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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此后便是日复一日的赶路。


    一路向北,天气渐暖,进入了四月,春色在人间便染得浓了。处处繁花绿柳,莺飞蝶阵,哪怕是途经荒山,也有萋萋芳草顽强地从土块间探出头来。


    时飞沉郁了两日,在程俊逸和孟红菱相当刻意的关怀下,也渐渐恢复了些笑脸。他又是个闲不住的人,一路吃饭住宿都由他利落地前后打点。


    行到第十天时,他们已经深入了陇西路,预计再有个四五天,就能进入定西路,也就意味着离舒夜城又近了一大步。


    这日申时过半,他们到达了一处名叫白水镇的镇子。


    西北的天黑得比中原要晚些,此刻太阳还坠在西天,迟迟舍不得沉落,但真要黑起天来,也就是一转眼的事情,四野里就像泼了墨,一下子就淌满了整片苍穹。


    按照往常,今晚应该就歇在这里不走了。


    时飞正打算去找人问问镇上的客栈在哪,谭玄却勒住了马道:“咱们只在此处吃个晚饭吧。”


    时飞不禁疑惑地望向他:“怎么?连夜赶路?不至于吧!人不要歇,马还要歇呢!”


    谭玄道:“不是。这镇子前面有条白水河,我们可以转乘船,行个三天路。也稍微休整休整。”


    这倒是件好事,坐船的话,无论人还是马都能歇一歇。


    时飞眼睛顿时一亮:“吃了饭去找船?会不会太晚了,能找到吗?要不就明天一早起来再找吧?”


    谭玄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蹙起眉,仿佛在思量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只要银子给得足,半夜三更也有从热被窝里爬起来的艄公,不必担心。”


    时飞心中觉得也是,嘴里却忍不住还在嘟囔:“这么急?非得连夜走呀?”


    行船一般都是昼行夜泊,一是船家也要歇息,二是夜里黑暗,怕不安全。他们之前从笒川去宣安时,特意找了能两班倒的船,又给了额外丰厚的酬劳,才日夜行舟的。


    现在是这么个小镇子,时飞以为怕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船。


    谭玄却淡淡道:“此地不远就是庆州,我觉得还是能少待一刻就少待一刻。”


    时飞立刻闭嘴了。庆州这地方有些古怪,他已经听说了。既是如此,那的确尽量早些远离吧。


    白水镇靠近河岸,就还算有些热闹。镇上饭馆有好几家,都集中在镇中心的一条街上。此刻天色渐暗,家家户户都点起灯来,伴着飘出窗外的饭菜香气,颇有几分温馨动人的意味。


    他们随意选了一家饭馆,铺面不大,比较干净。小二一见他们进门,立即迎上前来热情招呼。


    这里的饭菜也简单,富有西北特色,以面食和牛羊肉为主,因为靠近白水河,倒也有些河鲜。


    他们点了一盘酱牛肉,一支烤羊腿,一碟清蒸河鱼,一碗盐水煮萝卜,再上了两笼馍馍,就着热气腾腾的白羊汤,都把肚子填饱了。


    谭玄吃了饭就跟掌柜的搭讪,说自己一行人有急事,想连夜搭船去延光,可有熟识的船家介绍。价钱好商量,就是他们既有人也有马,船小了可不行。


    掌柜的一听立刻喜笑颜开,说他有个本家侄儿就在镇口金牛渡上讨生活,小伙子为人实诚肯吃苦,叫他们到了码头就去寻钱四保,只说是镇上钱掌柜介绍来的就成。


    谭玄谢过了他,时飞把账结完,他们一行人就往门外走去。


    就一顿饭的功夫,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沿途饭馆里的灯火越发显得明亮,街边还有些卖吃食的零落摊子,也都点上了灯,有些粗衣短打的人就在这些摊子上吃一碗面,或是就着点小菜喝两盅自家酿的烧刀子。也有人沿着墙根三三两两的走着,带着辛苦了一天的疲惫和此时此刻的放松。


    孟红菱和程俊逸走在最前头,时飞跟在他们后面一步的地方。临出门时谢白城担心水路上不容易找到吃饭地方,又跟掌柜买了些干粮,谭玄等他,两人便落后了一步,走在了最后。


    变故就在这一刻陡然发生了。


    最先注意到的是时飞。


    似乎路旁的屋脊上传来一声轻响,他下意识的抬头,倏然看见前方右侧一座二层酒楼的楼顶上抛下一个绳套,那绳套从孟红菱头顶落下,套在她的腰间,随即猛地收紧。正侧着头和程俊逸说话的孟红菱,压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人已经被拽起,飞到了空中。


    程俊逸回过神来大叫一声,刚跨一步上前伸出手臂,孟红菱已经飞上了楼顶,只见一道身影一闪,竟是拽着她往屋顶另一侧掠去。


    时飞手臂一抬,一支袖箭已然飞出,然而终究因为角度问题,只射飞了屋檐的一块瓦。他抿住嘴唇,往前一步飞身跃起,又在二楼栏杆上借力一点,一个鹞子翻身,已然立在屋顶边缘。


    那道黑影正拉着孟红菱从屋顶的另一侧跃下。


    时飞提气紧追过去,却见那人挟着孟红菱正落在楼下等待着的一匹马上,旁边还有一人也骑着马,在那个黑衣人落下的瞬间,另一人蓦然回身,时飞顿觉一道劲风袭来,连忙偏过头,抬手用腕间的精钢袖箭一挡,只听叮当一声,一支银色的流星镖跌落在屋瓦上。


    就趁着这一瞬的间隙,那二人已然拼命催动马匹向前狂奔而去。


    时飞站在屋檐上,神色冷峻,动作却飞快,按动机关推入一根新的袖箭,瞄准带着孟红菱那人,蓦然射出。


    精钢袖箭在夜色中划过一道暗冷寒光,随即那人所骑之马发出一声长嘶,左后腿骤然跪倒,骑在马上的人自然也失去平衡,拽着孟红菱一起滚落于地。


    时飞立刻纵身而下,展开身形,直向那二人掠去。


    在时飞起身跃上屋顶的同时,程俊逸也想跟上去,然而他身形甫动,一把椅子从旁边酒楼门里直向他砸来,他下意识的抬臂运力一击,椅子应声碎裂,但紧跟着就是一道破空之声,程俊逸不得不往后仰身避开,只见一根缠着金丝的带刺软鞭从他鼻尖前一掠而过。他抬眼顺着鞭子看过去,便瞧见一个蒙着面的年轻女子,柳眉倒竖,一双吊梢眼带着十足的狠戾,手腕一抖,那根金丝带刺鞭又如灵蛇般往他脖子缠来。


    鞭风过处,留下一股苦涩腥味,程俊逸心下一凛,知道这鞭子上必定喂了毒,不敢大意,旋身后退,顺势拔剑在手。


    孟红菱被绳套套住的那一刻,谭玄和谢白城落在他们后面大约四五丈。


    看到情况有变,谭玄的手立刻握住了刀柄。


    与此同时,他身畔路边那个佝偻着腰卖汤面的老人,眼中突然精芒暴起,手臂一抬,正燃着炽红煤炭的炉子连同炉子上一锅滚开的面汤都劈头盖脸的砸向谭玄与谢白城。


    谭玄反应极快,回身揽住白城往左前方跃开丈余,铁锅、炉子和煤块在路当中摔成一团乱。而借助这番掩护,那老者揉身扑上,手中持着一柄乌沉沉的长拐,以泰山压顶之势砸下。


    谭玄拔刀出鞘,通体乌黑的朔夜在空中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以刀身硬碰铁拐。铮然一声,老者长拐一歪,几欲脱手。


    谭玄上前一步,欲以右掌拍向老者胸口,老者左肩却猛地一塌,两道极锐利的金风从他身后直奔谭玄面门而来。


    他立刻反手一扬,内劲外吐,震开了两枚极细巧的金针。


    老者身后原本是面摊的地方,站着一个仆妇打扮的、包着头巾的女人,头巾下的脸一半风韵犹存,一半却布着可怖伤疤。见金针没能得手,那妇人登时怪叫一声,抽出一柄短剑飞身刺来,角度极为刁钻古怪。


    先前的老者也变换招式,以拐拄地,腾身而起,双脚并拢直踹向谭玄胸腹。


    谭玄转身避过,手中长刀顺势向上一抹,格开那柄短剑,右手递出,抓向老者脚踝。


    老者急忙变踹为踢,谭玄缩手避开,身后那个丑陋妇人又剑光如雨的攻了上来。


    老者也欲趁势夹击,斜刺里一星银芒却直指他咽喉而来。


    老者心下一惊,提拐格挡,银亮的长剑挟着一股深沛醇厚的内力击在他的拐上,直入经脉。


    见到使拐老人步子踉跄了一下,谢白城长剑一荡,挽了个剑花,一招春色三分,分别取老者梗嗓、前胸和小腹。


    前两势都是虚招,骗得对方守住上半身,剑势下沉,自然而然奔气海丹田而去。


    眼看得手,街边突然响起一阵桀桀怪笑,一个铁塔般高大的身影落石般骤然砸过来,蒲扇般的大手以雷霆万钧之势拍向谢白城。


    谢白城剑招已经来不及变化,只得抬起左手,硬生生与那人对了一掌。


    一股巨力撞在他的掌心,饶是他已然运足内力也不由感到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那铁塔巨汉紧跟着又要拍来第二掌,谭玄已然跟他交换了位置,接下了这一掌。


    巨汉往后稍退了半步,看着谭玄,厚实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惊讶神色。


    “疯头陀马樊,铁拐怪客田荀鹤,梅岭仙姑莫采钰,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谭玄的声音森然响起。


    那巨汉便是疯头陀,他披头散发,瞪着一双牛眼,张开的嘴唇里露出几颗歪七扭八的牙齿。


    他口中发出嘿嘿怪笑,也不答话,只双臂一振,又不管不顾的攻了过来。


    铁拐怪客田荀鹤也怪笑一声:“谭庄主好眼力!咱们只是想留你一留!谭庄主手下留情呀!”一边说一边也挥拐冲了上来。


    这几人皆是江湖黑|道中成名的人物,疯头陀马樊善擒拿扑跌,一双巨掌如钢铸铁塑,曾在打斗中生生扯下对手一条胳膊,被鲜血溅了满脸还哈哈大笑,又喜食生肉,江湖中人皆以为其疯癫残暴,避之不及。


    铁拐怪客田荀鹤成名已二十余载,生性狡诈贪婪,铁拐上的功夫却的确过硬,经验也足,是个硬茬。


    梅岭仙姑莫采钰据说年轻时相貌很美,性情风流,抢走了同门师姐的情郎。师姐妒恨,以毒药毁去其一半面容,情郎也落荒而逃。激愤之下她性情大变,杀了师姐和那个男人,叛出师门。自此行事越发偏激,专喜虐杀貌美的青年男女。


    这三个人怎么会突然凑于此处?


    又是什么人抓走了孟红菱?目的何在?


    可惜此刻实在是无暇分神细思。


    谭玄挥刀逼退马樊,又回身一挡接住铁拐,刀身顺着拐身往前急滑,直取田荀鹤握拐的手指。


    田荀鹤慌忙撤招,后退一步,荡拐横击。谭玄的刀却更快,瞅准他肋下空门已然直刺进去。田荀鹤已来不及回护,只能往后跃开以躲避这一刀。


    谭玄正欲跟上,身后马樊却又运掌如风攻了上来。


    好在此刻谢白城接下了莫采钰,使她不能再来加入混战。


    莫采钰见了白城,神情几欲疯狂,剑势泼天,但谢白城却分毫不乱,浮雪只在她的剑光中穿插点几点,就逼得莫采钰不得不往后退了两步。


    谢白城正欲趁胜追击,找机会打落她的剑,忽得有两道衣袍飘飞的身影,如大鹏展翅般从近旁屋顶掠下。


    随即两柄寒光闪烁的长剑,一齐直奔谢白城而来。


    第52章


    谢白城心中一惊,当即回撤剑势,身姿如旋,避开从右边攻来的一剑,挡下从左边攻来的一剑。


    这两柄剑的主人并不停留,立刻一挽剑花,再度刺来。


    谢白城一边抵挡,一边抬目观瞧。只见两人皆是宽袍大袖、飘飘欲仙的装扮,左边一人年纪稍长,下颌微须,右边一人三十出头模样,面白无须。二人容貌倒有六七分相似,都算得上儒雅英俊,左边之人出剑飞快,行动如风驰电掣;右边那人大开大合,出招似雷霆万钧。


    谢白城倏的一下反应过来,此二人乃是一对兄弟,江湖人称“风云双剑”,哥哥名叫沈代际,绰号惊风剑,弟弟名叫沈代彦,绰号飞云剑。此二人之父是逍遥弃徒,行事邪异,恣意妄为,这兄弟二人自然自落地起就不为武林正道所容,被打上“邪魔外道”的标签。


    他此前与这二人并不相识,只听过些传闻,与眼下情况倒都对得上。这二人联手却非莫采钰能比,虽想不通他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当下首要却是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这对兄弟出手,莫采钰立刻压力大减,她闪到谢白城身后,手腕一动正欲射出暗器,背心却猛地被人踢了一脚,整个人都飞出去趴跌于地。正是眼角余光扫到她欲施暗算而立刻抽身赶到的谭玄踹的。


    莫采钰就地一滚重新弹起,目眦欲裂,回身就又扑了上来。


    顿时就形成了三人围攻谭玄,两人共斗白城的局面。


    谭玄心中暗道一声不妙。孟红菱被劫持,时飞虽然追了上去,但还不清楚对方有什么后手,是否有什么接应。


    决不能让孟红菱和时飞再出事。


    眼下他和白城都被缠住,程俊逸对战那个长鞭女,一时半会似乎也难以脱身。再拖延下去若时飞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可就糟了。


    必须速战速决,尽快脱身追上去!


    但以这三人竭力围攻之势,要想迅速脱身,恐怕就要下杀手了。


    谭玄眼中寒意一闪,他极少直接下杀手。除非对方危及他或别人的性命,又或者罪证确凿,按律当诛,又不肯伏法,负隅顽抗。


    但现在不得不事急从权。


    思虑既定,他紧了紧手中朔夜长刀。


    马樊自他身后怪啸一声,双掌又至。谭玄拧身上步,右手往回一带,正钳住马樊右腕。马樊只觉如同被铁箍箍住,骨□□碎。还来不及以另一掌相救,就感到有一股难以抗拒的深沉内力把他一推一带,他整个人偌大身躯竟就这么被带飞起来,又被贯在地上。头昏眼花之间,谭玄一脚踩在他背上整个人腾空跃起,在空中转身,长刀挡开田荀鹤横扫而来的铁拐。田荀鹤似乎料到他会这般,这一招竟未使老就在空中一转,铁拐直刺入谭玄右边半身的空门。


    谭玄身在半空,竟然还能往后仰身避开他这一击。田荀鹤面上闪过一丝冷笑,握住铁拐的手指微动,铁拐顶端竟忽然弹出一柄五寸长的尖刺,直戳谭玄肩头曲垣穴。


    这个距离不要说谭玄没有防备,就是他事先提防,也难以躲开了。


    拐上传来尖刺入肉之感,田荀鹤刚要偷笑,忽觉肋下一凉,低头一看,乌黑长刀竟已悄然递入他体内。


    田荀鹤惊骇抬头,谭玄却冲他微微一笑。他刚刚往后仰身,重心后移,整个人就势落出一步开外。


    田荀鹤收拐杵地,一手按住肋下伤口,还好这一刀不算深,没有伤到要害。


    他嘿然一声,扬拐欲击,与此同时地上的马樊发出怪叫,就地一滚,双臂张开直扑谭玄下盘。


    这是他极出名的一招,连撞带打,很容易破坏对手平衡,只要对手一摔倒,以他的小厮扑本事,对方少说也要跌个头昏眼花乃至骨断筋折。甚至可能直接被他击碎膑骨,就此残废。


    谭玄以刀抵住铁拐,电光火石间飞起一脚,在马樊双臂合拢之前踢在了他左肩上。


    只听“咔嚓”一声,马樊少说也有二百斤重的身子骤然飞起,砸在田荀鹤身上,把他猛地一道带了出去。


    莫采钰却躲在他们身后,借着两人飞跌出去的身形掩护,左腕一扬,两道金光直奔谭玄而去。右手持剑,同时往前疾刺而来。


    然而她只看到朔夜飞快地一闪,如一道撕裂空气的森冷寒光,再下一刻,她只觉得左肩一凉。


    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她不可遏制地往右前方跌倒,跌下去的同时,她惊愕地发现,她的左臂竟然没有跟着身体一起,而是有了自己主意般地独自躺在地上。


    在她倒于地上的瞬间,血“嗞”地一下从伤口断面喷出,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谢白城循声望了一眼,见谭玄已然解决了一人,心下稍安。更能专注精神对付面前两人。


    风云双剑是嫡亲兄弟,配合默契,彼此照应,几乎浑然一体。他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稍微有些局促,此刻却已然找到了节奏,应对从容了许多。


    毕竟他平日大半时候切磋的对手都是谭玄,面前这两柄长剑无论快还是猛,还是刁钻诡谲,又如何能与朔夜相比?


    沈氏两兄弟心中也很郁闷。听闻这位寒铁剑门的掌门独子久居京城,不涉江湖事务,以为武功多少该荒疏了,一动上手才发现全然不是这样。


    无论沈代际的剑有多快,他的剑似乎总能更快;无论沈代彦的剑有多飘逸刁钻,他似乎总能恰到好处地迎上挡住。


    他和沈代际以快打快,剑势密不透风,然而间隙里又总能倏然分出一剑刚猛沉稳地以攻代守防住沈代彦。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法在他使来竟是切换自如,毫无凝滞。


    寒铁剑门作为有百年传承的名门正派,果然不可小觑!


    谢白城只觉沈代际出剑似乎更快,再看他双目圆睁,面色赤红,额角汗水淋漓,竟是恨不得要拼命的架势,不禁也觉奇怪,今晚的伏击少说有七个人,这七人是怎么凑到一处的?难道他们也跟幕后主使有关?是被派来的?他们这是意欲何为?


    要想知道答案,就得生擒了对手,再加以讯问。


    他打点起全副心神,应对这兄弟二人。


    他家家传镇派剑法有四套,一曰鸿影,二曰观溟,三曰潇雨,四曰飞花。前两套乃是开山立派的曾祖父于浪迹江湖时所创,后两套则是与曾祖母携手定居江南后才有的。


    前两者气势恢宏,沉稳端肃,后两者迅捷绵密,自在轻灵。他此刻把四套剑法穿插使用,变换自如,沈氏兄弟始终讨不到便宜。


    然而就在身形交错的瞬间,他下意识的眼神一扫,突然发现程俊逸竟被用长鞭的女子逼到了街心,他的左边肩头赫然染了鲜血!


    谢白城不禁心下一惊,脱口叫道:“俊逸!小心些!”


    话音刚落,沈代际冷笑道:“谢公子这是看不起我弟兄二人,竟还顾得上管别人!”


    一言未毕猛地转换招式,迅疾而刚猛的迎面劈来一剑,沈代彦与兄长配合无间,在后面连出三剑封住白城退路。


    谢白城扭转身体避开迎面的攻势,以浮雪压于沈代际剑上,借着这股力腾身而起,跃出二人夹击之外。但即使如此他的左边袖袍也被沈代彦割去了好大一块。


    见差点伤到他,沈氏兄弟不禁精神一振,双双抢步上前。


    谢白城使出一式悬柳穿花,叮叮两声格开二人之剑,退开一步道:“两位素来不曾做过什么歹事,何苦与疯头陀、梅岭仙姑之辈同流合污?”


    沈代际冷笑道:“素来不曾做过歹事,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便会高看我们一眼么!”


    沈代彦也道:“你们这些所谓名门正派,比那穷酸儒生还要迂腐不堪!最有门第之见!在你们眼里,我们算什么东西!”


    谢白城一边与他二人见招拆招,一边心中叹气,这兄弟俩竟好像是憋了一肚子怨气来的。知道他们约摸是对父亲被逍遥派逐出门墙,从而一辈子身负骂名怀恨在心,但冤有头债有主,去找逍遥派啊,这关他寒铁剑派谢白城什么事嘛!


    无奈这不是说理的时候,他振奋精神,决计不能再拖延下去,对方两人对他一个,时间久了,必然是对他不利,还是得速战速决。


    同样在为速战速决努力的还有谭玄。


    莫采钰断去一臂,失血过多,已然昏死,就还剩下两人。


    马樊撞在田荀鹤身上,二人一齐跌出,但在他解决完莫采钰后,田荀鹤已经以拐拄地,从地上跃起。马樊左肩骨头被他一脚踢碎,此刻无法抬起,但他真是悍勇过人,双目赤红,大吼一声,单以右掌又扑了过来。


    这一掌灌注了他全身的内力,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奔谭玄而来,别说面前是个人,哪怕是一块万斤岩石,只怕也要四分五裂。


    谭玄深吸一口气,压低身子,内力流转倾注于右臂,以手中刀鞘生生抵住马樊这开碑裂石的一击,与此同时朔夜紧贴着马樊的肚腹一闪而过。


    马樊犹如被一道黑色的闪电劈中,浑身蓦地僵直,随即扑通一声跪于地上,手掌下意识的去捂肚子,但殷红的鲜血很快就从他的指缝间争先恐后的涌出。


    谭玄并不再去看他。


    他的左手紧握朔夜,刀尖斜斜指向地面,光华冷肃,竟未沾分毫血污。


    田荀鹤本欲跟在马樊后面浑水摸鱼,然而没料到一招之间,马樊已然失去战力。


    他不禁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心里竟油然而生一股惧意。


    当初众人商量之时,还曾信心满满,以为哪怕不能取胜,达成他们的目的并不会难。


    可是现在,他不由自主的看向那把黑沉沉的长刀,用力吞了一口唾沫。


    都说谭玄的左手刀诡异莫测,迅捷无伦,今日真正交上手,才知道这不是江湖流言夸大其词。


    怎么能那么快?怎么总是能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就像一道黑色的幽影,叫人防不胜防。


    可是自己刚才明明伤了他。


    田荀鹤看向谭玄的右肩,果然!刚才硬抗了马樊的那一掌,导致了他肩头本不算严重的伤口崩裂了。


    鲜血已然染满半襟衣衫,只不过因为是深色衣服,又在夜里,乍看不分明。


    田荀鹤心中一阵狂喜,顿时觉得自己刚才的犹豫荒唐可笑,谭玄也不过是个人,有血有肉的人,还能金刚不坏?


    他又觉得他行了,当下不再迟疑,亮出拐头尖刺,再度攻上。


    转眼之间又是数个回合过去。


    谭玄似乎因为伤口疼痛和失血,动作有了那么一分迟缓。


    田荀鹤瞅准机会,趁他回护不及,拄拐于地,整个人腾身飞起,并拢双脚直踹向谭玄胸口。


    他的腿上功夫其实相当过硬,与拐头暗藏的尖刺一起,在对战时屡屡立出其不意,帮他放倒过不少对手。


    谭玄仓促往后撤了一步,但来不及了,自然是他的腿更快。


    劲风已经扫到谭玄胸前,这一踹之下,他不当场吐血重伤,也至少断几根肋骨。


    田荀鹤正欲暗喜,谭玄却突然动了,明明呈后退之势的他,不知怎的一晃就向侧前方掠出,明明来不及回护的刀不知是从哪个角度突然就抹了回来,反手向上斜挑。


    田荀鹤只觉右边小腿一凉,随即看见自己的半截小腿连着鞋子一起飞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扑通落在地上。


    几乎是同时,他也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看到从伤口争先恐后奔涌而出的鲜血,他倒还算有几分理智,拼了命咬牙忍住剧痛,自己点了几处穴位,减缓出血速度。


    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竟没有受到预料中的追击。


    他慌乱抬头,只见谭玄在月色里站着,旁边酒楼里的灯光映在他的刀上,那把刀就像是燃着一袭冷冽的火。


    谭玄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神色平静,甚至还对他微微勾了一下嘴角:“随身带着拐杖也挺不错。”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飞快的回头看了一眼依然在和沈氏兄弟缠斗的谢白城,见他并不落下风,就毅然起身掠向方才孟红菱被劫走的地方。


    第53章


    在谢白城出声提醒的瞬间,程俊逸就知道,没人能抽出手来帮自己。


    说实在的,他也不愿意别人来帮。


    他看到谭玄一己之力对抗三人,谢哥哥两个对手实力强劲,时飞不问有无危险毅然追击而去,只有他,他的对手明明只是一个纤弱女子,他却还束手束脚,磕磕绊绊。


    他想起谭玄提醒过他的话,很有可能会遇到危险,没有办法能保证他的安全。当时自己还胸脯拍得山响保证决不拖后腿,此刻呢?


    真是脸上一阵火辣辣。


    同样火辣辣的还有左肩的伤势。


    那名女子的长鞭又快又密,虽然柔软,却几乎交织成一张网,他手持长剑几度欲突入,却差点被长鞭缠住,一时不得章法。但对手显然不会客气地等他好好想对策,反而是加紧猛攻,他一慌神,便露出破绽,一个不注意,被那带刺的鞭子在肩头扫了一下,登时衣衫破碎,皮破血流。


    外伤虽然疼痛,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重要的是那鞭子上喂了毒。他运起内力抵御,但很快就感到伤口一片火辣辣地疼,又渐渐开始有些麻木。


    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他的伤口不大,接触到的毒药分量应该很少,但很快就有明显的反应,看来药效颇为厉害。他的药箱里当然有解毒之药,可此刻哪有时间让他开箱拿药?


    药箱?他脑袋里忽然灵光一现。


    他的药箱其实一直背在背上。这是程家的规矩,药箱不能离身。而他家的药箱都是上好坚木制成,质地硬实,敲击有金石之声。


    他左手伸向背后,用力一扯,把药箱提到了手中。


    必须拉近跟那女子的距离。


    鞭子比剑要长,一直被鞭子阻隔于外,就是他束手束脚不得其法的根源。只要拉近了距离,长鞭反而会成为对方的一种束缚,无法裕如的招架。


    思虑已定,程俊逸瞅准了机会,在长鞭再度袭来之时把手中药箱迎上去一搅,那女子一惊,再变招已来不及了,长鞭缠在了药箱之上。她赶忙抖动手腕,但这一瞬的空隙已经够了,程俊逸的长剑已如游龙般直刺向她心窝。


    那女子登时睁大双眼,拼命后退,扯动手中长鞭从药箱上脱开,勉强应对。


    但还是晚了一步,剑尖已经几乎碰到了她的衣裳。


    然而就在这一刻,程俊逸却蓦地犹豫了。


    这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一个矮了他一头的纤弱女子——


    这骤然的一丝犹豫顿时给了那女子脱身的机会,她抽身急退,长鞭劈头盖脸抽向程俊逸。


    程俊逸偏头躲开,不让她再度拉开距离,紧紧跟住她,剑光如雪片般缭绕于她身周。


    情势登时逆转。那女子且战且退,从街心逐渐退回酒楼里。


    酒楼大厅中,其他食客和伙计都早跑得远远的,没人敢靠近。那女子见程俊逸一剑紧似一剑,再不给她喘息之机,便转而用鞭梢卷起堂中杂物,劈头盖脸砸向程俊逸。程俊逸用手中药箱充做盾牌,一一格挡,也管不了碎片飞溅,只不让那女子得逞。


    那女子不禁气结,一双丹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见情势对自己越发不利,左手便悄然摸往自己腰间。


    程俊逸眼角余光瞥见,心中登时一动。他的好朋友之一花如海便是来自善使也善制暗器的岭南花家,这样的动作他再熟悉不过,这女子很可能在衣服下面藏了暗器,按动机括便会发射。


    这么近的距离简直避无可避。


    根本来不及再做思索,尽管麻木感已经从他的左肩蔓延到了他的上臂,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也不知从哪里涌出了一股力气,倏的就把手中坚木药箱挥了出去,正砸在那女子头上。


    那女子甚至都来不及叫一声,整个人都飞了出去,砸在了一张桌子上,随即又翻滚到了地上,手脚抽搐了一下就不动了。


    程俊逸急促的喘息着,看着面朝下趴在地上的女子,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药箱,坚木药箱上也被砸出了不少印记,坑坑洼洼。此刻在药箱的边缘,还沾了一痕鲜血。


    那女子的鲜血。


    她是不是……死了?程俊逸不敢细想,甚至也有些害怕上前查看。先把药箱打开,颤颤巍巍取出一只胭脂色的瓷瓶,倒了两粒药丸吃了,又从第二层抽出一只小盒,从里面剜了一块淡绿色的膏药涂在自己伤口上。做完这些,他才终于平稳了一下气息,走上前查看。


    那女子淌了一额头的鲜血。但程俊逸哆嗦着在她颈侧按了一下,却感到了脉搏的急促跳动。


    她还没死,只是遭受重击,一下子晕了过去。


    程俊逸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想了想,提起长剑和药箱又向门外走,他得去看看有没有能帮的上的地方。


    然而他甫一出门,就看见谭玄赶了过来,打量了他一眼,丢下一句“去帮白城”,就纵身一跃上了房顶。


    程俊逸愣了一下,急忙扭头去看方才谢白城与那两人交手的地方。


    只见谢白城穿着月白色衣袍的身影踏着身前那人的小臂翩然跃起,整个人宛如冲天之鹤,身姿潇洒地在空中一转,避开了前面那人斜挑的一剑,随即落于另一人身后,手中银白长剑一翻,竟就横在了那人的脖颈边上。


    “沈代际,收手吧!”谢白城对先前那人喝道。


    那人握着剑,上前了一步,却不敢再做更多动作,只死死瞪着谢白城:“你、你、你卑鄙!”


    谢白城往旁边抬了下下巴:“怎么,非得要也缺胳膊少腿的才舒坦?”


    沈代际跟着也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咬牙道:“你!你不敢把他怎么样!你说的,我们弟兄可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治不了我们死罪!你不能杀他!”


    谢白城一挑眉:“你猜我能不能?”说着便把剑锋往里压了压,顿时一丝鲜血就顺着沈代彦的脖子流了下来,“我可不是屿湖山庄的人,咱们之间只能叫江湖恩怨,不必按屿湖山庄那一套来。”


    沈代际顿时无语,只瞪着谢白城和他弟弟。


    “还不把剑放下?”谢白城微微皱眉。


    沈代际张了张嘴,面露不甘之色,但看看弟弟脖子上的鲜血,还是犹豫着慢慢松开了握剑的手指。


    “俊逸,找点绳子过来!”谢白城早就看见了程俊逸探头出来,此刻大局已定,便出声吩咐。


    程俊逸答应着转身正要去找,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彦郎!”


    程俊逸给吓了一跳,回头一瞧,只见刚才晕过去的那个女子不知何时醒转来了,在地上一路辛苦地爬到了门口,此刻正一脸肝肠寸断、伤心欲绝的看向被谢哥哥架着剑的那个男人。


    “烟妹!”那男人也悲痛又心疼地大叫一声。


    敢情他俩还是一对爱侣,怎么想起来上这上演情深如许了?


    程俊逸垂眼看看那个方才下手阴狠毒辣、此刻一脸柔弱可怜的女人,狠了狠心,一脚把她踹回酒楼门里去了。


    酒楼老板其实也听到了谢白城的吩咐,此刻哪里敢得罪这些杀神,早已屁滚尿流的跑去翻找出了捆扎货物的麻绳,恭恭敬敬地交到程俊逸手上。


    程俊逸拿着麻绳刚从酒楼出来,就听那个“彦郎”悲壮地大叫:“哥,不要管我,你快走!”


    他哥则同样痛楚地吼道:“这怎么行?我们兄弟俩无论死生都要在一起!”


    程俊逸一边跑一边恨不得往天上翻白眼,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有人轻落于地的声音,他顿时打了个激灵,以为还有伏击之人,猛一回头,却是谭玄。


    谭玄从他身旁一掠而过,并指如飞,迅速地点了那位兄长的几处要穴,谢白城松了一口气,也点了弟弟身上要穴,随即撤下剑来。


    “你怎么回来了?时飞和红菱呢?”谢白城一开口,就问出了程俊逸也想问的话。


    “没事了。”谭玄言简意赅地道,随即眉头一紧,“你受伤了?”


    程俊逸循声望去,这才发现谢白城右腿处的衣袍上染了一片殷红血迹,像一朵绽开的鲜红芍药,触目惊心。


    “不要紧,一点皮肉伤。”谢白城满不在乎地说,随即双眼忽然睁大,“还说我,你肩膀那怎么回事?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严重吗?快让我瞧瞧!”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抢步上前,紧锁着眉头,把手指小心翼翼地搭在谭玄肩上。


    “还好,也是皮肉伤,稍微裂开了点,不碍事的。”谭玄不动声色的握住他的手放了下去。


    谢白城却伸头焦急地叫:“俊逸,你快来看看!”


    程俊逸连忙跑了两步上前,正要开箱拿药,谭玄却对他摆摆手,语气淡然道:“不忙。”说着便转身抬头,目光投向前方。


    程俊逸和谢白城也跟着他的目光一起望过去,只见道路尽头慢慢走来一排几个身影。


    当中是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他手里抓小鸡似的提着一个男人,走在他右侧的正是时飞,时飞身边走的是孟红菱,她自己个儿扶着左胳膊,但整体看起来还好,应该没受什么伤。走在那汉子左侧稍后一些的,是个身材高挑、做妇人打扮的女子,她一手牵着个六七岁的男孩,手里抱着个两三岁模样的小姑娘,面容沉静,连两个孩子都是镇定自若的样子,显然不是寻常百姓。


    见时飞和孟红菱都安然无恙,程俊逸既感安心又忍不住好奇经过,看起来应该是那高大汉子出手相助的,瞧他模样也是器宇不凡,只可惜认不得。


    正在他揣测之时,只听身旁谭玄忽然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淡淡笑意:“燕雷平,没想到在这碰见你。”


    第54章


    燕雷平?程俊逸吓了一跳,漠北名侠燕雷平?!他居然恰巧从此地路过?等等,他和谭玄认识?听谭玄的语气,似乎他们还挺熟?


    程俊逸又羡慕地看了一眼谭玄,真不愧是屿湖山庄的庄主,满江湖似乎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


    燕雷平看着谭玄也笑了:“谭玄,我还以为你开口得先谢谢我。”


    谭玄道:“谢自然是要谢的,”他说着又微微移动目光,看向燕雷平身侧的女子,“纪姑娘也在,哦,不对,现在该叫燕夫人才是。倒是扰了你们一家了,没吓着孩子吧?”


    那女子还未答话,旁边的小男孩抢先开口了:“我们才不怕!我爹爹顶顶厉害了,再来十个八个坏蛋,也打不过我爹爹!”


    听着小孩子这天真可爱的话语,众人都不禁莞尔,方才紧张至极的气氛终于渐渐消散。


    那女子轻轻拍了拍小男孩的头,带着盈盈笑意望了过来:“你现在也是谭庄主了。哎,旁边的不是谢白城吗?谢小公子,你还认识我吗?”


    谢白城立刻微笑着招呼:“当然认得,纪姐姐,燕大哥,好久不见。”


    燕雷平和纪芷薇,是他和谭玄年少游历江湖时结交的朋友,彼时他二人尚未通心意,他和谭玄当然也只是“朋友”,时过境迁,人家孩子都两个了,他们,嗯,他们这不也好好在一块儿么?


    许多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感慨自然是有的,但此刻不是叙旧的时候,纪芷薇领着两个孩子站在远处,不让他们靠近,燕雷平则和时飞孟红菱一道走了过来,把手里提溜着的男人往地上一扔。


    那男人落在地上滚了几滚,正好滚到谭玄面前,谭玄便抬脚踩住,把他往后推开一步,让他的脸露了出来。


    那人面如金纸,唇无血色,刚才是昏了过去,这么一摔一滚倒略微醒转来了,下颌打着哆嗦,慢慢张开眼睛。


    谭玄眯着眼睛瞧着他,冷笑了一声:“追魂刀房堃?你为何要抓那个姑娘?要把她抓去哪里?”


    房堃一条胳膊断了,当胸又挨了燕雷平一掌,腿上还被时飞砍了一刀,此刻还在汩汩流血,气息微弱,神智昏然,一时半会似乎说不得话。


    燕雷平抱着手道:“跟这小子在一处的还有一人,善使飞镖。”


    “应该是夺魄镖仇醒。”时飞插嘴道,“这两人臭味相投,一起狼狈为奸倒不奇怪。”


    谭玄闻言便道:“哦?那仇醒人呢?”


    燕雷平抬手揉了下鼻子,有些惭愧地道:“刚才我出手重了些,那厮被我……唉……我也不是有心的。”


    谭玄呆了一下,又问:“那他尸……”他撇了一眼远远站着的小孩,改了口,“人呢?”


    “就在渡口附近,”燕雷平竖起大拇指示意了一下方向,“这二人劫持了那姑娘想往渡口去,正好我们从渡口过来,就撞见了。这位小兄弟功夫也了得,我是瞧见他二人以多欺少,还想偷施暗算,一时气愤,就出了手。”


    时飞笑道:“燕大侠过誉,若不是燕大侠仗义出手,只怕小弟是不能全须全尾的站在这了。”


    谭玄顾不上听他们彼此的寒暄,现下要弄清楚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追魂刀房堃和夺魄镖仇醒是江湖上有名的恶徒,名下凶案能排上一长串。为躲避追查,这二人常年东躲西藏,行踪飘忽,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么一处小镇上来劫走孟红菱?


    方才经过时他瞧了一眼,跟程俊逸交手的应该是百炼金枝万烟儿,也不是个善茬,同样有几桩案子记在她名下。


    连着马樊、田荀鹤等人一起,这么些个黑|道有名的人物凑在一处,行事上明显是有着事先周密的计划安排,劫人的劫人,拦阻的拦阻,连谁去对付谁,似乎都是经过了考量的,显然对他们一行人颇为了解。


    他们是受人指使吗?偏偏在这个靠近庆州的小镇上下手,很难不让人有所联想。


    可谁能招募、指使这些人?乔青望?这倒不大可能。乔青望的身份让他和房堃这些人是天然隔阂的,他怎么也不可能私下结交豢养八个黑|道高手而不露一丝痕迹吧?更不必说乔青望自视甚高,压根不可能正眼看这些在他眼中是宵小之辈的家伙。


    退一步说,就算他真有心笼络来为他做些不可告人的事,这些人难道敢信他?谁知道他会不会转手就把他们当自己的功绩一件给灭了?


    若与乔青望无关的话,那是离火教的余孽?可是离火教长居西北边境之地,跟中原武林关系疏远,怎么能勾搭得上?


    房堃一时说不出话也不打紧,这还有别的人可问。


    谭玄回头,只见沈氏兄弟神情萎顿,莫采钰倒在地上生死未卜,马樊面朝下扑于地,身下一大滩鲜血,手脚微微抽搐,只怕是要不好。田荀鹤那厮却最是狡诈,此刻拖着一条断腿,竟试图趁他们不在意而悄悄溜走遁逃。


    谭玄皱眉喊了一声时飞,时飞应声抬头,随即手一扬,一支袖箭就直奔田荀鹤那条好腿而去。


    田荀鹤感到劲风破空,连忙连滚带爬地躲开,对上众人一齐凝聚到他身上的目光,再也不敢动了。


    “俊逸,你去看看那两人。”谭玄往地上指了指,自己则转身看向沈氏兄弟,而时飞不用他吩咐,已走过去把田荀鹤捆结实了。


    “沈代际,你们弟兄二人平时倒也还算爱惜羽毛,不肯轻易做自掉身价的事,怎么今日却甘于和疯头陀、追魂刀之流为伍了?”谭玄问道。


    沈代际身上僵直不能动,脸上肌肉却还是自由的,于是先翻了个分量很足的白眼,再冷哼一声:“来对付堂堂屿湖山庄庄主,亦或是寒铁剑派的少当家,怎么能算掉身价?我感觉好得很!”


    谭玄不禁笑了:“哦?感觉好得很?沈大公子这喜好很不一般啊。那二公子呢?看来二公子和百炼金枝是情投意合,瞧见她伤得那般重,感觉恐怕不会如令兄一般好吧?”


    沈代彦头发散乱,神情颓靡,衣襟上血迹斑斑,看起来实在落魄,和刚露面时宽袍大袖、飘飘欲仙之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听到谭玄这么说,他脸都皱成了一团,几乎落下泪来,哽咽道:“你们、你们放了烟妹吧!她、她只是一时糊涂,我们也有责任,要不是我们赞同,她也不会掺和进来……”


    “代彦!”沈代际厉声喝止,横眉立目地对他使眼色。


    谭玄自然不会让他横加阻碍,伸手过去在他哽嗓咽喉下方一点,让他暂且不能言语,再回头看着沈代彦,放柔和了声音道:“那你更该赶紧把事情说说清楚,若你们当真所涉不深,自然是从轻发落的。”


    沈代彦目中有泪,嘴唇动了动,却忽然下了决心似的眼一瞪:“只要你们放了烟妹,我就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


    谭玄看他竟是非常正经的模样,心中不禁好笑,声音却沉了下去:“沈代彦,你是不是该弄弄清楚,现在是你来跟我们谈条件的时候吗?”


    沈代彦却不为所动,梗着脖子,紧抿嘴唇,一副大义凛然之态。


    谭玄不禁在心中大叹一口气,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还让他遇到这么个“情种”了?


    “沈代彦,难道你只想着万烟儿,却要置你兄长于不顾?你为了她心甘情愿也就罢了,你哥也要陪着?”


    沈代彦脸上神色动了一下,似乎有些心虚,但最终还是嘴硬道:“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哥是来帮我的,跟他没什么相干,你也莫要寻我哥的麻烦,横竖我一应承下就是了!”


    他在这边高风亮节,对面的沈代际却沉不住气了,嗓子里发出嗬嗬之声,额头上青筋都爆出来了,试图说话。


    看来见弟如此,他是想明白过来了。


    谭玄又看了一眼沈代彦,伸手解开了沈代际的哑穴,沈代际当即“忒”地一声啐在地上,嗓音嘶哑地嚷道:“都怪万烟儿那贱人!都是她蛊惑了我弟弟,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妖法,说什么我弟弟都听!”


    沈代彦急忙高叫起来:“哥!你怎能如此说?!烟妹,烟妹她都是为了我啊!”


    沈代际不理会他,径自说下去:“就是那个贱人跑来说嘴,说江湖上传着一个消息,只要能抓到那个叫孟红菱的小姑娘,就能换到当年韦长天的独门绝学焚玉神功。她说有许多人都在暗中窥伺,她担心自己势单力薄,叫代彦去帮她,说调查过了,要抓的那个丫头没什么本事,好得手的很,怕的是抢不到先手,或是得手了被人截胡。我是不欲代彦去参与的,韦长天死了多少年了,哪来的什么焚玉神功,整个透着不靠谱!”


    “哥,你怎么能胡说?消息是烟妹告诉我们的不假,可明明是她说‘只怕其中有诈’,是你心动那焚玉神功,主动提出我们兄弟与她联手,以备万全的!”沈代彦急得直接大嚷,若不是被点了穴,只怕恨不得冲上来先跟他哥打上一场。


    沈代际脸色铁青,不去看他弟弟,只对着谭玄道:“代彦被那贱人迷了心窍,只会回护她!我说的才是真的!”


    谭玄敷衍地点点头,谢白城站在一旁,觉得那沈代彦实在吵闹,干脆割了他一块衣袍,塞进他嘴里。


    沈代彦就只能吚吚呜呜了,他哥终于得以继续说下去:“起先冲着那焚玉神功的名头,的确有很多人跃跃欲试。后来有人调查了,放出消息来说,那小姑娘虽名不见经传,但,但有你们一行人跟着,且保护得十分严密。大半人就散了,以为实在不可能得手。”


    “我也劝代彦不要再参与此事,得罪屿湖山庄可不是闹着玩的。结果不久之后,那贱人又带来消息,说有人在暗中策划,准备纠集足够的人手,再找合适的地方设下伏击,到时候得了秘籍,人人有份。不过即使如此,有胆参与的人也很少。那贱人拿言语激我们,说我们总是自诩剑术出众,不输那些名门大派,怎么一个屿湖山庄就把我们吓破胆了。”


    “代彦不愿被她小瞧,当即就表示不为焚玉神功,就为证明自己的本事也要与你们交交手,论个高低。我好说歹说他也听不进去,怕他出事,我也只好随着一起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第55章


    谭玄如何听不出他在避重就轻,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不过此刻也不是过堂定他们的罪,只是要弄清楚背后的来龙去脉。


    不管他怎么移花接木推卸责任,事情的起因经过应当大体是真的。


    谭玄便又追问:“你说有人策划安排,纠集人手,究竟是何人?”


    沈代际毫不犹豫地道:“房堃,还有田荀鹤。”


    谭玄心念电转,当真这么巧?现下情况还算好些的也就这二人,恰好他二人便是主谋?沈代际该不会是在胡乱推脱吧?


    但再一想,又觉得未尝有假。房堃本就是以奸诈狡猾著称,追魂刀夺魄镖表面上并称,实际上夺魄镖仇醒一直唯他马首是瞻,还帮他挡过几次刀。擒走孟红菱他也未假他人之手,自己亲力为之,或许也是有不放心旁人的缘故。


    至于田荀鹤,那也是出了名的心机深沉,老谋深算之辈。比及空有一身过硬功夫却行事疯癫的马樊,或是面前这对实在有些天真的兄弟,房田二人可算得上是智计百出的人物了。


    “那究竟是谁放出可以换到焚玉神功的消息的?焚玉神功消匿于江湖多年,你们怎么就能相信对方所言是真?”


    沈代际听到这个问题,却把脑袋一耷拉:“这我就不知道了,是万烟儿说绝对靠谱的。”


    “她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你们就信了?”


    沈代际磨叽了一会儿,才吭吭哧哧地道:“也不是,江湖中都传言背后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再说了,你想想,正是因为焚玉神功消匿已久,突然有人提出以此为价才让人觉得那人手中是真的有,否则提出些别的不是显得更可靠?哪怕就是金银,许得够多,重赏之下也必有勇夫啊。”


    谭玄想了想,觉得他这么说也有道理。当然,沈代际不清楚,不代表别人也不清楚。田荀鹤和房堃能甘愿花大力气纠集人手,策划安排,他们知道的大概是要比沈氏兄弟多的。


    他便转头欲再去问他们,却见程俊逸正从马樊身边直起腰来。马樊已经变为正面朝上躺着,肚子上裹着一圈净布。


    谭玄便以眼神询问程俊逸情况如何,程俊逸指向莫采钰,摇了摇头:“她一下子失血过多,是不成了。”


    再又低头看向马樊:“此人……左肩骨头碎了,腹上伤口太深,肠子都流出来了……我,我也只能勉强给他做了包扎,能不能挺过去,还要看他造化。”


    谭玄默了一默,心想倘若真有造化,那马樊应该是妥妥挺不过去才是。


    当场取他们性命实非他本意,但当时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够迅速脱身。


    他把目光移开,转到田荀鹤身上。


    田荀鹤正被时飞看守着,双手反剪,倒在地上,大声呻|吟不止。


    谭玄走过去踢了他一脚,田荀鹤立时大叫:“啊呀,痛煞我也!谭庄主,你好狠的心!好狠的手啊!”


    谭玄根本不想跟他啰嗦,只站在他身旁居高临下问他:“刚才沈代际的话你也听到了,他所言属实么?关于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背后放出消息来的人是谁,你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田荀鹤只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的腿来回打滚:“好痛啊……吾命休矣、吾命休矣啊!我口渴……我口好渴!”


    见他摆出这般无赖架势,谭玄不禁皱眉,想一脚踩住他,不让他再滚来滚去,田荀鹤却顿时高叫起来:“滥用私刑!刑讯逼供啦!啊哟,堂堂屿湖山庄庄主,不许别人滥用私刑,自己对这么个重伤老人却还要拳打脚踢呀!啊呀,天理呢?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谭玄差点给他气笑了,这都什么活宝?还演得来劲了!


    然而他还未来及做出回应,脾气耿直的燕雷平却见不得这般撒泼打滚、不要脸面的样子,当即跨出一大步,声若洪钟地道:“田荀鹤,你是何等腌臜东西!还有脸叫嚷什么天理?!死在你手里的那些无辜百姓,去向谁要天理?你莫要再装疯卖傻,好好回谭庄主的话!否则,不必谭庄主动手,我燕某人亲自来收拾你!”


    田荀鹤闻言却变本加厉了,拍着地面嚷道:“听听!这是什么话?你们这些所谓正派、大侠,都是什么东西?!还不就是仗势欺人,恃强凌弱?你这是见老头子我是个废人了,想来落井下石,邀功请赏啊!谭庄主,你们屿湖山庄就借刀子杀人?要是有人当着你的面用私刑、刑讯逼供,你管是不管哪?”


    燕雷平给他气得七窍生烟,只想上前给他点教训,谢白城急忙迎上拦住,低声劝他莫要着了那无耻小人的道。


    谭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生气的样子,他在田荀鹤身边蹲下,低头俯视着田荀鹤的脸,唇角甚至还挂了一丝淡淡笑意:“田荀鹤,我一没乘胜追击,取你性命,二没阻止你给自己疗伤,保住一条小命,你才能苟延残喘,在这里跟我大呼小叫,我对你够宽和大方了吧?”


    田荀鹤看他一眼,没有答话,继续抱着腿哼哼唧唧。


    谭玄便又道:“我这是给你一个机会,把你知道的都原原本本说出来,终归能减轻些你的罪行。可别忘了,房堃也还活着,等他缓过一口气来开了口,你可就没立功的机会了。”


    田荀鹤又哎哟叫了几声,随即慢慢道:“老夫也只是道听途说,一时昏头,起了贪念……其实主要都是房堃安排的,我年岁大了,久不问事,哪里认得什么人?房堃头面广,只是他以为我还小有点名气,所以也用了我的名号来招揽人手罢了。具体都是他一手操持,我只听他安排做事而已!”


    这是欺负房堃此刻意识不清不能说话呢,说不定他心里还盼着房堃最好就这么咽了气,那可就能全部推到他头上,自己就落个从犯的罪名了。


    “你们抓了那个姑娘后,下一步准备如何呢?怎么用她去换焚玉神功?送去哪里,还是有人跟你们接应?”谭玄又问。


    “不知道啊!”田荀鹤苦着脸,一副无辜表情,“我说啦,都是房堃一手安排的呀!你看,也是他出手劫走那个姑娘的对不对?他说他负责给大伙儿换来秘籍嘛!”


    “你们怎么都这么相信房堃了?他只这么一说,你们就毫不犹豫给他卖命?他转身带着秘籍销声匿迹了呢?你们不怕上当受骗?”


    田荀鹤顿时又不吱声了,抬起一只手按在肋下,又大声呼痛。


    谭玄伸出左手一把捏住他的下颌,不让他再叫唤,同时把他的脸扭转过来,语气变得冰冷肃然:“田荀鹤,你最好想想清楚再说话,满口胡言乱语,对你可没什么好处!”


    田荀鹤眼睛睁开一条缝,觑了他一眼,又紧紧闭上,口中发出痛苦呻|吟。


    谭玄等了一会儿,见他毫无开口打算,冷笑了一声,缩回手:“你尽可以装傻充愣,避重就轻,如今你既不说,那就我说,你权且听着。”


    田荀鹤依然不语,谭玄不去管他,自己接着说下去:“你们选择此地并非偶然,乃是看中它毗邻庆州。你们要想换得秘籍,就要把那个姑娘送到庆州去,对方未必会和你们直接接触,但你们一定知道到了庆州后如何交接。”


    “之前交手时你说了一句话,说只是要留我一留,说明你们的目的并非要取我等性命,只是要拖延时间。想来你们一定已经策划好,房堃和仇醒会带着那姑娘逃去附近某地,也可能是直接渡过白水河,应该会有人等候接应。这有两种可能性,一是直接把人交出去,二是你们自己安排有人手。”


    “我以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你们事先不能确定何时动手,能不能成功,很难提前约好让对方直接来接人,不如先把人控制在自己手中,好做下一步安排。为此,你们安排的接应之人中很可能有善于匿踪或是易容的。”


    “至于你们是如何掌握到我们的行踪,显然你们一定也有自己的门路。而悬赏者是谁这件事,不说全然弄明白,至少也得知道点什么,感到有把握有保证,你们才会这样出力。毕竟,”谭玄说着,往身后躺着的莫采钰和马樊看了一眼,“这可是一不留神命就没了的事。”


    “虽然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不过焚玉神功实在是太特殊了,所以我猜悬赏人一定是和离火教有关的人,而离火教覆灭时的往事,我相信能比我更了解的人也没有多少。够得上分量,能让人相信他有焚玉神功,或者说焚玉神功的线索,又没在当年死于绛伽山上的,恐怕只有左护法殷归野了。”


    “虽然江湖中多有传言殷归野与韦长天不和,被韦长天暗中处死,但一直没有真凭实据。他还活着,是也不是?”


    谭玄说这番推测的同时,目光一直紧紧锁在田荀鹤身上。


    田荀鹤一开始只闭着眼瞎哼哼,但随着他的讲述推进,却有那么两次忘记了表演,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虽然很狡猾地用合眼来避免被人从眼神中看出破绽,但谭玄却敏锐地观察到他脸颊的肌肉在不自觉地紧绷。


    “你不评价一下吗?我说的有几分对得上,几分差得远?”谭玄再次催问。


    “……老夫早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要我说什么?离火教的人,早化成灰了,还提他们干嘛呀?”田荀鹤声音沙哑地道,“我就是贪心啦,冲着焚玉神功的名头,迷了心窍。毕竟,焚玉神功那般霸道凶蛮,习武之人,哪有不动心的?唉……这个罪我认啊,我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来跟谭庄主你动手哇,不过谭庄主你武艺高超,远胜我等。我已经受到报应啦,还请谭庄主高抬贵手,就饶了我这把老骨头吧!”


    看他依然顽冥不灵,谭玄冷笑一声:“田荀鹤,你想得倒挺好!我高抬贵手?我凭什么要高抬贵手?你这是放着光明正道不走,硬要执迷不悟!你身上系着多少件案子?多少无辜亡魂等着你的人头给他们一个交代?”


    田荀鹤狡诈地一转眼珠:“话可不敢乱说啊,谭庄主!这些陈年旧事你可要好好查一查,冤枉啊!我当年是得罪了人,都栽赃到我头上。唉,那些小地方的捕快、仵作,都是一帮蠢才,没本事查明真相,就认准了我无依无靠一个平头百姓欺负啊!”


    知道他是个无耻小人,但也没料到他能无耻到这个地步。谭玄不禁紧锁眉头,心底生出一股怒气来。


    田荀鹤的事他是知道的,他身上的案子的确都是二十多年前流窜于蒯州一带作下的,手上有老老小小十几条人命。


    当时没能抓得住他,让他东躲西藏、神出鬼没这些年。现在时间相隔已久,再去查办一定会有不少困难,他又必然是一力抵赖、狡辩,要他认罪伏法,决非易事。


    他自己显然也知道这一点,认为时过境迁,当年的证据早就消弭得差不多了,即使被抓,只要他抵死不承认,官府也未必拿得出过硬证据,所以才这般嚣张。


    想到这里,谭玄一把摁住了田荀鹤的头,逼迫他看向自己。


    随即他单膝跪地,看着田荀鹤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你不要以为时间久了,就拿你没办法了。前些日子,纶山脚下的一群捕快和仵作,靠着坚持不懈的努力,找出了证据,破获了一桩二十年前的旧案。你凭什么例外?告诉你,所谓天网恢恢,靠的就是他们这些你眼里的蠢材,一步一步跋涉,一寸一寸摸排,一缕一缕梳理编织起来的,岂会漏过了你?”


    田荀鹤额角渗出密密汗珠,脸色变得僵硬又难看。但他依旧强自装模作样着,对谭玄的话只做不理。


    谭玄也不再与他纠缠。站起身来,一甩衣摆,对时飞道:“把此地里正请来,这些人都用绳子缚牢了,天亮后送到附近县衙收押起来。”


    第56章


    里正其实早就得了消息,从家里连滚带爬的跑到了附近,再靠近却是不敢了。刀光剑影的,他有几个脑袋啊。


    现在凶徒都被擒获,里正悬着的一颗心好赖是放回肚子里了,起码没有祸及镇上百姓,已是万幸万幸。


    虽然田荀鹤等人都被绳子紧紧缚住,程俊逸却还是不放心,他们到底都是身负上乘武功之辈,万一侥幸得脱,看守的百姓岂不遭殃?


    所以在给他们包扎完伤口之后,他又很体贴地给每人口中塞了两粒褐色丸药,名为十香散功丸,可以确保他们十二个时辰之内气海溃散,聚不起内力来。这便应该足以把他们送入附近县衙的大狱里了。


    到了此刻,谭玄才有空来料理自己的伤势。


    他们一行人回到之前吃饭的那家饭庄,借了店家的地方一用。


    谢白城已经简单处理了腿上的伤,那只是一道割伤,伤得不深,程俊逸拿出了身上带的最好的金疮药与他。白城自己涂了药,此刻伤口凉沁沁的,感觉已好了很多。


    所以进了店里,他头一桩事就是把谭玄按在凳子上坐下,亲自督促他把衣服解开,露出肩头伤口。


    那处伤口不大,却深,又因为用力,而向周围撕裂,到了此刻血仍没有完全止住,随着衣衫布料从伤口处扯下,一股鲜血又冒了出来。


    谢白城眉头都快纠到一块儿去了,忍不住回头催促程俊逸快些。程俊逸正从店里厨房要了开水来,打湿了干净的软布,先把伤口处的血污擦净,再一点一点涂上止血消肿的伤药,最后用净布裹好。


    谭玄自己却好像没什么感觉,神色自若,在程俊逸给他上药包扎时,转头问时飞:“你还好么?受伤没有?”


    时飞摇摇头:“我无事。”


    谭玄又道:“你去找里正要两个人,把仇醒的尸身搬回来。”


    时飞点头转身出去了。谭玄转而看向孟红菱:“你怎么样?”


    孟红菱抬了一下胳膊:“就跌撞了几下,有几处破了点皮。”


    程俊逸正好已经完了手上的活,便低头从药箱里翻出一个青花瓷盒递过去:“这是治跌打损伤的药,涂了能活血化瘀。”


    孟红菱上前一步接过去,对他道了声谢。


    谢白城监督着谭玄又把衣服穿好,乖乖放着右臂不动,才把目光投向程俊逸:“你肩上的伤怎样了?那鞭子是不是有毒?”


    程俊逸回头笑了笑,抚了一下自己肩膀:“还好,毒进得不深,我擦了清凉解毒的药膏,又服过药了,没什么事的。”


    谭玄插话道:“百炼金枝在用毒上颇有造诣,你不要大意,我带着大内的百用解毒丹,你再服两粒吧。”


    程俊逸慌忙摆手:“不必不必,她用的毒我省得,主要是麻痹他人动作的,量不大不要紧。大内的东西难得,还是留着吧。”


    谭玄知道他是内行人,自己心里有数,便不多言,只对他点点头。


    燕雷平见他们几人料理完毕,迈步过来,往谭玄对面一坐,一臂撑于桌上,倾身对谭玄道:“刚才我怎么听你又提起离火教来了?”


    谭玄便拣了与离火教有关的事简单与他说了,听闻焚玉神功果然又再现江湖了,燕雷平不禁浓眉紧锁,沉声道:“我正好也有一事想告诉你。其实近两年来,在西北边陲一带,又兴起了一个神焰教,活动范围大致是在倞罗那边,不过咱们这边也有人信。就我听到的一些传闻而言,教义也好,崇拜的形式也好,都跟当年的离火教非常相似。只是声势还远不及。今日听你这么一说,或许真的是当年离火教的人换了个牌匾又卷土重来了。”


    “哦?竟有此事?”谭玄不禁面露讶异之色,随即又锁起眉头——这件事庄里居然完全没听到过风声。但下一刻又了悟过来:按燕雷平所说,这个神焰教主要活动于倞罗地界,那的确不能归他们管。


    “唉,虽说是活动于倞罗地界,其实主要是莳州、昌干一带,是三十年前古逊河一战,给倞罗占去的五州二十七县。那些地方,还是以汉人居多。倞罗人对汉人不好,日子难过,信教的人就多。最近朝廷大军开赴边疆,都说是铆足了劲准备收复当年的失地。”燕雷平说着往店堂的角落里看了一眼,纪芷薇正带着两个孩子坐在那里,要了点饭食给他们吃,注意到丈夫的目光,她也抬头望过来。


    “就是担心边关战事再起,芷薇她……又有了身孕,想着把他们母子送回岳丈家中暂且托庇,我再回去看看军前是否有可效力的地方……”燕雷平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


    朝廷向西北派兵,有一雪前耻收复失地之意,谭玄在衡都时是听闻过的。只是这么一来,两国情势又必如同水火。


    在这么个节骨眼,冒出来个酷肖离火教的神焰教,在边境之地兴风作浪,就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了。


    “关于这神焰教,教主是何许人,可有什么传言?”谭玄又问。


    燕雷平摸了摸脖子:“你知道我最不喜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当初听见只以为是有人知道当年离火教的事,依葫芦画瓢,也扯起大旗招摇撞骗呢。就未曾刻意去打听过。”


    谭玄点点头,对燕雷平笑了笑,双手捧起桌上茶杯,举至眼前:“还未曾谢过燕兄你仗义相助,此刻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燕雷平慌忙摆手,然后匆忙举起茶杯:“哪里的话!何必言谢?方才不过是玩笑。”


    谭玄笑道:“谢自然是要谢的,起码也要替我那个师弟谢谢你。”


    正说着,谢白城也过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举起来对着燕雷平道:“燕大哥,这一别多少年了,既有缘在此地相逢,我也得敬你一杯!”


    燕雷平连忙也举杯向他,笑道:“谢小公子,你跟当年比一点都没变嘛,还是这般芝兰玉树,风姿卓绝!”


    谢白城微笑道:“燕大哥谬赞了。真要说,纪姐姐才是风采更胜当年呢。”他说着,又遥遥向纪芷薇举了一下杯。纪芷薇也微笑着回了礼。


    燕雷平含笑转头望向谭玄,关切地问:“谭庄主,你们下一步是作何打算?”


    话音未落,忽听程俊逸叫了起来:“醒了!房堃醒过来了!”


    原来他们叙话之时,程俊逸一直在试图把押解过来的房堃弄醒。看了脉相后,他先撬开牙关给他灌了点水,又掏出金针连刺了他身上多处要穴,经过一番努力,房堃浑身一颤,嘴里呕出一口黑血,慢慢张开了眼皮。


    谭玄他们的谈话便暂告段落,先去问房堃话。


    房堃倒是未敢抵赖,大约也意识到如今唯有态度好些,才能有一线宽赦之机,所以有问必答,且很卖力地把他的一些揣测都说了出来,只求能立下一点功劳。


    依房堃所言,消息是江湖人称百事通的朱贤放出来的。流传不久,真正得到消息、能有所行动的也就是在京西、陇右一带的人。


    说到焚玉神功,那心动的人的确不少。不过后来有人暗中调查了,说跟着这小姑娘一道的有谭玄,时飞,谢白城,足以说明这是屿湖山庄管着的事,再有胆量打主意的人就没几个了。别焚玉神功的边儿还没摸到,自己先折进去了。


    他们几个纯粹是心有不甘,论身手,他们在□□群雄中也算得上出挑,但也不至于脑子发昏到以为靠自己单打独斗就能把人劫走。机缘巧合下,房堃和仇醒遇到了田荀鹤,两厢里一凑,决定多找些人手试试看合作。由房仇二人负责下手,其余人分别阻拦相应目标,务求拖上片刻时间,待他们带着那姑娘脱身后便可抽身而退。


    风险自然是有的,但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想四平八稳,那不如在家躺着。


    至于得手后把人交给谁,房堃说到时候自有朱贤的人来联系。背后真正的指使者是谁,朱贤自然要比旁人清楚,但不管房堃怎么套他的话,他总是言语暧昧,不肯交实底,只是担保可以放心。


    朱贤能在江湖中黑白通吃,混得风生水起,当然不是简单人物。口风严紧,信誉良好都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


    房堃不是不放心他,而是想多打探到一点内情,自己好评估一下危险程度,别傻乎乎的不问青红皂白,给人当枪使了。


    他用尽了手段,模模糊糊打听到一点消息,藏在背后的人很可能是当年离火教中的幸存之人,要劫的这个姑娘也是离火教中排的上号的人的闺女。他揣测是想救故人之女脱离屿湖山庄的掌控,毕竟要求之一就是确保这姑娘的性命。


    这么一想,房堃就觉得此事还是做得的,就一步步策划,直到今天真的动手。


    他说完了,继续保持着一脸诚恳地望着谭玄,一副已经掏了心窝子的架势。


    谭玄沉吟不语,心里思绪在飞快翻转。


    朱贤必然知道些什么,但此刻再去找他,或是按房堃他们接头的方法去追查,八成也难有收获。毕竟如果说狡兔三窟,那朱贤可能有百窟,他绝不会把自己置身于险境的,就算要追查到他的下落,也必然要花费相当的时间和精力,所得也不过是背后主使人的消息。而这背后主使之人,殷归野没死的可能性很大,只是不知他要孟红菱,且是要活的孟红菱是何目的。


    或许他发现孟远亭身上还有值得追查之事,意图通过孟红菱获得他想要的讯息?又或许是像他之前怀疑的那样,是想以孟红菱为饵,把他们强行诱去庆州?


    对方是已然确定他们不会去庆州了?还是不放心觉得不保险所以再做一个圈套?


    不管是何种可能,庆州一定有问题。


    那么他们面临着的就是两种选择:一是继续已经制定的计划,向舒夜城进发。二是将计就计,就去庆州,正面交锋。


    选哪一种好呢?


    第57章


    以谭玄个人而言,他很想选第二种。


    无论背后策划这一切的是什么人,无论对方究竟有何目的想玩什么花招手段,只要去了庆州,大概就都能见个真章。至于是不是有圈套有设计,管他那么多呢?想算计他,那也先问问他手中朔夜刀再说!


    ——如果是十八岁的他,可能真的会这么干。


    可是他现在三十岁了,而且也不是只有他单枪匹马一个人。


    他们一行五人,以白城和时飞的身手,在正常情况下自保无虞。但还有一个临敌经验不足的程俊逸,一个需要腾出人手来保护的孟红菱。怎么能带他们去以身犯险?更为关键的一点是,他一直很怀疑谢白城也在对方的算计里。


    从一开始就和陈家有关,究竟是仅仅因为陈寄余和陈溪云的关系,还是因为陈家与谢白城有着密切的联系,让谢白城自然而然的就加入了此次行动。


    可是谢白城只是顶着个名门正派的名头,平素并不涉足江湖风波争斗,能有什么仇怨找到他?


    除非,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因为与自己过从甚密,才被牵扯进来。


    如此一来,不论出于哪一方面的考虑,行事都必须要谨慎,托大或莽撞之举不可有。


    思虑已定,他抬起头,正好撞上谢白城也看向他的目光。


    白城眉头微皱,盯着他:“你这会儿不会是想杀去庆州吧?”


    谭玄一愣,连忙摇头:“没有!怎么会呢?好好的去什么庆州!”


    谢白城的目光中却依然充满着狐疑,上下打量他的脸,停了一会儿才道:“你最好不要动这样的心思,大家多多少少都带了点伤,此刻养伤恢复状态才是当务之急,别去上别人的当。”


    谭玄连忙道:“这我自然明白,没动这样的心思,完全没动!”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纪芷薇正瞧着他们,抿起嘴唇微微一笑。


    谭玄略微有点尴尬的收回目光,揉了揉鼻子,看向燕雷平,有些没话找话的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我们要去舒夜。”


    “舒夜?”燕雷平有些惊讶地一挑眉,“那里离边境可就很近了。”


    “是。”谭玄点点头,“要去追查一些事情。”


    他没有更进一步解释,燕雷平当然也不会追问,只道:“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你们可要多加小心些。”


    谭玄点头称是。正好时飞也回来了,又把房堃带走,和之前那些人关在一处。谭玄问燕雷平夫妇能不能在此地停留一日,待到明天帮着当地人一起把这几个黑|道豪客送去县衙大牢。燕雷平自是满口答应。


    把此间事情料理完毕后,他们一行人和燕雷平夫妇辞别,依然选择连夜乘船离开。


    只是这么一连串事情折腾下来,不必特意去寻,码头上的船家们都被惊动了,待到他们相问,虽心里是怕惹麻烦上身的,但又不敢当面拒绝,磨磨蹭蹭之间,最终还是给他们找到了三条船,时飞和程俊逸乘一艘,谭玄谢白城带着孟红菱乘一艘,还有一艘专门运马。


    求人办事,谭玄的态度还是非常客气有礼的,又给足了银子,几个船家都是年轻小伙,胆子都比较大,架起橹来摇得飞快,不多时候,就把白水镇远远甩在后面了。


    安排孟红菱先睡下后,谢白城回到了他和谭玄两人的舱室。


    舱室顶上悬着一盏油灯,随着船行,有节奏地摇摆着,投下的光影也就一晃一晃的。谭玄坐在晃动的光晕里,双目微闭,似在假寐。


    “把衣服脱了。”谢白城低声道。


    谭玄睁开双眼,大惊,有些迟疑地道:“不好吧?这舱壁这么薄……”


    谢白城正把浮雪摘下来,闻言很想直接敲到他头上去:“想什么呢!我看看你伤口怎样了。”


    谭玄笑道:“方才不是看过了么,又看什么?”


    “看看血止住了没有,你别废话,快点!”谢白城说着就上前一步准备自己动手。


    “慢点慢点,”谭玄一把按住他的手臂,抬头看他,“还说呢,我还没看看你伤的怎样了?你可是伤在腿上,别跑来跑去了,好好歇着吧。”


    “跟你说了是皮肉伤,不碍事的。”谢白城满不在乎地道,到底还是上手扒开了谭玄的衣领,让他的右肩露出来。


    程俊逸的伤药还是非常灵验的,此刻包裹着伤口的整齐服帖的白色纱布干干净净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膏清香。


    “一点小伤,你不用大惊小怪的。”谭玄笑着握着他的手,顺势拽着他也坐在榻上。


    白城看着他从分开的衣襟中露出的胸膛,上面印着深深浅浅数条伤疤,一时没有说话。


    “给我瞧瞧你的伤。”谭玄说。


    他顺从了。乖乖褪去衣物,把腿搁在谭玄的腿上。


    同样是干干净净的纱布。谭玄稍稍揭开一些,看到里面一条四寸余长的伤口,翻着淡红的血肉,印在瓷白的肌肤上,格外触目惊心。


    谭玄一边给他把伤口重新包扎好,一边道:“等伤口愈合了,得跟俊逸要点消疤痕的药才好。”


    白城斜靠在榻头的被褥上,笑道:“这就嫌弃上了?”


    “哪里的话?”谭玄正色道,轻轻抚着他的腿,“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受这伤。若是留了疤,不是叫我每瞧见一次就想起是我的不是吗?每瞧见一次就要心疼一次,每瞧见一次就要心疼一次,多不好受。”


    白城笑着把腿缩回去,顺便踹了他一脚:“别净花言巧语的。”


    “这怎么能叫花言巧语?”谭玄捉住他的脚踝,凑近他,用极低的声音道:“那就付诸行动一下?”


    谢白城伸手覆在他的脸上,把他推开了,自己下了榻:“我看该把你丢到河里清醒清醒!”


    谭玄笑着倒在榻上,看着他把船家送来的热水倒进木盆里,然后褪去衣衫,露出白皙均匀、肌肉流畅的上半身,拧了手巾擦拭。昏黄的油灯光里,披散的乌黑发丝在背脊上绸缎一般轻轻摇曳,更衬得他肌肤如脂玉雕琢般柔润莹然。


    谢白城擦拭清理完毕,并不管他的注视,自己把衣服拢好,端着盆准备出去。


    谭玄连忙从榻上下来,劈手夺过去了:“倒水?我去吧,你快歇着去。”


    白城没有反对,只对他道:“再要些热水来。”


    谭玄点头出去了,不一会儿又端着盆回来。


    “热水来了。”他把木盆放在简陋的小木桌上,转头看向谢白城。


    白城正靠在榻上,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抬了一下手:“给你的,条件有限,只能凑合了。”说完转过身,侧躺着看向他,“一身汗臭的人可不能睡我边上。”


    谭玄立刻指着他道:“你这才是嫌弃好不好?”


    白城斜倚榻畔,衣衫半解,眉眼娇慵,对着他微微一笑,尽是无限风流:“就嫌弃了,怎么着?”


    谭玄能怎么着呢?什么也不能。只能脱了衣服认认真真的擦洗了,再打开包袱,拣了一套干净里衣换上,走到榻边坐下,凑过去道:“满意了吗?”


    白城起身,靠近他脖子嗅了嗅,蓦地,一抬头在他下颌上亲了一口,眯起眼睛轻笑:“满意了。”


    谭玄愣了一下,随即侧转身,揽住他的腰把他压倒在榻上,左手和他的右手十指交缠,顺势推过头顶,俯身吻住那双还噙着盈盈笑意的唇瓣。


    潮湿而甜美的吻。


    交叠的柔软嘴唇和缠绵在一起的舌尖。掠过颚膛和牙关,勾连着灼热的气息萦绕难解。


    他能看见白城半眯着的眼睛里蜿蜒流淌的情意。


    他贴着他的颈项,感受到肌肤的温热,和温热肌肤下跃动起伏的脉搏。


    不久之前的刀光剑影、生死缠斗,刀刃刺进□□的感觉,喷洒的鲜血,跌落的残肢,都渐渐远去了。


    拥在怀中的是火热结实的躯|体,鼻端充溢的是温软熟悉的气息,这实在是没办法停下。


    “不好吧,舱壁这么薄。”白城一边细细地咬着他的耳垂一边用气声把他之前的话还回来。


    “只要你忍得住。”谭玄吻着他的侧脸道。


    “我忍不住。”幽暗光线里的眼眸晶亮,像浸着星光的深潭,引诱着人沉溺。


    谭玄不禁失笑:“那就交给我。”他说着,用唇封住白城的嘴,把他的所有声息湮没在吻里。


    待到彼此都染满对方的气息,白城蜷缩在被褥底下,心满意足地贴靠在他的肩头。


    船在轻轻地摇晃,舱壁外流淌着潺潺的水声,沉静安宁,仿佛是航行在悠然的梦里。


    谭玄仰面静静躺着,任由睡意一点一点蔓延。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燕雷平和纪芷薇。”谢白城的声音忽然在寂静中轻轻响起。


    谭玄“嗯”了一声。


    “从我们认识他们那时候算起……快十二年了,是吧?”白城又道。


    “是,十二年了。”谭玄道。


    “时间过得真快。”谢白城轻叹一声,稍微侧转了一下身子,“就像不久前的事似的。结果人家都有两个孩子了,哦,不对,三个,还有一个在肚子里。”


    谭玄侧头看了他一眼,不由笑了:“三个孩子怎么了?我们这不差不多也有三个?还不用搀不用抱的,自个儿都能照顾自个儿。”


    谢白城“啧”了一声,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别胡说八道的。”


    “好好好,不胡说。”谭玄道,“你要喜欢小孩,那就等回衡都以后,去善心堂里领一个。街头乞儿那么多,收留一两个也成。时飞不就是我师父捡回来的小叫花么?”


    白城却没有答话。


    谭玄侧目看他,见他怔怔地望着舱顶,过了好一会儿倏地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他道:“明明是太平盛世,为什么善心堂里还是人满为患,街头流浪乞儿依然成群?”


    谭玄没料到他会忽然提到这些,不禁一怔,半晌方道:“是啊,马上边关可能还要交战。一打仗,又不知道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孩童失去庇佑。”


    “可是这仗却不得不打。”


    “的确。”谭玄喟叹一声,“我们接下来也必须更加快速度才行,谁知道仗什么时候会打起来。一旦开战,就麻烦了。”


    白城应了一声,就没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谭玄蓦地转头:“所以,你没打算养个孩子?”


    谢白城本已闭上双眼,闻言撩起眼皮看看他:“没有啊,一个东胜楼就够我忙的了,哪有空养孩子?”


    谭玄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白城便又道:“怎么?你想养?那也行啊,我帮你养着倒也可以。你想养个小子还是姑娘?”


    谭玄笑了,摇了摇头:“没有,我养个时飞就够了。”


    白城“噗”地一声也笑了:“给他听见要气死了!”


    “我说的是实话啊,他名义上是我师弟,其实师父管他不多,有一多半都是我教出来的。”


    白城听了含笑不语,过了一会儿谭玄又道:“以后再多养个孟红菱倒也不是不可以。”


    白城又看看他:“怎么,你要收留她?”


    “行不行?”谭玄问。


    谢白城把眼皮又合上了,躺平了道:“你的事,还不随便你做决定。”


    谭玄转过身去咯吱他:“这叫什么话,咱们不是一家的么?刚还说要帮我养孩子呢,这会儿就我的事了?”


    谢白城给他挠着痒,笑得瑟缩起来,挣扎着道:“好了好了,知道了,回衡都我来安排。”


    谭玄终于放过了他,他依偎在谭玄身侧,静了一会儿,问:“咱们什么时候能回衡都?”


    “快了。”谭玄很有信心地道,“该到见真章的时候了。”


    谢白城便不再问,只闭了眼睛,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第58章


    他们在水路行了三天,多少得到些休息。弃舟登岸后又一路策马趱行。路途艰辛,好在程家的伤药灵验,早晚敷用,都是些外伤,好起来很快。


    进入了定西路的地界,风物渐渐不同。人烟渐少,道路两边都是高低起伏的连绵群山,山上草木稀疏,大多是光秃秃的灰黄砂石。极目远眺,只见山峦层叠,无边无际,仿佛这里应当是属于山的国度,而不是人的。


    他们就行走在这样荒芜的山路上。但偶尔转出山的包围时,往下却能望见大片开阔的旷野,长河蜿蜒向天际,在夕阳的映照下,犹如流动的镕金。


    河流两岸芳草萋萋,夹杂着色彩明丽的娇小野花,就像繁星遍洒大地。天穹高阔,淡云逶迤,山川与土地都显得宁静而悠远,于是人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一路上不知是不是房堃、田荀鹤的事传扬了出去,还是定西路实在遥远荒凉,他们也多加了小心的缘故,总之竟未再受滋扰。又赶了十几天的路,终于抵达了边陲小城,舒夜城。


    舒夜风物自是与中原不同。


    它背倚大泷山,面临月明渠,是周围大片戈壁荒滩中的一块绿洲。


    此地胡汉混居,大约各占一半。因此胡人几乎都通汉语,汉人也都能说些胡语,彼此之间和乐融融,都在为各自的生活奔忙,似乎并没有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感,街头酒肆中不时就传出一段欢快的胡乐,烤得吱吱冒油的红柳肉串更是香飘十里,让人垂涎欲滴。


    但他们这一行人可不是来此地游山玩水的。所以抵达之后首先就是找了一处客栈安歇,随即就是去找孟远亭当年带着孟红菱居住的地方。


    按照那张地图上的标示,他们当年所住之地名叫蓝玉街,地处城西南角。一路过去,似乎勾起了孟红菱一些回忆,边走边睁大了眼睛瞧着。


    他们从街西端进入,走着走着孟红菱忽然“啊”了一声,停下脚步。跟在她身后的众人也停下步子,只见街左边是一间小院,院门敞着。隔着不高的土砖院墙,可以看到隔壁院子里有一棵苍翠大树,树冠如盖,大半倾在面前这间小院上空。


    想来这就是孟红菱小时候随着父亲居住过的屋舍了。


    但距离他们住在这里时已经过去了八年,这间小院不知换了几任住客,此刻透过院门望进去,能看到院子空地上摆着大大小小好几只木盆和木桶,有的已经钉好了铁环箍好了,有的只做到一半。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坐在一张小杌子上,正眯着眼纳鞋底。另有两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孩子穿梭在盆和桶间,你追我赶的玩耍。


    孟红菱呆呆地瞧着这一切,过了半晌方如梦呓般道:“就是这里……墙根的菜畦还在呢,以前我爹也在那种过菜,我每天都浇水。对了,那时我爹常常出去,我就经常搬个小凳子坐在树荫下面,看墙根的蚂蚁。”


    确定是此地无误也就够了,显然也不可能敲门进去,再故地重游。孟红菱恋恋不舍的又看了一眼那小小院落,狠狠心回过头来,跟着谭玄的脚步走向街东口。


    街东头也和孟红菱记忆中一样,右边是一小片空地,当中有一口水井,石砖垒成的井沿上爬着一层薄薄的青苔。地面上湿漉漉的,还有一个老人正弯腰费力地摇着架在井上的辘轳。水井后边是一座四角凉亭,凉亭当中有一块一丈来高的石碑,因为年代久远,上面很多字迹已经模糊了,看不大清楚。


    而水井和凉亭的对面,也就是街口的左边,是一家不大的铺面,门口架着一个摊子,上面摆着层层叠叠大大小小的饼子,另一边则是一个半人来高的炉子,此刻大概不是生意忙的时候,炉子里没有点火。只有一个五十多岁、包着头巾的胖胖的女人,半闭着眼睛,靠在饼摊后面打着瞌睡。


    孟红菱盯着那个女人看了一会儿,目光渐渐由犹豫变为确信。她有些惊讶又有些开心似的低叫了一声:“乌日娜大婶?!”


    那个胖胖的女人闻声连忙睁开双眼,睡眼惺忪了打了一个哈欠,再定睛一瞧,先是有些茫然和困惑,但随着她对孟红菱一番仔细端详后,她的眼睛蓦地一亮,两只红活厚实的巴掌用力一拍,喜笑颜开道:“丹樱,你不是小丹樱吗?你都长这么大了呀!”


    谭玄等人听到那女人唤孟红菱为“丹樱”,都不禁露出惊讶神色,把目光投向孟红菱。孟红菱脸上微有些尴尬,但还是努力保持着微笑点点头道:“是我,我回来了,好久不见了,乌日娜大婶!”


    这个名叫乌日娜的女人,虽然外表上是个十足的西域胡人,但汉话说得却非常流畅。她急匆匆地在围裙上擦擦双手,从饼摊后面绕出来,走到孟红菱近前,双手扶住她的胳膊,上下打量,喜不自胜道:“真是长成大姑娘了!像小鹿那样美丽,像天鹅那样迷人,真是一朵水灵灵的格桑花呀!”


    孟红菱给她夸地脸颊飞红,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乌日娜大婶便又道:“时间过得真快呀,你以前才这么一点点高哩!”她用手在肋间比划了一下,“像只瘦弱的小猫。你爹忙得很,你常在我家的,记不记得?小时候你乖得像只小羊,给你一块饼子吃,你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吃好久!”


    话音未落,她又抬头打量了一番谭玄谢白城等四人,凑近了孟红菱,关切地小声问:“丹樱,你爹呢?你怎么没跟你爹一起回来呀?”


    孟红菱愣了一下,随即道:“我爹……我爹遇到了一些事情,这些人,是、是我爹的手下,帮着我一起,给爹爹办事呢!”


    乌日娜大婶又看了看那四人,目光中顿时少了之前的戒备,笑呵呵的道:“你爹现在是做大买卖了吗?唉,当年一看就知道你爹是个机敏能干的人哩!能写会算的,哪家的账目弄不清的,找他一看就明白了!”


    孟红菱干笑了两声,含含糊糊地应了。另外四人突然就变成了孟远亭的伙计,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只能都尽量露出忠诚可靠的笑容。


    “丹樱,你也是大姑娘了,都能替你爹办事了!”乌日娜大婶快活地笑着,“你要办什么事?你塔拉姐姐嫁人了,她的丈夫是很勤快能干的,需要帮忙就说一声,我就去叫他!”


    这事“东家小姐”孟红菱却是不能做主的,她慌忙扭头去觑谭玄。谭玄对谢白城使了个眼色,随后不动声色的往前跨了一步,站到饼摊边上。


    谢白城心领神会,也上前一步,却是站到了乌日娜大婶的边上,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大婶,您在舒夜城很久了吧?这张地图您能瞧明白吗?”


    乌日娜大婶只觉得一股清淡优雅的香气迎面而来,走到面前微微俯身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袭银线纹绣的白衣,容貌俊秀端丽,难描难画,整个人简直像传说中的仙君下凡一般,顿时进入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状态,全神贯注地研究起递到她眼前的那张地图。


    这正是依据孟远亭藏起来的那张小地图重新绘制的。放大了数倍,让线条和文字更加清晰。但这些都不能改变这张地图实在很抽象。仅靠孟远亭那寥寥几笔的勾画,实在很难参透具体是指向何方。


    他可能是高估了八岁的孟红菱的记忆力,以为她能清楚记得舒夜城的城里城外。但实际上一个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的小姑娘,真的是不大容易弄清楚。


    好在乌日娜大婶一家在舒夜城已经住了二十多年,看她仔细端详地图的表情,似乎是能有所得。谢白城便站在她身畔耐心等待,而与此同时谭玄则飞快地把乌日娜大婶家的店铺里外都仔细打量了一遍。


    “这个……这个地方应该是金银坑吧?这里是红塔寺嘛!”过了大概半盏茶的工夫,乌日娜大婶终于出声,粗短圆实的手指指在地图上,“那这个地方就应该是绿珠沟!绿珠沟有很多酒窖,丹樱,你爹是不是要做葡萄酒的生意呀?那感情好,我大儿子现在就在陶宛酒庄里做事,他们酿的酒品质优良,我帮你去问问?”


    孟红菱有些手足无措,只好用眼神向谢白城求救。谢白城便展颜一笑,亲切地说:“乌日娜大婶,咱们得先帮东家把事情办妥了,才能再计较别的事。您稍等等,我们办完了事还要回来的。”


    大婶便在这微笑中又一次迷失了自己,忘记了自己的生意经,晕晕乎乎地点了头。谢白城眼见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当机立断,一手把地图收进怀里,一手拎着孟红菱,彬彬有礼地说了一声“告辞”,就赶紧开溜。


    谭玄也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确认了这家店铺里外都没有任何疑似离火教或是神焰教的标志——神焰教若真是和离火教有密切的联系,应当是会沿用离火教的赤焰莲标记,于是也对着老板娘乌日娜大婶微微一笑,跟在谢白城和孟红菱的后头一并离开了。


    他们原路折返回蓝玉街西头。因为路窄难行,马匹都被寄存在迎街的一家茶馆边上。当下打赏了茶博士几枚大钱,各人都翻身上马,依照地图所示,向城外而去。


    第59章


    “丹樱。”


    刚出城门,走到黄土铺筑的驿道上,时飞就笑嘻嘻地叫了一声。


    孟红菱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是我和我爹住在舒夜城时的化名。”


    “那你爹那时叫什么?”时飞好奇地问。


    “魏简常”。孟红菱道,“我叫魏丹樱。”


    “怎么都没听你提过?”时飞又问。


    孟红菱抓紧了马缰绳,揉了一把马儿头顶的鬃毛:“我和我爹用过的假名字多呢。小时候,每换一个地方就要换一次名字。四五岁时候的假名字我都记不得了。”


    时飞吐了吐舌头:“你爹可真够谨慎的。”


    孟红菱没有再接话。她的目光正注视着前方起起伏伏伸向天际的道路,风吹过处,尘土弥漫,天地间显得干燥又单调。


    他们正在一路向西北而行。


    西北边陲,地广人稀。走出十几里后,才看到第一个有些规模的村落。对照着那张过于简化的地图,再问着路,过了村子又沿着山路走了十五六里地,终于绿色开始越来越浓密了,路边一条原本隐于地面下的沟渠出现在了地面上,清澈的水流汩汩向前,这就意味着他们的目的地绿珠沟快到了。


    所谓绿珠沟,其实是一座连绵十七八里的小山。山间自然形成一道曲曲折折的峡谷,特别适宜葡萄的生长。是舒夜城附近一个颇有名气的酿酒地。酒坊老板们因地制宜,也就在附近开凿了许多酒窖,酿造贮藏都在此地,需要出货时,再一车一车的把酒运出去。


    久而久之,此地的酒窖也形成了一套规范管理的办法,各家酒坊合力出资,雇了几个人负责日常的看守照料,何时何人来提了多少货走也都负责登记在册。舒夜一带的葡萄酒颇具盛名,诸如紫珠泉、青月露、云霞蜜等名酒,位列贡品,即使在衡都也是价格高昂,非寻常人家能承受得起。


    他们得到了当地人的指点,一路寻到酒窖看管人的居处。负责的是个四十多岁的黄脸汉子,中等身材,通些文墨,讲起话来还有些文绉绉的,听闻他们来意,态度倒也爽快:“本地酒窖皆有造册,大半都是大酒庄自家的,小部分为小作坊或是个人所有。或买或租,都有契书。你们只要把契书拿出来,我这边对照着一查,就能找到。”


    这就很尴尬了,因为契书是真没有。


    在孟远亭留下的一堆地契房契商契当中,的的确确未曾见过一张舒夜城的契书,不知他是百密终有一疏,还是为免被人发现他与舒夜城有关联而另外藏起,又因为事出突然,实在不及交代而终致他们未能寻及。


    既没有契书,那就只能另寻法子了。


    谭玄走上前去,和气一笑:“我们要找的这间酒窖有个特别之处,自八年前起可能就没怎么有人来过,应该也没有进出货物的记录。我们提供姓名和大致的时间,能不能劳您先查一查有没有?”


    这个管事的倒还算见过些市面,见他们一行人打扮不俗,形容出众,说话又是京城口音,料得不是寻常客人,应对也就颇为客气,点头应允了。


    孟远亭是九年多前带着孟红菱来到舒夜城的,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后,南下去了笒川。谭玄往回推算时间时故意取了个整,算是十年前,再报上了魏简常这个化名。管事的汉子命人搬出两本厚厚的册子翻了许久,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竟是毫无收获。


    谭玄回头和谢白城、时飞交换了一下眼神,几人心中都有些疑惑,难不成是找错了地方?可这是他们目前手里唯一鲜明的线索,实在不能轻易放弃。


    谭玄便又问:“不知这舒夜城附近,可还有没有像绿珠沟这样有许多酒窖的地方?”


    中年汉子眼睛往上翻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指使着手下把册子收回架子上,搓着牙花道:“要说有吧,也是有的。”说到这里,却不接下去了,眼睛望着房顶,眼角余光却往他们身上乱瞟。


    谢白城便从腰间解下一只沉甸甸的小钱袋,上前一步放在桌面上,向那管事汉子推去:“给您几位添麻烦了,打些酒吃吧。”


    “这怎么说得上呢!”那汉子脸上谦恭客气地笑着,手上却十分敏捷的一把抓过去,稍微掂了掂,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又恢复了殷勤的姿态道:“除了绿珠沟,还有城东南边的沙月岭,东北边的桃花村,不过那两处都没我们这边规模大,品质也比不上。”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真要说起来,其实北边大泷山下,才是规模最大,历史也最悠久的。那边最早的酒窖据说都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了。不过后来大泷山几次泥石崩塌,渐渐那边就荒废了,而且也远了些,不方便。”


    听他这么说,谭玄不禁微微皱眉。沙月岭和桃花村都在东边,地图上不管怎么说,清清楚楚标示的是西北方向,自然不会是那两处。唯一还有些可能的,也许是大泷山,可大泷山的酒窖几乎都荒废了,肯定也无人管理,如何找寻?


    “要说历史悠久,其实我们绿珠沟的历史也不输大泷山。”刚才在屋里收拾册子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忽然插话,“咱们现在这片酒窖都是差不多近五六十年开凿的,在山背后啊,还有一片更早的,最早的差不多也有百十来年了。主要是容易渗水,又要绕路,用那边酒窖的人就少了。不过还有小半能用,是另造别册登记的。”


    管事的哪里能不知道,只是那一片老酒窖所在的地方还要走好远一段路,倘若真查到了,这几人肯定要去。而他们显然又没有契书,到时候岂不是难办?所以他才想捞点油水,就把人打发了省事。谁知却被这没眼力见的老杀才说破了。


    管事汉子只好一拍脑袋干笑起来:“是了是了,老马是本地人,比我熟悉掌故。我、我来了还不到两年,哈哈,差点给忘了。”说着赶紧转身,“老马,那你快把那边的册子拿出来瞧瞧。”


    老人佝偻着腰打开一个大木柜,在里头翻了半天,拿出了两本泛黄的册子,却比方才的要薄了许多,递给管事汉子。


    这一次再仔细翻找,居然还真的找到了,登记的果然是魏简常这个名字,酒窖是他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买下来的,这笔钱在舒夜这种边陲之地可不是小数目,带女流亡各地的孟远亭竟能出手这么豪阔,看来他在离火教的那些年,实在是攒了不少家底。再想想他仅仅八年,居然就在笒川经营出了偌大一份家业,粗略算算,足有二三万两,难不成他真是个商业奇才?


    事到如今,管事汉子又收了他们的钱,自然不好意思装傻充愣,撒手不管。见他们要求“去看看”,也只好牵了匹马,头前带路。


    虽只是五月初,天气已然渐热,但走在绿珠沟里,周围都是搭起的葡萄架子,葡萄枝蔓攀延,一片片碧绿叶子像小蒲扇般层层叠叠铺盖,风一吹过,叶子碧涛般起伏涌动,密密的枝叶间涌出阴凉潮润的气息,扑在脸上,顿时暑意全消,让人精神一振。葡萄架下,还不时转出正在劳作的年轻姑娘,一个个都有着鲜亮红润的脸庞,乌溜溜的眼珠往他们身上一转,又嘻嘻说笑着隐入枝叶间了。


    走了半个多时辰,四周渐渐荒凉。再往前,就看到山崖壁上开着一扇扇半圆门洞,都是厚重的对开木门,清一色用铁链大锁锁着。


    管事汉子按照册子上登记的编号一路寻找,这一带果然呈现出年久荒芜的模样,杂草丛生,地面也是凹凸不平。


    找了大概一顿饭的工夫,管事汉子“啊”了一声,立在一扇门前,抬头看看,再低头瞧瞧册子,显是找到了。


    他们几人应声跟上,只见那扇木门上的漆色都剥落得差不多了,坑坑洼洼的全是风雨侵蚀的痕迹。同样也是缠着铁链,连同悬着的一把大锁都早已锈迹斑斑。


    管事汉子见谭玄上前伸手,竟是欲要推门,连忙阻止:“哎哎哎,客官,说好就是看看的嘛!您这既无契书又无钥匙的,可不能强闯啊,这可使不得!”


    谭玄却回头冷冷地睥睨着他,从腰间摘下一块牌子往他面前一晃,沉声道:“朝廷查案,没你的事了,休要多言!”


    管事汉子心中一憷,难怪觉得这些人形容举止非同一般,原先还以为是京城来的富商,没想到竟是朝廷命官?可是这也就是他们自称,他上哪对质去?他的职责是看守管理这些酒窖,给人强闯进去,万一这酒窖主人日后来了,丢了东西查问起来,还是他的责任,到那时,上哪找这几个人去?


    他有心开口请这几人留下到底哪个衙门的,姓甚名谁,为何事而来,但他只是个平头百姓,自古只有当官的盘问百姓,哪有百姓反过来盘问官家?岂不是没个眉高眼低了?他又不敢。


    犹豫之间,只见那些人中似乎是为首的那个黑衣男子,已不再理会他,双手握住铁链两端,也未看他如何动作,只听“当啷”一声,铁链竟已从中间断开!


    再瞟一眼他们每个人腰间都挂着的兵刃。管事汉子立刻决定老老实实闭嘴,做一个沉默是金的男人,力争完美融入身后蓬勃生长的芒草中去。


    第60章


    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嘎声,一点一点地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小小的平台,然后是一道向下延伸的阶梯。阶梯有一半平滑的坡道,可以方便用小车推送酒桶上下。


    从门外洒入的天光只能勉强照到阶梯的起始,其余部分就一应湮没在沉沉的黑暗中。


    不过好在门内墙壁上就插着火把,空气干燥,谭玄掏出火折子一点,居然还能用。当下便让时飞和程俊逸在门前留守,他和谢白城带着孟红菱依次走下台阶。


    台阶并不长,不过十来级,走到底,面前展开的就是一个石砖铺地的长方形房间。虽尘封已久,空气却并不算陈腐,应该是在角落里留有通风孔。只是这个房间颇为深长,仅凭两支火把照不了多远。


    孟红菱借着火把的光四下张望,只见这间酒窖内当真架着两排酒桶,每一只酒桶都足有半人来高。谢白城举着火把走上前去,抬手敲了敲,声音沉厚。他回头对着她和谭玄道:“竟是满的。”他举高了火把往酒窖深处照照,“这么多酒倘若变卖了,倒也该值不少钱。”


    孟红菱却不关心这些。她正拼命努力的回想当年在舒夜的生活,回想当时爹爹究竟在干什么。但她想得头都痛起来了,却也没有任何印象。


    她那时实在年幼,只要爹爹每天都回家,每日能吃饱穿暖,偶尔能有些新鲜玩具,就很心满意足了,哪里还会管别的事。


    她再一次感到自己对父亲了解得实在太少了。他在想什么,他在做什么,他想要什么,她竟一无所知。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可以从父亲口中亲自了解到这一切,而不是这样仿佛解谜一般苦苦追寻。


    心中思绪翻飞,足下脚步却不停歇。


    孟红菱跟在谭玄身后,一路往酒窖深处走去。


    走了大概有十二三丈远,火光照亮了一堵墙壁。这就是尽头了。


    酒桶并没有一直排到底,在酒窖的末端,留下了大概两丈见宽的一片空地。


    孟红菱呆呆地望着这片被火光映照的空地,干干净净,全无一物。实在不能理解为何会这样。


    他们辛辛苦苦,一路跋涉,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怎么会只找到了一堆酒桶呢?爹爹那样精心藏起的地图,把他们引到这么一个货真价实的酒窖是要做什么?


    与她的震惊和茫然不同,谭玄和谢白城好像对此并无意外与失望,一个在空地上来回走着,边走边用靴底敲击着地面石砖,一个则走到墙边上,用手指挨个敲打着墙砖。


    “你们这是……?”孟红菱不禁疑惑地出声询问。


    “你总不会以为,你爹把要紧的东西就光明正大的摆着吧。”谭玄一边仔细体察着脚底传来的感觉,一边回答她,“既然故意留下这么一片空地,很有可能藏着什么机关。”


    听他这么一说,孟红菱也觉得颇有道理,心中再度燃起希望,双手攥紧了衣摆,伸长脖子紧盯着他俩的一举一动。


    见她这般紧张,谭玄不禁失笑:“放心吧,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弄个明白的。总不能大老远的跑来喝酒吧!”


    谢白城闻言笑了一声,接上道:“那你可就亏了,毕竟你又不爱喝酒。”


    谭玄道:“谁说我不爱喝酒的?我只是平日里要时刻保持头脑的清醒,所以严于律己而已。”


    谢白城刚想再嘲弄他两句,谭玄忽然“咦”了一声,在左边墙根停下。


    孟红菱和谢白城都立刻向他聚拢过去。


    踩在他脚下的那块方砖,在火把的照射下,的确要显得比旁边的砖都新些似的。谭玄脚下用力,那块砖顿时微微有些松动摇晃。


    孟红菱轻叫一声,就见谭玄拔出朔夜,用锋利的刀尖插入砖缝,左右试探了一番,随即手上用力,把刀当做撬棍,硬生生将那块方砖起了出来。


    那块方砖底下,果然露出一个浅浅的凹槽,里面用油布垫底,上面安安静静摆着一只七寸见长的小铁匣。


    谢白城俯身,小心翼翼地把那只小铁匣捧了出来,递给谭玄,谭玄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圈,又试探着开了一下,但铁匣明显是锁着的,根本打不开。


    谭玄便把匣子转了个面,展示给孟红菱看。


    孟红菱定睛一瞧,只见匣子正对着她的那面,当中有个三角形的凹槽,凹槽内部还有一个玉兔望月的纹样。


    她呆了一呆,随即抬手扯开自己的衣领,从里面拽出一条红绳来。


    那条红绳上,系着一个一寸见方的三角形金片片,上面正錾刻着玉兔望月的花纹。


    孟红菱连拉带拽的把红绳从脖子上取下,将金片往那凹槽中一按,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响起,匣子,终于打开了!


    盒盖掀起,露出里面一个长条形的油布包裹。谭玄拿起包裹,把匣子递给谢白城拿着,随即将油布一层层拆开,最后呈现在三人眼前的,是一个颇为厚实的信封,还有一枚泛着温润光泽的黄铜钥匙。


    谭玄先拿起钥匙看了看,造型古朴,但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便递给孟红菱。孟红菱伸手接过,合拢手指把钥匙紧紧攥在掌心,眼睛盯着谭玄拆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沓写满了字的纸来。


    谭玄看她一眼,以眼神询问由他来看可不可以,孟红菱点点头,谭玄便把信纸展开,谢白城举着火把靠近了照亮,孟红菱也稍稍靠过去一些,伸头过去一起看。


    只一眼,孟红菱就确信,那的确是爹爹亲笔书写的。那些熟悉的字迹洋洋洒洒写了满纸,让她不禁眼眶一热,又连忙抬手揉了揉,生怕影响她看清楚内容。


    “红菱,慧娘,你们既阅此信,那我必已遭不测了。我对不起你们,没能给你们一个安宁的环境。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言了。我留下了最后一重保障,本欲待情势有变时以做退路,但我必是不能来料理这一切了,红菱,慧娘对江湖之事和你我的前尘过往皆一无所知,你虽是女子,却自小聪明坚强,如今全要靠你支撑了。


    “慧娘,对不住你。我真名乃是孟远亭,曾是离火教八大长老之一。入离火教,实非我愿,只是情势所逼,为谋一条生路,才不得不做此举。思及往事,竟已若隔世!


    “我加入离火教时才二十出头,遭际坎坷,一身抱负,无处施展,每日只能做些杂务。与身边那些教众也无话可说,每日里愤愤不平,恨命运不公。一日醉后题诗于石壁之上,竟无意中被离火教教主韦长天所见。


    “韦长天正是踌躇满志,要大揽贤才之时,觉得我颇具才干,便提拔了我。我也逐渐接手管理离火教中一应日常运作的事务。倏忽之间,八年已过,我也终于坐上了长老之位,还遇到了红菱的母亲,她青春正好,温媚可爱,与她结为连理,让我终于感到人生有了盼头。虽然我亦知离火教被人称为魔教,但正道既容不下我,那走魔道,又如何呢?


    “可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离火教以武为根基。我虽自幼也学过几套功夫,但如何能与教中那些高手相比。其他长老、护法见我武功低微,都不拿正眼看我。有几个读过些诗书的还好些,另几个惯于豪横的,一直以为我不配位列八长老之一,明里暗里刁难,甚至当面嘲笑。


    “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个舞文弄墨、摆弄纸张的书生,归根结底依然是打杂的,派不上大用场。我能如何呢?无论拳脚还是刀枪,我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在这样的豺狼虎豹窝里,我只能暗自隐忍,陪着笑脸,斡旋其间。


    “可是这世上,难道只有权力和拳头才能让人有尊严的活着吗?既没有权力也没有拳头的人,活该只能逆来顺受吗?我孟远亭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幼苦读诗书,苦练拳脚,只是出身低微、时运不济,便只能做人脚下之泥、花旁之叶吗?


    “即便是韦长天,又有什么了不起?他的先祖韦肃,当年也是一方诸侯,在西北人脉深远,再有家学渊源和一番巧遇,得到西域武学秘籍。倘若将他和我易地而处,我难道做不得他这番事业?他的焚玉神功的确威力无穷,世上难有敌手,但倘若给我以时日,我这样能吃苦有韧劲的人,难道练不得么?若我能练得焚玉神功,又还有谁敢小瞧我?敢不拿我当一回事?


    “男子汉大丈夫,既生天地之间,何甘庸碌一生?倘若此生不能成就一番事业,简直枉对先祖,枉生为人!我自负才干,不怕吃苦,意欲修炼一门高强些的武艺,可我既非他人弟子,又无师长故交,竟始终不得机缘!


    “别人终归靠不住,做人还得靠自己绸缪打算。韦长天本已有堪称绝世的焚玉神功,他却还不满足,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本《玉璋经》,开始勤加修炼。这《玉璋经》据说是前朝高人留下的秘籍,如今早已失传。他练着练着却不知怎地出现了走火入魔的征兆。此事只有教中最高层的几人知道,我借着职务之便,教中大小事情,极少有能瞒过耳目的,所以也略知一二。


    “知道的几人,如右护法宗天乙,他女儿韦兰若都劝他不要再练,但韦长天却不知着了什么魔,还舍不得丢开。日子一长,他身体大不如前的消息就瞒不住了,开始在教中悄悄流传。


    “加之韦长天一直谋求倞罗国师之位不成,与左护法殷归野反目等事,教中人心浮动,长老之中,也有人暗地里开始为自己打算。只是我没也没料到,一直以来最为忠心耿耿,在韦长天长期不露面的情况下代为主持大局的宗天乙,竟也在背地为自己谋划着退路。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别人的谋划无非是如何脱身远遁,以免大厦将倾之时无路可逃。宗天乙却是在暗中勾结武林正道门派,准备与他们里应外合,把整个离火教作为自己的晋身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