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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蓝娇雪说是因为她追查的那个人终于有了明确的线索,一路逃遁到了兰邑附近。她追踪而至,早上进了城,听人议论余家昨夜出了事,她想着代表庄里前来问一问,也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没想到一到余家,余家人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讲话阴阳怪气,她耐着性子温言软语了一番,才知道时飞给陷进这件事了。


    了解了大致的情况,她这才求见余柏年,搭救时飞于水火。


    时飞便道:“娇雪姐,这次我真是欠了你一个大人情,你说吧,要我怎么还你?回京后,我一定照办!”


    蓝娇雪咯咯笑起来,眉梢妩媚地一挑,白皙纤细的手指倏地伸出,挑起时飞的下巴:“小飞你长得这么讨人喜欢,以身相许倒是不错!”


    时飞给她吓出一身冷汗,心想长得太英俊潇洒可真是一种罪孽啊!连忙挤出几丝乖巧的微笑:“娇雪姐你不要开玩笑了,我、我怕蜘蛛,也、也怕蛇,我跟它们没法呆一块儿……”


    蓝娇雪哈哈大笑起来,翻手戳了一下时飞的额头:“姐姐逗你玩呢!你个子太矮了,像个小孩,姐姐我啊,只喜欢高个子的男子,庄主那样的还差不多,你就算了!”


    时飞顿时很不忿的把腰挺得笔直。不过挺得笔直也没用,他还没有谢白城高,更不要说与谭玄比了。


    娇雪姐太坏了,怎么能专门挑人家最在意的事说!他也想长得更高些啊!他还忍着恶心喝过不少牛乳呢!


    蓝娇雪却忽然敛了玩笑的神色,一脸正经地看向时飞道:“那些人能知道这么多关于庄里的事,你说他们是从哪里得的消息?”


    时飞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决心,把之前在百川剑门发生的事对蓝娇雪简单说了,又说了谭玄和他怀疑庄里出了内贼,吃里扒外,泄露消息。


    蓝娇雪听完之后,脸色渐渐变得非常凝重,半晌才对时飞道:“你要不说庄主怀疑跟乔青望有关,我差点都要忘了,在来兰邑的路上,我见到过他。”


    时飞大吃一惊,连忙追问是怎么回事。


    蓝娇雪道:“我是先前乘船赶路的时候,在江上和一艘大船错身而过,无意中看见那艘船上二楼窗中有个人在向外张望,应该就是乔青望。我还想着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连忙想再看一眼确认,那个人却已经缩回窗里,两船也错过,我往下游走,他往上游走,越走越远了。”她停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我自信应该不会看错,他的脸我记得还是很清楚的。”


    三年前的武林大会上乔青望和蓝娇雪曾经结下过梁子。当时有个愣头青技不如人比不过蓝娇雪,就故意说蓝娇雪二十多岁嫁不出去没人要。乔青望明面上调停矛盾,实则拉偏架,对蓝娇雪说了一通“女子还是当温柔些”“姑娘家太要强了未免令人害怕”这样的屁话。要不是齐雨峰拦着,蓝娇雪恨不得当场放蛇咬他。因此蓝娇雪说她不会看错乔青望的脸,时飞是很相信的。


    蓝娇雪看到乔青望是三日之前的事了。无论时间还是遇见的地点,都不能证明乔青望去过宣安,或者兰邑。但这样的时机,他出现在远离他家的这一带地方,本身就是很可疑的。


    或许师哥的猜测没有错?他真的跟这一系列的事有关?他有什么目的?对同为武林正道的陈家和余家下手?他疯了吗?


    时飞一时思绪纷乱,此起彼伏。直到蓝娇雪的声音再次传入他的耳中:“小飞,你赶紧回庄主身边复命吧。提醒庄主,务必小心一个胡汉混血的男子。”


    时飞有些茫然的抬头望向她,却见蓝娇雪目光深沉、面带忧色的看着自己。


    这样的表情在蓝娇雪脸上可是很少出现的,时飞不禁心中微微一紧。


    胡汉混血的男子……之前被擒获的那人提起过,他偶然瞥见的,似乎是幕后真正主使的那个人?那蓝娇雪提醒他们小心倒也无可厚非。可是,他为什么觉得蓝娇雪不止这个意思,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呢?


    “我会的。”时飞道,又看着蓝娇雪试探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带给庄主吗?”


    蓝娇雪露出一点犹豫的神色,稍稍用力的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长睫一眨,忽然又微笑起来:“罢了,我写一封信,你带给庄主。另外还有些话,待我了结了手上这桩事后,会赶去找你们,当面对庄主说。”


    她既这么说了,时飞也不好再问,便点头答应。


    两人在路边找了间代写书信的铺子,蓝娇雪付了钱跟人家买了纸张,匆匆写了几行字,装进信封里,还仔细封了口。


    时飞见她如此,也就不做打探,只接过来放进怀里收好。


    这便到了两人该告别的时候,都各有自己的任务要去完成。


    时飞看看蓝娇雪,见她真如同长姊般温柔微笑地瞧着自己,心中不禁一暖,便开口道:“娇雪姐,你自己要当心。我记得,你是在追一个神农寨的人?”


    蓝娇雪笑着点点头:“不错,是寨主委托我们帮忙寻找那人下落的。放心吧,神农寨也出动了人手追他,我只是先行一步,很快会跟他们汇合,不会有问题的。你路上也要小心,不要再卷进什么事里去了。”


    时飞笑笑,向她保证自己决不会耽搁,直接就往笒川去,两人便就此别过,各奔东西。


    时飞讲到这里,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素白信封,递到谭玄面前。


    谭玄接过来,先拿在手里正反看了看,才小心地撕开封口,从里面取出一张信纸,打开观瞧。


    时飞讲了半日的话,早已口渴,拿起杯子咕嘟咕嘟连喝了两杯茶,才用袖子擦擦嘴角,抬头看向谭玄,却见他盯着信纸,眉头紧锁,不禁有些好奇地探头:“娇雪姐写了什么?”


    谭玄却倏地把信纸一收,淡淡道:“她给了两个名字,建议从他们开始查。”停了一下又道,“不过我已经请温大人和蓝老去查这件事了,我这边也有自己查到的线索,算算日子或许已经有些眉目了。”


    时飞眨巴着眼睛琢磨了片刻,才很不能置信似的问:“两个名字?娇雪姐为什么……她该不会……该不会跟她有关……?!”


    谭玄没有回应他的疑问,只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信纸:“她说会来找我们?有些话要当面亲自对我说?”


    时飞忙点点头。


    “你跟她怎么约定的?我们很快也要离开笒川了。”


    “我把我们之前住的客栈告诉她了。你们不也是把地址留在客栈,我去问了才找来的吗?我想着咱们要是往哪里去了,直接留个信在客栈,等她来了就知道要往哪里去找。”时飞说着,抬手揉了一下鼻子,有些忐忑地看了谭玄一眼,“我想着暂时避开梧城那边的兄弟比较好,这样行吗?”


    谭玄点点头:“可以。不过我想梧城现有的人员应该不会有问题。”


    时飞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潜台词,追问道:“你的意思是,之前果然有问题?”


    谭玄便把之前去梧城的经过和去杨顺家以及追踪无赖的事一并简单说了。听到那个逃走的人应当与离火教有关,时飞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离火教?离火教还没死干净呢?”他话一出口,突然意识到孟红菱就在一旁坐着,连忙抬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我的意思是……怎么离火教又出现了?谁在背后捣鬼呢?”


    谭玄道:“的确,我也很意外居然真的又能看到离火教的踪迹,而且居然已经能把手伸这么长。不过,有一件事我这几日反复琢磨,觉得也颇有文章。”


    此话一出,其余四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谭玄微微一笑,用手蘸着茶水在桌上简单勾画了几个点:“这是离火教的祝祷仪式,按九宫格摆放九种掺了香料的木屑,点燃后跪拜祈祷。凡是信徒,莫不能外。但我当时找遍那个人藏身处的里里外外,都没有发现一点点这样的仪式迹象。


    时飞想了想,迟疑道:“所以这说明——说明那个人其实不是离火教的信徒?”


    “这是其一。”谭玄道,“他不是离火教信徒,但是在为离火教的人办事。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但倘若真的如此,就可以说明又一个问题,离火教或许确实又有复燃之迹,但目前还没有很强的实力,没有很充足的人手,只能靠钱来解决问题。”


    时飞脸上顿时露出了悟的神色。孟红菱却忽然道:“离火教很有钱吗?动辄就掏出五十两金子,这个人在笒川监视我们,更不知道要给他多少钱了。”


    谭玄看向她:“只要信众足够多,就能足够有钱。更不要说离火教还有许多别的来钱手段。传说中是有一个藏宝库的,但一直没人找到线索。说不定,还有跟离火教有关的人找到了宝库?那五十两黄金的确算不得什么。”


    “还有什么离火教相关的人能找到朝廷都找不到的宝库?”时飞忍不住嚷道,“殷归野吗?”


    谭玄没有立刻回答他,过了一会儿方神态慵懒地道:“现在还不好说,殷归野生死未卜,说不定呢?至于其他可能,”他说着,微微眯起了眼睛,“那还是得着落在韦兰若身上吧。希望温容直多努力一点,再去撬撬她的嘴。”


    听他这么说,时飞眸色忽然一沉,半晌方讷讷低语:“温大人那么忙,有那么多重要的事要做……”


    谭玄闻言顿时笑起来,斜乜了他一眼:“怎么?我们这事不重要?离火教!魔教!再现江湖!意图扰乱中原武林!”


    “好了好了好了!”时飞不让他说下去,捂着耳朵站起身来,“温大人一定问的出来的,区区一个韦兰若算什么!”


    一旁的孟红菱却冷不丁又突然发问:“韦兰若是谁?”


    谭玄一愣,望着她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话,任由时飞拉着她这个跟离火教算关系最深,却最不了解的人去补课了。


    第42章


    这天晚上,谢白城当真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算是给时飞接风洗尘。


    有了时飞在,气氛就轻松活泼了许多,孟红菱郁郁了几天的神色也明显变得明亮轻快了。


    因为这间宅院只有四间房能住,所以时飞就没地方了。席间谭玄思考了片刻,露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对时飞指了指自己的房间:“你就暂且住我屋里吧,凑合一下。”


    时飞却立刻大惊失色,一把揽住程俊逸的肩膀,对着谭玄直摇头:“不必了不必了,我跟俊逸凑合凑合就得了,对吧俊逸,咱哥俩感情可是很不错的!”


    程俊逸给他箍住脖子也被迫跟着他一起左摇右晃,正晃得晕头转向,只能跟着他一条声的喊:“是、是,好!”


    于是吃完了晚饭,时飞就提溜着行囊跟着程俊逸高高兴兴地回他的房里去了。


    席间已计议定明日休整准备,后天就出发赶赴舒夜城。此去路途遥远,少说也要一月有余,是一场绝不轻松的旅途。所以各人都早早回了自己房里,或整理行李,或考虑明日还要再添置些什么,整个小院笼在一片安静的夜色里。


    谢白城整理完自己的东西,铺好床铺,想到晚间席上谭玄似乎一直在想着事情,很少动箸,怕他入夜后腹中饥饿,又料想他此时还不会就寝,就起身出了屋子,找出前两天程俊逸买回来的、还没吃完的糕点,装了一碟,拿在手里走到谭玄的房门前。


    他知道按常理来说,不到睡觉,或者他不在谭玄房内的情况下,他是不会把门闩上的,便连门都没敲,就上手去推。


    果然,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就开。


    他一边迈步进去,一边道:“我拿了些点心来……”


    他的话骤然止住了。


    他看着谭玄,谭玄看着他。


    谭玄坐在桌前,桌上摊着好几张孟远亭的飞天画。这没什么奇怪的,他也知道谭玄得空的时候会研究这些画,他一直觉得这些画有问题。


    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此刻的谭玄正对着面前那幅画,摆出了和画上的飞天一模一样的姿势。


    飞天都是在翩翩起舞的,自然姿态妖娆,聘婷婀娜,若洛神凌波,如神女下凡。所以此刻的谭玄,嗯,姿势,也挺妖娆的,抬着臂,扭着腰,甚至还非常忠实地再现了画上掐起的兰花指。


    谢白城小心翼翼地把迈进房里的那只脚缩了回来,再恭恭敬敬地把门给重新带上。


    “打扰了。”


    他把这句话从门缝里塞进去,就把刚才看到的场景和室内的光明一起用门扇彻彻底底地关死了。


    门里却突然响起一阵桌椅移动的吱嘎声,同时响起的还有谭玄的叫嚷:“白城,不是!你误会了,不是的!”


    谢白城站在门口的黑暗里,让自己的脑袋重新调整回了运转的状态,刚要转身,身后的门扇嘭的一声打开,谭玄的身影出现在门里,伸出一只手要来拽他:“不是,白城,你听我解释,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


    谢白城竖起一只手掌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随即微微叹息了一声:“没关系,不要紧,不用在意我。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爱好,只要不妨害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尊重你的爱好……”


    “不是,压根不是这么回事!你听我跟你说!”谭玄哭笑不得的拽住他的手,把他拉向自己,企图把他拖进房里去,谢白城举高了盘子想示意他别把点心碰洒了,谭玄就只好避开他这只手,转而伸出胳膊揽住他的腰。


    就在这时,被刚才一番声响惊动的另外三人都纷纷从自己屋里拍马赶到。


    相较一脸紧张的程俊逸和满脸不解的孟红菱,时飞则是带着异常复杂的眼神看向谭玄,顺便嘬着牙花,凉飕飕地道:“哎呀,师哥,你干嘛了?白城哥误会你什么了?”


    谭玄无语地望着这三个年轻人,心想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若是只有程俊逸和孟红菱还好糊弄,偏偏时飞回来了,还摆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今天可真是极其的流年不利。


    谢白城干咳一声,不动声色地挣了一下,摆脱了谭玄环在他腰上的手臂,往旁边迈了那么一步,稍微拉开点和他的距离。谭玄这才想起他刚才还和谢白城几乎抱在一起,实在是过于亲密的姿势,不由也干咳一声,站直了身子,努力忽略时飞幸灾乐祸的八卦表情,作出一本正经、深沉严肃的样子:“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有些想法,但又不能完全确定,正好你们一起来参详参详。”


    听他这么一说,三个年轻人虽不知是关于什么的,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跟着他一起,跨过门槛走进了房间里。


    房内桌上还是摊着那几张飞天图画。


    谭玄走到桌前,伸出左手的食指并中指,按在画上:“你们仔细看看这些飞天神女的姿势,再看看她们身上的璎珞宝石,有没有什么发现?”


    时飞觉得他师哥这个有话不直说的毛病是没法治了。飞天神女的姿势怎么了?不都是这样的吗?翩飞起舞的样子。虽然京城里的寺庙里不流行这样的壁画,但他以往去西北一带的时候,那里的寺庙里这样的壁画还是颇为多见的没觉得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啊。唯一要说的,就是孟远亭的这套飞天图时间比较近,色彩鲜艳,栩栩如生,真怪好看的。


    他正忙着腹诽,旁边的程俊逸却够着脖子仔细盯着,盯着盯着就“咦”了一声,旋即伸出手指向桌子当中那张画上飞天的胸口,那里绘有一颗殷红的宝石:“难道、难道这个位置,代表着膻中穴?若这么说,这里,是巨阙?神阙?天池?”他手指连点,所点之处都有红色宝石的图样。他紧皱眉头,目光飞快的在画上来回扫视:“还有绿色的宝石……这是灵台、悬枢、魂门……胳膊上,这是天泉、曲泽、内关?”他满脸惊异的抬起头来看向谭玄,“这些宝石示意的是不同穴位?”


    谭玄面露赞许之色,背负双手,嘴角微翘:“我也是这么猜测的,不过不敢十分肯定。你精通医理,认穴更为准确,倘若你也觉得说得通,或许真的是如此。”


    听他们俩这么说,时飞和谢白城也着意去看,果然越看越觉得似乎就是这么回事。飞天身躯上的红宝石似乎表示躯体正面的穴位,绿色表示背面穴位,还有细小的蓝色、紫色宝石或许是用来标识更细微的信息。


    “若这真是在标识穴位,那这些飞天图,是在记录什么?”谢白城率先问道。


    “好问题。”谭玄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指向画上标识膻中穴的那颗红宝石,这些各色宝石在画中都是缀在璎珞之上,遍缠飞天全身,谭玄的手指沿着璎珞的线条向下,“你们看,这可视为一条真气运走的路径。真气一路向下,到神阙后转而向上游走。”


    另外四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的手指在画上移动,此刻时飞插嘴道:“各个穴位之间真气流动的顺序是按璎珞上的金珠来看的?宝石一侧有两颗金珠,一侧有三颗,真气运转的方向都是从两颗向三颗的方向?”


    “我猜测是这样,”谭玄点点头,“还有就是真气运转的开端和中间关键的穴位,都会用较大的宝石来表示。”


    “孟远亭这是要干什么?真气运转……难道这是某种招式的记录?”谢白城审视着画上飞天举手扭腰、飘飘若仙的姿态,眼前忽然灵光一闪,武术招式本来就分外在的具体动作和体内的真气流转两方面,倘若这真是某种招式的图示,那么以璎珞宝石记录内在,以飞天的舞姿记录外在,倒是合情合理。所以刚才谭玄其实是在模仿实践?体察这个假设是不是能够成立?


    他抬头看向谭玄,谭玄也正两眼放光、喜不自胜地望着他:“对啊!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刚才才试着……咳咳,你懂的,你懂了就好。”


    他们俩语打机锋,彼此是心知肚明的,另外三人可不知道刚刚究竟具体发生了什么,时飞眼珠骨碌碌转的看着他俩,暗中琢磨,程俊逸则还盯着画发愣,嘴唇微微翕动,似乎还在念着穴位的名称,孟红菱却忽然抬起头来:“如果你们的推断成立,那会是什么武功的招式?我爹会这么麻烦的方法记录什么武功招式?”


    她这么一问,房里一时倒静了下来,只听到程俊逸的声音响起来:“如果说是武功招式,那最终内力还是要发于手或脚,可是这些画里的手脚处却都没有清楚的画出宝石,当然,手脚还有头部,是人体穴位最集中的地方,也很难用这种方式标识清楚。”


    谭玄道:“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也考虑到了,甚至还因此觉得是不是我想多了。不过后来我一下子想起了孟姑娘手镯里的那张地图,那张地图不就是放在火上烤了才呈现出了具体图样的吗?所以我就想,或许在这些画里,孟远亭也用了类似的花招。”


    程俊逸的目光一下子扫到了旁边的烛台上,谭玄顿时笑了,摆了摆手:“不会是用火了,孟家当时被放了火……倘若是加热就显形的方式,早就该显露无疑了。”


    “啊!”谢白城忽然轻叫了一声,的确有些方子可以调配出干后隐形的墨水,需要用另外的药剂涂上去才能显形。年少时在他们一些相熟世家的公子哥儿们中间曾兴起过一阵子,流行用这种办法在父辈师长的眼皮底下传递消息,虽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但看到平时严肃正经的父辈师长们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就足够他们乐半天的。


    谭玄和时飞对这样的东西就更熟悉了,无论是查问案子还是传递消息,都曾经多少有过接触。


    时飞便立刻道:“那我去买几样药回来,配起来试试!”说着扭头望了一眼窗外,自己又笑起来,“药店这会子应该打烊了,还是明天一早去吧。”


    谭玄闻言点了点头:“可以,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扭头看向孟红菱,“至于这会是哪种武功的招式……你没有什么想法吗?”


    孟红菱沉默地摇了摇头,半晌方道:“我爹修习的武功叫金风刀法,他说是跟他族里一个长辈学来的。后来他又学了竹影刀法和凌云掌,是……是在绛伽山上学的,他说我挥不动大刀,就把金风刀和竹影刀里一些适合女子的招式改成剑法教给我。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他会的就这么多,我从来没听说过,他还有学别的什么……”


    谭玄扭回头,把目光落在桌上的画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据我推测,这些记录的,很可能是焚玉神功。”


    第43章


    他这话一出,不仅是孟红菱,时飞和程俊逸都露出了惊异之色。只有谢白城似乎已提前有所预料,倒是还好。


    “焚玉……神功?”孟红菱还是不久前在宣安因为百川剑门之事的缘故,才听说了离火教教主韦长天的这一绝学,这般声名在外的高强武功骤然和她武艺出了名稀松平常的爹联系在一起,让她一时间实在难以消化。


    “我爹怎么可能知道焚玉神功……?怎么可能知道招式内力这么详细的东西?”孟红菱紧锁着眉头,焦急地连声发问。


    谭玄摆了摆手示意她冷静,语气平和地道:“这里面牵扯的往事颇多,你年纪小,大概都不知道。”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其实你也不必知道的太详细。总之我曾和韦长天交过手,对他的焚玉神功,我们也有过非常深入的分析和研究。刚才我按照图画所示稍微试了一试,应当不会看错。当然,真正的焚玉神功,还离不开心法口诀,这是画上无法表现的。”


    “那心法口诀呢?”孟红菱立刻追问。


    谭玄却没有马上回答她,只缄默地望着她。


    孟红菱焦急的目光渐渐沉落下去,半晌方轻声道:“你是想说,我爹把心法口诀牢牢记住了,然后把具体的招式绘成了这些画?他做这一切,是为了暗中修习焚玉神功?”她说完之后,脸上露出一丝僵硬苦涩的笑,目光中满是不能置信的神色,“他怎么可能……他怎么才能拿到焚玉神功的秘籍啊!他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有什么必要?”


    “你爹一直憾恨于自己武功不够高强,对不对?”谭玄忽而问她。


    孟红菱呆了一下,这的确是事实,但她有跟谭玄提过吗?好像没有吧?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爹虽然是离火教八大长老之一,但因为武功一般,在高手如林的离火教里并不怎么被敬重,你爹虽然表面和气,但其实是个非常要强的人,对明里暗里的轻视恐怕怀怨深重。”


    这却是她完全不知道的过去。爹向来很少跟她提到绛伽山上的事,她也没有多少记忆,从来不以为意。但仔细想想,爹身为离火教长老,却从来不曾回忆过有哪个人跟他特别交好过,甚至偶尔她无心提到绛伽山时,父亲都会神色冷淡甚至厌恶的阻止她说下去。她以前只当是父亲怕自己年幼无知,而听者有意,会被有心人发现踪迹,现在想想,似乎只是小心起见并不至于到父亲表现出来的那个地步。


    难道爹真的,一直都是在离火教受尽别人的白眼和轻视?爹到底为什么会投身离火教?他为什么不离开?孟红菱此刻忽然觉得,父亲身上实在是有太多她不了解的地方,但她现在却已经永远的失去了直接去了解父亲,了解那个名叫孟远亭的男人的机会。


    “我请人去告诉韦兰若你家发生的事情,询问她可知道些什么。但韦兰若只是大笑着说‘死得好,他早该死了’这样的话。听起来似乎也是有深仇大恨,倘若你父亲一直尽忠为离火教办事,韦兰若为何会如此刻毒?”


    孟红菱心中一痛,韦兰若是韦长天的独女,也是离火教的圣女,这是她下午才从时飞那知道的。她为什么对爹恨之入骨似的?难道爹真的、真的背叛了离火教,偷、偷了焚玉神功的秘籍?!爹,爹怎么可能偷的到呢?!爹武功那么平常,韦长天不是大魔头吗?爹哪有那个本事?


    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谭玄又接着道:“你父亲武功的确一般,但他却的确才智过人,离火教日常运转的上上下下,都把握在他手中。他谨小慎微,也很得韦长天信任。在武林正道合力剿灭离火教的前夕,韦长天已经因故走火入魔,功力大损,离火教上下人心惶惶,离心离德,陷入一片混乱。这种时候,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孟红菱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指向爹真的偷了焚玉神功,并且在想着法子偷偷修炼。不过她此刻心中想的却是,倘若爹爹真的在离火教被人轻视欺侮,那偷就偷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爹爹兢兢业业、劳心劳力还得不到尊重,有些人凭着武功高强些,就能横着走道,目中无人吗?爹爹偷得好!应该回身踩那些人一脚更好!


    “……所以你猜测,我爹用什么法子,偷到了焚玉神功的秘籍,背下了心法口诀,再把招式都画成图画,这些年来,一直暗中偷偷修习?”孟红菱的声音略微有一些艰涩,“可是,离火教都没了,那些长老、教主什么的也都死了,我爹还要练这个神功,有什么用呢?”


    没有人答话。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谭玄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或许,他只是想有足够的力量,不再要看别人脸色,不再要委屈逢迎。”


    孟红菱没有吭声。谭玄便接着说下去:“你说你父亲的这套飞天图画一共有三十六幅,焚玉神功一共是三十六式,正好对应得上。我猜测你父亲暗中修习,每练成一式,就把对应的那幅画毁去。这样算的话,他已经练成一半以上了。”


    “这个功,很难练吧?”孟红菱低着头闷闷道。


    “的确。”谭玄点点头,“尤其对你父亲这种本身根基就很一般的人而言,非常艰难。焚玉神功霸道刚猛无比,韦长天在修习之时,常常劫掠普通百姓来练功,这样见效极快,且可以避免功力过于猛烈的反噬伤己。你父亲当然不可能有这个条件,只能自己慢慢琢磨,慢慢消化。倘若真给他练成了,虽不可能比得上韦长天使出来的威力,但……”


    他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可后面为出口的话孟红菱不用想就知道。


    但恐怕那一天不会被轻易杀死。


    爹爹究竟盘算了多少?花费了多少心血在布置,在打算?可最终,最终还是没能来得及。


    “你也不必太伤怀,你爹是个心思极缜密的人,他不是还留给了你一张地图吗?舒夜城一定有他留下的重要的东西。”谭玄说着,目光又落回桌上,“明天一早,我们试一试画上是否还藏着别的秘密,之后这些画,就还交还给你,当个念想吧。”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挑眉,又问:“对了,你爹会画画吗?倘若我们的猜测没有错,这些画是他亲自画的,解释起来更合理些。”


    孟红菱缓缓地点点头:“会,我爹挺擅长画画的。他给我娘,我,我后来的母亲,都画过小像。以前从来没往这上面想,现在这么一说,这些画上飞天的脸,的确很像我爹画的。”


    谭玄深吸一口气,微微侧头跟谢白城交换了一下眼神,孟远亭这个人,又会经营,又会做旧书册,又会画画,倒真是个才俊,只是可惜造化如此弄人。


    心中感慨的念头一闪而过,谭玄的目光忽然落在桌子一角摆着的一碟点心上,之前都忙着议论画的事,竟未曾留心这还有碟点心。咦?这看起来好像是谢白城刚才拿在手里的碟子?


    他不由再度望向白城,小声问:“这什么?”


    谢白城看了另外三人一眼,表情有点不自然的道:“点心。”想想这一问一答也太蠢了,又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补充道,“我给你拿过来的。你不吃就大家分了吧。”


    谭玄心中顿时一暖,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白城你真是太……咳咳,太细心了,啊,那个什么,大家一起吃吧,一起吃!”


    时飞瞟了一眼那个碟子,就放了三枚点心,这里五个人,你们要大家怎么一起吃?再看看那两个人都刻意做出一副光风霁月、胸襟坦荡的样子,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这样看起来更奇怪,更可疑啊!


    时飞按捺下心中叹气的冲动,忍不住想故意招呼孟红菱和程俊逸把点心吃掉,留下空碟子给这两个一把年纪还天天你侬我侬的家伙。


    结果他眼神刚往旁边一瞟,就发现孟红菱面沉似水、若有所思也就罢了,程俊逸竟是眸色沉沉,整个人恍恍惚惚、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蓦地咯噔一下。


    复杂,太复杂了!机智过人、冰雪聪明的本小爷要承担的实在太多了!


    他连忙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今天晚上就到这吧,明天我把需要的材料买回来再说!也不早了,大家都早些休息吧!”


    他这么一说,孟红菱和程俊逸都好像如梦方醒似的,一起打了个招呼,转身准备离开。


    时飞跟在他们俩后面往屋外走,谢白城竟自然而然的如主人一般把他们送到门口,自己却没有跟着出来。


    白城哥,你是不是忘了你其实不住这屋啊?也不对,你想住这屋也可以,你是不是应该先跟着我们出来做做伪装啊?


    时飞心中暗自哀叹,抬眼瞧了瞧走在他前面的,程俊逸那高大的,平时都很挺拔,此刻却弥漫着一片消沉气息的背影,不禁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无声的叹了好大一口气。


    第44章


    时飞跟在程俊逸身后回到他俩的屋里,这屋只有一张床,程俊逸原本表示两个人一起挤挤就好,时飞却说不用,自个儿动作麻利的就打了个地铺,多铺了两层褥子,也是软和和暖融融的挺舒服。见他如此,程俊逸也就没有勉强。


    本来晚上两人东拉西扯聊了会儿天都准备睡了,却突然又出这么一档子事,再回到房里,方才没顾上吹灭的蜡烛结了好大一团灯花,光线都因此变得昏黄暗淡了。时飞快步走过去把灯花给剪了,又拨了一下灯芯,火焰一跳,登时亮了不少。


    时飞忙完这些转过身一看,程俊逸竟已经闷不吭声的脱去外衣,躺到床上,亮着一个脊背,全是孤独寂寞又消沉的味儿。


    “唉。”时飞叹了一口气,抓了抓头发,歪着头琢磨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程俊逸,那什么,我师哥和白城哥究竟是什么关系,你知道的吧?”


    他话音甫落,程俊逸就好像身底下的床板突然着了火,一下子弹了起来,坐直了身子,目光惊恐又慌乱地望着他。


    时飞又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程俊逸真的是太老实的,一点心思都藏不住,什么都在脸上写着。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是不是家里太宠爱了?不过这也是他的可爱之处,这么高高大大一条汉子,却心如赤子,一片澄澈。让人不管怎样,都不忍心责怪他。


    “……什么?你说什么?你你你师哥和、和、和谢哥哥……”程俊逸像是被掐中了命脉似的,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过了片刻,他似乎终于稍微冷静下来,移开了目光,又掩饰尴尬般的干咳了一声,“知、知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时飞却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一系列惊慌失措或低落消沉,听了他的回答,只“嗯”了一声,麻利地掀开自己的被褥,“哧溜”钻了进去:“你知道就行啦,我就是说呢,这件事往后追查下去,八成会有遭遇危险、要跟人动手的时候,咱们自己人之间得心无芥蒂才好。”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忽而又一骨碌爬起来,盘腿坐在地上望向程俊逸,一脸认真地道:“倘若你做不到心无杂念,那我觉得你现在离开也未尝不可。”


    程俊逸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甚至额角都沁出了几滴汗,他张开嘴,动了动嘴唇,却没能立刻说出话来。又着急地掀开被子,转身坐于床边正对着时飞,终于发出了声音:“不、不是!时飞你、你误会了!误会了!我不是——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时飞却挑眉一笑,语气轻快地道:“没有那就最好啦!没有就不会失落、不会消沉、不会丧气,就能心如止水,快快活活的。”


    随着他的话语,程俊逸的头却一点一点的低下去,脸色也一点一点的灰暗下去,最终黯然道:“……很、很明显吗?”


    时飞看着他,大大的叹了一口气,语气沉痛道:“如果红菱妹妹不是满心想着她爹的事,她肯定也早就看出来了。”他想了想又道,“白城哥大概也没有在意,没办法,虽然说起来有点残忍,但事实就是你的心思压根不在他在意的范围内。”


    程俊逸周身的气氛好像更阴暗了一点,他低垂着脑袋,半晌才“嗯”了一声:“我知道。”


    时飞看着他,支起一只胳膊撑着脸颊,停了一会儿,只听程俊逸再度期期艾艾地开口:“你、你对这种事不、不介意吗?”


    时飞瞪大了眼睛,“哈”了一声:“什么事?爱慕男子?唉,俊逸,你是不是傻了?谭玄是我师哥,亲师哥,他和白城哥都多少年了?我嫌弃过他吗?嗯……有时候还是会嫌弃的,不过跟这事儿无关,又不妨碍到别人什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看起来像那种假道学,老迂腐吗?”


    程俊逸总算抬起了头来,看着他,挤出一丝哭似的笑:“你、你小声点儿。”


    时飞又叹一口气:“唉,咱不说别的,俊逸啊,你年纪轻轻、相貌堂堂,为人又好,天下好男子还是很多的,你要回头是岸,那好女子就更多了。想开点嘛。”


    程俊逸一张脸皱得像摆了三年的干林檎,对着时飞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是,我都跟你说不是那样的!”


    时飞不明所以的睁大眼睛望着他,眨了几眨:“不是?你、你不是喜欢白城哥?”他突然想了什么似的,露出无比震惊的神色,“你、你……难道你其实喜欢的是我师哥???”


    饶是老好人如程俊逸也忍无可忍的把枕头朝时飞丢了过去,时飞手一扬,接住枕头搂在怀里,继续兴致勃勃地问他:“不会吧?真的假的?哎呀,这可真让我没想到啊!”


    “不是!你这个人,不要自顾自的胡说八道!”程俊逸涨红了脸,明明刚叫时飞要小声点,自己却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低点儿声、低点儿声!”时飞冲他直比划手,“别把红菱妹妹吵醒了。”


    程俊逸长叹一声,又把脑袋低下去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时飞伸长了脖子继续问。


    “你、你当真愿意听?”程俊逸稍稍抬起脸,忐忑地望向时飞。


    “你愿意说的话,我就愿意听呗。时小爷我可是出了名的善解人意。”


    程俊逸皱起眉头,手指无意识的抠着床沿:“我、我还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


    时飞猛的拍了拍自己胸口:“放心,我嘴严得很!除了我,绝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知道!”


    程俊逸看向他,苦笑了一下,复又低下头,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知道的,我家和谢哥哥他们家是世交,彼此相隔也不远,我家虽在宁河,但我外祖在越州,所以我们也经常住在越州,就常和谢哥哥在一起玩。当然,其实主要是我哥和谢哥哥常在一起,他们年纪相近,能玩到一起去。常在一起的还有附近不少有名望的习武人家的子弟,那个时候,谢哥哥是这群少年中最耀眼的人物。谢家江湖声望最高,他生得又格外出众,武功也是最厉害。大家都喜欢他,仰慕他,追随他。而我……”程俊逸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我比他们要小得多,他们玩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六七岁,根本够不上。我小时候……长得很胖,不长个头光长肉,所以也根本练不了武,马步都蹲不好,跳也跳不起,跑也跑不动,我爹不喜欢我,我哥……也看不上我。”我小时候很崇拜我哥,他又高又厉害,一把剑舞得虎虎生威,所有长辈都器重他,爹对他虽然严厉,但我晓得,爹严厉只是做样子,内里全是喜爱,他觉得我哥以后一定能成大器,能做一个优秀的继承人。而我……他都不愿意看我。我就总想着我能变成我哥那样就好了。我缠着他,一言一行都模仿他,拼命讨好他。其实从小我哥对我还是不错的,但他那时毕竟也只是个半大孩子,又能有多少耐心呢?他就总嫌我烦,叫我算了吧,别受罪了,以后他当了家主,不会不管我的,会好吃好喝养着我。


    “但我只是想能像他一样厉害……不对,有他一半厉害、三分之一厉害就行了。我不想给家里丢脸!我希望爹也能正眼看看我,也能赞扬我一句。我求了娘特意找出我哥小时候用的剑拿来自己练,结果他看到了哈哈大笑,说我像一只挥着树枝跳大神的□□……我……我真的很难过,我一难过就忍不住想吃东西,尤其是甜的东西,只有吃甜食的时候,我才觉得心里有一点快活。但我也知道,越吃我就会越胖。可我没办法,就是忍不住……我娘和我姐姐都很宠我,或许是觉得我可怜,她们也总哄我不要辛苦练了,来吃糖饴,来吃蜜果,来吃甜饼……


    “前面说到我哥和另外一群少年会和谢哥哥在一起玩。我太孤僻了,几乎从不出门。我娘就叫我哥把我一起带去玩。我哥本来不愿意的,但架不住我娘非要他带,他就只好从命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谢哥哥。我……我那时都傻了,我从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出色漂亮的少年,跟他一比,我哥也不算什么了。我就、我就一直盯着他看,心想天啊,我要是能有一点像他……我要是能像他一样,生活该多么的不一样呢?大家都会喜欢我吧?都会对我笑脸相迎吧?


    “这个时候,谢哥哥忽然转头看了我一眼,知道我是谁之后,对我笑了一下。他那个笑真的……你可能觉得我夸大其词,但当时我真的就觉得,像最耀眼、最耀眼的阳光照了我一下。我突然特别的自惭形秽,他那么漂亮,那么闪闪发光,而我,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只癞□□,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丑陋得根本不该出现在阳光下。我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哥却偏偏在这时候把我拎了过去,有别的少年说,‘程俊南,这是你弟弟?怎么跟你一点都不像?’,我哥说,‘我也觉得不像,不过真是我弟弟,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又有人说,‘小胖子,你这么胖,会舞剑吗’,我哥说,‘他多少也会点,不过舞起来很好笑。‘然后他转头看向我,对我说,‘矮冬瓜,你给大伙儿表演一个看看呗!’


    “我一直一直很崇拜我哥,不管他怎么笑我、嫌我烦,他都是我心目中最厉害的大哥。但那一刻,我真的非常恨他,我恨死他了,恨不得能把他推个大跟头。但我根本做不到。我就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动弹。其他人就在旁边起哄,说没关系,大伙儿在一块就是切磋武艺的,他们都能教我。但我知道他们其实不是要教我,他们就是想看我笑话,把我当个笑料取乐。我想逃走,但我的腿却迈不动步子。他们都比我大多了,高多了,围着我,我觉得天旋地转的,直犯恶心。就在这个时候,一只白皙好看的手忽然伸过来,牵起了我的手,然后一个特别好听的声音响起来,‘你们别瞎闹了,这么小的孩子,给你们吓到了。’


    “……对,那就是谢哥哥。他挡在我身前,不让那些人再起哄。我说过,他那时是所有少年中顶尖的人物,所以他一开口,其他人就都乖乖听话了。他把我拉到旁边,弯下腰笑眯眯的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程俊逸’,他就又笑了,摸了摸我的头,说‘真是个好名字。’


    “你知道吗?我这个名字,一直以来能给我带来的,只有嘲笑。看到我的样子,再听说我叫‘俊逸’,哪怕是大人,都会明显的忍俊不禁。只有谢哥哥,他真的一点嘲笑我的意思都没有的,摸着我的头,夸奖说‘是个好名字’。在这以前,我恨死这个名字了,甚至求过娘给我改个名字……但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油然而生一种自豪,以我的名字自豪,第一次我对我的名字产生了喜爱。我心里面激动得不得了,可我那时候很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会傻乎乎的站着。


    “谢哥哥跟我说完话后,就回去跟那些少年们继续切磋交流。他真厉害,他们都比不上他。连我哥,我觉得最最厉害的我哥,也比不上他。那一天,我就一直只顾着看他……后来,我就拼命想缠着我哥带我去他们的聚会。我哥觉得我烦,不乐意,但我不管,我就一个劲的缠,各种撒泼打滚。我娘看不下去,就叫我哥必须带着我。我哥没办法,叫我不许捣乱。其实我才不想捣乱呢,我只是想去见谢哥哥罢了。


    “计谋得逞,我心里面特别高兴。对啦,当时我最崇拜的人,已经毫无疑问的从我哥变成谢哥哥了。我一直忍不住幻想如果我是谢哥哥的弟弟该多好,他一定不会像我哥这样嫌我烦,看不起我,他一定会对我很好,很温柔,很有耐心。我哥当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还是一如既往对我呼来喝去,我跟他们玩不到一起,他就叫我给他们倒水啊、递手巾啊、端点心啊。我端点心的时候,我哥忽然说,‘白城,我弟跟你一样,也特别爱吃甜的,’他说着又拧了一把我的脸,‘不过他吃得太多了。喂,臭小子,你要少吃点,你看白城也爱吃甜食,怎么就一点不胖?’我惊讶极了,看向谢哥哥,谢哥哥也看着我,对我微微一笑。


    “那个时候,像我哥他们那么大的少年,都喜欢模仿大人,比起甜食,他们更愿意学江湖豪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爱吃甜食被看作是小孩子或姑娘家的喜好。我完全没想到我最崇拜的谢哥哥居然会跟我有一样的爱好,心里面一下子又惊又喜,顿时也不觉得自己爱吃甜的很丢脸了。


    “后来不知从哪一次起,谢哥哥会悄悄带他觉得好吃的点心给我吃,我也会悄悄给他带。小孩子藏东西也藏不好,我拿出来的点心,有时候都碎了、破了,他也不嫌弃,都一口吃掉,笑眯眯地对我说‘真好吃’。对了,他虽然很受尊崇,但唯独爱吃甜食这一点会被其他人嘲笑像小孩子,所以我们都找个借口,躲起来偷偷分享。


    “那真是我那时候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我们有时候爬到树上——当然我是爬不上去的,他爬上去,然后把我提上去,一起坐在枝桠上,其实我心里很怕,但跟他在一起实在太开心了,我就顾不上怕了。他吃了甜食之后,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笑得格外灿烂,真的,就像太阳一样。


    “我问他,‘谢哥哥,你吃甜食为什么不会长胖呢’,他说,‘我也会长胖的,所以我娘管得很严,我很少能吃到。还有就是我练功很苦的,就抵消掉啦。俊逸,你也不要怕苦,认真练功,就会瘦下来的’,我说,‘我不是怕苦,是太难了,我学不会’,他说,‘要有恒心,要坚持,我教你’。


    “真的,他真的教过我,当然,本来就偶尔能见面,教肯定是教不了什么,但他纠正我动作、给我讲他的心得体会的时候,真的从来都很温柔,很有耐心,我做不好,他也从来不骂我,都只鼓励我,“再试试,没关系,你有进步啦’。


    第45章


    “不过我们也不能总在外祖家住。回到宁河的时候,就见不到谢哥哥了。我又不像我哥十几岁了,自己往来两地也可以,就只能闷在家里,想着不能教谢哥哥对我失望,就一直还努力的练武功。练不了难的,我就一遍一遍练基础的。大约是看我还挺勤奋的,不像以前动不动就叫苦,就哭闹,爹对我倒和蔼了些。


    “后来谢哥哥的大姐因为产后体弱,我娘请她住到我家来调养一段时日,没想到谢哥哥也跟着他大姐一起来了。那之前没人告诉我,所以当我看到他和哥哥站在一起对我笑的时候,我真是高兴得又蹦又跳,连我哥在旁边嘲笑我‘矮冬瓜要练轻功了’我都一点不在乎了。


    “那段日子对我来说真是像做梦一样。我那时候小,也不懂事,就一个劲的缠着谢哥哥,他居然也不嫌我烦,有时候我们就一起分享各种点心,然后听我絮絮叨叨的说一些自以为有趣的事。有一天他看见我床头摆了一本医书,就好奇拿过来翻看,问我是已经开始学家传医术了吗?我说其实还没有正式学呢,这是我自己在琢磨。他问我琢磨什么,我挺不好意思的告诉他说,想着有朝一日钻研出一个方子,能敞开了吃好吃的也不会胖。他听了哈哈大笑,末了拍拍我的头说,要是研究出来了,一定要告诉他,他也想要呢。


    “后来他便对我说,‘俊逸,其实你也不是非走习武的路子,钻研医术,以后当一个江湖神医,不也是顶威风的吗?行走江湖的人都免不了受伤啊中毒啊,就都要慕名来求你。’听他这么一说,我当然也觉得很心向往之,心里想着等我学好了医术,谢哥哥受伤了也不用怕,我会给他治得好好的。可转念一想又不对,谢哥哥还是一生都无病无灾顺顺遂遂的最好了。


    “我在那发呆瞎想呢,谢哥哥见我不说话,就问我在想什么。我不好意思告诉他实情,就说‘没什么,我就想当了神医总要有个威风的绰号才好,人家会不会叫我冬瓜神医啊,那多不好听’。谢哥哥先是笑,后来很认真的对我说,‘你现在还小呢,还没开始长个子,等到以后长大了,不会是矮冬瓜的。你看你爹你娘,你哥哥姐姐,不都个子高高的吗?你别着急呀’。


    “谢哥哥真的很好,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一下子就暖呼呼的,都不再怕我哥叫我‘矮冬瓜’了,他再叫我,我就在心里想,‘哼,你神气什么,等到以后,我要长得比你还高’。不怕你笑话,其实就是因为和谢哥哥的这一番话,在他和谢大姐姐离开我家以后,我就发奋攻读起医书来。白天练武,晚上就点着灯读书、背药谱、背方子……可惜我娘太心疼我,觉得我太苦了,让厨房给我做了更多好吃的,这么辛苦,我也没能瘦下来……


    “觉察到谢哥哥有些变了,是在我十岁那年。我哥邀他来我家玩,他人是来了,却总是有些心不在焉、郁郁寡欢的样子。我就问他,‘谢哥哥,你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吗?’,他恹恹地没有答我。他平时都不会这样的,总是高高兴兴,笑容灿烂的。我不甘心,就又试探着问,‘那是谁惹你生气了吗?’听我这么一问,他脸上的表情忽然一动,更阴沉了几分。


    “那时我已模模糊糊听哥哥提过,之前有个京城来的少年跟他们结识了,而且谢哥哥和他走得很近。用我哥的话说,自从认识那个京城来的少年,谢哥哥同他们都渐渐疏远了。我没见过那个人,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于我而言,那就是模模糊糊的影子,也没有放在心上过。京城,对一个都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小孩子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但那个时候,我就突然有一种直觉,告诉我或许跟这个京城少年有关。我就小心翼翼地问,‘是那个京城来的人惹你生气了吗?’谢哥哥忽然眉毛都要竖起来了,恶狠狠地对我说‘俊逸你记着,京城里的人都是大骗子,说话言而无信!’


    “我给他吓了一跳,认识他这么久,我还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呢。其实说生气也不确切,但我那时候小啊,实在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长大后再想起,就明白过来,他那时候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委屈。


    “哪有人敢让他受委屈啊。他是整个东南武林的耀眼明珠,是多少同辈少年仰慕追随的谢家小郎君。却偏偏……不知道那个京城来的少年究竟有什么本事,让他一见如故,让他心心念念,让他忽悲忽喜,更让他,在两年后,把生养了他的越州抛在身后,义无反顾的踏上了去京城的漫漫长路。


    “那年我十二岁。突然开始长个子了,同时也很快瘦了下去。因为基本功扎实,我习武一日千里,进步神速。爹看我的眼光终于不一样了,饱含赞许和欣赏,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哥也不再叫我矮冬瓜了,当我报出名字的时候,别人也终于不会笑,而是会像当初谢哥哥那样,称赞说‘是个好名字’了,连女孩子……是的,甚至渐渐有女孩子看到我会害羞得低下头去了。


    “我得到了我曾经梦想的一切,除了,我最希望能看到这一切的那个人。那个人远在衡都,我甚至都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说到这里,程俊逸终于停下漫长的回忆,自嘲般的笑了一下:“当然了,后来我知道了,他过得很好。”


    “其实这就足够了。”程俊逸轻轻叹息了一声,面上少有的露出一抹伤感的神色,“我跟你说不是那么回事……就是因为,在我长大到足够弄明白所有事情之后,的确经过一段很短暂的失落,但我很快就想好了,只要他过得幸福快乐就够了,这才是最要紧的。无病无灾,顺遂圆满。至于我,那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给了我许多东西……没有他,绝没有今日的我。”


    “只是……”他说着又苦笑了一下,看向时飞,“唉,心里面想得再清楚,再明白,真亲眼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这才知道他看到喜欢的人时是什么样子,和喜欢的人说话是什么样子,跟喜欢的人相守……是什么样子。那是我从没有见过的谢哥哥,那是只属于……特定之人的。”


    说到这里程俊逸忽地又慌乱起来,对着时飞摆着手:“啊,当然了,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我实在不太擅长掩饰,没有别的意思的,我会努力调整自己,其实我对谭庄主也是十分敬重佩服的,真的!这段时间相处,我更觉得他品格端方,襟怀开阔,真是个磊落君子!”


    时飞愣了一会儿,才扑哧一声笑了:“好啦,你在这吹捧他,他也听不见呀。”


    程俊逸呆了呆,有点赧然地笑起来,抬手抓了抓后脑勺:“……不是吹捧,是我的真心话。时飞,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么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我都没想到,说出来之后,心里竟觉得松快了许多,就像堆积了多少年的一块大石头一下子就没了。”


    时飞哈哈笑起来,手一抬,把之前程俊逸砸他的枕头丢回去:“俊逸啊,你真是个好人。”


    程俊逸没有答话,脸颊有些泛红,把枕头重新摆好,又按着角正了正位置。


    “你真的是个大好人,”时飞神色很认真地看着程俊逸道,“所以啊,以后你一定会遇到适合你的人的,毕竟天下好男儿还是很多的,你要有信心嘛!”


    “……谢、谢谢,”程俊逸有些为难的回应,“其实……我对别的男子并没有在意过……”


    “哎呀,那就更好办了嘛!”时飞一拍大腿,“好女孩儿就更多了,女孩子大都温柔又善良,又爱干净,身上香香的,你前途岂不是更光明了?”


    程俊逸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不早了,睡吧!”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那个,今晚的事,你不要说出去啊……”


    “都跟你打过包票了,你还不放心什么!”时飞又一拍胸脯,“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要是说出去,叫我口舌生恶疮,变成个哑巴好啦!”


    “也不至于起誓!我、我就是这么一说!”程俊逸慌忙道。


    “你放心。”时飞扭头鼓起腮帮子把桌上的蜡烛吹灭了,往后一仰躺进被窝里,“睡吧睡吧。”


    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中,只能隐隐听到两道悠长沉稳的鼻息。


    静默维持了好一会儿,忽然,时飞的声音再度响起,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骤然投进一根细枝:“你说,真心的喜欢一个人,真的能看到他过得幸福快乐就够了吗?”


    程俊逸回应的声音带着些讶异和茫然:”我……我觉得是这样的,总不能盼着他过得不好啊!”


    时飞顿时笑起来:“是啊,有道理。”


    过了一刻,程俊逸有些疑惑的追问道:“时飞,难道,你也有喜欢的人?”


    “我?”时飞哈哈笑起来,“没有没有,倒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我呢!我刚就琢磨着吧,我该不会无意间也让哪个女孩子伤心过吧?”


    程俊逸也乐了:“时飞,你这人可真是!”


    “我怎么了?”虽然是在一片黑暗中,但光听声音,程俊逸都能想象得出时飞那摇头晃脑的样子,“我说的实话!就年前,彩云楼当红的一个胡姬小姐姐还看上我了,总拿火热的眼神盯着我,我吓得都没敢去了。”


    程俊逸又笑了一阵,才慢慢道:“但你总有一天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的,遇到那个人,只一眼,你就会知道的,她跟别人不一样。”


    时飞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程俊逸几乎都以为他睡着了,他却突然又开了口:“俊逸,我刚想告诉你一句话的,差点忘了,现在跟你说吧。做人吧,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那人生苦短,还是开开心心过比较划算,对不对?你啊,有点那什么的时候呢,就想想哥这话呗,就能多开心些。”


    程俊逸愣了愣,道:“嗯,好,多谢你,这话有理。”


    “那是自然,”时飞的声音又得意了起来,“这可是时小爷的人生感悟,拿你当兄弟,免费传授!”


    两人又笑了一阵,程俊逸的困意渐渐涌上来,不知不觉中,渐渐沉入了梦乡。


    时飞却没有睡着。


    他大睁着眼睛,怔怔地望着从窗纸透进来的一点朦胧月色。


    今夜霜华皎然,想必也应当同样洒在衡都的宽阔大道与重重屋脊之上。


    纵有千里之遥,却依然共沐一轮明月。


    那个人……睡了吗?他总是睡得很晚,似乎有读不完的书,批不完的卷宗。


    他这会儿还会在读书吗?还是伏案写字?他会偶然间推开窗,眺望天上的明月,让神思稍微放松一会儿吗?


    他会有那么一个小小的瞬间,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瞬间,倏然想到他吗?


    大概不会吧。


    他的生活满满当当的,哪怕他个子不高,身形并不伟岸,应该也塞不进去啦。


    嗯,但是没关系。他能够无病无灾、顺遂圆满就够了。


    程俊逸真不愧是读过书的世家公子,这话说得就是文绉绉的。不过现在,嘿嘿,归他用啦。


    时飞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闭起了眼睛。


    第46章


    到了早上,时飞不敢耽搁,未及辰时就一骨碌爬起来洗漱,街上刚热闹点,就赶紧出了门,先跑了药铺,又跑了几家各类作坊,买齐了需要的东西,又匆匆回来。


    众人就聚在一起看谭玄时飞师兄弟二人调配药剂。


    最为关心的自然是孟红菱。她昨夜似乎没有睡好,眼睛底下泛着点淡淡青色,却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


    只见时飞先把几种药材放在小罐里,加水熬煮,谭玄则把一块有些像盐块的白色固体仔细磨出一撮粉末,倒进了之前熬煮出的药汁里。


    孟红菱瞧着他搅了许久,又等到那药汁放凉了,才用一支小刷子伸进去蘸了蘸,提出来后,又小心的在布上吸了一下多余的药液,随后落向画卷。


    第一笔下去,画卷上留下一痕淡淡的透明褐色,孟红菱屏息注视着,除此之外却什么也没发现。


    但谭玄似乎一点都不着急,他耐心地、仔细地一点一点涂抹过去。


    “啊!”孟红菱身畔的程俊逸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在画像扬起的手边,忽然浮现出了一根细细的墨线。随即,更多的墨线浮现出来,它们延伸出去,到了尾端,便浮现出蝇头大小的字,标注的正是一个个手上的穴位名称!


    “果然,果然如此啊!”程俊逸惊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明显的兴奋,大约是抬头看看其他人都是一脸端凝,他干咳了一声,又老老实实站好了。


    谭玄并没有只局限在画像边上涂抹药液,他把所有空白处都涂了起来。当他涂到画的左下角的时候,又一行字慢慢显现了出来。


    这一行字每一个足有荔枝大小,用隶书书写,写的是“朱鸾睒天”。


    孟红菱睁大了眼睛去看谭玄,谭玄垂着眼,脸上却是一副尘埃已然落定的表情。


    “这是焚玉神功中第二十八式的名称。”他看了孟红菱一眼。


    孟红菱顿时又低头看向画面。


    良久,她伸出手,轻轻抚上那四个隶体字,来回慢慢摩挲,又渐次抚过那些蝇头小楷,那些依然鲜亮的色彩和灵动飞扬的线条。


    “这些画,会给我的,对吗?”她再度看向谭玄。谭玄向她肯定地点点头。


    孟红菱便也点点头,缩手退到了一旁,看着谭玄为保险起见,把剩下的每一幅画都用药液涂抹了一遍。


    父亲精心设计,掩藏了多年的秘密,就这么一点一点在淡褐色药液的浸润下,浮出于纸面了。


    当年,爹爹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在怎样的心情之下,一笔一笔,勾画出这一切的呢?那个时候,他的心中,装着怎样的过往?又期待着怎样的将来呢?


    孟红菱望着那些堆叠在桌面上的画卷,似乎透过重重时间的帷幕,又一次看见了父亲悬腕提笔的模样。


    他总是往前够着头,向左边微倾身子,右边肩膀明显耸起。他的手指粗壮、覆着厚茧,比起提笔,似乎更适合拿锄头。但那些长长短短的毛笔,到了他手里总是那么听话,笔落下去,准确、流畅、迅速,一个个清俊工整的字呈现在纸上……


    她的眼前似乎有些模糊,就好像蜡烛结的蜡花太多了,都快照不亮了。这时候爹爹就会和蔼的说:小红菱呀,快来给爹把灯花剪剪。


    剪灯花也没有用了。


    她抬手抹了一下眼睛,非常冷静的想。


    没有了,这一切都没有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待到所有的画卷都被处理完毕,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时飞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一桌乱七八糟的东西,抬头一瞧,却正好看见孟红菱一脸淡然平静的神色。


    这倒是跟以前很不一样了,甚至跟昨天晚上都很不一样了。


    “红菱妹妹,一会儿我把画收拾好,给你送你屋去吧?”他主动热情地招呼了一声。


    “没事,我自己来收拾吧。”孟红菱语气非常平和地回答,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来,拿起一幅画开始卷。


    这一下其他人也注意到了。


    “你还好吧?”谢白城很温和而关切地问了一句。


    孟红菱“嗯”了一声,认真地点了点头。她垂目看着手里一点一点被卷起的画,淡淡地笑了一下:“也不知是怎么了,虽说也不能完全确定我爹真的练了这个什么神功,但想到他……居然真的谋划了这么多事,还在那些看不起他的厉害人物眼皮子底下把事情都做成了,我就觉得……觉得心里挺高兴的。我爹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只是……他只是……没能选择一条正确的路……”她说到最后,声音终归是低下去了,但注视着手中画卷的目光却依然坚定。


    谢白城看了谭玄一眼,却见他一脸平静无波,显然没有把孟远亭年轻时的遭际告诉孟红菱的意思,便也只在心里叹息一声,又把目光重新转回孟红菱身上,柔声道:“你替你爹走正确的路,便也是了。他泉下有知,会高兴的。”


    孟红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说话间她手里的画卷已经整理好,抱在怀里四下张望。程俊逸看见慌忙过来,找到绳子先帮她捆扎起来。


    一边系结,程俊逸一边就下意识道:“红菱妹妹,你是不是没休息好?咱们明日可有长路要走,休息不好可不成。要不我给你开个方子,抓几味药,泡水喝,有宁神养气的功效。不难喝的!”


    孟红菱抬头瞟他一眼,淡淡道:“没事,主要是昨晚上你和时飞一直在聊天,叽里呱啦的。我给你们吵得睡不着。”


    “咳咳咳!”程俊逸闻言差点脚下一软扑倒在桌子上,脸立刻涨红了,惊慌失措道,“你你你都听见了?”


    孟红菱有些莫名其妙地瞧着他,摇摇头:“听不清你们聊什么,就听到声音断断续续响个不停。对了,好像大半都是你在说话。瞧不出,你话还挺多的。”


    程俊逸这才略感放心,心有余悸地看了时飞一眼,时飞也正关注着这边的进展,接到他的目光便嘻嘻一笑,对孟红菱道:“嗨,这你就不懂了,我们聊的那是男人的友谊!”


    孟红菱闻言,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抱起画卷,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出去。留下时飞和程俊逸带着尴尬的微笑僵立于桌旁。


    “噗”,谢白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拍了拍时飞的肩膀,一脸同情地道:“你们俩几岁了?居然被一个小姑娘给鄙视了!”


    他说完了一边笑,一边摇着头也走了出去。


    时飞不甘心地扭过头,就恰好对上了他师哥似笑非笑的欠揍表情:“呵,男人的友情。”


    他师哥说完也迈开长腿出去了,只有他和程俊逸继续留在屋里。


    “我叫你声音小一点!”程俊逸冲他瞪眼睛,龇牙咧嘴。


    “搞搞清楚,主要是你在讲话,少爷!”时飞用手指指他。


    程俊逸顿时一愣,两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后,忽然一起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勾肩搭背,相互拍着对方的肩膀。


    与此同时,屋外庭院。


    “我说什么来着!”谢白城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脸上的眉飞色舞,看向谭玄,“你看俊逸那么慌张,肯定是在跟时飞聊他对红菱的好感!”


    “嗯嗯!”谭玄一脸恭敬诚服的表情点着头,“谢公子火眼金睛,料事如神!”


    “你找个机会问问时飞呗!”


    “好好好。”谭玄口中应付着,“对了,天气渐热,你要不要去买两件单衣替换?”


    “什么?”他这话题转换得太突然,谢白城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谭玄推着往外走。


    “我有衣服,不必买……”


    “那就帮我选两件。”谭玄边说边回头,对着正房嚷,“时飞,我们出去一下。”


    谢白城被谭玄连拉带推的给带到了街上,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谭玄这是在故意岔开话题,不由瞪他一眼:“别扯东扯西的,你能不能放在心上一点?”


    谭玄无奈,叹一口气:“知道了知道了,不过俊逸这么大一小伙子了,自己不会盘算吗?你看当年有人替我操过心,替我出过主意吗?我不也,啊?是吧?”


    谢白城知道他在指什么,不禁瞪他一眼,冷笑道:“这能一样吗?俊逸那么老实巴交的。”


    谭玄顿时笑了起来,眉毛一轩:“哦?你的意思我阴险狡诈?”


    谢白城“呵”了一声,停了一下才道:“阴险倒不至于,狡诈么……我看挺贴切的。”


    谭玄耸耸肩道:“狡诈就狡诈吧,反正你喜欢呀。”


    谢白城顿时眯起眼睛,微微咬牙:“大街上呢,你说什么啊!”


    “怎么,我说错了?”谭玄脸上笑嘻嘻的,“哎呀,难道我不讨你喜欢了?”


    “闭嘴吧你!青天白日的!”


    “一会儿青天白日不能说,一会儿大街上不能说,好吧,那就到黑灯瞎火的屋里说,行了不?”


    谢白城猛地加快了步子,往前急走,明显是一副要跟他撇清关系,装不认识的架势。


    谭玄笑了起来,也加快了些脚步往前赶他。


    第47章


    到了三月二十七日一早,他们一行人打点好行囊,再度告别了笒川县,往北出发。


    出城不远还是一派田园风光,远山依依,桃红柳绿,已然萌出一片青苗的田间,许多农人正在弯腰忙碌。运货的牛车、富贵人家的车轿都在路上往来。但走了两个多时辰后,周围的景象就不一样了,人迹渐少,林木渐密,道路也变得狭窄,夹在两边的青山间,如一条土黄色的绸带,蜿蜒伸向远方。


    四周褪去了尘俗间的种种嘈杂,能听到的只有林间清越的鸟鸣和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响。


    孟红菱骑着一匹枣红马儿走在中间,她前面是谭玄和谢白城并辔而行,身后是时飞与程俊逸压阵断后,所以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她便有了闲情四下打量。


    她知道这座山,当地人唤做苦泉岭。穿过去再走上百十里,就会离开笒川县所在的京西路,进入陇右路。


    这条路她在八年前曾和爹一起走过,但那时毕竟还小,记不大清楚了。现在她又走上了这条通向远方的路,爹爹却已在黄土之下,与她阴阳永隔。


    唉,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她下意识的用右手转了一下左腕上的银镯,只盼着爹爹确实能在舒夜城留下些什么,引领着他们拨云见日才好。


    她正心思起伏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然听到身后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那声音急促如雨点,显然正纵马狂奔向他们这个方向。


    孟红菱心中猛地一动,下意识地勒住缰绳,想要回头,但还没等她把脸转过去,就听到马蹄起落声中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时飞!等一等!”


    这声音醇和清朗,明明离得还很远,却能清清楚楚地送进他们耳中,竟是内力极深厚充沛的样子。


    孟红菱停马回头,伸长了脖子去望。她身后的时飞和程俊逸自然也已经和她一样。


    来的是三个人。


    三个人,三匹马,一人当先,两人紧随。马蹄奔腾,扬起漫天尘土。而尘土飞扬之中,只见当先那匹马上坐着一个青衣人,俯身贴着马背,双目湛然,直望向他们。


    时飞先是一愣,旋即惊喜地叫了起来:“齐哥?!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说话间那三匹疾驰的马已经到了近前。马上的三个人都控住缰绳,放慢速度,马儿低头喷着响鼻,呼哧呼哧直喘气,随从打扮的两个人也有些气喘,唯有当先那个青衫客面色平静,好整以暇,手中握着缰绳,对着时飞微微一笑,复抬起眼,越过孟红菱,直望向走在她前面的谭玄,很恭敬地一抱拳:“庄主。”随即又略微侧首看向谢白城,再施一礼,“谢公子。”


    孟红菱睁大了眼睛瞧他,只见这人看起来比时飞要年长些,但显然比谭玄要年轻。肤色微深,身形挺拔,眉毛浓黑,双目精湛,鼻梁高挺,嘴唇微厚,神采不凡之余又显出一种朴实敦厚之感。整体形容虽不及时飞风流俊美,但也称得上是个英俊男子,在气质上更要比他端凝稳重不少。


    “你怎么来了?”谭玄已然调转了马头,看向这人。


    这人笑了一下,道:“有些事情怕信里说不清楚,和温大人商议后,决定还是由我跑一趟,当面说比较好。”


    “哦?”谭玄脸上浮现出一缕疑惑神色,旋即笑道:“看来事情有点复杂啊。”


    他说完便翻身下了马,对来的那三人随意的招了招手:“那就在这说吧。”


    随着他的动作,谢白城、时飞等人也纷纷下马,那三人也不例外。但那个青衣人下了马后,牵着缰绳,却有些为难的看了看程俊逸和孟红菱,似乎拿不准当着他们的面开口合不合适。


    谭玄往他们这看了一眼,便道:“无妨,都是自己人,时飞,你给介绍一下。”


    时飞立刻上前一步,先指向程俊逸:“这位是宁河程家的二少爷程俊逸,偶然遇上的,跟着我们也东奔西跑了一段日子了。庄主邀他此事了结后加入屿湖山庄,他已经答应啦。”随即又往孟红菱一比手,“这位,就是孟红菱孟姑娘了。”


    他每介绍一人,那三人都抱拳行一礼,当先那青衣人口中还说着“幸会”。被他明澈的目光扫过,孟红菱不禁脸上微热。这人身上有一种非常开阔疏朗的气质,看着他,就仿佛看着北地长空下的一座巍巍青山,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至于这位呢,”时飞已经轻快地跳了一步,走近那个男子,“这是我们屿湖山庄四大掌事中的首席,齐雨峰,我齐哥。这两位是齐哥的左膀右臂,金世维金大哥,柏卓群柏大哥。”


    程俊逸立刻抬起手来,抱拳行礼:“久仰齐兄大名!幸会幸会!金兄、柏兄!小弟有礼了!”


    孟红菱赶紧也依葫芦画瓢,抱拳划了那么几下,但她毕竟涉世未深,叫她“久仰”啊“幸会”啊,她还张不开口。


    这下彼此也算是认识了。此时地处山路之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没个说话的地方。谭玄四下看看,见路边是一片稀稀疏疏的杂木林,便示意众人过去。


    情况特殊,也没人计较,大家都把马拴在树上,随它们休息吃草,各人捡一块空地坐了,就等着齐雨峰开口。


    这到底还算是他们屿湖山庄的事,虽然谭玄说不必避忌,但谢白城、程俊逸和孟红菱三人还是自觉的往旁边坐了,跟他们几人稍微间隔些许。


    程俊逸背靠一棵大树,满怀兴奋好奇神色,悄悄打量着齐雨峰。


    此人大名他早就听过,都说他武艺高强,在屿湖山庄里,仅次于庄主谭玄和副庄主赵君虎,甚至也有人说他进步神速,这两年已和赵君虎难分伯仲了。


    齐雨峰以一杆玄铁枪名动江湖。他方才已注意到,在他的马鞍下边,就挂着两支钩子,勾着一杆黑沉沉的铁枪。此人看起来也就比他年长个两三岁吧,真不知道他究竟有怎样的功夫身手。


    齐雨峰却显然压根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他撩起衣袍下摆席地而坐,双手交握,稍稍用力,骨节略微泛出白色。似乎心事重重。


    谭玄先笑着问他:“雨峰,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齐雨峰一愣,随即也略笑了笑:“说来也是巧了,我也怕你们已经离开笒川,所以一路紧赶慢赶。到了之后就先去县衙询问,恰好碰到当地的捕头,姓凌,领着我们去了你们暂居的小院。结果去了一看你们已经走了。那凌捕头说不妨去之前你们住过的客栈打探打探。结果那客栈的掌柜还真的收着你们一封信,但说是留给一位姑娘的。凌捕头帮我打了包票,保证我这个人没问题。好说歹说,那个掌柜才将信将疑的把信拿出来。我一看,你们要北上去云州府的舒夜城,赶紧就往北追过来。好在就这么一条路,不怕走岔了。”


    时飞便笑嘻嘻地插嘴道:“我们的信是留给娇雪姐的,倒便宜了你!你把信放回去了吗?娇雪姐可是说了要来寻我们的!”


    齐雨峰脸上神色忽然一滞,原本明澈的眼眸倏的暗淡下来。


    他停了一下,随即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用力抿了一下嘴唇,抬头直直地望向谭玄,出口的声音有些艰涩嘶哑:“我要说的第一件事便是,娇雪死了。”


    “什么?!”一瞬间的寂静后,骤然响起的是时飞难以置信的声音。他满脸震惊,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死死瞪着齐雨峰,“你说什么?!怎么可能?我前些天、前些天才见过她,才跟她分开!”


    齐雨峰侧过头看向他,目光中带着明显的伤感:“你和娇雪是哪一天分开的?”


    “初八!就这个月的初八!在兰邑!她在追那个神农寨的人,她亲口跟我说的不会有事的,神农寨另外有人帮她!”


    “她是初十……出事的。”齐雨峰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什么?这到底怎么回事?谁干的?神农寨那家伙?!他要有这个本事能伤了娇雪姐,还至于一路东躲西藏,狼狈逃窜吗?!”时飞语气急促,双拳紧握,眼圈都有些发红,似乎怎么都不能相信。


    “不是神农寨那人干的。”齐雨峰说着,眉头已经不由自主的锁起,“神农寨助力的人按照约定好的时间赶到的时候,娇雪已经……当时是在郊野,又下着雨,连目击者都找不到。官府的人查问了半天,也只找到附近村里一个傻子,下雨了也在外面游逛,讲话颠三倒四的,只说什么‘小夫妻吵架’,根本无法判断真假。”


    “她是怎么死的?致命伤是什么?”谭玄忽而开口,声音沉稳而冷静,听不出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


    “据传到庄里的消息,她上身多处骨头碎裂,受了很重的内伤……大约是被人当胸或是于后背遭受重击。致命的,是脖颈处,”齐雨峰一边说,一边抬手按在自己的颈窝,“被整个割开,当地仵作推测是铁钩之类的武器造成的。”


    “铁钩?”谭玄不禁皱起了眉头。时飞靠在树下,抬起手臂匆匆擦了擦眼睛,哑着嗓子道:“娇雪姐身手不凡,寻常好手就算三五个一起上,也未必能奈她何。何况她还有用毒的本事,那么多各种毒虫……何至于此?!”


    齐雨峰点点头,接着道:“毒虫蛊物都是受主人驱使,神农寨中人也谙熟此道。但他们赶到时,毒虫基本都已逃走,只有娇雪最喜爱的那条红痕银蛇,死在了她身边。他们查看后认为那条蛇为了护主,咬过了人,毒囊里没有毒液了。”


    “红痕银蛇毒性猛烈,发作极快,被咬之人难道备有解药?”谭玄知道用毒之人身上一般都会带着解药,但对方若不是深谙医理之人,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从蓝娇雪身上那么多瓶罐包袋中准确找出?


    齐雨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娇雪那条小蛇还在幼年,毒性尚浅。对方倘若内力深厚,强行压住两三个时辰也没什么。”


    “如此说来,那个被追捕的神农寨弃徒呢?”谭玄忽然问。


    齐雨峰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没找到,一下子没了踪影,不知是不是察觉不对逃走了,还是……”


    “还是被凶手带走想法子配解药去了。”谭玄帮他把话补完了,齐雨峰沉默地点了点头。


    “蓝老呢?”谭玄又问。蓝娇雪是蓝霁怀的小女儿,他还有个大女儿,早已成家,唯有这个小女儿生性不羁,浪迹江湖,让他成日牵挂。却没想到,一次并不算困难的任务,竟让她魂丧异乡。


    “蓝老收到呈报,就动身去兰邑了。”齐雨峰说着苦笑了一下,揉了揉鬓发,“所以,温大人才只能找我了。”


    谭玄静默地思考了片刻。只有一个傻子目击,“小夫妻吵架”,当胸或后背的重击,很严重的内伤,连用毒的机会都没有……告诉庄主,当心一个胡汉混血的男人……有些事,我会当面对庄主说……一个一个碎片在他脑海中翻腾,闪烁,相互连接,相互拼凑。


    良久,他再度开口:“她的皮肤和内腑,可有灼伤的痕迹?”


    齐雨峰的脸上顿时闪过震惊之色,但很快又无奈的摇摇头:“呈报中没提到这一点,想来至少皮肤上应该没有吧。”他停了一下,侧目看向谭玄,“怎么?你怀疑……”


    谭玄点了点头,稍稍变换了一下姿势,沉声道:“我想对方应该不止一人。那个目击的傻子也不是全然痴呆,至少他能说出‘小夫妻吵架’,说明当时他看到的应该是娇雪在和一个男子争执。如果已经动手,他至少会说‘夫妻打架’。”


    齐雨峰默默颔首,脸上并无意外之色,显然这一点他也早已推想到。


    谭玄继续道:“你想,娇雪岂是一个轻易会和人争执的人?她向来能说会道,表面上总是笑脸迎人,若非把她惹急了,决不会轻易翻脸吵闹。更何况她只是平时爱笑爱玩,真有事情要做时,还是很谨慎认真的。抓捕神农寨弃徒之事近在眼前,她会因为什么还分心跟别人争吵?”


    “你认为她和这人相识?”齐雨峰目光炯炯地看向他。


    “我认为他们不但相识,还应该曾有些过节,有些渊源。要不然吵什么呢?”谭玄道。


    “也就是说,趁她和此人争吵分心之时,另有一个武功高强之人,偷袭了娇雪?”齐雨峰道。


    “以娇雪的身手,倘若是正面明着来,即使实力不及,她总还有毒可用,总能机变。她并不鲁莽,一旦意识到自己实力比不上,绝不会硬拼,毒是最容易以弱胜强,或者拖延时间、拉开距离、制造脱身之机的方法。她却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对方暗中偷袭的可能性很大。”


    齐雨峰道:“我曾猜想,也许她和对方争执时,对方趁她不备,突施杀手。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谭玄沉声道:“有,不过倘若娇雪与此人不相识,她不应当没有任何戒备。倘若相识,她该对对方有一定的了解,对方如果是个武功高强之人,那她。也该有些提防。除非……”他忽而沉吟了一下,眉头微皱,“除非对方以往在她面前有所伪装。总之,不能实地勘验,只能是推测。我推测还有第三人,也是因为与之前的事联系在一起的一种猜想。”


    齐雨峰默默点了点头。时飞却忽然道:“师哥,你觉得,这是不是与娇雪姐见到过乔青望有关?”


    他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上,第一次呈现出一片全然的冷肃。


    谭玄看他一眼,没有立刻答话。时飞便踏上前一步,接着道:“兰邑余家遇袭之事,背后关联到一个胡汉混血的男子,娇雪姐让我提醒你要当心这样一个人……她是不是认识此人?她给出了两个名字,说明她对内奸之事有一定的了解,至少她意识到了什么地方可能存在问题。而我在余家又追击过一个蒙面人,那人身手颇为厉害……如果有人偷袭,会不会就是这个蒙面人干的?他显然跟那个胡汉混血的男子是一道的。他们对娇雪姐下手,是不是要,是不是要……”


    他的声音逐渐有些发颤,没有能够说完。


    没说出口的那两个字是“灭口”。


    可是娇雪姐已然把怀疑的人告诉了师哥,师哥自己也查到了相关的线索,找出内奸只是时间问题。在这个方面已经没有灭口的必要。


    除非……除非是关于那个混血儿的身份。


    娇雪姐说还有些话,她会等找到他们后,当面跟师哥说,恐怕就是要告诉他一切她知道的情况。


    也许娇雪姐意识到了她曾经认识的某个人有问题,虽然还没有把握,但显然她内心起了怀疑。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一定也很自责,感到自己犯了大错。她其实也是想当面跟师哥谢罪!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对方居然会这么快对她下了毒手。


    很有可能,也是因为她曾经撞见了乔青望,而乔青望不希望被人,或许尤其是被他们屿湖山庄的人发现自己曾经出现在兰邑一带。


    都怪自己,太不敏锐,太不谨慎。如果当初在听到娇雪姐提到乔青望时更多长个心眼,更多一些戒备,如果自己干脆留下来帮她把手上的事处理完再一道回笒川……或许今日,娇雪姐还好好的同他们坐在一起,面带他所熟悉的甜美微笑。


    他的眼眶又一次酸涩起来,分别时,蓝娇雪看着他,温柔地叮嘱他路上要小心些的情景还鲜明如在眼前,然而斯人已逝,芳踪无迹,从此世间,再不会听到这一声叮咛了。


    “娇雪给出了两个名字?”齐雨峰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之前话里提到的信息。


    “是,内奸之事,她建议我从这两人查起。不过我收到她的消息也是二十五日的事了,昨天发信回庄里,现在还只在路上,跟你错过了。”谭玄顿了一下又道,“此事你们查的如何了?”


    齐雨峰深吸一口气,稍微挺直身子:“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第48章


    内奸之事,查起来却比预想要简单。


    三月二十日,温容直收到了谭玄的信。因为蓝霁怀已经出发去兰邑,他就请了齐雨峰过去商议。


    谭玄在信里已经写得很明白,第一去清查李和此人来历背景,曾经和什么人交好。第二去查贾勉近一两年来是否有什么特异反常之处。第三是查调选李和前去梧城一事中都有哪些人参与,是否有什么人举荐过。


    齐雨峰看信后,便立刻挑选信得过的手下暗中展开调查。李和此人背景简单,原本隶属于天狼卫,去年年初经过选拔进入屿湖山庄。平时与同期选入的几人交好。入庄后训练踏实,表现不算突出,但也不落后,并不显眼。他老家在庆州辖下的峪陵县草场村,家中人口较多,老父尚在,另有兄弟姐妹六人。根据对与他交好之人的了解,他平时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顶多是爱喝点小酒,偶尔掷个骰子。但这些人也都说,他平时对钱财还是颇为谨慎,偶尔大家一起喝酒赌钱,他玩得也不大。


    进了屿湖山庄之后,庄规是明确禁赌的。那几人赌咒发誓他们入庄后就不曾再去过赌场,但齐雨峰觉得这未必是实话,毕竟就靠着衡都这样一个花花世界,要抵御住种种诱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转而再去查贾勉,却没能查出什么收获。贾勉一直以来工作兢兢业业,为人和气,人缘一直挺好。他家就在衡都,过去两年里唯一的变化就是又添了个小儿子,一家人生活称得上和美。


    贾勉处理庄里各种人事往来,调人的申请,工作的考评,人员背景的调查,新入庄人员的训练和安排,都属于他的工作范围。但这些自然也不是他一人在干,负责这块工作的共有八人,而他们共同的上司就是蓝霁怀。齐雨峰找到他,向他当面询问李和的调令一事,一开始他差点没想起来,因为这实在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后来慢慢回忆起来,贾勉说之所以安排李和去梧城,一个原因是他们那一批入庄的人员,经过半年的训练,都陆陆续续开始派出去历练。当时已是十月,也就剩下一半人还在庄里。另一个原因是闲聊中有人曾向他提过,说这个小伙子挺不错,很盼着能到地方上去。新入庄的人员能拿到的只有最基本的津贴,一旦分配到具体的岗位,所得赀费至少会翻上一番。贾勉说举荐之人就曾提过这个小伙子家里人口多负担重,很想能多挣些钱给家里。他当时便说梧城正缺人,不知这小伙可愿去。举荐之人说肯定愿意。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而这个举荐之人名叫霍黎,他负责的是庄里的各项采买。同时他也恰是蓝娇雪给出的两个名字中的一个。


    蓝娇雪因为常要采买各类药物研配各种毒药和解药,以及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饲喂她的各种毒虫,和霍黎就很熟悉。霍黎很愿意为蓝娇雪跑腿办事,甚至有些很难买到的古怪东西,他也乐意为她一趟趟往衡都跑,通过各种办法寻来。庄里甚至流传说他仰慕蓝姑娘,所以才肯这般卖力。只可惜蓝娇雪素来只喜欢高大英俊的男子,这个霍黎相貌平平,武艺一般,只怕是从来没入过蓝娇雪的法眼。


    而再去找这个霍黎,他竟如同事先有所预料般,前些日子就说身子不爽利,请了病假。再去他家查看,早已人去楼空。


    齐雨峰便进一步追查下去,通过一番走访,查出这个霍黎从一年多前开始频繁造访衡都金月楼的行首娘子元茜娘。金月楼在衡都的秦楼楚馆中不算顶尖,但行首娘子的身价终归不俗,以霍黎的正常收入偶尔去一趟还算能承受,但三五不时的登门,就有些难以想象了。


    齐雨峰命人去清查账目,其实庄里的账目每年都会有严格的审核,以霍黎所处位置很难一手遮天,做什么手脚。确实一番清查,没有查出他从采买上谋私。那就只能是有外财,来支撑他平日的花销。


    至于这外财是从何而来的,就很引人遐思了。


    齐雨峰立刻安排人手出发,根据各种线索去寻找霍黎的下落,但到他出发为止,还没有收到进一步的消息。


    到了今天和谭玄见上面,他才得知了蓝娇雪提供的两个名字。除了霍黎之外,还有一人,名叫杜延彬,也是管着采买上的事情,此人却在三月初意外身亡了。死因是深夜醉酒后失足落水。因为此人向来好酒,以前也发生过大冬天的喝醉酒就睡在路边,差点冻死的事,所以出了这样的意外时,大家也不十分惊异。还有人说早就料到他迟早会因为贪杯出事,也曾劝过他,可惜他总是只口头答允,实际上还是“且乐杯中物”。


    此人没有成家,孤家寡人一个,庄里便替他料理了后事。但这个时候再想一想,如果杜延彬也有问题,那他的死很可能就并非意外,而是杀人灭口,甚至很有可能就是霍黎亲手做的。他二人平时关系不错,倘若霍黎说是请他喝酒,杜必然没有拒绝的理由。而到了夜间,把烂醉如泥的人往水里一推,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


    齐雨峰说到这里,暂告段落。疏林间一片沉寂,一时间无人说话。在屿湖山庄之中,霍黎杜延彬之类的人,基本都属于事务性人员,身上江湖色彩很淡薄,所以日常也很不引人注目。


    但此番却被人在不知不觉间从这些人身上打开局面,渗透进来,也足见庄里日后在相关事务上还要多加防范,未雨绸缪。


    不过唯一可能稍值得庆幸的是,内奸事件应该到此为止了。霍黎畏罪潜逃,杜延彬很可能是被灭口,此事应当不会再牵涉到别的人。只盼能追踪到霍黎的下落,能从他嘴里多得到一些讯息。


    片刻后,谭玄出声打破了沉寂:“赵君虎察觉到你的行动了吗?”


    齐雨峰道:“我尽量没有惊动不必要的人,一切都是暗中进行。不过,左辞近日一直在庄中,似乎有所觉察。我这一走,他必定会想方设法打探。我虽叮嘱过了那些人,但恐怕也瞒不了太久。”


    左辞也是四大掌事之一。只不过他跟赵君虎同出于晋王的举荐,关系自然匪浅。


    谭玄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罢了,不管他们。你回去后再仔细查一查,排除任何可能的隐患。”


    齐雨峰点头应允。


    “这是第二件事,可还有第三件事了?”谭玄又问。


    齐雨峰再次点头:“有。第三件事,是温大人托我转告的,韦兰若身体渐好,他就又去见了她一次,想从她嘴里套出点东西。”


    谭玄顿时侧目:“哦?有收获?”


    “最大的收获是,受我们可能出了内奸的启发,温大人也彻查了一番与韦兰若有关的往事,居然真查出了五年前,当时刑部大牢中负责看管韦兰若的守卫曾被人买通,暗中带人来见过她,甚至还不止一次,前前后后见了有三次。温大人找到当年那个守卫,他承认收受了钱财替人行方便之事。对方提出的理由是对这个昔日的魔教圣女很感兴趣,听说她十分美貌,想一睹究竟。这当然是托词,但那人看在财帛份上,也根本不关心对方真实意图是什么。”


    “此人这么大胆?他就不怕人家是图谋不轨想要劫狱?”谭玄讶然道。


    齐雨峰点了点头道:“温大人也是这么问那人的。那人说一开始当然是担心的,但看那人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身体单薄,长相俊秀。也承诺不带任何武器,愿意给他搜身。他以为再有本事,单枪匹马劫刑部大牢也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见面之后,那少年也没什么反常举动,只是和韦兰若说了会儿话。后来两次他胆子也就大了。”


    “等等,他见到那个少年的脸了?”谭玄追问,“什么样子?还有,他和韦兰若说了什么?”


    齐雨峰脸上显出一点犹豫的神色,顿了顿道:“他说,那个少年,看起来是个胡汉混血儿……”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都显出震惊之色。五年前的胡汉混血少年,贿赂守卫会见韦兰若;五年后的胡汉混血男子,出现在兰邑,与余家被袭之事似有直接的关系……他们是否就是同一个人?


    “至于谈话的内容……那个少年不欲让别人听见,那个守卫也深知知道的太多是件危险的事,所以每次都走得远远的望风,什么也没有听到。”


    “然后呢?韦兰若呢?她有没有交代那是什么人,他们谈了什么?”谭玄又问。


    齐雨峰苦笑着摇摇头:“她一概一问三不知,不承认有见过什么少年,也不承认同别人谈过什么话。反而指责是温大人编瞎话来诳她。”


    谭玄沉吟了片刻,再度开口:“温容直可不会这么好糊弄,他会变着法儿问的。你方才说是最大的收获,也就是说还有些别的小收获?”


    齐雨峰抓了一下头发,稍稍叹了口气:“的确,还有些别的,不过温大人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有没有用,就要你自己判断了。”


    谭玄示意他说下去。


    齐雨峰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其实温大人在查出这件事之前,曾经去提审过韦兰若。”


    第49章


    “温大人首先就问她,焚玉神功号称是你父亲的独门绝学,连你都无曾得授,现在却再现江湖,你可有头绪?莫不是你爹当年没对你说实话?韦兰若冷笑一声,说世人皆知焚玉神功是她爹得于西域的绝学,又以他几十年的武学功底加以改进,才有如今的赫赫神威。当时朝廷出手,围攻金雀崖,现在却还来问焚玉神功的下落,难道不是被朝廷搜集去了?真要问谁学了焚玉神功,就该问问你们自己。”


    这些往事,谭玄自己便是亲历者,个中种种,他自是再清楚不过。以他对韦家人的了解,韦兰若当时所说之话,必定不会这么客气。


    韦氏一族,可上溯至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时,割据西北,称雄一方的大将军韦肃,在大兴建立,一统天下之后,韦氏后人有一小部分流亡倞罗,后又回到西北,但终究掀不起什么风浪,直到出现韦长天这么个武学奇才,把原本名不见经传的离火教经营得有声有色,游走在大兴和倞罗交界的灰色地带,渐成一股双方都不可小觑的强悍势力。而对于大兴的高氏皇族,则一直怀有不臣之心。


    韦兰若生性偏激狂悖,必定不会这般规矩说话。料想温容直在告诉齐雨峰时,已然加工文饰过了。


    但不管怎样,她疑心焚玉神功的秘籍落入了朝廷手中,倒也是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在江湖之中,普遍都存在着这么一种猜测。因为大兴从立国之初,就的确搜集了许多江湖门派的武功秘籍藏于宫中,宫中出来的高手,往往能够博采众家之长,这几乎是江湖中公开的秘密,也是江湖中人对朝廷培养出的高手态度微妙的根本原因之一。


    可是焚玉神功的秘籍,当初的确就没有找到,下落不明。他还是前几日破解了孟远亭飞天之画的秘密,才第一次真正的去深入了解焚玉神功。


    这一点温容直一定也在卷宗中看到过,应当知道。


    果然,齐雨峰往下继续道:“温大人便说,这一点我可以给你保证,朝廷没有拿到焚玉神功的秘籍。你所谓的你爹的改进,也不知是牺牲了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给你爹试练出来的,这等邪功,朝廷难道会在意么?韦兰若哈哈大笑,说了些胡言乱语,最后才道,倘若焚玉神功的确没有绝迹江湖,那就是火之真神在隐隐中佑护,佑护她爹的绝学星火不灭。”


    “温大人叫她不要神神叨叨,说这些妖邪之语。又说你们离火教早已湮灭尘埃,你爹也早就化作白骨,你所谓星火不灭,不过是自欺欺人之语。当年你们教中有名有姓的人物,随着孟远亭身死,就只剩下殷归野还不知踪迹。听闻他和你爹见解不和,离教出走。该不会是他学会了你爹的绝学?韦兰若又仰天大笑,最后恨恨啐了一口道,他也配?!”


    “见她这等反应,温大人推断殷归野至少当初应该没有可能学会焚玉神功。便又试探问她可知殷归野下落,可知他是否还活着。韦兰若道殷归野背叛她爹,是死是活于她而言没有分别。她说殷归野不过是她爹身边的一条狗,他身负几桩血案,被人追杀,若不是她爹收留,早该曝尸荒野了。”


    “她接下来不过是翻来覆去说一些咒骂殷归野的话,温大人见问不出什么来,便又问起孟远亭的事。”


    齐雨峰说到这里,稍稍停下,看了坐在一旁的孟红菱一眼。孟红菱正听得发愣,压根弄不清离火教中这些人和事,听到爹的名字被提到,连忙打起精神,坐直身体,也望向齐雨峰。


    齐雨峰收回目光,继续道:“温大人问她,孟远亭不过是个小人物,他到底能碍着什么人的事?连朝廷对他也不怎么在意。他为你爹、为你们教派上下兢兢业业、劳心劳力了那么久,谁会这么恨他?连他两个小儿子都不放过?韦兰若却道,我一直身在大牢,怎么会知道外头的事?这事自然要问你们武林正道们啊,我们不是他们眼中的邪魔外道,都欲杀之而后快吗?话说回来,孟远亭不过是个没出息的东西,但确实一肚子坏水,阴险狡诈,就这么死,实在太便宜他。应当……”他说到此处,又瞟了孟红菱一眼,干咳一声,没说下去。


    “总之,温大人便问她,孟远亭阴险?他阴险在何处?韦兰若便露出嘲讽的神色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你们不是有本事吗,谭玄不是厉害吗?自己去查啊!要不然就等姑奶奶哪天高兴了,说不定就告诉你们了。”


    “温大人便拿话激她,说,你恐怕还不知道,孟远亭其实还有个女儿活着,现在正和谭玄在一起,查清楚孟远亭的事情,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你这个离火圣女,还不是只能在大牢里苦挨日子?到时候要不要叫那个小姑娘来拜见拜见你这个前圣女,瞧瞧你这半疯半癫的模样?”


    “韦兰若听他这么说,却并未发怒,只冷笑道,他们都会受到惩罚的,真神会惩罚他们的!”


    “温大人就说,那可奇怪了,你都在牢里待这么久了,你的真神怎么也不来救你脱离苦海?”


    “韦兰若的神色忽然变得古怪又疯狂,然后就开始念叨一些疯疯癫癫的话,什么真神自有祂的旨意,自有祂的路,自有祂的使者来执行,你们凡夫俗子如何能看到,如何能明白云云。这之后她就又忽笑忽骂,没法再交流了。温大人也就问到了这里。”


    谭玄听完他的讲述,沉思了片刻,方问:“对她这番话,温容直有什么看法?”


    齐雨峰道:“结合后来查出有人曾偷见过她这一点,温大人认为韦兰若必然知道些隐情,但她绝不会轻易说出来。也不好轻易对她用刑,一来她也不怕,二来她已经半疯,怕再用刑把她弄成全疯就更问不出什么了。”


    这时,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谢白城忽然开口:“齐掌事,我想问一问,离火教有神使这一说吗?”


    齐雨峰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他,还未来得及作答,谭玄已经代他回应:“教主就是神使,韦长天一开始就是宣扬他是火神的使者,来人间拯救苍生。只是后来随着离火教逐渐壮大,他个人威望越来越高,这一点提起得就不多了。”


    谢白城看着他,又移开目光扫视了一圈众人:“我倒是觉得,既然如此,韦兰若提到什么真神的使者会来执行,不像是胡说的疯话,倒好像是意有所指。”


    “会来执行惩罚?”齐雨峰微微蹙眉,“可是现在还有什么人能充任离火教的神使?”


    谢白城再度看向谭玄,犹豫了片刻问:“韦长天,真的只有韦兰若一个女儿?”


    谭玄似乎已经预料到他要说什么,面色沉静的回答:“按照我们得到的情报是这样。但是,谁也不能保证我们得到的情报就是完整全面的。”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毕竟韦长天和倞罗王庭关系密切,有时候压根不在大兴境内。倞罗那边,我们就只能知道个模糊大概了。”


    谢白城道:“我是想,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韦长天还有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是他与倞罗女子所生。韦长天自称神使,那么或许在离火教里,不是什么人都能有这个资格。假如他还有个儿子,那韦兰若所说‘自有使者来执行神的旨意’,所指便会是她的兄弟,韦长天教主之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当然,也是唯一有资格被称为神使的人。”


    齐雨峰闻言呆了一呆,才接上道:“与倞罗女子所生……你是想说,买通守卫与韦兰若会面的那个混血儿,就是韦长天的儿子?!”


    没等白城回答,谭玄便接过话头道:“如果这么假设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韦长天与倞罗女子生有一子,此子长大后打探到姐姐韦兰若的下落,想方设法与她见面。韦兰若或许告诉他许多离火教覆灭时的往事,他才决心制定计划,展开复仇——孟远亭在离火教覆灭一事中可能扮演的角色并不简单,韦兰若才会一直说他阴险,说便宜他了这样的话。”


    “也就解决了会焚玉魔功的人是谁这个问题。”谢白城又补充道,“倘若有这么个儿子,那韦长天一定会想办法把自己的绝学传承于他。”


    “这么说的话,出现在兰邑的那个混血男子也是他了?”时飞也跟着展开推测,“倘若真这么假设,倒的确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能说得通了。”


    齐雨峰打了个暂停的手势,苦笑了一下道:“但这也有个前提,就是韦兰若说的那些话的确有意义,不是什么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另外就是,如果韦长天真的还有一个儿子,为什么江湖中从来没有相关的消息?大家都知道的是韦长天只有一个独生女儿,韦兰若。”


    四周气氛一时沉寂,确实过去从未听闻韦长天有个儿子。而他没有儿子也成了导致离火教渐有内乱的原因之一。


    随着韦长天年岁渐长,谁是未来教主继任者这个敏感的问题,引起了离火教内部的暗潮涌动。


    火为至阳至烈之物,按教义韦兰若身为女子,就没有资格继任教主,那么最有资格的便是她丈夫祝无象。然而祝无象武功并不算出众,心胸狭隘,举止倨傲,唯有一张脸可取,在教中并不得人心,甚至韦长天也不怎么喜欢他。除此之外便是左右二护法,左护法殷归野武功上卓然超群,右护法宗天乙也不落下风,更兼为人谦和,对韦长天和离火教赤胆忠心,因此声望很高。


    随着后来隐隐有韦长天走火入魔的传闻流出,离火教内部更是开始人心思变,也正是因此,才给了武林正道们一个集结起来,围攻绛伽山的大好机会。


    倘若韦长天有个儿子,或许就能避免教内的明争暗夺,各派系的相互倾轧,想要一举覆灭离火教,可能也会难上不少。


    所以,假如他真的有个儿子,为什么会没人知道呢?


    第50章


    沉默维持了片刻功夫。


    林外山路上有一伙客商经过。远远瞧见林中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好奇打量。然而看清楚了他们这一行人打扮各异,却都身佩兵刃,都一缩脖子,不敢再多张望的悄悄过去了。


    待他们走远了,谭玄才忽而开口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韦长天后来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和倞罗人的合作上,谋求让离火教成为倞罗国教,他就自然而然会成为国师。所以对教中事务越发不在意,精力都用来结交倞罗贵族们。这也导致了离火教内部很多人的不满。毕竟绝大部分教众都是汉人,对于依附倞罗没什么兴趣。但倞罗人也只是想借离火教之势,方便他们在边境扩张谋利,对韦长天既笼络又提防。倘若韦长天当真和倞罗女子生下儿子,很有可能会养在倞罗那边,以示对倞罗的亲好,而倞罗人也可能以他为质子,把韦长天掌控于手中。”


    他停了一会儿,又继续道:“韦长天也不是傻子,他当然能看得出围绕教主之位的暗流涌动,也许此子尚幼,又有倞罗血统,他担心在绛伽山上不安全,连女儿韦兰若也不能令他放心,不如在大事落定前姑且隐匿,至少能保其周全。”


    齐雨峰稍稍思考了一会儿,嗯了一声:“据那个守卫交代,来见韦兰若的的确是个少年,目测也不过十七八岁。再往前推算,离火教覆灭时他可能还不到十岁,的确年幼。”


    “假如我们推测的一切都是对的,那孟远亭的事,也应该是他做的了?他和乔青望勾结起来?他们是怎么搭得上的?又是怎么知道孟远亭隐姓埋名住在哪里的?”思及前事,时飞忍不住一股脑提出了一堆疑问。


    “我、我也有一个疑问……”孟红菱怯生生地稍微举了下手,所有的目光立刻一起集中到她脸上,她登时感到脸上有些发热,但还是咽了口吐沫,镇定了心神道,“听你们的议论,如果我爹……做了什么让那个韦兰若记恨的事,她为什么不告诉朝廷,让朝廷去抓我爹呢?”


    “很简单,”谭玄立刻给出了回答,“对离火教不利的事,很可能就是对朝廷有利。你爹在离火教里本也不算很重要的人物,如果再做了什么对离火教不利、对朝廷有利的事,说不定就将功补过了。韦兰若怎么可能说出来?”


    “那、那要是这么说的话,我爹为什么不自己站出来呢?也许朝廷也不会怎么样他……”孟红菱说到一半,声音忽而小了下去,眸子里刚刚亮起的光也黯淡了,“是了,他一定是怕被离火教的余孽找到……”


    见她自己已然了悟过来,谭玄便把目光投向时飞:“你问的那些,我也很想知道呢。不过有一点现在这会儿想来,说不定会有些文章。”


    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在谭玄身上,他不慌不忙道:“围攻绛伽山,乃是乔古道领头倡议。”


    众人还在静默着等待他继续说下去,等了半晌却只见他嘴巴紧闭,时飞忍不住道:“就这?谁不知道是乔古道领头的,这又怎么了?”


    谭玄道:“不知道,但这样乔家和韦家就联系起来了。”


    时飞一副被人喂了一嘴黄连的模样,瘪了瘪嘴,还是没敢说出“犯上作乱”的话,只道:“那又怎样?不该是死对头吗?韦长天真有儿子,不该恨死乔家吗?怎么还能勾搭上?”


    “所以才要继续查。”谭玄神色不变,泰然答道。


    “乔青望当真牵涉其中?”齐雨峰微微蹙眉,似乎还是难以置信。他有这样的反应也不奇怪,毕竟乔古道声名赫赫,几乎就是侠义和公道的化身,身为他的长子,谁人又敢挑乔青望的不是呢?哪怕他输给了庄主三次,但就因为庄主是朝廷栽培出来的,又在为朝廷做事,就依然要矮他半截似的。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去和离火教余孽搭上关系?这可以说是一个非常荒谬的猜想。


    但很可惜,在屿湖山庄做事的这几年,他走南闯北积攒下的经验里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看似极为荒谬的猜想,却很可能就是真相。而当真相彻底揭开的时候,你又会发现其实一点都不荒谬,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


    他们只是还没有积攒到足够的讯息,让他们来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雨峰,还有第四件事吗?”谭玄的声音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连忙摇了摇头:“没了,就这几件事。”


    谭玄点点头,移开目光沉思了片刻,复又望向他:“既如此,你就带人先回去吧。回去之后三件事。”


    齐雨峰和他的两个手下立时振作精神,仔细聆听,只听谭玄道:“第一,蓝娇雪之事,有任何进展都要呈报我知道。第二,烦请温大人,尽可能再从韦兰若嘴里套出点话。这两样,你都可以用庄里的方式,传讯于我。而第三点,你回去后,跟温大人提一提,请他这段时间多注意安全。他若不介意,你就从庄里调派几个好手去。先是孟远亭,再是找到我头上,温大人对离火教一案所涉也颇深,此刻还是多小心一些为好。”


    听他这么说,时飞忽而道:“那师父呢?要不要也提醒师父多留神些?毕竟当年你是明着去绛伽山,师父是暗中带着天狼卫去的,所涉也很深啊。”


    谭玄不由嘴角稍微扬了那么一下:“师父?他老人家几乎都在宫中,就算偶尔出宫,找他的麻烦不是纯属自己想不开么?——罢了,还是替我带个信给他吧。”这话的后一半,自然是对齐雨峰说的。


    齐雨峰点头承允,随即站起身来,想了想却又开口:“那,赵副庄主那边呢?”


    谭玄满不在乎道:“不必管他,你只做你自己的事去。我走前委托他代理庄务,他若知道了,便也就这么回事。只是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他愿意打听,还是愿意做什么,就随他去。”


    齐雨峰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只是微微动了一下,最终没有说出话来,只默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便领着两个手下抱拳告辞。


    他们一行人都把马的缰绳解开,重回路上。齐雨峰等三人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再次跟他们作别,就这么往来时的路又去了。


    目送他们马蹄飞扬地消失在道路尽头,谭玄也招呼余下的人上马,继续向他们的目的地出发。


    只是之前得到的一系列消息,犹如道路两旁的崇山峻岭,乌沉沉地压在心上,谁都没了悠然欣赏风景的兴致,也没了谈笑聊天的闲情。都只沉默着,握紧缰绳,驱策着马儿向着远方奔驰。


    这一日傍晚,他们抵达了一个名叫长林铺的镇子,眼看时间不早,就决定在此处歇下。


    镇子不大,只得一间客栈。无论规模和住宿的质量,当然也无法和大市镇的客栈相比,只能是不风餐露宿而已。


    不过赶路途中,本来就没有挑剔的余地。


    小客栈除了底层的大通铺,就只剩下三间房。好在三间也勉强够了,谭玄谢白城一间,时飞程俊逸一间,孟红菱单独一间。


    条件有限,谢白城在打坐练完功之后,也就只能简单洗漱,便宽衣休息。


    片刻之后,谭玄也吹灭了蜡烛,在他身边躺下。


    屋里陷入一片清寂的黑暗。他能听到谭玄悠长平稳的呼吸,再凝神一点,甚至能听到他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


    过了良久,他终于忍不住微微侧转了头,望向身畔之人在黑暗中的有些模糊的剪影,轻声道:“睡不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谭玄才叹息一声,低沉地道:“我对不起蓝老。”


    “这倒也不存在……”谢白城刚张口劝慰,谭玄便接着往下说,打断了他的话:“蓝老以前跟我暗示过好几次,希望我能劝劝娇雪,早日觅得良人,去过安稳日子。我却……觉得这也不好由我开口,就一直没提及过。现在想来,唉……”


    “你这话也没有道理。蓝娇雪的性格岂是甘于在家相夫教子的?她又不是小孩子,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岂不知其中风险?”谢白城在他耳边轻声反驳,“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去逼迫她走她不愿意的路,难道她会开心么?”


    “不管开不开心,总归……”


    “没有什么总归。”谢白城毫不犹豫的打断了谭玄的话,在一片黑暗中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行走江湖是有风险,难道嫁人生子便没有么?娇雪被害,错的既不是你,也不是她父亲,更不是她自己,而是凶手,是早就在背后有策划有图谋的凶手。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他们揪出来,还娇雪一个公道,也避免出现更多被牵连的人。”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屋子里再度陷入一片沉寂。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谭玄忽而又道:“如果追查下来,背后的确是有乔青望的指使,我一定亲手杀了他。”


    他声音依然很低,低得如同二人之间的私语。但谢白城听在耳中,却是一片冰冷肃杀。


    他心里一动,未及深思便脱口而出:“那可是乔青望!乔古道岂能坐视不理?整个江湖都会起动荡的!”


    谭玄扭头看向他,眸光明亮:“那又如何?只要能查到真凭实据,到时候铁证如山的放在面前,他还能不认罪伏法?”


    迎着他的目光,谢白城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乔古道苦心经营多年,在中原武林盘根错节,根基深厚。他声望甚高,即使慈航住持逍遥掌门也要礼敬他三分。乔青望是他的长子,动乔青望,岂不是就等同于与乔古道为敌?与乔古道为敌,差不多也就是同半个中原武林为敌了。


    对屿湖山庄来说,进一步加深与江湖间的裂隙实在没什么好处,而且是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但是。他忽然转念又一想,假如乔青望真的与离火教余孽勾结了呢?假如真如他们所推测,陈寄余和蓝娇雪的死都与他有关,难道就因为他是武林盟主的儿子,就要为大局虑而对他网开一面?


    这是什么道理!


    且不说以侠义著称的乔古道能不能在面对真相时大义灭亲,就算他父子情深,有心回护,就算整个江湖又起风波,那又如何呢?


    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怕了他们,那公理正义,又存何处?


    这么一想,他就抬眼对谭玄笑了一下:“是了,不过就是个乔青望,有什么大不了的。”


    谭玄目中倒是闪过一丝异色:“怎么?突然豪迈起来了?”


    谢白城正色道:“我本来就很豪迈。”


    谭玄于是也微微笑了起来:“那是,你可是谢大侠。”


    谢白城不理会他的调侃,转而问道:“赵君虎那边呢?要不要紧?他会不会去跟晋王说些有的没的?”


    谭玄闻言苦笑:“不是会不会,是一定会。待到回京,晋王说不定要召我去。唉,这可不好说啊,搞不好我这个庄主就没得当了。”


    谢白城缩在被子里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谭玄垂目看了他一眼,又笑:“到那时,我可就没生计了,不知道东胜楼里还缺不缺跑堂的?兼任打手赶赶泼皮无赖的活也做得。”


    谢白城撩起眼皮瞧着他,唇角微微一扬:“跑堂的我不缺,倒是缺个老板娘,你做是不做?”


    谭玄立刻道:“做!干什么不做?可说好了,不让我做我跟你急啊!”


    谢白城顿时笑了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往上挪了挪身子,伸出一只胳膊环过谭玄的后颈,把他整个脑袋都揽进自己的怀抱里。


    “好了,快些睡吧,有好多事等着你去做呢。”


    谭玄把脸埋在他的肩头,过了半晌,闷闷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