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天总算是黑了。
店里上了灯,他们四人一起吃了饭。饭间谭玄和谢白城都默契地没有提起疑心账册是做旧的,也没提起孟远亭的往事。没有了惯常会提出话题、活跃气氛的时飞,饭就吃的多少有些沉闷。
闷了半晌程俊逸忍不住问时飞什么会回来。谭玄说应该还要些时间,不过他们接下来就会待在笒川等他。
吃完饭便各自回房休息。沐浴已毕,趁着四下无人,谢白城又回到了谭玄的房间。
至于这一夜有没有人在证明自己的确还很神勇之类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黑夜总是很擅长掩藏大人的秘密。
第二日日上三竿,谢白城在暖和和的被窝里翻了个身,抱住棉被,觉得像是泡在温泉里一样,浑身自在舒坦,除了腰。
腰有一点酸软,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只在朦胧中伸手揉了揉,然后又抱着被子滚了一圈。
谭玄不在,整张床都是他的,想怎么滚就怎么滚。
他一早出去了,出去的时候亲了亲他的脸颊,叫他再多睡一会。
他去干什么了来着?好像跟他说了一声,但他这会儿有些迷迷糊糊记不清了。
唉,要不要起来呢?太阳已经照在了眼皮上,虽然不想起来,但肚子又空了……
他正在跟朦胧的睡意交战之际,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随后一个声音问:“谭庄主,你还用早饭不用?”
“用,为什么不用?”迷迷糊糊中他没加任何思考就出声答道。随即立刻睁大了眼睛:不对啊!那不是店小二,那是程俊逸的声音啊!
他在谭玄的房间,程俊逸问的也是谭庄主,他为什么会回答?他要怎么解释谭玄不在他却睡在他的屋里?说他俩昨晚临时换了房间能蒙混过去吗?!
谢白城猛的坐起来,抱着被子一时思绪万千,六神无主,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门外的人停了好一会儿,又出声了:“那,我让店家给上灶热一热,谢哥哥。”
完了,一切都完了。
谢白城一头扎进被子里,心中不禁掀起后悔的滔天巨浪。这一路上的小心谨慎算是全完了。他自认为在程俊逸啊、孟红菱啊这些小辈面前遮掩的还是蛮好的,现在这样,这样……让他怎么去面对程俊逸?那可是他发小的弟弟,也就跟他弟弟似的。以往他在他面前可都保持着很严肃很威风很帅气很可靠的大哥哥形象的!
埋头在被子里终究也不是个解决的办法。事已至此,也不可能更改。干脆就一口咬定是换了房间,不知道俊逸会不会相信。
谢白城叹一口气,爬起来穿衣洗漱。待整装完毕,虽心中有一万个不愿面对,也是要出门去的,何况还有咕咕叫的肚子在催促。
他不得不打开了房门,不得不走下了楼梯,店里一角的一张桌子上还摆着几个碗碟,而程俊逸就端坐在桌边,显然,那是留给他的早饭。
我以后要跟谭玄一样早起。谢白城在心里默默地起了个誓,在脸上挂出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故意迈着轻松的步伐走了过去。
“俊逸,还劳你在这等着,真是费心了。”谢白城用爽朗的语气说着,拉开凳子坐了下来。
“没什么。”程俊逸目光盯着桌上的饭菜,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谢白城拿起筷子,故作轻松的笑了两声:“谭玄他一早出去办事了,让我,嗯,让我帮他再看看那些账册,所以我一直在琢磨,不过也没琢磨出什么来。”
他临时决定换了个说辞,这样听起来似乎更自然,而且也不必解释为什么要换房间,他觉得自己真是聪明极了,就算是谭玄,也未必有这样的急智。
程俊逸淡淡地“哦”了一声,并未深究,只问他:“热了没有?”
谢白城手里端着一碗小米粥,喝了一口,热乎乎的,赶紧冲他点点头。又夹起一块蒸糖饼,甜甜软软的,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感动:这个弟弟当年没白疼,还记得他爱吃甜的。
程俊逸没有说话,只安静地陪他吃着早饭。说是陪着他,却也不看他,只看着桌上食物。
谢白城心里终归没底,就问他:“你再吃些吧。”
程俊逸摇摇头:“我吃过了,不饿。”
谢白城只觉得在他的沉默中,这糖饼也吃出了味同嚼蜡的感觉,又没话找话:“红菱呢?”
“吃过早饭就又回房去了。”程俊逸说。
“你要有事的话,就去忙,也不必陪着我。”谢白城赶紧提议。
但程俊逸还是只摇摇头:“我没什么事。”
谢白城努力喝了一大口粥,忽然想起来:“我听说,你答应了谭玄加入屿湖山庄?”
程俊逸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那挺好的,”谢白城笑着说,“以后你也就来衡都了,可以常见面了。”
程俊逸忽然抬起头看向他,谢白城给他吓了一跳,咬着糖饼,不明所以地冲他眨了眨眼睛,程俊逸就又移开了目光,有些闷闷地说:“还要问问我爹的意思的。”
“那是自然。”谢白城接了一句,心里却想,谭玄不是说的很笃定么?怎么程俊逸瞧着还有些不情愿似的,别是被谭玄忽悠的。便又开口:“不过最重要还是你自己怎么想,倘若你有顾虑,不大愿意,倒也不用考虑是不是驳了谭玄面子,直说就好。”
程俊逸又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谢白城给他瞧的心里直发毛,寻思着这横竖也关不到他的事呀,俊逸这是怎么了?唉,对程俊逸他一直还停留在小时候的印象,其实他早已是个大人了,自然也有自己的计较。
“我没有不愿意,其实我挺期待的,”程俊逸说,“只是……”他没有说完,只深深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不要这样叹气,”谢白城笑道,“青春正好,这样叹气会让福气跑掉的。”
“你还信这个?”程俊逸终于也笑了。
“不是信不信,”谢白城道,“只是叹气也解决不了问题,你有什么烦心事吗?不介意的话就说出来,谢哥哥说不定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程俊逸又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最终是抿紧了嘴唇,只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我没什么烦心事。”
谢白城便也不知再说什么好,埋头努力吃饭,但心中对程俊逸所言却是不信的,他明明就是有心事的样子,只不过不愿意说,别人自然也不好强问。
到底是长大了。小时候为什么烦恼为什么伤心都愿意告诉他呢,现在也学会缄默不言了。不过他既然说是愿意加入屿湖山庄的,那到底能为什么事烦心呢?该不会……?
谢白城忽然灵光一闪,这一段时日朝夕相处的,俊逸该不会对孟姑娘暗生情愫了?!却又苦恼她是魔教余孽之女,必然难为家里接受。
噫!很有这个可能!这一路上,他对孟姑娘一直非常关心,前些时日在邺都,看见孟姑娘情绪不佳,他就想着带她出去散心。一路上也时常嘘寒问暖,还主动赠她药膏。
谢白城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平时大家都在一起,程俊逸也不好表现出来,今天趁着谭玄不在,孟姑娘又在楼上,他单独陪自己坐在这里,心里一定是想要商量一番的。这种事,不找自己商量又能找谁呢?总不能找谭玄嘛!
思及此,他骤然抬头,目光炯炯地看向程俊逸。程俊逸被他吓了一跳,有些紧张地回看过来。
年轻真好呵!这种怦然心动、患得患失的心情,就算他现在回忆起来,也是很怀念的。
谢白城一笑,正准备一巴掌拍在程俊逸肩上,鼓励他倾吐心声,客栈门外忽然快步走进一个人影,旋即直奔他们这桌而来。
“确定了,果然是故意造假做旧的!”来人正是谭玄,他语气颇为兴奋,把手里一个包袱放在桌上,解开一看,正是昨天的那一摞账本。
谢白城真想把这一摞账本连带谭玄一起扔到门外去。
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他才跟程俊逸说他是在谭玄房里看账本的,结果账本压根就被带出去了,要不要这么快就被戳穿得如此彻底?!
他不敢扭头去看程俊逸,只做出专心听谭玄讲话的模样:“做旧?怎么回事?”
谭玄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昨天不是同你说过吗?不过我毕竟也是个外行人,早上我就去找了一家古玩行,请了个老师傅帮忙鉴定。老师傅仔细瞧了半天,很肯定就是故意做旧的,连具体方法人家都能看得出来。”
谢白城看看谭玄,又看看那摞账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右手握拳在左掌上一敲:“原来如此!孟远亭真是虑事周密做事小心!好了我吃饱了,先上楼去了。”说完站起来转身就走。
谭玄惊讶的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转头去看程俊逸,程俊逸却在和他目光相触的瞬间转去看桌上的账本:“故意做旧是怎么回事?”
谭玄只好暂且按下心头疑虑,把昨天的发现对他简单说了一遍。
既然确定这些是孟远亭故意做旧的一套假账本,那就说明一定还有一套真的,只是不知被他藏在何处。也不知他这么做动机何为。
其实账本内容也没有什么稀奇的,离火教和倞罗人的勾结并不是什么秘密,他拿着这些旧账,又能用来防备什么人呢?这似乎也不能作为一个要挟人的把柄。
除非,关键的东西已经不在这里了。
再结合谢白城查出的那个只留下了一缕痕迹的“最下面一本册子”,孟远亭藏起来的秘密可真不少。要想一探究竟,恐怕要找到被他藏起来的原本才行。
但他甚至都不愿放在自己家里,可见藏物之处,他认为比自己家更要安全可靠。
然而在他猝然丧命的当下,还有什么办法能找到那个隐秘之地呢?
尽管谭玄相信凡是发生过的事一定会留下痕迹,但孟远亭这个痕迹,未免也太难寻觅了。太多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然不能开口的当下,怎么才能参透他的秘密?
程俊逸到底年轻,对当年那些往事毫无头绪,自然跟他也商讨不出什么来。
谭玄和他简单说了几句后,拿上账本匆匆上楼去了。
第32章
推门进屋,自己的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人。谭玄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到谢白城房间门口,抬手试了试,虚掩着。他于是轻敲了两下,就推门进去了。
谢白城正坐在桌边,单手支颐,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你怎么了?”谭玄关切地问,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额角,“哪儿不舒服吗?腰疼?”
谢白城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没有不舒服!你早上把账本带出去了不能说一声吗?”
谭玄一脸无辜:“我说了呀!不是跟你说了我去找人帮忙看看了吗?”
谢白城瞪着他,顿了一下,随即一拍桌子:“我在睡觉怎么能听见?”
“你听见了啊,你明明‘嗯’了一声。”谭玄说着举起左手,“还用脸蹭了蹭我的手撒娇。”
谢白城飞过去两记眼刀,心有不甘却又无言以对,因为他其实的确记得谭玄说了,是他自己迷糊中没想起来具体内容。
“是不小心碰到的,没有撒娇。”他只能面若冰霜地在这种无聊小事上抠字眼了。
谭玄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走过去坐下:“到底怎么了呀?谁惹你不高兴了?”
谢白城撇了撇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刚才事情的经过对他说了。
“所以,俊逸一定什么都知道了,我在他心目中该是个什么形象了?!”谢大少爷沉痛诉说完毕,表情悲怆地以手捂住自己的额头,仿佛心如已灰之木了。
谭玄坐在一旁听完,看着他这副样子,很努力地才克制住了没有当场笑出声。有时候他真不知道谢少爷的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程俊逸他耳不聋眼不瞎的,怎么可能到今天才知道呢?
但他当然不能这么说了。他历尽艰险地保持住了沉静如水的表情,轻轻拍了拍白城的肩:“这也不算什么,又没偷又没抢的,我们这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不是这个问题!”谢白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是,唉,你不知道,俊逸小时候很崇拜我的,我在他心目中形象一直非常高大。”
谭玄道:“这就奇了,就算他知道了,那不就如同知道了自己哥哥和嫂子感情十分深厚一样吗?做弟弟的,岂有因此就看轻兄长的呢?不是应当为兄长高兴吗?”
谢白城觉得他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于是侧过脸瞧瞧他:“什么哥哥嫂子的?”
谭玄一本正经道:“打个比方嘛,你不是相当于他哥哥一样吗?那我,不就自然相当于嫂子吗?看见兄嫂琴瑟和谐,岂不是美事一件!”
谢白城摁了一下自己的额角,谭玄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但好像又哪里不大对劲。他看看面前这个身高八尺、宽肩窄腰、眉目锐利、一脚能把人脖子踢折的男人,心里实在拿捏不准有这么个“嫂嫂”算不算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不过事已至此,又不可能退回去重来,也不可能让程俊逸失去记忆。不管怎样,也都只能听之任之了——反正越州附近十里八乡传的不好听的话多了去了,他要一一计较,日子还过不过了。
趴在桌上又叹了几口气,谢白城直起身来,迅速振作了精神,转而同谭玄议论起孟远亭的账册来。
但目前所能掌握的信息还是太少。还要再试着去挖掘别的线索。
接下来当然是要等时飞归来。
不过想来等他抵达还需要一些时日,谭玄决定用这个时间先去实地走访一下杨顺的老家。
虽说县衙已经派人去调查过了,但很多时候,听别人讲说,和自己亲自站在那里去看,是完全不同的感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耳朵去听,自己的脚去丈量,或许能发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谭玄从县衙拿到了杨顺家的地址,与另外三人商议好后,三月十七日一早,他们四人一行就出发了。
杨顺家在笒川县下面的一个村子里。孟红菱虽在笒川县住了好些年头了,但几乎从来没有去过乡下。
三月中旬的天气,乡间已经全然是生机盎然的景象,田地丰沃,桑竹成荫,时有忙碌而肥胖的杜鹃,扑棱着翅膀从一丛树飞到另一丛树,留下一连串啾啾鸟鸣。
但她完全没有欣赏景致的心情。
她控着缰绳,让马儿跟在程俊逸的侧后方。马儿也很聪明,有了跟随的目标,几乎不需要驱策,就乖乖地自己前行,所以她也能有余力低下头来好好想想自己的心事。
杨伯真的是欺骗了她吗?他真的被收买了来害爹爹吗?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往昔杨伯亲切和善的面庞,他总是笑吟吟的,走路都一路小跑,手脚永远那么勤快,那么麻利。他甚至那么喜欢她的两个弟弟……他那洗到有些褪色的衣裳里,总能忽然翻出两块麦芽糖,一块柿饼子,两只小蜜橘之类的东西,哄得两个弟弟又笑又跳……他,他知不知道那些人连两个小孩子都不会放过?他知不知道那两个小孩子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跳了?他们柔软的小身体变得那么冷、那么僵硬……
孟红菱蓦地感觉鼻子发酸,眼眶发热,几乎又要滚下泪来。还好她走在最后,连忙抬起胳膊匆匆擦拭了一下眼角。
明明在心底立过誓再也不哭的。
哭有什么用?眼泪能解决什么问题?徒然地显得又软弱又没用!
孟红菱悄悄地咬紧牙关,她清清楚楚的记得杨顺笑眯眯地劝她出去玩几天散散心的模样。他那个时候便已经下了决心,要帮着幕后的恶人一步步把爹爹送入绝境了吗?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杨顺!就算不能一剑刺穿他的心看看是红是黑,也要亲手揪着他的衣领问一问,爹爹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他要做出这种恶毒之事!
心潮起伏间,杨顺家所在的村子已经到了。
从刚到村口起,就有一帮没事干的小孩跟上了他们。
他们一行四人皆是高头骏马,衣着不凡,还都身佩兵刃。一个小小山村里的人哪有机会见过这等场面,别说小孩,连一些在田间劳作的大人也忍不住手搭凉棚张望,还指指点点议论。只不过小孩子比较不在乎他人眼光,一个个跟在马腿边上,好奇的抬着头打量。
除了谭玄的马边上。
一开始也有两三个胆大的男孩子凑到他的马身边,有一个甚至还想偷偷摸一摸他腰上悬的刀。
谭玄就低头看了他们一眼,那孩子便突然碰到火了似的飞快缩手,小脸发青地退了两步,另两个孩子也一齐往后退,都不再敢跟着他了。
我的脸有那么恐怖吗?!谭玄试图挽回的朝那三个孩子挤出一丝亲切的微笑,那三个孩子顿时不由自主地瑟缩在了一起,然后蓦地转身,撒丫子就跑。
……这些村里的小娃娃,真是没见过世面。谭玄一边努力保持着云淡风轻宠辱不惊的昂扬姿态,一边悄悄用眼角余光往身后扫了一下。
程俊逸的马边簇拥着好几个孩子,有一个都伸手去摸马儿鬃毛上绑的绸带了。谢白城的马边跟着的孩子更多,大半是小姑娘,有个小男孩一边走一边仰着头看他,傻乎乎的,口水都要从嘴边滴下来了。谢白城低下头对他们微微笑了一下,好几个小丫头片子脸都红了。
啧,小孩子不懂事,算了,就当无事发生。
谭玄转而把目光投向路边,找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向他打听杨顺家在哪里。
“杨顺?”那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就在前头拐弯过去,门头前有棵大槐树的就是。”停了停又疑惑地打量他们,“你们找杨顺家什么事啊?他们家,搬走啦!没人啦!”
谭玄对他笑了笑,用手中的马鞭向后一指:“我们知道。不过那是他以前东家的小姐,小姐说想来,我们就陪着她来的。”
老者扭过头,眯起浑浊的眼睛往孟红菱的方向看了看,孟红菱紧紧绷着脸,不露出任何表情。
她知道自己个子矮,看着又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不努力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容易被人轻视,当成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片子。
老者果然没再说什么,退到一旁看着他们一行人经过。
却有无所事事的闲汉围上来凑热闹,还故意往孟红菱的马前挤——有点身份人家的女眷出门大都会带上帷帽幂篱,像孟红菱这样什么都不戴直接抛头露脸的可不多见,何况她看着年纪又小,又秀美漂亮,瓷娃娃一样。
程俊逸眼见如此,赶紧故意落后一步,纵马走在孟红菱身侧,很不友善地瞪了那几个闲汉几眼,那些人嘻嘻笑着,不敢跟在近前,但还是坠在他们后面,一路往杨顺家去看热闹。
转过前面的路口,果然看到一棵高大的老槐树,大半枝条遮掩着一处房舍。房舍院门半新不旧,跟周围其他人家比,还算体面。房子后面有几棵桃树,这会儿都开着艳粉的桃花,倒是给土黄色的围墙渲染上了一抹明媚春光。
他们到了近前,纷纷下马。谭玄随便找了一个跟着他们看热闹的人问:“听说杨顺走之前,托了人给他照看房舍?”
那人立刻道:“可不是?就托的隔壁邢老三!”说着便有好事者去拍隔壁的门咋咋呼呼地吆喝。
不一会儿功夫有个穿着蓝灰缀补丁短衣的老头弓着腰开门出来,一脸迷迷糊糊地往外瞧。
有人就问:“老叔,你家老三呢?”
老头道:“下地干活去咧,这是要做什么?”
那人就往孟红菱的方向一指:“杨顺东家的小姐,带人来了,要找你家!”
老头疑惑道:“找我家做什么咧?”
那人却说不出了,只一副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往孟红菱那边瞅。
谭玄抢先一步走上前,对老头一抱拳,口气温和地道:“老丈,杨顺为人忠厚,做事勤勉,跟我们东家很是亲厚。我们小姐也很倚重他,现如今想寻他回去,帮着小姐主持家事,经营铺面,所以想来问问,可有人知他去了哪里,何时回来?各位乡亲帮忙照看不易,我们小姐也会致金酬谢。”
这是他们事先商定的,装做受孟红菱所托,为她办事。也设想过假装杨顺窃取了东家财物前来追讨,但又担心如此一来,周围乡邻怕惹上麻烦,反倒一概推说不知。不如装做是想寻他回去继续做事,再许以金钱,更容易打动人心。
那个邢老头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可说不清楚,他也没讲。不过究竟怎么回事,都是我家老三操持的,我也整不明白。”
有个看热闹的人便插嘴道:“的确是不清楚哩,那一家子,说走就走了,快得很,大风卷跑的似的。”
另一人道:“他家大姑娘嫁去了南边阳山镇,是不是去那边了?”
又一人道:“有人问过,他说不是,说是一个远亲家里有事。”
再一人道:“叫邢老三去了,等他回来说,回来说!”
谭玄一边听他们议论,一边眼睛飞快地扫过邢家的院子。院子打扫得颇为整洁,地上晒着些百合根,正屋土墙下堆着一小堆白萝卜,墙角靠着些农具,有只黄狗趴在门口,机警地支棱着耳朵。是寻常不过的村野人家。
他正欲收回目光,却忽而看见正屋门内闪过一道人影,似乎原先是躲在门边偷偷张望的模样。
第33章
只有一眼,没看真切,但应该是个年轻女子的打扮,许是这邢老头的孙女,见人多不敢出来。
谭玄只默默记在心里,又看向邢老头,笑眯眯地询问他能否进他家院子坐坐等待他儿子回来。
邢老头同意了,他们四人便随他走进院子,拿了几张简陋的木凳坐下。
谭玄坐下时往院门外张了一眼,来看热闹的人更多了,尤其多了几个大姑娘小媳妇的,也夹在人群里往院子里探头探脑。
但显然是她们第一关注对象的那位谢公子,对此却毫无自觉,反倒有些好奇的左右打量房舍,然后从地上捡起个百合根研究起来。谭玄真担心他会突然表示这百合根品质不错,可以进一批货送到东胜楼去。
还好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他们坐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邢老三终于被人找回来了。
邢老三是个四十出头的精壮汉子,脸庞黝黑,头上泛着些汗,应该是跑着回来的。见了他们倒也有模有样地抱拳行了礼,才问他们来做什么。
谭玄把之前说过的话又讲了一遍,邢老三回复的话与之前县衙告诉他们的差不了多少,杨顺给了他五吊钱,委托他照看房舍。他家只简单收拾打点了些随身之物就走了,感觉像是很快会回来,但时至今日也没有任何音讯。
谭玄又找了些由头向他打听杨顺家的情况和他平日里的为人。
其实他事先已经知道了杨家的情况,杨顺有一个老娘,跟老婆生了三个孩子,最大的是女儿,早些年已经出嫁。家里还有两个儿子,都已经能算劳力,所以钱财上并不应当拮据。邢老三所言也是这般。不过对于杨顺的为人,邢老三却有不大一样的看法。
“杨顺这个人,挺好的,对谁都乐呵呵的,和气。不过要我说,他其实‘精’得很。”邢老三说着咧嘴一笑,“他头脑灵便,常年在镇上,在县里替人家做事。比我们强多了,不用一直地里刨食。我们没他那么会办事,嘴也笨,挣不了那个钱。”
对于杨顺,听到的评价都是说他忠厚老实,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评价他头脑精明。
看来人倒是不可貌相。
谭玄一边想着,一边忽然间又瞥见正屋窗户开了一条缝,有个人影靠在里面。穿着浅蓝布的衫子,应该还是之前那个少女,他目光扫过去,那个身影立刻就匆忙离开了。
他又略和邢老三说了几句,以孟红菱的名义给了他几块碎银。邢老三黝黑的脸膛上顿时波生觳纹起,嘴巴快咧到耳朵根,嘴上还在推拒,带着厚茧的手指早已紧紧扣住了。
拿完银子后,大约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邢老三朝着屋里大声叫起来:“珍姑,珍姑,你怎么都不知道给客人倒杯水喝呢!”
在他的吆喝之下,过了片刻,一个看起来跟孟红菱仿佛年纪的姑娘垂首走了出来,穿一身浅蓝土布衣裳,手里提着一个水壶并拿着一摞粗瓷大碗。
谭玄只微抬眼皮看了她一眼,没动声色,只从她手里接过碗来,道了一声谢。
这个名叫珍姑的少女,一边低头给他们倒水,一边却又忍不住要偷眼观瞧。那眼神却和院外面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不同,她的眼神里似乎藏着一丝担忧,一丝渴盼。
谭玄又谢过了邢老三,回头装作请示孟红菱的样子。孟红菱点点头,下令离开,他们便跟邢家人告辞,出了他们家的院子。
时近中午,他们走到离村子七八里远的镇上,找了一家茶肆随便吃点对付一顿午饭。
这一趟没能有什么收获,所以兴致都不是很高,再加上孟红菱一直绷着脸情绪低沉,大家就也不好开口聊天,都一起默默低头吃饭。
谭玄低头喝了一口汤,嘴里嚼着馒头,心里却还惦记着刚才邢家那个珍姑。
那个小丫头分明是知道点什么的样子。
她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年纪,生得倒还挺白净清秀的,在这乡下地方,算得上有几分姿色。
杨顺家呢?杨顺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二十出头,小儿子十七八岁。
两家一直毗邻而居,倒是有几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意思。该不会……
谭玄此刻十分憾恨时飞不在身边。
倘若时飞在,不用他吩咐,对付这么一个小姑娘,他早凭着那讨喜的笑脸和自来熟的性格哄得人家利利索索开口了。
现下谁去合适呢?
按理说,时飞不在,就程俊逸最适合担当此职了。
毕竟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一身的凛然正气,就差在脑门子上写上“大好人”三个字了。只要稍微温柔和气些,很容易博得女孩子的好感。
反正,总比他去合适。他也不会对付这些小丫头片子。
思及此,他眼珠一转看向程俊逸。
程俊逸正鼓着腮帮子和一块饼搏斗,注意到他的目光,匆匆几口把饼咽下去了,转头看他:“谭……五哥,有什么事吗?”
这也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为了防止引起别人注意,不再称他庄主,而以五哥代之。
谭玄盯着他嘴角边沾着的一颗胡麻看了看,心中稍微怀疑了那么一下自己的选择对不对。
“俊逸啊,我有件事想交给你,要用一用你的脸。”谭玄以手支颐,看着一脸茫然的程二少爷。
程俊逸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脸色一凛,有些为难地道:“我、我大概不行……我都凶不起来,从来都没人怕我……”
谭玄真想抓起一块饼子把自己拍晕了得了。
他正在内心纠结究竟是进一步启发一下程二少爷,还是想想办法就直接自己去,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摁在他的面前。
“是不是要找邢家那个姑娘?我去好了。”谭玄顺着那只手看上去,就看到他家谢公子在自告奋勇。
从窗扇间漏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谢白城的脸上,他的眼眸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出宝石般的熠熠光彩。
他当然可以去。只是对这么个十几岁的乡下小姑娘,居然要派出白城亲自去,实在有点用牛刀的嫌疑。希望那个小姑娘不要反而张口讷讷,词不达意起来才好。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由谢白城和孟红菱一起前往。毕竟先要想办法把那小姑娘从家里叫出来,这件事只能是由孟红菱去做最为合适。
谭玄把自己的一点推测告诉了他们,交代了怎么去问,他们俩就骑上马,特意绕了个圈子,尽量避开其他人的目光,又到村子里去了。
谭玄和程俊逸就在茶肆里等着。到了申时左右,谢白城和孟红菱终于回来了。
事情进行得挺顺利。就如同谭玄推测的那样,邢家的这个珍姑和杨顺家的二小子打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几乎私定终身。怎奈邢老三眼见自己女儿颇有几分姿色,在附近几个村里也算有点名气的美人,就起了攀高枝的心,想把女儿嫁到镇上或是县里体面些的人家去。倘若是富贵人家,那就是做小也行。两个年轻人就成了一对苦命鸳鸯,珍姑几次哭闹都没用,干脆商量起想私奔。
还没商量出个结果,那一日杨家二小子忽然偷偷找到她说,他爹说了,在庆州有个远方伯祖父,膝下无子,要把产业交给他爹继承,条件是他们一家人要住过去为这位伯祖父养老送终。
听说那位伯祖父家产颇丰,杨二小子说到了庆州安顿下来,他就跟他爹要求回来提亲,让她去做平头正脸的娘子,料想邢老三不会再不答应。
他爹是不让家里人说出去的,怕这番好运引来乡邻眼热。他怕珍姑伤心,更怕她一气之下随便就许了人家,才避开他爹娘,悄悄跟她说一声,要珍姑无论如何等他,快则三个月,长则半年,一定有信的。
珍姑连笒川县都没去过几次,更不要说什么庆州,她压根不知道这庆州在哪。杨二小子其实也不知道,就说听他爹讲挺远的。她在家里日日夜夜盼着情郎有消息来,但眼瞅着快两个月了,还是杳无音信。
村里人议论什么杨顺怕是贪了主人家钱财之类的话,她一概是不信的,她说杨伯伯“是个好人”,偶尔回家来,对周围人都是客客气气的。今日他们一行人来,她更是确信村里人都是胡说八道。比起虚无缥缈的庆州,她更愿意杨家人能回到笒川来,倘若杨伯伯能得到东家小姐的重用,再给杨二小子也谋上一份差事,那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她很急切的指望孟红菱能想法儿写信或是托人传递消息到庆州去,让他们知道在笒川也能有个好前程。
孟红菱听说了庆州,就已经满脑子在想庆州在哪,怎么才能去了。谢白城温言安抚了珍姑几句,答应想办法替她带话,就带着孟红菱回到了镇上。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庆州?”孟红菱霍的站起身来,瞪着谭玄问。她的眼睛红红的,却不见泪痕,“我问过谢公子了,庆州离的还挺远的,要往西北方走,咱们就尽早上路吧!”
谭玄抬头看她一眼,抬起手虚按了按,示意她不要激动。
孟红菱深吸了一口气,气呼呼地坐下,两只大眼睛却依然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处,似乎这样子就能看到杨顺的踪迹一般。
“先回去吧,回去再说。”谭玄说道。
茶肆里人来人往,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他也需要点时间好好想想,怎么说服孟红菱。
说服她不去庆州。
第34章
一路躜行,太阳西沉之前他们回到了暂居的客栈里。
店里正是上晚饭的时候,堂下桌子都坐满了人,谭玄干脆就吩咐了店家把晚饭摆在他的房间里,四人一起过来吃饭。
孟红菱依然是板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说是没胃口。
谭玄顶住她目光的压力好歹把肚子填饱了才开口道:“孟姑娘,你现在觉得杨顺这个人,究竟有没有问题?”
孟红菱没想到他上来会问这么一句,愣了一会儿才斩钉截铁道:“有问题,他一定有问题!我家前脚刚出事,他怎么可能后脚就有个什么远方亲戚要他去继承家产!这一看就是编的瞎话,他就是做了亏心事要逃!”
谭玄点点头:“既然他说的什么远房亲戚、继承家产的话都不是真的,为什么庆州这个地方会是真的呢?”
孟红菱顿时语塞,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也许……也许他只是在原因上撒了谎,毕竟他要编个由头向家里人解释为什么突然要离家远走……”她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抬头望向谭玄,说话速度也急切起来,“他家里人总会要问清楚是去哪里呀!他也总不能、总不能不告诉家里人去哪!”
“他为什么要告诉?”谭玄看向她,手指在桌上轻点了一下,“他只要说东家出事了,怕有祸事上身,必须一家人出去躲一躲,那家里人是会很他一起先收拾东西动身离开,还是会非要他把话说清楚才行动?”
孟红菱又语塞了一下,的确,倘若是家里的小辈招惹了祸事,或许长辈还必须查问清楚,杨顺就是一家之主,他的话在这个家里岂不是一言九鼎,哪有别人非要他讲清楚的道理?
“再换个角度想想,倘若你是杨顺,收了别人钱财暗中害主,事后为逃避被人追查,需要遁走他乡避避风头。你会把至关重要的去向轻易就说出去吗?哪怕是对自己的家人。”谭玄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倘若是我,一定会先出发,至少走出一天半天以后,再告诉家里人。毕竟,只有不说出口的秘密,才是最稳妥的秘密。”
孟红菱低下头不说话了,只用手指默默地抠着桌上的缝隙。
其实从村里回镇上的时候,她向谢白城打听庆州究竟在哪里,谢白城也委婉地向她表达过这个消息未必实在的意思,但她当时刚刚抓住一点点明晰的线索,哪里听得进去。见她置之不理,谢白城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现在过去了一段时间,头脑稍微冷静下来,谭玄再这么掰开揉碎地一说,她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万一呢……”她却还是不甘心,小声地嘟囔。杨顺是她唯一能清楚抓住的一条线索,倘若他真的被人收买,那他一定与幕后真凶接触过,他一定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不甘心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骤然出现的一线希望又茶沫般转瞬泯灭。
“没错,是可能存在万一的情况。”出乎她意料,谭玄竟然爽快地点头赞同了。
她蓦地抬起头来,谭玄继续道:“我会请县衙以公文的形式,发去庆州,让他们去查一查。但这个可能性其实很小,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倘若去庆州这一套话的确是杨顺编的,那么可能性之一是巧合,庆州只是他随便选择的一个地名。但我以为,巧合的可能性很小,因为庆州这个地方,”他一边说着,一边忽然看向程俊逸,“俊逸,你知道庆州吗?”
程俊逸没料到突然会点到自己头上,他本来只是在一旁听得入神。怔了怔之后,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我以前也没听过……”
谭玄道:“你长于江南,庆州却在陇右路,相隔数千里,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名气,你不知道实属正常。但是,你一定听说过云阳吧?”
程俊逸睁大眼睛,有些迟疑地道:“云阳?云阳乔氏?乔盟主不就是在云阳吗?”
谭玄一笑:“是了,庆州其实离云阳很近,也就百八十里吧。”
程俊逸一瞬间就想通了其中可能的关联,不禁悚然一惊,背后升起一股凉意。
孟红菱却不是十分明白,看看程俊逸,又看看谭玄,忍不住问道:“什么意思?”
谭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漱了漱口,淡然道:“意思就是,这个地方很可能是杨顺受人之托故意放出来的,幕后之人料定我们早晚会追查到杨顺头上,故意留下一条线索,就是希望我们追去庆州。倘若我们真的去了,就是正中对方下怀。”
孟红菱呆呆地怔了片刻,她对武林中的事情当然没有程俊逸熟悉,想了好一会儿才把其中前后关系理清楚,于是试探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乔盟主,就是那个什么凤羽公子乔青望的爹吗?果然……果然是跟他家有关系?要把我们诱到庆州去,是要做什么?”
“这不是你该烦心的事。”谭玄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话说出口后似乎又觉得语气过于冰冷,停了停又放柔和了一些道,“说到底也只是一种推测,横竖我们当下不去,也就完了。其他事情,就交给官府出面清查吧。”
孟红菱知道自己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她也明白,她其实不算江湖中人,对江湖中的各种牵牵绊绊所知甚少,而由她家而起的这件事,也一步步展露出其实针对的是屿湖山庄,是谭玄。那人家的确没有处处都要给她分析清楚的必要。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们一直只当她是个小孩子,以为她什么也不懂,也什么都做不了。
哼,其实再过几天,她就要满十六岁了。
十六岁,那就是个大人了!
她迟早,迟早会证明给他们看的!
吃毕晚饭,店家来把桌子收拾干净。孟红菱程俊逸也纷纷告辞回自己的房间去。谢白城起身也欲和他们一道离开,谭玄却忽然开口道:“白城,你能留一下吗?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谢白城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看程俊逸和孟红菱,那两人显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都习以为常、毫不停留地就跑了。
谢白城就又坐下了。
谭玄转身用刚才小二送来的热水打了一块热手巾递了过去。谢白城接过去擦了擦脸和手,重又望向他:“你要商量什么事?”
谭玄笑了笑,问道:“你们去跟邢家那个小丫头问话时,她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谢白城立刻答道:“没有,我特意留心看了,她应该什么也不知道,不像有作假的样子。”
见他答得这么快,谭玄不禁有些意外,挑眉笑道:“你们出发的时候我忘了交代,你竟已留心到了?”
谢白城“呵”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没有能够验证之前,谁都是可疑的。”
谭玄干笑了一下,稍稍清了清嗓子:“不是谁都可疑,是要考虑到各种可能性。”
谢白城应付地点点头:“嗯嗯,知道。不过我觉得那小姑娘也是被刻意安排的可能性很小,所谓诡计,越少的人知道才越不容易露出马脚,倘若幕后指使者都亲自跑到村里物色到这么个普通女孩子身上,那留下的痕迹可就太多了。”
“是这么个道理。”谭玄赞同地点点头,“我料想也不至于。”
“所以呢?”谢白城皱起了眉,侧目看他,“你留我下来就是问这事?”
谭玄咧嘴一笑,凑近他,抬手覆在他手上:“自然不是。”
谢白城立刻竖起另一只手,做出拒绝的姿势:“还没洗澡,想都不要想。”
谭玄大惊道:“白城,你在想什么呢?天都没黑透呢,我怎么会提这种事,是吧!”
谢白城眯起眼睛斜睨过去,看着谭玄一脸故作无辜的表情,真恨不得把桌子扣到他脸上去。
谭玄一击得手,虽然心中有那么几分得意,但多年的经验还是告诉他要见好就收,于是他立刻把手撤了回来,一本正经地端坐,再换上一副深沉模样:“咳咳,是这样的,自从回到笒川后,你有没有觉得,似乎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们?”
谢白城皱起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毫无收获似的望向他:“被暗中偷瞧这种事,怎么说呢,我从小就习惯了,所以没法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谭玄顿时感觉气息滞了那么一滞,好吧,同谢公子讨论这种问题,是他冒昧了。
谢白城却道:“不过你感觉有,那应该就是有吧。怎么,我们被人盯梢了?”
谭玄着太阳穴,“嗯”了一声:“我怀疑那些人料到我们迟早回再回笒川调查,所以提前安排了人手暗中监视我们的动向。不过那些暗中盯着我们的家伙,似乎也不是总在,而且不像是什么高手,或许可以在他们身上有所收获。”
“你想反过来设圈套抓住一个讯问?”
“再说吧,”谭玄抬眼看向他,微微笑了笑,“我再想想。”
谢白城点了点头,见他仿佛陷入思考的模样,就起身准备离开。
谭玄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仰头问他:“待会儿还过来吗?”
谢白城把手挣出来,一甩衣袖,只丢下一句话:“看心情吧。”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但谢公子今天的心情大约是挺不错的。所以没过太久,他就去而复返了。
月光透过窗纸,溶进了房间的夜色里,让这个普通不过的房间,多出了几许妩媚。窗户对面,垂下的床幔中渗出了一点压抑着的喘|息,晕染出了一室的缠|绵迷离。
谢白城闭着眼睛,浑身乏力,已经懒得再动弹,只依偎在谭玄的怀里,任由他环着他的腰,搂着他的背,肌肤熨帖,呼吸相缠。任由他把玩着他的发丝,再凑过来细细密密地亲吻他的脸,他的唇,把气息染满他全身。
“……我真的很讨厌在客栈做这种事,你知不知道我每次溜过来多提心吊胆,就怕俊逸或者红菱恰好一开门,我该怎么解释?”谢白城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感受到谭玄在轻轻吻着他的脖子。
“这有什么好提心吊胆的,就说你来找我聊天的不就行了?两个多年至交好友,晚上聊聊天怎么了?”谭玄不以为然道。
“聊天?”谢白城稍微拉开了一点跟他的距离,自己都觉得好笑,“我们这聊的什么天?”
谭玄也笑了,凑上去吻住他,轻轻啮咬着他的唇瓣:“坦诚而深入的聊天,不行吗?”
谢白城几乎要笑出声来,伸手放在他的胸前试图推开他:“胡说八道什么呢!”
“哪里胡说八道了?不够坦诚,还是不够深入?嗯?”谭玄并不给他推开的机会,反而趁机捉住他的手,把它环到自己腰上,“放心吧,不用你说,我也打算要从客栈搬出去了,客栈人多眼杂,防不胜防。”
“那住到哪里去?”谢白城好奇地问。
“找个僻静些的宅子吧,临时住几天,等时飞回来。”
谭玄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吻上他的肩。
谢白城把手指插进他的发丝间,一路纠缠往下,慢慢滑过他覆着薄汗的颈项,滑过他肌肉隆起虬结的后背,然后配合着他抬起自己的腰。
肌肤之下,新的情|潮在渐渐堆积,悄悄蔓延。在溺进潮水前的一瞬,谢白城想到的是,今夜可一定要回到自己房里去,再不留在这里过夜的。
第35章
说行动便行动。
第二天一早,谭玄便托了当地捕头帮忙,在县衙后街上租下了一处僻静的小院,暂且移居过去。
这是一处独门独户的宅子,由正房和两边厢房构成。院子颇宽敞,东北角上有一棵枣树,西南角上还有一棵枣树,都很高大茂密。
原主人在西边厢房堆了不少旧家具,能住人的就只有四间屋子,也都有些年头了,有些破败阴冷,但好在他们也只是暂住,并不讲究。
安顿下来以后,谭玄就开始着手准备去调查暗中盯梢之人。
这也是一桩有些难办的事。
据他的留心观察,盯梢他们的人并不固定,似乎只是些街上的泼皮混混之类的人物。说是盯梢甚至都有些抬举他们,只是会暗中留意他们去哪里而已。
这样的人随手擒获没有一点难度,但问题在于他们一定不会承认,都是些滚刀肉,到时候撒泼打滚的说就是想偷些钱财,他们也拿不出证据证伪。
但这些人显然也不可能是自发来跟踪他们的,必然是被人指使。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制造机会,然后反过来追踪他们,看他们去什么地方,或是通过什么办法给谁通风报信。
这件事本身也不难,但难的是究竟谁去做。
他和程俊逸个子都太高,过于显眼,很容易被注意到。而白城容貌气质太出众,总不能戴着帷帽去,那岂不是更加吸引目光。剩下的就是孟红菱,且不说她有没有追踪的经验和足够好的轻身功夫,万一接受汇报的那个人有着不俗的武艺,岂不是让她置身险境?
这个时候又要憾恨一下时飞不在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聪明又机警,只要稍微改扮一下,这事儿保管能顺利办妥。
但憾恨也解决不了问题,时飞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只能尽量想办法。
办法当然还是会有的。
谢白城和孟红菱接受安排,担当了诱饵的任务。
他们假装有事外出,故意兜转了一大圈回来。
待他二人回到宅子里,院门在身后关妥之后,谭玄已经发现了有个穿青布短衣的矮胖男子远远缀在他们身后回来,假装若无其事的在街对面的铺子上挑挑拣拣,眼睛却一直往他们的宅门上瞟。人家老板问他要点什么,他混不吝地冲人家一瞪眼,嘴里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谭玄便也行动了。
他扮做了一个樵夫,穿了一身破旧短衣,头上扣着一顶边缘有些残破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孔。手里推着一辆吱嘎作响的平板车,车上堆了两捆柴,上面盖了一张旧油布。他的刀已经提前藏在了木柴中,不揭开油布,压根看不出丝毫痕迹。
这是他暗中托原来所住客栈的伙计帮他置办的,放在客栈后院,他趁着夜色掩护悄悄取到手,然后就这么在外将就了半夜。待到将近和白城约定的时间,他就推着车转到了宅子附近,停在一处偏僻角落的树下,装作歇息模样,直到确认可疑的对象。
他默默地跟在那人后面,保持着三四十步的距离。那个矮胖男子似乎毫不着急,一路游游荡荡,东张西望,若是瞧见了独行的年轻女子,还要故意走近了,要么故意碰一下,要么就是贴得很近地看,甚至怪笑几声。
谭玄心中也不禁有些佩服那位可能存在的幕后雇主,怎么想得起来用这些人。这些泼皮无赖们本就天天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不管在哪里杵着似乎都不奇怪。而他们一行人中既有孟红菱这样的美貌少女,也有谢白城这样虽是男子却姿容格外出众的美人,若是不留心,也未必觉得有这些无赖跟着瞧有什么不合情理的。
他跟着这个无赖已经走过了两条街。无赖忽然停下脚步左右看看,转身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店铺里。
谭玄急忙稍稍加快脚步跟上去,快到近前时又放缓步子,稍稍抬头,见那居然是一家卖笔墨纸砚的铺子。
这可真是奇了,难不成这无赖的草包肚子里还有点墨水?
谭玄其实更担心这就是他和幕后雇主的接头地点,这也不无可能,说不定这店铺是对方设下的一个暗桩呢?
他已经开始考虑跟着进去是否合适。他现在的打扮是一个山野村夫,骤然走进一家文房铺子,奇怪程度不亚于刚才那个无赖。更何况他也没法把车推进去,那么又如何能把刀带上?
正当他心中筹谋之时,那人忽然又摇晃着身子走了出来,手里好像捏着一只信封,他边走边把那信封折起来,塞进了衣襟里。
谭玄深吸了一口气,急忙又低头跟上。
再走过几条街,周围越发僻静起来,大多是掩着院门的住宅,就少了许多往来穿梭的人群,也就少了遮掩,跟踪变得有些困难起来。
谭玄估摸着他们已经渐渐接近城墙根下,而那个幕后雇主,应当不会潜伏于城外,也就是说,很快就该见分晓了。
他微微抬头,目光紧紧锁住那个矮胖背影,不错过他的任何一丝动作。
就在这时,他前方一处宅子的院门忽然打开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一边提起身上围裙的边角擦着手,一边走出门来,头一抬望见他,便把手一伸,高声叫起来:“哎哎哎,你过来!卖柴的是不是?怎么卖的呀!”
怎么会骤然横生出这样的枝节?谭玄不欲也不能跟她纠缠,便沉声说了一声“不是”,低下头想从她身边赶紧过去。
哪料那个妇人伸出的手却依然没有缩回去:“怎么不是?柴火都露出来了嘛!”
谭玄无奈,只好又道:“我有急事,不卖了!”
那妇人眼皮子一撩,胖胖的手掌在空中豪迈地一挥:“多急的事啊!卖捆柴能耽误你多久?我儿媳妇要生了,急等着柴火烧水呢!你快给我搬一捆进院子,我给你一百文!这可算得上市价两倍了!”
谭玄怎么也没料到能恰好遇上这么个纠缠不清的,那妇人一番叫嚷下来,已经引起了周围两三个路人的注意,都一齐往这里看过来。他目光转动,望见前面那个矮胖的背影倒是没有停下脚步,但已经逐渐拉开了跟他的距离,眼看就要走到这条街巷的尽头,不知接下来会向左还是向右转弯。
不能再耽搁了,谭玄一咬牙,准备干脆就丢下一捆柴给那妇人,让她闭嘴,就说是热心帮忙,也不要她去寻那一百文钱,只求尽快脱身。然而就在他抬眼关注那无赖去向的这么一瞬,那妇人居然已经上手去掀油布。
油布下的柴捆里藏着他的刀。虽然尽力做了掩饰,但明晃晃的日光下,恐怕还是能看得出来,否则他也不必用一张油布做掩饰了。
倘若被这妇人看到,她必然会叫嚷起来。谭玄不及细思,右手一翻,已闪电般地扣住那妇人手腕,他本是想阻止了她的动作后,告诉她,他来替她搬。哪成想,他刚碰到那妇人手腕的一瞬间,那妇人就高声尖叫起来:“阿哟!干什么呀!痛煞我了!歹人!你是歹人呀!”
谭玄真想跟他的刀换个位置,钻进柴禾堆里,藏到油布下去算了。
他这是冲撞了哪路神仙吗?怎么就让他遇到这么个、这么个克星?
这一声惊雷般的尖叫,终于把这条街巷前前后后所有路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毫无疑问的,也包括那个已然走到了路口,正在向右转弯的矮胖无赖。
谭玄顾不上管那个妇人还要嚷些什么,抬头看向前方,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在空中碰个正着。
那无赖横肉堆叠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瞬的呆滞表情,但就在下一刻,他蓦地瞪大了眼睛,张开嘴似乎是吸了一口气,身形一矮,已然迈开腿作出了跑的姿势。
谭玄当即松开那妇人的手腕,探手掀开油布,一脚踏上车板,左手往下从柴捆中抽出刀来,与此同时运力于足尖,整个人翻身而起,跃上墙头,在身后妇人“杀人啦、有刀啊”的尖叫声中,只两三个起落,便已跃至那无赖方才转弯处。
那无赖压根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赶上来,还一边回头往后望,一边拼命向前跑,见他身影骤然出现,不禁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差点绊倒。但他很快稳住,抬手抓起两块别人家堆在墙根的破砖往谭玄砸过去。
谭玄根本没有躲,身形一晃便已闪了过去,长腿抬起,准确无误地踹在那无赖的后腰上。那无赖“哎哟”一声,猛地向前扑倒,谭玄跟上前去,另一只脚一拨,让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变为正脸朝上,随即踩在他胸口,手中长刀指向那无赖咽喉,低喝了一句:“别动!”
那无赖胖脸都皱成了一团,整个人抖如筛糠,两只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抬到一半大约又想起他说的“别动”,就僵在半空中,成了个奇怪的乍着臂的姿势,口中一叠声地讨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什么也没做啊!”
谭玄没工夫跟他废话,冷着脸道:“把那封信拿出来!”
无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副苦相:“不是,大侠,你误会了……”谭玄把刀往下又送了一寸,那无赖立刻动作麻利无比的从怀里掏出那封折起来的信。
谭玄取过来,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用工整清俊的字迹简单地写着谢白城和孟红菱今日去过的地方。在看信的同时他就明白过来,这无赖半路拐进那间铺子,不但是买纸张信封,还是要叫人家帮他写这些字。
他把信纸在指间重又折起,低头再度看向那无赖,语气冰冷地道:“谁叫你来盯梢的?这信要送去哪里?”
那无赖耷拉着眉眼,可怜巴巴地道:“大侠,我、我就是赚几个钱花花……”他还想多说几句表示自己的无辜,但一见谭玄的眉宇微微皱了那么一下,立刻口条都变得无比顺溜了,“一个三十来岁、瘦削身材的男人,长得挺面善的,就交代跟踪您几位,只要远远看看都去了什么地方,倘若出城,走的是哪条路,看明白了,写个条儿送给他,就成了!他一开始就给了十两银子!说干得好,事情结束后还有重赏!我、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嗷嗷待哺,家里缺……”
他话还没说完,那柄长刀冰凉的刀鞘已经拍在了他脸上,那个一身煞气、活似阎王的男人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送去哪里?你怎么跟那个人联络?”
无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往这条巷子前方指去:“就、就在前面,走到前面,往左转,过一个路口,数到第三家。那、那个人不打照面的,就送去那里,在院门下找到一只两尺高的粗陶大瓮,掀开盖子放进去就行了。”
谭玄收回刀,伸出右手,用两根手指向他勾了勾,意思是叫他起来。
那无赖从横肉间挤出一丝谄媚的笑,磕磕绊绊地翻身爬起,还想再说什么,谭玄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带路!”
第36章
一路沿着那无赖刚才所说的路线往前,左拐后又走了五六十步,就是一个路口。过了路口,房舍更显破败,也更少有人经过。站在巷口,谭玄就已经望见往里第三间房舍仿佛是个酱作园子的模样,门檐下、院墙根、墙头上都摆着不少坛坛罐罐,只是都显得很陈旧,有些已然碎了裂了,落满灰尘,看起来是荒废不用很久的模样。
“就、就是那个大瓮。”
谭玄顺着那无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个两尺来高的棕褐色大肚粗陶瓮,盖子上还压着一块石头,看起来像是个普通不过的咸菜缸子。
他伸手拎住那无赖的后衣领,把他提溜过来,并指点了他身上几处穴位,让他暂时不能动弹,也不能叫嚷,随即找了个隐蔽处,让他藏起来。又叫过来附近经过点一个货郎,给了他些钱,叫他速去县衙,叫巡检捕头带几个人,换了便装过来。
当下无法得知这个幕后雇主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方式来取消息。但料想此人至少会在傍晚时分来一趟,确认有没有当天的消息。当然,此人恰好撞上刚才这一番喧闹吵嚷,发现情况不对而悄悄离开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现在只能赌一赌运气,总不至于点背到这份上吧。
谭玄寻了一处能看到这处房舍大门的、相对偏僻的位置,靠着一棵大树坐下,装作在歇脚的模样。只待县衙里的捕快过来,他就能安排人监视住周围道路,以策完备。
笒川县也不算大,想来要不了多久。
谭玄把斗笠稍稍抬高一点,微微侧首,盯住那间房舍门前。
小路很安静。从院墙里探出一些生了新叶的树枝来,在春日的阳光下映出几分明媚可喜。风一吹,一些经冬未落的枯叶簌簌地坠下枝头,在浮着黄土的地面上打着旋儿,直到被卷到墙根底下,才无处可去地停住了,堆积起来了。
这地方看起来像是荒弃了,也不知那个幕后雇主是怎么找到的这么个地方,难不成他是本地人,熟悉情况?不,这可能性很小。更可能他是被真正的主使就安排在此处,等着他们重回笒川。
可为什么要监视他们的动向?是想看他们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还是想知道他们有没有通过杨顺那条线,得到庆州的线索?
如果出城,看看他们是走的哪条路。
难道是想确认他们,有没有往庆州去?
如果他们往庆州方向走了,那会怎样?
再想一想,这个藏信的方式固然是挺隐蔽的,毕竟这样破旧的房舍,加上这些完全值不上价的坛坛罐罐,没有谁会在意。可如果每天都有人来往那个瓮里装东西或取东西呢?周围毕竟还是有人家,难道没人会在意?那个“雇主”就不担心有人来偷翻或者给弄毁损了吗?
谭玄忽然皱起了眉,心中隐约浮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他倏地起身,快步走到那处房舍门前。
那是一扇对开的木门,上面的油漆已经剥落得七零八落,显出饱经风霜侵蚀的陈旧。谭玄抬手放上去,稍稍用力,就感觉到里面有门闩阻挡。他再度看了一下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经过的小巷,掌心劲力一吐,那两扇老旧的木门“砰”地一声破开,抖落下一团迷蒙灰尘。
谭玄一个箭步冲进门里,迎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贴着墙根依然放着不少瓦罐陶釜,但这些并非重点,谭玄提起身形,掠过院子,一脚踹开房屋大门,门里一片空荡寂静,不见半个人影。但和屋外的破旧萧索不同的是,屋里东西摆放整齐,干净清爽,一看就是有人在这里居住生活的模样。
谭玄穿过堂屋进入旁边的卧房,只见靠墙位置展着一床铺盖,窗下用砖块和木板搭了一张简易桌案,桌上摆着些纸笔,此刻一片杂乱狼藉。
顾不上仔细查看,谭玄旋身退出卧房,向堂屋后方查看,却只见到后院墙角有一扇窄门,此刻门板敞开,被风吹着缓缓摇摆,发出低哑的吱嘎声。
他立刻提气追了出去,门外是另一条街巷,路过行人骤然见到他提着一把长刀从门里蹿出来,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个狗啃泥。
现在当然不是顾忌这些行人反应的时候。
他的揣测果然应验了。陶瓮什么的都只是障眼法而已。根本不是什么送到指定地点,他会来取,这就是他的藏身之处,不过是伪装成了一个不起眼的传信之地。或许他也预料到可能会被发现反向追踪,因此用了这么一个花招,倒是有点虚虚实实,兵不厌诈的意思。
之前他为了避免引起太大动静,刻意没有靠得太近,但或许还是惊动了藏身其间的那人,那人果断抽身逃跑,而看刚才桌面上的狼藉模样,恐怕要紧些的东西他都没忘记带走,倒也是个缜密的人。
谭玄纵身跃上墙头,又几个起落落在附近最高一处房屋的房顶上,周围几条街巷的景象尽皆收入眼底。然而男女老少,人来人往,除了近处有几人发现了他,露出惊骇之色,其余众人似乎只是寻常不过的走自己的路,去自己要去的地方。
现下除非有足够的人手封锁住附近一带,然后他去把刚才那个无赖提溜来,让他挨个辨认。
但这显然是不现实的。捕快衙役们一个都没赶到,就算现在赶来了,再去封锁只怕也为时已晚。
他极目四望,努力在行人中辨别三十多岁、身材瘦削的男子。过了片刻,却又忽然自己失笑,倘若那人做了些伪装呢?又或者之前露面时做了伪装呢?如何寻得?
过了两条街再往前走一些,就是河畔。有个小码头,聚集着进城卖鱼获的船只,城里酒楼、饭馆、寻常百姓,都有来此买卖的。虽然此刻已不是闹市时间,聚集的人群也是不少,而再往前,便是城门。
倘若是我,一定选择就往这里去。扎入人堆之中,就犹如一滴水汇入江河,难寻踪迹。
谭玄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对方果然也是有着十足的小心的。
他转身跃下房屋,不顾周围路人震惊的表情,原路回到之前那处房舍里。
总不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下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把房屋内外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
而这一番搜索,的确有了点结果。
就在那张简陋的桌案上,浸染着一些类似印泥的红痕。似乎是因为印章上沾的印泥太多,浸过了纸张,印在了木板上。
倘若是上过漆的桌面就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了,偏偏此人是用了一块木板凑合。
谭玄俯下身仔细查看那些深浅不一的红痕,不过一枚铜钱大小,边缘弯弯曲曲,好似花瓣形状。
他转而去打了些水,把桌上砚台里的残墨化开,捡起一支掉在地上的笔小心翼翼地描着边缘。
不一会儿,一朵瓣上燃着火焰的莲花图样被细细的墨线勾勒于桌上。
“赤焰莲……”谭玄喃喃低语了一声。
以火焰构成花瓣的九瓣莲花,这正是离火教的标志。
果然,这个人是离火教的人,这件事与离火教有脱不开的关系。
谭玄望着桌上那朵莲花,不禁陷入沉思,离火教,竟然真的又死灰复燃了?
是失去下落已久的左护法殷归野,还是有别的什么人?
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谭玄隔着窗往外望去,就见到笒川县的凌捕头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张望。
叹了一口气,他转身走出小院,凌捕头带了六个人来,都立在院门前等他的示下。
虽然觉得已经是晚了一步,但也不能就什么也不做。谭玄还是向他们交代了那个无赖形容的“雇主”长相,让他们迅速分组,一组去最近的城门口把守查看出城的人,一组在附近巡视,看是否能遇见这样的人,或询问有没有人曾见过。再一组则是出城去,沿着出城的道路问一问线索。他自己则再次回到房内,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遗漏,再重新找到那个被他点穴的无赖,解开他的穴道,问了他名字和家住何处,告诉他有事还会去找他,就交给剩下的一名衙役,让他把人带回县衙去了。
待他回到暂居的小院,另外三人都在等他。
谢白城一见他进门的神色,便知道事情进展不顺利。又见他刀提在手上,便一挑眉:“怎么?跟人动手了?”
谭玄苦笑一下,叹一口气:“真能动上手就好了。”
当下就把事情经过简单讲述一遍,末了他把发现赤焰莲痕迹的事也说了。
听到这件事果然与离火教有关,程俊逸惊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孟红菱则紧咬着嘴唇,神色阴沉,谢白城也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罢了,也是有收获的。至少不再是只能靠猜测。”顿了顿,又打量打量他,似乎很努力地忍了笑,“你快去把衣服换了吧。”
谭玄应了一声去了。心中暗想幸好没有提到那个买柴妇人的事,否则估摸着能够谢白城笑一年的。
凌捕头那边,果然没能再查出什么下文,盘问了那个无赖几次,他也确实说不出什么有用的。好不容易发现的一点线索,似乎就这么又断了。
但与此同时,也不再有暗中监视的视线,他们难得能过上几天安安静静、没有奔波的日子。
第37章
他们住在这处小院,深居简出,只要愿意,和外界可以几乎没有交集。日常饭食包给了附近一家饭馆,每日来往的也就是店里送饭的杂役。
但这种小地方小店铺的饭食必然是难入京城名店当家人谢老板的法眼。谢老板横竖也闲来无事,有时就让那杂役去采买些食材,亲自下厨料理。
谢白城从十几岁开始由吃发展出了做的兴趣。很有自己实践美食理念的愿望。但这种愿望必然是得不到父母支持的,还会毫无悬念地收获一顿饱满的训斥。于是直到他离家去了衡都,才算是有了能一展身手的空间。
每逢他亲自掌勺,另外三个人要做的就是乖乖捧着碗,努力加餐饭,然后再竞相给予真挚热忱的赞美。孟红菱和程俊逸自我要求比较高,每到此时,就暗自较劲,相互攀比,力求赞美之词别出心裁,不落窠臼,最好还能不断推陈出新,不可重复雷同。
相形之下谭玄这个人就非常不行,每次都只会说“好吃”“白城真厉害”这样毫无文采的话。孟红菱对此等偷懒行径十分看不上,这可是谢公子亲自做的饭菜,怎么能如此敷衍对待?!也就是谢公子人好,宽宏大量,心地善良,不会计较这种小事。
除去吃饭睡觉,另有一项重要活动就是练功。
赶路途中条件所囿,没法做到每日修习,难得能在一地安住,自然各人都不敢松懈怠惰。
谭玄和谢白城有时会相互切磋,每当此时,程俊逸和孟红菱就会在一旁认真观瞧。可是就孟红菱的武功水平而言,实在很难看分明,只能看到黑沉的朔夜与银亮的浮雪你来我往,刀光剑影让她眼花缭乱。他们俩对彼此的招式似乎都很熟悉,切磋练习也是点到即止,不会分出胜负。
孟红菱想到从此以后自己就是个举目无亲的天涯孤女了,只能独自一人飘零江湖,没高强点的武艺傍身实在危险得紧,于是也很想把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好好提高一下。
她用一把短剑,授业恩师就是她爹。她爹自己武功就只是平常,再教她当然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所以她的陪练只能是程俊逸。程二少爷十二岁前也是很不成器的,学什么都很慢很吃力,于是反而于基础特别扎实,对待孟红菱这种根基一般的学生很有耐心,也很长于指导。
孟红菱想要提升自己的愿望很强烈,也就格外不怕辛苦,很是坚毅执着。加上有谭玄和谢白城在旁时不时的点拨,短短几日,竟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
这一日午歇过后,孟红菱又照常和程俊逸在院中切磋。
内力修习非是短时间内能提高的,孟红菱这几日也只是在出剑的速度、角度、招式的变换衔接上有了提升。程俊逸和她对练也就格外注意力道的控制。但这一日的孟红菱出招格外的迅疾凶狠,就像一头浑身蓄满了力的小狼。
程俊逸个子高大,原本就比较惧怕矮小灵活的对手,孟红菱娇小玲珑,身姿如旋,程俊逸又不敢太过用力,生怕伤到她,就越发捉襟见肘起来。
到了后来孟红菱把他逼到了墙根,快要无处可退了。难得占据了这样的上风,小姑娘脸上不禁绽出了一抹有些得意的微笑。程俊逸到底年轻,也是有好胜心的,手中长剑一转一挡,多用了三成力气,把孟红菱短剑震开。孟红菱手腕一麻,短剑差点脱手,急忙撤步想要避开程俊逸的下一招,谁知一不留神脚下踩到一片宽大的梧桐落叶,顿时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
程俊逸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忽然滑一下,跟过来的长剑眼看就要闪避不及劈在孟红菱腿上。他连忙腰间用力,硬是一拧身,往后仰,手中长剑顺势回撤。
然而他没想到孟红菱为了平衡身体下意识的抬起了左臂。
他们实在离得太近了。三尺青锋剑的锋芒终究没能完全避开,与孟红菱的手腕交错而过。
程俊逸心下一沉,却只听“铛”的一声,一个银色的小圆环应声从孟红菱的袖间跌落在地。
正是那只她爹买给她的西域银镯,替她挡下了这一剑,却也从中间断开了,有些凄惨地落在地上几棵蔫头耷脑的小草间。
程俊逸“哎哟”一声,连忙归剑入鞘,上前一步弯身去拾。
孟红菱却像是被点了穴,呆呆地站在原地,只一动不动地看着。
谭玄和谢白城听到动静也急忙过来查看,谢白城一把拉起孟红菱的左手,见她衣袖是被剑划破了一道口子,小臂靠近手腕的内侧伤了点皮肉,此刻渗出了血来。好在伤口不深,也没有触及筋骨。
程俊逸慌手慌脚地捡起那只断镯,刚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从镯子的断口处竟然掉出了一个细细的纸卷,迎风一吹就展开了,像一片羽毛似的飘飘荡荡,慢慢落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张骤然出现的小纸片吸引了。程俊逸“咦”了一声,复又蹲下身去,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再度站起身来,皱眉瞧了瞧,复又茫然的抬头望向另外三人:“这是什么?”
谭玄上前一步从他手里接过纸片。这张纸片极薄,微微泛黄,是浸过油的模样。宽一寸多,长不足三寸,因为长年累月被卷起来,又是塞在中空的镯子里,此刻依然打着卷儿。
谭玄把纸片摊在右掌上,左手轻轻摁住。迎着光看上去,纸面上有隐约模糊的一些线条,似乎还有几个字。
“这是什么?”谭玄转头看向孟红菱,问了一个和程俊逸同样的问题。
孟红菱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我,我从来不知道镯子里还有这个东西……”
谭玄皱起眉,把那张纸片拿在手里反复观瞧,但不知是时间太久了还是什么原因,上面的线条字迹始终模糊,看不清楚。
“先别说这个了,包扎伤口要紧。”谢白城出声打断了他们的研究,用眼神招呼程俊逸该他上场了。
程俊逸连忙当先快步跑回房里,打了净水,又取了伤药,给孟红菱擦去血迹,敷药包扎。
孟红菱本没觉得这么个小伤算什么,见谢白城关心、程俊逸歉疚还颇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老老实实地举着手接受了一番服务。
“咳咳,”眼见伤口已经处理完毕,谢白城清了清嗓子,看向程俊逸,“俊逸啊,这镯子可是孟姑娘很重要的东西,你得负责替她修好了。”
程俊逸连连点头,很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对孟红菱道:“红菱妹妹,真是对不住你,这么重要的东西就给我弄坏了,还、还害你受伤……我可真是……我一会儿就上街找一家顶好的首饰铺子给你修好!”
孟红菱连忙摇头:“这也不算什么,是我自己学艺不精,冒冒失失的,怎么能怪你呢!这镯子……”她咬了咬嘴唇,“咱们一起去找店铺修好了!”
程俊逸还没来及答话,谢白城已经抢着道:“正是此理!要修到让孟姑娘满意才行!孟姑娘一定是要亲自去瞧着的!”说完还一个劲冲程俊逸使眼色。
程俊逸整个是懵懵懂懂,压根不明白白城总瞅自己做什么。但反正东西是他弄坏的,横竖他出钱修好就是了。
他们三人这边刚达成一致共识,从回屋开始就独自待在一边继续研究小纸片的谭玄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原来是这样!”
第38章
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一齐扭头去看,只见谭玄站在远离窗户的背光处,把纸片凑在一支蜡烛前观瞧着。
“怎么回事?”谢白城出声询问道。
“我试着用烛火烤了一下,就显山露水了。”谭玄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丝笑。
他走过来,把纸片递到众人面前。
这张小纸片已然和刚才不同了,呈现出了一些细若蚊足的焦木色线条,所描绘的赫然是一幅简单的地图。左上角空白处写着两个绿豆大小的字:舒夜。地图上还有一些地名,如石碑亭、蓝玉街、蒋记绸庄之类。
“舒夜?这是个地名?在哪里?”谢白城抬头看向谭玄,皱起了眉。
“是云州下辖的一处小城,地处边界,常是大兴与西域的互市之地。”谭玄道,他说着转脸看向孟红菱,一扬手中纸片,“你听说过吗?”
孟红菱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虚空,恍若没听到问话一般口中喃喃念着:“舒夜……舒夜……舒夜城……蓝玉街……”她的神色蓦地变得焦急起来,“我、我记不清楚了……好像听过,但又不能很肯定!我很小的时候的确跟着爹爹在一些边地待过,我就记得能看到很多胡人,大家几乎都既会说汉话,也会讲胡语,其他就记不清了……”
谭玄温声道:“不要着急,你闭起眼睛,回想回想小时候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常去的地方又是什么样。”
孟红菱依言闭起双目,慢慢回想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我们……住在一处小房子里,有一个小院子,爹在墙根种了些菜,还喂了几只鸡,我有时候会拿点馕饼掰碎了给它们吃……有一棵大树,是长在隔壁院子里的,但一大半伸进了我家院子,隔壁是一户胡人,有个大姐姐,很漂亮,很会跳舞,对我很好。他们家在街口开了一家吃食店,小孩子经常在附近玩,她娘对小孩子特别好,常给我们一些零嘴吃。路口对面有一处水井,大家都去那里挑水。水井后面……有个亭子,亭子里面有一块黑黑的大石碑……夏天大爷大娘们喜欢坐在里面乘凉聊天……”
她说到这里睁开了眼睛,看向谭玄道:“我……我只能回想起这么多了,爹那时候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经常出去,他不在家时就把我丢给那家胡人邻居照看,我也就是那时候学了些胡语……”
谭玄点点头,对她很温和的一笑:“没事,你不要着急。能回想起来这么多已经很厉害了。”他说着转而看向那支断了的银镯,“关于这个镯子,你爹给你的时候没交代过什么吗?”
孟红菱茫然的摇摇头:“我爹只说,关键时候能有用。我一直以为他说的是这个镯子暗藏机关,关键时刻可以防身。”
谭玄沉吟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你也不必太刻意的回想,就如平常一般,说不定不经意间倒能回想起当年一些事来。倘若想起来了,就来告诉我。至于现在么,”他又看向那只镯子,笑了笑,“你们就先去把镯子修好吧。”
他既这么说了,孟红菱收拾了一下,就由程俊逸陪着一起出门去找首饰铺去了。
他们俩出了门,就只剩下谭玄和谢白城二人。
谢白城进屋取了一本孟远亭的账本出来,把那张小纸片夹进去收好。
“白城,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怪怪的。”谭玄坐在一旁看着他动作,忽而开口。
谢白城眼角余光扫了他一下:“我怎么了?”
谭玄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你是不是,想要撮合程俊逸和孟姑娘?”
谢白城蓦的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混杂了三分得意,三分怜悯,还有四分洞悉真相后的强烈自信。但他很克制,只是微微勾了一下唇角,然后很矜持很不在意似的说:“哦,你说这个啊,你没有看出来吗?”
谭玄呆了一呆,随即问道:“看出来什么?”
谢白城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呵”的一声笑了,施施然转过身,面对着他,双手抱臂,悠然道:“年轻人朝夕相处,又才貌登对,日久生情,也是情理中事。”
谭玄依然是一脸呆滞茫然的表情:“日久生情?谁?”
“俊逸和红菱啊!”谢白城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嫌弃,啧了一下嘴。
谭玄震惊道:“……什么?他们彼此心悦?!我怎么不知道?!”
谢白城略有点尴尬的抬手握拳,抵在嘴前干咳了一声:“咳……彼此心悦应该还没有。目前应该只是俊逸对孟姑娘暗生情愫,可能又担忧两人身份有别,以后会有艰难吧。”
谭玄依然是满脸的震惊:“你怎么知道的?俊逸对你说的?”
谢白城扬起嘴角,眼睛眯成两弯亮晶晶的新月,活像一只翘起了毛尾巴的得意大狐狸:“我瞧出来的。”
谭玄满脸的震惊在一瞬间凝固了,然后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他抬起手抵住额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但谢白城并没有对此计较,反而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对他掰手指头:“你没发现吗?俊逸对孟姑娘格外的关心,小姑娘有一点不开心啦一点不舒服啦,他都很放在心上。就说刚才,不小心伤了孟姑娘,你看他多着急,多关心,多歉疚。”
谭玄捂着额歪过头来看他:“所以呢?你想助他一臂之力?”
谢白城一本正经道:“俊逸很不错啊,无论家世还是人品,都没什么可挑剔的,我觉得对孟姑娘来说,他是个不错的选择。再说了,当年俊逸他哥也帮过我很多嘛,要不是他帮忙,我当年肯定会被我爹抓住,没那么容易能去衡都找你。论起这份情,我也该为俊逸的事出点力。”
谭玄注视了他半晌,最终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
“怎么了?你有什么意见?”谢白城对他的反应很有点不满意。
“你有没有考虑过孟姑娘的想法?”谭玄道。
谢白城愣了一下,旋即道:“考虑了啊,我看她对俊逸也挺亲厚的,两人不经常在一起说悄悄话吗?至少说明她不讨厌俊逸啊。”他停了停又补充道,“当然,我只是想多给他们创造些机会,若终归是流水无情,那也没有办法,只能说是没缘分了。”
谭玄坐直了身子,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白城,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太着急出力的好。”
谢白城不解的望着他:“为何?”
谭玄又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你想啊,孟姑娘可是刚遭了灭门之痛,虽说她生性颇为刚强,但又如何有心情去想这些儿女情长之事。现在实在不是一个适合的时机。”
谢白城深吸了一口气,说了一声“对啊”,又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现在的确不合适。”
见他赞同,谭玄稍稍松了一口气,又道:“而且呢,你也没直接同俊逸确认过,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误会了呢?到时候岂不是平添尴尬?”
谢白城眨了眨眼睛:“好吧,既这么说,我找机会先问问俊逸是不是这么回事。”
谭玄连忙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谢白城不解的回头望他,谭玄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看暂且就不必问了罢。这种事情,若有缘分,什么也挡不住的。咱们不如先姑且观之,倘若俊逸的确有意,再慢慢为他打算也来得及。倘若不是这么一回事,现在贸然提起来,以后俊逸可如何与孟姑娘相处啊!”
谢白城听他说着,先是皱眉,又渐渐展开,浮现出了认同之色,最后微微一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全些,是这么个道理。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要查清孟远亭的事,也是给红菱一个交代。你是不是已经想着要去一趟舒夜城了?”
谭玄怔了一下,颔首笑道:“的确,我想孟远亭停留在舒夜期间,一定做了什么布置。那张小纸片上的地图,明显标注了一个特殊地点,我怀疑,他把账本的原本之类东西都放在了那里,那里是他的底牌,他的立身保命的根底。”
谢白城接过他的话头继续道:“所以他才把地图悄悄藏进了给女儿的镯子内,也是未雨绸缪,生怕有一天遭遇不测,可以指给女儿一条生路?”他说着微微蹙起了眉,“可是,他为什么没有给女儿任何交代呢?事实证明,真的出事了,孟红菱什么都不知道。”
谭玄略略思索了片刻道:“他或许一开始是觉得红菱太小了,不一定能弄明白,又怕她说漏嘴,就干脆先不告诉她。只想着情况不对时,再交代这么一句话也该来得及。却没想到事情这般不凑巧,对方出手又如此之快。”
“或许也有时间久了,多少有些麻痹大意的原因。”谢白城揣测道。
谭玄点点头,目光看向那本夹着纸片的账本:“总之,去一趟舒夜,肯定能有些收获。而且这是幕后之人所不知道的,我们走这一步,很可能就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说不定能掌握到一些主动。只是,”他停下话头,有些歉疚地望向白城,“舒夜太远了,路上要花费许多时间,你爹六十大寿的事,应该是赶不上了。”
谢白城叹了一口气,从靠在桌上变为站直了身体,轻轻一笑:“我早预料到了。也没什么,我不回去给他添堵,他说不定心情还舒畅些。”
谭玄探身拉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身边来,抬起头看他:“你别这么说。都是我的不是,让你爹一直生你的气。”
白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在他唇上,不让他说下去:“不关你的事,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咱们后面再回去好了。做寿的时候,亲朋好友满座,我要回去,他八成还嫌我丢他的面子,所以等到没外人,说不定还好些。”
谭玄拉着他,让他过来跨坐在自己腿上,再环住他的腰抱住他,仰着脸看着谢白城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透亮,清清楚楚地倒映着自己的脸庞,似乎也倒映着十年的春雨秋霜。
他的白城这么好,谁能在他身边都应该觉得与有荣焉,怎么能觉得丢面子呢?
谭玄把他拉近自己,到几乎鼻尖碰着鼻尖的程度,轻声低语:“虽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但既然你选的是同我一起走,就应该什么都有我的一半。你爹不是喜欢罚你跪祠堂么?他要再罚你,我就跟你一起跪。”
谢白城笑起来,扶住他的肩:“那我家列祖列宗给气活过来怎么办?”
谭玄挑眉道:“那正好啊,请列祖列宗做个见证,我们就是这么情比金坚的。”
谢白城抵住他的额头笑出了声,半晌悄声道:“其实我娘倒挺喜欢你的,写信来都会问问你好不好。”
“还是岳母大人疼我,得多多的送礼!”谭玄煞有介事的说,“找我师父弄点宫缎带去怎么样?”
“什么岳母大人?”谢白城稍微加重了按在他肩上的力量。
“那该叫什么?婆母么?我倒是都可以。”谭玄忽然眨了一下眼,“哦,错了,应该直接叫母亲是不是?没法子,这我也没什么经验……”
他话未说完,已经被一双柔软的唇瓣堵住了嘴。
唇瓣相互温存,厮磨,缠绵。再分开时,牵出一条细细的银线,藕断丝连。
谢白城从脸颊到耳根都染上了淡淡绯红,目光潋滟,秀色夺人。
“少胡说八道几句吧,给你几分颜色,你就要开染坊了。”他环住谭玄的脖子,靠近了他耳边轻声呢喃。
谭玄笑起来,捏住他的下颌再次把他拉向自己:“既不让人说话,那就只好做点别的事啰?”
谢白城本来是想反对的,谁知道那两人什么时候会突然回来呢?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修个镯子总还是要花些时间的罢。
于是他默许了那个被加深的、炽热的吻,以及从他的腰开始别有用心向下探索的手。
第39章
孟红菱和程俊逸回来的时候,天色已向晚了。周围房舍炊烟袅袅,飘出阵阵饭菜香气,让他俩都感到腹中有些饥饿,不禁加快了脚步。
然而没想到回到暂居小院时,里面居然一片冷冷清清。
谭玄在自己房里,如前些日一般,有空时就翻看翻看那十几张飞天画卷。听见动静,只隔着窗子问了一声:“回来了?”
他们俩应了,走进堂屋内,过了一会儿才看见谢白城推门从自己房间出来,见了他们就笑吟吟的问:“修好了吗?”
孟红菱把手腕伸到他面前,银镯断口处已经补好了,经过工匠精心的打磨,只有一小圈略微凸出的痕迹。
“哦,手艺不错。”谢白城随口赞叹一句,对着孟红菱又是一笑。
孟红菱蓦的觉得耳根有些发烫,不敢再看他,低下了头去。
就挺奇怪的,谢公子明明和他们出门前一模一样,连衣服也没有换一件,怎么感觉上却似乎有了些不同呢?
怎么说呢?就是……眼角眉梢的……特别……特别动人?谢公子平时就已经很容貌出众了,今天也不知是烛光,还是什么原因,竟觉得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光是看他弯起唇角微微一笑,心都咚咚蹦得厉害。
好在送饭菜的杂役小哥拯救了她。杂役小哥说今日店里生意有些忙,所以来晚了点,对不住。谢公子走上前去交代他明日送些什么菜来,顺便拿了几个大钱赏给他。
孟红菱偷眼觑着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谢公子面前脸皮通红,局促无措,不由在心底满意的点了点头,人人皆有爱美之心,这些都是正常反应,没什么大不了的,嗯!
转眼到了三月二十三,这是孟红菱十六岁的生日,谢白城亲自给她做了长寿面,程俊逸给她排队买来了县里最抢手的点心,谭玄早上出去了一趟,回来给她带了一摞地契房契商券银票之类的东西,说县衙里处理完了,孟远亭没有别的亲人,他的财产除了有一小部分给了那位续弦夫人的家人做抚恤,其余大半都由孟红菱继承。
于是在十六岁这一天,孟红菱从天涯孤女升级成为了一个很有钱的天涯孤女。
行走江湖,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虽然懂,但她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该怎么处理,只好找了块布包好,暂且塞进衣服包里。
又过了两天,到了三月二十五。
二十五日那天,从早上就下起了蒙蒙细雨。天气已经很温暖,院子里墙角根,绿油油的杂草长得一片一片的,有的还开出了倔强泼辣的小黄花。
孟红菱按心法口诀默练了一个时辰的内力,正百无聊赖的趴在窗口看两只在院里树上躲雨的小黄雀,忽然听到有人拍了拍紧闭的院门。
这个时间会是谁?孟红菱一下子警觉起来,直起身子望向门口。
拍门声又响了起来,透着一股急迫劲儿。孟红菱下意识的想出去开门,腿还没迈出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万一外面的人来者不善,她哪有那个应付的本事?
在拍门声结束之前,谭玄终于走了出来。孟红菱紧张地注视着他走向院门口,拉开门闩,把门打开。
“师哥!想我了吧!”一个清亮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随即一把油布伞探了进来。伞下之人一脚刚跨过院门门槛,就张开双臂往谭玄身上抱过去。
谭玄往后仰着身子,一脸嫌弃地伸手要推开那人:“你干嘛啊!伞!伞上水全洒我身上了!”
“这点小事有什么好计较的!你是啥千金小姐吗?”时飞的脸骤然从伞下探了出来,笑得一脸阳光灿烂,两个酒窝仿佛盛了蜜一般,让人光是看见,都觉得心里一阵甜。
“小红菱!”一眼瞅见站在窗前的她,时飞立刻眉飞色舞地冲她挥起手来,“想哥了吧!哥回来啦!”
“你是人家哪门子的哥!”谭玄没好气的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
时飞象征性地偏头躲了一下,继续快活地左右张望:“嚯!生活挺不错呀!闹中取静,整挺好!哎呀,我在路上风餐露宿,千里奔波,你们倒舒坦,不成不成,我心里不平衡啦!”
谭玄冷笑一声:“不平衡?不平衡就回京里去抱着师父的腿撒娇吧!”
时飞回头冲他吐了下舌头,转脸又开开心心地招呼起来:“俊逸!好久不见!”
程俊逸笑着跟他打了招呼。时飞便噔噔几步跨进屋里,见到谢白城,立刻笑嘻嘻叫起来:“白城哥!白城哥我可太想你啦!尤其想你做的那个金丝肚脍!哎呀,做梦都梦到了!”
谢白城也含笑望着他,语气中不自觉的带着一份宠溺:“好!今天就做,犒劳你一路辛苦!”
谭玄跟在时飞后面走进屋里,全程目睹了这一切,此时此刻,他已经什么话都不想说了,他实在想不明白,都是一个师父教的,时飞怎么就跟他那么的不一样呢?
众人一番嘘寒问暖已毕,时飞又说了若干废话,这才坐定了,开始讲述他这一程的经历。
那一日离开邺都,时飞按谭玄的吩咐,独自一人赶赴兰邑。
一路上他乘船而行,深居简出,不和船家之外的人打交道。抵达兰邑码头时,他提前乔装改扮,装作一个在码头扛活的脚夫,混入了一家商行运货的队伍,帮人赶着牛车拉着货物进了城。
进城之后,他立刻赶赴余家,以屿湖山庄四大掌事之一的身份求见余家当家余柏年,向他询问余景轩和余景昂两兄弟离家的时间、前后的情况以及最近是否有写信回来。
果然不出他们预料,余景轩和余景昂也是十月里离开的家,年后收到过信,内容与陈溪云那封差不多,都提到了要家里注意,屿湖山庄可能会有所行动。
余家和百川剑门关系颇为亲近。余氏兄弟的祖父,余老当家是江南武林的耆老,时常怀念他年轻时剑侠纵横、高手辈出那个年代,对当下朝廷越发收束江湖这件事颇不以为然,秉持着朝堂归朝堂,江湖归江湖,应当互不相干的老观念,自然对屿湖山庄也就很看不惯,和陈寄余一样说过不少不中听的话。只不过他儿子余柏年身为现任当家人,头脑还算清楚,处世向来低调。但两个大孙子自小在祖父膝下长大,耳濡目染,受到的影响就比较深了,认识陈溪云后很快成了他的忠实拥趸,三个年轻人在江南武林中颇有些名气,还给自己起了个诨号叫“梅花三杰”,暗中取梅花“不畏严寒”之意。
这“严寒”指的是什么,也自不必言了。
时飞向余柏年讲述了之前在百川剑门发生的事,提请他务必要当心,最好能加强戒备。对方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取了陈寄余性命,谁知道他们会对余家做出些什么。
时飞边说边察言观色,自然看得出余柏年对自己这番话并不怎么相信。但他毕竟素来谨慎,又因时飞话里话外暗示他那老父亲可能会成为目标,所以最后还是答允会多加防范,并在当晚就调派了人手,增强了老爷子住处附近的戒备。
时飞在余家交代完毕,又悄悄溜出城去,找一处隐蔽地方,歇了一日。第二日把伪装去掉,换回原来打扮,再次从码头上岸。这一次他故意往人多的地方扎堆,又在热闹的酒坊跟人喝酒吹牛,再到兰邑闹市上来回逛荡了两圈,最后才找了间客栈宿下。
当晚余家便出了事。但出乎时飞预料的是,这一次并不是有人要对余老爷子下手,而是有一群黑衣人,夜半偷袭了余家。
因为之前时飞的各种暗示,余柏年把大半人手都用来护卫老爷子。余家实力与百川剑门无法相提并论,人手远远没有那么充足,所以其余地方大都只是安排了两三人一组警戒。
没想到夜半来袭的黑衣人足有三四十人,骤然相接,余家弟子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在后宅中的余柏年听到动静,仓促组织人手展开抵抗。当晚时飞也换了夜行衣潜伏在附近留意着,此刻也挺身加入战团。
好在来犯之人人数虽多,武艺真正能称得上高强者却寥寥无几。在最初的惊诧和慌乱过后,余家人很快占据了上风。来犯者一看苗头不对,纷纷趁乱作鸟兽散,但也有七八人被擒获。
余老爷子已经八十多岁了,听闻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气得提起剑来要亲自动手御敌,余柏年好说歹说劝住了,刚要去亲自审问来犯者,他座下大弟子何安已经在那些人身上搜出了屿湖山庄的令牌,而那些人更是一口咬定是受时飞指使。
时飞当时仗着自己轻功好,想追着那些逃走的人看他们究竟逃往何处,但半路之上忽然劲风扑面,一支淬毒钢|弩从暗处袭来,时飞不敢托大,被阻了一阻,再去追时,那些人应当有人接应,没了踪迹。他往钢|弩射来的方向追过去,看到一个身披黑衣,带着兜帽之人,对方轻功也是不俗,时飞提气追了他几条街,但终究对兰邑道路不熟悉,没能追上。他心中挂念余家的情况,只好搁置下来匆匆返回,想着这么大动静,对方不可能不留下一点踪迹,不如让州衙来查,总归胜过自己单枪匹马。
然而没想到他刚一回到余家,就被当成了最大的嫌疑人。他事先的提醒,也成了别有用心之举。似乎他是有意让余家把力量集中于保护老爷子,而让家宅外围防守空虚,留出可乘之机。这一番交手,余家两名年轻弟子身死,数人受伤,还被人趁乱放火,虽及时扑灭,没有造成太严重的损失,却是大大的折损了颜面。
时飞没想到对方竟来这么一出,当然矢口否认,并指出自己刚才明明和余家子弟并肩作战,怎么可能是他指使了这些人。余柏年把搜出来的令牌扔到他面前,时飞接住一看,竟然仿制得极其相似,无论质料还是花纹都很像真的——当然,在余家人眼中,这显然就是真的。
时飞无奈,只好说,倘若这真是出自他的策划安排,又怎么会让人把令牌带着,岂不是自报家门,但凡有点脑子也不可能做出这么蠢的事来。
谁知这时候余老爷子却登场了,须发倒竖,暴跳如雷,指着时飞的鼻子骂,这必是你们的奸计,虚虚实实,兵不厌诈,正是要以此来推脱嫌疑。又嚷着他两个宝贝大孙子还不知怎么样了,久无消息,不知是不是遭了屿湖山庄的毒手。
一时余家人群情激奋,有人说应该把时飞扣下,把事情查清楚了再说;有人说要时飞传信给谭玄,让他亲自滚过来给个交代;也有人说应该告知百川剑门,问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不能只听屿湖山庄的一面之词。
余柏年虽然没当真理会他老父的话,但也不可能放时飞走,总要给阖家上下一个交代,只能让他稍留片刻。
时飞要求亲自审问被擒获的那些人,以证清白,余家人可以在旁观瞧。余柏年神色间似乎已然要答应,余老爷子却大喊他这是有奸计,又有旁人也嚷嚷着赞同,一时此起彼伏,乱成一团。不得已,余柏年只能先让时飞待在他的书房,由他兄弟和大弟子带着人看守,他先主持把乱成一团的家中整饬好。
时飞想着要去州衙调用官府力量追查那些潜逃者,心中着急,却又不能强行离开。好说歹说,甚至出示那支钢|弩为证,看守他的人也不为所动。
到快天明时,余柏年才亲自来见他,一番交涉,终于同意一道去审问那些被抓的人。
然而那些人一口咬定他们就是屿湖山庄的人。时飞问他们倘若所言是真,为何如此轻易就承认。有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说因为事先时飞跟他们说好是只是威吓一下余家,没想到有人伤了人命。出了人命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跟一开始说好的也不一样,他们为求自保,要把真相说出来。
当着他的面这样满嘴胡说八道,时飞差点给气笑了。他便当着余柏年的面故意问他们一些关于屿湖山庄内部的事,如正副庄主、其余管事的姓名,他们都能一一说出。问到一些庄里切口,居然也知道,甚至能言之凿凿地说出他们是哪一年通过什么考核进入屿湖山庄的。
时飞一时间有些犯难,他当然可以再问一些更细的问题,但倘若这些人说不出,余柏年也是不知道答案的,他又怎么能证明自己所说为真呢?
说到这里,时飞故意停下来,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润嗓子?
“你后来是怎么揭穿了他们的?”孟红菱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
时飞嘿嘿一笑,放下茶杯继续道:“也是巧了,这时候忽然来了一个人。”
第40章
来者是个女子。柳眉杏目,身材窈窕。腰佩一把细薄弯刀,身上系着数十只各色小袋子、小香囊、小荷包,一眼望去五彩斑斓,仿佛身披彩霞。见了人,一双薄唇似弯非弯,似笑非笑,就带出了一份讥诮捉狭劲儿。
正是屿湖山庄四大掌事里唯一的女掌事,蓝娇雪。
蓝娇雪只瞄了他一眼,便看向余柏年道:“余前辈,小女子恰巧路过,听闻贵府出了些小乱子,特来问候。没想到一来,竟得知还牵扯到了敝庄,小女子不才,也要为敝庄辩驳几句,不知可否?”
虽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出现,但总也不好不让别人说话,余柏年便示意她说下去。
蓝娇雪唇角微扬,声音甜柔,如一脉甘泉轻快流淌:“倘若这件事真是敝庄所为,敝庄能得到什么好处呢?立威吗?对敝庄持异见者便要给点颜色瞧瞧?余前辈,也请您想一想,敝庄今日在武林中的声望,还需要做这等事吗?退一万步说,我们真有这等打算,会把事情做得如此粗糙马虎,漏洞百出吗?倘若敝庄真是这般目无法纪、不择手段之流,又如何能得到慈航寺、逍遥派、凤凰院这些正道巨擘的支持和认可呢?”
她迎着余家数人侃侃而谈,神色从容,不卑不亢。一席话说完,迎着她那清亮眸光,余家众人一时间竟无人出声反驳。
蓝娇雪也不再与他们纠缠,转身对着那七八个人道:“你们这些泼皮无赖,究竟清不清楚自己在跟谁作对?我是不知道指使你们的人许了你们什么样的好处,但无论什么好处,总要有命享受花用才是!”
说话间也不知她是如何动作的,好像只是手腕一翻,再伸出来摊开时,掌心已经趴着一只龙眼大小的蜘蛛,通体漆黑,头和身子在光线映照下泛着油亮五彩,八条细长蛛腿上则长满密密绒毛,光是看都让人觉得头皮发紧。任谁都知道被这玩意儿咬上一口绝对没有好下场。
蓝娇雪嘴角含笑,伸着玉手,施施然地在那几人面前一一展示,那几人立刻面露骇然之色,都不由自主地往后瑟缩,尽量拉开和这毒虫的距离。只有那个小头目模样的人倒还有几分胆气,强撑着歪过头盯着蓝娇雪道:“庄、庄主可是有令,不、不许动用私刑,刑、刑讯逼供!”
蓝娇雪娇笑一声,捉起蜘蛛往他鼻尖前一晃,那人登时也脸色发白,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庄主,就凭你也配提起我们庄主?”蓝娇雪一双水灵灵的杏目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两个字从你嘴里吐出来,我都嫌脏了我们庄主!”
旁边一个余家人也面露了不忿之色,似乎对蓝娇雪以毒虫蛊物威吓不大以为然。时飞余光瞥见,连忙上前一步扯一扯蓝娇雪的衣带——蓝娇雪拿着毒虫的时候,他也是不大敢碰她的手。
“娇雪姐,就算你用些手段让他们交代,说出去也不合规矩……”他压低了声音道。
蓝娇雪微微一笑,用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时飞的肩:“小飞你放心,阿姐心里自然清楚,不过吓他们一吓,叫他们脑子放清楚些,不会让你有机会去庄主面前告我的状的!”
她说着手腕又一翻,那只凶恶可怕的大蜘蛛已经没了踪影,也不知是收进哪里去了。时飞小心翼翼跟她保持着距离,见她又转向余家众人,满面春风地道:“余前辈,小女子倒是有个法子能叫他们现形。只请空出几间屋子,把这几人一个一个单独分开。”
余柏年照她的话做了,把那些人都分开,一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各安排人手看管。
蓝娇雪随即要来纸笔,唰唰写下三行字,亮在众人面前,让余柏年派人抄写,分发给每一处的看守者,让那些人各自作答。
“倘若他们真是敝庄出来的人,这几个小问题简直易如反掌,一定能一致答对。”蓝娇雪笑眯眯地说着。
时飞定睛一看,只见她写了三个问题:一、去庄三里有转弯处,有一古木生于道旁,是为何树。二、庄中自酿之酒,众人皆爱,是为何名。三、绘制山庄的简单地图。
时飞看完不禁又看向蓝娇雪一眼,这正是他之前想的更细致一些的问题,就算这些人准备再充分,只要他们是假冒的,也不可能真的对庄中知根知底,总要露出破绽。
先前他是苦恼于这些人胡说一个答案,他没法跟同样不知情的余柏年证明他们是错的。蓝娇雪却是让他们分开,各自回答,不必证明他们答案真伪,只要不一致,就足以说明他们身份有问题。
他刚才可真是一时情急,居然没想到这一层,真是糊涂了。难为蓝娇雪骤然来到,短短时间内竟已有了这番计较。
姜还是老的辣啊!只不过这句话绝对不能说就是了。
没过多久,有人回来向余柏年禀报了,那些人答不出来这几个问题,有几人答是答了,却一个跟一个都不搭边儿,都不带重样的。
事已至此,余家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按蓝娇雪的要求,把那些人都交给她和时飞处置。
那些人出来后一个个都脸色颓败,缄口不语。余柏年吩咐人给他们拿了水和一些吃食来。从夜间被擒开始,他们也是滴水未进,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茶饭,一个个按捺不住,都纷纷吃了。
蓝娇雪待他们吃完,就开始审问。然而以那小头目为首,那些人各个都如打瞌睡的母鸡似的,低垂着头蹲坐在地上,不论蓝娇雪如何问,都一语不发。
蓝娇雪此刻又取了一条通体雪白,只有头顶一点殷红的小蛇在手里把玩。见这些人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生气,只不急不忙的取出几颗小丸喂那小蛇吃。
时飞在一旁觑着那小蛇缠着蓝娇雪的手腕爬来爬去,看起来很是娇憨可爱模样。但他很清楚的知道蓝娇雪身上可不会有什么真的娇憨可爱的东西,不禁又想悄悄躲远一点了。
蓝娇雪把玩了一会儿小蛇,忽然抬头对时飞笑道:“你看他们脸色是不是有点变了?”
时飞一愣,转头看去,觉得好像没什么差别,但他明白蓝娇雪既这么问,一定有她的打算,便故意做出端详的样子,随即故作深沉地笑了一声道:“不错,面上泛出黑气来了。”
那几人犹豫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没有说话。
蓝娇雪起身,慢悠悠地踱步到那小头目面前,拔出弯刀抬起他的下颌,逼迫他看向自己,然后甜甜地一笑,凑近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人脸上神情变了几变,最终强自镇定下来,恶狠狠地瞪着蓝娇雪道:“你以为我会信?!”
蓝娇雪悠然自得地玩着自己的弯刀,毫不在意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是你的事情,我有什么所谓呢?只是不知道,人家答应你的好处,你要留给谁享用去了哦。”
“你根本没有机会……你都没离开过这房间!”那人脸上神色阴晴变换不定,语气虽然依然凶悍,时飞却听出了里面藏着的一丝惊慌和恐惧。
“这点小事,还需要动多大的干戈?”蓝娇雪歪着头浅浅一笑,“我刚刚还送了你一份礼物,你不也不知道吗?”
那人一愣,随即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蓦然一回头,只见刚才缠在蓝娇雪手上的那条小蛇不知何时爬到了他背上,正从后背探出头,对他吐出鲜红的小信子。
那人登时发出一声惨叫,慌忙抖动身体,想用手拍,伸了一半又缩回去,生怕被咬到。
那尾小蛇却轻灵地弓起身子一弹,像一条白色闪电般,又回到了蓝娇雪手中。
蓝娇雪笑呵呵地摸了摸小蛇的头,嘉许似的又塞给它一枚小丸。
那个小头目终于心态崩溃了,把真相向他们和盘托出。
他们的确是被人雇佣。但雇佣他们的人一直是蒙面与他们交涉。不过就他观察,这个负责与他们交涉的人,应该也只是替人办事,真正幕后主使还另有其人。有一次阴差阳错,无意中给他撞到那人与一个高个子男人在交谈,态度颇为恭敬。那个男人穿着一件带兜帽的披风,他只瞥见了下半张脸,不过那一瞥之间却让他留下了一个鲜明的印象——此人应当不是汉人。
蓝娇雪愣了一下,追问他此话何意。小头目嗫嚅着解释说反正同汉人不大一样,有点胡人的感觉。确切的说,感觉像胡汉混血。不过只是匆匆一瞥,也没看到整张脸,他是不敢确定的。
至于他们能知道那么多关于屿湖山庄的事,也是因为雇佣者事先告诉了他们,要求他们必须记住。事实上,他们几个人是被故意安排好要被余家人擒获的,为此也能得到更高的报酬,比如他,因为胆子大,口舌机灵,被选出来当个领头的,能拿到五十两黄金。
时飞听的眼珠子差点要掉出来,五十两黄金?!这幕后主使可真是阔气。如此挥金如土,得是什么人,图点什么呀?
他们二人又进一步查问了他们行事的经过,知道了他们很早就潜伏到了兰邑附近,住在城墙脚下一处三进院子的宅子里。每日里好吃好喝的供着,只是不许他们外出乱晃,以免引起别人注意。昨夜行动,也是那个蒙面人来通知的。
他们这群人都不过是些三教九流之辈,有些甚至是以前被打散的江湖帮派、山寨土匪中的漏网之鱼,多少都会些功夫,也有一部分人身手还不错,不过基本上不是嗜酒就是好赌,要么就是好色,总之都做不了什么正经营生,只能过着给钱就什么都干的生活。被蒙面人他们找上的时候,一听酬金数目,都顾不上管他们究竟什么目的,只忙着要把这钱先挣到手。
见他们已经说不出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蓝娇雪摘下一只小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小袋白色的丸药,让他们每人服了一颗,就让余家人通知官府前来拿人。
而她和时飞,则先按那人交代的地址赶到他们藏身的那处宅子,毫无悬念的,宅子里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些普通不过的生活物品。
时飞只能把所有情况一并上报官府,让他们去尽力追查。
忙完这一切后,他才有余裕问蓝娇雪为何会出现在兰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