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程俊逸仰起头,见院门上方写着“洄风轩”三个大字,院门旁则站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见到他们立刻快跑几步上来,笑容满面,口气亲昵:“时哥,你可算回来了!”
时飞眉毛一扬,也笑了:“小春,想哥了吧?咦,我怎么觉得你长高了?”
他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勾着那年轻人的肩膀,转身向程俊逸介绍。
这年轻人叫白照春,就像金世维和柏卓群之于齐雨峰那样,算是时飞的副手。但时飞自己本身就很年轻,这个小春年纪更轻,更多还是在学习和积累经验,所以此番时飞跟着谭玄外出,他只是继续留在庄里做些别的事。
但今日时飞回来了,他自然是要来见的,并且也早已带了人把时飞住的洄风轩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屿湖山庄的规矩,四大管事各有一处独立的宅院居住。当然正副庄主也是,且要更宽敞、环境更清幽些。
时飞和白照春勾肩搭背地说着话,一路往院子里去,程俊逸便跟在他们后头也跨进院门。
时飞一路走进正房堂屋里,有年轻庄丁早已准备好了解暑的冰镇梅子汤。时飞让着程俊逸坐下,把自己的行李交给白照春,也有人上来接了程俊逸的东西。时飞看着程俊逸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忽然道:“师哥叫我给你安排住处,我看你就住我这得了。反正我这也有空屋子。”
程俊逸愣了一下,立马点头如捣蒜:能跟时飞住在一起,总好过去陌生的环境嘛。刚才想着不知要被安排去哪里,他心里多少还有点紧张呢。
既这么说定了,时飞便立刻行动起来,带着程俊逸去了东厢房,又一叠声的叫人去库房领新被褥和日常用具。
程俊逸左右看看,只见房间宽敞整洁,窗外还有花木扶疏,实在满意得很,便转头看向时飞,想再问他些屿湖山庄里的规矩。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程俊逸愣了一下,脚步如此之轻,说明这人轻功一定很好,绝非普通庄丁。
来的会是谁?他抬头看时飞,却看到时飞两道英挺的眉毛深深纠在了一起。
“小飞,这一番出去,辛苦了吧?我来给你洗洗尘。”
一道清润而慵懒的嗓音响起,伴着这句话,一抹翠绿身影轻快敏捷地出现在了屋内。
来人正是腰间别着一支玉箫的左辞。
他左手提着一只秘色酒瓮,右手则拎着一副三层的黑金镶螺钿食盒,清俊秀美的面孔上盈着一层殷切的笑意。
“喏,这是兰陵酒坊的醉烟青,这是洪楼的三碗三碟——不是东胜楼的菜,你不会介意吧?”左辞薄而嫣红的唇角像是蜜浸的果子,一直印着一丝笑,“哎,我开个玩笑,谢公子这一路都跟着你们一起,你也该想换换口味吧!”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提的东西放在木桌上,随即轻快地抽出食盒抽屉,往外拿菜。
“谢公子跟着我们出去,又不是去做饭的。”时飞沉着脸道。
左辞抬头眯起眼睛一笑:“是我失言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你可千万别说到庄主面前去,那我可就惨啦!”
程俊逸在一旁瞧着,见他眉目如画,一颦一笑皆是风流婉转,想起江湖中对左辞的形容——“碧箫妙音,左郎如玉”,倒也确不为过。只是看起来时飞跟他关系很是一般,远不如对齐雨峰那么亲厚,不知是何故。
“你来做什么?”就像在印证他的想法,时飞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不耐烦。
“给你接风洗尘啊。”左辞笑着,眨眼之间碗碟杯筷都摆好了。
“用不着,我们在城里吃过了。”
程俊逸立刻抬头看时飞,明明一直赶路没顾上吃饭啊,时飞干嘛要扯这个谎……旋即又醒悟,他终归是有自己的理由,涉及他们屿湖山庄内部的事,自己在旁边装作一件家具就得了。
嗯!就这么……
咕噜噜噜。
家具是不会发出饥肠辘辘的声音的!
程俊逸脸上发热,急忙抬手捂住胃部,但这实在于事无补,时飞和左辞的目光已经都聚集到他身上。
时飞微不可见地露出一丝懊恼神色,左辞却呵呵笑起来:“跟我客气什么呀!咱们之间随意些也就罢了,总不好对客人招待不周!”说着还抬手拍了一下时飞的胳膊,“你不介绍介绍?”
时飞只好拿手随便比划了一下:“这是宁河程家的二公子,程俊逸,俊逸,这是我们庄里的四管事之一,左辞。”
程俊逸慌忙拱手:“左掌事,久仰久仰!小弟失礼了!”
左辞目光一动,凝在他身上,浅笑道:“程二公子真是一表人才!一看便是青年才俊!”
程俊逸给他笑得眼前发晕,不敢直视,低下头胡乱嘟囔了几句“哪里哪里”。
左辞又道:“我记得你兄长是叫程俊南?你父亲取名字可真有趣!”
程俊逸只觉脸上发热,虽然他早已不是当年的矮冬瓜,但面对容貌姣好之人,他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局促紧张。
唉,虽说同是容貌出众之人,但谢哥哥却不一样,温润皎然,如高山雪,似云端月,左辞却像那五月榴花,你不去看,都要刺到你眼睛里来。
“程二公子,别客气呀,坐下一起随便吃点吧!”左辞蓦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一脸亲切地笑着。
程俊逸偷偷望望时飞,未敢擅动。
时飞板着脸孔道:“俊逸,坐吧,也是左兄一番好意。”
“就是呀!”左辞乐呵呵地挽起袖子,提起酒瓮,就给程俊逸和时飞各倒了一杯酒,酒色青碧,在杯子里微微荡漾,宛如一块流动的青玉。
左辞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旋即双手捧起,敬他二人:“小飞,一路辛苦,太不容易!程二少爷,远道而来,欢迎欢迎!”
二人都举杯跟他碰了一下,程俊逸偷眼看时飞并无什么表示,只一仰脖把酒干了,于是他也没吱声,只咕嘟喝了一口。
酒液入口,立刻化成一团馥郁醇香,流进肚里,又燃成了一把炽烈的火。
程俊逸并不擅长饮酒,腹中又空空,骤然喝这么一杯,虽觉得味道还是甘美的,但头却一下子有点晕晕乎乎。
左辞又殷勤地提箸给他们布菜,他在晕晕乎乎中一边扒拉着碗里的菜,一边就听左辞向时飞攀谈:“刚才瞧见庄主右肩有伤,什么时候伤得呀?瞧着怪严重的。”
时飞冷淡道:“五月头里在舒夜城。也算不得多么严重,程二少爷医术出众,一路得他照料,已是快好了。”
程俊逸嘴里咬着块蒸鱼肉,脑子里直发蒙,伤筋动骨一百天,谭玄虽然身体强健,内力深湛,伤好的要比普通人快些,但他到底是骨头碎裂成了好几块,现下哪里谈得上快好了?怎么着也得再来一两个月吧!
但他什么也不敢说,只闷头嚼肉,即使如此,他还是清楚地感觉到左辞的目光转向他,带着笑道:“程二公子果然厉害,说起来,既懂剑法又通医术的人,咱们庄里还真没有,难怪庄主想邀你加入!”
嗯?这事已经人尽皆知了吗?程俊逸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虽有这想法,却还没禀告父母,就还不能算最终敲定。倘若有变,可怎么好意思。
他抓着后脑勺还没想出来该怎么答才好,就听时飞已经接上:“你既关心庄主的伤,怎么不当面问候他,跑来问我做什么。”
左辞呷了一口酒,放下杯子:“我倒是想,可庄主明摆着有事情要和两位副庄主并齐大哥说嘛!我哪有资格也大喇喇往那一坐?虽说都是掌事,咱们还是不好跟齐大哥比的。”
时飞闷头吃了一口菜,又喝了一杯酒,才哼了一声道:“自然,无论是办事老成还是功夫身手,咱们都比不上雨峰哥。”
“的确如此。”左辞笑吟吟地看着时飞,“不过你这番跟着庄主出去,必定是大有进益了。对了,这回事情背后,当真是离火教的余孽干的?”
时飞皱眉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左辞轻笑一声,不以为然道:“庄里都在传!还听说娇雪的死……唉,也跟这有关系。”
听他提到蓝娇雪的名字,时飞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抬起手按住额角,不动声色地道:“现在人反正已经抓了,具体还有待审问,我也不能细说。”
左辞一脸理解地点点头,又给时飞倒了一杯酒:“娇雪真是……谁能料想到啊!可是我看齐大哥一直在追查霍黎的下落,还有杜延彬的死,他们是不是当真有问题?娇雪跟他们关系都挺不错的,该不会……”
时飞眼皮一掀,盯了他一眼:“这你又是听谁说的?”
左辞一手托腮,稍稍挑了挑眉毛:“嗨,总有人议论呗……毕竟都在一起做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能听到几句什么。”
时飞默不作声又吃了几口菜,才道:“这我也不清楚啊,我不也才回来么?雨峰哥在查什么,可能是庄主直接交代给他的吧。我还差得远,总被当小孩儿。”
左辞顿时笑起来:“哪里的话嘛!你也太谦虚了。对了,听说你们去百川剑门的时候正好陈寄余被杀?是不是有传言跟乔家有关啊?”
这一回连晕晕乎乎的程俊逸都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了。
左辞怎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他为什么还要来向时飞打听?
他是想知道更多细节,还是有些事他只是揣测,想从时飞这里得到印证?
再联想到当初齐雨峰和谭玄之间的一段对话,他还模模糊糊留着点印象。齐雨峰问赵副庄主那边怎么办,谭玄好像是说不管他,他愿意打听就让他打听……
噫,他听说有些武林大门派里常有派系之争,勾心斗角,他家是小门小户的,以家族为主,不大有体会,现如今看来,屿湖山庄在这一块上竟不能免俗?
他思虑未定,时飞却笑了笑,目光深沉地望向左辞:“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左兄,说不定我知道的还没你多呢,何必问我?”
左辞也笑了,替他夹了一块茄夹,很亲昵地道:“若真跟乔家有牵连,那可是件大事。我们在庄里,心里着急,也只能听个一句半句的,终于见到你,只是想知道得清楚些,也好尽自己一份力。”
时飞放下了筷子,直视着他道:“左兄有这份心真是再好不过,只是跟我说也没什么用,该去对庄主说才是。”
左辞也放下了筷子,回望着时飞,笑吟吟的:“自然是要说的。唉,只是若乔家真有问题,那就是一桩大麻烦了。这样一个用人之际,娇雪偏又……不知空下的这个管事位置,庄主可有考虑了?”
时飞蓦地眯起了眼睛,声音也随之冷了下去:“娇雪姐的事,背后缘由还不算查得清楚,这时候便惦记谁来接她的位子,未免有些伤蓝老的心吧。”
左辞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叹了口气:“该查的事当然是要查到底的,但事情也终归是要人来做的,即使有人来替代了娇雪的位置,也不会影响我们永远记得她,缅怀她……这些蓝老又岂不知呢?他还主动和赵副庄主提过要尽快挑选合适人选呢。所以我想以庄主的智虑周全,一定有些打算了吧?”
时飞冷声道:“他没提过一个字,我也不知他有没有想法。不过想来赵副庄主和左兄倒是应该思虑过了,或者有恰当的人选?”
左辞嫣然一笑道:“若庄主一时没想到合适的人,那我们推荐几个倒也无妨,也是为庄主分忧的事。只是合不合适,自然还是要庄主来决断的。”
“我们?”时飞冷笑了一声,放在桌上的手不知何时握成了拳。
左辞却一脸平静坦然,轻笑道:“小飞,你和温大人走得近,也越发像个读书人会咬文嚼字了,我就是个粗人,随口那么一说,你不要总挑我的毛病嘛!大家还不都是勠力同心,一心做事的吗?”
时飞没有答话,但脸上强做无事的表情已经快维持不住了,这饭桌上的气氛自然也越发糟糕起来。
程俊逸嘴里包着一团菜,却觉得像在嚼一块蜡,连胃似乎都要一抽一抽地痛起来。
左辞几不可查地轻叹了一声,转头望向程俊逸,笑道:“程公子,我还有些事要办,你和小飞慢慢吃着,有空去我那坐坐,我也好向你请教请教。”
程俊逸慌忙起身还礼,左辞微笑着摆摆手,转过身,悠然走了出去。
第82章
程俊逸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桌菜,正吃到一半,这是继续呢,还是不该吃了呀?
时飞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拿起筷子猛地在桌上一顿:“吃呀!不吃白不吃!”说着就夹起一只汁水淋漓的鸡腿塞进嘴里,边嚼边道,“洪楼是顶有名的馆子,这菜这酒,加起来至少五两银子!他愿意买来,咱就吃他的!”
见他风卷残云,程俊逸也就不客气了,把袖子一捋,跟他一起努力加餐饭。不一会儿功夫,碗碟里就只剩点残汤碎末了。
两人都吃饱了就一起瘫在椅子上发呆。这算是几个月来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放松时刻,只觉得在肚子饱满的情况下,脑袋就不由自主的变成空荡荡一片。
这种空荡荡暖洋洋的感觉还真不赖。
但脑海中盘旋的一个疑问让程俊逸没法再宛如咸鱼地躺下去。
他蓦地支起了身子,伸头望向时飞:“话说你跟左管事……我怎么觉得好像有点怪怪的?”
时飞头靠在椅背上,呵地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要问!”
程俊逸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咳……要,要是不便说也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好奇。”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时飞倏地坐直了,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你肯定也看出来了,我跟左辞关系不大好。”
那叫不大好吗?应该叫很差更合适吧。程俊逸默默腹诽了一句,面上却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唉!”时飞重重叹了口气,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垂着头沉吟了一会儿,才又道,“这事吧,其实要说到屿湖山庄的建立了。”
程俊逸吓了一跳,是这么有分量的问题吗?如果他了解的情况没错的话,屿湖山庄就是十二年前开始建立的,而创建者,同时也是首任庄主,就是谭玄。
“江湖上都知道,我师哥就是屿湖山庄的创建者,屿湖山庄有今天,都是他一砖一瓦打造起来的,到如今,算是初具规模吧。当然,大家也都知道屿湖山庄背后有朝廷的影子,可究竟靠得是什么朝廷势力,恐怕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时飞说着,以一种考较的目光看向程俊逸,程俊逸顿时有了一种在被父亲考问医书的错觉,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道:“的、的确,只知道背后是朝廷……不过江湖上一般都认为,你们就是朝廷的人,你们师父不就是宫里的……”
时飞“嗯”了一声,点点头:“不错,我们师父是宫里的常喜公公,他是公认的大内第一高手,深得圣上信赖。同时,他也是天狼卫的总指挥使。”他顿了顿,看看程俊逸惊讶的神色,继续道,“屿湖山庄的建立,跟他有些关系,但不是最主要的。”
“真要说起来,经略江湖,管理各家武林门派,这个想法,是齐王提出的。你知道齐王殿下吗?”
程俊逸睁大眼睛,讷讷道:“齐王?是、是那个特别贤明,特别体恤百姓的齐王吗?老百姓提起他,没有不称赞的,可、可他不是早就故去了吗?”
时飞揉了揉额角,又叹息一声:“是啊,齐王薨了有十来年了,那时我还小呢……但是呢,我师哥跟齐王殿下渊源很深。”
“师哥他……他六岁上就成了孤儿,机缘巧合,被齐王收留,并有幸得到了齐王的亲自教诲,也是齐王让我师父收他为徒,好好教养。后来,齐王渐渐有要好好管辖江湖门派的意思,说给了我师哥听,对他寄予了厚望,师哥才……一心想做成此事。”
“齐王虽然薨逝了,但他这个想法却早就呈报给圣上过,圣上也认为是可行的。所以后来就形成了我师父在背后支持,师哥在前台主导的形式。由此,屿湖山庄一开始,可以被视为齐王势力的一部分。”
“你一定觉得有些奇怪,明明齐王都不在了,怎么还算在齐王账下。”时飞淡笑了一下,“齐王虽不在了,他的故交旧友却在,齐王殿下在民间备受爱戴,其实在王公贵族们中间也是,他的追随者很多……而这些人都可以成为屿湖山庄背后的倚靠。更何况,我师哥向来被视作齐王的人。”
“这一切本来也没什么,屿湖山庄横竖管的是江湖事,于天下的安定平和,只有益而无害。与官场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有人产生了一点不同的想法。”
“总之呢,有人想把师哥辛苦建立的这一切收为己用,具体做什么用,就不太好说了,反正跟现在肯定有所不同。”
“师哥当然是不可能同意的,这不单是他心血,更是齐王当年的一份嘱托……那人也知道自己不占理,而且也不太好把手伸得太明显,就想了办法,一是表现出格外的关心和支持,营造出一种屿湖山庄渐渐投靠他的表象,一是设法安插自己的人进来,掌握屿湖山庄的动向,甚至可能也试图借他们的手,暗中替他做一点事。”
时飞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程俊逸看着他,期期艾艾地道:“你说的那个人……难、难道是晋王?”
时飞先是一脸严肃地盯着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你看,你都知道了,说明晋王殿下做得很成功啊。”
他换了个姿势,一支手臂撑在桌上,抵着右边脸颊,继续道:“晋王和齐王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弟,只是他一直被兄长的光芒所遮蔽,直到齐王薨逝后,才渐渐崭露头角,也被认为……最有希望以后承祧大统,他对屿湖山庄表示关心,我们是没法拒绝的。”
程俊逸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屿湖山庄背后竟还有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甚至牵涉到天家。
只能说衡都不亏是衡都,这实在是身处江湖难以想象的。
可如此说来的话……
“……赵副庄主和左管事,就是晋王安插进来的人吗?”程俊逸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揣测。
时飞当即点了点头,自嘲似的一笑:“咱们不但没法拒绝,还得谢晋王殿下的恩。其实按理说,我是该对左辞……更客气些,不该这么……”他说着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嗨,我就是烦他,特别烦他到处想法设法打听那样儿!无非就是给晋王打小报告,或者再更多安排他们的人进来……”
“我没我师哥那本事,他真沉得住气,每隔三四个月的,还得上晋王府请安问好去。”
程俊逸觑着他的脸色,试探地道:“可我看方才我们进庄时,赵副庄主他们对谭庄主还是很尊重的……”
“那当然!”时飞立刻坐直了身子,一脸傲然,“他们在我师哥面前算什么东西!不管他们背后是谁,我师哥终归是名正言顺的庄主!再说了,师哥他背后也不是没人呀!只是……”他的神色忽然又低落下去,“唉,你也看到,左辞总拐弯抹角想打听娇雪姐的事,他们肯定想在娇雪姐身上作文章,不管是说她给了外人可乘之机,还是说她被害……最后肯定都是想扯到师哥头上,说他有责任。唉,真是想想都烦!”
程俊逸默然,时飞说的这些他当然也懂得,以往他只觉得谭玄这个庄主身份很是潇洒威风,现在听了时飞这一席话,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说了不说了!”时飞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不说这些叫人头疼的鸟事!让我师哥自己操心去吧,他肯定有办法!嘿嘿!”他说着又露出明亮的笑容,拍了拍程俊逸的肩,“你可别被吓跑了啊,跟你不相干的!”
程俊逸忙点点头,时飞看了一眼房间里面,又道:“你先歇会儿吧,有空想想去哪儿玩,想吃点什么,我都给你安排!”
程俊逸连忙谢他的一片好意。时飞让人把桌上碗碟杯筷都收拾了,一切整理干净,又叮嘱程俊逸先好生歇息,自己就告辞出去了。
时飞出去却不是去休息,他转身就出了院子,去等谭玄回来。
他这么做,一是为了告知谭玄左辞的打探,二是为了打听打听蓝娇雪的事可有进展。
谭玄听了他的汇报,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也没做任何评价,只点头说自己知道了。而蓝娇雪的事,的确是有了收获。
在齐雨峰的不懈追查下,终于抓到了霍黎。抓到他的时候,他还流连于温柔乡中,靠着挥金如土,享受着蜂围蝶阵。直到齐雨峰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绮梦终醒,不得不面对现实的狼藉。
按照他的供述,韦澹明是在两年前接近的蓝娇雪。
他化名萨赤都,自称是一个倞罗富商的儿子。和蓝娇雪结识,是因他假装被人设计陷害,要劫他钱财,他在惊慌失措中向路过的蓝娇雪求救,随后便表现出一副被她吸引,为她倾倒的模样,常赠送蓝娇雪礼物,或是请她吃饭。
蓝娇雪生性大胆泼辣,一开始救人只是举手之劳,但这个“萨赤都”公子,人长得极为俊美,出手阔绰,谈吐高雅,对她热忱但又总是彬彬有礼,并无任何逾矩,于是渐渐也对他有了好感,也就这样逐步放松了警惕。
这位“萨赤都”公子在衡都过了一段时间后,说是生意交割完毕要回家去。过了大半年的样子,他又再度回来,再次找到蓝娇雪,送了她许多倞罗的名贵物产,蓝娇雪不肯接受,最后只收了一小块玉坠,算是应了他一片心意。
“萨赤都”说这一次来衡都是要做珍稀药材的生意。他说家中兄长十分敌视他,总是在父亲面前说他坏话,这次的生意就算是父亲给他的一个考验,倘若不能办得漂亮,恐怕兄长会落井下石,借此把他赶出继承人队伍去。
他言下之意希望蓝娇雪能给他一些帮助,蓝娇雪就找了霍黎和杜延彬来应承此事。
他们就这样和“萨赤都”——韦澹明相识了。
对待他们,韦澹明出手也极大方,而且态度十分亲热,时常请他们吃饭喝酒。等他发现杜延彬好酒而他好色之后,就更加投他们所好,他们也很快和韦澹明变得熟络乃至于亲密起来。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都默契地不在蓝娇雪面前透露半个字,蓝娇雪事情也忙,以为他们在尽心帮“萨赤都”公子办事,对他们也很客气。
其实那时他们也隐约察觉到,普通帮忙生意上的事,没有如此热情的道理,但花天酒地的日子实在太销魂,他们也就当是这个倞罗公子本就是个纨绔子弟,自己奢靡惯了,好继续心安理得的享受。
就这样过了小半年,韦澹明向他们提出他的真实目的:他要在屿湖山庄的人员里做点手脚。他一开始当然不敢应承,但韦澹明再三保证真的只是一点点小事,他的目的也只不过是要为一个朋友行点方便,决不会造成什么危害屿湖山庄的后果。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韦澹明还承诺事成以后再有重金酬谢,他委实难以拒绝,最后就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他所做之事也不过是引荐了李和给韦澹明,然后再设法推荐李和去补梧城的缺。以及透露了一些屿湖山庄的基本情况、切口暗号之类的东西。
这些东西他和杜延彬在之前一次次吃酒享乐时已经不经意地透露了一些,因为韦澹明总是以对屿湖山庄十分好奇,对中原武林十分向往为理由来打听。为感激他的豪阔,他们嘴上也就没了把门的。
一回生二回熟,他虽胆战心惊,但还是一一满足了韦澹明的要求。他总想着自己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岗位,平时也不怎么引人注目,大不了拿到钱后就跑的远远的。
可谁知后来韦澹明却对他提出了新的要求:杜延彬知道得太多,很让人担心,找个机会把他除掉。
霍黎哪有这个胆子,他表示拒绝,但韦澹明却反过来拿他之前所为来威胁他,同时又承诺只要他办到,原先承诺的报酬可以翻一倍,给他总计三百两黄金。
这实在是一笔难以拒绝的财富,他咬咬牙,利用杜延彬贪杯的毛病设计害死了他。事后果然如他所料,并没有人起疑心。
这让他悬着的心放了大半下来。
韦澹明如约把钱交付给了他,同时也不再对他提出更多要求。
他一开始还紧张到夜不能寐,但时间一久,一切风平浪静,他不禁也渐渐放松,甚至继续经常去访花魁了。
直到有一天,他意外收到韦澹明的消息,让他赶紧从衡都消失,他才按照预定计划,匆匆逃离了衡都。
第83章
事情至此,眉目已清。
韦澹明处心积虑,且早有准备,一步一步达成他的目标。
蓝娇雪虽是受他蒙蔽,但终究也是不够警惕,对这样一个大献殷勤的人物没有充分的调查,有些轻率地给予了信任。
而她自己,也为这份轻率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谭玄和赵君虎、蓝霁怀还有齐雨峰,也就如何避免再次出现这种情况,如何进一步规范严格庄里的规矩做了讨论。
但蓝娇雪的死,却还有一个重大的疑问没有解决:乔青望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
这个问题,或许要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才会真正清楚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程俊逸是很悠闲的,时飞也不十分忙。
于是他便帮程俊逸出谋划策去哪里游逛,还捎带上了孟红菱一起。
孟红菱的伤好了许多,虽不能劳累,但稍微出门转一转还是可以的。
她和紫苏寄居在李三娘家中,李三娘非常欢迎她们,也很喜爱这两个小姑娘,天天好吃好喝的照应着。
她们不但在家里吃好喝好,还把东胜楼的招牌菜都吃了个遍,衡都大大小小的饭馆、酒楼、点心铺子,简直长十张嘴都吃不过来,两个人的脸都肉眼可见地迅速圆了一圈。
时飞尽地主之谊,跟着他们也很是快活了几日,直到回衡都的第八天早上,谭玄忽然派人传话给他,让他跟着去审韦澹明。
韦澹明收押在刑部大牢里。
时飞跟着谭玄骑马进城,穿街过巷,通禀身份之后,进得刑部衙门,再左拐右绕地走了一阵,到了一处房前,房檐在日头下遮出一片阴凉,有个人正背着手站在这片阴凉里等他们。
正是温容直。
他穿了一身绯色官袍,戴着黑色幞头,听见他们脚步便转过身来,阳光迎着他的脸一照,真真是面若冠玉。
这块“玉”冲着他们微微一笑,明艳的桃花眼中顿时泛起盈盈波光:“久不见了。”
“前两天不是才见过吗,什么久不见呀?”谭玄不以为然地道,大步流星地跨上台阶。
温容直压根不看他,只翻个清楚的白眼相送:“跟你说话了吗?我跟小时飞说话呢。”
时飞从见到温容直开始心里就咚咚直跳,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摆了,平时利落的口舌也跟上了浆似的,都捋不直了,只讷讷道:“嗯……嗯!温大人,好久不见了。”
“你还好罢?听你师哥说,这一次你挺出息的,他高兴得很呢!”温容直边说边侧过头打量他,“瞧着倒好像是瘦了,很辛苦吧?”
时飞连看都不敢看他了,端端正正像根木桩子似的栽在院子里,只望着地下的砖缝:“还好……也不怎么辛苦,就是路跑得远些。”
他们说话间谭玄已经走到门口,抬手放在门上,回头嚷道:“温大人,怎么看都是我这个伤还没好的人更辛苦,怎么不听你问我一句?”
温容直转回身懒懒瞟他一眼:“自有人心疼你,我问你干什么?你这不活蹦乱跳得很吗?”
语毕他又扭头对时飞招招手,还是笑盈盈的:“快进来吧,我已经让人提人去了。”
时飞这才解了定身咒似的几步赶上去,温容直又低声问他是不是见到了他大堂兄温容楷,大兄看起来怎样,身体好不好?时飞一一乖巧回了话,两人便已走到了房内堂上。
堂中设着一张长条案,上面放着一摞订好的卷宗。谭玄站在案边,低头随手翻看着。
温容直刚走过去,谭玄便侧头低声问:“他这两日可有说什么?”
温容直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一边摇了摇头:“没有,还是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叫苦叫痛的。”
时飞之前听到谭玄说和温容直前两天才见过,便料想自然还是为了韦澹明的事。而且韦澹明既提出一定要先见韦兰若,那恐怕两天前就是安排他们姐弟相见的。
两天前,他正带着程俊逸和孟红菱在白鹿寺玩儿呢。
于是他便悄声问谭玄是不是这么回事。
谭玄点了点头。
时飞又问:“他们俩说上话了?”
这一次是温容直忽然伸过头来,笑着道:“没有!怎么可能让他们轻易聊上?见面前给韦兰若灌了一碗药,让她保持神志不清的状态,就跟韦澹明说他姐姐身子一直不好,他也挑不出理来。”
时飞看着他脸上春阳般煦然的笑容,心中不禁悄悄咋舌:温容直年纪轻轻就做到大理寺少卿,绝不仅仅是因为家世背景,他温文儒雅的表面之下,从不缺乏杀伐果断的魄力。
他们几人依次落座,刑部也派了个官员来坐镇,不多时功夫,只听一阵铁链响动,两个差役押着一个戴枷之人上来了。
韦澹明已经没有了当初威风体面的教主风范,头发蓬乱,脸色黯淡,唇边尽是青黑胡茬,眼眶下面也是一片青色,想来这牢狱中的草垫不怎么好睡。
他一身破旧囚衣,手腕锁在枷中,两条腿上还绑着铁链,一个沉重的铁球坠在后面,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在腌菜缸里泡了三个月,蔫耷耷的,但透过乱发投出的目光却依旧机警而冷静。
堂上四人都无声地看着他,韦澹明也同样微昂着头的睥睨着他们。
静默了片刻,温容直先开了口:“把他枷去了吧。”
一旁的差役立刻上前,掏出钥匙把木枷打开。韦澹明缓缓放下手,稍稍活动了一下肩颈,目光依旧傲然,态度上没有丝毫和缓。
温容直看着他笑了一下:“韦澹明,你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何必非要吃这个苦?把该说的都说了,也不是不能给你换个好些的待遇。”
韦澹明冷哼了一声,隔着垂落的几缕乱发盯着温容直:“要我说什么?我爹留下的钱财?你们就这点出息,钻钱眼里去了?”
温容直并不生气,声音平和安定:“这跟钻不钻钱眼不相干。你爹那份财本就不是正路得的,离火教覆灭后,绛迦山上的事物事也一应抄没入库了。那些藏宝只是当年没找到,现在既有了眉目,自然要为国家追回来,为百姓追回来。”
“国家,百姓!”韦澹明一脸不屑,“净会说好听的!你们这些世家豪族,锦衣玉食的,体恤百姓过得是怎样的日子了吗?”
“大胆!”那个刑部官员猛地一拍桌子,“阶下之囚,还敢口出狂言!”
温容直伸手拦住他,眼睛却望着韦澹明:“怎么,你是想换换位子,坐上来审一审我?”
韦澹明冷笑道:“你们内里是什么样的,自己心里清楚!若你们当真个顶个的讲仁义道德,我那些疏通关系的银子怎么送得出去的?”
温容直隔空用手点着他,笑道:“你可真是能胡搅蛮缠!人就是人,不可能个个都讲仁义道德,所以才需要有法令来规范,有人来维护。善恶终有分明时,不但你落得个披枷带锁,那些犯了错的人,你以为他们不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吗?!”
他这番话说到最后,神色已变,凛然断喝,声如玉响。韦澹明身子僵了一下,竟垂下头没有接得上话。
“我们不是来陪你聊天的,该说清楚的,你还是赶紧说了为妙,还能算减轻你的罪行。”温容直不再看他,低下头翻着案上的卷宗,“你爹把藏宝的信息只留给了你,真是看中你这个儿子。你姐姐入狱这么些年,什么也交代不出来,你看她现在半疯不疯的样子,你老老实实说清楚,连带着她也能得些好处,你不替她想想么?”
韦澹明低头道:“那些钱财早已散得差不多了,你们那些人,胃口大得很,贪得无厌。又要招募人手,开宗立派,哪一样不要钱?”
“当真?我看你现在出手依然阔得很!何况当年你爹的离火教多年来大概敛了多少财,绛迦山上抄没出的有多少,朝廷都是有数的,你一句话说没就没了?”
韦澹明道:“你们不信我有什么办法?当年我一直生活在倞罗,压根不知道绛迦山上发生了什么,说不定有人趁乱私吞,我看也是有可能的。”
温容直微抬眼觑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不是以为你们一直在倞罗人的地盘上活动,我们就只能听你嘴上说说?”
韦澹明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笑:“既这么说,其实我一直是觉得挺奇怪的,我神焰教又不是建在大兴境内,神焰教的事,究竟跟你们有什么相干?”
“你人在大牢,自然很多事是不晓得的。”温容直淡然道,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札,在空中一亮,“朝廷大军不久前已打下了莳州和昌干,五州二十七县业已收复大半,剩下的也指日可待!你那神焰教主要就是在昌干一带活动嘛,现在已经回到了我大兴的怀抱,想去查一查,还能有什么不方便么?”
韦澹明眼见那信封上盖着鲜红官印,知道应该不是作伪,心中不禁倏地一震。
温容直从容地把信札又收回怀中,冷冷地望着韦澹明道:“我不过是念在你父作恶时你尚年幼,想给你个机会。你既不愿意要,偏以为自己高明,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侧头看向谭玄,手指比划了一下,“交给你了。”
谭玄立刻倾身向前:“孟家的事究竟是怎样的经过,你不说说吗?”
第84章
对于这件事,韦澹明倒并没有吞吞吐吐。
他说殷归野当初被逐出离火教,四下漂泊,后来听闻离火教覆灭,也曾到绛迦山附近一些地方打听过。在这途中,他曾无意中发现了孟远亭的踪迹。他有心想找到,然而孟远亭警惕性极高,他追查了一段时间后就断了线索。
殷归野当年还在教中时就十分看不上孟远亭,觉得他武功平平,靠卖弄些雕虫小技晋身。所以他也没有多想,只以为孟远亭是侥幸得脱,苟且偷安,于是很快就放下不再理会了。
等到他找到韦澹明后,先是以照顾他们母子为条件,逼迫韦澹明默出焚玉神功的功法给他。他当时承诺待到以后会教韦澹明,然而后来他又以韦澹明基础薄弱,错过了最佳修习时机,强行再练只会伤身为借口,从未教授过他。
他们后来因缘巧合,又发现了韦长天留下的藏宝线索。有了足够的金钱之后,殷归野就不断撺掇他要为父亲复仇。
他们想方设法见到了韦兰若,从她那里知道了离火教覆灭的来龙去脉,便开始着手制定计划。
当年围攻绛迦山,正道门派在明,朝廷在暗,参与其中的人极多。想要把牵涉到的人都一网打尽是不可能的。所以殷归野做主,选出了一批人作为报复对象。
孟远亭是离火教的叛徒,跟在宗天乙后面干着卖主求荣的勾当,最后还狡猾逃脱,自然名列其中。
殷归野从当年发现孟远亭踪迹的地方入手,经过一番煞费苦心的调查,终于给他们摸到了地方。
但孟远亭只是他们一连串计划的一个“引线”。
殷归野所圈定的报复名单中,几乎都是如今正道上名声卓著的人物,更不要说还有重中之重的、手刃了韦长天的谭玄,他背倚屿湖山庄,万难下手。所以他们设计的整个计划,就是以孟远亭为饵,引得谭玄出手。再设法除去正道豪杰,嫁祸于谭玄和屿湖山庄,只求能使他们声名狼藉、进一步与江湖生罅隙就够了。
当然,这中间还缺一个最关键的人物,能够让他们得到暗中除掉正道豪杰的机会的人。
乔青望就是这么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乔古道作为当初围攻离火教的发起人之一,又暗中勾结宗天乙,自然也在他们的名单上。但他作为现任的武林盟主,实在难以下手。
于是他们选择拉拢乔青望。眼见与父亲的名誉有关,乔青望果然上钩。
接触之下,他们也发现乔青望极富野心,对权势名望看得很重。兼而听闻他和谭玄素来不和,再以要杀了谭玄、破坏屿湖山庄的声誉诱之,他立刻痛快配合,甚至主动参与完善了他们的计划。
这也正中他们下怀。乔青望既成他们的同伙,将来再利用他毁去乔家,也不是一件难事。
在屿湖山庄的内线和孟家的内线都准备妥当之后,他们的计划就这样开始了。
事发当日,他和殷归野先突然出现在孟远亭面前,孟远亭果然大惊失色。但殷归野对他说只要交出能证明乔古道和宗天乙有勾结的证据,便可饶恕他。孟远亭满口答应,回家后不但取来一本账簿,还呈上了《玉璋经》。
他声称是当日乱中“为教主保存下的”,今日得见少主,自当奉上。
他们哪里能不知他是如何得到这本秘籍的,只是这时戳穿也没意义。殷归野觉得这是个意外之喜,颇为高兴地收下了。
看殷归野神色愉悦,孟远亭似乎以为自己真还有一线生机,说了一箩筐奉承话后急匆匆离去了。
然而他根本不会想到,其实早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家动静。
这之后便是陈溪云等人杀了孟远亭。而殷归野带着他则躲在附近,待那四人走后,殷归野进了孟家,把孟远亭的老婆并儿子都一起杀了。
他还曾为两个男孩儿求过情,说他们太小,什么也不懂,不必伤他们性命,殷归野却残忍嗜杀,根本不听。
再问他陈寄余和蓝娇雪的死,他当然也一力推在殷归野身上,他自己武功平平,压根做不了什么,都是殷归野动的手,都是他叫他如何如何,他迫于殷归野高强的武艺,又哪有得选?
殷归野已死,韦澹明把罪责都尽力往他身上推,这一点是可以想到的。谭玄并不跟他在这上面纠缠,他那些自相矛盾的地方后面自然会有人慢慢细审,他现下最关心的是:如何拿到乔青望参与其中并主动出谋划策的证据。
但关于这一点确实不易。
韦澹明说乔青望极其谨慎,能不写书信就不写书信。要么面谈计议,要么就专门派一个心腹负责传递消息。不得不写下来的时候,他会让那个心腹亲眼看着他们读完后放火上烧掉。
谭玄沉吟了片刻,复看向韦澹明:“如果让你写一封信给乔青望,约他至某地见面,他会不会信?”
韦澹明目光深沉地望着他,良久才道:“如果有什么不能拒绝的理由,他当然还是会信的……只是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要帮你们做这件事。”
谭玄一挑眉毛,坐直了身子:“刚才温大人不是讲过?这是给你的立功赎罪的机会。你也不是那无所畏惧的人,你要真是敢作敢当,何必一直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倒不如痛快些,给自己谋些好处吧。”
韦澹明低低地笑起来,面色阴沉:“好处?还能有什么好处给我?好到顶天,也无非是把我放出去。我帮你们收拾乔青望,难道就不会有人来收拾我?只怕想拿我项上人头报仇雪恨,或是扬名立万的人得排成队呢!”
“放你出去?”谭玄冷笑了一声,“我看你真是想多了,你身上的问题多得是,哪有那么容易放了你。”
“这就是了。”韦澹明居然还点了点头,“没什么好处的事,我何必要做?总不能为了你们赏我两口好的吃?对了,也不必拿韦兰若来诱劝我,她是我姐姐,是我爹的女儿,是韦氏的后裔!她自也有傲骨!岂是会向你们摇尾乞怜的?!你们逼她害她折磨她这么些年,她岂低过头?她会赞同我的!”
谭玄皱着眉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又道:“所以,你打定主意不会写这封信?只要我们能定乔青望的罪,乔古道当年收受钱财之事就会大白于天下,乔青望所为更是能让乔家人身败名裂,不是也能达成你报复乔家的目的?”
韦澹明低着头沉默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又抬眼,咧嘴一笑:“你们不都是极有本事的人吗?怎么还要来求着我?想要抓乔青望,靠你们自己呀!不会做不到吧?好,我可以帮你们,不过条件是,要放了我和韦兰若,并派人护送我们,确保我们安全到达倞罗境内,后续不得再追查,如何?”
谭玄以手支颐,懒洋洋地睨了他一眼,声音冷而薄:“韦澹明,我看你还是回去睡觉吧,毕竟梦里什么都有。”
韦澹明倒也不生气,只垂目浅笑,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知道吗,韦澹明,你说得对!”谭玄忽然拍了一下桌子,“我们的确都是极有本事的人,没了你,要做成此事也不会多难。本是瞧着你多少有些可怜,年幼失怙,离火教的陈年往事追不到你身上,又是遇上殷归野这样的人养你长大。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拯救自己的机会,你却自尊自贵起来了。那你就请自便吧,老实待着,说不定过个三五十日,乔青望就会来跟你作伴了,到那时,你们倒可以再好好聊聊。”
话说到这儿,就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
韦澹明态度不变,于是温容直便下令差役给他把枷重新戴起,押解下去。
他们几人又低头小声交流了几句对刚才这场讯问的想法,谭玄便带着时飞起身告辞。
温容直起身送他们,送到门口,谭玄叫他留步,自己和时飞继续下了台阶往院中去。
然而还没走到院子中间,温容直忽地又出声叫住了谭玄。
谭玄回头,见温容直站在门口,招手示意他过去。
温容直只叫了他。
谭玄和时飞交换了一下眼色,转身走回去。时飞便立在院子里,专心研究墙角书带草的长势。
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时飞都给六月里的太阳晒得受不了,躲到墙根的阴凉里去了,才见谭玄再度跨出了门来。
见他走过来,时飞乖巧地迎上去。
他不会问温容直叫他去是说了什么。既是单独叫师哥去,那必定是有事交代给师哥。倘若能让他知道,师哥自然会说。反之,他就不该乱打听。
谭玄没有说。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阵,直到走出了刑部衙门,解开缰绳翻身上马的时候,谭玄才笑着问他:“你怎么没缠着温容直说要上他家借书了?”
时飞没有立刻答话。
他坐在马鞍上,在刺目的阳光里皱着眉头望向道路尽头。
阳光照得路面几乎反光,空气里弥漫着燥热和尘土,还混杂着牛粪马粪芜杂难言的味道。
“其实我打小就不爱读书。”他忽然说,“跟你不一样,你能坐得住读的下去,我啊,叫我坐那一个时辰不动弹,浑身就刺挠得难受。所以我想通了,我又不要考进士,也不可能成大才子。算了吧,现在我这学问也够用了。”
谭玄侧目看了他好一会儿,他们的马都走到街尽头了,他才忽然笑了,点头道:“那也挺好的,想明白了就好,不适合自己的,确实也不必坚持。”
第85章
谭玄没有回屿湖山庄。
他和时飞并辔行了一会儿,便说还有些事情,让时飞独自回去了。
他自己则轻扯缰绳,调转马头,不多时,就回到了银杏巷家中。
他跨进家门时,天才刚到中午。谢白城并不在家,家中只有几个仆人在,见他忽然来了,都赶紧上来伺候,牵马的牵马,递水的递水。谢白城有两个贴身的小厮,今儿在家的是叫秋鹤的那个,瘦巴巴的,却很机灵,一双杏核眼清清亮亮,一边接过他的刀替他挂上,一边笑嘻嘻地说:“爷,您用过饭了么?公子在东胜楼呢,要不我赶紧去禀告一声?”
谭玄摆摆手,撩起衣袍坐下,拿凉手巾擦了擦汗:“我没吃呢,随便先弄点什么吧。不用去叫他,让他忙他的事,我一会儿也还有事。”
秋鹤“哎”地一声答应了,脚步飞快地跑出去给他传饭。
简单吃了午饭后,他又叫秋鹤给他准备纸笔,待到一一安置好了,他就挥挥手把这小少年打发出去,自己闭门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时分,才出了房,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叫秋鹤去通禀谢白城一声。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谢白城带着另一个小厮晴云回来了。晴云的身量比秋鹤要高些,人生的很是清秀,举止也很文雅,看起来不像个小厮,倒像是跟白城沾亲带故的晚辈。他此刻跟在谢白城身后进来,手里提着一套四层的朱漆描金食盒。
谢白城今日穿了一身湖水绿色的圆领襕衫,上面绣着碧色的竹叶纹,在这样一个暑气熏蒸的傍晚,看起来像披了一身从竹林里刮来的凉风,自带了一份清爽。
“谭大庄主,事情终于忙完了?”谢白城抬眼看着他,嘴角挂着一缕盈盈笑意。
回到衡都后,谭玄一直忙于屿湖山庄的各种事务,只匆匆回来拿过些衣服,压根就没在家住过,算来这也是他们俩回衡都后第二次见面。
明明已经回了衡都,却还不如之前那小半年,日夜都在一处呢。
谭玄心中不禁浮起一丝感慨,双目凝在谢白城脸上,像是要用目光给他细细地画像。
见他不说话,谢白城不禁笑出声来。眉眼一动,仿佛镜湖生波,又似风过长林,让人神醉。
“怎么了,忙傻了?”
谭玄这才被惊醒似的,忙道:“算告一段落吧。早上去问了韦澹明话,跟温容直一起。”
谢白城神色一动,有心追问他具体情况,但眼角余光瞥见晴云和秋鹤两人正忙着把食盒里的菜拿出来,给他们布置晚饭,便又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先叫谭玄坐下吃饭。
饭菜都是从东胜楼带回来的,另外还并一小坛酒。他亲自替谭玄斟了酒,两人对坐共饮。
经过之前几个月的江湖辗转,又经历了身陷险境、命悬一线之际的生死考验,更让人觉得眼前这点小小的宁和平静格外珍贵和可爱。
于是二人都默契地不去提那些纷扰烦心的事,只随意地喝酒,聊天,捡些无关紧要的事,慢慢地絮语。
谭玄平时不怎么喝酒,但他确实是会喝的,只是酒量一般,至少是不如他的。所以谢白城一边替他斟酒,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计着量。算来差不多了,他便停下不再给他续上。
谭玄兴致却很好的样子,自己拿过酒坛,又倒了一杯,还向他敬酒。
谢白城侧头微微一笑,拿起白玉酒杯,杯盏里酒液轻漾,缥碧清透,散着淡淡的青梅香气。
他与谭玄稍稍碰了一下杯,低头浅呷一口,便听谭玄问他:“你之前说要换宅子的,现在怎么说?”
谢白城放下酒杯道:“之前是考虑要收留孟红菱住下的话,宅子就嫌小了。现在她住在三娘那里,两人倒颇相得,我看也不错,有三娘照应,总比我们合适吧。所以我也就不想换了。像这般闹中取静,离东胜楼又近的宅子,哪里好找。”
谭玄笑着点头:“我也喜欢这处宅子。喏,外面这几棵海棠树,还都是我亲自从花市街选的,又亲手种的。将来若真有一日要搬家,我得把这几棵树带上。”
他说着,目光投向窗外,窗外一排海棠都披着葱郁的翠叶,像是一群精神抖擞的少年,不由又喟叹一声:“可惜今年开花没有赏到。”
“明年还会开的,到时候再赏呀,打什么紧。”谢白城说着,也跟着他一起望向窗外。透过婆娑枝叶,还能看到一轮将圆的明月刚刚升起在屋檐上头。
空气中充溢着草木的清香,混着一星泥土的气味,构成独属于夏夜的味道。谢白城轻轻嗅了嗅,觉得自己已经很习惯衡都的夏天了。
这时他又听见了倒酒的声音,转头便见谭玄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你差不多点儿吧,别喝多了,伤还没好呢!”
谭玄却把酒杯送到唇边,冲他微眯着眼笑,还故意抬了抬右臂:“这点伤算什么呀?早好差不多了。”
谢白城懒得搭理他,只伸手把酒坛拽到了自己这边,晃了晃,所剩已经不多,便干脆放到了地上。
“哎?你不信是不是?”谭玄抬抬眼看向他,“我跟你说,就我现在这样,咱俩比试比试,我肯定能赢。”
“谭玄,你是不是安逸日子才过几天就浑身皮痒得厉害?”
谭玄却歪着头笑:“就说你信不信呗?”一边说还一边并指如刀,随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个招式。
谢白城不禁皱眉:“我看你是真喝多了欠收拾,行啊,那就院子里过过手,看我能不能一脚把你踹水缸里清醒清醒。”
听他这么说,谭玄却笑嘻嘻地来拉他的手了:“别呀,院子里还不都是咱家的东西嘛?伤着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不如换个地方比试?”
谢白城看着他,终究没绷住脸,“噗嗤”一声笑了。因为手被抓住没法子,只好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于是就招呼了仆人上来把酒菜都收了。另一边厢,沐浴的香汤也早已备好。
谢白城清洗完毕,换了干净衣裳回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收拾得洁净清爽,窗前竹帘垂落,案上两支径寸粗的红烛静静燃着,照出一片朦胧昏昧的光。旁边还有一只泥金小香炉,里面点着鹅梨帐中香,随着一缕淡淡的烟气,甜柔轻暖的淡香一点一点铺满了整个房间。
他走到床前,挑开垂下的杏色幔帐,谭玄已经坐在里面,靠在床头,看着他便笑,伸手拉住他,让他上了床,直接跨坐在他膝上。
谭玄右臂有伤,行动不便,只用左臂揽住他的腰,他跪在床褥上,双手搭于谭玄肩头,低头望他。
这是很近很近的距离。谭玄仰着头,他们的鼻息便几乎是相触的。
他的头发只用一根碧玉簪随意地绾了一半起来,其余都自然地披散着,笼在他们的脸侧,光线就更加幽微了。
但这幽微中,谭玄的眼睛却看起来很亮。
这让他想起他们年少初识的时候,他第一眼便记得的,就是那个黑瘦的高个少年有一双很明亮的眼睛。
他喜欢眼睛明亮的人。
那双眼睛里藏着勃勃的生机,藏着他不知道的、却很向往的一个世界。
“还是家里最好。”谭玄低声轻笑,揽住他腰的力量稍稍加重了几分,“有你在的家最好。”
他低头吻住了那双还在说话的唇瓣。
比看起来要柔软得多的触感,略微的干燥,令人迷恋的温暖。
他的手在谭玄的发丝间穿行。谭玄的手则反复描摹着他腰背的线条。
唇瓣分开的时候,谭玄在极近的地方看着他,声音变得更加低哑:“我可是个伤员,今天要劳你大驾了。”
他撑在他肩头侧过头笑:“刚才谁说一点小伤,早没事了,肯定能赢我?”
“哎呀,刚才我喝醉了,皮痒欠收拾。”谭玄也笑,亲昵地蹭蹭他的鼻子,“给你个收拾我的机会。”
谢白城稍稍拉开了一点和他的距离,垂目看他,过了一会儿忽然靠过去,在他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低声道:“看在你伤还未愈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他说着探臂从床头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罐来。
从在舒夜受伤时算起到现在有足月余,身体多少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他打开瓷罐盖子,然后回手到身后牵起谭玄的手,引着他到瓷罐边,又握住他两指,伸进去挖出一块淡黄色的透明脂膏,再引着他的手重又绕回身后。
然后他微微起身,用手握住谭玄的手,让那团脂膏落在它该落的地方。
他脸上渐渐热起来,睫羽轻垂,牙齿轻轻咬住嘴唇。
脂膏慢慢融化的感觉总是有些难言的奇妙。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却带出来一声有些喑哑的呻|吟。
“白城,看着我。”谭玄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像是在火里烤过。
他应声抬起眼睛,就望进一双浓黑的眸子里。
那里有情|潮汹涌。
他想自己大概也不遑多让。
谭玄抬起头,他立刻把嘴唇再度覆上。
急切而充满渴望的吻。
贪婪地掠夺着属于对方的每一缕气息。
长吻结束,覆着薄茧的有些粗糙的指尖还在和灼热难缠的对手交战。
白城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气息破碎而凌乱。
他向后仰起脖子,谭玄便渐次啜吻着他的下颌,再滑落到白皙修长的脖颈,直到最后将那凸起的、微微颤抖着的喉结噙至唇间。
白城低低地呜咽了一声。谭玄用手掌轻轻向上抬了抬,贴在他耳边低声道:“起来些。”
他撑在他肩上,照办了。
谭玄仰头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已经变得湿润又迷离,漾着水色的唇瓣微微分开着,在和他目光交接的时候,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带着一点点渴盼和祈求的意味。
谭玄想,这可真是要耗尽人最后一点理性啊!
耗尽最后一点理性的结果,就是淋漓尽致的精疲力竭。
谭玄一边替白城整理被汗水濡湿的凌乱发丝,一边又忍不住轻轻啄吻在那白皙的肌肤上。
比及半个时辰前,玉般的肌肤上添了些许星星点点的红痕,倒好像被是一阵风吹落了的海棠花瓣。
虽错过了花时,竟还是可以赏一赏落花之姿,这落花之姿,竟更绮艳旖旎。
谢白城能感觉到他手或是唇,但他却实在没力气睁开眼睛了。
呼拥而上的倦意如同潮水,挟裹着要把他拉进水底似的。
他还没问今儿早上审问韦澹明是什么情况呢!
但此刻实在是再分不出余力了。
他只能勉强的抬起胳膊揽住了谭玄的腰,就像一个漂浮在水中的人找到了他的船。
他把头埋在谭玄的颈窝,在他的气息包裹之下,沉沉睡去了。
第86章
翌日早上,谢白城是在一阵口渴中醒来的。
前一晚喝了酒,虽然不多,但也容易让人更想喝水。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朦胧的天光透过幔帐照进来。
“几时了?有五更了吗?”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下意识的转了下身子,感到有条胳膊正垫在他脖颈下面,而脸旁正是一个宽阔结实的胸膛。
“五更?”谭玄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都快巳时了。”
“巳时!”谢白城顿时吃了一惊,翻身坐起,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然而裸|露的肌肤和凌乱的衣物都在提醒着他昨天晚上发生过什么。
他捡起一件里衣看了看,确认是谭玄的,就往他扔过去。
白色的衣物落在谭玄胸口,沿着他麦色的肌肤轻盈滑落。
“急什么,你有事要去办?”谭玄笑着问他。
“事倒没有什么,不过这也不早了……”谢白城咕哝着,在丝被下翻找着自己的衣服。
“有什么关系,咱们在自己家里,起晚些又怎么了?”谭玄伸手握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向自己。
嗯?的确,他们这是在家里。
再不用担心在别人那里露不露马脚的问题。
果然,还是自己家最好。
谢白城就任由谭玄把自己拉过去,又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
待细碎的吻从唇一路滑到了肩头时,谢白城的心头猛地闪过一丝清明。
他一把按住了谭玄的左肩。
“我从昨天就想问你了,审韦澹明的事怎么说?”
谭玄起身,凑到他脸侧又亲了一下,才含混道:“这时候提他干嘛呀,多煞风景。”
谢白城没好气地道:“我腿上还留着他划伤的疤呢,当然要问问。”
谭玄闻言低头去看他的腿,白皙修长的腿正好从雪青色的丝被下露出半截来,上面一道四寸余长的伤疤很是醒目。
他有些心疼地探身去摸了摸,随后把昨天上午审问韦澹明的经过给概括着说了。
谢白城坐在床上听完了,凝神想了片刻,忽而道:“他百般推脱不肯诱出乔青望,我怎么觉得这里面有些古怪?”
谭玄侧目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古怪?”
谢白城道:“他把罪责极力推脱到殷归野身上,说明他并不是不畏刑罚的,但给他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且同时又能毁去乔家,他却不愿意,这不是有些不合情理?”
“他说他怕招致乔家的报复,这也算能说得过去。而且或许他就是不想遂我们的愿,非要为难我们,让他心里快活些。当然,也不排除他和乔青望之间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们不知道的。”
谢白城皱着眉,低头思忖了片刻,抬眼看向谭玄,目光中蕴着一丝忧虑:“你还是该小心些,乔青望肯定很快就会发现事情已经败露……到那时,也不知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谭玄洒然一笑:“他能干出什么?只要我们还没找到他头上,他不该缩起脖子尽量藏好才是吗?还敢出来招摇不成?我要是他,得天天想怎么毁去证据、怎么洗脱干洗,想到发疯,再做什么,岂不是自己跳出来认罪?”
“你别不当一回事!”谢白城嗔怪地瞪他一眼,“狗急还要跳墙的,何况乔青望?”
谭玄噗地笑起来:“乔大少爷要是知道你把他比作狗,那才是要跳起来。”
谢白城不以为然道:“狗怎么了?狗最忠心又可靠,温顺又可爱,把他比作狗,我还觉得对不住狗呢。”
谭玄抬手捏了一把他的脸:“好了好了,知道你最喜欢狗!”
谢白城往后躲了一下,然而空间有限,没能躲开他的魔爪,便晃了一下脑袋,微笑道:“你这话说的不对,我最喜欢的明明是你呀!”
谭玄愣了一下,见他微微歪着头,嘴角露出一抹狡黠又得意的笑,就像是又见到了当年那个神气十足的谢家小郎君,不由失笑,随即又凑上去贴近了道:“哦?那我还真是该好好感激一下啰?”
谢白城被他鼻息喷在脸上,微有些痒,便笑着往旁边躲:“感不感激的就算了,都……都老夫老夫的……不说这个!”
话音未落谭玄已经扑上来伸手咯吱他,白城边笑边躲,极力挣扎,却还是被压倒在床褥上。
两人趁势又缠绵亲热了一会儿,谭玄才道:“放心吧,我已经让人着手去清查乔青望周围的一切了。他不可能一点马脚不露。只是这还需要一段时间。我手上还有别的事要做,还需要几天时间。之后就能空下来,你看,咱们是不是把回越州的事好好安排一下?”
谢白城睁大了眼睛看他:“真的要去越州?”
谭玄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你爹今年六十大寿……虽然错过了,但也该去问候一声。这么些年了……总不能再拖下去。”
谢白城含笑望着他,只眨着眼睛却不说话。
谭玄给他看得心里毛毛的,有些不大自在地道:“怎么了?”
“没什么!”谢白城笑着抬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一切有我在呢,你不要担心!”
把事情都聊完了,总不能再继续磨蹭下去。
两人各自把衣服捡出来往身上穿穿,挑起帐幔起了床。
晴云和秋鹤很快来伺候了洗漱,又传了早饭上来。两人就如同以往在家里一样,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用了早饭。
饭后秋鹤才来架起镜子让谢白城梳头。谭玄亲自站在他身后,拿着一柄牛角梳帮他把漆黑的长发慢慢梳理通顺整齐,再用一顶玉冠束起,镜中之人又变得俊雅超逸,仙姿卓然了。
待一切打点好,时间都快迫近中午了,谢白城总要去东胜楼转一圈看看,谭玄说他就在家里待着,还有些事,另外他会想着列一列去越州要买哪些礼品。
白城便笑着出门去了。
就这样又过了六天,总算事情一一归置齐备,他们打点好行李,预备踏上南下越州的路。
这六天里,程俊逸收到了一封家里辗转寄来的信,信中说他祖母身体有些不好,嘱他见信后速归。他自幼与祖母感情深厚,立刻心急火燎地先行告辞,日夜兼程直奔家乡而去了。
时飞自然也有庄里的事要做,不能天天闲逛,于是孟红菱便被剩下了。
她在衡都举目无亲,除了他们之外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李三娘要忙着照料东胜楼的生意,有时孟红菱便和紫苏一起也在东胜楼发呆。
见她那形单影只的模样,谢白城于心不忍,便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越州玩一趟,散散心。
孟红菱一开始还有些犹豫,觉得去越州毕竟是谢白城和谭玄的私人旅程,自己夹杂进去算什么。但小紫苏不明就里,却是一脸兴奋期待,白城也笑着说没关系,还说若得空,可以去程俊逸家找他,横竖离得不远,见到他们去,他肯定会很高兴。
既然主人都这么说了,孟红菱心里其实也是想去见见那传说中人间仙境般的江南风光的,便答应了下来。
这一趟出行的,除了谭玄谢白城和她们俩以外,还有谢白城的两个小厮也跟着。另有车夫和做杂活的长随。
这一路也是山高水长,有时走陆路,有时走水路。不过没有要紧的事等着他们去办,心情就都很轻松愉悦,也不必赶得太急。途经风景宜人之处,还常常会停下游玩一番。
就这么行了二十余日,道边所见之景越发清越秀丽,纵横河道越发密如蛛网,终于是进入了越州地界。
越州是江南数一数二的繁华大城,山川秀美,风物清丽,城中琴湖天下闻名,湖畔散霞楼最为文人名士所爱,题诗作文无数。又兼交通便利,离海不远,也是商贸发达之地,街面上极其热闹,尤以各色绫罗绸缎最为丰富,甚至专门有一条绸缎街,一家挨着一家,全是绸缎庄布料店,经过的时候满眼五光十色,花团锦簇,真是如云霞落地散成绮了。
他们进入越州城时,已近晌午,便先找了个地方落脚吃饭。
这一路上,孟红菱既已知道了谭玄和谢白城是什么关系,看很多事情便觉不一样了。同时也解开了她以前很多的疑惑。
她之前也常觉得这两人关系真是要好,甚至偶尔也觉得他们的亲厚跟自己所知道的朋友间的亲厚好像不太一样。但她总是归结于自己见识浅陋,识人太少,就再没多想过一步。
然而经历了大泷山洞窟里那一段之后……唉,怎么说呢,其实归根结底,说她见识浅陋,识人太少也没错……
一开始当然多少是会有些震惊的,尤其在洞窟里听到的那些话,有那么几句还是相当直白露骨的,这导致每当她面对那两人时,思绪常如脱缰野马往奇怪的方向不受控制地狂奔而去。
同时她又深觉自己有保守秘密的义务,不得不在其他人面前都做出冷静镇定的样子,一个字也不能吐露。对于一个十六岁少女来说,这真是太难了!
好在时间总是宽容而大度。她以比自己预料的更快的速度接受了这一事实,并且不知为何,心态上竟渐渐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竟觉得作为一个知查一切内情的旁观者,还颇有些……颇有些趣处。
那二人似乎也因为她是知情者,在她面前也不再如以前那样有时候还要刻意保持些距离,相处更加自然随性。孟红菱便渐渐察觉,之前谢白城所展露出来的还并不是完全真实的他,在去越州的这一路上,她看到一个更放松的、更爱说笑的、甚至更容易撒娇的谢白城。他顾盼之间神采更加风流,谈笑之间容色更为可亲。
他更鲜活了。
真正的他原来是这样子的啊。
孟红菱不禁在心中暗暗喟叹,为自己的新发现不知为何的感到一丝欣慰。当小紫苏一脸单纯地向她感慨“谭五爷和谢公子的关系真是好呀”的时候,她又在心中暗暗发笑,怜爱地看看小紫苏,就像看到以前傻乎乎的自己。
她现在可不一样了,她成长了。
到了越州的谢白城心情似乎更加好了。
他对这里自然是极为熟悉的,带着他们轻车熟路地就找了一家酒楼,名曰玲珑轩。
甫一进门,招呼客人的茶博士上前一打眼,便满脸堆起了笑:“谢公子,您回来了?”
谢白城微笑着点点头,眼睛往店堂里一扫,正是饭点儿,一楼大堂里坐得是满满当当。
“还有地方吗?”谢白城转头问。
茶博士笑嘻嘻地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谁没地方也不能让您没地方呀!您几位二楼雅座请!”
谢白城和谭玄便当先往楼上走。孟红菱跟在后头不禁暗自咋舌:谢白城名气这么大的吗?!
待到落座后,茶博士又殷勤的问他们要吃点什么,说着便送上一本缎面的册子,上面写着一道道菜名。
谢白城接过来只略翻了翻,便合上放在一边,偏过头去问茶博士话。
他们方才在楼下还说的官话,这时话说多了几句,便不知不觉转成了用方言。
孟红菱从小辗转于西北各地,哪里听得懂越州话。只觉得声调轻柔,语气软糯,结尾常拖出一个轻而滑的上翘的尾音,像花瓣被风吹落在湖面上,点出一圈圈涟漪似的。听在耳里,倒像是在喝一杯凉沁沁的甜熟水,一口一口都那么舒爽熨帖。
再看谢白城的侧脸,肤白如玉,乌发似墨,眉目舒展,鼻梁高挺,嘴角带着一缕淡淡笑意,就像……就像……
像什么呢?
孟红菱暗自在心中凝眉苦思。忽然心头一亮,对了,像芍药。像一朵在碧水清溪之畔安然盛放的白芍药!
她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对自己的譬喻很是满意,便又悄然移动视线去看谭玄,发现他果然也在看着谢白城。
以手支颐,侧目凝望,唇角漾着一抹浅笑。
孟红菱从来没见过他的脸有这么柔和,更没见过他的眼神似这般深情。
唉!说实在的,她真想一巴掌拍在谭玄肩上,对他说一句“我懂”啊!
第87章
饭毕之后又饮茶稍歇,眼看申时过半,他们又再度出发。
这一次是向着谢家去了。
寒铁剑派谢氏在越州的确名气很大,谢家的宅院在城东南,离琴湖不远。秋鹤得了谢白城的令先行一步跑去报信,他们带着车马行李沿着琴湖一路慢慢过去。
但见琴湖水色天光,澄碧如玉,长堤烟柳,柔婉披离,莲叶田田,菡萏凝香,画船徐行,沙鸥轻掠。风光与衡都、邺都都不相同,真是随便裁下一块便可入画,让人心旌摇荡,几欲忘我,恨不能融入这片青山秀水中。
孟红菱和小紫苏恋恋不舍地望着琴湖渐渐消失在她们的视野中,马车辚辚前行,又驶过了好几条白墙青瓦的街道,眼前忽而开阔起来,只见一条宽阔的青石街上,白墙绵延,当中只有一座高大宅门,分为三个门洞,当中最高的门洞上方悬着块宝蓝底的匾额,上书两个苍劲大字:止园。
谢家到了。
秋鹤先行已经通报过了,从衡都动身前,谢白城也早写过一封信寄回来。此刻便早有家里下人在门上侯着,见他们来了,赶紧迎了出来,帮他们从车上卸下各色行李。
孟红菱由小紫苏陪着站在一旁,眺望着绵延无尽的白墙,再看看白墙里探出的葱郁绿枝,心中不禁感叹,这寒铁剑派的气派,比起宣安的百川剑门也不遑多让啊。百川剑门还是在城外山头上,寒铁剑派却是在越州城里,占着这么一大片地的宅邸,得值多少钱呀!这些江湖名门正派真是不容小觑,简直堪与高官富商媲美了。
她正在心里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大门里却忽然哗啦啦走出一队人来,为首的是一对三十多岁、看似夫妇的男女,后面跟着两个半大少年,还有些家仆打扮的人。
那女子当先走过来,她身材挺拔颀长,上身着一件朱红交领衫子,下配一条浅赭白花长裙,发绾成髻,插着一支镶红玛瑙的梅花金簪,耳边坠着几颗圆润的珍珠轻轻摇曳,极衬她皎白的肤色。
她容貌秀美,神色清冷,眉宇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目光间似有冰雪,往人身上一扫,即使是这样七月流火的天气,都让人不禁要挺直腰背,正襟危坐起来。
孟红菱正在心里嘀咕着这人是谁,就见谢白城笑着迎了上去,对着那女子很亲热地叫了一声:“二姐。”
噫!她竟然是谢白城的姐姐!孟红菱不禁瞪大双眼,他们长得也不怎么像啊!不过……不过再仔细瞧瞧,似乎眉眼间又还是有几分肖似。只是他们俩气质全然不同,光看着谢白城,绝难想出他竟会有这么一个一身杀伐决断气的姐姐。
不过江湖侠女好像就应该是这样的吧!
孟红菱的目光落在那女子腰上悬的那柄长剑上。剑鞘狭长,饰着繁复华美的金色花纹,看起来古意盎然,价值不凡。她既是谢白城的姐姐,那剑法一定也是很好的。
啧,行走江湖的侠女就该有一身冷冽侠气!跟那些官家小姐或富户千金似的娇娇弱弱的,那成什么话!
如此一想,孟红菱再看向谢家姐姐的目光就变得分外热忱起来。
这时谭玄也走上前去招呼。他极其难得的显出了些手足无措的拘谨模样,走到谢二小姐面前抱拳行了一礼,竟也叫了一声“二姐”。
谢二小姐神色却分毫未变,两道薄剑似的目光看向谭玄,嘴角微微勾起:“谭庄主,难得你大驾光临。粗略一算,上次你来我家,得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谭玄低垂着头,一脸讷讷的样子,语气也有些虚:“是……的确以前也是该来的……”
他话未说完就被谢白城干脆地打断了:“这又怪不到他,是爹说永远都不许他登门的。”
谢二小姐侧目看向弟弟,微笑道:“那怎么现在又来了?”
谢白城道:“十年磨一剑,十年过去了,也该把这老头的性子磨了磨吧。”
谢二小姐抿唇笑了笑,这时走在她身后的男子带着两个少年也过来了,谢白城抬头,对那男子抱拳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大师兄,两个少年倒是亲亲热热地凑上来叫他“舅舅”。
他们一家人厮见完毕,谢白城便替孟红菱做了介绍,孟红菱这才知道,谢二小姐名叫谢锦城,旁边的男子既是他们的大师兄,也是谢锦城的丈夫,名叫冯若谷,那两个少年是他们的儿子,大些的看起来十三四岁,叫作谢藏冰,小的那个顶多十岁,却是叫冯南秋。
这两个孩子都好奇地打量着孟红菱,孟红菱一开始还担心他们会不会知道自己是和离火教有关系的小余孽,对自己心怀芥蒂,但看谢锦城夫妇对她态度都很温和可亲,两个孩子也毫无异色,似乎她的担心是多余了。
行李已经拿取得差不多了,谢锦城便当先引着他们往门里去。
进门先是一处颇为宽敞的院子,都是整整齐齐的方砖铺地,院子东北角上有两棵苍翠柏树,旁边立着块高大石碑,上面刻着“寒铁剑派”四个大字。
过了跨院门,右手边有一座三间的高大房舍,左边是一条小路。
谢锦城引着他们走上小路,谢白城看了一眼右边房子紧闭的大门,转头问谢锦城:“爹呢?”
谢锦城道:“在后院歇着呢。”
谢白城又问:“娘呢?”
“娘惦记你,本来是想跟我一起来接你的,可爹不让,就也在后院呢。”
谢白城弯唇一笑:“爹生气呢?”
谢锦城看了他一眼:“他当然生气了,六十大寿,三个女儿都在跟前,唯一的儿子却影子都不见,在一堆亲朋好友面前,他脸上很有光吗?”
谢白城无奈地撇撇嘴:“这也不能怪我啊,我倒是想来的,可那会儿不是正好有事吗?我之前信里也说了,或许会有意外回不来……”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你一会儿自己跟他说呗。”
谢白城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快步追上谢锦城问:“华城也来了?她还好么?肚里孩子该有五六个月了吧?”
谢锦城扭头看他一眼,语气平淡地道:“她小产了。”
谢白城惊讶地几乎顿住,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又追上去:“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二月里不是去百川剑门见过她吗?她这一胎本就不是很稳,你们走后她对陈江意很是不满,跟他大吵一架,后来就不行了,一直喝药也没保住。”
谢白城不禁眉头紧锁,语气一下子低落下来:“……这岂不是我们不好,害得她……”
“跟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吧,百川剑门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天天争来斗去的。陈江意人虽不坏,但就是个木头疙瘩,也不知道她看上他哪一点,除了脸还不错吧。”谢锦城声音清冽,语速又快,直如砍瓜切菜一般说下去,“闹了这么一场,木头疙瘩倒开了些窍,觉得对不起华城得很,给她赔了好大的不是。又送她回来养身子,又给爹娘赔罪。给爹做完寿后,两个人才又一起回岚霞山了。”
谢白城低着头没有接话。谢锦城侧目见他一脸郁郁,便笑道:“她又没有怪你。你挂念她,便写封信去就是了。”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又过了一个院子。这个院子比进门那个还要宽敞,周围装饰着些假山树木,当中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洒水清洁的痕迹还未完全干透,看起来像是练功习艺的地方。
穿过这道院门,就进入后院范围了。
他们刚踏上后院的回廊,便见一个华衣妇人迎面走来,身旁跟着个高挑俊秀的青年。
那妇人一见到他们几人,脸上立刻浮出粲然笑意,加快脚步迎了上来,一把抓住谢白城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口中喃喃道:“白城,真是许久未见你了,你怎么好像清减了?”
孟红菱偷眼瞧她,只见这妇人看起来比谢锦城要年长几岁,但肤色白净,容貌端庄,长眉秀目,显得格外慈和可亲,甚至有几分像庙堂里的观音大士。
谢白城笑着唤了她一声“大姐”,后来再一介绍,方知这是谢掌门的长女,谢秀城,跟在旁边的,是她儿子梁恒之。她是回来给父亲祝寿的,顺便就在娘家归省些日子,正好遇上白城回来。
他们姐弟叙说别情,旁人插不上嘴,谭玄到底也算半个谢家人,虽然他浑身僵硬,但也夹在其间,还被一脸慈爱温柔的谢大姐拉着问了好些话。
孟红菱就只能傻站着,跟她同样傻站着插不上话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那梁恒之。
梁恒之看起来应该有十八|九岁,个子虽高,但身形还未完全长成,穿着一件浅青色长衫,像一竿迎风猎猎的竹子。
或许外甥像舅舅是真有些道理,他看起来和谢白城竟有五六分的相似。孟红菱瞧着他,觉得似乎能从他脸上捕捉到些谢白城年少时的风采。
许是察觉到了她悄悄打量的目光,梁恒之忽而抬眼向她这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一碰,孟红菱心里蓦地一跳,像是被撞破了秘密的小孩子,立刻把目光移开了。
第88章
虽是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但也总不能一直站在廊下说话,谢锦城便引着众人一路往前,到了一处宅院中坐下说话。
刚坐下不久,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人,都是谢家的弟子,前来见礼。
这些横竖都没孟红菱什么事,她坐在稍偏些的一张花梨木椅子上百无聊赖,眼睛望着碎冰纹窗格外的一枝石榴,细密的翠叶间,隐约藏着几只小小的青果。
还没等她数清楚究竟有几只小石榴,就有同样感到这场面有些无聊的人来同她搭讪了。
来的人是谢藏冰和冯南秋兄弟二人。
谢藏冰长相酷肖他的母亲,是个很清俊的小少年。举手投足间很是神气,颇有大家公子的风范。
“喂,孟红菱,你当真跟着我舅舅他们从南到北,一路闯荡江湖的吗?”谢小少爷一脸好奇地压低声音问她。
孟红菱抬眼看看他,心中对这小孩的老神在在颇有些不满,哪有对比自己年长的人这么直呼其名的!
但人家是主人,她不过是个跟班搭车的便宜客人,也不好说什么,便还是耐下性子回答他:“是的,怎么了吗?”
谢小少爷的眼睛倏地就亮起来了,看向她腰间悬的那柄短剑:“你也会武?你身手如何?师父是谁呀?你既能跟我舅舅他们闯荡江湖,功夫一定不错吧?哎,对了对了,你们遇到什么坏人没有?动没动过手?”
孟红菱给他这兜头泼来的一堆问题都浇糊涂了,对着他眨了眨眼,最终选了唯一能简单回答的那个:“遇到过有人袭击我们,动过手。”
谢藏冰更兴奋了,眼睛都快冒绿光了,两只小爪子恨不得想伸过来抓住她胳膊摇,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缩回了袖子里:“哎哎!真的?!什么人呀,你认识吗?打得怎么样?谭庄主出手了吗?我舅舅呢?他们俩谁厉害?”
这都什么问题呀!孟红菱不禁微微蹙起眉尖。
这时原本站在一旁的冯南秋小朋友终于战胜了局促拘谨,一步跨了上来,一张白玉般的小脸冲他哥哥扬起,很不忿地说:“那肯定是舅舅厉害!”
谢藏冰一脸奚落地笑:“你知道什么呀!爹说过谭庄主可算是当今第一流的高手!在他们那一辈人中恐怕没有对手,舅舅虽然也厉害,但比谭庄主可能还是要差点儿!”
冯南秋气得脸都红了,握着小拳头愤愤地控诉:“你、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孟红菱看着这对突然争执起来的兄弟,不禁有些目瞪口呆。旋即她又转头看了一眼大厅正中,谢白城笑得如春风拂面,正从容地和周围众人往来应对,谭玄,呵,难得看到他像个呆头鹅似的杵着,不过他站在谢白城身边,两个人看起来的确……的确很相配。
唉,她又看了一眼面前两个还在争执的小少年,心中暗叹一声:什么别人自家的,那不是你们“舅母”吗?你们不会不知道你们都是一家人吧?
“他们都很厉害。”孟红菱决定大义凛然地平息这场手足之争,别一会儿引起当事人的注意可就尴尬了。
她此言一出,兄弟俩都眨巴着眼睛望向她,随即谢藏冰又张开口:“那你呢?哎,你跟人交手没有呀?跟人动手什么感觉?跟平时练功对招肯定不一样吧?”
看着谢藏冰亮晶晶的眼睛,孟红菱这才算是明白了,敢情这是个一直娇养在家里,从而对行走江湖充满热切幻想和好奇的小少爷!
她不是不能理解他的这种心态,从小习武嘛,自己家又是声名赫赫的名门正派,自然有想行走江湖,斩妖除魔的愿望。可是,可是这种问题要她怎么回答……她、她……她一直都只有被人抓走的份……
咳咳……但此刻肯定不能露怯……
“我……我没有出手,我还没出手呢,他们就已经把敌人解决完了。”
孟红菱觉得自己这么说也不能算是假话,确实就是如此嘛,都……都给他们解决完了嘛!不需要她出手呀……
冯南秋年纪小,不明就里,目光中露出一抹惊异来。谢藏冰却像只狡猾的小狐狸,忽然眯起眼睛抿嘴笑起来。
孟红菱心里“突”地跳了一下,给这小子直呼名字已经够气人了,要是再被他轻视,那真是要气死她了。
这时一双手忽然从那兄弟俩身后伸了过来,在他俩头顶微微按了一按,随即一个温雅动听的声音响起:“孟姑娘,真对不住,这两个小家伙太不懂礼数了。”
孟红菱一抬眼,便看见梁恒之站在两兄弟的身后,对她温和地笑着。
梁恒之肤色白皙,容貌俊雅,再微微笑起,简直就是个温润如玉的书生,让人觉得他实在适合手捧书卷廊下研读,而难以想象他居然是出身武林世家。
他态度这般谦和,孟红菱心里头的一点小波澜就迅速平息下去了,还拿出了些矜持劲儿,很庄重地摇了摇头:“没有,两位公子待我很亲切。”
梁恒之有些抱歉地笑了笑,目光往门外扫了一下,又道:“孟姑娘若不嫌弃,不如到外面走走,赏赏园中景致?”
这感情好!此言正中孟红菱下怀,她坐在厅里,人也认不得,话也搭不上,正觉得格格不入呢。这个梁恒之,倒挺细心的。
但她好像也不好立刻站起来就走,毕竟是在人家家里,总该客气委婉些。她就寻思着是不是说两句“不必麻烦,此处就很好”之类的话,但又怕一开口推辞,梁恒之就放弃了,岂不是没有台阶下?
她陷入犹豫的这一瞬间,谢藏冰却替她完美解决了难题。这位小谢公子欢欣鼓舞地蹦跶起来:“好!好!恒哥,咱们出去玩儿!”
孟红菱斜了他一眼,意识到这位小公子之前跟在爹娘身后迎出门去时的那副老成持重样子,全是装出来骗人的。
梁恒之看着这个表弟,无奈地笑笑,一手揽住冯南秋的肩膀,一手对孟红菱做了个“请”的手势。孟红菱也就顺水推舟,带着紫苏和他们三兄弟一起悄悄出了厅门。
谢家后宅的构造是以一个长条形的小湖为中心,依着湖畔错落地嵌着一处处亭台楼阁。
他们一行四人出了这处厅堂,穿过院子,就走到环湖而建的长廊上,湖水澄静如一块油润的碧玉,几支荷箭露出水面,有蜻蜓忽高忽低地飞着,时而在小荷尖尖角上停一停。
谢藏冰走到廊边,就转身往阑干上大剌剌一坐,冲着孟红菱一扬脸:“喂,孟红菱,你现在可以好好说说了呗,你们都遇到什么坏人了?我舅舅信里什么都不写,急死人了!”
孟红菱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起来,冲这厚脸皮的小子一瞪眼,刚想着要怎么教训他一下,梁恒之却先一步屈指敲在了他表弟头上:“藏冰,你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孟姑娘明明比你年长,你怎能这般直呼其名?”
谢藏冰皱着脸一缩脖子,听完他哥的话后却睁大了眼睛,迟疑地道:“咦……?真的?不会吧,你、你多大?”
孟红菱微微扬起头,摆出很严肃的样子,沉着声音道:“十六岁。”
谢藏冰登时张大了嘴,随即用手指抠着阑干木头,露出一丝扭捏:“啊?真、真没看出来,我、我以为你跟我差不多大呢……”
孟红菱睨他一眼,心中暗忿,她不就是个子矮了点儿吗!脸上却还是做出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反问他:“你多大?”
小谢少爷脸颊微微有点泛红,声音也蔫下去了:“我十四了。”
“所以你该称人家一声姊姊,怎么能那么没规矩呢?”梁恒之还跟上补刀。
小谢少爷微微抬头觑了觑她,小小声地叫了一声:“……红菱姊姊。”
孟红菱心里舒坦了。
“红菱姊姊!”一旁的冯南秋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瞅着她,很乖很认真地叫了一声。
孟红菱低头看了他一眼,心里却蓦地一酸,倘若两个弟弟还活着,过上几年,便也该像这孩子一样叫她了吧。
但她不愿在不相熟的人面前表现出来,便用力把这一阵酸涩咽下去,只淡淡一笑,微一点头,算是应了,随即又向梁恒之投去感谢的一瞥。
没想到梁恒之正看着她。目光再一次倏然相撞于空中,孟红菱心里蓦地又是一跳,梁恒之则飞快地转开了脸,还抬起一只手掩口佯咳了一声,甚至耳根后白皙的肌肤都略略染上了一点绯色。
他怎么这么容易害羞,明明看起来挺落落大方的呀……孟红菱不禁也有些别扭起来,感觉自己简直像个唐突佳人的登徒子。
还是去看谢藏冰好了,反正他脸皮厚,自来熟。
然而谢藏冰不仅脸皮厚自来熟,他还很机灵,所以他忽然就睁大眼睛一会儿看看梁恒之,一会儿看看孟红菱。
孟红菱立刻清了清嗓子:“咳……你不是想知道我们和什么人交过手吗?嗯……铁拐怪客田荀鹤你听过吗?”
谢藏冰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惊呼道:“他?前些日是听说他被官府抓了,原来是遇到了你们!”
孟红菱深沉地点点头,继续报下去:“还有,嗯……疯头陀马樊,梅岭仙姑……”
“啊!”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冯南秋的一声惨叫打断了,扭头一看,只见小少年白着一张脸,声音颤颤巍巍的:“听说……听说马樊会吃人肉,尤其、尤其喜欢吃小孩子的肉……”
话音刚落,梁恒之也在一旁接道:“梅岭仙姑……听说她专爱虐杀相貌出众的年轻人……”一边说,一边露出心有戚戚焉的样子。
孟红菱不禁暗暗眯了眯眼睛,这家的小孩怎么回事啊,怎么都喜欢把自己归到受害对象里?
“他们怎样了?也被抓住了吗?”只有热心听众谢藏冰还在急急追问下文。
孟红菱云淡风轻地扫了三位听众一眼:“梅岭仙姑死了,马樊,嗯……他肚腹都破开,肠子流了一地,应该也活不成了吧!”
三位听众都露出惊异神色,过了片刻,还是谢藏冰率先一扬手,叫了声好:“他们都是江湖上恶名累累的凶徒,死了活该!”
梁恒之却道:“你们一下子遇上这三个凶徒,真是不容易。”
孟红菱摇摇头:“才不止这三个呢!这三人都是谭庄主一个人对付的,另外还有别的人。”
谢藏冰张大了嘴:“诶?他一个人打三个吗?!同时?!”
孟红菱矜持地点点头。冯南秋急得努力探过小脑袋:“我舅舅呢?我舅舅打了几个?”
孟红菱低头看看他,竖起两根手指头:“是两兄弟,叫什么风……风云双剑的。”
这些其实她也未曾亲眼所见,都是事后听程俊逸给她和时飞讲的,拉拉杂杂一堆名字诨号的,她也不能全记得很清。
冯南秋一脸茫然,显然不晓得,谢藏冰却叫起来:“神风剑和飞云剑,沈氏兄弟对不对?他们的剑法脱自逍遥派,听说配合起来珠联璧合,天衣无缝……不过比不过我舅舅是不是?”他翘着嘴角得意洋洋地笑起来,“看来还是我们家的剑法更厉害!”说着就抬手捏了个剑诀,在空中嗖嗖比划了几下。
孟红菱用眼角余光瞥着他,心说谢白城厉害又不等于你谢藏冰厉害,你得意个什么劲儿啊!比你厉害的人可多了去了!便继续道:“除了他俩,还有追魂刀房堃和夺魄镖……仇……仇醒!是时飞一个人对付他们两个的!你们知道时飞吗?”
“时飞是屿湖山庄的四大管事之一,是谭庄主的师弟,我们自然是知道的。”梁恒之笑吟吟地答。
孟红菱又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最后还有一个女的,用鞭子的,叫什么……什么百炼金枝,是程俊逸程二公子跟他交的手!”
“程俊逸!”谢藏冰失声叫起来,在大表哥梁恒之嗖地刺过来的目光下,又讪讪加了两个字,“……叔叔。”
孟红菱呆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谢藏冰会叫程俊逸叔叔。但再一想,程俊逸管谢白城叫哥,那的确是长着谢藏冰他们一辈。但光是想象一下程俊逸被人叫叔叔的场景,孟红菱就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谢藏冰瞪了她一眼,扁了扁嘴,忽然道:“那你呢?你跟谁交手的呀?红菱姊姊!”
姊姊两个字,音咬得格外得重。
孟红菱心里咯噔一下,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她……她……她都被捆起来了还能跟谁交手啊……
但这话怎么能说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板着脸道:“我……我就协助时飞,对付了一下仇醒……”
当时仇醒骑的马被时飞一支袖箭射中后腿,跌倒在地,仇醒一个翻身试图甩出飞镖暗算时飞,是她拼尽全力撞了他一下,让他失了准头。二一添作五,不就也能算是她出了些力,帮了时飞一把嘛……
谢藏冰的狐狸眼睛又要眯起来了,孟红菱到底心虚,慌忙转移话题:“说、说起来,当时我们还恰好碰上了谭庄主的一个朋友,叫、叫燕雷平的,也出手帮了忙。”
“漠北名侠燕雷平?!他的天阳掌可是很厉害的!”谢藏冰又叫起来,看向她的眼神忽而变得很是妒忌,半晌方幽幽地嘀咕,“你也太幸运了吧……”
孟红菱愣了愣,没有接话。
谢藏冰悻悻然地晃荡着两条腿,看向梁恒之,噘着嘴道:“恒哥,你瞧瞧,咱们还不如个小丫头见多识广呢!天天练剑,天天练剑,又不给出门去,有什么意思!”
梁恒之却笑道:“你年纪还小,急什么,舅舅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曾离家啊。至于我么,”他神色忽然一变,微微扬起些头,“我是预备最迟……最迟过完年,就要去屿湖山庄,请谭庄主收下我,让我做些事,长些见识!”
谢藏冰一脸惊讶地望着他:“当真?你跟你爹说过了么?”
梁恒之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还没有……我打算回家后跟他说。不过我跟我娘说过了,她倒是赞成的,说离舅舅近,能有个照应。”
谢藏冰看他的眼神顿时也变得艳羡起来,看的孟红菱直想翻白眼,恨不得抓住这个不识人间愁滋味的小少爷的衣领子,好好摇晃摇晃,叫他好好清醒清醒,江湖哪里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小少爷却蓦地又扭头望向她,张嘴便问:“对了,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不会是仇醒干的吧?”
梁恒之脸都白了,唰地伸出手来,可抓谢藏冰人吧,没用,抓他说出口的话吧,抓不回来,只好徒劳地悬在空中颤抖。
孟红菱却并未在意,她抬手轻轻抚了一下额角边那道两寸余长的蜿蜒伤疤,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是别的人害的。”
谢藏冰露出好奇神色,但孟红菱没再回答他。
殷归野和韦澹明的事,在来越州的路上,谭玄叮嘱过她尽量不要提起。她知道谭玄必是还有自己的考量,此刻便缄口不言受伤的真正原因。
梁恒之终于找到空隙插上话了,啪地一下先拍在谢藏冰头上,又转过脸对孟红菱道:“孟姑娘,实在对不住,这小子、这小子在家里无法无天惯了,我一会儿就回禀姨妈罚他!”
孟红菱却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有什么好罚的。对一般女孩儿,这么一道疤或许是很丑,破了相貌,连亲事都不好说了。
但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她还会在乎这些吗?
她刚想说不必,却见谢藏冰在他哥的掌下冲着她笑,眼眸里倒第一次换上一片钦佩之色:“嗨,你真厉害,这样特别像个女侠!”
孟红菱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长廊尽头拐角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有一群人转了出来,快步走向他们这边。
第89章
四人都应声侧目,只见走过来的几人中,当先位于中间的是一位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她衣饰典雅华贵,容貌端庄秀美,想来年轻时定是个羞花闭月的美人。
走在她身侧的是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态度很是恭敬谦和,后面跟着的则是两个身姿窈窕的女使。
孟红菱本能地感到这妇人身份一定不凡,旁边的谢藏冰已经跳下阑干,和梁恒之冯南秋一起站得规规矩矩的,随后三人就一齐恭敬地开了口。
“外祖母!”
“祖母!”
外祖母是梁恒之和冯南秋叫的,祖母却是谢藏冰唤的。
孟红菱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正是谢白城的母亲,赶忙也俯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谢夫人”。
谢夫人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她,梁恒之急忙上前微弓着身子,轻声做着介绍。
谢夫人听他说话,微微点着头,脸上露出一点淡淡笑意,在梁恒之介绍完毕后,对着孟红菱笑道:“孟姑娘,不必多礼,你既是白城的客人,那也就是我们家的客人,有什么需要,就打发人跟锦城说,你就当在自己家一样的。”
孟红菱见她气质高贵,举止优雅,心中还正有些发怵,待听到这番亲切温和的言语,顿时松了一大口气,颇为感激地瞅了谢夫人一眼。
但她也不至于就把主人家的这番待客之辞全盘当真,还是很循规蹈矩地行礼致谢,谢夫人盈盈一笑,目光投向旁边的谢藏冰和冯南秋,语气也变得格外亲昵:“你们几个,怎么跑到廊子上来了?”
谢藏冰晃悠着脑袋道:“嗨,大人们聊天,我们又插不上话,就跑出来透透气呗!”
“你难得能见到舅舅,不跟舅舅多亲近亲近么?”
“我当然想跟舅舅亲近啦!”谢藏冰一本正经地道,“可是他不是正忙着吗?祖母,待会儿能让舅舅指点指点我吗?”
“什么能不能,这是他应该的。不过他大老远回来,先让他歇一歇吧,明日你们几个再缠他去。”谢夫人慈爱地看着几个孙辈,又抚了抚冯南秋的头。
三个人都答应一声,谢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往他们方才出来的那个院落走去。
院中堂上,众人重逢的寒暄和问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正是刚分别落座的时候。
谢白城喝了一口刚端上来的茶,润了润有些冒烟的嗓子,正准备低声问谢锦城这个时候适不适合去见爹娘,刚一转头,就见到谢老夫人走进门来的身影。
众人顿时又都纷纷起身。
谢白城也慌忙放下茶杯,望着一步步走到面前的谢夫人,低头喊了一声“娘”。
谢夫人携了他的手,仰头看着他,一双温柔美目中几乎漾着晶莹泪光,反复摩挲着他的手背,仔仔细细地打量:“你怎么像是瘦了?”
谢白城略略感到一丝尴尬,打小母亲就格外宠爱他,他当然不是不知好歹不懂感激,但他现在都这么大人了……在众人面前还被母亲当小孩子似的,实在有些……没面子。便故作不在意的一笑道:“没有,大概是路上晒黑了,看起来像瘦了。”
谢夫人却道:“哪有这样的事?你打小就晒不黑的,定是在外面受苦了。”
众目睽睽之下,谢白城真想以袖掩面,恨不得摇晃着他娘的肩膀说你儿子都要三十岁了,不在外面闯荡在家里当个纨绔吗?
好在二姐还是仗义的,关键时刻伸出了援手,拉住谢夫人一条手臂笑道:“娘,你怎么眼里只有弟弟?还有客人在呢!”
谢夫人这才如梦方醒似的,转身目光投向了谭玄。
从谢夫人进门时起,谭玄就全神贯注地做好了准备,此时见谢夫人目光向他看来,连忙端正站姿,露出一个最为诚朴可靠的微笑,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叫了一声“谢夫人”。
然而谢夫人看向他的目光却极为复杂,糅合着几许不甘几许无奈,最后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神色从面对儿子的宠溺恢复为平和雍容,微微点头算是回礼,淡然开口道:“谭庄主是贵客,一路跋涉,想必是乏了,我早已命人收拾好了雁来馆,还请谭庄主莫嫌简陋,权且安歇。”
谢白城听着就觉得不对,雁来馆是家里招待客人的居处之一没错,不过第一谭玄好像也不算是客人啊,第二雁来馆位置说好听了叫幽静,说直白些就是最偏僻,尤其远离他所住的景明阁。他原本以为就和姐姐们一家人归省似的,回来就一起住在姐姐以前的院子里,怎么到他就不一样了?
他刚想说话,谢锦城却暗地里狠狠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转脸对谭玄客客气气地笑道:“有什么需要的,谭庄主只管差人告诉我。”
情势如此,谢白城也不好再开口,只得看着谭玄答应,并听由母亲安排跟着来的戴管家引着他先离开。
谭玄走出去时,略略回身看了他一眼,对他宽慰似的一笑,倒让他心里泛起一丝烦闷。
他不是不能理解母亲的想法,把谭玄当客人般高高供起,面子上似乎就要好看些,能避免别人说闲话似的。
其实别人背地里怎么嚼舌根,你又如何管得住呢?还不如自由他们去,横竖日子是自己过自己的,自己能过得好不也就是了?
可是对上母亲殷切牵挂的目光,他也无法在刚回到家时就开这个口和母亲辩驳。
罢了。横竖在家里也不会住太久,之后还是回衡都,回他们自己的家去。
谢夫人挽了他的手,又絮絮地问了许多话。看到一年余未见的母亲似乎额角又添了几许白发,眼尾又多了几条皱纹,再想到衡都和越州之间路途遥远,此生不知还能陪伴母亲多久,谢白城之前心中的一点烦闷也渐渐消散,把在衡都和途中的见闻,捡有趣的一一对母亲说了。
谢夫人如何听不出他是避重就轻,但看这宝贝独子神色安稳,言笑晏晏,显然日子过得不错,刚才那位“贵客”,除了不幸也是个男子之外,好像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这么些年下来,也从未听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大的不睦,唉,为人母者,也无非图儿女生活顺遂安乐罢了,还能求什么呢?
坐下说了一会儿话,谢夫人体恤儿子舟车劳顿,让他先去歇息,反正是刚刚回来,后面说话的机会多得是。
谢白城就先回了自己居住的景明阁。江南多潮湿,比起北方,常起楼阁。他所住的也是一幢二层小楼。当然也早有人在他回来前就打扫干净了。
想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安排应该都是出自锦城之手,倒也难为她细心,里里外外都照顾得周全。
虽说他是父母唯一的儿子,自打落地起,就默认他以后会从父亲手中接过掌门之位,但自从他决意离家北上去找谭玄之时起,他在内心就放弃了对家业的继承。
而二姐锦城自小精明强干,聪慧过人,在大姐和三姐相继出嫁,他也离家之后,就承担起了辅佐父亲、管理门派的重责。她本就与父亲的大弟子、他们的大师兄冯若谷成了婚,冯若谷是从小被父亲收留的孤儿,视师父师娘如再生父母,与锦城成婚,本就如同半入赘,所以后来锦城与他商量,把长子改姓了谢,他也没什么意见。
如今看来,谢藏冰的确是个有天分的孩子,上一年过年他回来时,谢藏冰刚十二岁,潇雨和飞花两套剑法已练得颇有模样,如今再见,身量又长了,想必剑法上也该有所精进了。锦城和师兄看起来也很琴瑟和谐,把家里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心中安然了许多。
他在房里只简单收拾梳洗了一番,换了身衣服,便不敢再耽搁,主动去见父亲,寒铁剑派现任的掌门人,谢祁。
景明阁距离他父母所居的怀雪堂并不远,走得快些,不过片刻就到。
但他却忍不住总想慢一些,再慢一些。
心中既存了这样的想法,步子自然就不由自主地拖沓起来了。
自幼父亲就对他寄予重望,然而……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关也关过,祠堂自然也跪过,最终换来的是他的逃家和父亲的失望。
离开家的第一年,他在衡都盘桓了半年多,临近过年时,他选择了回家。然而家里等待他的不过是父亲的冷漠无视,和母亲不断的低声劝解。
他还是该感谢父亲没有再次把他关起来,过完年后,他再次离家去了衡都。三个姐姐都不断有信给他,告诉他父母还是惦念他的,所以又到过年时,他鼓足勇气,让谭玄和他一起回家,结果换来的却是父亲的大发雷霆,并对谭玄说出了“永远不想再见到他”的话。
谭玄离开了他家,他本想跟他一起走的,但谭玄温声劝他留下,说这里毕竟是他的家,父母姐姐,都是他的骨肉至亲,他会在衡都等他回来。
他只好留下了。
也是在这一年,父亲告诉他,以后家业与门派都会交由二姐一系承继,跟他再无半点关系。
他那时才二十岁,是最年轻气盛的时候,他对父亲说,你要是想,我可以和这个家都没有半点关系。
父亲却突然沉默了。
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父亲会就势继续大骂他,指责他,但父亲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沉默的垂下了头。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的意识到父亲老了。父亲的脊背不再那么笔挺,父亲的身形不再那么高大,甚至显得有那么一点佝偻,那么一点干瘦。
父亲其实一直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从小到大,只在传业授艺时才会对他们严格些,其余时候脾气总是很好,无论对子女还是对弟子,都很关心宠爱,想吃什么玩什么,总是愿意尽量去满足,从来不会过分拘束他们。
但这两年来,充斥在他们父子之间的,只有漫无尽头的争吵和敌意。他甚至不记得上次看到父亲露出笑容,是在什么时候了。
这些都是因为他。因为他的任性,因为他选择追求自己的幸福。
在那一刻,他扪心自问了一下,他确信自己并不后悔已经做出的选择,但他的确在那一刻感到了歉疚。
他没有再跟父亲争吵下去,乖乖在家过完了年。
他们就像达成了某种不必言明的默契,在家里的时候,没有人会提到谭玄,就像这个人不存在,就像他们的关系不存在,他依旧是父母膝下乖巧讨喜的小儿子,他们依旧继续着过去一家人安稳平静的生活,直到过完正月。
生活就这样维系下去了。每到过年,或者家中有事的时候,他就独自回越州去。姐姐们那里要好些,若是去和姐姐见面,谭玄和他一起倒是无妨,只是默默地不出现在父母面前就好。
直到今年过年的时候,他没回越州,一是的确如他在信里对父母说的,东胜楼的事情太忙,他走不开,二是……二是因为上一年回家时,他明显的感觉到了父亲的变化。
其实这种变化早在两三年前就开始了,那就是,父亲的笑容变多了。
从他十八岁从家里逃走那时起,占据父亲面庞的就多是阴翳。后来他们算是半和解以后,父亲虽不再动辄动怒训斥,可也常常露出郁郁寡欢的神色。但近几年,确切的说,是随着谢藏冰逐渐长大,父亲的面庞被笑容占据的时间就越来越多,眼角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多了,恢复了他记忆中温和慈祥的模样。
在去年过年时,父亲吩咐藏冰把潇雨和飞花剑法练来看看,看着在庭下身姿轻盈飞旋、一招一式有模有样的小小少年,父亲笑容满面,容光焕发。
谢藏冰两套剑法练完,高高兴兴地跑回来讨赏,拿着父亲给的小金锞子,被母亲慈爱地揽在怀里擦着额上的汗。大师兄在陪着父亲说话,二姐在教训大儿子不要得意忘形,而她的小儿子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黏在她身边一脸羡慕地看着哥哥。
他坐在旁边也在笑着。
直到他回到衡都之后,这一幕依然常常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渐渐的觉得,或许自己不回去,也没什么关系,甚至,他们会觉得更好些。
毕竟,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所以今年过年的时候,因着事忙,也因着这个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想法,他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留在衡都,和谭玄在一起。
谭玄虽然很高兴他留下,但还是问过几次不回去真的没关系吗。
他说没事,父母身体都挺好,姐姐也把家里照顾得很好。横竖父亲要过六十大寿,到那时再回去。
这一说,就到了现在。
纷至沓来的回忆一点一点铺满这不长的路。他一路行来,就好像又一次走过了那过去的十年。
怀雪堂终于到了。
第90章
阳光洒满了庭院。
庭院一角,半人高的栀子树枝叶苍翠,映衬得花朵如玉般洁白细腻,散发着馥郁香气。树下草丛里散着一朵朵紫色的龙胆花,显出些素雅宁静的意味,又像一只只眼睛,在悄悄注视着他。
廊下有扫洒的仆佣,看见他了,无声地对他行了一礼,旋即以目示意老爷正在屋里。
谢白城对熟悉的老仆点了点头,迈步走上台阶,跨进了门槛。
堂内还是他熟悉的摆设,迎面一套紫檀木嵌螺钿的桌椅,窗外的天光洒落进来,螺钿光彩变幻,很是华美。
谢老爷子年轻时很爱新巧玩意儿,越州邻海,商业发达,他们家各处还有不少老爷子当年搜罗来的稀罕物件,这套桌椅便是他的珍藏之一,不过现在老爷子并不跟他的这套珍藏在一起。
谢白城往周围望了一眼,选择了向右走。
右手边是谢老爷子平时常待的书房。他挑开门口的湘妃竹帘,果然便看到老爷子正坐在窗下一把雕花扶手椅里,面前一张长案,上面堆着几本书,老爷子手里也拿着本册子,正低头翻看着。
谢白城知道他在装模作样。以老爷子的耳力,从他进院子起,就该知道是他来了,这会儿低头不语,不过是要摆摆架子。
他本只想随便行个礼就算了,但眼看着窗外漏进的光线映亮了父亲鬓角的一缕银丝,心里就是一软。心里一软,腿跟着也就软了,双膝落在了地上,给老爷子行了个大礼。
“爹,对不住,儿子回来晚了,没赶上您的六十大寿。”
谢祁没立刻吭声,又翻了一页纸,才淡着声道:“你谢大侠事情自然是忙的,家里这点小事,哪里敢打搅你。”
谢白城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老头说话就是这么讨厌。不过看在老头都六十了的份上,不跟他计较了。
谢祁没听到回音,终于舍得把目光从书册上移开,投向跪在案前的儿子。
他看起来并不像已经六十岁的老者,身材高大,相貌英伟,如果不是发间的几缕霜华和面上的细密皱纹,猛地一看应该还是正当盛年的模样。
不过单就容貌而论,他们父子之间并不非常相似,倒是谢锦城容貌酷肖父亲,都有一种挺拔硬朗的气质。这种硬朗让谢祁看起来的确很有一代宗师的派头,让人一望即生景仰之心。
谢掌门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然后才问:“谭玄人呢?”
倒没想到老爷子自己一上来就直奔主题了。
谢白城道:“你没叫他来见,他自然不敢来。万一贸然来了,你要跟他动手,他还能跟你还手吗?”
谢祁右边的浓眉忍不住颤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才又道:“那意思是还要我去请他啰?”
谢白城道:“请倒不必,你想找他就派人传召一声呗。”他停了一下,抬眼看了看谢祁,“我能坐下了吗?”
谢掌门明显被一口气噎住的样子,瞪了半天眼睛才顺下去,很不大情愿地道:“你坐吧。”
谢公子就麻利地爬了起来,捡了旁边一个圆杌子坐下了。
书房里就浸入了一片沉默。
谢掌门盯着书案,谢公子盯着地砖。
过了好一会儿,谢白城才清了清嗓子道:“虽然没赶上日子……不过寿礼我是带了的,二姐都叫人搬进去了,一会儿礼单该送给你的。”
谢祁瞪了他一眼:“我是图你那点东西吗?”
谢白城又闭嘴观察地砖花纹了。
“说起来,”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谢掌门,他抬目看向儿子,眉头微皱,“你知道谭玄每年都会给我们家送礼吗?”
谢白城愣了,他惊讶地转头看向谢祁,摇了摇头:“不知道。”
谢祁脸上毫无意外的神色:“我料想你也是不知道的。”
谢白城追问道:“他都什么时候送?送什么?”
“时间也没有一定,要么端午前后,要么中秋或者重阳……也就是些寻常节礼,点心衣料,茶团酒水之类。”
谢白城呆了一呆,有些难以置信:“以前怎么都没人告诉我?”
谢祁没吭声。
谢白城蓦地锁起了眉头:“你不会都没收吧?”
谢祁伸手整理着案上书册,语气颇有些不自然:“咳……一开始当然都没收,退也没法退,就都扔了。”
这倒是很符合谢白城对自己爹的认知,不过这话听起来还很有下文的样子。
“一开始没收……也就是说后来收下了?”
谢祁把书册都理成整齐的一摞,才看向儿子,义正辞严地道:“都好好的东西,总是扔掉,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家啊!”
谢白城在心中暗自撇嘴,老头强词夺理的本事依旧风采不减当年。
不过既然人家的礼都收了,看来老头是没什么立场再说把人打出去永远不相见的话了。
只是这送礼的和收礼的人都瞒着他,这算怎么回事,怎么最后把他给绕开了。
算了,这种小事可以之后去拿了谭玄讯问。
“难怪这次我们从衡都出发前,我看他采买各色物品挺熟练的。”谢白城小声嘀咕了一句,而谢祁耳不聋眼不花自然是听见了,听见了便很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在他那个位置上,这些待人接物的场面事,自然比你要强些。”
谢白城只觉一阵无言,老头似乎对他的印象就永远停留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也不想想他在衡都经营东胜楼这几年,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打过交道?他又岂还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富贵小少爷?
算了,跟他争辩这种事也没什么意义,只是老头今天这话风听起来怎么有些不对?话里话外怎么都是夸谭玄的意思?
“听起来,你倒还挺赏识人家的。既赏识,何必当年那么闹腾……”
谢祁却一摆手:“这是两码事。要论起他这个人,那的确……唉,说到底,这么些年,我就一件事实在后悔不已。”
谢白城抬眼瞅瞅他,只见谢祁双眉紧锁,斜眺房梁,的确一副怅恨模样,便问:“何事?”
过了半晌,谢祁才长叹一声,幽幽道:“只恨当初,谭玄第一次登我们家门拜访时,我怎么就叫你要多同他亲近……这些年来,每思及此事,我真是悔得肠子都发青!”
谢白城呆了一下,差点没笑出声来,努力绷住了面孔才斟酌着字眼道:“其实我觉得……这并不算什么。”
当初谭玄第一次登他们家门送拜帖,父亲既是他师父的旧识,也知道这少年来历非凡,功底深厚,于情于理,自然会叫年纪相仿的儿子与这样的少年多来往。
不过即使没有父亲随口一提的这么一句话,就不会有他们的后来吗?
当然不会。
随着年纪渐长,他有时候越发会相信,这世上有些事真的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父亲这不过是无数次反复思量后的无可奈何吧。
他或许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就这么一个珍而重之的儿子,怎么就走上了这么一条路。
这么一想,他忽然就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老爷子。
其实今日爹能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应该意味着他已经选择了默默地接受。
这对父亲来说,一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有些感慨地看向父亲,谢祁却蓦地一挥手:“不说这些了,说这些干嘛!唉,其实我当初倒是想过他和华城是否般配,可是华城自己看上了陈家小子。你们都有本事,一个比一个主意大,眼里哪有我这个父亲!”
谢白城心里刚涌起的那么一点感动一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还打过这种主意呢!
他盯着谢祁,谢老爷子却伸着脖子揭开茶盖杯看了一眼,然后意有所指地咳嗽了一声。
他只好起身去给老爷子把茶续上。
老爷子呷了一口茶汤,才满意地点点头,歪头望向垂手侍立的他:“说说吧,你们之前究竟是怎么回事?陈家那边,余家那边,鸡飞狗跳的。你们到底忙的是什么案子?”
谢白城怔了一下,没想到老爷子会问这个,过了片刻才道:“你们都已经听说了?”
谢祁把头一扬,哂笑了一声:“江湖上早传得沸沸扬扬了。”
谢白城下意识的心里一紧,不过随即又醒悟,这是完全可以料到的事情。
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种惹人注目又透着蹊跷的事,再加上似乎和屿湖山庄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更容易惹人非议了。
再说了,他忽然想起,华城之前还回过家,陈江意也来过,那爹知道这些事,就更不值得奇怪了。
“你听到的消息,是怎么说的?”他抬眼看向父亲。
谢祁略微沉吟了一下才开口:“陈寄余被杀,陈家怀疑是谭玄做的嘛,虽然他好像是有法子洗脱了嫌疑,但陈家依然有人认为是官府包庇之类……而且怎么你也牵扯进去了。余家的事情,也有传言是屿湖山庄在背后指使,要清洗持异见者。话说的自然就不怎么好听……虽然余家是出来辟过谣,说遇袭之事与屿湖山庄无关,但流言这种东西,一旦流传开就不受控制了,谁不喜欢捡些危言耸听的说。”
谢白城默默想了一会,这些并不算出乎意料,应该说这正是对方之前想要达到的效果。
他不由想到谭玄之前曾说过的话,泼脏水未必要泼你一身,只要溅上几滴,你便脏了,臭了,说不清了。
人心之幽微难测,真是令人难有奈何。
“前些日子,陈江意不是来过?他怎么说?”
谢祁轻抚了一下颌下须髯,道:“他能说什么?当然是说一切都是一场误会,自是相信谭玄。还说他爹也是这么想的,之前还把你牵扯进去了,很是过意不去。老陈头还特意写了封信让他捎来,说对你不住,请你得空再去做客。”
谢白城听了不禁微哂,当初在岚霞山上,陈宗念那副模样可是宛如有深仇大恨一般。但他也不愧是出了名的老狐狸,心机深沉,为人老辣。眼见情势不利,顿时就能屈能伸起来。
不过目下真凶已经伏法,虽然还不是全部,但距离能给陈家、余家乃至整个江湖一个清楚交代的日子应该不会远了。
见他一直沉吟不语,谢祁不禁轻叹了口气:“罢了,倘若内情还不方便讲,你就不必说了。我只是感到此中必有蹊跷,有些担心你们……你。”
谢白城蓦地回过神来,赶忙冲着父亲一笑,摇了摇头:“不是……虽然是还不好声张,但只咱们之间说说,总没什么关系的。”
于是便略一思索,把这一路上的始末经过大致说了。
谢祁起先还神情从容地听着,越听眉头却锁得越紧。
谢白城觑着他神色,自然把大泷山山洞里被挟持那一段省去,只说谭玄被殷归野暗算,肩膀受了重伤,但最终还是取了他性命。
谢祁听完良久未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叹了一口气:“谁能料到韦长天竟还有个私生子,闹出这般动静……还不如不要让他遇到殷归野,倒可以平平常常了此一生。”
谢白城没料到老爷子首先的关注点竟是这个,怔了一下便道:“他心术已然不正,只看到个人的恩怨,却没有大是大非,就算遇不到殷归野,恐怕也不会老老实实的过日子。”
“这就是韦长天的不是了,自己走歪了路,最终也害了一双儿女。”谢祁说着,忽然站起身来,转到窗前,负手而立,眺望了一会窗外细密的碧色竹叶。
谢白城望着他,知道老爷子这是在想事情,便不出声,只默默等着。
果然,片刻之后,谢祁又转回头来:“不过关于乔青望涉入其中,你们现在还只有那个韦澹明的口供,却没有任何实际的物证是吗?”
谢白城点了点头。
谢祁长眉紧锁,沉吟了许久,方缓缓道:“乔古道声名在外,在江湖中也是根基深厚。乔青望虽然确实出息不大,但他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就一定做了相应的预备,你们要动乔家,一定要小心慎重。”
谢白城有些诧异地瞧了父亲一眼,他本以为老爷子会叫他离这桩事远些,免得惹麻烦上身,毕竟他们寒铁剑派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奉行低调无争的方针。
似乎是猜到了他的想法,谢祁冲着他微微一笑:“怎么,你以为我会叫你不要掺和进去?”
白城略有些讪讪地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谢祁转头再度望向窗外明净的蓝天,悠然道:“你刚刚还说到了‘大是大非’,乔青望若果真参与导致了孟家的灭门,陈寄余的死,还有屿湖山庄那位蓝姑娘……那这就是‘大非’,若是畏惧麻烦就选择明哲保身,那还怎么配谈一个‘侠’字?”
他说着又转过身来,直直望进谢白城眼里:“你曾祖父买下这片宅邸时,起名叫做‘止园’,止就是‘以剑止杀’之意。他老人家生逢乱世,看多了征战杀伐,才想用手中之剑,护无辜之人,使他们免遭劫难。如今虽是太平盛世,但面对为非作歹、草菅人命之辈,还是当对得起我们手中这柄剑,对得起祖上立下的这份心,而不论要面对的是何人。”
谢白城迎着谢祁的目光,怔怔望了他片刻,忽而一笑:“你既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
谢祁也笑起来,挥了挥手:“你还乔张做致起来了!得了吧,你歇着去吧!”
谢白城行了个礼转身刚走出几步,老爷子的声音忽然又从后面追过来:“哎,你们带的东西里,有没有兰陵酒坊的千重春?”
脚步立时顿了一下,随即谢白城回过身来,无可奈何地看向眼巴巴望着他的老爷子:“带了,我吩咐人先取一坛出来?”
谢祁这时候倒又矜持起来,清了清嗓子,抬手抚摸着须髯:“这个嘛,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谢白城心中暗笑,嘴上却道:“对了,要不要我顺便替你带个话,叫谭玄来见你?”
谢祁脸色却蓦地一僵,随即黑云便紧急集结起来,对着他一沉脸:“不必!我今天不要见他!晾晾他再说!”
谢白城望着他无奈一笑,头一缩,从房里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