老秀才。总之,看着这个骑着匹不起眼的老马的老人,没人会觉得他是大内第一高手。
但如果告诉你他就是当今的大内第一高手,好像也不奇怪,好像大内第一高手又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大内第一高手常喜公公把马也拴在了那棵歪脖子枣树上,然后走进了前面的那间小院。
他敲了敲门,没回音,他又敲了敲门,屋里这才传出响动,然后门开了,他那徒弟披着外衣出现在门里,在看到是他时,脸上的表情经历了一个十分精彩的变化。
“师、师、师、师父?!”他的徒弟一脸惊慌失措。
“什么师师师,你话也不会说了?”常喜公公很明显地“啧”了一声,迈步往屋子里走。
“不是,师父,您怎么来了?我们正睡午觉……”
“我来还要给你先递个折子?睡午觉就睡午觉,你拦着我干什么?”
“不是师父,我没拦着你……师父,你坐,你请坐!”
常喜公公又很明显地“啧”了一声,决定不跟这硕果仅存的笨徒弟计较,就听他安排地在木凳子上坐了。
里屋又传来一阵响动,然后那位谢家的小公子鬓发有些散乱地走了出来。他目光还有些呆呆的,一脸懵懂的模样,好像是真的刚睡醒。有些呆呆的谢小公子大概脑子还没转起来,看见他也乖乖地叫了一声“师父”。
啧,这孩子生得是真好,就算他在大内过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几个能跟他并论的美人。更何况他还是有点痴性的,倒是自己这个傻徒弟的福气。
唉,傻人有傻福。
常喜公公喝了一口徒弟端上来的茶,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谭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谭玄老老实实地说:“但凭师父安排。”
常喜公公嗯了一声:“那我要叫你回屿湖山庄呢?”
谭玄脸上的神色滞了一下,低下头道:“倘若有……还能用到我的地方,我当然是会回去的。”
他停了停,又飞快地补充道:“不过白城必须退出屿湖山庄。”
常喜公公道:“你就不能让人家自己做决定吗?”
谭玄正色道:“他本就是为了解决乔青望才加入的,现在乔青望已死,他已经没有理由再留下了。再说……以后的屿湖山庄,恐怕……”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屿湖山庄已经元气大伤,未来前途也难以预测,总之此刻肯定是个难关。
“屿湖山庄毕竟也是你十年心血,你当真甘心放弃?”常喜公公又问。
“它的确是我的心血……不过,”谭玄微微沉吟了一下,抬眼看向常喜公公,“不过毕竟师父您还在,屿湖山庄的底子就还在。您给我三年时间,三年后如果还需要我,我可以回来重新整顿!”
常喜公公哼笑了一声:“三年?你指望三年就能再把刀练起来?”
到底是多年师徒,他这徒弟不用说出口,他就知道他的意思。
谭玄却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就三年,我一定能做到!”
常喜公公没吭声,低头又喝了口茶,放下茶碗,才慢慢道:“你小子,骨头确实挺硬的。”
他抬眼看了看面前这两人,一个是他看着长大,情同父子的徒弟,一个是他徒弟最重要的伴侣。他叹了口气:“罢了,你们最近一个两个的都在养伤,京里的事情也不清楚。我啊,就是来跟你们说道说道的。”
面前两人当然立刻洗耳恭听。
“虽然我们大家都知道,在乔青望背后的是晋王,但这桩案子,只能是查到乔青望为止了。圣上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儿子这么任性妄为,毕竟是关乎天家颜面的事情嘛……其实晋王也没想弄出这么大动静,哪知乔青望以为自己是找到过硬的靠山了,又挟私报复,还想顺手把陈家给坑了,结果弄巧成拙,他自己也成了弃子。
“现在火药的事情,给栽到了乔家头上,说他们图谋不轨,私造火药。正好乔古道这些年也没少着力笼络江湖各方势力,就一并给安上不怀好意的罪名了,乔家算是彻底完了。
“至于晋王,他也知道有点出格了,加上左辞叛逃,他一下子阵脚就有些乱。左辞跟了他不少年,替他做过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倘若他有心出卖晋王,晋王的日子可就不怎么好过了。”
说到这里,谢白城忍不住插话问道:“左辞有下落了吗?”
常喜公公摇摇头:“没有,没人知道他在哪。左辞既然想好要逃,就一定是早做了周全准备了。要说最想找到他的,肯定还是晋王,灭了他的口,晋王才能安心。但现在盯着晋王的人可多了,他也难以伸出手去。不过我想,左辞不会一直躲下去的,他知道的太多了,孤身一人,没有倚靠,那随时都可能遇到不测。他肯定在等待时机,看局势的发展,再作出抉择。”
“他为什么要背叛晋王?据我所知,他不是被晋王所救的孤儿吗?”谭玄蹙眉问道。
“这谁知道呢?只有他自己明白吧。别看他一直充当赵君虎的副手这个角色,其实他心机深沉,远在赵之上。他离晋王比我们都近,说不定早已看出晋王难成大器,所以另谋出路呢?”常喜公公嘿嘿一笑,“晋王现在日子不好过啊,趁着这个机会,赵王要发力了。赵王只是出身差了些,但多年潜心经营,他争取到了当初大部分齐王势力的支持,尤其这一次,温容锴的女儿和赵王的三子定了亲,温家明确站队赵王,赵王的底气就更足了。”
“……看来这两年,衡都要不太平了。”谭玄喃喃道。
“是啊,”常喜公公点点头,“圣上毕竟年事已高,这次晋王惹出事来,圣上又病了一场,到现在龙体还没恢复好。衡都……恐怕一时半会儿,要失衡啰。”
屋里的谈话暂时停歇下来。窗外春天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流泻进来,把地面照得明晃晃的。几只黄鹂在枝头无忧无虑地啾啾鸣唱,碧绿的叶片吸吮着土地里的甘泉尽情地往高处生长。
这样明媚烂漫的春光里,这间小屋中却谈论着与国家命运休戚相关的话题,两相对比,顿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不过呢,这些跟我们,也都没什么太大关系。”常喜公公忽然笑起来,打破了暂时的沉默,“咱们无非是给人办事的,大人物的事情,咱们管不了。我来告诉你们这些事呢,其实倒是想劝你们,未来这三年五载的,倒不妨离衡都远些吧。”
他说着看向谭玄,目光中充满了一种超越了师徒之情的慈爱:“你也做得够多了,付出的,也够多了。为自己,为白城,好好过几年悠闲日子吧。”
谢白城脸上微微一热,有点不好意思地挪开了目光。
常喜公公却没在意,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漫山的春色:“唉,天下这么大,有多少壮美河山,只在衡都,也太可惜啦。”
谭玄却迟疑道:“我要是走了……师父您怎么办?”
常喜公公哂笑了一声:“怎么,我还要你照应着才行?你放不下的是屿湖山庄吧?你放心,雨峰留下来了,并且答应了接任副庄主,有他在,赵君虎也没法随意所欲的。至于管事,目前你师叔的一个徒弟会去充任,另外我有个江湖上的朋友也会荐个人给我。对了,你之前招徕的那个宁河程家的小子,前两日也到了衡都。雨峰告诉我,现在江湖上有不少年轻人都挺想到屿湖山庄历练一番的,你当初跟我谈过的设想,倒真是一点一点在实现。”
谭玄听了,愣了一会儿,接着慢慢微笑起来。
一个人会老,一个人会死,但江湖不会,江湖永远年轻,江湖永远有新生的英雄。
“你们去吧,去越州待待也好,去别的什么好地方过过日子也成,你要是真把刀又练出来了,再回来见我。”常喜公公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我回去了,晚上还要去圣上面前问安呢。”
谭玄和谢白城一起把他送出门外,看着他翻身上了那匹老马,慢悠悠的摇晃着,渐渐消失在了村路的尽头。
他们俩这才彼此对视了一眼,然后都笑了起来。
**
三天之后。
他们终于打点好了一切。其实也没有多少要带的东西,无非几件替换衣裳,一些钱财银票。最要紧的,就是朔夜和浮雪。
只是要离开衡都,而且或许一离开就是好几年的时间,总有些事要办妥当。
谢白城回了趟家,又去了趟东胜楼,把买卖全部交托出去,又打发了秋鹤和晴云,他们俩不愿离开白城,白城便让他们自己回越州止园那去,反正他总会回家的。
然后,他一个人默默作别了他们在银杏巷的家,临出门时,他还是折了一枝谭玄亲手种下的海棠树的树枝,包好,带在了身边。
虽然今年海棠的花期也过了,他们又没能赏到家里海棠的花开盛景。
但是没关系,他们可以在找到落脚的地方后,把这根花枝种下,它会长大,它会开花。
他回到潞山的庄子,谭玄早已准备好一切,在静静等他。
他们暂住了几天的小屋里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有住过人一样。
他们都翻身上马,又彼此看了一眼。
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抛下一切,虽然可能只是暂时的,但至少此刻,他们彻底只属于彼此。
他们相视一笑。
然后转头轻轻“驾”了一声,马儿迈开四蹄,向春山深处缓缓行去。
春山深处,繁花似锦,渐渐交融成一片斑斓的迷离。
他们一个着黑衣,一个着白衣的身影,渐渐、渐渐消隐在这片迷离的春光中,再也看不见了。
(正文完)
第120章
谭小五躺在一片蒿草丛里。溽热的空气混着泥土的腥味紧紧包裹着他,他眯缝着眼睛,看着被草叶割成一块一块的阴沉沉的天,虚弱而艰难地呼吸着。
饥饿像一只通红灼热的大手,用力扭拽拉扯着他的肚肠。他现在觉得,要是能做一头牛羊就好了,身边的青草这么好,要是做牛羊,一定能吃得很香,很饱。
但是牛羊的话,可能一眨眼就被饥饿的人群吞没了,可能皮毛骨头都剩不下了。至少他现在想到以前年节时爹烤的羊肉,他的喉咙里简直要伸出一只手来去回忆里够了。
他鼻根发酸,但眼睛却干干的。闭上眼皮,爹娘好像就在冲他笑,冲他伸出手来。
他好想一头扎进娘的怀里啊!让娘拍拍他的头,闻着娘身上皂荚的香味儿,就什么也不怕了。
草丛一阵窸窸窣窣地响。
他急忙想挤出睁眼的力气,但没能成功,一只热热的手拍在他肩上,一个少年的声音压得低低地响起:“小五,小五,哥找到吃的了!”
谭小五一下子就涌出一股力气了,他翻身爬起来,面前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从破烂的衣服里往外掏东西。
几个鸟蛋,三个青皮果子,还有两根瘦弱的萝卜。
谭小五顿时两眼放光,伸手就去够鸟蛋。少年急忙抓住他:“生的,得用嘴接着,别漏了。”
他点点头,还沾着泥巴的肮脏小手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只鸟蛋,随即又像要雕琢一块宝石似的仔仔细细地敲了一下小的那头,用手指头剥开一个小口子,就赶紧送到嘴边,仰起头拼命地吸吮。
生的鸟蛋有一股浓重的腥味。但谭小五从这腥味中品出了一股香甜。
他吮吸完了最后一滴蛋液,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咂了咂嘴。
少年也吃完了一颗蛋。他的脸上脏兮兮的,不知在哪里蹭的一脸土。但他此刻却露出了高兴的笑容,伸手抓起一颗蛋塞进弟弟手里:“快吃!”
蛋一共四颗,他们一人分享了两个。青皮果子长得很寒酸,只有鸡蛋那么大,做哥哥的却硬塞了两个给弟弟。
这果子的味道比它的外表还要寒碜,酸得厉害。谭小五一口咬下去,眉毛都扭在了一起,但嘴里却涌出了大量的唾液,顿时产生了一种好像很美味的错觉。他一边吸溜着口水一边仔仔细细地啃着果子,另一边的哥哥早已吞吃完了,正用衣袖擦了擦萝卜上的泥,然后挑了稍微粗壮些的一根给弟弟。
谭小五说:“哥,我吃小的。”
少年笑笑:“没事,你吃吧!哥一会儿再去找吃的!”
谭小五摇摇头:“我吃两个果子了,而且哥比我大,要多吃!”
少年粗鲁地揉了揉年幼弟弟的头发:“让你吃就吃!你小,不扛饿哩!”
谭小五说不过他哥,他只好接过来吃了。
萝卜很硬,正好可以多嚼一会儿,就好像吃了很多东西一样。
吃完了“大餐”,少年躺下了,随手拔了根草,叼在嘴里看天。
这种蒿草草根是苦的,吃了会口舌麻痹,要不然也不能留到现在了。
谭小五抱膝在他哥身边坐着,下巴抵在膝盖上,小小的脸上是与他六岁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心事重重。
“哥,你说我们还能找到大伯家吗?”谭小五问。
少年望着天空,叹了口气:“肯定没法找了。不过你别怕,哥带你离开这鬼地方。”他说着,转头看向弟弟,冲他宽慰似的笑笑,“会好的哩!”
谭小五看着哥哥,用力点点头,随后也躺下了。
天气虽然闷热,但兄弟俩还是下意识地靠在一起,似乎这样可以增加一些面对这个荒蛮世界的勇气。
虽然刚才那点食物远远填不饱肚子,但起码不至于那么饥火中烧了。要想饿得慢些,就只能少动,最好是睡觉。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了。
谭小五闭上眼睛,在昏昏沉沉中慢慢睡去。
但梦里也不得安生的,梦里的他又一次和大哥告别了坍塌的故居,告别了辞世的爹娘,踏上一条很长很长、长到好像没有尽头的路。
他们走了好久好久啊。他年纪小,走不动的时候,大哥就背他。大哥总是跟他说,等他们找到大伯就好了,大伯会收留他们,照顾他们,他去找个事做,小五则是要去读书的。
读书才能有出息,才能有出头之日。咱们家就是吃了没人读过书的亏!大哥总这么语重心长地跟他说。小五才六岁,不懂什么叫“出头之日”,但想来应该是件大好事,大哥才这么期盼。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读好书,读书怪难的,那一个个字儿,笔画那么多,画都画不像。他更喜欢在戈壁滩跑马,去草地里套兔子,用弹弓打鸟他也在行。但现在不一样了,他虽然年纪小也是懂的,爹,娘,大姐,二哥、三哥,都不在了。整个家只剩下他和大哥了,他得听大哥的话。
大哥要他读书,他就读呗!
梦里大哥说快要找到大伯了,还说爹以前也是在这里的,是后来迁去他们家那儿的,为了谋个“出路”。他也不懂什么叫出路,总之大哥高兴,他也就高兴,可能找到大伯,他们也就能有“出路”了吧。
但老天爷却开始下雨了。好大好大的雨,下个没完。路没法走了,钱却快花完了。哥着急呢。为了省钱他们住不起客店了,只能睡客店的柴房,哥每天给店里挑水劈柴换口饭吃。柴房里每天跟他们一起睡的还有一条大黄狗,大黄狗倒是很可爱,总爱挨着他。
结果有一天夜里大黄狗突然跳起来汪汪叫,他朦朦胧胧地醒过来,正揉眼睛,大哥突然冲进来,疯了似的拉着他往外跑。
大水来了。
铺天盖地的大水啊!黑沉沉的大水像一块陡然铺开的巨布,把一切都裹住、盖住。大哥背起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可是大水像长了蜈蚣那么多的腿似的,跑起来可快了,追着他们的脚后跟、咬上了、咬上了、要把他们吃了!
谭小五蓦地醒了过来,浑身凉飕飕的,出了一身冷汗。
大哥也醒了,一脸担心地看着他,还摸了摸他的额头:“小五,你没事吧?”
谭小五缓缓摇了摇头,又躺下了。
时辰好像没过去多久,不过天阴阴的,也看不见日头,估不准时间。时间现在也没什么意义了,如果记清楚自己多久没吃上东西,好像就会更饿,倒不如稀里糊涂的。
不会还要下雨吧。
谭小五想。再下雨,他们可能就真的走不出去了。
谁能想到他们会遇上这么大一场水呢?长在西北边地的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水。
在西北边地,水是很珍贵的,难得下雨的时候,娘都要搬出好多盆罐来接雨水。那时候他多盼望雨下得大些,久些啊!但现在真的遇见这么大这么久的雨,他害怕了。
水是不好惹的。
水吞吃掉了一切它遇到的东西。房屋、树木、鸡鸭、猪羊、米面、干草……水吃过的东西,人就不能吃了。他亲眼见过一个饿极了的汉子扒了一头漂在水上的死猪想吃,却被一旁的老爷爷死死拦住。
老爷爷说吃了会死人、吃了会死人的!
其实不用吃死猪,也死了很多人了。
大水就吃掉了很多人。水上漂的不止是死猪死羊,还有死人。但每次遇见,哥都用手捂住他眼睛不给他看。可是太多了,捂不过来。人给水泡过,也像猪给水泡过一样,变样了,颜色也变了,很吓人,但也有些滑稽。
他其实倒不怎么怕死人。他跟死亡很熟悉了,他知道,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就没有了,就像爹、娘、大姐、二哥、三哥那样。
但他怕饿。
虽然以前在家有时候年景不好,也会吃不饱,但只要跑去外面,总能弄到点填肚子的东西。可是遇上大水,那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一开始还有人家抢出了些米面,但很快就吃完了。然后是能吃的野菜、野果,再然后是树皮、草根,乌泱泱的人群一过,什么能吃的东西都一干二净了。
刚开始的时候,仗着他年纪小,还能遇见有人可怜,给他们两口吃的,后来就不成了,谁都没吃的了。但凡有人敢当众拿出一点吃的,无数道饥渴的眼光就会狠狠盯上去。
就只能是大哥出去想方设法,跟着其他大人去弄吃的了。当然没人会让他,他得去拼,去挤,甚至去抢去偷,来维系兄弟两人的一线生机。
今天这些东西,一定也是费了哥哥好大的劲的。
谭小五摸着肚子想。
他本来就瘦,这几日下来,手往肚子上一搁,他自己都嫌肋骨硌手。
他们能走出去吗?他们真的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吗?
他模模糊糊地想,但他见识有限的小脑瓜实在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只是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死了就不会感觉到饿了的话,不是也还挺好的?
何况他还跟大哥在一起呢,要是跟大哥一起死了,倒也不孤单。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爹娘,要是能见到就好了,他真想娘啊。
草丛外忽然又传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闭眼假寐的少年骨碌一下翻身起来,神情戒备地凝神听着。
随即传来的是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一人道:“要能逮着几只肥田鼠,倒是能吃一顿好的。”
“谁还有力气挖洞?”另一人有气无力地说。
前一人啧了下嘴,似乎思索了一会儿:“咱们抓个人来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