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其他小说 > 春山归远 > 70-80
    第71章


    韦澹明的身体在一瞬间是僵住的,似乎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事。


    谭玄的身体在一瞬间也是僵住的,不过他想的是,谢白城这可是真的生气了。


    “你在那絮絮叨叨半天,说了些什么玩意儿?无非就是哭诉你受了多少苦,得瑟你拿着你爹的不义之财又搞了什么阴谋诡计!因为你爹而受苦的人有多少,他们都受过怎样的苦,你想过吗?你当然没想过,你那蠢得可怜的脑子只能想到自己而已!”


    “还有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小伎俩,真要报仇,你倒是真刀真枪、亲自动手啊!只会躲在后面算什么本事!你爹不管怎样,身上功夫那是真的,谁不服他,他真敢跟人动拳脚。你呢?折腾半天,你只能来嚷嚷杀了两个稚儿真没劲?!你倒是来个有劲的啊,你敢吗?你爹要知道你就这德性,我看他真是要从棺材里面跳出来!”


    谢白城一口气骂到这里,忽然眯起眼睛,斜觑着韦澹明。他本就生得好,这一番骂下来,气血活泛,面色也鲜润起来,一双长而微挑的眼眸更是放出剑光般的锋芒来,整个人犹如一颗璀璨明珠,让这个昏暗的洞窟似乎都亮了几分。


    他唇角微扬,挑出一个讥诮的笑:“是了,我忘了,其实也不是你非要藏头露尾、畏畏缩缩的,是你功夫实在太差,跟人动手大概只有挨揍的份!你以为你能瞒过谁?你脚步虚浮、下盘飘忽,行动举止实在不算干净利索,稍微懂点行的都看得出你就是个花架子。怎么?你的好叔父竟没好好调|教你?”


    韦澹明面色早已涨得通红,整个人都绷紧了,像是扎上一针就要炸开。他恼羞成怒的大吼:“闭嘴!你这个不要脸的下贱东西也敢来说我?!”


    谢白城扬着头轻蔑地一笑:“我哪里不要脸?哪里下贱?因为我‘甘于雌伏男子身下’?你怎么好像趴在我家窗户缝上偷瞧过似的?你天天到底惦记些什么事呢?”


    韦澹明喘着粗气刚要说话,谢白城却压根不给他机会,干脆利落地接下去道:“别总嚷着别人下贱了,别人都下贱,就你很高贵么?我告诉你,你根本就是个只会哭闹着要奶喝的小儿,还真以为你能说了算……”


    “你闭嘴!”韦澹明骤然冲了过去,抡起胳膊左右开弓,一眨眼的功夫就打了谢白城七八记耳光,“我一会儿就先割了你的舌头!看你还说不说得出话!”


    谢白城给他打得偏过头去,墨发凌乱,唇角渗出一丝鲜血,映着冷白的肌肤,格外触目惊心。


    不容他再开口,站在一旁的黑衣人已经得了殷归野的示意,快步上前来,把他的嘴再度严严实实地堵住。


    谢白城却不肯低头的,硬梗着脖子,目光如刀,直捅在韦澹明身上。


    “你不能杀他。”谭玄骤然开口了。


    韦澹明剧烈地喘息着,半晌转回身来,面容狰狞,嘴角勾起一个扭曲的弧度:“不能?你在说什么笑话?”他抬手按在了剑柄上,“你要不要试试看我能不能?”


    “他是寒铁剑派掌门的独子,他有个三长两短,或是忽然没了音讯,他家里绝不会坐视不管。更何况,他大姐夫梁横舟现是明心派掌门,三姐夫陈江意是百川剑门掌门的二公子,都是同气连枝,也会参与进来。武林正道之间就是这么枝枝杈杈,最后联合起来的力量绝对超乎你的意料。你父亲的离火教尚且抵御不了武林正派的围剿,你这小小神焰教能一比否?何必自寻麻烦?!”


    韦澹明神色毫无变化,满目不屑,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


    谭玄停了一停。再度抬起头的时候,他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去衡都已经是五年之前的事了,五年时间,足够很多的事情发生。”


    他把目光凝聚在韦澹明面上,完全不往谢白城那边看一眼。


    “这次查案,我根本就不想带他,是他自己非要死缠烂打一起。其实我早就已经厌弃他了,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我本是想借此机会远离他,可最后实在是给他缠得没办法,只好由得他。你以为取他性命我会伤心欲绝?非也非也!你要真动了手,我感谢你还来不及,那是还我一身轻松。”


    韦澹明皱着眉,满脸都写着“鬼才信”。谭玄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扯:“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必要骗你。反正你也说我是死到临头了,我总该能挑一挑跟谁共赴黄泉路吧。我跟此人这一生纠缠已经够了,实在不想死后还要看见这张脸,万一还要一起入六道轮回,下一辈子又有纠缠可怎么办。我替你打算打算,省你些事,你不妨也放我一马,省我些事。”


    “我给你说句实话,我早就暗结新欢。你也不必不信。你想,以我的身份地位,在衡都什么样的美貌少年寻不到?你刚刚也领教过了,他脾气又大嘴巴又毒,连温柔些的好性子也没有,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你的算盘打得可不划算。若你真的非要给自己找麻烦,非杀他不可,那也麻烦你别说是因为我,我可不想欠他什么,这一辈子我可是给他缠够了……”


    韦澹明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新欢?这么说我是抓错人了?你新欢何人?”


    谭玄已经感受到了两道可以杀人的目光正死死钉在他脸上,但他还是仰起头以大无畏的精神回答道:“……自然是我师弟时飞。他生性乖巧体贴,活泼讨喜。惯会伏低做小,体察人心,不像有些人出身好些,便是大少爷做派,任性刁蛮、做张做致……你的确抓错了人,我早已将他送去安全地方,你们是找不到的,他平安无事就好,别人我是不会管的。所以我看你还是省些事的好……”


    “谭玄!你是不是拿我当傻子,以为愚弄我很有趣?!”韦澹明蓦然断喝,截住了他的话尾。


    谭玄立刻很识时务的闭上了嘴。


    他当然没有以为这样拙劣的话术可以骗过韦澹明,让他一拍脑袋就痛痛快快地放走白城。


    他只是需要尽可能的拖延时间,直到事情发生有利于他们的转机。


    不过在内心深处,他的确也残存着一丝微弱的幻想。白城因他而遭此难,谁都知道谢白城对他而言的重要性。他实在不知,究竟怎样才能削弱这一点,能让他摆脱自己的桎梏,让他不再牵扯进这些原就与他无干的事里。


    总该试试不是吗?


    虽然此时此刻的确是有点难熬。


    就算到目前为止,他依然不觉得这是个绝境。韦澹明也好,殷归野也好,都是旧时代残留下的一缕幽魂,事到如今,还能让他们翻了天不成?


    他坚信他们一定可以从这个洞窟中离开。


    但他现在有点拿不准他能不能从浮雪的刃下脱身……


    韦澹明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气得满脸涨红,眼中甚至都迸出了血丝,瞪了他半晌,忽然狰狞一笑,声音寒冷彻骨:“好,你这样的人,就是素来轻狂惯了,不见棺材不掉泪,我这就让你见见棺材!”


    他话音刚落,便倏地转身,提剑在手,直奔谢白城而去。


    寒光一闪,“当”的一声脆响震彻洞内,余音嗡嗡。


    殷归野竟不知何时飘然而至谢白城身边,以手中铁钩,生生挡下韦澹明劈下的这一剑。


    “贤侄,你一天一夜没合眼,实在太辛苦了。身子要紧,你且去旁边歇一歇吧。”


    殷归野声音低沉,却透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威严。他本就要比韦澹明高大魁梧,此刻低头俯视,更像长辈在规训小辈的样子了。


    韦澹明愣了一下,挺起胸膛刚想说些什么,一直跟在殷归野身旁那个拿短蛇矛的家伙便走上前来,拉住韦澹明的胳膊,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拽的,让他离开了谢白城身边。另两个黑衣人立刻上前,其中一个腰插两把小斧的,很不客气地挡住拿短蛇矛的那人,把韦澹明从他手里接过来,两人一左一右,似护卫状。韦澹明看看殷归野,终于还是把头一扭,带着左右两人走到一旁,捡了块平整些的石头,坐下歇息了。


    殷归野满意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向谭玄。在距离他六七尺远的地方停下,对他挺和气的一笑:“年轻人,就是容易急躁。”


    谭玄抬头看了看他,也回以一笑:“殷护法,说真的,我对你们当年的往事挺好奇的,你和韦长天之间的恩怨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说的是你试图谋反?但他却没杀你么?谋反只断半条右臂的话,也太轻松了些吧。是他顾念旧情,还是这之间有什么隐情?被逐出离火教后,你又是上哪里去的?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不知殷护法愿不愿意说说……”


    “谭玄,你这些拖时间的伎俩就不要用了吧!”话未说完,就被殷归野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声音粗犷低沉,真气充沛,在这处洞窟内来回震荡,嗡嗡作响。


    被人识破,谭玄只好闭上了嘴。


    殷归野左右慢慢踱了几步,才缓缓道:“你说得有理,杀了谢白城,的确会招来麻烦。所以,不杀他也不是不可以。”


    谭玄仔细地盯着殷归野,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放过白城,那一定是有条件的。而殷归野会提出什么条件,他心里几乎已能肯定——


    果然,殷归野接着说下去:“《玉璋经》。《玉璋经》的那八个字,你说出来,我就放谢白城离开。”


    “不行!叔父!这跟我们之前说好的不一样!”殷归野话音刚落,韦澹明的声音就急促而尖利地响了起来。


    殷归野不耐烦地一挥手,示意韦澹明闭嘴,眼睛却一直看着谭玄,有些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年轻人,虑事不周。咱们凭心而论,你是肯定要死的,你死了呢,朝廷也无非就是再换个人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谢公子不一样啊,谢公子是有娘老子的,还有好几个姐姐呢,这终究血浓于水,家里人无论如何是要寻到底的。他们非要寻个究竟,我们就是麻烦上身了。为了一时意气,惹上一身骚,不合算得很。我们教主现在在气头上,过一会儿消消气,自然也是能想明白的。”


    谭玄一挑眉:“哦?没想到你这个老匹夫,倒也还懂人伦亲情。”


    殷归野毫不在意,咧嘴一笑:“老夫虽一辈子潇潇洒洒,无牵无挂,但世理常情如何不懂呢?”


    谭玄也笑:“唉,话可不能这么说,就算以往无牵无挂,现在不也有好大一个侄儿嘛!”


    殷归野脸上神色一僵,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那么一下,忽然敛了笑意,目光森然地低喝了一声:“莫要啰嗦,只说此事你答不答应罢!”


    第72章


    谭玄没有说话。


    他抬起头,目光慢慢移到了坐在远处的韦澹明身上。


    “小韦教主,你这叔父说话作不作数啊?”他悠然开口,就好像面前气势汹汹的殷归野压根不存在。


    韦澹明也没有做声,谭玄便不急不忙地继续:“韦教主,我没猜错的话,你这好叔父当年找到你,也不是平白就搭救了你吧?他要你把《焚玉神功》默出给他,是不是?他学会了焚玉神功,却没有教你,是不是说你根基不牢练不了?你看,你叔父现下还想学《玉璋经》的心法,待他再练成,恐怕世上罕有敌手,到那时,你这个教主还有什么用处?我们之今日未必不是你……唔!”


    他话未说完,殷归野已经飞起一脚,直踹向他胸腹。


    谭玄硬是未让分毫,甚至被踢中时也不肯往后倾身来卸去力量,生生受了这一击,只微微往前伸了脖子,“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你以为挑拨离间我们叔侄之情,就能得什么好处?”殷归野冷笑了一声,“我劝你不要再动什么歪心思,我和韦长天固然有不和,但那纯粹是对事不对人,韦长天于我有恩,这一点我从不曾忘。我和澹明也有十年的情分,这岂是你三言两语能挑拨得了的?他自是懂得我是为他好!”


    谭玄咳了几声,把口中残血吐尽。同时做出受伤严重,不住喘息的样子,尽量拖延着时间。


    殷归野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他对韦澹明毫无臣服之色,一举一动,皆狂悖自傲。韦澹明对他口称叔父,态度恭敬,然神色间却多有不忿,频频现出强抑心中不满的姿态。


    白城说的没错,韦澹明身姿行止,看起来都是武功平平的模样。他自幼得到父亲的教养,虽然十岁后一度中断,倘若殷归野找到他后悉心指导,他依然应该在武学上有所成就,绝不至于是今天这般模样。所以殷归野所谓真心待他,为他好,显然是一派胡言。


    他对韦澹明,应该不过是利用而已。他被韦长天逐出离火教,断去一条右臂,等于武功废了大半,想要恢复到之前水平,不知要受多少辛苦。但焚玉神功却可以给他提供一条捷径。以焚玉神功为代价,他救韦澹明母子出水火,庇护韦澹明长大。同时还从韦澹明处得到线索,找出离火教曾经所藏财物,以为本钱,再以韦澹明为号召,卷土重来,再创神焰教。


    这一次,不再有韦长天压在他头上。韦澹明不过是一个他可以掌控于手中的傀儡,他现在就可以是曾经的韦长天。


    于他而言,岂不快哉?


    韦澹明武功虽是一般,但他头脑不坏。他岂不知殷归野只是在利用他?但苦于实力上无法与他正面抗衡,还要仰仗殷归野的高强武艺,他不得不一直忍耐。当然,这之中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到目前为止,他们俩的目标和利益都基本是一致的,所以彼此的妥协合作可以维持。


    可转变的关键就是现在。


    韦澹明一心想同时杀了他和白城来复仇,对他而言,报仇泄愤是最重要的事。而殷归野根本不在乎这些,取得真正的《玉璋经》,是他最大的目的。在这件事面前,谢白城是死是活,他并无所谓。可是偏偏对于韦澹明来说,这件事于他只有弊而无利。殷归野再修成《玉璋经》的心法,实力将更上层楼,到那时,不说他必须对殷归野言听计从,殷归野就是想取他性命,他又能奈何。


    刚才他悉心观察,渐渐发现,除了殷归野和韦澹明外,那九个黑衣人似乎也并非铁板一块。他身边两个看守他的人和那个拿短蛇矛的,也就是一开始就和殷归野一起去抓他的那三人,似乎对殷归野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应该是属于他的人。而刚才那两个接过韦澹明,和拿短蛇矛之人对峙的,却应该是韦澹明的人。


    剩下四人中,还有三人一直颇为关注韦澹明那边的情况,下意识的和殷归野保持着安全距离,看来也应该是倾向于韦澹明。只剩下一人,一直缩在角落,立场不明。


    殷归野素来凶狠,恐怕待下也颇严苛。韦澹明既知自己实力不济,必定要拿出别的本事培植自己的力量,方有一线抗衡的可能。


    现下他们只有三个人,孟红菱也算不得个战力,只有他和白城,要同时对抗对方十一人,难度也委实不低。虽然他在尽量拖延时间等待时飞那边的行动,但总要做好两手准备。倘若只能靠自己,那敌人彼此之间的不合,恐怕倒是他们可以利用的良机。


    “你说是不说?”殷归野明显透着不耐烦的声音再度在他头上响起,“你该不会还想着能脱身?我劝你省了这个心!此处山壁厚实,机关隐秘,非我教中人,根本不会懂得奥秘。外人休想进来,至于你们,”他冷冷地笑了一下,“不至于还想着能靠自己逃出去吧?”


    “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八个字而已。”谭玄道,他抬起头来,嘴角还残留着明显的血痕,但他神色却依然平静,目光灼灼,望向殷归野,“只是当年修改之事我也没资格参与,到底改了哪八个字,我也不知,总要把那本《玉璋经》给我细细看了才行。这是其一。其二,我又如何确定你会言而有信,而不是在我说了之后,又翻脸不认呢?倘若如此,我岂不是呼天抢地也没用了?”


    殷归野道:“第一件事好办,拿来与你就是。第二件事么,”他“呵”了一声,“你担心老夫不守信诺,老夫还担心你不说实话呢!倘若疑心来疑心去,那还做什么事?什么事也做不成!你放心,只要你老老实实说了,老夫必定放人。你这条命也可以多留些时日,待老夫确认你说的无误后,再送你上路不迟。你也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倘若你敢欺骗老夫,今日我可以放人,明日我照样可以再抓人,你可想仔细了。”


    谭玄不禁笑了一声:“照你这么说,放还是抓,生还是死,不都全在你一心么?我除了全盘信你,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殷归野低笑道:“你总算想明白了?你该看看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不过是阶下囚耳,哪来的资格同别人谈条件?”


    谭玄侧目看了他片刻,忽而摇了摇头:“殷归野,你不地道。你这就是想诓我呢。我自然有资格同你谈条件,因为其实是你有求于我。《玉璋经》于你而言,可不是什么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东西。你本就不如韦长天内功深厚,还学他长年修习过于霸道刚猛的焚玉神功,经脉必然受损,需要据说最为宽和平正、能逆转经脉损伤的《玉璋经》来疗伤,否则时日一长,行动阻滞,甚至走火入魔,都是无法避免的。除了我这里,你还有什么办法能得到真正的《玉璋经》呢?你总不可能摸进大内去。我看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拿出点诚意来吧。”


    殷归野听他说着,目光渐渐变得凶狠酷戾,面上矫饰的一缕笑意也荡然无存。


    他忽地上前一步,手臂一扬,一道冷光如霹雳般一闪,便听“扑”地一声闷响,他右臂那弯银钩已深深刺入谭玄右边肩窝。


    血立刻从银钩边缘汩汩而出,迅速浸透了衣衫。


    谭玄脸色发白,咬紧牙关,愣是没有哼一声。


    殷归野脸上却浮出一抹阴森的笑意,慢慢转了转银钩:“听说疼痛能让人保持清醒,我看你的脑子是该醒一醒。还不能想清楚的话,就再换左边。可惜了,谭庄主闻名江湖的左手,可就要废了。”


    谭玄吊起一边唇角,也硬挤出一丝笑,道:“反正我是要死的,什么左手右手,又有何好在乎的?”


    殷归野倏地抽回了银钩,伤口处的鲜血顿时迸射而出,距离很近,所以也喷在了殷归野的衣袍上,但他浑然不在意,姿态悠闲地撩起另一边的袍角,缓缓擦拭着钩身,一边开了口:“死和死也是不一样的。既可以是爽快干脆的死,也可以是……”


    他说着咧开了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就比如说,你若是识时务,我也可以给你个痛快;若是再这般东拉西扯,便今日割你一只手,明日割你一只脚,替你上药包扎好好将养,待成了人彘,便求死也不能,岂是什么好滋味?当然你尽可以继续逞英雄,装好汉,说不在意,可谢公子还在我手里呢。像谢公子这般俊雅的容貌,莫说谭庄主你喜爱得紧,现下不少倞罗贵族也学了南风,谢公子这样的美人,把手筋脚筋挑断了,再拿秘药喂了,好好调|教一番,那叫一个温香软玉,只怕那些倞罗的王公贵族要竞着价来抢呢!”


    他阴冷的声音回荡在洞穴内,一时间除此之外,四下里竟是寂然无声。只能听见火焰在墙壁上哔拨地燃烧,洞穴深处传来水珠从洞顶坠入积水的滴答,外面天应该已经亮了,似乎有早起的山鸟,忽而发出了一连串哨子般的啁啾,直透过厚重的石壁传进一丝细微的声响。


    谭玄扬着头死死地盯住殷归野的脸,殷归野俯视着他,脸上带着一丝残忍戏谑的笑,就像一头猛兽随意玩弄着利爪下的猎物。


    “你是不知道那些秘药,啧啧,我特意请来了一位神农寨制药高手,那可真是技术超群。”他一边说,一边往后方瞟了一眼,正是看向那个戴着兜帽、一直缩在角落看不出所属阵营的人。


    “嘿嘿,别看谢白城给你玩了这么多年,用上那药,不出三月,又能紧得如处子一般。且吃的久了,就什么都忘了,只想着……”


    “殷归野,你当着我的面这样放肆,是做好死的觉悟了?”谭玄骤然出声,打断了殷归野的话。


    殷归野一愣,低头去看谭玄的脸,只见他双目如电,直刺到他面上。那灼亮目光中蕴着的勃然怒气和肆意流淌、毫无掩饰的冰冷杀意让他不禁浑身一悚,但旋即又冷笑起来,反而往前逼近一步,俯身道:“谭玄,我真是有点佩服你,还这么装模作样的……”


    他话音未落,脸色骤变,来不及直起身子就猛地向后退。


    但即便他动作迅如疾风,也来不及了。


    谭玄出手比他动作更快。


    他本该被牛皮绳索紧紧缚住的手居然闪电般击向了殷归野的小腹!


    殷归野骇然大惊,用来捆绑的牛皮绳索是用特殊的药水浸泡过的,柔韧坚实,越是用力束得越紧,即使内力深厚也奈何不得,最适合用来对付武林高手。谭玄怎么可能挣脱?!他又是什么时候……


    但时间根本不容许他细思,谭玄手掌裹挟着的强劲风势已触到他衣袍。退势已尽,避无可避,他不得不吸气收腹同时运起内力抵御,但仓促之间只能调得五成内劲,谭玄这一掌却是用了十成十的功力。


    殷归野只觉气海震荡,浑身真气乱窜、血液翻涌不止,“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眼前所见之物瞬间重叠模糊起来。他连退了三四步,才勉强停住,一时之间只觉真气涣散,竟是一口气都聚不起来。


    站在谭玄左边之人,手持长刀,骤见变故,立刻握刀下劈。但谭玄动作却似乎比他眼睛看到的更快,他一击殷归野得手后,立时回撤,手肘往上正抢在他刀劈下前撞入他怀中,直击于他肋下。他顿时闷哼一声,只觉一股剧痛从肋下炸开,还未来及调整身体重心,谭玄已然出腿横扫他下盘,在他失去平衡跌倒之际,伸手一扭一转,他手腕一麻,长刀已然到了谭玄手中。


    站在谭玄右边之人,手执长剑,跟左边之人同时出手,谭玄一击殷归野,再击左边之人,绝无余力再同时顾及右边,更何况他右肩为殷归野所伤,应该整条右臂都抬不起来,绝无反抗之力。


    果然不出他所料,剑锋几乎已触到谭玄右肋,然而身后忽然一股大力撞来,右边持剑之人顿时被撞个趔趄,随即一双脚蹬在他身上,力量虽不算大,却也足以让本就失去平衡的人跌倒在地,随即他便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如一只矫健的羚羊般蹿向殷归野。


    “还我家人命来!”一声凄厉而近乎疯狂的嘶吼响彻洞窟。


    殷归野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那个原本以为已经奄奄一息的小姑娘,满脸是血、状若疯癫般向他扑来。


    她的手中似有一点银芒,即使只映着暗淡的火光,依然耀眼得可怕。


    那点银芒直奔他胸腹而来。


    变成了没入身体里的,长约一指的冰凉。


    第73章


    殷归野毕竟是纵横江湖数十年的顶尖高手。


    关键时刻,他一咬舌尖,心头清明,真气自然灌注于四肢百骸。


    孟红菱不知藏于何处的那柄小暗器固然锋利非常,但他于电光火石间依然避开了要害,只是受了些皮肉伤。


    那小刀如此小巧,只要不是刺中要害,根本造不成什么危害。只是事先大意了,没拿这个小丫头片子当一回事,谭玄手上的牛皮绳索应该就是她这柄小刀割断的。时机大概就是谢白城高声喝骂,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他身上的时候,给这小丫头钻了空子。


    所以谭玄被他刺那一钩的时候才硬挺着腰背,绝不往后弓身退让,因为他要挡住已经被割裂的绳索!瞒过他们的眼睛!


    内力震不开的绳索,却防不住利刃!那小丫头竟然装死,还偷藏了暗器!是他们失算了!倒不如一抓到谭玄,就挑断他手筋脚筋,废了他功夫。只可惜自己还是托大了,自恃武功高强,人多势众,他们绝无翻盘之理,不愿显出谨小慎微的样子,倒像是多怕谭玄似的。


    殷归野硬受了孟红菱这一刺,旋即挥出一掌。那小丫头压根武功平平,在他这一掌之下,就像个破布风筝,倏地便飞了出去。


    她身后谭玄已经一刀结果了这把刀原本的主人,正转身荡开右边之人的长剑,千钧一发竟还分心硬用已经受伤的右手挡了孟红菱一挡,但这于事也无甚可补,孟红菱依然“咚”地撞在石壁上,随即滚落下来,像个坏掉的布娃娃般一动也不动了。


    谭玄出手如电,手中长刀虽不是朔夜,却依然用得出神入化。这是生死一线的关头,再无容情的可能。所以用十成的内力震开对手长剑后,他变招极快,在对方能够做出反应之前,长刀已然自左肩掠过,正砍在那人脖颈上,鲜血“呲”地一下喷了出来。那人晃了晃身子,下意识的抬手捂向伤口,却没有丝毫作用,只换来双膝一软,跪倒于地,随即上半身也再无力支撑,扑通倒下。


    直到黑暗永远降临在他的眼前,他依然不能置信,这世上竟有这么快的刀,这么快的刀,竟是一个已经身负重伤之人使出来的。


    谭玄和殷归野再度当面对峙。


    他们这一边虽然已经死了两个人,但其实只是兔起鹘落的几下,不过是眨眼间的变故。


    但他们这边发生变故的同时,其余的人也立时做出了反应。


    韦澹明和他身边那两人立刻起身冲向谢白城,而那个拿短蛇矛的人则冲向他们这边。


    谢白城当然不会干坐着,他在韦澹明起身的同时就往旁边一栽,就地向后面光照不足的有积水的地方滚过去。


    韦澹明哪里能容他躲开,这个时候只要抓住了谢白城,就重新掌控住了局面。至于谭玄和殷归野……他心念忽然一动,谭玄竟如此骁勇,倘若他能杀了、至少是重创了殷归野,岂不是大大的便宜?就算他们两败俱伤,得利的人依然是他!


    心中转出这样的念头,韦澹明的脚步就不由得慢了下来。


    谢白城又能逃到哪里去?这个洞窟之内,他插翅也难逃。更不用说他身上绑的绳子可没人给他弄开。


    只要谭玄和殷归野分出结果,他就趁这个时机抓住谢白城。


    殷归野重伤或身死,那谭谢二人就随他如何处置。就算是殷归野杀了谭玄,也不是不能接受。如此一来,他就得不到那个什么劳什子的《玉璋经》,医不好他的内伤,假以时日,他便会越发衰弱——


    韦澹明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丝冷笑。


    就在这个时候,洞窟内的空气似乎突然有了一瞬的凝固,一丝难以形容的沉闷骤然充斥,随即几声闷响透过石壁传入,整座山似乎都跟着震颤了,头顶有细小的碎石雨点般簌簌落下。


    众人仿佛都被看不见的巨拳击中,站立不稳。韦澹明等人都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惊恐地抬头看向洞窟穹顶,但那一团黑暗笼罩之处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碎石下落、烟尘弥漫。


    “地、地动了?!”一个人失声惊叫起来。


    不,不是地动。


    韦澹明想。他少年时曾遇到过一次地动,那不是这样的动静。那个要更严重,是从大地深处发出的、让一切事物都无法抵御的震颤。这个,这个更像是发自洞窟外部……


    他心念一动,忽然猜到了什么,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入口甬道内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殷归野当然也听到了脚步声。


    他暗啐一口,心念电转,已然明白这是谭玄他们的援兵到了。只是他们怎么找到如此隐秘的所在的?他确信带着谭玄一路过来,他没有可能留下任何指路的暗号。更何况机关竟形同虚设……这个动静,是用了火药强行炸开?他们怎么会有火药?能有火药的……


    军队。驻扎在附近的大军,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拥有足够炸开山体的火药。而屿湖山庄与朝廷关系密切……他神色倏然一震,忽然想起刚才传入洞内的一阵鸟啼声。怎么可能有鸟啼声能透过厚重的石壁传进来!那一定是某种特制的哨子,是通知谭玄救援即将开始的信号!


    殷归野目光深沉而刻毒的投向前方。他和谭玄功力高深,在刚才的震颤中都只是微微歪了歪身子。此刻谭玄刚刚稳住身形,手中长刀已蓦地向他刺来,角度刁钻,势如闪电,殷归野连忙抬起右臂银钩招架。


    只听“当”地一声清响,殷归野只觉右臂直到肩头都一阵发麻。再看谭玄,下一招已经紧跟而至。他刚刚取了两条人命,浑身上下杀意更浓,加之伤口处涌出的鲜血沾满衣衫,整个人犹如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恶鬼,望之令人胆寒。


    在这一瞬间,殷归野心下已经了然,这就是生死存亡的关头!


    倘若不能立时取了谭玄性命,待援兵涌入,他则必败!


    但对于谭玄来说,他更要争分夺秒,因为谢白城依然在险境之中!就算援兵马上就冲进来了,韦澹明离谢白城更近,这分毫之差也足够他杀谢白城好几遍!


    过于急迫之下,一定会有破绽!


    殷归野目如鹰隼,浑身每一寸肌肉都紧绷起来。


    生死关头,眼前本是肉眼难以看清的飞速交手似乎都变得慢了下来,谭玄的刀的确快到难以置信,招式又刁钻古怪,兼以左手用出,更是令人招架别扭。


    但是,毕生功力和经验都凝聚于此刻的殷归野,却能无比清晰地看到他的每一丝细微的动作,每一个巧妙的变化——


    他右臂铁钩如电闪般向前划出,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掠过谭玄的刀,直奔他心窝而去。


    这是必杀之招,谭玄不得不撤刀回护,与此同时,他身体也就自然地略微有一丝向□□。


    殷归野等的就是这一瞬的破绽。


    在这电光火石的数次交手中,他已然感受到了《玉璋经》中的内功心法是多么的浑厚深湛,谭玄大概也是凭着这样深厚难匹的内力才在右肩重伤后还能如此骁勇。


    但论起刚猛强悍、攻城略地,却还是焚玉神功更胜一筹。


    他自信他现在在焚玉神功上的修为不会比全盛时期的韦长天差多少。


    他的左手早已准备好,凝聚了他全部功力的一击如挟雷霆般直奔向谭玄右肩。


    他右肩已然重伤,根本没有躲避或是抬掌相抵的余力!


    可他脚下忽然一绊。


    一股极为坚韧的力量不知从何而来,顽强无比地缠上了他的小腿。


    那好像是一个人。


    是一个人用双臂使出吃奶的劲般,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那人好像是拼了命。


    他甚至在失去平衡歪倒身子的时候清晰地感受到有两排牙齿狠狠咬在他的腿上。


    他下意识的往下挥出银钩,银钩上清楚地传来了入肉之感。


    但这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高手搏命,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搅局是立即致命的。


    他看到了谭玄冰一样的眼睛,闪着冰一样光泽的刀刃,转瞬间冻结了他的心脏。


    在颓然跪倒的瞬间,定格在他逐渐模糊的视野里的,是被谭玄一手捞住的,满脸是血却依然在歇斯底里大叫的一张小姑娘的脸。


    他已经听不到她在叫什么了。


    他跌进了一片黑暗里。黑暗里,有两张跟那个小姑娘颇为肖似的小脸浮现出来。


    那是两个小男孩,他们好像正一左一右抱着他的腿。


    他想挥手拍死他们,就像拍死两只小老鼠。


    但他挥出手的瞬间才想起来,他早就没有右手了。


    他的头触到了岩石地面。


    太硬了。


    他脑海中闪过了最后一个念头,随即一切都熄灭了。


    谭玄一手捞住孟红菱的胳膊。


    她受的伤已经很重了,之前被殷归野狠狠挥到石壁上,虽然他尽力去设法挡了她一下,但大半力道还是她自己承受的,那必定会造成严重的内伤。


    刚才殷归野那一钩虽没有伤到要害,但也在她后背划出了一个大口子,此刻鲜血正汩汩涌出。


    孟红菱脸上全是血和泪,殷归野已然倒下,她却还兀自哭叫着。


    这会让伤势恶化的!


    可他现在实在腾不开手管她,好在时飞他们已经来了。


    他放下孟红菱,低低说了一句“坚持住”,就立刻纵身跃向谢白城的方向。


    在抬起头看向那个方向的瞬间,谭玄的血液几乎凝固了。


    韦澹明已经找到了白城,白城倒在地上,他双手的束缚尚未解开,好在腿脚还能动,他一脚踢向韦澹明,韦澹明却连躲都不躲,生生以肩头受了他这一脚。


    他的手里正掣着一把剑,那柄剑的剑刃似乎正闪着这世间最寒冷的光。


    他的身后,已经有人从甬道里冲出来,但另外几个黑衣人都迎了上去抵挡。


    还有三丈。


    这三丈不过是一个纵跃的距离,但此刻却像是遥远到永远无法抵达。


    谭玄下意识的把手中长刀向韦澹明掷出,可护卫在韦澹明身后的两个黑衣人却冲上前来,拼尽全力挡下了他这一刀。


    韦澹明的长剑已经举起。


    “噗”的一声。


    韦澹明的身形晃了一晃,手中长剑骤然落地。


    他的右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支铜色的袖箭!


    谭玄蓦然回眸,只见时飞一马当先冲出黑衣人的包围,高举的左手尚未收回,程俊逸手执长剑护卫在他身旁。两人见一击得手,立刻向这边冲过来。


    谭玄心头一喜,提气纵身跃向谢白城处。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看到,韦澹明转过脸来,以极其恶毒仇恨的眼光死死盯了他一眼。


    然后他用左手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匕首。


    一把闪着幽蓝光泽的、刀刃极薄极锐利的匕首。


    喂了毒。


    谭玄在看到匕首的同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否则不可能有这种颜色。


    他好像张开了嘴,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或者有没有喊。


    眼前的一切古怪扭曲地放大着,他看到韦澹明绝望而疯狂的挥出手,他看到白城奋力的挪动身体试图避开,他看到又一支袖箭正中韦澹明的背心,他看到那把匕首充满不甘的终究划在了白城的右边小腿上。


    鲜血涌出。


    第74章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的很快,也很简单。


    时飞飞起一脚踢起谭玄刚才掷出的刀给他,谭玄扬手接住,一刀逼退了两个黑衣人,然后一脚踢翻了还想用匕首追击的韦澹明。


    时飞和程俊逸也接连加入战团,那两个黑衣人似乎也意识到大势已去,无心恋战,很快束手就擒。


    跟时飞他们一起来的似乎都是主帅身边亲卫好手,身手都很不错,兼之人数上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其余几个黑衣人也纷纷不敌。


    揭去他们蒙面时,倘若谭玄能抬头看一眼,便至少能认出三四个都是在别的地方犯了事的江湖中人,应该是为逃避追捕来到边地,辗转投到了殷归野和韦澹明的麾下。


    可他此时实在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连倒在一边的韦澹明都没管,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查看谢白城的伤口。


    谢白城倒下去的地方已经有浅浅的积水,都是从地底深处涌出的,冰凉沁骨。他双手依然缚于身后,黑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更显得他脸色似乎出奇的苍白。他左腿平放,右腿微曲,小腿上一道三寸来长的伤口,虽不算深,却也正不住地涌出鲜血。鲜血暗沉发黑,迅速把周围的白色衣料染成深色!


    但他看起来神智好像还是很清醒,眼睛睁得很大,在幽微的光线里显得眼珠漆黑如墨。他见谭玄过来,动了动身子,似乎示意他赶紧把牛皮绳索割开。


    但谭玄却第一时间先撕开了他伤口周围的布料,尽管已经做了心理准备,映入眼帘的景象依然让他心脏猛地一缩:那处伤口边缘的皮肉已然发黑,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淡淡腥气!


    谭玄按着他的膝盖,想都没想,立刻俯身下去,把嘴凑上去用力吸吮伤口内的毒血,吸出来后飞速地抬头吐掉,再埋头下去。


    进入口中的血液有一种奇特的酸苦味道,谭玄才吸了三四口血,肩膀便忽然被人握住,程俊逸焦急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谭庄主,这不行!你也会中毒的!”


    但是现在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谭玄的眼睛依然盯着面前那道浅浅的伤口,耳畔似乎传来各种杂乱的声响,但都又好像隔着山、隔着水,朦朦胧胧,没有一种声音他能听清楚。


    被殷归野的铁钩刺穿肩窝的剧痛他能拼尽全力的忍住,保持心中清明不灭,但面前这道小小的伤口他不行,他的所有思绪和理智似乎都被它击碎了,他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思考,只能拼命抓住眼前。


    “让我看一看。”程俊逸的声音虽然带着微微的颤抖,却也透出努力克制、强自镇定的意味。


    谭玄顺着他手上的力道让到一旁,程俊逸毕竟在医术上颇有造诣,眼前情况下,他是唯一的希望了。


    程俊逸俯身伸出双臂,把白城先打横抱起,放到干燥的岩石地面上,这才低头去查看伤口。


    他看了看伤口周围的皮肤,又用指尖蘸了一点血送进嘴里,细细品了一下,扭头用力啐掉,随即迅速从贴身衣兜里摸出一个玉色小瓶加一个鹿皮小包。


    他先打开小瓶上的塞子,倒出两颗淡绿色的丸药,一边在手心里碾开,一边低声吩咐时飞:“水!”


    时飞赶紧招呼,跟着他来的侍卫亲兵递过一只水囊,程俊逸让时飞倒一些在他掌心,把药丸碎末调和成膏状,随即涂抹在白城伤口附近。紧接着又倒出三粒,送到白城嘴边。


    谢白城此刻神智依然是清醒的,但脸色却似乎比刚才要灰暗了些,眼眸上仿佛也蒙了一层薄雾。他张嘴把药丸含进去,就着程俊逸递过来的水囊,努力喝了几口水把药丸吞咽下去。


    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有细细的水流从他唇角蜿蜒而下。但即使如此,他依然望着谭玄,甚至努力勾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个艰难的微笑:“……我……还好……”


    谭玄单膝跪在他的身边,伸手托起他的头,把自己的手垫在下面,低头盯着白城的眼睛,声音有些发颤:“你感觉怎样?”


    白城又努力地扯了一下嘴角:“……冷……水真……冷……手……手……解开……”


    谭玄立刻扭头去地上找刀,可他压根记不起来刚才把刀扔去了哪里。时飞见状立马跨步过来,跪在地上专心割那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牛皮绳索。


    时飞的剑当然也不是凡品,但比起锋利来,竟还是略逊孟红菱那把小刀一筹,仔仔细细地割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坚韧无比的绳索割断。


    在此期间,程俊逸又打开了鹿皮小包,捻起十数根金针,遍插伤口周围,把经脉全部封住,以免毒气弥漫——尽管毒性见血就已经飞快扩散了,但终归还是要尽人力之可为。


    时飞眼尖,一眼瞥见韦澹明的那把匕首被抛在不远处,足尖点地跃过去拣了,递到程俊逸眼前,小声道:“能不能看出来这是什么毒?”


    程俊逸目光凝重地摇摇头,他刚才诊察伤口,再细细品了下血的味道,就发现此种毒药不是市面上常见的类型。毒药这个东西,不同材料,不同配比,效用就大大不同。各类药材相生相克,不能精确了解配方,就难以准确的制作相应解药。


    他刚刚给谢白城涂抹服食的,是他家祖上结合数本药经、反复精研而制成的一种对绝大部分已知毒药都能有效的看家灵药——绿玉明心丹。正因为非常难制、极为宝贵,他才一直是贴身携带,没想到竟在丢了药箱的现在恰好派上了用场。


    至少是他希望能派上用场吧。


    一般的毒药,量不大的话,只须服食一颗绿玉明心丹就足够了。外伤的话,碾碎混水敷用也极有效。他这一瓶里也只有五颗,上次他自己负伤中毒都舍不得用,现在倒是给白城一气都用了。


    谭玄看着程俊逸一番动作,心里渐渐冷静下来。程俊逸神色虽凝重,但整体还算镇定,说明情况应该不至于非常坏,白城甚至还可以说话,还可以笑,或许仓促之间,进入他体内的毒药并不多,他毕竟内功也很深厚,可以自己运功压制毒性……


    而且说到药,他其实也有——


    稍稍冷静下来后,谭玄思路立刻清晰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抽出左手,在怀里摸索起来。


    还不错,这一路坎坷遭际,那只他从京城一路带在身上的小药瓶还没弄丢。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青瓷瓶,用牙咬着拔开瓶塞,凑到白城嘴边,对他柔声道:“这是大内的百用解毒丹,你吃了吧。”


    白城乖顺地张嘴,谭玄生怕吃少了药效不够,分了三次把药全喂他吃了,同时又吩咐时飞:“去问韦澹明,他既有毒,便该有药!”


    时飞愣了一下,他并不知道前因后果,哪里晓得韦澹明是何许人也。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韦澹明便是那匕首的主人,且也猜到他八成是韦长天的儿子。立刻过去揪住韦澹明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逼问他解药何在。


    此刻换成了韦澹明双手被反剪于身后,捆了个严实。他之前被谭玄一脚踹翻,头撞在地上,半边脸都高高肿起,鼻血也在脸上肆意流淌,显得格外狼狈。


    饶是如此,他依旧疯狂而恶毒地笑着:“解药?哪有解药?这个毒无药可解!你们那些药都没用!他会死!他一定会死!他马上就要死了!伤口会烂掉,会流脓血,浑身恶臭的死……”


    “啪”地一声,不用谭玄吩咐,时飞就照脸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韦澹明被打得头偏过去,啐出一口污血。


    时飞懒得再跟他啰嗦,直接上手搜身,然而他迅速地摸了一圈,掏出些零碎玩意儿,却确实没有看起来像解药的东西。


    “血里有股酸苦味,这有些像我在书里看过的一种毒草——沧泷白叶兰的特点。据记载它只生长在西南沧泷山的深谷里。”


    程俊逸的声音骤然响起,说着自己的推论。


    西南,沧泷山。沧泷山上就是神农寨!


    谭玄猛地想起那个带着黑色兜帽,畏畏缩缩躲在一旁的男人,被殷归野和韦澹明杀了蓝娇雪后带走的神农寨的逃徒!


    他立刻指示时飞转而去问那人。


    那人和其他黑衣人一起被擒获了。在时飞逼问一下颤颤巍巍几乎哭了出来。


    他承认那把匕首其实是他的,原本也有解药,但被韦澹明他们一并搜走了,现在解药还有没有,他实在不知道。


    这下就难办了。


    就算此人知道如何配制解药,这个时候又哪里去寻找材料,哪里有制作的时间呢?


    谭玄在谢白城身边已经听到了那人带着哭腔的回答,想来他说的应该是实话,事已至此,他哪里还有说谎的必要。倘若他有解药,应该巴不得赶紧献出来,还算他立功一件。


    谭玄低头思忖了片刻,忽然霍地起身,把白城交给程俊逸,自己几步跨到殷归野的尸体旁,蹲下身来在他身上翻找。


    不一会儿功夫,当真给他翻出一只小木盒,上面刻着神农寨特有的花纹,拿在手里一摇,发出簌簌声响。


    谭玄按住盒子边缘的簧扣,盖子轻盈弹开,里面散放着几颗黑漆漆的药丸,闻起来有一股苦涩的味道。


    他旋即向神农寨那人确认是否是解药,那人点头。谭玄便立刻拿着木盒回过身。


    那人怯怯地从他身后又追来一句话:“只是……时间拖得有些久了,可能服了药也……”


    这不是他想听的话。所以谭玄只做没听见,只欲立刻回到采白城身边。


    然而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情况竟突生变化!


    之前还算清醒还能说话的谢白城忽然脸色发青,呼吸急促,双目紧闭,意识全无!


    第75章


    谭玄转过身时,看到的正是程俊逸扑过去大声叫着白城,同时翻开他的眼睑,又握住他手腕搭脉的情景。


    他的心跳几乎在一瞬间凝固,手中木盒也差点坠落于地。


    不过千钧一发之际,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心神,强提内力纵身过去。


    刚刚还睁大眼睛,努力对他挤出笑容的谢白城,现在正毫无知觉似的躺在地上,无论程俊逸怎么拍打他的脸,也没有丝毫反应。


    “怎么回事?!”谭玄跪倒在白城身边,焦急地望向程俊逸。


    程俊逸此刻脸色也是煞白,额头上满是细密汗珠:“不知道,突然的……不应该啊!绿玉明心丹是很厉害的,大内的药也不可能不好……”


    他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飞速洒出几根金针,插|入谢白城胸腹几处要穴。


    谭玄张大眼睛,一手握着木盒撑在地上,连呼吸都忘了。


    片刻功夫,白城秾长的睫毛轻轻颤了几颤,虽依然没能睁开眼睛,但呼吸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急促了。


    程俊逸抬手揩了一下滑落的汗水,又搭了搭脉,低语道:“毒性霸道……看脉相应是激起了谢哥哥体内真气反制,他又无力调和,所以经脉里真气紊乱,也许是这样才忽然昏了过去……”


    谭玄急急把手中木盒递给他看:“这应当就是解药!”


    程俊逸用指甲从其中一颗上挖了一点下来放进嘴里品了品,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这是良药!”


    他既这么说了,谭玄便不再犹豫,取出药丸试图让白城服下。


    然而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即使把他嘴巴捏开,将药丸塞入,他也不知吞咽。


    这时就再顾不得许多了。谭玄猛地把药丸塞入自己嘴里,又灌了一大口凉水,俯身下去,覆住白城的唇,硬是把口中的水和药渡给他,强行让他吞下。


    往复几次,盒中药丸几乎全吃完了,还剩下最后一粒时,程俊逸再次抓住谭玄的肩,急迫地道:“谭庄主,你也必须服食一粒!你刚刚吸出毒血,多少也会受到毒素影响!你现在又……”他看着谭玄的眼神晃了晃,没有说完,但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的,是说他现在也身负重伤,状态并不好。


    可谭玄觉得这根本无所谓。他只怕白城服下的解毒之药量不够,不能发挥充分的效应。要不然他为什么会突然状况变差,失去意识呢?!


    他自己根本不算什么,只要白城能好好的……他可能沾染到的那一点毒性,跟白城如何能比?!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托大,他的疏忽,他没有坚持让白城远离此事,白城怎么会有这样的遭际?!


    谭玄试图拒绝,但程俊逸态度很坚定,他依然紧扣着谭玄尚且完好的左肩,目光毫不动摇:“谢哥哥服的药已足够多了,倘若有效便有效,倘若……”他又没能说下去,自己抿住嘴唇狠狠摇了下头,“总之,不差在这一粒!”


    见他一定坚持,谭玄无法,只得自己服了,旋即又抵住白城膻中穴,缓缓渡进真气,帮助他调理经脉。与此同时口中道:“你快去看看孟姑娘……她伤得很重。”


    程俊逸又看了一眼依然没能醒来的谢白城,狠狠心,一咬牙站起身来,快步走向孟红菱倒卧的方向。


    谭玄渡了一会儿真气,再扣住白城脉门,感觉他脉搏既快又弱,好像飘在风里,随时会被狂风撕碎。


    看着白城依然苍白发青的脸色和紧闭的双眼,谭玄蓦地下定了一个决心:在此地能做的他们都做了,既然情势不妙,那只有和时间赛跑,换个地方再做努力!


    他骤然抬头看向时飞,时飞也正紧张地关注着这边的一举一动,见他看过来,立刻凑上去。


    “距离此地一百余里的云州城外,住着一个宫里退下来的老太医,我跟他还算相熟。现在我要带白城赶去那里,此地的事就交给你了!”


    知他现在心里必定只有这一件事,别的什么也顾不上的,时飞坚定地点点头,帮着他把谢白城扛到肩上,和他一路一起提起轻功,出了甬道。


    外面已然和之前他们进门时大不一样了。


    厚重的石门被火药炸碎了大半,空隙处足够两三人同时进出,连外面的山壁都被炸出了一个深坑,机关完全被毁损了。


    谭玄扛着白城一路出去时,才发现洞顶依然在簌簌落下碎石来。似乎是刚才的爆炸威力太大了。


    谭玄怎么也没料到他们会用如此直接的手段,也不得不惊叹于火药的神威。


    只是现在火药的制作和应用还很艰难,基本只能用于朝廷大军。而且在实战中震慑作用也远大于它的实用性,毕竟敌人不会安安静静的等你在他的城墙上打洞放火药。


    谭玄的惊讶也只存在了一瞬,他只顾着俯身替白城躲避着洞顶碎石,跟在时飞后头速度飞快地出了山洞。


    洞外的山谷里有二十来匹精悍军马在悠悠闲闲地来回踱步。


    时飞当先牵了一匹过来,帮着谭玄把谢白城固定在马鞍上。这时程俊逸也匆匆跟了出来,手脚麻利地替谭玄处理了下右肩的伤口。


    他其实也很想跟着一起去。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留下来照应孟红菱。


    孟红菱的伤势比他想得更严重,断了好几根肋骨,一边肩膀的骨头也有伤,更不要说还有不轻的内伤。


    谢哥哥终归会有谭玄全心全意的照料,而孟红菱,这个小姑娘现在只有他能照应了。


    他如何能丢下她离开呢?


    谭玄翻身上马。被包扎起来的右边手臂得到了固定,虽不能自由活动,但好歹能握住缰绳。这样他的左手就能腾出来抱住白城。


    他低头看了看白城依然苍白的脸色和紧贴在皮肤上的、濡|湿的漆黑发丝,动作轻柔地替他稍稍拢了拢,指腹轻轻擦过他冰冷发青的嘴唇。随即双腿一夹马腹,跟在军中向导的马后,向山谷外疾驰而去。


    向导带领他们出了大泷山,一路到了通往云州的大道上。


    谭玄谢过了他,让他回去。独自策马,奔向前方。


    天色早已大亮,一轮朝日悬于树梢,把淡金色的光芒洒向大地。


    夜间的寒冷渐渐消退,空阔的四野慢慢积蓄着热力。


    军马矫健的四蹄踏在黄土铺就的平整道路上,激起一团团烟尘飞扬,于身后落下一连串闷雷般的蹄音。


    这地广人稀之处,即使已经天光大盛,目之所及依旧不见人影,于是好像只有他们两人并一匹马,被抛入了这片荒芜里。


    这很勾起了他一些不好的回忆。


    那些回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尖利地划在他的心上,他这才恍然察觉,那些以为早就已经愈合、可以不在意的伤口依然狰狞,只不过是被时间一层层包裹覆盖。


    他以为自己早已长大成人,早已有力量去保护自己珍视的一切,但命运似乎在无情的嘲弄他,告诉他并非如此。


    但他从来不信人在命运面前只能逆来顺受!


    白城素来纯善温厚,他决不该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他们……他们还有很远的路要一起走,还有很长的岁月要厮守……他们还有游历天下的约定,他还答应了他要一起回越州……


    就算是要他一寸一寸地和阎罗老儿抢人,他也决不会眨一下眼!


    仿佛是上天隐隐感受到了他的这份决心,忽然之间,他感到怀里的人似乎动了一下。


    他急忙低头,只见谢白城毫无血色的面庞上,一双眼眸微微睁开了些许,睫毛轻颤,流泻出一缕迷蒙的目光。


    谭玄心头猛跳,紧绷着的一口气倏地松开,旋即又复收紧。他忐忑得心几乎要皱起,声音打着颤:“白城,白城!你醒了?感觉怎样?好些吗?”


    谢白城眼神微微动了动,张开有些干裂的嘴唇,吐出极其低微的声音:“……这是……哪里?”


    谭玄急忙道:“我们在去云州的路上!云州城外,有一位傅太医,我认识他!他医术很高明!咱们很快就到,到了你就没事了!”


    白城的眼珠又动了动,努力想把目光凝聚在他身上:“你的伤……你之前……才刚……好……”


    “我没事!”谭玄一把按住白城试图抬起来的手,“你怎样?你现在感觉怎样?”


    白城努力睁大了一些眼睛,他的眼眸依旧黯淡无神,只茫然地投向天空。


    “……还好,就是……有点冷……有点……困……”他一边说着,眼皮已经又要阖上,即将合拢的瞬间又强自挣扎着想分开,却显得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谭玄的心猛地一沉,他不懂医术,但总知道浑身发冷、意识昏沉不是什么好事。他下意识的用左手搂了搂谢白城,把他抱得更紧些:“不能睡,白城,不能睡!坚持住!跟我说话,白城,跟我说话!”


    “……说……什么?”白城的声音听起来朦胧又含糊,仿佛随时都会再度闭上双眼,失去意识。


    谭玄催动马匹,恨不得它能肋生双翼,瞬间就飞过这漫漫百里。


    “说什么都行!说……就说说你准备带什么回越州好不好?回京城后,咱们一起去买!说说你……想去哪里玩,咱们安排好路线,一起去!”


    良久没有回音。


    谭玄慌忙再度低头去看,白城的眼睛虽仍勉力睁着,却似乎更加涣散和晦暗。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费力地张开嘴唇:“谭玄,我是不是……不行了?”


    心如刀绞。


    这骤然迸发的疼痛让他呼吸停顿,眼前发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远胜殷归野的铁钩贯穿他的肩头。


    谭玄努力稳了稳身子,暗中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笑道:“说什么呢!已经给你服了解药,一会儿生效了,你便好过了。”


    谢白城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乌黑的长发被风吹起,丝丝络络缠向他的脸颊。


    “……要是我死了,你不要告诉……我爹娘……他们年纪……大了,受不住……你……告诉我大姐吧,她最……体贴……知道该……怎么办……”


    谭玄几乎不能呼吸,西北边地粗犷的长风迎头撞在他脸上,他的眼眶有一刹那的发热,又转瞬在风里干涸。


    “别胡说八道的……哪里至于!不许讲了,你再讲,等你好了我要笑你的!”


    他紧紧攥住白城的手,却分明地感受到这只手,这只他抚摸过、交握过、亲吻过的手是多么冰冷。


    “……让我说!”白城努力稍微大声点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立刻喘息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接下去,“总得……趁还能……说话,把事情……交代清楚……”


    “……你就在京城外,给我……买块墓地吧……我不是什么……孝顺的儿子……不回去……气列祖列宗……了……咳咳……我要风景好看些的,要有花……有草的……热闹些……我喜欢热闹……”


    谭玄只觉得这些字句宛如利刃,把他的心绞得粉碎,再和着血,流淌成满面的炽热。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能说什么,一切梗在他的喉头,他只恨自己和白城不能易地而处。


    “……家里钱款房契……你都知道……至于东胜楼,三娘都……省得……配合吴账房……都能理得清……”


    “别说了,白城,别说了!”谭玄从嗓子深处拧出痛苦的嘶鸣,“你不会有事的,不许胡说!什么墓地……我们还要在一起过五六十年呢!到老了再一起拄着拐杖,去选一块风景最好的宝地!”


    “五六十……年……”白城轻轻笑了一下,又牵起一串咳嗽,“你还想活到……九十岁呢!”


    “九不九十岁没关系!”谭玄急急道,“但你一定要比我活得更久,白城,听到没有?你知道的,我这辈子,送走太多亲人了,所以你要送送我,你不能比我先死!听到没有?!”


    谢白城没有回答他。


    马依然在竭力奔跑着,喘着粗气,打着响鼻。


    白城的身体也随着马匹的奔驰而不住的上下颠簸着,谭玄怕他不舒服,但他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左臂,实在无法提供给他更多的庇护。


    “……这也……没法子呀……我倒是想来着……”白城再度开口,声音却越发朦胧而含糊了,“我要是……做不到,你会不会……生气?”


    “别说了,白城,不会的!不许再说了!”


    谢白城的唇角又弯出了笑意,他的眼睛几乎要闭上了,梦呓般道:“是你叫我……说话……又叫我……别说……到底要……怎样……”


    谭玄的手指颤抖着抚上他的脸颊,感受到他脸颊的一片冰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也是同样的冷。


    他要怎么做才好?他要怎么做才行?


    这是他唯一不能失去的,他要怎么才能留住?


    “谭玄……说你爱我……好不好?”白城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谭玄浑身一震,低头望向他。


    只见白城努力睁着眼睛,带着温柔的笑意对着他:“……你说……你厌弃我了……虽然我知道……你是在骗他们,但是……听了还是……很难过……所以,……哄哄我,好不好?”


    谭玄看见一滴晶莹的水珠落在白城脸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而嘶哑。


    “我爱你,白城,我爱你。等你好起来,我可以对你说千千万万遍。”


    第76章


    谢白城没有再说话了。


    他好像已经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再也不足以支撑眼皮的重量。他的头歪向一边,墨发半掩着苍白的脸颊。


    倘若不是试了一下他仍有呼吸,谭玄已经要从马上摔下去了。


    他的胸口仍在起伏,呼吸虽然微弱,却不像之前那么急促。


    谭玄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但这至少证明希望仍在。也就足够他强迫自己振奋精神,榨出身体里的每一丝气力,向着希望奔去。


    道路两旁的景象终于渐渐有了变化,从高低起伏的土坡变成了宽阔平整的草坝,风吹过,高耸茂密的青草依次倒伏下去,形成一溜儿蜿蜒的草浪涌向天际。


    路上也终于遇到了零星的几个人,都惊异而恐惧的望向他们:一个人半身是血,一个人不知死活,一匹马竭力狂奔。实在让人联想不出什么美好的故事。


    谭玄根本顾不上别人的眼光。百里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当然也肯定不短。如果保持这个速度,用不了两个时辰就能抵达。但这是无法做到的,除非路上有别的马可以更换,否则要不了多久,就算是结实剽悍的军马,也无力继续了。


    和他预料一样,撒开四踢飞速狂奔只维持了半个多时辰,马儿疲态尽显,无论他怎么催促也跑不动了,只慢慢地在路上勉力行着。


    谭玄心中焦急,却也无法可想。他本打算如果经过市镇,暂且以这匹马抵押置换一匹马,再继续赶路,但谁能料想,这一路上别说市镇,就连村落也未见到一个。


    白城的情况似乎没有变得更坏,但也谈不上变好。他又稍微醒来过一次,但几乎没能说出什么话,只含糊说了一句“渴”,很快又失去了意识。


    动身仓促,竟忘了带上水囊。过度的失血让谭玄也干渴且晕眩。他想去找水,可又不敢偏离道路耽误时间。


    到马儿口吐白沫,低下头再也走不动时,谭玄抱着白城下了马。眺望向遥遥无尽的道路前方,他咬了咬牙,再度运转真气,准备就算硬提起轻功,靠两条腿,也要尽快把白城带去傅太医那里。


    然而上天竟无绝人之路,就在此时,有一人赶着一辆双驾马车从他们后面赶上来。


    这车似乎是运货的,大宗的货物已经卸去,车上只有寥寥几只箱箧。车夫很好心地问他们需不需要搭车。


    虽然心中多少存有疑虑,但谭玄见此人衣着相貌皆是本地人的样子,问他们话时,也带着些犹豫和戒备,不似作伪。当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便顾不得许多,感谢了那人的好心,小心翼翼地抱着谢白城上了车。


    那匹几乎快累死的军马只能被暂时留在原地了。


    好在军马无论蹄铁还是马身上,皆有烙印,盗取军马乃是重罪,送去官府反而有赏,倒不必太担心它会丢失。


    谭玄许诺这车夫只要把他们送去云州城外傅家庄,他便以腰间佩刀相赠。


    西北民风彪悍,无论行商还是放牧,多备有刀棒护身。一柄锻造精良的长刀,能相当于一户中等人家一两年的收入,是相当贵重的。


    他现在带的,还是从黑衣人手里夺来的刀,虽远不及他的朔夜出色,但也胜过一般兵器铺里的货色,就算这个车夫自己不用,拿出去卖了,也是相当丰厚的一笔钱。


    财帛动人心,那车夫见谭玄只是一心护着那个昏迷不醒的俊秀男子,并不像什么歹人,便答应了。


    两匹马跑起来速度虽快不了多少,但可以省下气力,跑更远的路。


    车夫在途中向他们搭话,好奇他们究竟遭遇了什么事,谭玄只说在山里遇到了歹人。车夫见他不愿详谈,就自顾自感慨了一番边境的不稳,对战争的担忧。还说等拿到了刀,就卖个好价钱,带着老婆孩子搬到别处去,可不在这受罪了。


    他又见谭玄嘴唇干裂,面色枯槁,把自己带的水囊递了过去。


    谭玄不敢大意,没有直接喂给白城,先看了闻了,觉得没有异常,才自己小心地喝了一小口,过了片刻,感到一切正常,又重复了一遍这一过程,确信只是清水后,才自己含了一口,俯身嘴对嘴渡给了白城。


    喂了几口下去,白城都喝了。谭玄看他脸色,似乎觉得比之前稍好些,仿佛没有白得那么吓人了。又搭他脉搏,也不像之前那么急促飘忽,不禁心下稍安,感到了一种鼓舞。


    然而就算这样,白城也一直没醒,没有意识,谭玄凝视着他安静的脸,不由又升起另一种担忧:万一他就这样再醒不过来了,那该怎么办?


    他也听说过,有神秘毒药,中毒者并非死去,但也没有意识,无法醒来。只能靠米汤之类吊着续命,不过也维系不了多久,最终还是只能衰弱而死。


    身边亲友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关心之人一步步走向死亡,个中煎熬,实非可语。


    倘若白城也变成这样……光是想上一想,他已经要肝肠寸断了。又觉不吉利,硬是逼迫自己把这个念头驱出脑海。


    他的心情就这么起起伏伏,飘忽无着了一路。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维系了他全部希望的傅家庄终于到了。


    傅家庄在云州城西南边,距离云州二十多里。有一条沟渠引来附近山中的地下水,因此可以耕种灌溉,生活丰足。


    这一日午间,正是众人忙了一上午后歇晌的时候,庄外忽然呼啸着闯进来一辆双驾马车,两匹拉车的马都累得口吐白沫,最终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庄子中心最气派的一座宅邸前。


    这户人家的门子正在大门前打着盹,被这番动静惊醒,就见一个高个子的黑衣男子从马车上跳下,怀里十分艰难地抱着个人,那人身上裹着条半新不旧的毯子。


    黑衣男子下车后就大步流星地冲过来,门子慌忙起身,心中一瞬间竟不知眼前来者究竟是人是鬼。


    说是鬼当然不大合适,这可是大中午日头高悬的时候,来人脚下也清清楚楚拖着影子。


    但要说是人吧,这男子面貌虽称得上英俊,脸色却灰暗地可怕,更不要说他一身血污,整个人像从血海里爬出来的,看着就让人胆寒。


    未等门子开口,来者抢先说话了:“让我进去!我要找傅太医!就说是谭小五来了,求他帮忙!”


    门子僵在原地,根本摸不着头脑。眼前这两人身上简直印着大大的“麻烦”二字,他哪敢妄动。而且来到这里的,一百个里面有九十九个,都是想求医问药的,这没什么稀奇,只是老爷早吩咐过轻易不许惊动老太爷,面前这人谁啊……


    他思虑未定,面前来人已经焦急地继续嚷:“我和傅太医是旧相识!你放我进去他决不会怪你!”一边说着一边就直接往大门里闯。


    哪有这样的?!门子慌忙上前阻拦,可也不知来人怎么弄的,似乎就只转了下|身,他便扑了个空。


    门里坐着歇息的几个家丁闻声也都站了起来,傅家可是云州方圆百十里的名门,傅老太医更是德高望重,便是知府来了也是客客气气的,哪有人这般硬闯过?


    然而不知来人是有什么本事,几个汉子都上前阻拦,但还未近身便被一股无形劲力震开,脚步不稳,趔趄倒退。


    这一番动静也传进了里面正堂院子,正好傅老太医的大儿子,傅家如今的当家人傅照鸿在,急忙带着在说事的管家和长随出来,问是怎么回事。


    谭玄虽不认得他,但一打眼见他神情威严,气度不凡,再兼容貌和傅老太医有七八分的相似,便也猜出他身份,转身大步上前,语气虽焦急但还是尽量克制守礼:“烦请傅太医替这位公子诊治!只说是常喜公公的徒弟谭小五,傅太医便知道的!”


    傅照鸿虽未进过宫,但也听父亲说起过宫里一些事,听过常喜公公的名号,据说是大内第一高手。


    既牵扯到宫里的人,那就不是小事,不禀告老爷子肯定不行。当下便先吩咐管家去请老爷子,转头对谭玄和蔼一笑:“在下傅照鸿,自幼随父学医,于医术也略通一二,要么先由我瞧瞧?”


    谭玄求之不得,连忙勉力抬高谢白城的上半身,凑向傅照鸿:“他腿上被歹人以毒刀所伤……”


    傅照鸿见这伤者虽昏迷不醒,但容貌俊雅不凡,心中猜测该不会也跟宫里有关?不禁打点起加倍的小心,先拈起手腕搭一搭脉搏。


    谭玄见傅照鸿面沉似水,搭了会儿脉却一语不发,心中不禁焦急不安,正要开口相问,忽然内院一阵脚步响动,刚才离开的那个管家在前,一个须发皆白的圆脸胖老者在后,还有两个青衣小药童一左一右扶着他,一齐走进了这处前院。


    谭玄看着那个胖老者,眼睛顿时一亮,膝盖一软差点要跪下去,口中呼了一声:“傅太医!”


    来人正是四年前告老还乡的前太医傅敬华。


    傅老太医年纪虽大,但保养得宜,依旧耳聪目明。谭玄在门外呼喝时用上了内力,声音传入内院,早已为他听见,便已经吩咐伺候的小药童扶他来瞧。此刻他眯着眼睛打量着谭玄,张口道:“小五爷?你怎么跑这偏僻地方来了?”


    谭玄哪里有功夫跟他解释前因后果,只说了一句“有事情来的”,便把白城递过去,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其实傅老太医刚才来路上已经听见,便一捋袖子,还是先搭脉,然后又翻开谢白城的眼皮看了看,最后才是招呼小童卷起衣服查看伤口。


    这过程中,傅照鸿已经赶紧喊长随和家丁把白城从谭玄怀里接过,仔仔细细地捧好了,给他爹诊察。


    谭玄空出手来便急忙摸进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过去:“便是这匕首上的毒所伤!”


    傅老太医接过去凑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又用鼻子闻了闻,转手交给另一个小童。


    谭玄还在急急补充:“这是西南神农寨制出的,据说用到了一种叫沧泷白叶兰的……找到解药给他服了,但神农寨的人说……说服晚了也许……也许效用……”


    傅老太医忽然深深叹了口气。


    谭玄的话语顿时淤塞在了喉头。


    他怔怔地望向傅太医的脸,正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照在他身上,他却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浑身冰冷,连血液好像都冻结住了。


    傅太医长长的白眉毛一动,抬眼望向他,啧了一下嘴:“你们年轻人啊,是不是都不懂珍惜?嗯?灵丹妙药都是不要钱的吗?你到底给他塞了多少药?”


    谭玄怔住,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这跟他想的怎么不大一样啊……这好像……好像没什么不好的意思。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声音忽然就能发了:“吃……是吃了不少……一瓶别人给的解毒药……一瓶百用解毒丹,还、还有一盒解药……”


    傅太医又重重叹了口气,还痛心疾首似的摇了摇头。


    谭玄心头一跳,急忙上前一步:“傅太医,他、他怎样?药……吃得不对吗?”


    傅太医这才道:“你不要着急,先说结论,人现在没太大的事了。只是你们怎么这么不省事?是药三分毒,就算是灵丹妙药,那也是药!该有个吃的分量,哪能有多少吃多少?米饭也不能这么吃呀!”


    谭玄听到那句“人现在没太大的事了”,心里一下子就松了下来,眼前一花,鼻子一酸,差点坠下泪来。后面的话就听了个朦朦胧胧。


    他低头看向白城,这才觉得了周围的热,草木的香,空气里干燥的尘土味。


    他几乎忍不住想伸手去摸白城的脸。


    他的世界回来了。


    可是转瞬之间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急忙抬头去问:“既然、既然没有什么事了,他为何一直昏迷不醒?!”


    傅太医瞪了他一眼道:“我说的是没什么大事了,没说没事!他的确是中了毒,而且此毒毒性甚猛,发作很快。不及时服食解药难逃一死。但所幸他伤口不深,进入身体的毒素不多,他自身内力深厚,毒素进入,激起了体内真气的自然抵御。再加上你们及时给他服了药……这药虽不是针对的解药,不过的确不错,这是谁家的药啊,配出来的人真是厉害……”


    他嘀嘀咕咕说着,又低头去看谢白城腿上的伤口,拿指尖在他伤口周围沾了一点点淡绿的药膏,凑到鼻子边仔细闻着。


    谭玄还在等着他的下文。傅太医好像也终于想起来自己话未说完,清了清嗓子又继续道:“所以一则他身体内还在清除着毒素,耗费元神,自然虚弱。二则解毒药中大都配有一定的安神成分,缓解中毒之人的痛苦,让他们能安静休息——”他说到此处把眼一瞪,“你给他吃了那许多药,其中的安神成分得有多少?你要他怎么才能保持清醒?我还得给他开个药方,把这些成分给他排一排……这毒也得养些时日才能完全清除干净。”


    谭玄呆了一呆,再度看向白城的脸,他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几颤,眉头微皱,似乎快要醒来,又似乎像在做梦——


    所以他其实是睡着了而不是昏迷不醒?!


    “哈……哈哈……”谭玄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他一边笑,一边抬起左手,发着抖地盖住自己的脸。


    白城没事!


    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


    他笑得停不下来,笑得身子微微发抖。


    傅太医抬起头来有些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忽然严肃地皱起了眉:“唉,我说你呀,小五爷,你这是怎么弄的?你的伤,可比这位公子重多啦!”


    他这句话谭玄却没有听完。


    心中巨石骤然落下,骨头碎裂的疼痛,过度失血的晕眩,长途奔波的疲惫,同时袭了上来。


    他在听到“你的伤”这几字时,眼前就忽然被黑暗覆盖,意识仿佛跌入了无底深渊。


    他如断了线的木偶般往后一倒,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77章


    他感觉就像乘船行在水上。


    先是摇摇晃晃让人头晕恶心,几欲呕吐。后来渐渐地平息下去,仿佛是习惯了,就这样了,不如沉去梦里,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这让他想起了年少时和谢白城第一次一起乘船。


    那次乘船的途中,他们吵了一架。


    那不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却吵得特别凶。


    白城跺着脚要船家立刻靠岸,他要下船,他要回家。


    船老大一脸为难的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您下了船去哪儿呀?路也不认得吧?要下船,好歹得到个市镇。


    白城没有办法,他总不能跳船游上岸啊。于是就坐着生闷气。


    结果到了傍晚靠岸准备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和好了。


    那一次是白城先道歉的。


    白城一道歉,他立刻也跟着道歉了。两个人都争着说是自己不对,最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起笑了起来,像两个傻子。


    那一天的晚饭似乎格外好吃,他们吃得都很香甜。


    那种香甜的滋味,让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就是,就是……就是这种香气……


    他倏地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比梦里要低沉一些的熟悉声音骤然响起,语气既惊又喜,带着殷切的情意。


    谭玄微微转头,早已长大的谢白城的脸映入他的视线。


    之前的一系列记忆飞速地回归到他的脑子里,十几岁时的绿水青山很快淡去了踪迹。他仔细地看了看谢白城的脸,见他脸色好了很多,恢复成了正常的白皙,眼眸也清澈明亮,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是真的没事了。


    他这才有余裕去注意别的事情。


    他现在正躺在一张干净舒适的床榻上,而这张床榻在一间陈设质朴但雅致怡人的屋子里。他的床边设着一张矮几,上面放着一个方形竹木托盘,里面有一碗碧梗粥,一碟散发着麻油香的小菜,一碟看起来鲜嫩可口的煮青菜。


    他刚刚闻到的饭菜香气应该就源自此。这让他顿时感到了腹中空空,肚皮情不自禁地咕咕叫起来。


    谢白城顿时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伸手端过那碗碧梗粥,拿勺子舀了要喂给他。


    他张了张嘴发现躺着吃实在不便,谢白城也发现了,又急忙放下碗,站起身要过来扶他。


    谭玄却忽然皱起了眉,伸手阻止了他的动作,皱眉道:“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怎么不去歇息?”


    谢白城动作僵在半途,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扑哧一声笑了。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歪着头笑眯眯地问。


    谭玄有些迟疑地往窗外看了一眼,窗户半开着,能看见半截晴朗蓝天。


    “……酉时?”他自己都没什么底气,按照他的饥饿感,感觉应该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可外面这个天色,怎么看也不像酉时,哪怕他们是在云州,也更像是中午。


    可他们抵达傅家,不就是正午时分吗?怎么可能还在正午?


    谢白城又笑了:“什么酉时,刚过了未时!”他忽然敛了笑意,在谭玄面前比出了三根手指,“三天,你已经昏了三天啦!”


    谭玄呆住了。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三天……竟然已经过去了三天?!


    谢白城伸手抓住他的左臂,另一只手从他背后绕过去,扶着他稍微坐起,又在他背后塞了一个缎面大条枕,让他靠着,随后又端起那碗碧梗粥。


    “我们……这是在哪?”谭玄张嘴吃了一口粥,感到温热稠厚的粥饭从嘴里一路滑落进胃袋,带给空荡荡的肠胃以无比幸福的慰藉。


    “在哪?”谢白城又舀了一勺递过去,目光专注地盯着他的嘴,“还能在哪?傅老太医家呀。”


    这跟他预料一致。谭玄又吃了一箸他喂过来的青菜,边嚼边问:“你怎样了?毒性都化解了吗?还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白城道:“我好着呢。傅太医给我开了药在喝着。”


    谭玄一听便急了:“你都还在喝药,怎么能来照顾我?我没什么事,不过是些外伤——”


    他话未说完便被谢白城一个充满威慑意味的眼神阻断了。


    “你还说?!”白城瞪着他,“我只睡了一日便醒了,你昏迷了三天!你这叫没什么事?!傅太医说了,你骨头碎裂,失血过多,还强行跟人动手……也就是你内功深湛,换做个功夫一般的,早该喝上孟婆汤了!”


    谭玄听了笑了笑:“哪有这么严……”


    “重”字在寒冷如冰、锋锐如刀的目光下被他很识时务的吞了回去。


    这种时候乖乖吃饭比较好。


    享受一下这难得的贴心细致的照顾。


    不过又吃了几口粥后,谭玄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就算白城恢复很快,傅家也绝没有让一个客人来照顾另一个客人的道理啊!何况从他醒来到现在,这屋里屋外怎么好像一个仆役都没有,就白城一个人呢?


    他把这个疑惑问出了口,谢公子却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道:“我自己要求的啊。”


    谭玄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谢白城不以为意,舀了些小菜喂给他:“我不放心别人照顾你,也不愿意。再说了,你难道不想醒转来第一眼就看见我?”


    谭玄还是很震惊:“那夜里呢?夜里你也在这儿守着?”


    “是啊。”谢白城淡淡道,随手往边上一指,“我睡那边。不过夜里会有个傅太医的徒弟睡外屋,防止有什么情况。”


    谭玄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看到东边窗下摆着一张罗汉榻,榻上果然铺着被褥。


    “我当然想第一眼就看见你……不过你这么做,不怕人家议论?”谭玄有些不可思议地笑道。


    这实在是做得太明显,任谁也能看出他们关系非同寻常吧。而白城平时在人前,对他们的关系虽不故意隐瞒,但也不会刻意彰显——何必无事引人非议呢?很多人嘴里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谢白城却满脸的不在乎,抬眼看向他,笑吟吟的:“我管别人做什么?我只管你。”


    他声音温温和和的,就像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一样平常随意。


    谭玄张嘴吃了一勺他喂进来的碧梗粥,看他放下勺子转头去用木箸夹菜。


    他白皙俊秀的侧脸似乎是清瘦了些许,眼睛下面有一抹淡淡的青黑。


    “笑什么呢?看着怪傻的。”谢白城把一箸青菜送到他嘴边,忍不住说。


    谭玄嘿嘿笑着眯起了眼睛:“没什么,就觉得你真好。”


    “那是自然。你都说了我不如你的乖师弟会伏低做小,体贴入微,我不得好好努力努力?”


    “咳咳咳……”谭玄差点没被青菜噎死。


    再抬头,就见白城只是冲他抿着嘴笑。


    他提起时飞倒勾起了谭玄别的心思:“说起来,后来事情怎样了?孟红菱还好吗?韦澹明他们呢?你有消息吗?”


    谢白城拿着勺子的手迟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道:“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谭玄怔了一下,随即道:“先听好消息吧。”


    谢白城便道:“红菱伤势确实不轻,但好在性命无虞,现在也在傅家休养,俊逸看顾着她。俊逸还跟傅老太医交流了些医术,颇得赞赏。”


    谭玄心下松了口气,笑道:“他们怎么也来了?”


    白城道:“知道我们在这里,就也投奔来了呗。对了,其实应该算有两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就是我的浮雪和你的朔夜都找回来了。”


    谭玄点点头,颇感高兴。朔夜是恩人所赐,于他而言不啻于无价之宝,能失而复得,的确是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听完,那自然就轮到坏消息了。


    “所以,坏消息是?”


    谢白城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抹有些复杂的神色:“他们强行用火药炸开了机关……结果没想到那机关牵涉甚广,而且那里的山体也不够坚固。在火药爆炸的影响下,竟然崩塌了……装着账本和孟远亭书信的那个铁匣,被埋在了无数巨石之下……没什么挖出来的指望了。”


    “人呢?人有没有事?韦澹明他们呢?”谭玄赶紧问。


    “人没有事。”白城摇摇头,“其实就是我们刚走,时飞都没来得及回去,里面的人看到落下碎石越来越多,情况不妙,就押着韦澹明他们赶紧撤了出来,刚出来里面就塌了,死了的人都没顾上管,殷归野就算埋那儿了。”


    谭玄沉吟了一下,抬头微笑:“罢了,人没事,该抓的人也抓了,就很好了。时飞那小子干嘛去了?”


    “他在云州城里忙着呢,处理韦澹明那一拨人,跟知府衙门交涉什么的,都是他一力在办。不得不说,他现在真是越发能干可靠了。”白城说着,唇角露出一缕赞许的笑。


    谭玄默默嚼了一会儿菜,咽下去了才有些别别扭扭地哼了一声:“那是,也不看是谁带出来的!”


    谢白城抿唇一笑,并不点出谭玄心里其实很高兴。


    他们名为师兄弟,其实谭玄于时飞确能算得上半个师父。而且两人都是孤儿,虽然时常在嘴上损着对方,但实际上却情同手足。谭玄对于时飞,实是寄予厚望的。吝于夸奖,不过是怕他骄傲。其实看到时飞的成长,他该是比谁都高兴的。


    “只是可惜了我们这一路追查得到的那些证物……”谢白城轻叹了一口气,又舀了一勺粥。


    “也没什么。”谭玄略略思索了片刻,继续道,“韦澹明还在我们手里。有他,有韦兰若,我们就能有人证和口供。他肯定不愿唯有自己锒铛入狱,乔青望还逍遥自在。只要他能供述经过,他手里也一定还有相关的证据,拿下乔青望是迟早的事!”


    “可是乔古道和宗天乙勾结的事呢?”


    “这件事,只要抓住了乔青望,应该能顺带着牵扯出来。只是……”谭玄略微皱眉,“证据恐怕的确难了……但退一步说,他当年虽然和宗天乙勾结,收受不义之财,但终归还是剿灭了离火教,后来大笔的钱财也没能得手,倘若没有别的事,放他一马也未尝不可。”


    “然而乔青望的事一旦扯出来,乔家的声望就倒了。乔古道半生经营也终归是一场空了。”谢白城说着,眉宇间掠过一丝怅然。


    他们都是武林名门世家,多少都有些交情和过往。乔家崛起他虽不眼红,但看着他们家要坍台,也不免有些“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的感慨。


    “所谓侠名,本就不该是自己去求取的,该是由行而生,别人由心而赠。当做一项事业去刻意经营,本就是背道而驰的事。”


    听了他的话,谢白城默默点了点头,眼见一碗粥吃得差不多见了底,便问还要不要。


    距离吃饱还有很远的距离,但谭玄思及自己刚从三天昏迷中醒来,又重伤未愈,还是该慢慢恢复饮食,便说够了。


    正在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个苍老但洪亮的声音隔着门响起:“小五爷,你醒转来了吧?感觉怎样?”


    第78章


    来的自然是傅太医,两个年轻徒弟一左一右陪着他。


    其实傅太医已经是八十挂零的年纪,但精神看着还很矍铄。须发皆白,然而耳聪目明,动作也并不迟滞。


    他早上来诊察时已推测谭玄今日日落前必能醒来,弟子去向他报告屋里传出了说话声,他便动身过来了。


    进屋后,谭玄先向他道谢,感谢他出手相帮,还收留他们住下。


    傅太医摆摆手表示这不算什么,就侧身在床边坐下,给他诊了脉,又看了看他肩膀处的伤口。


    “到底是年轻人啊,身体底子也好。”诊察完毕,傅太医笑呵呵地再次坐下,伸长脖子看了看吃得干净的粥碗,满意地点点头,捋着胡须道,“能饮食就好,不过身体此时还很虚弱,需要慢慢来,一次不要吃太多,一天可以多吃几顿。我再开个药方,你要好好补补血气。”


    谭玄又对他诚恳道谢,一旁弟子轻快敏捷地呈上纸笔,傅太医凝神思索片刻,笔走游龙,很快写了一张方子,另一个弟子上前来捧了晾干。


    傅太医笑呵呵地又看向谢白城。白城在他进来时,就起身恭敬地立于边上,把自己的位置留给傅太医。


    傅太医转脸对着谭玄,拍拍他的手,笑眯眯地凑近了:“这位谢公子对你,那真是没有话说。我可得先说呀,我是劝过他,叫他保重自己身体的,他不听我的!小五爷,你可不要怪我!”


    谭玄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无处安放的左手只能揪了揪无辜的被子。


    “瞧您说的……是我们给您添了麻烦,我听白城说了,您还收留了我们另一位同伴,劳您费心了……”


    傅太医哈哈一笑,摆了摆手:“救死扶伤乃是医者分内之事嘛,有什么好谢的。再说了,那个程家小伙子,年纪轻轻,医术可很高明啊!江湖之中,真是藏龙卧虎,要不是路途遥远,我年纪又大了,真想去他家里拜访拜访!”


    谭玄笑道:“您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呢!若有这个心,去江南游玩一趟,也费不了什么事!”


    “唉,哪里哪里!”傅太医摇了摇头,“老啦!人不服老不行!人老了,就特别恋旧土,虽然云州是个荒僻地方,我心里就是舍不得,这把老骨头,交代在半路上可不成啊!对了,小五爷,我记得你也是西北人氏?这也算是重回故地了吧?”


    谭玄含笑点了点头:“只可惜我在家只长到六岁,就背井离乡了,所以对我来说,衡都倒更像家乡些。”


    “衡都的确是好地方,再没有比衡都更富丽更繁华的地方啦!”傅太医脸上流露出一丝回忆的神色,蓦地又道,“提到衡都,你师父他还好吧?圣上龙体可还康健?”


    “圣上真龙天子,身子自然一切安好。”谭玄道,“师父他老人家也好,只是一直在宫里,没有机会出来,他多少觉得有些闷。”


    傅太医笑起来:“世事太平,让他待着享清福还不乐意!”


    他说着站起身来:“日后你回衡都去,给他带个好!”


    谭玄赶紧应了,努力支撑起身体来送傅太医。


    傅太医抬手虚压,示意他不必多礼。一眼瞥见谢白城已经快步上前,站在谭玄身边,伸手扶他。他停了停,顿了顿,犹豫了那么一会儿,还是清清嗓子开了口:“小五爷,你失血过多,身子还虚弱,谢公子呢,也尚需调养。你们千万不要心急练功,要知欲速则不达,身体恢复好了,再练也不迟。”


    谭玄和谢白城都乖乖点头,表示会遵循他的叮嘱。


    然而傅太医还是没走。他又磨蹭了片刻,终于嘿嘿干笑了一下,把话接上:“还有就是呢,不但是这个练功,不管是什么事啊,这个时候都要节制,要节制啊!静养,一定要静养为主!”


    说完这句话,他立刻展现出与年纪不相符的敏捷,“嗖”地一下就从房间里刮出去了。


    他的两个弟子也跟着赶紧跑了出去,只留下谭玄和谢白城愣了那么一愣。


    旋即明白过意思来的谢白城脸“腾”地一下染满绯红,转头去看谭玄,谭玄扯着嘴角笑起来:“看我干嘛啊!你不是不管别人的吗?”


    谢白城瞪着他,然而满脸的绯红和眼波的流转让这个瞪视实在没什么威力:“我不是管别人什么……就,就我哪里看起来像不节制的人吗?!再说了,这种时候,哪有人还会想着、想着……”


    谭玄看着他嫣红的耳尖,不由笑出声来,冲他一挑眉毛:“怎么没有?我呀!”


    白城怔了一下,随即皱眉啧了一声,那神情,似乎很想把空粥碗给盖他脸上去。


    谭玄又笑,伸手拍拍他的膝盖:“逗你呢,没有的,这好歹也是别人家里。”


    “合着不是别人家里的话,你还想……”谢白城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抿了下嘴唇,似乎醒悟过来不该跟他在这种话题上打转,便又瞪他一眼,不说了。


    谭玄抬手想去抚一下他的脸,但却没够着,只好又把手放下去,只看着他故意板起的脸孔笑。


    “笑什么啊,你是伤到脑袋了?”谢白城没好气的说。


    谭玄含笑摇了摇头。


    他的记忆里还鲜明地烙印着白城虚弱萎靡的模样,如今白城却好好地坐在他身旁,眼角眉梢,皆是动人。这怎能不让人欣喜呢?


    “你去瞧过孟姑娘没有?”谭玄换了个话题,“我想去看看她。这一次多亏了她沉着冷静,又奋不顾身。若没有她见机行事,事情可就麻烦了。”


    谢白城道:“自然去看过了。不过是趁她昏睡不醒的时候去的。你现在就算了吧,不是叫你静养吗?”


    这就很话里有话了。谭玄疑惑地看向白城:“干嘛要趁她昏睡不醒去?”


    谢白城看他一眼,神色忽然变得十分复杂:“……我看你真的是傻了。你忘了在那洞窟里时……都说了些什么吗?当时以为她是晕过去了,其实她是装的……所以,她不就是什么都听见了吗!”


    谭玄愣了好一会儿,这他还真没意识到,听白城一说,再仔细想想,不禁也血往上涌,脸上火热。


    “……这还真是。”他抬手捂住脸,感觉脑袋一阵发胀。孟红菱终归是要好转来的,他们也终归要见面的。到那时要拿出什么脸面去见那么一个小姑娘?他好像胡说八道了很多不得了的话……


    孟红菱万一再说出去,传到时飞耳朵里……他顿时有一种钻进被窝再昏过去人事不省的冲动。


    “罢了吧。”谢白城叹了一口气,“往好处想,她也许当时情绪太过激动,事后就都忘了呢?”


    谭玄立刻抬起头来,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会吗?”


    “……不会吧。”白城道。看着谭玄瞬间就陷入绝望的眼眸,不禁噗嗤笑了,“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谭玄悻悻地道,颓然倒在条枕上,“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唉,小孩子嘛,终归是要长大的,认识……认识这世间的复杂对吧?”


    谢白城没再说话,只安静坐在床畔,面带一丝苦笑。


    谭玄侧头看看他,手臂一动,努力又坐起:“好啦,说了这么半天话了。我醒了,你该放心了吧?赶紧去好好歇会儿。”


    谢白城“嗯”了一声,却坐着没动,还是看着他。


    谭玄笑着握了一下他的手,又补充:“早些恢复,我们还要赶时间回衡都的。”


    谢白城点点头,终于站起了身。


    “那你也要好好休息。”他上前一步,把条枕撤出,扶着谭玄又躺下,“一会儿药煎好送来,你要乖乖喝了。”


    谭玄点头答应,抬目看着白城的脸。他的长发从脸旁垂下,一漾一漾的,看的人心里有些微微的痒。


    谢白城直起腰来,又低头看了他一眼,作势欲走,却又踌躇了那么一下。


    他扭回头看了一眼房门,房门当然是紧闭着,外面也安安静静的——


    于是他忽然回过头,俯下身,在谭玄的唇上匆匆的、轻轻的印了一个吻。


    “只是亲一下,不算不节制吧?”稍稍分开,他白皙的肌肤透出一点微红,长而密的睫毛轻颤,看着他的眼睛。


    谭玄笑了起来。


    “我觉得亲三下的话,要算不节制的。所以现在我们还可以亲一下。”


    他说着,揽住谢白城的腰,让他侧坐于床边。


    柔顺的黑发垂落,像帷幕一样笼着他们两人的脸,隔开了外面所有。


    唇瓣交叠厮磨,柔软又温暖,带着令人无比眷恋的触感和气息。


    一吻终了,就像是还舍不得完全分开,谭玄揽着他的背,用鼻尖轻轻蹭着他的。


    谢白城微闭着眼睛,享受着这片刻的亲昵和安宁。


    “白城,我爱你。”低沉醇和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吓了他一跳。


    “干什么你?”


    谭玄看着他,笑意像绽开在眼睛里的星光:“说好了的呀,等你好了,我要对你说千千万万遍。”


    谢白城恍然记起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谭玄继续看着他笑:“喏,现在还剩九千九百九十九遍。”


    他的脸倏地热了起来。


    “你绝对撞到头了!该让傅太医看一看!”他想瞪他来着,但只看谭玄越发张扬得意的笑,他就知道肯定是失败了。


    罢了,来日方长。


    谭玄说的,他们还要在一起过五六十年,一起变成白发苍苍的老爷爷。


    所以现在就乖乖谨遵医嘱吧。


    “我走了!”他终于下定决心站起了身,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出去了。


    第79章


    谭玄就这么过上了睡醒了吃,吃饱了睡的生活。


    这种生活真是太令人堕落了。他一开始明明很不适应,觉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但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一溜烟的飞过去七天了。


    这七天时间里,谢白城已经完全康复,一切如常了。他骨头碎裂的伤当然无法痊愈,但感觉浑身气力恢复了不少,到底是有上好的汤药一碗接一碗的养着,还有一顿又一顿精心烹调的饭食,他甚至都感觉自己要胖一圈了。


    时飞从云州城里抽空来了一趟,给他汇报情况,韦澹明等人都暂且关押在云州大牢里,对他们做了初步的审理。那些黑衣人基本都是身负案子,逃到定西一带,最后为了钱跟了韦澹明。


    只是韦澹明出手大方,很讲情义,对他们极好,再加上他是一代传奇韦长天之子的身份,有几人跟他时间长了,也生了几分忠心。


    韦澹明对于和乔青望勾结等事则缄口不言,问他就是把一切都推到殷归野身上,自称从十二岁起就遭殷归野胁迫,他不过是殷归野实现个人野心的傀儡。


    离火教虽然已覆灭十二年了,但它在西北一带造成的影响实在太大,至今上了点年岁的人还要谈之色变。云州知府听闻韦澹明是曾经的离火教教主之子,还遵循他爹的优良传统搞了个什么神焰教自封教主,心里顿时突突直跳。


    别看这什么神焰教目前只是活动在倞罗人的地界,浑水摸鱼,跑到大兴这边来刺探情报、甚至里应外合的可能性难道没有吗?!


    朝廷这些年苦心经略云州,意在作为前哨阵地,剑指早年丢失的五州二十七县。这种时候要是出什么纰漏,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知府巴不得早点把这些麻烦人物送得远远的,于是在时飞提出要押送这些人去衡都时,立刻主动热情地从当地守军中拨了二十个精干好手,负责一路押解,等他们出发便一起上路。


    谭玄对他的处置没什么意见,就问了问之前去求援的经过。


    说来也是巧了,时飞以前打着“借书”“求教”之类旗号上温容直家里蹭吃蹭喝的时候,曾遇见过一次温容楷。


    温容楷常年在地方上带兵,难得回家一趟,听说时飞是屿湖山庄的,就来了兴致,硬要手下亲兵头领跟他过上几招。


    有这么一番往事,温容楷对他也留有印象。他和程俊逸找到大营求见的时候,也是因为记得他的名字,所以才很容易就见到了担任定西招讨使、总督各路军马的温容楷。


    随后温容楷就专门调拨了人手,派了熟悉地形的当地向导引路。


    原本要到山里去寻几个人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但向导听他说应当是在能够藏匿形迹、避人耳目、能做交涉之处,便推论可能是在当年遗留下来、业已荒废的那些酒窖里。当地原本就有过犯了事的犯人逃去那里藏匿的先例。


    等他们找到那里的时候,却没有什么收获。幸好他们携带了一样专门的工具,贴在地上,可以听到很远地方的声音。原本是用来侦测敌人动静,观察有无大股的骑兵进犯,现下就用来探听附近的动静。


    离火教遗留的那处山洞,恰好距离酒窖集中的地区不太远。那块地方洞窟云集,无形中又放大了声音。经验丰富的向导判断出了正确的方向,他们总算是及时赶到。


    谭玄终于不再吝啬,好好夸了时飞几句,时飞喜笑颜开,乐颠颠的又回云州善后去了。


    待到孟红菱的情况也好转之后,谭玄和谢白城决定一起去探望她。


    她是个姑娘,自然不能随便安置。傅家人收拾了出阁小姐的院子给她居住,还专门调派了几个丫鬟照顾她的起居。


    谭谢二人到达她住的小院时,孟红菱正在院子里,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程俊逸搬了把藤椅在一边作陪。


    他们两人进了院子,程俊逸立刻站起了身,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经此一事,他似乎一下子沉稳了许多,眉宇之间添了一份从容不迫的气度。


    谭玄一边跟他打着招呼,一边看向孟红菱。


    孟红菱安静地坐在轮椅里,头上还缠着一圈白布,几乎要遮住她右边眼睛。


    这是她被殷归野一掌击飞,撞到石壁上留下的伤。锋锐的石棱在她额角上割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再长一些就要伤到眼睛了。


    可以想见,痊愈之后也难免要留下伤疤。对于一个原本面貌姣好的青春少女来说,这可算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孟红菱神色却很安稳,仰靠在轮椅上,平静无波,好像这些伤这些痛都是在别人身上。


    是的,跟心里发虚、正七上八下的谭玄和谢白城比起来,她的神色实在是太平静,太淡然了。淡然出了一种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的气度。


    其实想到要去见孟红菱,谭玄就感到头皮一阵发麻,想想在洞窟里说了那么多的话,每一字每一句孟红菱应当都听到了,这实在是……


    可总不能不见啊。孟红菱沉着冷静、奋不顾身,以命相拼、悍不畏死,才使得局面有扭转之机。总不能人家为此付出重伤的代价,他们却躲起来见都不见啊。


    “孟姑娘,你好些了么?”谭玄开口道。


    孟红菱轻轻点了点头。阳光穿过院子角落的一棵大合欢树,被滤成星星点点的光斑洒落在她脸上,让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我们找到的那个铁匣……被埋在崩落的山石下了。”谭玄说,告诉她这件事,也算是此来的目的之一。


    孟红菱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微微颔首:“我听程公子说了。”


    她的声音还有一些沙哑,不知是不是那一日嘶吼太过,伤了嗓子,到今日还未全好。


    谭玄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还有那些飞天图画……本说是以后要交予你的,可是那场大火……和其他行李一起都烧了。”


    孟红菱也是亲身经历那场大火的,对此恐怕也早料到了,没有什么失望神色,反淡淡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算了,其实也都只是些物件罢了,记不记得一个人,也不靠这些。就当是跟我爹一块儿去了。那套飞天图……也算是他一辈子心心念念的东西,譬如烧给他了,免得他惦记。”


    谭玄注目望她,见她一脸无悲无喜,双目投向远方,似乎正凝望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这小姑娘仿佛也在一夕之间长大了。


    谭玄还清楚地记得她那时是如何歇斯底里的大哭和大叫,就好像所有的悲伤与痛楚都在那一刻流逝尽了,现在在这里的孟红菱,像是一个空了的容器,要等待新的什么来填进去。


    “咳……你那支镯子也丢在洞窟里了是吗?”谭玄一眼瞥见了她光秃秃的手腕,“……这么着吧,等回了衡都,我问问人能不能找到差不多的。”


    孟红菱随着他的目光往自己手上看了一眼,随即抬起眼来看他:“不用这么麻烦……”她目光刚触到谭玄脸上,又立刻移开低下头去了,“其实……这都要怪我,若不我疏忽大意,被、被他们抓住,也不会有后来……”她一边说,一边握起了拳,洁白纤细的手指紧紧攥在了一起。


    “怎么能这么说呢?”谢白城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这怎么能怪你?我们几个大人都没能照顾好你一个小姑娘,自然是我们的责任才是。”


    他声音很温和,话说得很诚恳,孟红菱抬头往他看过来,但目光走到一半,又倏地挪到别处去了。


    “不说这个了吧,好歹事情已经解决了,结果是好的就是了。”谭玄把话头接过来,看了一眼谢白城,又看了一眼孟红菱,顿了顿道,“孟姑娘,我们这几日就准备要回衡都的,你的伤……有些不便行动,你是想留在这儿养伤,还是跟着我们一起回衡都?”


    “跟你们一起!”孟红菱猛地坐直身子,看向谭玄。但在目光接触的那一刻,她又嗖的一下把脸转开了。


    谭玄愣了一下,有些不大自然地干咳了一声:“……既如此,这几日你先好生休养,我们,呃,会尽量让你方便些,你不必担心。”


    他又扭头看看谢白城,谢白城脸上也僵着一个有点生硬的微笑,转头对着程俊逸道:“那我们就不多打扰孟姑娘休息……俊逸,你好好照顾孟姑娘,有那去疤痕的药膏,快些调配个几瓶。”


    程俊逸压根不知道洞窟里发生的那些事呀,只觉得气氛好像哪里有些怪怪的,但听他们说话的内容又很普通,便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嗯”了一声:“已经配好药了,在外面晾晒呢。”


    谢白城点点头,两人又跟孟红菱打了招呼,孟红菱抬头瞧了他们一眼,小声说了句“再会”。


    待出了孟红菱住的宅院,临门的是一条碎石铺就的蜿蜒小路,两旁种着几棵翠叶披拂的龙爪槐。


    两人一路都没说话,直到回了谭玄暂居的偏院,进了屋里之后,谢白城才蓦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一来一去这一番动作,谭玄的伤口也疼痛起来,他转身往床上一坐,向后靠了放松下来,看着谢白城笑:“叹什么气啊?”


    谢白城走到桌边坐了,倒了一杯凉茶,一仰头咕嘟嘟喝了。放下杯子后,拿衣袖摁了摁嘴角:“我们以后和孟红菱面对面的时候都得这样吗?她以前跟我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眼睛都亮晶晶的,现在倒好,别说眼里有光了,压根就是躲躲闪闪,不肯正视……你说你非那么胡说八道干嘛?”


    谭玄不禁乐了:“怎么?这就都成我一个人的事了?我记得你也很厉害的啊,声音特别高,说了也不少啊!还就是趁你说话的时候,孟红菱才有机会帮我割开绳子。”


    谢白城语塞了一下,决定还是先靠气势压倒了再说,于是瞪过去一眼:“总之,以后怎么办?回衡都还有那么长的路,还有回到衡都之后……总不能都这么不尴不尬的。”


    谭玄挑了挑眉,不以为然道:“她是个小姑娘,自然要稍微消化一段时间嘛。等她消化完了,觉得这也没什么,我们俩还不是跟以前一样吗?也就好了。”


    他说完见白城还侧对着他,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不禁笑起来,又补充:“总不能以前觉得我们俩人挺好的,知道我们睡一块儿之后,我们就变坏人了呀!”


    “注意你的言辞!”谢白城眉头紧锁,“什么睡一块儿……说话能不能、能不能含蓄点儿!”


    “这就不含蓄了?”谭玄睁大眼睛笑起来,“怎么,睡可以睡,说不能说?哎呀,谢大侠,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开明人物呢!那要怎么说含蓄?亲一块儿?抱一块儿?缠一块儿?”


    “你越发没个正形了!”谢白城喝了一声,站起身来,作势欲走。


    “哎呀!哎呀!疼!好疼!”谭玄忽然捂住右肩伤口大声叫起来。


    谢白城脸色蓦地一变,立时转身几步赶到他身边,俯身关切地急问:“怎么回事?碰着了?怎么会好好的突然痛起来?”


    他急切地上下打量,却看不出有任何异常。这时也才突然意识到刚才呼痛的人突然没了声音。


    谢白城转过脸,就见谭玄正看着他笑得一脸得意。


    “……你几岁了,还玩这种花招!”谢白城嫌弃地皱起眉头。


    “反正你吃这一套就行了呗!”谭玄笑出了声,抬手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向自己,“我还等着你教我怎么说够含蓄呢。”


    鼻息相触,是近到不能再贴近的距离。


    谢白城眨眨眼睛,看进谭玄眼中浓浓的笑意里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够文雅么?”谭玄一边低语着,一边手沿着他的胳膊往下滑,潜入他的掌心,与他的手指一一交缠相扣。


    “……随你怎么说吧。”这种时候消弭掉最后那一寸距离好像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在嘴唇相触的瞬间,白城微微闭起了眼睛。


    这是一个不急不忙,但在逐渐加深的吻。


    先是轻柔缱绻的厮磨,然后是渐渐情不能自已的纠缠。


    被撩动的不止是逐渐紊乱的呼吸,还有别的一些什么。


    终于稍稍分开的时候,白城的眼里像是忽然漫了一片烟水迷蒙。


    他的唇瓣带着微微的水光,显得丰润又柔软。


    “……你说傅太医说的‘节制’,得到什么时候?”


    他靠在谭玄身上,跟他额头抵着额头。


    “嗯……离开傅家庄以后?”


    谭玄说着,然后两人相视笑了起来。


    离开傅家回衡都,是该提上日程了。


    第80章


    在傅家的生活虽然轻松安定,但终归不能就这么耽搁下去。


    他们必须尽快回到衡都,一则还有很多事要等回到衡都去处理,二则要做好下一步的计划和准备。


    所以又过了两天,回程所需要的准备工作就基本已经筹措完毕,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踏上归途。


    考虑到孟红菱无法照顾自己,而同行都是男子也不方便照料她,傅家人好人做到底,干脆送了个小丫鬟给她。


    傅家的习俗,下人一律按药材取名,这小丫头名叫紫苏,也是个身世坎坷的姑娘,家里人在一次横行的瘟疫中死了个干净。傅家人前去那个村子救治百姓,看她小小年纪孤苦无依,就收留了她。


    她在本地既没有了家人,让她跟孟红菱走似乎也就没什么牵挂。话虽如此说,但十三四岁、从没出过远门的小姑娘,突然要背井离乡、跋涉千里,还是让她十分畏惧。


    管家好说歹说劝了许多时候,告诉她衡都繁华无比,好比天上神宫仙境,她才慢慢嗪着眼泪答应了,收拾好东西转投了孟红菱麾下。


    另一边比较忙碌的是时飞。


    他加急突审了那些被抓获的人,还在云州舒夜两地跑,把他们在舒夜的藏身之所给挖了出来,理清了客栈失火的来龙去脉。


    不说别的,光客栈放火这一件事,就足够把他们全送进大牢。


    其实还有一桩重要的事就是找出离火教遗留财货。按理说这些都该如数上缴朝廷,但他们大概都早已设法转到了境外,追查起来就很不容易了。


    不过这些事可以等后面再慢慢的审问韦澹明。


    五月十五这天一早,时飞来到傅家庄跟他们汇合,正式踏上返回衡都的旅程。


    傅太医亲自来送,往外走时,就看到有几个年轻人也一副要远行的打扮,收拾好了行囊,在正院里站着,脸上表情既紧张又期待。


    在傅家住了这么些时日,多少也认识了些人。谭玄认出这些年轻人有的是傅家孙辈,有的是傅家弟子,不禁好奇他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一问之下方才得知,他们是要奔赴前线,投军效力,救死扶伤。


    看着这些年轻人在晨光辉映下的、生机勃勃又肃然英勇的脸庞,谭玄不禁心中微动,感到西北迎来长久安宁的日子应当不会远了。


    他们回程选了与来时不同的路。


    谭玄和孟红菱的伤都远未痊愈,所以雇了两辆带软席的马车,谭玄和谢白城乘一辆,孟红菱带着小丫头紫苏乘另一辆,程俊逸和时飞骑马。而押解韦澹明并其余人犯的那二十个兵士,是跟在他们后头,算路上相互有个照应。


    韦澹明被谢白城在肩头踢了一脚,手腕和背心都中了时飞的袖箭,说负伤那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伤,但要说很严重却也不至于。


    谢白城那一脚受限于位置和角度,没怎么用得上力,他最重的伤是背后中的那一箭,稍微伤到了肺脏,所以动一动就容易咳喘。他也就趁势做出半死不活的样子,动辄要求这要求那,押运的兵士知道他是要犯,不好拿他怎么样,只都烦得很。而谭玄要找他问话时,他就翻着白眼躺着直呼呼喘气,一副快死的样子,话自然也就没法问。


    不过谭玄没有放弃,两三天就去找他一次。最后韦澹明终于放出话来,要问他话可以,但必须等到了衡都,见到韦兰若之后才行。


    那就回衡都吧。到时候给这姐弟俩都把嘴堵上,远远看上一眼,不就等于见过了吗?


    等他们真的回到衡都,已经是六月里了。


    出发的时候山阴处还有未化的白雪,回来时六月的艳阳铺满御街,池水如碧,菡萏绫波,风一吹过,莲叶翻动,送出清芬漾入临街的家家户户。


    谭玄的伤已好得多了,久在马车里闷得慌,改骑了马晃晃悠悠进了城,被衡都的喧嚣热闹迎头一撞,竟有些恍惚了,仿佛离开了很久似的。


    程俊逸和孟红菱,再加上那个小紫苏,都是第一次到衡都,不由都觉得眼睛不够用了。程俊逸还好些,毕竟江南也富庶繁华,只骑在马上左右看看,孟红菱和紫苏这两个小姑娘都挤在马车窗里,张着嘴看傻了眼。


    他们是从北边德晖门进的城,先经过了北市瓦子,再走皇城东边的忠敬街。


    这忠敬街乃是官名,百姓俗称宫市街,宫中许多临时的采买都在这儿,所以繁华热闹比北市瓦子还要胜一筹。街两边挤挤挨挨全是店铺,卖南北杂货的,卖海外珍玩的,卖活鸡活鸭的,卖时令瓜果的,卖笔墨纸砚的,卖文集画册的,卖美酒珍酿的,卖茶团茶饼的,卖上等药材货真价实的,卖金刚大力丸包治百病的,人来人往,牛叫驴嘶,间杂着茶水铺、饭铺、熟食铺、绸缎铺、成衣铺、针线铺、鞋履铺、香药铺、装裱铺、箱箧铺、瓷器铺、胭脂水粉铺、金银首饰铺……


    林林总总,拉拉杂杂,别说一双眼睛,八双眼睛也看不过来。小紫苏扒在车窗边直拍胸口,喃喃自语道:“我的亲娘,是不是世上什么东西都能在这买到呀!”


    时飞听见笑道:“反正你一应用得着的,这里都能给你包了。”


    紫苏又抬头望望威严耸立于整条街上方的朱红宫墙,心中这才信了管家的话,京城真是仙境一样的地方。


    绕过皇城,上了正阳大街,过了铜狮子桥——这桥以桥两端各有一对威武铜狮而得名,他们就分两头走了。


    谭玄时飞带着程俊逸继续往南,出城直奔屿湖山庄,谢白城则领着孟红菱和紫苏去安顿。


    这安排也是在路上计议好的。虽说打算收留孟红菱,但她一个小姑娘肯定不方便住在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男人家里,更何况那个家里还没女主人。所以回衡都后怎么安置她,路上的时候谢白城去问她的意思。


    谢白城说自己有个朋友,被夫家休弃后一人独居,为人热诚,问孟红菱可愿暂居她家里。孟红菱没什么意见,就点头答应了。


    正如谭玄所说,孟红菱伤势有所好转,稍稍能自由行动以后,对他们也渐渐和当初差不多,不再躲闪忸怩了。让前去找她谈话的谢白城很是松了一口气。不过对于在洞窟中的那段往事,当然彼此都是好似失忆一般绝口不提的。


    至于程俊逸,本来于情于理住他们家里都挺合适,但谢白城刚一开口邀请他,谭玄就一把把他揽过去,说机会难得,让俊逸住到屿湖山庄,跟大家先熟悉熟悉。程俊逸自己居然也立刻点头赞同,谢白城见他们如此,也就不管了。


    他们分开后,谢白城带着两个小姑娘先去东胜楼,谭玄他们一行则在出了城门后策马奔驰,很快就到了屿湖山庄。


    在途中时,他们已通过分点提前传信回来,说了预计几日会到,所以进了山庄大门,就有人在等候迎接了。


    程俊逸跟在谭玄时飞后头,抬头观瞧,只见前来迎候的人里,以三人为首,当中一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方面浓眉,唇上颌下微有须髯,一看便有盖世英雄的风范。


    左侧一名青衣男子他是认得的,乃齐雨峰是也。右侧和齐雨峰相对而立的,是个着翠绿袍衫,身材纤瘦的年轻男子,腰间别着一支碧玉箫,箫上缀一条胭脂色穗子,映衬之下,格外娇艳秾丽,正合他的长相,秀美精致,有若好女。


    程俊逸猜测当中那魁梧汉子应该就是屿湖山庄的副庄主,铁臂钢拳赵君虎,翠衫男子应当是四掌事之一的左辞。


    一下子又见到两位在江湖上名声卓著的人物,程俊逸心里不禁有些激动。


    那三人见他们纵着马进来,带着其余众人都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齐刷刷说了一声:“庄主辛苦了!”


    谭玄右肩伤还未愈,依旧打着绷带,用左手提着缰绳。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望向众人,微一点头,随即目光投向为首的魁梧汉子:“君虎,辛苦你了。”


    “庄主言重了!”赵君虎的声音也同他人一样,洪亮爽朗,中气十足,“为庄主分忧是应该的,只怕事情办的不好,反给庄主添麻烦。”


    “你做事向来是靠得住的,怎会不好?”谭玄很和气的对他笑笑,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一名上前来的帮众,“蓝老从南边回来没有?”


    “早就回来了。唉,娇雪的事,给蓝老打击很大,回来后身体一直不好。他本也要来接你,天气太热,我劝他还是在浩然堂等着。”赵君虎跟在谭玄身旁,边走边说。


    “正该如此。”谭玄应着。眼看浩然堂的飞檐已经出现在前方,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头道:“时飞,你先带着程公子四处看看,再给他安排住处吧。”


    时飞点头应了,程俊逸正想着他们庄内议事,自己这么大摇大摆跟着是不是哪里不对,见如此安排,赶紧跟着时飞溜了。


    时飞领他一路穿过连廊,度过院门,从前面议事办公的地方径直往后走,程俊逸伸着脖子眺望周围线条柔和、绿意盎然的山峰,又看到碧波荡漾的屿湖。


    屿湖湖心岛上嘉木繁荫,参差披拂,笼着三座红色小楼若隐若现。程俊逸不禁失声叫道:“哎!那就是屿湖红楼?存着各门各派资料的地方?”


    时飞回头笑着看他:“你差不多一点儿吧,怎么搞得像乡下人进城似的,看什么都新鲜。”


    程俊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一惊一乍的。但是这真的是江湖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之一嘛,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似乎门派中有什么秘密都瞒不过屿湖山庄的耳目。


    说实在的,如果可能,他也很想去翻翻看关于他家有什么样的记录。要知道,家里究竟有多少产业,多少财力,他这个不问俗务的二少爷也弄不清楚呢。


    可是他现在当然还没资格去。就算是时飞,没有相关的申请和手续,他也不能擅自前往的。


    他们走着走着,道路渐渐偏离了湖边。周围房屋开始多了起来,程俊逸远远眺见一片开阔平坦的空地,有百八十号穿着统一灰色衣服的年轻男子分作两队,一边是在整齐划一地练着拳,一边是两两捉对练着撕扑擒拿。


    程俊逸凝神望了一会儿,发现他们练得都很有模有样,放到江湖门派里也能算得上是有中等水平的弟子,去镖局里混口饭吃,或是去富贵人家做个武教头,肯定都没问题,不禁啧啧称赞:“这拳脚功夫不错啊,你们这还教什么?兵器教么?”


    “怎么不教?”时飞道,“常见兵器里各人可以选一样,所有人还都会学点基本的暗器。不过这些都还算好,他们都是有些底子才会被选进来的。练武之外还要学文章道理,记账算账什么的,才叫他们头疼呢!”


    程俊逸笑道:“这也太好了,放江湖上,收钱也得有许多人来抢着入门啊。”


    时飞摇头晃脑地举起四根手指:“咱们不但不收钱,他们这刚进庄的,一个月就能领四两银子。要知道他们在禁军里,一个月顶多也就二两,一进来就能翻一番。”


    程俊逸心中暗暗咋舌,他在家时按例一个月也就拿八两银子,屿湖山庄这待遇当真不错。


    就这么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便聊着,转过一片竹林,一座雅致洁净的小院出现在了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