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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孟红菱看到这里,已然是心神震荡。怎么也无法想象,平时总是笑呵呵、脾气好得很的父亲,心中竟是做如此想,竟有此等的野心与豪情。怎奈绛伽山上度过的岁月是在她记事以前,她只能隐隐约约的记起自家住的院子,记起几个面目模糊的、曾和她在一起玩耍过的孩子,别的一概没有印象。父亲提到的那些人,她也都不知道。


    但谭玄似乎是非常清楚的,他看得很快,旋即就又翻到下一页去。孟红菱顾不得多想,急急忙忙伸头又囫囵吞枣地看下去。


    “宗天乙暗中勾结江湖之上赫赫有名的大侠乔古道,为他纠集正派力量荡平离火教提供帮助。倘若他真是决意弃暗投明我还敬他是个英雄,可是他竟既要名,也要利。他和乔古道暗中商议,事成后乔古道保举他脱身洗白,安全无虞,而他则事先设法暗地里转移一部分教中钱财,待一切平息后与乔氏平分。如此一来,他既能有光明正大的身份,又能保一世富贵优渥。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这就是韦长天最忠心的手下,可笑,可笑!不过更出乎意料的是,那乔古道侠名远播,声威赫赫,俨然正道巨擘,背地里竟也对钱财如此贪婪!哈哈,什么正道名门,什么大侠君子,不过是名和利前的一条狗!


    “此乃宗天乙最为机密之事,我能得知,实乃因他要偷转钱财,不得不假借我手。于是他便着意笼络我。可是我岂会不知他们的真正打算?这等机密之事,就算宗天乙放心我,乔古道有什么道理也放心我?等到他们事成,那必然只有死人才是最省心的。


    “可是彼时彼地,我已知情,倘若不从,亦必无幸免之理。红菱尚且年幼,失了母亲,再没了父亲,岂能平安长大?即使只为她想,我也不得不先应承下来。更何况此事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开始在为宗天乙办事的同时,也转移一部分钱财到我自己手中。此事我做得极为隐秘,无人能够察觉。这也多亏了那些长老、堂主,各个都以武论功,对经济学问嗤之以鼻,我平日里的工作在他们眼中都是些琐屑杂务,根本没人在意,我才有机会在众人眼皮底下暗度陈仓,还滴水不漏。


    “与此同时,为求自保,我还想方设法留下了一份真实的账本,上面记录了所有为宗天乙效力、转移教内钱财的出入账目。我又借红菱与宗天乙幼子常在一处玩耍,设计偷到了一封宗天乙与乔古道来往的书信。


    “我把这些暗中藏起,寄书于一位远亲,作为保身之凭。一切妥当后不久,乔古道果然率领武林名门正派一起,杀上绛伽山来。


    “然而谁也未曾料到,朝廷竟也参与进来。围攻绛伽山当日,宗天乙带领心腹欲突然发难,擒拿韦长天。谁料韦长天实在悍勇,竟反将他打成重伤。后来的乱战之中,宗天乙身死,乔古道唯恐勾结之事泄露,不敢声张。而我这个一向不为人注意的小人物,却是得以浑水摸鱼。


    “按照事先的计划,我悄悄摸上了金雀崖,成功找到了焚玉神功的秘籍。没想到的是,那本《玉璋经》也放在一起。于是我也把它带走了。然后带着红菱一起躲在我事先准备好的一处秘密地窖中,待到一切平息,才乔装改扮,远走高飞。


    “我盗取焚玉神功秘籍,大半是出于心中不平。多年以来,因为武功低微而备尝艰辛,事到如今,却又如何?尔辈皆为尘土,我却笑到最后,岂不快哉?另一小半,我也想试试能否修习。倘若能够修习有成,往后半生,至少自保无虞。


    “至于那本《玉璋经》,我曾听闻是一部纯粹的心法秘籍,极为艰深。韦长天尚且走火入魔,我自然不敢轻易尝试。但思及韦长天如此珍重,料想必定十分了不得,我也不舍毁去,便将它伪装后藏起。


    “此后我带着红菱东躲西藏,过了一段飘零艰辛的日子。离火教余孽未尽,我策划的所有事情似乎已被发觉,有人暗中追查。另一方面,乔古道也在暗中追踪我的下落。宗天乙允诺他的钱财,他只在事前收下了作为结交之礼的八百两黄金,预备事后分赃的部分他一文也没能拿到。而我是唯一知道下落之人。但比起钱财,他应该更担心我这个知情者走漏消息。


    “后来发生的事也毋需赘言了,总之经过几次改换身份,我终于彻底摆脱了追踪。时间也已经过去六七年,清楚当年之事的人所剩无几。我和红菱的处境总算比较安全。我这才敢拿出当年私藏的钱财,先把账本书信都藏匿妥帖,然后找人买到了两个假户籍身份,带着红菱来到笒川,变成了富商李广才。


    “伪装成一个富商有两个好处,一是拥有大笔钱财别人也不会生疑,二是可以假借经商远游。我几次回到舒夜和绛伽山一带,做了两件事情,一是经过深思熟虑,把焚玉神功绘制成一套画卷,带回笒川慢慢修习。我自信以这种方式,即使光明正大的挂在墙上,也不会引人怀疑。二是试图寻找离火教当年的藏宝之处。可惜此事却未得结果。


    “不过这也罢了。我当年所藏之财已足够花用,贪多必失,反易受其害。后来也就放弃了。


    “述此前情,是为了让你们知道来龙去脉,也好判断眼下情势,下一步该做何等举措。近些年渐闻屿湖山庄之名,背靠朝廷,统御江湖之事,颇有声望。我以为,倘若寻来的是离火教相关之人,你们不妨把钱财和秘籍一并上交,只求托庇平安。倘若是乔古道的人,你们便找到账本和书信,交给屿湖山庄的人去处理。


    “钱财除了店铺经营之用外,其余已经全部置换为田产地契商票等物,慧娘应当知晓。焚玉神功原本已被我毁去,家中那套三十六幅的飞天画就是修习的图谱。你们只要这样说,习武的高手应当立刻能够明白。《玉璋经》则收于我卧房中书架后的暗格内。书架上的小佛像便是机关,向左转动三次,再向右转两次,再向左转两次,就可以打开。


    “和《玉璋经》放在一起的,是一套我仿制的假账本和假书信。为的是以备不时之需,能做敷衍。而真物被我藏在了舒夜城。我本欲将它们和这封信藏在一处,却又担心时间久了,此间不够保险。所以我在舒夜城外知罗山捐了一座文殊菩萨像。在东麓二层,左数第十三尊。佛像下面埋有一个铁匣,账本与书信都在里面。与这封信放在一起的钥匙就是那个铁匣的钥匙,务必收好。


    “唉,吾之半生,尽付此信之中。再之前的往事,不提也罢。年少之时,我也曾欲成就一番功业,上报国家,下孝老母。然而阴错阳差,竟一路坎坷蹉跎。只恨人生不可重来!


    “红菱吾女,慧娘与你虽无母女之实,但终究有母女之名,望你看在为父的份上,照料好她并你两个弟弟。你自己也当细心考察,觅得良人,方可托付终身,切勿被外表或言语瞒骗。你们能安好无恙,我也就瞑目了。


    “多说无益,就此搁笔。惟愿此信无得见天日之时罢!孟远亭,亲笔。”


    孟红菱看完全信,尤其看到最末的殷殷嘱托,泪水已然模糊了视线。然而想到维持家中优渥生活的钱财却是父亲从离火教中盗出,又觉惭愧。但再想到父亲半生飘零坎坷,许多事情也是无奈自保之举,也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真是七上八下,肝肠寸断。


    谭玄却一抖信纸,把它们重新折好,塞回信封里:“你爹可真够仔细的,看来我们还得去一趟知罗山。”


    孟红菱低着头,不知怎的此刻她有些不敢直视谭玄和谢白城,虽然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可她现在却真真切切认识到了自己是“魔教妖人”之女,爹爹这怎么干的都是些偷拐抢骗的勾当呢……


    “《玉璋经》果然是他取走了。”谢白城的声音却忽然响起,“看来他房中那处暗格内,我们推测的少了一本的就是《玉璋经》了。他这是拿去给什么人了?为什么《玉璋经》他却一直放在身边?”


    谭玄道:“大概因为他并不打算修习,所以觉得不甚重要,但又认为是个好东西,所以不知怎么处理好,就干脆随身带着,然后存起来了事吧。”


    孟红菱听他们说着,蓦地想起刚才自己心中浮出的疑问,下意识的抬头:“那个《玉璋经》又是什么?谭庄主你……好像曾经问过我知不知道?”


    谭玄看了她一眼,语气平常地道:“是前朝高人玉璋子所创的一套极高明的内功心法。江湖上失传已久,唯一孤本是发掘前朝遗迹所得,藏于大内。我师父就是修习的这门心法,自然,我也是。”


    孟红菱呆了呆,又问:“那,那韦长天怎么会有的呢?”


    谭玄很有耐心地继续回答:“因为是我们送给他的。朝廷想去除离火教已久,但又不愿动用大军。而且边境用兵,也容易和倞罗发生冲突。所以一直想用尽可能小的代价去办成此事。后来有人想出办法,将被传为顶级内功心法的《玉璋经》做一些小手脚,再设一个局让韦长天以意外的方式得到。他长期修炼焚玉神功,必遭反噬,伤及心脉。传说中《玉璋经》最为浑厚中正,修习之甚至可以疗愈内伤,所以我们推测韦长天得此秘籍,不可能不练。而做的那一点小手脚,却就可以让他初期情况好转,但很快就会走火入魔。”


    孟红菱简直惊呆了,想了半天才傻傻追问:“可韦长天也是很厉害的高手,他、他竟没有发现吗?”


    谭玄已经把刚才搬开的地砖又盖了回去,还踩了两脚,确定已经复原,直起身来道:“也是赌一把。不过应该很难发现,因为是四个大内顶尖高手共同商议完成的,而且最终全书只改了八个字。”


    第62章


    孟红菱真不知道该感叹武学的世界太高深莫测,还是大人的世界太尔虞我诈,总之她小小的脑袋一下子涌进了太多信息,感觉需要好好消化一番。


    谭玄却向她伸出了手:“钥匙,暂且由我保管可以吗?”


    孟红菱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说的是之前交到她手里的那柄黄铜钥匙。之前不知道那是干嘛用的,看了信后才知道关系重大,由她拿着当然不如由谭玄拿着稳妥。她乖乖抬手,把那柄刚被她握热的钥匙放进了谭玄摊开的掌心。


    谭玄把信封捏在手里,似乎打算交给她,她连忙去接,信封在她手掌上空转了一圈却又回去了,她不明所以地看向谭玄,谭玄对她宽慰似的一笑:“这个,暂且也由我保管吧。”


    手重新垂落在身畔。孟红菱低着头,无意识的又转了一圈左腕上的银镯。其实按照爹的设想,这些都该是她的事来着,连继母并两个弟弟,爹都托付给她了。她真无法想象单靠自己面对的话会是怎样的局面。


    虽然爹这么相信她,夸她坚强聪明她是很高兴,但说句实话,能有人倚靠,被人庇护,她更感安心。


    她偷偷瞄着谭玄和谢白城的身影,蓦然惊觉这一路行来,她竟不知何时忘了自己是“无依无靠的天涯孤女”这个念头。


    那两人低声的交谈着,开始往门口走。孟红菱连忙跟上,只听谢白城道:“《玉璋经》会给谁了?谁能知道这在孟远亭手里?”


    谭玄道:“应该是离火教的人。韦长天得到《玉璋经》应该只有他们教中人知道,除非宗天乙告诉过乔古道。但宗天乙既已知道韦长天修习之后走火入魔,再告诉乔古道又有什么意义?”


    谢白城道:“也许告诉他这就是韦长天走火入魔的原因?乔古道也未必对《玉璋经》不眼馋,说不定会觉得韦长天修习出了岔子,自己却未必呢?”


    谭玄想了想才接下去:“孟远亭在信里只提到他们俩图谋钱财,倒没有提到还预备把《玉璋经》弄到手。乔古道既能得名,也能得利,对他而言好处已经足够,宗天乙也犯不着再加码。与其把《玉璋经》都供出来,还不如想法子自己留着,岂不也是一张底牌?二人不过利益勾结,彼此哪能掏心掏肺呢?”


    谢白城觉得他这番分析倒是颇有道理,微微点头。


    说话间他们三人已经走回了门口,时飞和程俊逸依然守在门边,那个管事的汉子也坐在一旁石头上老实等着。


    见他们出来,时飞立刻看向谭玄,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他们已有收获,便轻快地招呼那汉子过来,又取出些钱赏给他,那汉子接是接了,脸上却还愁眉不展,对着谭玄哼哼唧唧:“官爷,万一这主人家寻来了,我该如何……”


    谭玄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这姑娘便是主人家,你不必担心。换把新锁把这里锁好,出了岔子惟你是问!”


    他脸孔一板起来还是很能吓一吓人的,管事汉子顿时把脖子一缩,不再言语了。


    他们便一齐翻身上马,又沿原路回去。


    从绿珠沟出去后,谭玄把信上内容大致地给时飞和程俊逸说了。又说到关键之物还藏在知罗山上的菩萨像底下,但今天已经晚了,来不及再去,只能是先回舒夜住一宿。


    时飞听了之后倒是很振奋,目光灼灼地望向谭玄道:“没想到乔古道竟曾和宗天乙有勾结,如此一来,乔家也就有要除去孟远亭的动机了。乔古道现在在江湖中的声望如日中天,孟远亭所知道的那些秘辛对他的杀伤力可就更大了,确实有可能派他儿子来铲除隐患!乔青望,肯定不无辜!”


    谭玄却语气很沉稳地道:“明日把东西拿到手后再说吧。”


    他们住的是舒夜城里最好的客栈。不过西北边陲之地,建筑风格和中原地区是很不相同的,泥砖垒砌的房舍里,点着无数支牛油大蜡,明晃晃的亮如白昼。矮桌放在地上,底下铺着柔软的毡子可以直接盘腿坐着吃饭。自然也可以请乐师舞姬前来助兴,不过他们是不需要的,婉言谢绝了老板热情地推荐,只要了饭食简单吃了。


    住宿的房间在二楼。舒夜这个地方,白天热,夜里却凉,所以每间屋子里都砌着炉子,放着一篮碳,供客人自己取用。


    谭玄内功深湛,自不觉冷,没去点炉子——房间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毡,已经是够暖和了。


    待他收拾完毕,准备上榻就寝之时,房门却被轻轻地敲响了。


    很轻很柔,如果不是很有规律地响了三声的话,可能会被当成是风吹的。


    谭玄在心底里笑了一下,走过去拨开门闩,门扇吱嘎一声轻响,白城的身影伴着一股水汽,闪了进来。


    谭玄定睛瞧他,显是刚沐浴过,乌发沉沉地散在肩上,身上披着着一件外袍,里面仅着睡觉的白色中衣。


    他捞起白城的手握了握:“冷不冷啊?夜里可凉。”


    “不冷。”谢白城把手缩回去,拽了一下即将从肩头滑落的衣裳,一脸正经严肃地道,“我来是有话跟你说。”


    他说完就望望那榻上铺的洁净柔软的被褥,很干脆的走过去一屁|股坐下,顺势把腿跷上去,再对着谭玄道:“给我倒杯茶。”


    谭玄就拿起架在小茶炉上的黄铜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西北边地的茶饮和其他地方也不相同,从茶砖上敲下碎茶,放水里煮开,再加入奶和少量的盐,像此等住一夜得二两银子的高级客栈,为显待客之诚,还要加些香料进去。


    白城长于江南,哪里喝得惯?勉强抿了三两口,终于是放弃了,又把杯子递回给谭玄:“还是给我白水吧。”


    房里却没有白水,倒是有一瓶葡萄酒。谭玄要去叫人送水来,白城怕麻烦又算了,干脆倒了一杯葡萄酒权当是水,只可惜没有夜光杯来配。


    谭玄在他身边坐下,看着紫红色的酒液染上他的唇瓣,白皙的脖颈上喉结一动,醇馥的酒香幽幽地飘散开来。


    “味道如何?”谭玄问。


    “还不错。”白城晃了一下手中的杯子,抬头冲他微微一笑,“你不尝尝?”


    谭玄就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啜饮了一口。


    入口微涩,随即绽开的是一股甘醇,喝下去后唇齿间还萦绕着酸甜香气。


    “我总疑心你打算买一批酒回衡都去。”谭玄道。


    谢白城“呵”地笑起来,伸手拍拍他的脸颊:“你越来越有老板娘的自觉了。”


    谭玄跟着他笑,看着白城一仰头把剩下的酒喝完,随后手腕轻轻一扬,杯子旋转着划出一条直线,落在桌面上后又原地转了几圈,最后稳稳停下。


    “放心,我没想这些三心二意的事。”白城双手撑在榻上,坐直了身子,扭头望着他,眼神清亮,“说正经的吧,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谭玄有些慵懒地勾起唇角,把问题又抛回去:“你怎么想的呢?”


    谢白城似乎早有准备,张口便道:“你认为《玉璋经》是被离火教中人拿走了,那说明在笒川找到孟远亭的就应该是他们。一路上从宣安,到兰邑,到笒川的暗中盯梢,到白水镇的伏击,处处都是离火教的影子。反而关于乔家,都是些推测,没有更明确的证据。顶多就是蓝娇雪曾在兰邑附近见过乔青望,但那也不算什么。更不用说蓝姑娘已经……”


    他稍稍停下叹了口气,又继续:“总之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是,关于离火教的人有证据,但我们却拿不准他们人在何处——朱贤也许会知道点什么,就是我们要先找得到他。关于乔家人,我们虽没有他们直接参与此事的证据,但明天却可能得到乔古道曾与宗天乙暗通款曲的证据,而且我们能找得到他们。所以我以为,我们还是应当从乔家入手,拿孟远亭的账本和书信作为突破,看他们如何应对。”


    谭玄微微颔首,听他说完,顿时一笑:“如此说来,你也认为这件事背后的确是有乔家和离火教中人的勾结?”


    谢白城点点头:“以前觉得最大的问题是乔家没有理由掺和到这种事里,完全不合情理。但现在动机突然就有了。而且整件事的始末经过拼凑起来,还缺了很关键的一块。把乔家嵌进去就正好了。你不是也说过吗?谁能让陈溪云等人乖乖听话,谁能让陈寄余没有戒心等等。”


    谭玄修长的手指卷起谢白城的一绺墨发,缠在指间慢慢把玩:“其实也未必找不到离火教中人的踪迹。燕雷平提到的那个神焰教,十有八九跟离火教脱不开干系,如果去莳州、昌干一带好好挖一挖,应该能有收获。”


    他说完后没有听到回音,抬头一看,谢白城正用震惊的眼神瞧着他。


    “那可是要去倞罗那边,而且万一仗打起来了怎么办?”谢白城道,“要是只有我和你,我同你一道去倒没什么,难道现在要带着孟红菱去?”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谭玄笑起来,“这话我爱听。”见谢白城眉头都快拧成疙瘩了,他赶忙道,“当然,带着孟红菱去是不合适,甚至带程俊逸去都有些冒险。不过话说回来,去云阳乔家,也不会容易,他们一定不会痛快承认,哪怕证据摆在面前,乔古道也不可能把他的好大儿就这么交给我们。乔青望出了事,不也同样是砸乔家的牌子吗?”


    谢白城这才把眉宇舒展开,温声道:“确实如此,所以我就想着,是不是先回一趟衡都,起码先把孟红菱安置好了,你可以再亲自去找韦兰若问一问,然后另外组织人手。比如把齐雨峰带上,那就稳妥多了。”


    谭玄眉毛一轩:“哦?你还真是很欣赏雨峰啊。”


    谢白城道:“怎么了?你不也很欣赏他,很着意栽培他么?”


    谭玄唇角微微挑起,拖长了声调道:“那能一样吗?”


    谢白城白了他一眼:“你有毛病啊!”


    谭玄嘿嘿笑着伸手去拽他:“谁叫你让我喝酒的?我醉了,我一醉就会变得很小气,可听不得你在我面前夸别的男人。”


    谢白城给他拖着手拉下去,扑在他身上,湿润的长发垂了他一脸。


    谢白城道:“我看你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小气。”


    谭玄拨开他的发丝,捧住他的脸,微眯着眼睛盯着他:“嘿呀,给你发现了。没错,我就是很小气,我这耳朵只能听你夸我。”


    “毛病兮兮的。”谢白城很干脆地给他下了论断,挣扎着想起身,“我认认真真来跟你谈事情,你看你有个正经吗?”


    “我哪不正经了?”谭玄敛了笑容,努力摆出一副严肃样子,“这不是你都想的好好的了吗?从乔家人下手,先回衡都,安置好孟红菱,带上齐雨峰,你说的都对,我打算就照着办。”


    谢白城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搭在他胸前,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似是没想到他这么从谏如流。


    谭玄就又去摩挲他的小臂,一边思索一边说下去:“去见一见韦兰若也可以,甚至可以带孟红菱去见她。我还想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把乔古道和乔青望从云阳调到衡都,或者别的地方也行。”


    谢白城眼神一动:“你怕他们在云阳会撕破脸闹起来?”


    “他们可是地头蛇,云阳是他们的场子,对我们不利。衡都是我们的场子,天子脚下,他们再怎样也闹不出什么大动静,是最优之选。不过他们也不傻,没有必要衡都是万万不会来的。所以别的地方也行,总之不能让他们占据地利。”谭玄说着,抬手替白城拢了拢外袍,“还有,咱们到了定西路之后,消息不通畅,待回过头,我还想看看陈溪云他们有消息了没有。他们总不能一直与世隔绝下去,家里出的事难道就传不进他们耳朵?”


    谢白城闻言点了点头,看向谭玄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拿到东西,就回衡都去?”


    谭玄仰靠在榻上看他,忽然咧嘴一笑:“说到回衡都,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说,不过又不敢,因为说了你肯定会揍我。”


    谢白城有些莫名其妙,看他笑得样子已经觉得很欠揍了,努力控制住了给他一拳的念头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他一定是想叫他也留在衡都,脱开此事,不禁皱眉:“觉得会被揍就不要啰嗦。我们可是说好了不再提的。”


    “是了是了,咱们先好好的回衡都去。”谭玄讨好地说着,伸手去拉他的胳膊。


    谢白城却把胳膊一抽,站起身来:“好了,话既说完了,我就回去睡了。”


    谭玄伸着一只手,呆呆地望着他:“你还要回去?”


    看他那副傻样,谢白城不禁好笑,但脸上却故意忍住了,正色道:“自然,我留在你这干嘛?”


    “你回去还冷榻冷被的,多没意思啊。”


    “睡觉要什么意思?”谢白城边说边往门口走,“骑了这么多日马,浑身都疼,我要好好睡一觉,你不要烦我。”


    他说着话,手指已经搭在了门扉上,身后却追来了谭玄的声音:“那亲一下都不行吗?亲一下再走嘛!”


    谢白城回过头去,只见谭玄半坐在榻上,正对着他笑。


    他脸上冷硬刚毅的线条随着笑容的绽开,变得柔和了许多,甚至透出了几分天真烂漫的意味。


    谢白城注视着他,注视着他亮若朗星的眼眸,没来由的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好像忽然回到了十六岁,回到了他们在海棠花下初见的时候。


    他很想去亲吻那个少年。


    但他决定今晚要故意气一气这个三十岁的大人。所以他抿唇笑了一下:“不、要!”


    他说完就转过身,让乌黑的发梢在空中甩出一个悠扬的弧度,推门出去了。


    第63章


    翌日一早,他们就都起来洗漱吃饭,估摸着城门差不多该开了,就骑上马出发。


    知罗山在舒夜城西边五十里开外,就算策马急行,也要一个多时辰。到了知罗山下,勉强骑马又走了五六里,山路越发狭窄曲折,只好下来把马匹寄存在道旁的脚店里,再继续往上走。


    知罗山上有一座方圆百里颇具声名的乐净禅寺,起先是上任主持大发宏愿,开始在山壁上开凿石窟,雕刻西天诸佛。后来渐渐开始有人认捐,只要捐得香火钱,也可以请石匠为自己开窟刻像,被认为是有大功德的事。于是佛像就越捐越多,石窟开了满山。


    好在孟远亭清楚地交代了他捐的佛像具体在哪,他们一路寻去,还算顺利的就找到了那尊文殊菩萨像。雕刻的刀工实在算不得高明,不过毕竟年代不久,佛像底座上的落款“优婆赛魏常简”清晰可见。


    这就确信无疑了。虽说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山上人迹罕至,清冷疏落,但这些佛像好歹名义上都是归乐净禅寺管理,偶尔有小沙弥拖着大扫帚在扫地,或是奉命挨个的念经礼赞。


    于是也少不得祭出官家身份来图方便,也不用请人帮忙,时飞和程俊逸抢在前头,拿着铁锹各挖了两盏茶的工夫,地上已经给他们挖出了一个洞,直通到佛像正下方,果然如信中所言,挖出一只一尺见方的、被厚油毡布包裹着的铁匣子。


    把油毡布一层层打开,里面的铁匣未受过风雨侵蚀,保存得还相当完好,拿出黄铜钥匙插|入锁孔一转,“咔嚓”一声轻响就打开了。


    里面的一摞书册也是用油纸包着,孟远亭生性细致周密,可见一斑。


    谭玄把东西拿到手后首先打开书信一观。


    信上内容不多,不过寥寥数句,笔走龙蛇,字迹很是有豪阔之气。


    谭玄一眼扫过,见乔古道在信中称宗天乙为“贤弟”,又只提了一句“前日事物已收到,多谢美意”,后面是一些让他放心,督促他尽快筹备妥当之语,还有一句“贤弟勿忧,愚兄既已允诺,绝无反悔变卦之理。已为弟于庆州相看庄园一座,风物流丽,日后便为近邻,不亦美哉”。看得出来,乔古道当年也很是谨慎,并不敢在书信中写下什么露骨之语,含含糊糊,如云遮雾罩。


    按理说这书信收到后应是烧掉为妥,但既能给孟远亭设法窃取到手,说明宗天乙根本没有毁去。


    冒险留下的理由,应该是也想留为把柄,并不信任乔古道。


    老乔这做人也不是很成功啊。谭玄心中感慨,又翻开账本大致看了看,然而这实非他所长,还不如交给旁边的谢老板过过目。


    谢老板接过去翻了一会儿,给他指出几条可疑的账目,此刻在外当然不及细瞧,回头仔细查看了,再跟之前孟远亭造假的那一套比对,应该更能有收获。


    这么会子工夫,时飞和程俊逸已经把挖出的坑又填好了,便先把拿到的东西收拾妥当,一齐踏上回舒夜的路。


    这一路颠簸跌宕,所为就是这一匣的东西了。


    谭玄把用油布裹好的铁匣系到马鞍上时,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封书信写得言辞暧昧,恐怕当不得什么铁证,虽然可以坐实乔古道和宗天乙有勾结,但很难证明他收了钱财,或是还预备瓜分一大笔钱。于他名誉当然有损,但还可以强行解释为“成大事不拘小节”。那几本账本肯定是有价值的,但乔古道来个死不承认,宗天乙和孟远亭又都死无对证,还是有些棘手。


    不过他们手里还有孟远亭亲笔书信一封,详细记叙了当年往事。


    这虽非铁证,不足以支持把案子稳妥的办下来,但也有些“泼脏水”的真谛——只要在江湖上流传开去,乔古道的名声就不是白璧无瑕了,那这武林盟主自然也是没法当下去的。


    别看表面上花团锦簇,群雄敬服。树大了招风,背地里巴望着乔家坍台的可不会少。有人是纯粹眼热,有人可是暗中憋着股劲,巴不得能取而代之呢。


    所以终归还是会有用的。


    可以在入关后放出消息,着人下帖去请乔古道父子,请到某地有事一叙。只要稍微透露些是所为何事的风声,他恐怕很难在家里坐得住。


    来回路上耗费时间太久,回到舒夜城,时间已然不早了。马跑了一天也乏了,都在马厩里没精打采的吃草。勉强连夜出城,那这一宿可就要睡在野地里,这自然犯不着。所以晚饭时,谭玄告诉三个年轻人,今晚收拾好东西,明天一早就出发。


    这是他们在舒夜过的第二夜,也是最后一夜。孟红菱多少有些不舍,这里是她和孟远亭相依为命、漂泊流离的最后一站,到了笒川不久,孟远亭就续娶了慧娘。


    重回故地,还是勾起了她不少儿时的回忆,但这毕竟不是游山玩水,她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也没能再去见乌日娜大婶一面,更没见到当年犹如姐姐一般关爱照料她的塔拉姑娘,让她有些遗憾。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乖乖地听从安排,回到房间,把自己不多的几件衣裳都整理好了。


    五个人五间房,她还是当中居住,左边是谭玄,右边是时飞。她收拾完东西,就早早躺下歇息,长途的奔波对于她这么个武功平平的小姑娘来说,还是太劳累了。


    所以她不知道,谭玄特意叫了谢白城去他房里,用的名目是,账本书信都在他那,干系重大,所以共同保管为安。也不知道快三更天,外面万籁俱寂的时候,时飞按照谭玄的吩咐,悄悄摸过来,和他们两人换了房间。


    目的依然是为了证据的安全。


    毕竟这里是舒夜城,是靠近倞罗、靠近离火教旧地、靠近那个传说中新崛起的神焰教地盘的地方。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小心些总不为过。倘若真的有暗中盯梢的人,试图半夜摸进来偷盗证据,他们半夜悄悄调换房间,就能让对方扑个空。


    谭玄和谢白城都没敢真的熟睡,二人皆和衣而卧,铁匣放在榻边几案上。


    这样的日子恐怕还要过一段时间,等到他们离开定西路,回到关内,应该要好一些。尤其他们已经决定不再走来时旧路,另选一路,避开接近庆州和云阳。


    然而到了四更天左右的时候,谢白城还是坚持不住了,迷迷糊糊地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睡着了还做梦。


    梦里还在看账本,不过这次看的是东胜楼的账本。他不在衡都几个月,东胜楼生意兴隆,利润丰厚。他还在梦里跟谭玄说呢,咱们换处大些的宅院吧,你不是还准备养孟红菱吗?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当啷”一声响,接着是杯盘打碎的声音,他蓦地睁开眼睛立刻弹起,与此同时传入耳朵的是时飞的一声断喝:“什么人?!”


    还真出事了?!他急忙转头看向谭玄,只见谭玄早已握住刀柄,浑身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但只是“待发”,他没有动。


    深夜的寂静让那间屋子里的响动纤毫毕现,兵刃交击声,桌椅翻倒声,时飞怒斥声,一时齐发。不过片刻功夫,只听窗扇碎裂的“咔嚓”声骤然响起,有人“嗖”地一下从房内跃出。几乎是同时,谭玄“啪”地推开窗户,就见一道黑影似流星般直投客栈院墙,而时飞紧随其后也跃出窗户急追而去。


    时飞轻功出色,那人竟也不遑多让,在前面一路几个纵跃起落,踏着周围房顶一路往东南方向而去。时飞当然跟在后面,一路尾随,紧紧咬住。


    时飞会不会吃亏?对方会不会还有后手埋伏?谢白城扫了谭玄一眼,握住浮雪,他很想跟上去接应时飞,只要谭玄留下,这里应该不打紧——


    隔壁的门扇猛然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紧跟而起的是孟红菱的一声尖叫。


    谭玄立刻伸手在窗框上一按,整个人如腾空大鸟一般掠出窗外,半空中丢下一句:“看好东西!”随即抓住被推开的窗扇借力飞向隔壁房间,长腿一踹,紧闭的窗户应声破碎。


    隔壁房间登时响起一连串的金铁交击之声。


    谢白城返身回到几案旁,下意识的伸手把铁匣抱在怀里,犹豫了一瞬,还是提着浮雪掠出门外。


    刚到走廊上,就见程俊逸穿着里衣、头发蓬乱地也冲出了房门,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握着他的剑,与他目光交汇,满是茫然和惊讶。


    谢白城刚要张口叫他沉住气,却见眼前孟红菱的房间里倏的飞出一个人影,撞破了走廊阑干,直跌下楼去。他连忙上前一步低头观瞧,只见那人一手捂着肋下,动作却依旧敏捷,就地一滚即刻弹起,然后就往客栈大门冲去。


    这一番响动当然也惊动了其他住客和店家,但刀光剑影的,谁敢管这闲事?住客推开门瞧一眼,立马缩回头搬椅子抵门,值夜的伙计刚爬起来站在店门口,见那个黑衣人影手持闪亮利刃冲过来,尖叫着就跌坐一旁。


    程俊逸下意识的想追上去,谢白城急忙叫住他:“不忙!”他说着转头看向房间里面,正看到一人挟持着孟红菱,同时以手中一柄弯刀与谭玄交战。


    房间终归狭小,那人又时刻拿孟红菱挡在身前,谭玄自然束手束脚,谢白城正欲提剑从后面与谭玄夹击此人,那人却突然把孟红菱往谭玄的刀锋上一推,谭玄急忙垂刀避开,一手接住孟红菱,那人趁此时机纵身扑向窗口,一跃而下。


    谢白城追进房里,就见孟红菱被谭玄迎面推过来,他赶紧侧转剑锋,扶住小姑娘,只听谭玄丢下一句“交给你了”,然后跟着之前那人跳出窗外。


    一股血腥味飘进鼻腔。谢白城心里猛地一跳,低头就见孟红菱靠在他怀里,表情痛苦,左边衣袖和前襟都染满了鲜血。


    “你怎么样?”谢白城连忙放下手中东西,扶住孟红菱双肩,孟红菱咬紧牙关,摇了摇头:“我没事!一点小伤!”


    程俊逸也跟着进了屋,一眼看见鲜血淋漓,赶紧上前蹲下,打开药箱。


    谢白城掀开了孟红菱的衣袖,她伤在左手小臂上,大概是惊慌之中下意识的格挡,深可见骨,此刻血还没有止住,汩汩往外流着。


    白城便出手点了她伤口周围几处穴位,尽量止住出血,随后便交给程俊逸,自己起身走到窗前,只见窗外一片黑沉沉的天,附近民居有几间窗内亮起了灯火,但无论谭玄、时飞还是他们追踪的人,都无踪无迹。


    如果两拨人是一伙的,他们很可能会往一处逃窜。以刚才那人一直挟持着孟红菱来看,他应该自知不是谭玄对手。只要对方没有故意设下埋伏,谭玄擒获那人不会花太久时间。


    但倘若对方是故意诱他追出,有人暗中接应,那就……


    谢白城强自按下这个念头。应该不会。来人或许还是想对孟红菱下手的。或许是先探明了他们各自住哪个房间,第一个人的目的是诱走谭玄,然后趁乱再来两个人掠走孟红菱。只是没想到他们换了房间,住在原本属于谭玄房间里的是时飞。导致第二拨人和谭玄交手,没能达成目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首先要处理好眼前的事。谭玄说了交给他了,他就得把一切安排好。


    现下他们所住的房间已然暴露,不能保证后续就没有人来,不如暂且换个地方安身。


    想到此处,谢白城转身回到程俊逸和孟红菱身边,孟红菱坐在地上,手臂伤处已经整整齐齐地包上了白色软布。小姑娘非常坚强,一滴眼泪都没流,咬着嘴唇把袖子重新放下,程俊逸则忙着把药箱整理收拾好。


    谢白城正欲伸手拉孟红菱起来,动作忽然一怔。他猛地转过头,瞪向窗外。


    破开的窗外涌进来一阵寒风,风里带着明显的焦糊味道。


    第64章


    “走水了!走水了!”一声苍老而凄厉地喊叫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伴着这声嘶喊,谢白城已经看见一楼东南角燃起了熊熊烈火。西北边陲,春天里风大,风助火势,火势如狂。炽红的火舌沿着墙壁肆意舔舐着木质的窗框,吞咬着帘幕帷幔,然后燃得更旺,蔓延地更快。


    比火舌速度更快的是浓烟。滚滚黑烟飞快升腾,不放过任何一条细小的缝隙,转瞬间就钻入各个房间。顿时整座客栈惊叫声响成一片。


    这不是一般的起火!


    谢白城在瞬间就捕捉到了夹杂在焦糊味中的那一缕油烟气。


    有人故意纵火。火势才会一眨眼就蔓延开,才会骤然火起就铺天盖地来势汹汹。


    “谢哥哥,咱们快走吧!”程俊逸在他身后担忧又焦急地喊,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孟红菱的一阵激烈地咳嗽。


    谢白城转过身来,拿起浮雪飞快地从被褥上割了三块布,此刻也顾不了许多,就用屋里的茶水浇上去,全部打湿了,再分给孟红菱和程俊逸一人一块。


    “捂住口鼻!”谢白城一边吩咐,一边和程俊逸一左一右搀扶起孟红菱,一齐急趋门外。


    房门甫一打开,外面已是乱成一锅粥,住宿的其他客人大都衣衫不整,哭爹喊娘地在走廊上奔跑。走廊狭窄,人挤在一处,反而彼此推搡行走缓慢。他们门前阑干之前被那黑衣人撞坏,此刻一个瘦小的汉子被人推挤着,脚下不稳,身子一歪,竟从这坏掉的阑干处惨叫着摔了下去,坠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旁边的女人搞不清状况,只吓得大叫:“楼要烧塌了!楼要烧塌了!”如此一来,人群更加混乱,哭声叫声骂声喊救命声混做一团。


    这样下去怕是不用火烧烟熏,人挤人都要挤出事来。虽然担心会有敌人混在人群中图谋不轨,但看看那些被挤得鬓歪帽斜的妇孺老人,却也不能坐视不理。


    谢白城把孟红菱和程俊逸稍稍往后推了一下,示意他们稍等,自己一脚跨出门去大喝道:“不要推挤!大家贴着墙壁,弯下腰走!用衣袖手帕捂住口鼻!让老弱妇孺先行!他们更受不住!”


    两个强壮的男人正从房里出来,一巴掌推开一个老者欲要抢道,听他这么说,其中一人一边抬脚踹着旁边的人,一边回头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直娘贼!老子凭什么让!”


    话音未落,一道寒芒却已经直指他的鼻尖,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脖子,刚想嘴硬再叫“你动老子试试”,目光却触到长剑后面那双冰冷如霜的眸子。


    那双眼眸中的寒意让他在楼下扑来的热浪里都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狂言便冰结在口中,再说不出来了。


    谢白城一手扶起老人,把他往前送去。在浮雪的熠熠寒光之下,之前挤作一团的人群很快就有了条理,人们依照他的吩咐,弯下腰背,捂着口鼻,快速地跑下楼梯。


    这时程俊逸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扶着孟红菱也快步走了过来,谢白城刚准备跟他们一起下去,蓦地一惊,转头望向身后的房间门口:“糟了,匣子!”


    他立时抽身往回跑,程俊逸急的大叫:“谢哥哥,火势大了!不要管了!”


    “你们先出去!”谢白城丢下这么一句话,身影已投入房门里去。


    程俊逸没有办法,虽然孟红菱在旁边轻声的说:“我没事,你去帮谢公子!”但她明明失了那么多血,他怎么能真的丢下她不管呢?!火势已经越来越大,不但有从一楼往上烧的,还有从楼顶往下烧的。这把火是故意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程俊逸用力跺了一下地,扶着孟红菱,佝偻着腰就往楼下跑。他已打定主意,把孟红菱送到门外相对安全的地方,倘若谢白城还没出来,他再返身回去找他!谭庄主不在的这个时候,他绝不能让谢哥哥出任何事!


    谢白城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火势已经通过窗户蔓延进了房内。焰光在床榻上跳跃,浓烟在房顶下聚集。呛人的气温伴着热浪扑面而来,他顿时咳嗽起来,赶忙拿布条捂住口鼻,一眼便看见那只铁匣还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


    白城一把抓起匣子,匣子表面的铁皮被附近的火焰已经烤得几乎烫手,但现在也顾不得了,他把匣子抱在怀里,转身再度冲出房门。


    外面已是一片火海。


    烛台上插得无数只牛油大蜡在此刻一齐熊熊燃烧起来,整个大厅甚至比白天还要明亮,犹如烈日当空。


    谢白城把外袍后摆掀起来盖在头上,飞快地避开燃烧着的阑干和门板,以最快的速度掠下楼梯。


    “谢哥哥!”他刚落足在一楼,就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大吼,随即看到一个模糊的高大身影,披着不知从哪来的、淋湿的外衣冲了进来。


    这孩子怎么这么缺心眼儿啊!谢白城不禁急了,这么大火还跑回来干嘛?更何况他怎么能丢下孟红菱一个人?


    谢白城提气纵身,掠向门口,程俊逸一张俊脸已经被熏得发黑,见到他却蓦地眼睛一亮,露出笑容:“谢哥哥,你没事就好!”


    谢白城顾不得跟他搭话,挥手示意他一起往外冲,程俊逸试图拿下身上披着的湿衣裳给他,这时“哗啦”几声,几桶水泼在了大门前,门口火势顿减,想来是周围民众被惊动,自发的来救火了。


    趁着这个机会,谢白城和程俊逸立刻一前一后跃出了门去。


    饶是如此,身上衣袍也被燎出了几个大洞,连头发都被烧焦了几缕,发出难闻的气味。


    但好在人没事。人没事是最重要的。


    谢白城稍稍松了一口气,目光扫过人群,开始寻找孟红菱的身影。


    他现在所在的,是客栈门外的一块青石空地,此刻空地上或坐或站,满是劫后余生的男女老少。有人衣着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有人望着熊熊烈焰,嘴里喃喃咒骂着灾难;有人拍着膝盖,大声嚎哭着自己的损失;有人相互搀扶,庆幸彼此都还活着。谢白城的目光一一从他们身上掠过,心中愈加感到沉重。


    这明显是人为的大火究竟是谁放的?是冲他们而来的?冲他们而来何必搞这么大的动静?


    倘若真是冲他们来的,能放这样大一场火,等待谭玄和时飞的又会是什么?


    他强压心中不安,张口问旁边拍打着衣裳的程俊逸:“红菱呢?”


    程俊逸道:“嗯?我叫她在外面等着,我去找你。”顿了顿又道,“她不会乱跑的,她很懂事的。”


    谢白城心道我自然知道她很明事理,但现在局势不明,诡谲难测,孟红菱最为危险,怎可放她一人呢?然而俊逸毕竟也是担心他,何况如果不是他情急下忘了铁匣又回去拿,他们也不会分开。


    便也不忍说什么,只继续在人群中寻找孟红菱的身影。


    “救命啊!救救我爹吧!行行好,谁能救救我爹啊!”一声悲怆地哭喊蓦地响起,程俊逸和谢白城都下意识的扭头去看,只见附近一排灌木旁的地上,躺着一个老者,那老者衣衫褴褛,露出来的手臂上呈现大片烧伤的痕迹,见之触目,此刻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昏迷,一动不动。旁边有个中年男子正在仓皇哭叫。


    周围的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瞧着,却无一人上前。看那父子二人的服饰,当是某位住宿者的家仆随从,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管这些下人的死活。


    程俊逸却握紧了拳头,面露不忍之色。谢白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对他道:“去吧,我去找红菱。”


    程俊逸对他点点头,连忙向那对父子跑去。


    谢白城转头再度看向空地上的人群,是不是因为有人来救火了,孟红菱觉得站在门口挡住了人家,所以走到偏僻些的地方去了?


    可是她应该不会走得太远,她应该在能一眼看到客栈门口的地方,才能及时看到他们俩出来没有,跟他们汇合。


    她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到处乱跑。


    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情况?会不会也有人受伤求助,她手里拿着程俊逸的药箱,试图去帮别人?


    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谢白城开始把目光往街边、往角落里扫。


    可还是一无所获。


    他边寻找边往前走,没有注意到旁边渐渐有人把目光聚集到他身上,甚至渐渐开始交头接耳。


    “就是他!”一个男声突然高喝,“就是他们一伙人害的!之前有人来袭击,也是找的他们!这火跟他们分不开干系!”


    “灾星!”又一个女声叫道。


    “扫把星!”一个苍老的男声叫道。


    谢白城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他能说什么呢?他能去出言辩驳吗?他们其实说得也没错,有很大可能,就是因为他们住在这家客栈,才招致了这场铺天盖地的大火。


    “嘭!”斜刺里忽然砸过一只鞋子。


    他当然可以避开的,但他没有,任由那只鞋砸在他的肩头,然后滚落到地上。


    “灾星!”


    “都怪你们!”


    “害我们跟着倒了大霉!”


    咒骂声此起彼伏,飞过来的除了鞋子,还多了就地取材的石子。


    一块带有尖锐棱角的石子蓦地砸到他的额角,一阵刺痛,随后就感到有一股热流顺着肌肤缓缓淌下。


    谢白城蓦然抬起头,一旁咒骂他的那些人倏的一下全闭了嘴,充满戒备和恐惧地望着他。


    他手里还提着银亮的浮雪。


    但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对那些人露出了一抹抱歉的苦笑。随后就转头,匆匆用衣袖摁了一下额角的伤口,然后加快了脚步。


    他可以理解这些人无处发泄的愤怒,他愿意给他们好好地赔罪,但目前,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找到孟红菱。


    他已经走到了客栈前空地的边缘,再往前就是道路,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没看到孟红菱的身影,心中不好的感觉越发鲜明,口唇间甚至泛起了一缕铁锈的味道。


    不会真的就这么巧?就这么短短一瞬,就出事了?


    道路往前走十几步,就是一处十字路口,此刻正不断的有人端着水盆、提着水桶赶过来救火。


    谢白城却逆他们而行。他刚刚走到路口,蓦然看到路边一座房舍的台阶前,扔着一只长条木箱。


    那正是程俊逸的药箱!


    他的药箱怎么会在这里?!那孟红菱呢?孟红菱会在哪里?


    还未容他想完,只听见头顶倏地落下一道优雅悦耳的男声:“谢公子。”


    声音夹在猎猎风中扑面而来,谢白城不禁骤然握紧了浮雪的剑柄,缓缓抬起了头。


    第65章


    谢白城刚一抬起头,就看到了孟红菱。


    她双臂反剪,被人用绳索拦腰捆住,嘴里绑着一根布条,让她只能发出吚吚呜呜地闷响。


    而抓着她的,是站在她身后的一个男人。这男人穿带兜帽的黑色斗篷,整张脸笼在阴影里,只能看到轮廓分明的下颌,和微微勾起弧度的薄唇。


    另有两人,分立于他们身后侧,一个手持长剑,一个按在腰间一对小斧上。皆是黑布蒙面,看不清脸孔。


    “谢公子这般行色匆匆,所为何事?”刚才说话的就是兜帽男子,此刻开口的也还是他。声音醇和悦耳,语气中透着明显的傲慢和戏谑。


    谢白城看着他,脑海中拼命回想着是否曾听过这个声音,却一无所获。从隐约可见的下半张脸看来,此人似乎带有着明显的胡人血统。


    ——胡汉混血?!


    “你们想要什么?”谢白城非常冷静地问。夜风从他面前飕飕而过,充溢着焦糊味道。事已至此,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布局周密。别看明处只有三个人,暗地里,深巷中,未必没有别的埋伏。为今之计,唯有尽量拖延,程俊逸给那人治疗完毕,还不见他们身影,必然会来寻找,亦或谭玄和时飞会发现情况不对,回到此地,到那时——


    “那只铁匣,还请谢公子放下吧。”兜帽男子又道。他身后持剑之人稍稍上前半步,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兜帽男子呵呵笑着点了点头,答了一句“我自知道”。


    谢白城故意动作缓慢地把怀中铁匣放在地上,再慢慢起身后退一步。


    “剑。”那男子下颌微抬,示意道,“踢远些。”


    谢白城看他一眼,没有立刻照办。那男子空着的一只手顿时一翻,一把银亮的匕首蓦地抵在孟红菱腰间,他带着笑意道:“少女腰肢,韧如杨柳,不知刺上几刺,是什么滋味?”


    孟红菱用力挣扎,发出“呜呜”低吼,怎奈绳索结实非常,丝毫撼动不得。


    谢白城抬起左手示意那人不要动,缓缓把浮雪放在地上,站起身后再看那人一眼,那人懒洋洋地又重复一遍:“踢远些。”


    谢白城无法,只得踢了一脚,浮雪当啷作响地滚了几滚,跌出两尺开外。


    “唰”地一声响,谢白城只觉头顶上一暗,那三人挟着孟红菱,如大鸟般从房上直掠而下。


    “谢公子,久别重逢,甚是可喜啊!”那兜帽男子声中带笑,却又阴冷入骨,仿佛那披风罩着的,是一条吐着鲜红信子的毒蛇。


    谢白城悚然一惊,双眉紧锁望向那人。


    那男子意态从容地把兜帽往下一掀,露出一张轮廓鲜明的英俊面庞,肤白眉浓,鼻高目深,薄唇嫣红,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模样。


    谢白城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是你?!”


    那男子淡然一笑,颔首道:“不错,不过我不叫苏罗支,我叫韦澹明。”


    谢白城的确曾见过他。不过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正是初春,他回越州过完年刚匆匆赶回衡都,一场倒春寒的大雪让京城内外又变得银装素裹。富贵人家踏雪寻梅,风雅优游。贫寒百姓却就受了苦,精打细算勉强支撑着过完寒冬,再无余钱多买柴炭,只能咬牙苦捱。


    东胜楼惯例拿出钱财买了一批木炭赈济百姓,有人来领炭时求告说大雪压塌了城西边墙根下一排棚户,那里住的都是些苟延残喘的老弱,倘若不能有个安身处,只怕没两天都要冻饿而死。他就亲自带人去查看,雇了人把棚屋重新修缮起来。不料回来途中忽而遇到一个晕倒在雪地里的少年。


    他命人把这少年带回东胜楼,给他衣物饮食,这少年才渐渐清醒过来。他明显是个胡汉混血儿,这在衡都虽不罕见,但这少年容貌俊美非常,举止也颇文雅,倒不像寻常出身,众人便询问他是何缘故,衣衫单薄地倒在雪地里,差点送了小命。


    这少年自称叫苏罗支,父亲是一位倞罗富商。他是父亲宠爱的汉人小妾所生,只是母亲早逝,他不受嫡出的兄长的待见。后来父亲也去世了,兄长却违背父亲的遗愿,一分钱家产也不分给他,还派人毒打他,陷害他,把他赶出门去,企图逼死他。


    听他哭哭啼啼说得可怜,众人都不禁心生怜悯。谢白城也出言安慰他,可以暂且栖身于东胜楼,他认识些朋友,或许可以帮他讨回公道。


    少年自是千恩万谢,尤其对白城表现得非常亲近,似乎非常仰慕他。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在东胜楼住了几日将养身体,少年也十分勤快,嘴巴又甜,很得其他人欢心,因他容貌俊美,来光顾的年轻女客都忽然增多了。谢白城却觉得这少年年纪不大,却实在很精明,很会察言观色。这样精明的人,怎么会如他描述一般被兄长算计得束手无策?


    少年十分亲近他,甚至提出想要住到他家里去,充做小厮听他差遣,以为报恩。被他谢绝了。彼时温容直还在刑部供职,谢白城便说可以帮他引荐,把家中事务说清楚,可以讨回公道。少年千恩万谢地答应,到了约定那日之前,他说要去相熟的同族长辈那里取信物,有人说陪他同去,他又拒绝,说怕被人发现他有了靠山,传到他哥哥耳里。


    但这一去他却再没回来。有人还担心他出了意外,问白城要不要去找寻,谢白城却说不必。他早看出这少年心思复杂,虽然嘴上说着被兄长迫害夺去应得家产,平时别人不提他自己也绝口不提,甚至还笑容灿烂,忙前忙后,哪里像忧心忡忡的模样?倘若他真心求助,那倒是可以帮上一帮,但他既自己逃走,必是有自己打算。横竖他们也没什么损失,只不理会就算了。


    这件事他只当是一桩小事。衡都里离奇古怪的事情多了去了,细究下去,盘根错节,牵扯到什么豪门权贵都是有的。他也在衡都待了好几年了,见怪不怪,所以甚至都没跟谭玄提过,日子一长更是忘得一干二净。但此时一打照面,尽管时过境迁,昔日少年已然变为青年,昔日精致俊美的长相变得棱角分明,英俊硬朗,但五官整体是没有什么变化的,所以他一眼就认出,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混血少年苏罗支。


    哦,不对。他说了,他叫韦澹明。


    韦长天,韦兰若,韦澹明。


    韦澹明侧转头,用倞罗语对身后腰插小斧那人低声吩咐了一句。那人便大步走上前来,猛然挥拳重重击在谢白城腹部。饶是他已有所防备,这灌满内劲的一拳还是让他喉头一热,几欲呕吐,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蜷起。


    出拳打他那人身形高大,宛如铁塔,蒲扇般的大手一抓,把他薅了过去,另有一人立刻上来,同样用绳索把他捆住。


    韦澹明英俊的面容上浮现着刻毒的笑意,抬手拍了两下。一旁的小巷中传来得得蹄声,一辆随处可见的单架马车驶了出来。


    在衡都时,他就是故意设计来接近他的吗?


    谢白城努力克服着晕眩和腹部沉重的疼痛,睁大眼睛看着第四个黑衣人从车上下来对韦澹明行了一礼,韦澹明潇洒地挥了挥手。


    他想干什么?他是想用他来诱捕谭玄吗?


    当初他故意接近,又是想做什么?为何最终什么都没做就逃走了?


    他该怎么做,到了如今他该做什么才能破开这个困局?


    他当然不能不管孟红菱,但他不能、他不能让他们用他来对付谭玄……


    站在他面前的黑衣人把绳结系好,随即从腰间抽出了什么,往他面前一扬。


    一股兰花般的甜香扑面而来。


    虚无自花香中绽开,不由分说地禁锢了他的意识。


    孟红菱目眦欲裂,拼命挣扎,却只让绳索越发勒进肌肤,没有丝毫积极的作用。


    她从没有像这一刻般痛恨过自己的武艺低微,她甚至在一瞬间理解了父亲为什么绞尽脑汁、拼上性命也要偷来焚玉神功。


    没有力量,就是会让人面临如此的绝望。


    那个自称叫韦澹明的男人很轻蔑地“呵”了一声,随即在她脑后恶毒地低语:“贱种!”


    一个黑衣男人走到她近旁,并指如刀,挥臂一击,正击在她后脖颈上。


    她眼前蓦地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程俊逸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药箱不在手边,他也只能做一些基本地处理。他的药箱呢?孟红菱带着他的药箱上哪去了?


    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身上顿时冷汗淋漓。


    谢哥哥呢?谢哥哥去找孟红菱,怎么会到现在两人都没出现?!孟红菱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跑远,她也没有任何理由跑远,难道他们……


    他不敢想下去,急匆匆地四下张望,试图在人群中寻找他们的身影。


    他们俩会不会是汇合了以后,去帮助其他人了?或是参加救火了?


    自发赶来救火的百姓已越来越多,这样的大火,不及时控制的话,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搞不好周围一片都会被烧为白地。


    然而目光扫过,那些匆匆泼水救火的人中并没有谢哥哥的身影,更没有任何年轻女子。周围人群中也没看到他们俩。


    程俊逸呆不住了,他感到心口怦怦直跳,灼热的火光几乎要烤焦他的肺腑……该往哪里去找?从哪里找起?问一问人呢?谢哥哥那样的人,见过他的人不会忘的,孟红菱这样一个美貌少女,也很显眼。


    他抬起头,便看见一个人跑过来,他张了张口,正打算从这个人开始询问,那人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是不是大夫?救救我兄弟吧,他刚才从二楼跌下来了……”


    程俊逸慌忙去推他的手,他想说现在不是时候,他很忙,他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去做。


    他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眼前蓦地一花,一道锐利的寒风从他鼻尖前一掠而过。


    抓着他的那人下意识的一松手,“啊”地叫了一声。程俊逸扭头追看过去,只见一支羽箭正扎在旁边一棵树的树干上,箭杆和尾羽犹自不住颤动。


    有人射了一箭。


    这支箭上,还绑着一张布条。


    程俊逸只觉得口中一阵苦涩,喉咙干得令他恶心。


    他下意识地扭头,只模糊地看到对面房顶上一个黑色的身影倏的纵向远处。


    他再度看向那支箭。


    “怎么会有人射箭啊?怎么回事啊?”周围的人惊叫起来,都慌乱地往远处撤开。来找他帮忙那人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跑开了。


    转眼间,这一小片地方就变得空旷起来,只有他一个人还立在当地。


    程俊逸抬起了右手。


    他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错了他错了他犯大错了!他不该丢下孟红菱一个人,他更不该在发现孟红菱不见踪迹时还让谢白城一个人去找她。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不能逃。他想。


    不能逃。


    他要尽一切努力去弥补!一切!哪怕是他的命!


    他的手终于捏住了那张布条的一端。


    解开布条,拿在手中。他刚要把布条展开,倏然间,斜刺里伸出一只手,牢牢箍住了他的肩膀。


    谭玄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俊逸,白城和红菱呢?”


    第66章


    在这一刻,程俊逸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转过头,看到谭玄正紧锁着眉头盯住他。


    他的神情依然是坚毅而冷峻的,就像他的刀。但客栈燃烧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眼里,看起来却像他的内里也在一并燃烧。


    程俊逸翕动着嘴唇,结结巴巴地道:“谢哥哥去找孟红菱了……孟红菱她带着我的药箱不见了……不对……是我不好,我丢下她一个人,后来就不见了……”


    谭玄不等他再颠三倒四地说下去,劈手便夺过那张布条,打开后迅速扫了一遍。


    程俊逸在一旁模模糊糊看见字数似乎并不多,寥寥数语而已。但具体写了些什么,过度紧张的他一个字也没看清楚。


    但他看清楚了谭玄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


    自从认识以来,不管是在岚霞山上被人包围攻讦,还是在白水镇面对三个高手的联手围攻,谭玄从来都是气定神闲,神色自若。但这一刻,他的脸色看起来,真的是糟糕透顶,就像毫无防备地被人在软肋上狠狠揍了一拳。


    “怎么回事?白城哥和小红菱呢?”时飞忽然也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身形晃了几晃,就立在了他们身旁。


    程俊逸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解释。谭玄却蓦地把布条递了过去。时飞接过去看了一眼,顿时也是脸色大变:“这……这是怎么回事?”


    谭玄忽然身形一动,纵身跃起,飞身上了对面房顶,只一错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啊?发生了什么?”时飞扭头看向他,再度问了一遍。


    程俊逸还是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先从时飞手里拿过布条,这才看清楚了上面写的字:“大泷山古松岭。谭玄一人前来。否则孟谢二人必死。”落款是一朵由火焰构成花瓣的莲花。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眼前一阵晕眩。怎么会这样?!不过那么一会会儿功夫……


    见他不说话,时飞不禁着急地拍拍他的背:“程俊逸,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起火的?白城哥和小红菱又发生了什么?”


    程俊逸恍恍惚惚地把刚才的经过简单说了,从时飞追出去后,又有两个人袭击了孟红菱,然后谭玄追踪这两人而去。随后就突然起火,一直说到刚才这支箭射来。


    “这是调虎离山啊!”时飞眉头紧锁,咬着后槽牙,“不过我们一直以为这些人是冲着屿湖山庄、冲着我师哥来的……怎么会是先对白城哥下手……”


    程俊逸脸色苍白,僵立原地,说不出话来。心中一遍遍懊悔,一遍遍回放着他和孟红菱以及和谢白城分开时的场景。


    提着他的药箱,还高叫着要他“小心些”的孟红菱;推了他一把,让他去救人,自己转身离开的谢白城……


    他们俩遭遇了什么?他们现在又在何处?


    时飞却已经去向周围人询问刚刚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事,有没有什么人带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可是众人都是劫后余生,惊魂未定,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根本无暇去注意旁人,没人留意到孟红菱。再多问了问,甚至还有人一口啐在地上,说都是怪他们惹来是非,差点害死大伙儿。江湖恩怨就去江湖解决,为什么要祸害普通百姓?


    时飞不但没能问来有价值的信息,反而还讨了个没趣,悻悻回来。程俊逸这才想起问他:“你……你们怎么突然回转来了?追的人呢?”


    时飞摸摸鼻子道:“别提了,人倒是追上了,也交上手了,突然间就听到街上兵荒马乱的,有人一边敲锣一边喊四海楼走水了。我一听,这不是咱们住的地儿吗?怎么会突然走水?再回头一看,隔老远都看见火光冲天。这还得了!就顾不得别的,先回来看你们安危。估计我师哥应该差不多也是这样。”


    他话音刚落,程俊逸眼前一花,谭玄竟又回来了,立在他二人身前。


    “没找到射箭之人的踪迹。”谭玄言简意赅的说。


    这也不意外。那人肯定只是奉命来传信,传到了必是全力撤退,甚至可能早就安排好了接应。对方弄出这么大动静,不可能是突发奇想,必有相应的一套准备。舒夜城太靠近所谓神焰教活动的地方了,看来他们实在低估了这个神焰教的实力。


    “现在怎么办?”时飞问得很直接,“我刚问了一圈,没人注意到有什么异常。但我想绑走两个人不可能没有点动静,如果扩大范围仔细问问,一定能有线索。”


    “现在问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谭玄打断了他的话,“布条上那个标志很明白了,下手的是离火教……或者说是神焰教的人。”


    时飞没有吭声,他知道谭玄说得对,甚至去向也不用问,他们都写明白了。只是限制了只能由谭玄一人前往。那岂不是闯龙潭,入虎穴?等待他的何异于刀山火海?


    但刀山火海他也一定会去的。时飞知道。


    甚至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我们即刻出发!”谭玄眸色幽深地往四周望了一眼,声音低沉地说。


    客栈起火,自然也殃及了马棚。还好有马僮颇为机灵,及时打开了栅栏。寄存的马儿纷纷夺路而逃,有些跑得快的不知去向了,有些沉着些的,还在附近街道徘徊,被周围居民及时拢住,否则惊马也容易伤人。


    谭玄一路骑的那匹青鬃马有些年齿了,性情稳重,此刻还停留在附近街道上。时飞和程俊逸一时找不到自己的马,也顾不得了,随手抢到一匹就翻身骑上去,在其他人的大呼小叫中,策马飞驰而去。


    大泷山在舒夜城北边,要想前去必须先出城。但此刻天还未亮,城门哪里会开。谭玄不得不又一次动用天狼卫的身份,强行要求守门官兵开城放他们出去。舒夜城是边关要地,把守自然要比笒川那种小县城严密,如此便不得不好好费了一番功夫。


    谭玄特意问了城防军官在他们之前可曾有人出城去,军官答曰没有,他们绝不会半夜轻易放人进出。但劫持了谢白城和孟红菱的那些人必然是要出城去的,所以在谭玄的一再追问之下,城防军官才吞吞吐吐告知舒夜城北面只有一座主要的城门,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这座迎煊门,除此之外,左右还各有两座小门,方便平日百姓和商队进出,把守没有迎煊门严密。


    谭玄提醒他速派人去清查这两座门有没有暗中放人出去,或是别的城门也不是没有可能。放了什么人出去现在不是最重要的,他们现在会去追捕。最要紧的是现在边关形势严峻,绝不可疏忽大意。


    听他说得如此笃定,城防军官不禁有些心虚,又听他说现在要去追捕偷出城门之人,也不太敢再度拒绝,便半推半就的允许他们出城而去。


    出得城外,天地间依然是一片昏黑,只有一弯残月挂在西天,铺下冷素银霜。


    三匹马在浩荡而寂静的天地间奔驰,像是三道一往无前的箭影,要一径破开残夜的浓黑。


    待到东方的天空终于隐隐泛起一线白色时,前方的地平线处,终于升起了一道蜿蜒逶迤的山影。


    谭玄忽然“吁”地一声勒住了马,时飞和程俊逸见状,也赶紧让马停下。


    “再往前去很快就到大泷山脚下,往左行个五六里,就是古松岭。”谭玄说。


    他们在出城时曾打听过路,知道了个大概。进了山的话,反而会有石刻的地名,会更加清楚。


    时飞和程俊逸没有说话。


    谭玄便又往右方的一条岔路一指:“从这边一路走下去,会到达朝廷大军的驻地。我打听过了,此番带兵的主帅是温容直的堂兄温容楷,你们报温大人的名号,应该可以见到他。”


    时飞和程俊逸都愣住了,要他们去找大军?去找温大人的堂兄?这是做什么?动用军队封锁大泷山?这或许能有用,但时间上,能来得及吗?


    谭玄看着他们,声音很沉着:“时飞,你记着,虽然布条上留的地方是古松岭,但白城他们就在古松岭的可能性很小。古松岭很可能只是他们设下的一个圈套,为了擒住我。而我必须被他们擒住,否则白城和红菱会有危险。你们去找到温容楷,大军中一定会有熟悉本地情况的向导,会知道大泷山中何处最适合藏匿。这样一来,里应外合,我们才最有希望脱困。明白了吗?”


    时飞怔怔地听他说完,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坚定地点了点头:“明白!”


    谭玄提起缰绳,微微笑了一下,拨转了马头:“那就不要耽搁了!”


    “师哥!”


    “谭庄主!”


    两道声音重合在了一处。


    谭玄刚刚要催马前行,不得不又勒住缰绳,回头望向他们。


    时飞看着他,努力挤出一丝明亮的笑容:“当心些!”


    程俊逸却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耷拉着眉眼道:“谭庄主……都怪我……我……”


    “回来再说吧!”谭玄打断了他的话,在程俊逸抬头望向他时,又温和地一笑,“回来再慢慢说。”


    说完便“驾”地吆喝了一声,青鬃马四蹄腾空,如踏风而行般,卷向远处的山峰。


    程俊逸有些失神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方才的嘱托,连忙转头和时飞对视了一眼,两人一齐策马,向右边的岔路飞奔而去。


    第67章


    山路两旁黑黢黢的树影飞速向后倒退着。


    四下里只能听到马蹄得得的声响,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一声夜枭的凄啼。


    谭玄的心里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


    表面的平静,一是为了让两个年轻人临变不要惊慌,二是为了让自己尽量沉住气。


    他心底深处最为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果然白城被牵扯进这件事里不是一个巧合,他们真的对他下手了。程俊逸说都怪他,其实不是的。这件事从头至尾,从过去一路到现在,都是因为他才对。


    白城跟离火教覆灭的往事几乎没有瓜葛。当年他父亲虽然也参与了对离火教的围攻,但白城根本就没和他在一起。


    谢白城和离火教最大的关联其实就是他谭玄。


    那些人会选择要把他卷入此事、对他下手,唯一的理由就是白城是他的爱人,是他的家人,是他在这个广袤无垠的世间最为安心眷恋的归处。


    他其实很恐惧。


    在看到那布条上的字的时候,恐惧骤然袭来,像一只冰冷苍白的枯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用力地扭曲蹂躏。


    他不能接受白城的名字和“死”联系在一起。


    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必须尽量保持冷静。


    在他幼年时,师父就告诉过他,要把保持冷静看得和保持呼吸一样重要。只有冷静才能让你看清楚对方的一招一式,只有冷静才能让你做出最有利于当下的选择,只有冷静才能让你在绝境中抓住稍纵即逝的一线生机。


    失去冷静,陷入慌乱,就意味着你已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他人裁夺。


    现在在他肩上的,可不仅有他自己的命运。


    带着松枝和泥土气息的风横冲直撞地扑在他脸上。他深深地呼吸,把目光集中在前方蜿蜒的道路上。


    白城不会有事的。


    他心底渐渐有了坚定的信念。


    那是他的白城,那样正直、坚韧、温和、善良。


    那是在海棠花下垂首一笑、秀色无双的白衣少年,那是和他一起策马江湖、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那是初入衡都,第一次见到鹅毛大雪、惊喜地对他又笑又跳的,他的此生唯一。


    他怎么能有事呢?他怎么能允许他有事呢?


    他再次伏低身子,催动马匹,让青鬃马跑得更快一些。


    眼前横亘着一座乌沉沉的山峰,周围全是高大而嶙峋的松柏。


    古松岭,他终于到达古松岭了。


    转过一道弯,山路开始变得陡峭狭窄起来。马儿走得就有些吃力了。


    谭玄干脆下了马,任它自己往路边吃草,自己提起轻功继续往上。


    又向前行了有三四里地,山势再次变得平缓,道路蜿蜒,前方又是一道向右的转弯,转弯处长了一棵高大粗壮的古松,斜逸的松枝上飘飘荡荡,似是挂着一个什么长条的东西。


    谭玄足下发力,一纵三丈,迎面风来,云移月出。


    清冷月光自山头斜照而下,谭玄这才看清,树上悬着的哪是什么长条东西,那竟是一个人。


    那个人的外袍被风吹起,飘飘荡荡,仿佛一只巨大的蝴蝶,在树下悠然漫舞。


    而迎着月光,可以看得分明,白色的底,淡墨晕染的竹枝图样——那正是前一晚白城身上所穿衣袍!


    谭玄心脏猛地缩紧,纵身跃起,身姿如飞,一掠而上。


    在距离那棵古松仅仅两丈的时候,他刚落足于地,坚实的地面就蓦然破碎,露出一个巨大的黑色深洞,犹如巨口,毫不留情的把沙石和枝叶通通吞没。


    但谭玄竟然好像早有提防,整个人竟硬生生拔地而起,靠着腰力在空中翻了个身,同时左手一挥,朔夜的冷锋在月光下凛然一闪,那根挂着人的松枝应声而断,跌落于地。


    那个“人”也展露出了真正面目:不过是个穿着白城外袍的稻草假人。


    隔得远了,周围又黑沉,看起来很有迷惑性,但只要稍稍拉近距离,就假得很明显。


    谭玄刚低头见草人落地跌散,一口气稍松,就觉头顶一股寒意铺天盖地压下。


    匆忙一瞥,只见一张含着隐隐寒芒的大网从树冠上兜头向他罩来。


    百刃锁仙网!


    这种网是由精钢铁索编成,里面裹着极细的软剑,人一旦被网住,刀劈斧砍都难以弄断,稍一挣扎,又会被里面的锋利软剑割伤,挣扎得越厉害,越是伤痕累累,甚至可能流血而亡,只能在网里任人宰割。所以才叫“锁仙网”,意思是神仙也难逃。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谭玄猛然一刀劈向旁边的古松。只是这一刀不是刀刃向前,而是以刀身击在树上。


    借着刀身被微微压弯之后的反弹之力,他整个人向后跌落在地,随即就势一滚。


    然而还未容他跃起,一刀一剑,一柄短蛇矛,同时刺出,皆指向了他的心口要害。


    谭玄当然就没法动了。


    这个时候挣扎也没什么意义,因为被对方擒获本来就是他的计划,他只是不想过于被动,受伤就更不可取。


    所以他干脆就躺在地上,抬眼看着那三个蓄势待发的黑衣蒙面人,懒洋洋一笑:“折腾这么大动静,挺辛苦吧?”


    那三人没有答话,一旁却传来一阵张狂的大笑,还伴着拍掌:“谭庄主真是了不得,这时候了,还笑得出来!”


    随着话音,一个高大粗壮的身影从树后转出,龙行虎步地走到谭玄身边。


    谭玄勉强扭过头,看清楚了来人,身材高大,体格健硕,颌下一部花白虬须,眉毛浓粗,如盘结树根,一双眼眸虽裹在重重皱纹里,却依旧精光四射,显得精力沛然。


    但比起他那张粗野豪迈的脸,更让人一眼就注意到的,是他的右臂。


    他没有右臂。


    这么说也不对,确切的讲,是他只有半条右臂。


    上半条。


    在衣袖的包裹下都能看出肌肉虬结,饱满结实。


    而下半截衣袖,则是空荡荡的,袖口原本应该是手的地方,露出一弯闪着冰冷寒光的铁钩。


    谭玄扫了那人一眼,重新扭回头,闭上眼睛,悠悠一叹:“殷归野,你这老匹夫当真还活着呢!”


    殷归野喉咙深处滚过一串冷笑:“你爷爷我不但活着,还活得好得很呢!”


    谭玄又抬起眼皮,似笑非笑道:“未必吧,你这胳膊丢了多久了?是韦长天给你的教训?”


    殷归野满不在乎地抬起右边的铁钩,在月光下比了比:“那些陈年往事提它作甚?!少了一只手也没什么,铁钩自有铁钩的快意,剜心剖肝时,呵……”


    他的唇角勾出一个满是恶意的弧度,眼睛阴气森森地望向谭玄。


    谭玄当然没有忘记兰娇雪身死之伤是铁钩造成这一点。从看到殷归野第一眼起,他就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山林间沁着凉意的空气,直到肺腑深处都变得一片冷肃,才开口道:“你在这里等着我,那之前在城里劫走我的人的,是谁?”看了殷归野一眼,他又补道,“韦长天还有个儿子?”


    殷归野眯起眼睛:“这你们都猜到了?佩服佩服!”


    谭玄心下了然,知道之前他们的推测应当是能一一应验上的,便又道:“闻听现在又有了个什么神焰教,跟离火教是换汤不换药,该不会就是你们搞出来的吧?”


    殷归野呵呵冷笑道:“连神焰教你们都知道了?韦长天装神弄鬼那一套,学起来也不难。”


    “哦?”谭玄稍稍转了一下身子,指向他心口的刀剑都动了动,显出威吓的样子,但他并不在意,“只不知这神焰教教主是韦长天的小公子,还是你呢?”


    他说完又肆意地上下看看殷归野,咧嘴一笑:“我猜应该是小公子吧。你这幅尊容尊貌,说是吃人恶鬼还差不多,哪有高人的样子?啧……真是没想到,你对韦长天还是一片忠心的,当爹的死了,你倒是肯辅佐当儿子的,哪怕他是个野种?”


    殷归野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他蓦地飞起一脚踢向谭玄右肩,谭玄早有防备,暗中运起内力做好抵御,饶是如此,依然被踢得翻了两翻,胸中真气一阵翻腾。


    殷归野立于月光之下,白发蓬乱,目光森然,一把弯钩,寒意逼人。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谭庄主,你好悠闲自在,还有功夫跟老夫在这里慢慢闲扯淡。你就一点不担心你的人了?不怕他们正在受苦么?”


    谭玄依照心法,暗中催动内力,游走周身经脉,把刚才那一击带来的震荡迅速平息下去。


    脸上却云淡风轻地笑:“我哪里自在?不是已成砧板上的鱼肉,没有办法了吗?只能等着你引路了。”


    殷归野就真的“引路”了。


    只不过这“引路”有点特别。


    那三个蒙面人先收缴了他的佩刀,再取了生牛皮制的绳索出来,把他双手反剪,捆了个严严实实。随即驱赶着他,越过前方山峰,然后打了个呼哨,从林子里唤出几匹马来。


    他被绑在其中一匹的背上,这还真是他第一次从这么特别的姿势乘马,一路颠簸,好悬没把昨夜的晚饭给吐出来。


    就这么跋山涉水,穿林度溪,待到东方天空微明之时,他们已经从山上下来,走到一处山谷中。


    谷中有不少嶙峋怪石,大概是天长日久从山上滚落下来的。路就走得曲曲折折,荒草茂密,不时惊动小型的野兽在草间窸窸窣窣逃遁而去。


    谭玄是面朝着下,大部分时间只能看着地面,偶尔努力扭转脖子,才能勉强看一看周围景况。


    看起来这一带平时是罕有人至的。的确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只不知他们是如何寻到此处的。


    思绪正起伏间,马忽然停住了,随后他被人粗暴地从马上拽下来,摔在地上。其中一人跨步上前,拽着绳索把他拎起来,又像赶马似的赶着他往前走。


    谭玄抬头望了望山谷两边,倒都是比较平缓的坡子,当中这个山谷也不狭窄,能足够两辆宽敞的马车并行。甚至仔细看的话,依稀能看出这里曾有道路的痕迹。


    他心里顿时就有了计较他们是在何处。


    之前去绿珠沟查找孟远亭的酒窖的时候,那个看守汉子曾提过,大泷山下有一批历史悠久古老的酒窖,只不过后来常常发生崩塌和落石,又比较远,就逐渐荒废了。


    就仿佛要印证他的猜测般,走在最前面的殷归野忽然转身钻进了一个应该是天然形成的山洞里。


    押解他的人也随后跟上。


    黑黢黢的山洞里,有人掏出火折子“唰”地一下点燃了,然后熟练地点燃了一旁山壁上嵌着的火把。


    整个洞窟登时亮了起来。


    他们所在之处尚是入口,一丈余宽,三丈余高。稍稍往里进一些立刻就变得更加宽敞起来,应该是曾被人工修凿过,一下子变成了三丈宽,五六丈高。


    而就在目光可及的尽头处,一道石壁之上,嵌着一扇高大沉重的灰色石门。光是目测,都看得出至少有四五千斤重。


    这绝非人力可以开启的。


    果然,一人举着火把站到殷归野身旁,殷归野抬起独臂,在石门边的墙壁上摸索着,不知转动了什么机关,山壁深处忽然发出沉重钝厚的机括转动声。


    一阵吱吱嘎嘎后,石门从中轴处旋开,露出里面一条黑沉的甬道来。


    而甬道的尽头,透出隐约的、昏黄的光。


    第68章


    殷归野走在最前,一头扎进了那条甬道里。


    身后押解之人低喝催促着,谭玄也就迈步跟了上去。


    走过那扇石门时,谭玄扭头看了一眼,厚度不到一尺,倘若仅是这么一块石板,七八个壮汉搭配上适当的工具,还是可以推开的。不过内部既设有机关,光靠蛮力怕是不够。


    光线昏暗,刚刚经过时只是一瞥,实在看不清是什么样的机关,但看殷归野那一番动作,好像还有些复杂。


    不过虽然复杂,他却颇为熟练的样子,要么是曾经多次出入,要么,就是本身属于他熟悉的范畴。


    的确,这个地方怎么看也不像个普通的酒窖。酒窖何至于要修什么机关?何至于要一面如此沉重的石门把守?


    更不用说他们是怎么就能恰好找到这么个隐秘之所,又恰好能知道如何打开机关?


    所以这个地方很可能和离火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想到这里,谭玄就想从周围环境中努力找出蛛丝马迹,可照明的只有两支火把,火光跃动,黑影憧憧,委实难以看清什么。


    甬道也并不长,只是走了二十来步,就到了头。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相当开阔的空间,山壁上悬着数支火把,空地间站着六个同样是黑衣打扮的人,也各执火把,但即使如此,这里面的黑暗几乎像是有形质的,根本照不透彻,只能是个模糊大概。头顶上方,依然是黑沉的一片,就像一块巨岩,压得洞内空气都仿佛凝滞。


    饶是如此,在这一片昏暗中,谭玄依然一眼就看到了谢白城。


    他在这块空地中间略微靠后些的位置。同样被反剪双手绑着,坐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外袍既已被他们拿去做诱他的饵,白城现在当然仅着白色中衣,一头乌发也有些凌乱,甚至嘴里还被塞了一团布巾,用一根带子粗暴地横过绑紧,但至少人看着是好的,应该没受什么磨折。最为重要的是,他目光沉着,身姿笔挺,正气凛然,整个人犹如一株傲雪寒梅,没有一丝慌乱和狼狈。


    谭玄的心里一下子就松了很大一口气,随即便注意到谢白城身后侧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的打扮与旁人不同。别的人都是一身黑衣,殷归野是一身绛紫的袍子,那男子的衣袍则是黑色为底,在袖缘和下摆缀有深红色的火焰纹样。同样深红色的腰带下,系着一块赤焰莲造型的玉佩,下面饰以宝珠,洒着金色穗子,很是富贵的模样。


    再看他脸,相貌倒是一等一的英俊,高鼻深目,棱角分明,显然有着西域血统,但仔细看,整体又应该是个汉人,可见应该是个混血儿。


    谭玄便骤然明白,这就应该是韦长天那个秘密的儿子,也是所谓的神焰教的现任教主了。


    他刚看了个大概,那年轻男子瞧着他们,张口便道:“人带来了?辛苦叔父了。”


    殷归野粗声大气地说:“手到擒来的事!不足挂齿!”大手一挥,转头对押解着谭玄的人,“把他丢到一边去!”


    那人立刻推着谭玄往山壁边走。谭玄这一转身,才看见孟红菱正蜷缩着躺在山壁下边。那边地势稍高,地面也不甚平整,这处洞窟应该也是在天然山洞的基础上加工而成的,而且也没有非常精心的修缮,很多地方还保留着原本的粗粝。


    孟红菱上方的山壁上就悬着一支火把,火光洒下来,照着孟红菱苍白的脸色。她双目紧闭,发丝凌乱,身上带血,双手同样反剪绑起,但和白城的清醒冷静不同,她看起来似乎已经没了意识,躺在那里,整个人显得很暗淡萎靡,甚至让人担心她是不是还活着。


    谭玄很想过去看看她的状况。他运气不错,押解他的人真的就把他往那处推去,到了近前,就粗暴地一搡,命他坐下。随即和另一人,一左一右,一刀一剑,齐齐对着他,把他看了个严严实实。


    好在谭玄俯身跌坐下去的时候,已经看见了孟红菱的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心下也稍安。坐下之后,抬首看向殷归野,再看看那位新教主,唇边挂上了一缕淡淡的微笑。


    “姓谭的,你还笑的出来!”那位新教主似乎很生气,板着一张面孔,咬牙切齿道。


    “又不是小孩子了,总不好张嘴便啼哭。”谭玄道,“还未请教公子姓名呢。”


    “韦澹明!”那年轻人在“韦”字上很用力地加重了语气,“非澹薄无以明德的澹明!”末了又冷笑一声,“你死到临头,总该死个明白,知道是栽在什么人手里!”


    谭玄仿佛没有听见那两个“死”字,点点头:“自然明白,韦长天是你父亲,韦兰若是你姐姐,只不知你母亲是谁。”


    “你不配提我母亲!”韦澹明似乎被踩到了痛处,突然狂叫起来。


    谭玄顿时乖乖闭嘴,他可不想激怒韦澹明。他可是就站在白城边上,腰间还佩着剑呢。


    他在刚才和韦澹明对话间,迅速打量了这处洞窟的整体概况。


    这洞窟有些像个大肚瓶,从甬道口撒开,最宽处约摸七八丈,深度倒有些不及,至多五六丈,但再往后并不是到了底,而是坡度向下,火把光照不到了,只黑漆漆的,似乎是有积水。


    不知时飞和程俊逸有没有赶到大营,顺利见到大帅温容楷。如果路上没有任何耽搁,应该早就到了吧。


    他心中念头刚转了转,韦澹明似乎按捺住了心中怒气,冷白的面孔上浮出一缕阴冷而自得的笑:“姓谭的,你一定不知道我为了今天等了有多久!”


    谭玄没有说话。韦澹明的动机是为父报仇,这一点自不必说。而让仇人了解自己的苦心孤诣,或是卧薪尝胆,也是报仇的重要部分,所以必然是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的,根本不用他问。


    韦澹明果然根本不看他的反应,往前迈出半步,然后自顾自的说起来:“十岁以前,我过得是无比幸福的生活……我的父亲,是武功盖世的大豪杰,我的娘亲,是倞罗恩仙王之女。虽然父亲他事情繁多,不能时时陪在我身边,但他非常喜爱我,只要他来,就给我讲我们家族的故事,传授我各种武功……他说等我长大,就会把我接到他身边去,他的一切,以后都是我的,所以我要好好努力……我天天都盼着能快些长大……可是!”


    他的脸色蓦地一变,从刚才陷入回忆的一点伤感,变得如同受着火烤油煎的恶鬼:“这一切,这一切都在我十岁那年戛然而止!烟消云散!都是因为你!因为你背后那些奸邪之辈!用卑鄙、阴险、歹毒的诡计害死了我爹!抓走了我姐姐!你们这群宵小,畏惧我爹神功盖世,只敢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谭玄静静听他说完,对着他几欲喷火的目光,微微一挑眉:“这些是韦兰若告诉你的?”


    韦澹明咬牙道:“正是!幸而我姐姐还活着,也被你们折磨得生不如死……放心,等处置完了你,下一步我便是要想方设法,救我姐姐出来!”


    谭玄昂首道:“那你的好姐姐,有没有顺便告诉你,你父亲的离火教是如何强行勒索劫掠路过客商的?是如何勾结倞罗人为他们提供便利在边地烧杀抢掠的?又是如何诱哄信徒一步步奉献出自己全部家当的?你那个好父亲的盖世神功,又是用多少条无辜人命堆出来的?”


    韦澹明猛然一跺地面,大喝道:“那又如何!人与人本就不同,就像猛虎需啖猪羊,苍鹰要食燕雀,我爹就是猛虎苍鹰般的人物,那些人就是猪羊燕雀而已!你们大兴皇帝的宝座下难道就没有鲜血白骨?王公贵族难道都靠自己劳作得食?”


    谭玄闭起了嘴,没再言语。韦澹明吊起半边嘴角,冷冷一笑,又补充道:“所以说,这世界,本就是属于猛虎与苍鹰的。”


    谭玄终于忍不住低笑了一声:“如此说来,韦公子自己定然也是猛虎苍鹰般的人物了。”


    韦澹明怔了一下,英俊端整的脸庞上表情忽然有一瞬的扭曲,但他很快傲然抬头:“自然!所以你们是夺不去本该属于我的一切的!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


    他顿了顿又道:“虽然我确实受了一段时间苦,但这些,就像你们那个先贤说过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父亲被你们害死后,有人觊觎我母亲的美貌,想要逼她改嫁,她不愿意。又有人认为我父亲一定留给了我关于秘籍、关于离火教宝藏的线索,想要从我身上挖出来,我母亲不得不千方百计的保护我,为此甚至不惜和她的父兄翻脸……后来,她怕留在倞罗对我不利,寻找机会,带着我偷偷逃走了。”


    “可是,我母亲只是一个弱女子!她要怎么养活她自己和我呢?一开始我们变卖她带出来的衣裙首饰,她是那么单纯善良,你们大兴人却奸诈阴险,屡屡欺骗她……很快,我们的钱用完了,她,那样高贵的一个王女,不得不去替人洗衣做饭……还要被嫌弃做得不好!后来,她为了我……做了一个富商的外室……受尽屈辱!幸而,两年之后,叔父找到了我们!”


    韦澹明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殷归野,又继续道:“其实那些贪婪的豺狼猜对了,我父亲的确把他的焚玉神功传授给了我,也留给了我宝藏的线索……只是这线索我一开始不明白,遇到叔父后,在他的协助下,我们发现了线索,也成功找到了宝藏。包括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处洞窟,也是当年离火教所有的。呵……有了钱财,自然就不一样了,许多事情就不再困难,甚至想要去你们的京城打通层层关系,见一见关押在大牢里的重犯,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韦澹明弯起唇角,森森一笑:“我也是那时,终于知道了我父亲之死的来龙去脉,知道是谁害我母亲和我受了那么多苦……姓谭的,你好大的名气,在衡都要打听你一点也不难,只不过屿湖山庄实在无法接近。不过,东胜楼就不一样了。”


    谭玄悚然一惊,绷直了身体紧盯着韦澹明。


    韦澹明对他这样的反应似乎很满意,慢慢露出白色牙齿,声音一响,都似乎簌簌掉着冰渣:“你是不是很惊讶我是怎么知道的?这有何难呢?只要稍微愿意去打听打听,你们这般不知羞耻,不知被多少人暗中嘲笑呢!我真想看看是何人如此自甘下贱,明明是男子却甘心雌伏人下。哈……你不知道吧,我在东胜楼住过,在谢白城身边来来回回,甚至差点就能住到你们家里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忽然回首抚上谢白城的头,手指慢慢地抚过他的发丝,最终并指如刀,停留在他的脖子旁。


    “我曾经有多少机会,可以轻易取他性命呢!”


    第69章


    生牛皮做的绳索真的很坚实。应该是浸过了特殊的药水,愈挣扎,就收得愈紧了。


    绳索深深地嵌进谭玄的皮肉里,几乎要勒断他的经脉。


    倘若不是如此,现在断的,应该是韦澹明的那只手。


    韦澹明“哈”地一笑,把手慢悠悠地缩了回来:“你怎么不笑了?嗯?刚才不还气定神闲得很吗?”


    他悠然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白绸帕,仔细地擦着自己的手,就好像刚刚碰了什么脏东西。


    “放心,我这不是没杀他吗?我又不傻,当时杀了他,我也很难全身而退,为了你们这样的下贱之人,哪里值得。更何况,冤有头债有主,该找的人毕竟是你嘛。”韦澹明慢条斯理地说着,“后来的事我就不细说了,总之从我姐姐那里,既知道了你,也知道了宗天乙孟远亭干的好事。宗天乙反正早已死了,但孟远亭这样的狗东西居然还能逍遥,真是岂有此理!这个门户,我必定是要清理的。”


    “我和叔父一起,花费了大量的财力人力,终于摸索到了一点关于孟远亭的消息。要杀了他,一点也不费事。但怎么把你也一并捎上,把当年的事情一起了结,就要费些思量了。不得不说,给朝廷当狗确实还是有好处的,你那狗窝一层一层,还挺结实,轻易不能得手。但是毕竟事在人为,我想你也知道了,最终我们盯上了蓝娇雪。”


    “那真是个十足的蠢女人!稍微骗她一骗,她就以为我对她情意深重呢!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怎么会从天上掉下个风流少年郎偏对她一往情深?但通过她,我们顺利的在你们内部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充做眼线。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哦,你还是可以稍感安慰一些的,那个女人蠢归蠢,忠心却还是很忠心的,从头至尾,我没能从她口中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当然,欠债的不止是你,当年那些在围攻离火教中冲在前头、得名得利的家伙,也该血债血偿。只不过事分轻重缓急,先收拾完了你,再慢慢收拾他们也不迟。”韦澹明说到这里忽然一笑,“不过能把陈寄余那个老匹夫先杀了,还是很让人快慰的。怎样?他跟你也不对付,知道他死了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挺高兴的?”


    谭玄目光沉沉地盯着韦澹明,冷冷道:“乔青望呢?他在你这一系列行动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乔青望?”韦澹明把玩着腰带上系的玉佩,脸上呈现出暧昧的神色,“我提过他么?他关我……”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包庇他做什么?”谭玄语气干脆地打断他,“就凭你,怎么可能让陈溪云等人去杀孟远亭,再乖乖写家书、潜伏起来没有音讯?又怎么可能让陈寄余毫无防备地夜半接待?蓝娇雪曾在兰邑附近见到过乔青望,你们又千方百计想引我们去庆州,庆州距离云阳很近。这不可能都只是巧合。”


    韦澹明笑道:“说这么多,你也没什么真凭实……”


    “贤侄,告诉他也没什么!”韦澹明的话又被打断了,这次打断他的是殷归野,他双臂环抱,站在另一侧山壁下,右手的铁钩在跳动的火光下映着妖异的寒光。他哼笑道:“就算他现在知道了,又还能做什么?”


    韦澹明神色僵了一下,随即深以为然似的点点头:“确实如此!好,我说了要让你做个明白鬼。没错,我们和乔青望合作了。确切的说,韦青望参与了我们的整个策划。至于他为什么会合作,想来你也知道了。乔古道那个老匹夫,当真防备心甚重。当年做的好事,亲儿子也不曾透露。所以乔青望知道他爹曾收过宗天乙的钱的时候,脸一下子都白了。更不要说,我们是打算对付你,他可真不是一般的恨你啊,听闻我们想要你的命,想要败坏屿湖山庄的名声,呵呵,他恨不得捋胳膊挽袖子亲自上阵呢。”


    “是乔青望找来的陈溪云、许长洛等四人,是么?也是他授意他们写家书、把他们藏匿起来的。他还和你们一起,夜访陈寄余,骗得他毫无防备,由你们痛下杀手,是也不是?”谭玄问。


    韦澹明悠然一笑:“跟武林正道有关的事,都是由他一手承揽的。杀陈寄余的事,还是他出的主意,自告的奋勇。不得不说,什么武林正道,什么魔教妖人,都是人,能有多大差别?他表面跟陈溪云亲如兄弟,其实陈家日渐势大,他早已看不顺眼了。他还得谢谢我们给了他这个动手的机会呢。”


    谭玄笑道:“这倒也有趣得紧。你要血债血偿,为你爹、为离火教报仇雪恨,孟远亭你不能放过,陈寄余你不能放过,乔古道这么一个和宗天乙勾结的人,一个在征讨离火教中获利最大的人,你倒反过来帮他掩藏。”


    韦澹明蓦地仰头哈哈大笑,半晌方道:“我还当你是个聪明人呢,竟说出这等蠢话!中原武林真真全是些欺世盗名之徒!你当真以为我要为乔古道掩饰?怎么可能!不过是暂且利用,等利用完了乔青望,乔家的把柄岂不就在我手中了?乔古道一生爱名,又最疼爱这个儿子,就把他最看重的一样样毁给他看,岂不快哉?”


    说完他又摇摇头,又是噗嗤一笑:“这你都想不明白,真是个蠢材。不过你倒还是很勤奋的,找出这么个好东西,可是更方便我了。”


    他说着手一指,谭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看到在洞窟的角落里放着一个怎么看都很眼熟的铁匣。


    孟远亭的铁匣,竟已落入他们手中了。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有了乔古道和宗天乙勾结的证据。这一亮出来,对乔家的打击可谓致命。


    “你就不担心乔青望有什么后手?他就随你们所欲?”


    韦澹明再次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拿衣袖揩揩眼角:“乔青望也是个十足的蠢材!只听说我们要取你性命,便引我们为知己一般!唉,真不知你们两个蠢材何必相看两相厌。难道是蠢材版的‘既生瑜,何生亮’?”


    谭玄低头不语。


    韦澹明的自负傲慢显而易见。自觉出身高贵,以为自己是人上之人。这一点和韦兰若倒是很像。韦长天在教育子女上是不是有点问题啊?


    但相比这一点,他刚才所说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很是值得琢磨。


    他说韦长天将焚玉神功传授给了他,可是韦长天死的时候,他才十岁。一个十岁的小孩不可能练什么焚玉神功,所谓的传授,大概就是让他强行背下了心法口诀。


    十岁,是一个顶多打下武功基础的年纪。焚玉神功十分深奥复杂,仅是会背诵口诀,没有人在旁指导,对于一个十几岁少年来说,应该是难以顺利练成的。按韦澹明所言,他母亲带他偷偷离开了倞罗,一路流离,生活艰难,当然不可能有人能给予他武学上的指点,他顶多只能反复练习原来学习的基础。


    直到殷归野找到他们,他才再度能够接触到拥有上乘武学之人。


    殷归野会指点他修习焚玉神功吗?


    参照殷归野之前的态度,他的右臂应该就是被韦长天断去的。他和韦长天反目,被逐,断臂,却还尽心竭力辅佐韦长天的儿子?!他要有这份忠义心肠,那真是关二爷都得挑大拇指啊!


    殷归野此人张扬邪肆,嗜武成痴,一心就想追求更强大的实力。一个怀抱焚玉神功的伶仃少年站在他面前,他会做什么选择?


    他本来还以为,韦澹明既为神焰教教主,殷归野大约该是个副教主,结果韦澹明却称他“叔父”,殷归野也叫他“贤侄”,再参看他们的言行举止,这其中还真是有些微妙。


    韦澹明似乎心情很好。


    他轻快地来回踱了几步。忽而又抬首望向谭玄:“对了,孟远亭一家的事情,来龙去脉究竟如何,我还没有告诉你呢!你想不想知道?”


    谭玄态度非常配合,诚恳回答:“自然想知道。”


    韦澹明勾起唇角得意一笑:“那便求我啊!”


    谭玄差点被自己涌上来的一口气呛到。忍了又忍,咽了又咽,终究没咽下去。抬头看向韦澹明道:“你们一开始便计划的是一箭双雕。事先就收买了孟家的仆役杨顺,让他帮你们留意、或者努力创造下手的机会。所以他卖力劝说孟红菱去朋友家里小住,把她支开,因为你们需要一个人去衡都找我,把我带入这个局里。所以事发之后,孟红菱赶回途中,就遇到杨顺假托孟远亭所言,为她指明去找屿湖山庄这条路。”


    韦澹明露出一点讶异之色,微微侧目,过了片刻装模作样的一晃脑袋,再踏上一步:“这一部分你料得不错,看来你还是有点脑子的。后来呢?后来的事你可猜到?”


    谭玄便又继续说下去:“到了决定好行动的当日,你们,我以为应该是你和你叔父一起,忽然出现在孟远亭面前。孟远亭虽然认不得你,但他一定认得出殷归野。想必当时他已经吓得魂飞魄散。而你们则表示,只要他交出你们需要的东西,就既往不咎。他当然满口答应,随即回家取物。但他心中料定你们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无论如何,身份已然暴露,再无安全可言。他在把东西交给你们后,立刻返家遣散奴仆,收拾东西,就要带着家人逃命。但来不及了。陈溪云等人早已被安排好,来到孟家,跟他交手,最终取了他性命。”


    韦澹明面露微笑,连连点头,甚至还抬手虚情假意地拍了几下:“厉害厉害,你竟像是在旁边看着呢。如此说来,孟远亭交给了我们什么东西,你也应当知道了?”


    “乔古道和宗天乙来往的书信。记录他所收受的八百两黄金来源账目的那本账本,只不过这二者都是孟远亭后来伪造的,但其实你们当时未必看得出来。”谭玄说到这里,稍稍顿了一顿。


    韦澹明现在距离他不过十来步,属于他一纵身便可越过的距离。这个洞窟之内,地势整体呈现下降趋势,他所在的左侧山壁处最高,然后渐渐往下倾斜。他有把握在两个纵跃间到达白城的身边。


    只是他们都被捆得严严实实,这个问题的确需要好好想想怎么办。


    《玉璋经》有一段法门,就是缩骨易筋,暂移经脉,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应该可以慢慢脱出绳索。然而这一则耗时,二则极痛,接续的反应会受到影响,三则旁边还有两个人紧紧盯着他,一切动作都必须极为小心。


    他越过了韦澹明望向白城,白城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明亮而坚定,让他在一瞬间就安心且无畏。


    他把目光移向韦澹明,继续说下去:“另外,你们还要他交出的,就是《玉璋经》。”


    第70章


    韦澹明面沉似水,慢慢向他踱过来,一直走到了他近前,微微俯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谭玄也毫不动摇地直接回望他,双方都能在彼此眼中看到自己清晰的倒影。


    “教主,您当心……”一旁持剑之人低声道。


    “谭玄。”韦澹明却置若罔闻,森然叫出他的名字,“你就是用那本假《玉璋经》,害死了我爹!”


    谭玄甚至都没眨一下眼睛,冷冷道:“你爹不练,又能奈他何?”


    “他怎么可能不练?!”韦澹明狂怒大吼道,唾沫星子几乎喷他一脸,“他生性嗜武,执于武道,这样一本神功秘笈放在他面前,他怎么可能忍住不练?!你们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想出这种卑劣之术来害他!”


    “是的,那又如何?”谭玄的声音很沉稳,他静静看着韦澹明,“你爹不为祸一方,我们又何必要除掉他?”


    韦澹明看了他许久,忽然挑起唇角笑了笑,很疲倦似的摇了摇头:“不,你们还是要除掉他的,因为他是韦氏后人,他若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便罢了,他只要是一方豪杰,你们就终归要除掉他的。”


    谭玄抬头看着他。因为距离很近,近到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韦澹明的每一根睫毛。


    他的确是韦长天的儿子,他的眼睛跟韦长天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眸子深处印着的一抹钢青,又显出他身上的倞罗血统。


    他或许只是个愤怒而失望的年轻人。沉浸在祖先曾经的辉煌里,沉浸在自己生来不凡的幻想中。他以为他的血脉注定他可以成就伟业,但用错地方的野心往往只能缔造悲剧。


    “不,”谭玄清清楚楚地开口,“你家祖先韦肃的确算是一方豪杰,但你爹,不过是个山匪头子罢了。”


    “你!”韦澹明的眼睛在一瞬间瞪得老大,仿佛都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了。


    他握紧了拳头又松开,脸上阴晴几度,最终慢慢松弛下来,低低地冷笑了几声:“你也不过再嘴硬这么一会儿。”


    他直起身来,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自己的衣袍,懒得再搭理谭玄似的,绕过他,慢慢踱到他身后,低头看着孟红菱,忽而飞起一脚直踹在孟红菱身上:“这个贱种倒多活了这么几日!一会儿就送她去跟她那一家子团圆!”


    孟红菱被他踢得撞到后面山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她似乎真的完全失去了意识,从山壁上弹回来,只软软瘫在地上,一点反应也没有。


    谭玄却不能回头。冷光逼人的刀和剑都指着他的脖颈,他只能绷紧了脊背,真气暗自流转,让被反剪的双臂不至于气血凝滞,难以动弹。


    “孟远亭的续弦妻子和两个幼子是你和你叔父杀的,是也不是?”谭玄出声问道。


    韦澹明负着手,慢悠悠地转回来,再度看向他,目光中透着一丝好奇:“你现在还问这个做什么?我们杀的还是陈溪云等人杀的有何分别?不都是斩草除根?”


    谭玄道:“这自然有分别。陈溪云等人取孟远亭性命,还能算做情有可原,倘若连无辜妇孺都杀,那是该捉拿归案,按律论处的。”


    韦澹明失笑道:“你还想着给人定罪?什么时候去?怎么去?”


    谭玄不答。


    韦澹明便一扭脖子,望向洞窟的穹顶:“呵……告诉你也无妨,没错,是我和……和叔父做的。孟远亭还想留下种?不可能,想都不要想!更何况,他们知道当天的始末经过,怎么能留呢?要诱你入局,筹码也要加重些不是?要怪,就怪他们不会投胎,下一次该多放聪明些才是!”


    末了他一挑眉,神色安然地道:“怎么样?你知道了真相,要来擒我归案么?要来把我按律论处么?哈,告诉你,那两个小东西杀起来容易极了,不比杀死一只兔子更难,其实还挺没劲的。”


    谭玄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陈寄余之死,究竟是谁动的手?那一刀是谁刺的?那一掌又是谁拍的?”


    “那一刀?”韦澹明脸上显出一点回忆的神色,不过他很快“噢”了一声,“你说那个啊……左手用刀,那自然是乔青望啦。至于那一掌嘛,”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暧昧的笑,“是谁重要吗?”


    谭玄撩起眼皮,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深究,转而又问:“在兰邑主持夜袭余家的人是谁?”


    韦澹明转身示意,一个站在右侧山壁前的男子抬了抬手中的火把。


    “杀了蓝娇雪的,是你叔父?”


    这一次,谭玄再度确认,当他说出“你叔父”时,韦澹明的眼角蓦地一抽,虽只是一瞬的表现,但如此切近的位置,他确信无疑自己没有看错。


    “这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吧,有什么好问的。”韦澹明懒洋洋地说着,转身走回去几步,稍稍拉开了些和他的距离。


    “我比较想知道,究竟是你们自己决定动的手,还是乔青望下的令。”


    “乔青望下令?”韦澹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蓦地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乔青望他配命令谁呀?他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事还差不多,给我下令?他哪来的资格?”


    “如此说来,这件事我只用向你叔父讨回公道就行了?”谭玄又问。


    韦澹明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他,终于没忍住扑哧笑了:“你这人还真有点意思……实话告诉你吧,乔青望确实也想她死,谁让她在兰邑附近恰好跟乔青望打了个照面呢?乔青望胆子小得很,到哪里都藏头露尾的,生怕被人瞧见。不过归根结底,那个笨女人本来就该死的,她知道的太多,前后一联系就能猜个差不多了,我们还不想那么快就暴露出来嘛,只好请她去死一死了。好了,你现在打算要跟哪些人讨回公道呢?”


    谭玄一本正经道:“此事倒也不急,可以待会儿再说。”


    韦澹明瞧着他,摇了摇头,目光中甚至都浮现出了一缕怜悯:“我看你是失心疯了,死到临头,倒还要嘴硬。”


    谭玄并不理会他这番言语,转而又问在笒川暗中监视他们的人是谁,以及是不是在庆州设下了埋伏。


    韦澹明也一一答了。说到庆州时,他嘻嘻笑道:“这也是乔青望的提议,我们也觉得不错,为了你们,把阵仗都布置好了,谁知你们却偏要来舒夜。不过舒夜也很不错,虽然仓促了点,但我爹却恰好在这里留了这么个好地方,倒是派上了用场,你看,这算不算冥冥中自有天意?”


    谭玄只觉得韦澹明作为一个十岁前都生活在倞罗的人,汉话说得是真不赖,各种成语俗语也信手拈来,看来殷归野这么个便宜叔父,倒还没忽视孩子的教育。


    只是这么半天下来,殷归野都缩在一旁,一声不吭,也不知是在打什么主意,还真是让人不能不在意。


    他稍稍偏转目光看向殷归野。殷归野正在甬道出口的右边山壁前,盘腿席地而坐。虽然他们之间距离很远,但殷归野身材高大魁梧,即使坐着也气势逼人,令人难以忽视。


    韦澹明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意力发生了偏移。蓦地跨了一步,挡在他身前。


    “你问了我这么多,我也都答了你了。现在也该轮到我来问一问你了吧?”


    谭玄把目光移回韦澹明脸上。跳动的火光映在他幽深的眼眸里,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压抑许久的隐秘的兴奋。


    谭玄静静道:“问。”


    韦澹明从鼻子里喷出一声低低的笑,缓缓开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百川剑门陈家?”


    来了。


    谭玄心里倏地沉了一下,就像一直摇摇摆摆飘在水面上的一盏河灯,忽地被捺进水里去,冰凉的河水顿时争着往里面灌。


    他抬起眼睛,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还能因为什么呢?首先是陈寄余,他本来就是你们寻仇的目标之一。然后是陈溪云,他与乔青望素来交好,关系亲密,容易调用。”


    韦澹明斜觑着他,半边嘴角微微吊上去:“就这样?不会吧,我看你刚才谈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该参得很透了呢。”


    谭玄抿紧了嘴唇,没有做声。


    韦澹明等了一会儿,见他好像真的没有开口的意思,顿时显得兴味索然,眉梢和眼角一并耷下。可这话既抛了出来,又不能不说完它,只好自己负手冷笑了一声:“这是一场赌,赌谢白城会不会加入进来。你瞧瞧,我这不是赌赢了吗?”


    谭玄骤然抬起头望向他,正看到韦澹明嘴角咧开一个得意的笑,而这笑容在下一瞬骤然变得刻毒狠戾,他双眉几乎立起,紧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你杀我父,使我痛失至亲,这种痛苦,我要你也细细品尝!我会一刀一刀割谢白城的肉,让他流尽每一滴血!让他极尽痛苦、哀嚎挣扎!让他求我杀了……”


    “韦澹明!你这个懦夫!畜生!早知道你是这么个玩意儿,我当年就该一剑剁了你!”


    韦澹明的宣言没能发表完毕,就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清越却极其愤怒的吼声打断了。


    他骤然回身,谭玄也震惊地跟着看过去,就在他俩刚刚几番言辞交锋间,谢白城不知做了什么努力,把塞进他口中的布条给吐了出来,这会儿正昂着头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