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是柳也是留 他抬手,未碰丝发,只微微……
夜深人静, 弯月如钩。
孟令窈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枕上丝绸因她频繁的动作而褶皱不平。明日便要启程金陵,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独自远行。
此去金陵, 水路迢迢两千余里, 需得先乘马车颠簸大半日到渡口, 再换乘大船, 顺京杭运河一路南下。
兴奋与不安在心头交织缠绕。期待那繁华锦绣的金陵, 期待自己亲手在秦淮河畔开起聚香楼的另一片胭脂香海。然而这份期待之下,又暗藏着对陌生旅程、对未知风浪的隐隐忧惧。
轻薄的绢丝寝衣都被汗水浸湿, 后背贴着的竹凉席也失了凉意。她终于还是起身,赤足踩在微凉的地砖上, 寻到妆台前。
轻手轻脚地拉开最下层的抽屉, 从一堆珠钗玉佩中摸出一块温润的木牌。木牌约摸巴掌长短,上面镌刻的“序”字,笔画遒劲, 是早已熟悉的笔锋。
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凹陷的字痕, 沉静微凉的木质气息,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力量, 将她翻腾的心绪一点点熨平了。
孟令窈攥紧了木牌, 这才在闷热的夏夜里寻得一点安睡。
翌日晨光熹微,谢家马车已停在了门前。相较于孟令窈心情的起伏,同行的谢成玉显得尤为气定神闲。她往来两地数次, 早已是轻车熟路。
一上马车, 她便熟练地掀开车厢一侧的暗格,露出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的各色话本子。挑了几本放在身边,笑道:“船上日子无聊得紧,全靠这些消遣了。你可有什么爱看的?”
孟令窈目光掠过那些或香艳或侠义的书名, 轻轻摇头,“比起话本,我更想听你说说金陵的事。”
“金陵啊…”谢成玉眼中泛起点点微光,“那可真是个好地方。秦淮河上泛舟,听着两岸丝竹管弦,尝着船娘刚煮的活水鱼虾,口腹之快已极……若论点心,胭脂巷里的乳酪酥更是一绝!乳脂入口即化,外皮酥脆得掉渣,甜而不腻……”
谢成玉是个精通吃喝玩乐之人,回忆的也都是这些趣事,什么地方的点心最香,哪家的丝绸最好,哪个公子生得俊美……
孟令窈饶有兴致地听着,车厢里的燥热似乎也因这生动的描述消减了几分。车窗外树影越来越稀疏,天空愈发开阔,远处已隐隐能望见运河上空升腾的淡淡水气。
“金陵两大世家王谢的子弟都居于乌衣巷一带,”谢成玉唇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你可知为何叫乌衣巷?”
孟令窈摇头,“愿闻其详。”
“王谢子弟,多好以玄黑为服,”谢成玉道:“夏日轻纱,冬日毛氅,着一身墨色穿梭于粉墙黛瓦之间,更衬得人面目清俊,步履端稳。久而久之,外头的人便将他们出入频繁的那条巷子称为‘乌衣巷’了。”
“这倒与京城不同,京城的世家公子们更偏爱白衣些。”
谢成玉停了停,斜睨她一眼,“钟情玄黑衣饰的公子,金陵城里也是有些出色的。不过嘛……”她拖长了语调,狡黠一笑,“依我这些年所见,论气度,论风骨,皆不及你家那一位。”
这话来得突然。孟令窈微微一怔,随即坦然自若地弯了唇角,微扬下颚,“承蒙夸奖。我的眼光一向不差。”
话音刚落,一串清越灵动的琴音,倏然破开了车外蝉鸣和马车轮毂的辘辘声,如一股清冽的甘泉直直淌入心间。
那琴音……
孟令窈心弦一颤,几乎要跃出胸腔!
她抬手掀开身前那半幅车帘,探身望去。
官道前方,河岸边上绿柳成荫的古朴长亭内,端坐一人。
烈日当空,蝉鸣如瀑。
那人一身玄色素衫,衣料轻盈飘逸,在酷暑的熏风里微荡。广袖随着他抚琴的动作微微滑落半截,露出冷玉般的手腕。修长十指拨弄琴弦,指尖过处,琴音便如珠玉散落。
正是那曲她们曾一同推敲过的《清商引》。
日光透过亭顶垂下的繁密柳枝,筛下细碎跳跃的金斑,洒落他指尖和眉宇。几缕被汗水沾湿的乌发,贴着他清峻的侧颜。
热风掀动玄色的衣袂,在这绿意柳烟和金辉碎影的笼罩下,便似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卷,成了夏日焦灼天地间唯一清绝的注脚。
孟令窈望着他,一时间竟有些失神,连呼吸都屏住了。
“愣着作甚?”谢成玉促狭地在她手背上一拍,低笑道,“还不快去?”
孟令窈这才回过神来,脸颊微热。她整理了一下衣裙,缓缓下车,向亭中走去。
琴音在她踏进亭内阴影的一刻,恰好渐消渐止,余音如烟,袅袅散去。
裴序抬眸。
那双素日里清冷深邃如寒潭的眼,此刻映着青绿柳枝和她的身影,似有无数细碎的光芒在深潭里跳跃闪动,将一片幽邃也染上了柔软。
他起身,衣袍上的褶皱自然垂顺。行至她面前两步远处停下。
风过,亭外细长的柳条拂动,柔韧嫩绿的柳枝,像美人垂下的发丝,轻拂过她的鬓发和肩头。
裴序目光落在她鬓边那缕被细枝拂乱的青丝上。他抬手,未碰丝发,只微微屈指,干脆利落地折下了拂过她耳畔的一枝新柳。
细长的柳枝在他指间,青翠欲滴,柔韧绵长。
他将柳枝递到孟令窈面前,声音低缓而清晰,在这灼热的蝉噪里,听来却有一股清凉沉静的意味,“一路顺遂。”
孟令窈伸出手,接过那尚浮动柳叶清香的枝条,掌心清晰地感觉到柳枝的温润柔软和勃勃生机,也感觉到递过枝条时他指尖那短暂的的热意拂过。
她慢慢点了点头,垂了眼睫,纤长的睫羽在皙白脸颊上投下浅浅的弧影。
捧着柳枝回到马车上,谢成玉的目光在她脸上和那柔顺的柳条间流转了几个来回。
孟令窈并未多言,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好友探究的目光,垂眸凝视着掌中那抹亮眼的翠绿。
青碧的柳叶衬着她白皙细腻的肌肤,一种柔弱与坚韧交织的绵长情意,仿佛就这样被盛夏的热意与柳叶的清新气息包裹着,无声无息地缠绕在心上,一圈又一圈。
谢成玉看了她许久,幽幽叹了口气:“是柳也是留。我的好窈窕……”
“裴少卿真是好手段,你人虽走了,却生生把魂留在了京城。”她摇着团扇,不无遗憾地道:“这下好了,乌衣巷那些公子再是出众,怕也入不了你的眼了。”
话音未落,孟令窈忽然抬首,眸中旖旎水光早已消散,神色恢复了往日的清淡从容,“我对乌衣诸郎本就不感兴趣。”
她将柳枝小心插入瓶中,唇角微挑,“我要的是——那些公子哥儿们心甘情愿掏出的,沉甸甸、亮晃晃的金子和银子。”
谢成玉愕然,随即像是被戳中了笑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大笑,几乎连手中的团扇都拿不稳,笑声久久回荡,冲散了几分离别的愁绪和躁意。
“好好好,这才是我的好窈窈!”
坐了大半日马车,终于登船。孟令窈心头原存着疑虑,暗忖裴序府中的张先生必是个板着脸的迂腐夫子,或是个行动规矩的刻板之人。待到船舱里初次见面,才觉眼前一亮。
张先生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形清瘦,面容平和温润。他行礼时举止得体却不过分拘束,开口说话更是字字珠玑,妙语连珠。
“孟小姐,谢小姐,草民张慎言,奉裴大人之命前来听候差遣。这一路南下,少则一月,多则四十天,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或在船上闷了想听个趣闻解解乏,张某人倒也勉强能支应一二。”
船行江上,张先生便真的成了整艘船上最受欢迎的“说书先生”。他不需醒木,便能把江南一带的山川地理、水路人情、风物习俗娓娓道来。
不止孟令窈,连谢成玉也听得津津有味,她毕竟出身高门,所见所闻皆是身旁的一亩三分地,对市井琐事确实了解甚少。
她心下暗叹,看向孟令窈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意。她原本是打算将自家的管事引荐给好友,如今看来,却是画蛇添足了。裴少卿这番安排,当真是用心良苦,滴水不漏。
船舱外,昼夜轮转。翻完了谢成玉精心挑选的一册册话本子,也听张先生讲遍了金陵的奇闻轶事,一个月的航程终于在喧嚣热闹的码头画上句号。
踏上栈桥的木板时,孟令窈身子不由晃了晃。久在船上摇晃,双脚骤然踩实这宽阔坚实的码头石岸,反而不习惯了,犹如踩在棉絮上,脚下软绵绵的发飘。
她下意识扶住身畔的系船桩,定神片刻,才缓缓吸了口气——湿漉漉,暖煦煦,饱含着水汽与新绿的草木气息,与京城那略带尘土味的干爽截然不同。
钱掌柜早已安排妥当,派了得力的伙计提前赶到金陵打点食宿。一行人暂且要分开行动,孟令窈应了好友之邀,先去谢府住上几日,也好拜会谢家长辈,尽了礼数。
谢府的马车已候在渡口,一路前行,耳畔传来阵阵陌生的软语,声调婉转如莺啼,听在耳中别有一番韵味。
孟令窈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的金陵风光。虽是初来乍到,她眼中却没有寻常旅人的新奇和怯生,反而微微眯起眼,目光锐利,打量着这座陌生古城扑面而来的气息与脉动。
秦淮河畔,一座雕花画楼之上,雅致的轩窗敞开着。两道身影临窗而坐。
身着玄色暗纹锦袍的男子姿态悠然,放下手中半盏香茗,目光掠过渐行渐远的车马,低声道:“九儿,那便是谢家去渡口接人的马车。”
女子点点头,纤手轻抚案几上的白玉香炉,“车里坐的,想必就是谢小姐,还有……”她顿了顿,“那位远道而来的京城孟小姐了。”——
作者有话说:关于乌衣巷的名字由来有好多,文中只是其中之一。虽然有这些现实存在的东西,但本文主要还是架空,如有疏漏,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怜]
第82章 铺面风波 孟令窈心知肚明,她第一次见……
孟令窈初抵金陵, 谢家上下自是热情相待。待到正式拜会谢府长辈那日,谢成玉引她穿过曲径通幽的花园,来到后院一座临水而建的小亭前。远远便听见爽朗的笑声从亭中传来。
“祖父向来不拘小节, ”谢成玉低声提醒, “令窈莫要见怪。”
待到走近, 只见亭中一位白发老者脚踩木屐, 正盘腿踞坐于凉簟上, 面前摆着几样下酒菜和一壶美酒。老人家须发皆白,却神采奕奕, 眉宇间尽是疏狂洒脱之气,与谢成玉倒真是一脉相承。
这便是谢家掌舵的老太爷了。孟令窈依礼盈盈一拜, “晚辈孟令窈, 拜见谢老太爷。”
“孟令窈?”老太爷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拍腿大笑,“好好好!裴钧那老家伙前些日子修书一封, 说他新得一小友, 心思灵巧通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指着身旁那几坛封泥完好的酒坛, 感慨不已, “连送的礼都深得我心。这醉仙楼的陈酿可不易得,小友有心了。”
孟令窈怔愣了一瞬,旋即恍然大悟。
裴钧——那是裴老太爷的名讳。临行前几日, 裴府确实遣人送来好几坛酒, 老太爷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太过燥烈,不乐意喝,你带去金陵做个顺水人情便是”,此时方知其中深意。
“晚辈愧不敢当, ”孟令窈恭敬行礼,“不过是代裴老太爷转达一片心意罢了。老太爷说了,与谢老先生虽久未谋面,心中却一直惦记,故遣了晚辈带这几坛薄酒聊表敬意。”
谢老先生抚须大笑,“裴钧那厮,倒会做人情。”
他面上更添几分亲和,拉着孟令窈随意问了京城近况,言语间全无繁文缛节,像个洒脱的山野隐士。
拜见过老太爷,谢成玉又引着孟令窈见了谢家几位叔伯长辈及同辈。谢家子弟济济一堂,风貌各异,不全然都如谢成玉般率性而为,其中也有不少姿态端庄持重、言辞谨慎的年轻公子。
“呿,”谢成玉凑到孟令窈耳边,压低声音,十分不以为然,“都是学我叔父,东施效颦罢了。”
孟令窈笑而不语,谢大将军多年行伍,身姿挺拔如松,气度渊渟岳峙。这些年轻公子大多疏于锻炼,一个赛一个的清瘦文弱,只学了个挺直腰背的皮毛,反倒显得刻意造作。
谢成玉兴致勃勃,要带孟令窈好好逛逛谢家集江南造园精华于一身的后花园,却有小厮匆匆来报,老太爷有要事相商,急寻她过去。
“你自去忙,”孟令窈摆摆手,“不必管我。”
谢成玉只好唤过一个机灵的小丫鬟,“小荷,你陪孟小姐四处看看,仔细些,莫要怠慢了贵客。”
“是,小姐!”小荷脆生生应了。
谢府园子与北地风格迥异。不见宏阔规整,但求曲折含蓄,一步一景。瘦、皱、透、漏的太湖石堆叠出山涧飞瀑、奇峰空谷,精致的水榭亭台掩映在古木繁花间,回廊九曲,步移景换。小荷伶牙俐齿,一一指给孟令窈看。
正行至一处曲桥边,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对着小厮大声训斥。说的是地道金陵话,语速很快,孟令窈听不懂具体内容,但从那管事铁青的脸色和小厮不断抹泪的模样来看,想必是骂得极凶。
小荷在一旁小声嘀咕,“呀,李管事又在发凶了……小姐,我带您换一条路走。”
孟令窈微微蹙眉,脚步未动。可她身为客居的外人,于谢府家事,又不便置喙。
恰在此时,假山石径转角处,忽然转出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来人约莫年约二十三四,面如冠玉,眉目俊秀。
他瞧见争执,脚步微顿,随即不疾不徐地走上前去,制止了管事。
“……纵使他有错,责其过则可,如此当众折辱,却是过当了。你身为管事,该以身作则,宽严相济才是道理,何必如此失态,伤了和气?”
李管事见他出面,不敢再造次,悻悻退了下去。小厮也止了泪,千恩万谢。
此间事了,那玄衣公子正要离去,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孟令窈。见是陌生女眷,他连忙垂眼,隔着数步恭敬地拱手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哎呀,表少爷还是这么好性儿!”小荷松了口气,望着那玄色背影小声赞叹,“怨不得府里上下都喜欢他。”
“表少爷?”孟令窈收回目光,顺着话头问道,“方才那位,不是谢家的公子么?”
“不是呢,小姐,”小荷摇头,“那是王家的表少爷,单名一个‘黎’字。他母亲是我家老夫人嫡亲的外甥女,嫁去了隔壁王家。表少爷从小跟着他母亲常来府里走动,与嫡亲的公子也无甚分别。”
孟令窈缓缓点头,未置一词。
在谢府住了两日,孟令窈便提出辞行,迫不及待要开始筹备聚香楼分号的事宜。南方的风气确实开明许多。在京中,她偶尔还能听见几句指指点点,大抵不过是说她一个大家闺秀,沉迷阿堵物,失之风雅。但在金陵,却鲜少有人面露异色,几位擅经营的婶婶甚至还主动指点了一二。
谢家一个年纪稍幼的小姐,名唤谢净秋,与孟令窈一见如故。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是个机灵鬼,眼神清亮,笑起来梨涡浅浅,甚是可爱。孟令窈心知肚明,她第一次见自己时的眼神,和当初的谢成玉如出一辙。
谢净秋成日跟在她身后,连她要辞行时也舍不得放手,扬言道:“姐姐莫要嫌我年纪小不懂事,我虽年幼,却是在金陵城里泡大的,比离去数年的成玉姐姐更熟悉近况,正好做姐姐的向导!”
谢成玉求之不得。她难得回来一趟,金陵城中诸多知己好友少不得要见上几面,正是分身乏术的时候。孟令窈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于是痛快地答应了谢净秋。
谢净秋没有虚言。她对金陵城的情况了如指掌,不仅知道哪里的铺面位置最佳,连背后的门道都一清二楚。
钱掌柜原本有一处原本颇为看好的地址,谢净秋见了后立刻摇头指出,此处万万不可!铺子背后有一桩陈年官司,原先的房主涉及一桩命案,直到现在苦主还时不时上门闹事。往后开了店怕是难得安生。即便能处理,也少不得要多费银子和心思。
孟令窈暗暗心惊,这些内情,牙人为了促成买卖,自然不会说得如此详细。她们毕竟初来乍到,若不是谢净秋提醒,怕是要吃大亏。
为表谢意,她特意仔细询问了谢净秋平日喜欢的香味,亲自为她调配了一种清甜自然的果香。谢净秋收到礼物时喜不自胜,抱着小瓷瓶爱不释手,直说姐姐的手艺当真神妙。
几番奔波勘察,他们终于在石坊街后半选定了一处铺面。面积合适,格局方正,虽不临主干大街,但胜在闹中取静,紧邻着几家颇为有名的绣庄和古玩铺子,客源稳定。与牙人一番唇枪舌剑,方谈妥价格。
不料隔天一早,牙人却找上门来,又是作揖又是告罪,“孟小姐,实在对不住,房主忽然改了主意,说是不打算卖了。”
孟令窈闻言眉头微蹙。那处铺面她看了数日,无论地段、格局还是价钱都甚为满意,实在不愿轻易放弃。沉吟片刻,开口道:“烦请您费心,能否安排我与房主当面商谈?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牙人为难地搓手,“小姐,您有所不知,行有行规……房主的消息,我们牙行是不便随意透露的……这,这实在是……”
“事在人为。”孟令窈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牙人,“若能促成此事,不仅贵行的佣金分文不少,我个人另有酬谢。只看您肯否尽力了。”
她说着,一旁的苍靛不动声色上前,沉甸甸的荷包滑入了牙人手中。
牙人捏了捏荷包的分量,脸上挣扎半晌,最终咬牙道:“罢!孟小姐这般爽快人,我也豁出脸面试试!容我再去斡旋一二,若房主肯点头,必当尽力安排!只是……若他执意不见,孟小姐也莫要怪罪小人。”
“自然,有劳了。”孟令窈颔首。
所幸这牙人有些门路。两日后,他喜滋滋地来回话,说房主松口,同意在秦淮河畔著名的画舫斋见面一谈。谢净秋听说此事,自告奋勇要作陪,说是多个人多份力气,兴许能劝动房主回心转意。
到了约定时辰,雅间门外传来脚步声。伙计掀开珠帘,谢净秋看清来人后愣在当场,惊讶道:“表哥?”
王黎见到她也是一怔,随即温和笑道:“净秋?你怎么在这里?”
谢净秋连忙上前挽住他的袖子,热络地介绍道:“表哥,这位是孟姐姐,从京城来的。是你就好办了,孟姐姐与我如亲姐妹一般。这铺子你不卖也得卖!”
王黎闻言更是诧异,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片刻后才明白过来。他朝孟令窈恭敬一礼,面露歉意,“原来是孟小姐,实在抱歉。只是这铺子……我已经应了家中一个堂弟,说要给他开个布庄,这才……”
“表哥!”谢净秋不依不饶,“你那堂弟三天两头换主意,上回不还说要去扬州闯一闯?怎么又要在金陵开铺子了?表哥你就是太好说话,才总被他磨!”
孟令窈视线略过在王黎布满无措的脸,随即淡淡抬手,止住谢净秋,“净秋,无妨。买卖本重然诺。王公子有难处,便不要勉强了。”干脆利落,无半点留恋纠缠,倒叫王黎准备好的更多解释落了空。
他手指在袖下几不可察地一动,目光在孟令窈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眸道:“孟小姐通情达理,在下……惭愧。”
房主不愿出售,孟令窈也不好强求。只是看好了那处,再看别的都觉不够满意,钱掌柜等人都有些心急——铺面定不下来,后续的装修、进货、雇人等诸多事务都难以展开。
如此又过了两日,焦灼的气息在居所里弥漫,正当张先生站出来欲说些什么时,门房匆匆赶来。
“小姐,有位姓王的公子来访。”——
作者有话说:谢家祖传颜控[狗头]
对不起大家,存稿忘记设置时间了,一直没发出来,刚刚才发现???
第83章 更深露重 他终于俯下身,唇瓣温热,如……
厅堂中, 王黎一身玄色锦袍,用银线细细绣了大片莲纹缀在衣摆,既风雅又不失清贵。
见到孟令窈, 他未等寒暄, 便开门见山道:“孟小姐, 我今日冒昧登门, 是为石坊街那处铺面而来。”
孟令窈眸光微动, 静待下文。
“前日之事,我思来想去, 深觉不妥。净秋那丫头,回去后……”他苦笑一声, 眼中却含着几分宠溺与无奈, “几乎日日堵在我家门口,连我母亲那里都去告了状,说我不讲道理, 欺负她敬重的姐姐。更是将孟小姐在京中如何经营有方、如何见识不凡, 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他顿了顿,目光真诚看着孟令窈, “我虽愚钝, 却也知净秋心性纯良,眼光亦是上佳。她如此维护之人,必有非凡之处。再者, 我也与家中堂弟深谈, 他确实心意未定,知晓了铺子另有人看中,便也主动放弃了。思及此,深感前番反复, 实在有负孟小姐诚意。今日特来,是想问孟小姐,那石坊街的铺面,您是否……还愿意接手?”
峰回路转!钱掌柜在一旁听得几乎要抚掌叫好,强自按捺住激动,偏头看向孟令窈,等待她答复。
孟令窈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王公子言重了。既是如此,那铺面我自然还是想要的。”
“好!”王黎似松了口气,随即又道,“为表歉意,我愿在原谈妥的价格上,再让一成。权当是给孟小姐添些麻烦的补偿,也望能弥补些许耽搁的损失。”
让利一成!
这绝非小数目。钱掌柜眼中精光一闪,心中飞快盘算着省下的银子能做多少事。
孟令窈定定看着王黎。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甚至不惜自损利益。理由也冠冕堂皇——为了安抚幼妹,也为了弥补自己的失信。
滴水不漏,合情合理。
可正是太过完美,才显出不同寻常。那日在谢府花园中,他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避嫌时过分规矩的姿态,此刻又这般慷慨地主动让利……
“王公子如此诚意,我若再推辞,倒显得矫情了。”孟令窈展颜,笑容无可挑剔,“如此,便多谢王公子成全。也请代我多谢净秋妹妹仗义执言。”
王黎见她应下,眼中也露出笑意,“孟小姐爽快。后续事宜,我会与牙人交割清楚,尽快办妥地契文书,绝不会再耽搁孟小姐的大事。”
事情总算尘埃落定。送走王黎,钱掌柜终于长舒一口气,抚着胸口,“阿弥陀佛,终于成了!不过……”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些,“小姐,老朽活了这把年纪,别的本事没有,看人还是有两分眼力的。这位王公子,看小姐您的眼神……怕是不太一般哪。”
孟令窈正提壶斟茶,碧绿茶汤划出一道平稳细流注入青瓷盏。她动作未有半分凝滞,只待茶汤满七分时方抬眸,“钱掌柜多虑了。”
“君子论迹不论心。”她放下茶壶,目光掠过临街窗棂,投向逐渐喧嚣的金陵街市。
“他今日让出的利,省下的银子,便是实实在在的好‘迹’。”
至于这“迹”的源头藏着何种心思,揣着何等算计——
她端起茶盏,轻轻一吹。
“旁的,无需在意。”-
大理寺的烛火日日都要燃到三更,近来更是有燃至天明的趋势。
“大人,”岳蒙捧着刚从刑部移交过来的几份卷宗,步入裴序的官廨,扫了眼案上烛台,道:“烛火快燃尽了。”
“嗯。”案桌后的身影动了动,裴序掀起眼帘,“放下吧。”
岳蒙觑了眼他的脸色,放下卷宗,默默咽下了喉间未说出口的“我也快燃尽了”。
“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岳蒙连忙点头,放下卷宗,无意间瞧见案头镇纸下压着的一页信笺边角。字迹娟秀却隐带筋骨,不似出自大人之手,倒有些像……那位已离京月余的孟小姐的笔迹?
他不敢多看,赶紧垂首,“大人也早些安歇。”
退出时,眼角余光瞥见大人重新拾起那张纸,手指极轻地拂过字迹,那冷峻的侧颜在黯淡天光下,竟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
这感觉并非第一次了,岳蒙记得前日回禀一则发生于丹阳的命案时,大人盘问案发地点周边细节之详尽,远超常情,末了还问了句,近日金陵城内可还安稳?
问罢,他自己都觉得不对,收了声让岳蒙自去忙。岳蒙多年历练,还是回了句,“近日未曾听闻金陵上报的案件。”
裴序“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退出官廨,岳蒙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连带着骨头噼里啪啦作响。沈小山一脸敬畏地望着他,总觉得他骨头缝里都是机关。
“大人近来瞧着像是心情不大好。”沈小山道。
“连你都发觉了?”岳蒙摸着下巴,叹道:“人之常情。”
“为何?”沈小山迷茫,“大人和孟小姐已然定了亲,那位赵将军也启程去北疆了,该是……没什么烦忧才是。”
“你不知孟小姐去了金陵?”
“知晓。”沈小山点头,“可待她回来日子不就差不多了么?不需多久,他们便可成亲了。”
岳蒙眼睛一亮,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话说得好!下回切记,在大人面前多多提一提!”
沈小山懵里懵懂点了几下脑袋。
待到三更鼓响,裴序方回了静观院。淡月匆匆迎上来,面带喜色,“大人,有一封张先生的信。”
伸手接过时,淡月敏锐觉察到,大人素来平稳的手,有几乎难以察觉的一丝迟滞。
他默默垂首,退了下去。
裴序拆开火漆,抽出里头的信。厚厚一叠,远比先前她寄来的分量厚重。
字迹是张先生一贯的工整老练,内容亦是详实。金陵官场几处微妙动向,漕帮码头近况……这些都是公事。然而字里行间,张先生不经意嵌入的只言片语,却如投入寒潭的石子,在裴序看似平静的面容下激起层层暗涌。
“……孟小姐甫至金陵,即与谢家小女净秋交好,亲如姊妹。小姐待谢净秋甚厚,为其特制香露,谢净秋欣喜若狂,视为珍宝……”
“……聚香楼铺面一事,颇费周折。初始房主临时反悔,拒售于小姐。后查明房主乃王家公子王黎。”
裴序目光在“王黎”二字上停留了一瞬。
信继续向下,“……王公子最初以承诺堂弟为由婉拒。小姐处事极是爽利,当即了断,并无半分纠缠……某本欲提出大人在金陵的铺面,然两日后事出反转,王公子亲自登门拜访,态度转圜,不仅同意转售,且愿主动让利一成,道是‘敬重小姐为人’并感念净秋小姐一番‘仗义执言’。最终交易定于画舫斋……”
“……王公子借谢净秋之名,数次约见小姐,小姐不堪其扰,赴会一次。”
视线在“特制香露”“敬重小姐为人”“数次约见”几个字眼上缓缓滑过。裴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着信纸边缘的指尖略微收紧,透出一种玉器般的冷硬。
他手头仅有一封来自孟令窈的信,是她初到金陵时寄回的,只言一路顺遂,平安抵达,信中散着几片枯黄的柳叶,道是金陵的柳。后续大抵是忙于琐事,再无音讯。
偶遇孟少卿时,裴序稍作试探,得知孟府也只得了一封信,内容比他的多上一些。
孟少卿小声嘟囔,“怕是心都玩野了”。
他反倒宽慰了一番,言她初到金陵,诸事繁杂,总要理顺了才好报喜。更兼,京城风雨欲来,她不在,未必不是件好事。
后半句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但孟少卿听见了,深深看了裴序一眼,难得给了他一点好脸色。
裴序如此宽慰孟少卿,亦是如此宽慰的自己。
解衣沐浴时,裴序从随身携带的香囊里倒出几片柳叶。为防损毁,他特地寻了京中的老师傅,用几近透明的药蜡封存,才将这几片跨越千里的叶子完好无损地保留至今。
一一看过,他小心翼翼放了回去。
烛火昏黄摇曳。裴序沐浴毕,只着了雪白中衣。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轻响。他挽起右臂袖口。手臂线条流畅而蕴藏力量,烛光下,两道伤痕沿着小臂内侧向上延伸。
因祛疤膏涂的不够及时,到底留下了一点痕迹。
一道浅些,边缘几近平滑,只余一线比肤色更浅的白。
另一道则狰狞得多,在臂弯之上寸许,赫然一个菱形的、边缘略深的伤疤。
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方才冷水沐浴过后的凉意,缓缓覆上那道伤痕。他目光落在上面,深邃幽暗,仿佛穿透时光的阻隔,又看见了她那双泛着湿意的眼眸。
指尖缓慢而用力地摩挲着,明明早已愈合,此刻却好似仍旧跳动着热意,疼痛从沉睡的皮肉下隐隐泛起,不断蔓延。
许久。他俯下身,唇瓣温热,如一片轻柔的羽毛,轻轻碰了碰伤痕。
气息拂过肌肤,比初生的柳叶脉络更柔软细腻。
窗外,更深露更重——
作者有话说:为什么要冷水沐浴呢?好难猜啊[垂耳兔头]
第84章 九小姐 日前已托请她为我们的喜服再添……
八月廿三, 宜开市。
石坊街靠后的位置,新修的青石门庭之上,“聚香楼”三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未至吉时, 门前便已是车马渐喧, 脂粉香风浮动。
“开张大吉!”
随着钱掌柜一声洪亮的吆喝, 红绸揭落, 宾客盈门。
聚香楼金陵分号正式开门迎客。不同于在京城的低调, 此次开店颇有些张弛有度、扬名立万的意味。
有谢家老爷子背书,加之谢家两位小姐的全力支持和频频露脸, 聚香楼甫一开业,便已带上了几分世家背景的贵气, 不容小觑。更遑论先前在京城的赫赫声名, 经往来金陵的商人、官员之口,早已在闺阁女眷中传开,连圣上都称赞的香成为了最好的金字招牌。
一时间, 聚香楼门庭若市。钱掌柜主事稳重, 伙计热情周到,将京中带来的诸多新巧香方、水粉胭脂展示得淋漓尽致。江南女子素来精致爱美, 这北地名楼的品质和雅致格调, 精准切中了她们的需求。堪称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孟令窈打着算盘,估摸着再努力数年, 就能赶上京城的琳琅阁了。正翻看账目, 忽有伙计报王黎王公子来访道贺。
下了楼,见王黎已在店中,正饶有兴致地欣赏壁架上陈列的各式香料瓶罐。他今日没再穿一身黑,换了件月白色的织锦云纹锦袍, 越发衬得身姿风流,温润如玉,引得店中几位年轻的夫人小姐频频侧目。
“王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孟小姐不必客气,”王黎转身,笑容温煦,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厅堂,“我听闻孟小姐主持新店,红火兴隆,特来恭贺。小姐此番为金陵城带来如此名店雅香,实在令人欣喜。”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紫檀嵌螺钿的狭长扁匣,双手递上,“区区薄礼,聊表心意。恭贺小姐开业之喜。”
孟令窈扫过那明显价值不菲的锦匣,欠身婉拒,“王公子盛情,聚香楼上下铭感五内。然开门纳客,贵府女眷频频惠顾,已是捧场,若再收王公子的大礼,岂非显得贪得无厌了?还请公子收回罢。”
王黎眸中微澜稍纵即逝,从容收回锦匣,笑容不减,“小姐规矩严谨,是我唐突了。”
话锋旋即一转,语气自然,“家中几位婶娘姐妹,极爱小姐楼中的脂粉香露。我今日既来了,总不好空手而返,不知孟小姐可否拨冗为我推荐一二?”
送上门的生意,焉有不做的道理?
孟令窈弯唇,笑得愈发真诚,“自然可以?不知王公子是赠与家中长辈还是姊妹?素日可有什么偏好?”
王黎略一思忖,道:“是……家中小妹,喜清雅淡香。”
孟令窈点头,很快为他挑了合适的香露。
结账时,王黎眉心一跳。
小伙计适时道:“公子眼光真好,这香露用的都是顶顶好的材料,其中有数味都是经由周家商队自西域运来的香料,除了咱们聚香楼,别家您是再也买不到的。”
“原是如此。”王黎微笑颔首,放下了一沓银票。
隔日午后,阳光正好。谢净秋如小尾巴般黏在孟令窈身边,看她调香记账,叽叽喳喳说些趣事。
店里人流如织,一位身着青碧色长裙、气质清冷骄矜的陌生女子,在丫鬟簇拥下步入店中。她面若冷霜,对热情的伙计介绍置若罔闻,只略显挑剔地扫视架上陈列的香品、胭脂,偶尔拿起一件,也不过略作端详便放下,显然并非诚心购买。
她从孟令窈不远处走过时,一缕清冽冷香,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木气息,悄然钻入她鼻端。
孟令窈指尖微顿,不动声色地看向那女子的背影。谢净秋好奇地顺着她视线望去,随即小声嘟囔,“咦,那不是崔九吗?她怎么也来了?”
“崔九?”孟令窈若有所思,“是清河崔氏么?”
“正是!”谢净秋回答:“她是崔氏本宗的小姐,先前一直住在清河,姐姐许是不曾听闻,名叫崔清音。她来金陵姨母家探亲,便是金陵守备袁大人家,住了……快半年了吧。”
“崔小姐貌美动人,气韵不俗,想必在金陵定有诸多公子倾心吧?”
“哪儿呀?”谢净秋撇撇嘴,“她架子可大了,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去,我们金陵的公子闺秀,她都不大屑于来往,我至今连句话都没跟她说上过。她刚来的时候,倒是有不少人献过殷切,她一应皆是不搭理,久而久之,就没人再去了。”
“不过……”小丫头眼珠一转,凑到孟令窈耳边,悄声道:“祖父有一日喝多了酒,我去给他送醒酒汤,无意间瞧见了他的信,似乎崔家有意与裴家结亲,选定的就是这位崔九小姐。”
结果不言而喻,裴家并未应承。
“所以崔家安排了她来金陵,应是有意为她在金陵择一夫婿。”谢净秋捂着嘴偷笑,“我虽未曾见过裴大人,可一看姐姐便知,他眼光是极好的。在我心里,孟姐姐才是最好看的!”
孟令窈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你这嘴……各花入各眼,崔小姐自有她的风姿。不过么……”她拖长调子,“我以为,净秋同样眼光卓群,所言甚是。”
玩笑过后,她神色慢慢淡了下来,目光再次投向店内那道碧色身影。
崔清音……清河崔氏……一个在金陵住了小半年,却自视甚高、鲜少交际的贵女。
王黎口中喜清雅淡香的妹妹。
这二者,竟是同一人么?
昨日推荐给王黎买的香,乃店里师傅新研制的,用料昂贵,因她觉得还有待改进,并没有正式售卖,只得了那一小瓶,故意高价卖给了冤大头王黎。省得他隔三差五上门打扰,不想还有此意外收获。
为何这位崔九小姐,偏偏今日带着这一身香气,来到她的聚香楼?是巧合?是无意?还是……故意为之?
刹那间,孟令窈忆起与裴序闲谈时,她曾缠着他,硬要他讲些查办的案例,不波诡云谲的不听。裴序拗不过,挑挑拣拣说了几件,一路听下来,她发觉许多犯人在作下大案后,都鬼使神差地重返现场。
彼时她问为何?
裴序答道:“他们或是焦虑难安,重回现场是为了确认是否有疏漏;或是初时慌乱而遗漏了关键物证,待冷静后方觉不妥,必须冒险折回清理痕迹;亦或是……”
“为了以旁观者的身份,重新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大抵如同你挥毫泼墨之后,总要退后几步,细细品味一番自己的画作是否完美无缺。”
孟令窈被他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痛斥道:“你才是犯人!”
而此刻,这缕缥缈冷香,便如那个被无意遗落的微小却致命的物证。崔清音带着它重返“现场”。
她是在确认什么?还是在回味什么?
孟令窈牵了牵唇角,收回视线。
她猜,王黎定没有告诉他的好妹妹,这瓶香实则是他被宰,以远超市价的高价购入的。
金陵城公子小姐的纠葛并未在她心中留下多少波澜,近来让她思量再三的,是几封来自京城的家书。
眼看聚香楼的生意井然有序,孟令窈心头渐生归意。依着她原本的计划,再过半月左右,待店中事务安排妥当,便该启程北归了。她长于京城,从未与父母分离这么久,连八月中秋的团圆明月都未能同赏。
那份思念,在不经意碰到贴身带着的荷包时,会愈发浓烈一分,里头放了几片柳叶——和她一样来自京城。
偏偏几分家书,都不动声色劝她且慢。
父母亲的信里劝她难得来一趟江南,莫只顾着忙生意,当玩个尽兴。父亲更是提到他在扬州有一故交,多年未见,让她若得闲,代父去拜访一二。
最让她无法拒绝的,却是裴序的信。他一向惜墨,信上却详述了一事。
“金陵城中有一绣娘,姓刘。昔年乃是宫中绣局女官,手艺冠绝,长公主殿下大婚时的凤冠霞帔便是出自她手。告老还乡后寓居金陵故里,我日前已托请她为我们的喜服再添华彩。你若有心仪之式样、纹饰,不妨亲自与她商议一二。一生之礼,惟愿尽善。”
菘蓝得知此事,还特地去打听了一番,回来兴冲冲告诉孟令窈,金陵城中确实有这么一个绣娘,技艺高超却性情淡泊,先前金陵好些豪富贵族,重金请她出山都被回绝了。
“小姐,这可是大事,咱们得去好好瞧瞧!”
的确是大事,孟令窈向来是连寝衣都要挑花样的,更兀论是喜服了。
可她指尖抚过信笺上的字迹,脸上没有多少喜色,反而掠过一丝更深的不安,仿佛平静水面下,暗礁隐伏。
几人齐齐劝她不急归程,这未免太过一致。父母亲自不必说,裴序临走那日还巴巴地来送了行,以他的性情,断不会为了一件喜服就让她在外多耽搁。
她读着一封封口吻随意的信笺,隐约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感。
这平静之下,究竟酝酿着何等的风暴?
她折起信纸,起身,“咱们去寻张先生。”——
作者有话说:谢谢所有投出营养液的宝宝[比心]
第85章 “英雄救美” 此乃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兆……
孟令窈自来了金陵, 得谢家庇佑,除了先前寻铺面遇了些波折,堪称一帆风顺, 因而张先生便一直独居在院中, 每日喝喝茶, 偶尔出门听听戏, 仿佛真的只是个船上解闷的说书先生。
小院里, 茶香袅袅。
孟令窈屏退左右,将心中疑虑和盘托出, “张先生,京中……近来可有何不寻常处?”
张先生放下茶盏, 沉吟片刻, 忽然抬手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声音压得极低,“孟小姐可知, 这天上的云, 近来变幻得格外厉害?院中池鱼,也较往日沉潜多时。此乃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兆——”
天子年事渐高, 储君之位悬而未决。二皇子与三皇子明争暗斗,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京城此时,正值多事之秋。
“风雨欲来?”孟令窈若有所思,“是……朝堂有变?”
张先生颔首, 目露赞许, “天威难测,局势未明。令尊大人身处太常寺,虽司礼乐祭祀,然一旦朝局动荡, 亦难免波及。至于裴家,大人简在帝心,又执掌大理寺,直面刑狱,更是风口浪尖之上的人物。”
“令尊令堂与大人皆信嘱小姐莫急归程,实为一片苦心。此时京城,恰似一张拉满的弓弦,牵一发恐动全身。小姐暂居江南,远离漩涡,于您自身,于牵挂您的人,皆是避祸之道。”
孟令窈默然良久。胸中归思与忧心交织,如藤蔓纠缠。她望向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无意识地轻轻捏了捏腰间那个装着柳叶的小小香囊。
片刻后,她抬起眼,眸光清澈锐利,“先生明言,我心已了然。只是……裴大人当真只遣了先生一人随行吗?”
张先生闻言,脸上的凝重似乎被这一问冲淡了一丝。他捋了捋胡须,露出一抹平和笑意,未置一词。
且不论千里之外的京城如何暗潮涌动,此时的金陵犹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中。
王黎很有些家底,高昂的香露也只换得了片刻清静。没两日,他便再度登门,总有新的由头——“妹妹喜欢上次的‘秋棠’,再订几盒”“伯母新得了一身好缎子,想配些新香粉”“府中书房想换一种安神香”等等,频繁往来聚香楼。
他但凡打着家中女眷的旗号,孟令窈便做不知,从容应对,服务尽善尽美,货物包装、搭配细节上都无不周到体贴。
但只要王黎话头稍有越界,她便不动声色地将话题重新拽回到香料、配方、使用心得上,绝不言半点私情。
王黎心中那份挫败感和探究欲,如同秋雨滋养后的金桂,愈发繁盛。他送去的任何礼物,从昂贵的端砚、珍贵的瓷瓶,到不起眼却意趣风雅的玩石小品,皆被如数奉还,理由无不正当,无功不受禄、不纳私礼、物件贵重不敢私藏云云。
她像一个永远封存完好的玉匣,散发着诱人的温润光泽,却无法真正开启。
他这番心思,在偶尔与崔清音见面时,便带出了几分难掩的浮躁。
“黎郎,先前不是说那孟令窈已然意动?”崔清音搅弄着一碗冰糖雪梨,问道:“怎的如今看你这模样,倒像是……还未见效?”
她近日听闻聚香楼声名鹊起,连带孟令窈的美名也传遍了金陵,心头那根刺又深了几分。
王黎不愿在心上人面前落了面子,强自辩解,“她实在狡猾,性情反复。”
崔清音眼中飞快掠过一丝阴霾,“若非她有些手段,怎能在京中搅得我家天翻地覆?”
“黎郎可莫要着了她的道。”她抬眸,目光盈盈看向王黎,眼神似嗔非嗔,“素馨县主的信中特地说了,孟令窈一贯擅长的就是这等‘欲拒还迎’‘若即若离’的把戏。她如今这般姿态,不过是还没试出你的深浅,又或是故作清高,放不下她未来大理寺少卿夫人的身份架子罢了。你可千万把持住,别被她那副假清高的模样给诓骗了去。”
她说着,纤纤玉指轻轻覆在王黎手背上,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为了我,为了崔家的颜面,黎郎你……再试她一试?姨母过几日便要设蟹宴,帖子也下给她了……不正是机会么?”
王黎极爱崔清音在外人面前皆是冷若冰霜,唯独在他面前露出这番小女儿姿态,心中那点异样的躁动瞬间压了下去,他点点头,“嗯,我自有分寸。九儿放心。”
金陵的秋意一层深过一层,满城桂子飘香时,孟令窈接到了金陵守备袁大人家的帖子,请她赴宴。
袁大人的夫人,素爱风雅,其主办的赏菊食蟹宴是城中一等一的雅集。
这日,秋高气爽,袁府城郊别院桂馥菊黄,宾客云集。孟令窈应邀赴宴,她自己便是聚香楼的活招牌,衣着打扮无一不细致,对镜检查妆容前,她略一思索,在眉心又添了一朵花钿。
袁府宴上,孟令窈见着了阔别数日的谢成玉,两人并肩倚在水榭雕栏旁,远眺着庭院中绚烂的各色名菊。
“真是十里不同天,”孟令窈叹道:“这时候京城早是西风萧瑟,父亲书房的炭盆怕是都烧起来了。金陵却是这般,秋意姗姗而来,霜枫尚不及红透。”
“且珍惜还能穿秋装的日子吧。”谢成玉很有经验,“过不了几日,金陵就该穿裘衣了。”
“?”
孟令窈眉梢轻挑,“还好,总算在穿裘衣前,见到了大忙人谢小姐。还以为谢小姐一入金陵城便似游鱼入海,再也寻不着了。”
“我这不是看孟掌柜有的是人陪,”谢成玉嬉笑,眼尾瞥了一下远处正与人寒暄的王黎,“护花使者常伴左右,哪里还需要我来凑趣添热灶?便知趣地不去扰你清静罢了。”
孟令窈嗤笑一声,从手边挑了支瑶台玉凤,抬手,簪入谢成玉的发髻,“谁知是护花还是……折花?”
瑶台玉凤颜色洁净,花瓣犹如宝石般莹润,簪在谢成玉一头墨发上,恰到好处中和了她身上的浓烈色彩,透出几分不染尘埃的高洁。
谢净秋瞧得眼热,巴巴地望着孟令窈,“姐姐,我也想要。”
“好。”
孟令窈自是无有不应,选了花型更小些的雪海,簪在谢净秋头上,又添了几分灵动。
几位年轻小姐簇拥在一处,风姿各异,比满庭花朵更鲜亮动人。
不多时,府中仆役端上蟹盘,热气腾腾。肥硕的大闸蟹,蟹壳澄红,蟹膏金黄。丫鬟们手持精巧银制蟹八件,为贵客们剔膏剥肉,动作熟稔。连盛放蟹肉的盘子都一应是玛瑙制成。席间气氛渐暖,劝酒谈笑,其乐融融。
袁夫人兴致颇高,尝了一口丰腴的蟹黄,朝管家颔首。几件特制的莲花状银熏炉很快被安置于席间,袅袅烟气升起,一股清雅甜润的金桂幽香,混合着甘醇微苦的菊韵,悠然而至,恰如其分地化开了蟹黄的浓腻,更与庭中秋色、席间笑语浑然一体。香气一起,便引来一片赞叹。
“好香!”立刻有夫人由衷赞叹,“这味道别致,正合时宜!”
袁夫人笑吟吟地看向孟令窈所坐方向,“说来,这‘金桂醉菊’还是孟小姐推荐的。果然不同凡响。”
众人目光顿时聚焦而来,审视、好奇、探究皆有。
孟令窈起身,欠身一礼,“夫人谬赞。不过是令窈分内之事,能以此香为夫人及诸位添一份雅兴,实乃幸事。”
席间,一席嫣红遍地金罗裙的崔清音,面如寒霜。她看了眼身旁的表妹袁小姐,轻声道:“今日分明是姨母的宴席,哪里轮得到她一个京城来的外人出风头,可真是……越俎代庖。”
袁小姐果然撇了撇嘴,扬起了声,“孟小姐果真不负盛名。我早听闻您在京中便是香道翘楚,连宫里的贵人都视若珍宝,如今到了金陵,更显得出类拔萃了!孟小姐这一双巧手慧眼,不知可能也替我们瞧瞧?”
她刻意停顿,笑盈盈地环视席上诸位,“大家戴着的香囊,用的头油花粉,可都入得了您的眼?也好让我们这些乡野俗人开开眼,见识见识京城顶尖的眼光?”
这话一出,席间霎时安静下来。
原本还在赞叹香气、品尝蟹黄的夫人小姐们,动作皆是一顿,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香囊或发簪,神色微妙。
袁小姐这话何其刁钻!
让孟令窈当众品评在座女眷的心爱之物?说谁的好,说谁的次?无论她说什么,都是得罪一大片人。轻则当众难堪,重则得罪全城贵眷。分明是要让孟令窈在聚香楼将将立足之际,成为金陵贵妇圈的公敌。
王黎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看向众人视线汇聚处的女子,预备着若她面露难色,便立即出言解围——这本是崔清音给他安排的“英雄救美”戏码。
可他毕竟与孟令窈打了这些天的交道,心知肚明,这位孟小姐绝非头脑空空、拙口钝腮之人。
他隐有预感,她们的计划,兴许不会一帆风顺——
作者有话说:上班的周日,来一章提提神吧[加油]
以及又到了吃大闸蟹的季节,住大家都能吃到好吃的大闸蟹(吸溜——)
第86章 惊魂 孟令窈只感到一股冰冷的审视和瞬……
果然, 孟令窈脸上笑容纹丝不动,甚至眼神都未乱上一分。她从容起身,对着袁小姐方向微一欠身, “袁小姐说笑了。在座诸位夫人小姐随身佩带之物, 皆是慧心巧思, 各具风华。我微末技艺, 不过是略通草木香性, 粗知调配之法,岂敢在满座清流雅望的慧眼面前妄加品评?那可真真是班门弄斧、徒增笑谈了。”
她话锋适时一换, 看向庭中盛放的秋菊,“今日蒙袁夫人设此蟹菊雅宴, 天时地利人和皆备, 已然香意满园。要说起这秋日宴饮的香道搭配,我倒有些浅见,愿与诸位切磋一二。”
“哦?孟小姐请讲。” 袁夫人立即接了话, 眼神不轻不重地睨了小女儿一眼。
袁小姐还是梗着脖子, 不过到底偏过头,没敢同母亲对视。
孟令窈含笑点头, 娓娓道来, “菊花性微寒,蟹肉鲜甜性亦偏寒凉,寒重则易损脾胃, 故需以‘温中通络’之气调和。恰似诸位席上配备的姜醋, 取其辛温导引。香料调配亦是此理。一味追求香氛浓烈,易夺菊蟹本味,喧宾夺主。一味清寒,又失之氛围相契。”
“袁夫人点此‘金桂醉菊’, 妙在取金桂之丰润为基,融菊韵之清苦为格,再佐以一味暖而蕴藉的降真木香调和,三者相济,方得香气清冽醒神又不失温润持重,正宜秋日宴饮之乐。”
话音未落,席间便响起一片赞赏之声。
“原来如此讲究。”
“这调配之法果真高明!”
“袁夫人思虑周全,又得孟小姐灵慧通透,才得今日雅宴。”
原本因袁小姐而生的尴尬荡然无存,众人看孟令窈的目光已带上了真切的欣赏。袁小姐鼻尖动了动,悄悄用力吸了几口香,不情不愿地嘟囔,“还真有几分本事……”
崔清音手中帕子捏得死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今日本想让孟令窈出丑,谁知弄巧成拙,反令其大放光彩。
这女人……这女人,好手段!难怪引得裴序亦是动情。
王黎的目光更是牢牢锁在孟令窈身上,他清晰地看见,她眉心那朵花钿,在日光下隐约泛着细碎金斑,仿佛整个宴席的光彩都汇于她一人之身,让人移不开眼。
他握着酒杯,几乎忘了转动,杯中酒漾起微澜。
宴至中旬,气氛愈发热烈。夫人小姐们再是吴侬软语,也听得孟令窈头发晕了,她借口更衣暂离席间,见菘蓝正躲在侧边与一只螃蟹奋斗得起劲,便没有叫她,跟着袁府的小丫鬟离开。
行至一处僻静的月洞门附近时,一个衣着更精致些的大丫鬟忽然叫住了人,“你,快些过来,夫人有急事。”
小丫鬟迟疑,“姐姐,我正要带客人去歇息。”
“夫人有令,你岂敢不从?”大丫鬟冷冷看她一眼,随即朝孟令窈行礼,“这位小姐,您沿此路直走到头右拐,便是女眷的休憩之所了。这会儿府中有急事,请恕招待不周。”
小丫鬟眼泪汪汪的,孟令窈也懒得计较,点了下头,自顾自朝前走。
依着丫鬟所言右拐过后,迎面匆匆走来几个身着袁府家丁服饰的男子,合力抬着一个约三尺长、一尺宽的狭长木箱。那箱子看似不大,但几人抬得小心翼翼,步履沉重,显见分量不轻。
孟令窈本无意关注,但就在错身而过的一刹那,她的目光被几个不同寻常的细节牢牢吸引。
这几人皆是身材魁梧,步伐稳健,抬箱时步伐节奏出奇得一致。孟令窈幼时也随外祖父在军中见过些场面,这样的步调,非经严格的统一训练不可出。
经过时,箱盖因调整角度而微微松动,露出一条缝隙,一丝微弱的纸张霉味混着陈年墨迹的味道飘了出来。
这气息孟令窈太熟悉了,那是长期封存、年代久远的古卷或老契才有的独特气味,与父亲珍藏的古籍残卷气息极其相似。
她下意识在那箱子缝隙和几个抬箱人身上多停留了短短一瞬,目光犹带着探究。
就是这寻常人或许完全不会在意的凝视,却被前方领头抬箱的那个男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目光警觉,宛如淬毒的冷箭,猛地射向孟令窈。
那一刹那的眼神交汇,孟令窈只感到一股冰冷的审视和瞬间升腾起的浓重警惕,还有……杀气!
领头男子脚步一顿,看似无意地用身体半挡了一下孟令窈看向箱子的视线。同时,他微不可察地朝身边同伴侧了侧下巴。
侧边几个抬箱的男子动作停滞,眼神飞快交换,气氛骤然降至冰点。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顷刻间在狭窄的步道上弥漫开来。
最靠近孟令窈的男子,手肘微微曲起,似乎在袍袖下做了一个预备某种动作的姿态。
孟令窈心跳骤然漏跳一拍,随即剧烈地撞击胸腔。
她被盯上了!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她脑中飞快计算起逃离路线和呼喊的可能性——身后的路空旷,但她衣着繁复势必跑不快,呼喊声能否及时引来护卫?而眼前这几个显然是悍卒的家伙,绝不会给她机会!
电光火石间,她已做出了决断。
恐惧被强行压下,代之以一股近乎冷酷的镇定。她背脊挺直,腰肢微微下沉,右手悄无声息缩进了宽大的袖笼深处,指尖已然触碰到了冰冷的刀柄。
哪怕能抵挡一瞬也好!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带着几分关切的声音从路的另一头响起——
“孟小姐,你怎么走到此处了?”
是王黎。
他从路口转出,快步走了过来。脸上是惯有的温和笑容,目光在孟令窈和那几个抬箱的家丁身上打了个转。
家丁们显然认识他,动作一僵,身上的煞气迅速收敛、隐去,变回了低眉顺眼的奴仆模样。领头男子反应最快,对着王黎微微躬身,“王公子。”
“你们这是抬的什么?这般重?”王黎仿佛随意地问了一句,目光也扫了一眼那樟木箱子。
领头男子立刻恭敬回道:“回公子话,老爷吩咐,把书房里这些年积存的旧文书、老卷宗挪到内库房去整理。都是些陈年纸张,死沉死沉的。”他答得滴水不漏,语气平常。
王黎点点头,并未多问什么。他转向孟令窈,温声道:“孟小姐,此处已近袁守备府内重地,若无主家引领或允准,贸然过来,怕是不合规矩,也恐惊扰。守备大人素日忙于军务,军机皆是大事,小姐万不可轻忽。”
孟令窈强压心头惊悸,背心早已渗出一层冷汗,袖中紧握匕首的手却丝毫未放松。她脸上迅速浮起一层红晕,眼中恰到好处地浮现些许茫然和歉意。
侧身,完全挡住了袖中匕首的轮廓,她对着王黎深深一福礼,声音透着酒后微醺的轻颤,“王公子见谅。方才席间,我多饮了几杯桂花酿,本想出来透透气,不想袁府庭院曲径通幽,九转回环,实在精美。”
素手扶了扶额,秀眉微蹙,连带眉心花钿亦是泛起褶皱,她脸上羞意更甚,“我一时迷醉其间,不慎迷失了方向……若非公子及时提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这幅柔弱无依的模样是王黎此前从未见过的,与先前在众人面前的从容不迫几乎成了红与白鲜明的两端。
像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拨弄了他的心弦,王黎下意识放轻了声音,问道:“怎会无人引路?”
孟令窈微垂眼帘,“原是有的,只是走到半路,小丫鬟被人唤走,说夫人那边急需。夫人之事不能耽搁,我便让她们为我指了个大致方向……不想,竟是走岔了。”
王黎听罢,眼神闪动。他望了望那几个还杵在原地的家丁,又看了看那封得严严实实的箱子,思及孟令窈口中被忽然唤走的小丫鬟,霎时间明白了一切,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知晓崔清音不喜孟令窈,女儿家的事情,他得闲遂她的意,捉弄一番也就罢了,没想到,她竟然想要了她的命!
崔家近来正与袁守备合作处理一批极为敏感的东西,王家盘踞金陵已久,他自然有所耳闻,细节虽不清楚,但崔清音曾不经意间提到过“事关百年大计”“需要找最可靠的人处理”……
这样的禁忌,外人若瞥见一星半点,这些人必然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可孟小姐何其无辜?
他迅速收敛了所有情绪,勉强对孟令窈挤出个安抚的笑容,“原来如此。既是意外,孟小姐何错之有?”视线转向几个低头不语的“家丁”,声音冷了几分,“还不去做你们的事?杵在这里挡道吗!”
“是,王公子。”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领头男子率先动身,其余几人紧随其后,步伐稳健地转向内院更深的方向,很快消失在幽深花木中。
见几人离去,王黎暗自松了口气,转向孟令窈,温声道:“孟小姐受惊了,此处风大景偏,小姐还是随我回主宴吧。”他伸出手,示意引路的方向。
“有劳王公子。” 孟令窈垂眸致谢,姿态温顺。她随王黎同行,神态逐渐恢复如常。
“方才席间,孟小姐应对自如,风采灼灼……着实令人叹服。”
“王公子过誉了,不过是分内之事,不愿辜负袁夫人一片盛情罢了。”孟令窈口中应着王黎的搭话,眼角余光不断扫视一路行来经过的景物。
平安回到宴席,她端起一杯微凉的菊花茶一口饮尽,清雅的菊香终于稍稍驱散了肺腑间残留的血腥气。她与众人谈笑自若,连对那频频投来注视的崔九小姐,也举杯回以浅笑。
结束宴席,孟令窈回到聚香楼,顾不得休息,忙对苍靛道:“速请张先生过来,就说我新得了一种安神助眠的配方,想请他品鉴一二。” 这是急事会面的暗号。
张先生很快赶到。
孟令窈神色凝重,抬眼看他,“烦请张先生代为联络,我有一事要查明,需得借用少卿的侍卫。”顿了顿,她补充道:“要身手好的。”——
作者有话说:王黎:就吃反差这一口[狗头叼玫瑰]
存稿里小情侣已经结束异地恋了,但是大家还得再等等哦,保证过节让大家吃口好的[可怜](开始画饼ing)
第87章 京城之变 雁行啊雁行,我看你是‘一日……
栖鸾殿。
殿中一派暖香熏融, 全不见秋日萧瑟。
德妃近来春风得意,二皇子频频受圣上褒扬,郑尚书又将几桩差事都办得漂亮, 乃至圣上在朝会上直称“肱股之臣”。消息传入德妃耳中, 看平日颇不顺眼的儿媳郑瑜, 眼神也缓了两分。
她接过郑瑜奉上的雨前龙井, 茶盏温热, 细瓷莹润。目光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短暂停留,嘴角的笑意便淡了些, “英儿近来得力,圣心甚悦。府里上下都要稳妥才好。倒是你这肚子……需得再尽心些。凤子龙孙, 乃皇家福泽根基。”
郑瑜垂首应了, “母妃教训的是,儿臣省得。”
浅浅品了口茶,德妃放下茶盏, 素手拈起一粒蜜饯, 语气愈发漫不经意,“你身为正室, 胸襟不可狭隘。若实在需时, 便该早些为英儿择选良家淑女入府,开枝散叶亦是助益。”
她顿了顿,掀起眼皮, 掠过郑瑜低垂的眉眼, “英儿日后前程远大,子嗣昌盛才是根本。”
郑瑜眼帘低垂,袖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依旧温顺, “是,儿臣明白。”
德妃满意颔首,正要再训两句,殿外忽然传来惊惶失措的呼喊,小太监连滚带爬跌进殿中,面色惨白如纸,涕泪横流,“娘娘!娘娘!不好了!二殿下、二殿下在猎场坠马,伤势极重!”
“哐当——”
德妃手中的蜜饯碟应声落地。她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猛地站起,身躯晃了晃,眼前一黑,直直向后栽倒。
“母妃!”郑瑜一声惊呼。
猎场之事很快传遍京城,两位皇子陪同圣上游猎,二皇子为追逐一只母鹿孤身闯进林中,不料马匹受惊,他坠马生生摔断了腿。
太医院院判顶着宫中几位主子的注视,战战兢兢下了论断,二皇子殿下右腿伤势太重,即便痊愈,日后也恐将不良于行。
德妃闻言当场昏死过去。圣上震怒,猎场上下尽皆受到严厉惩罚,又令大理寺彻查此事。
暮色笼罩着威严宫阙,夕阳余晖将宫墙抹上一层浓重血色。大理寺卿与裴序一前一后,踏出宫门。
大理寺卿已年近六旬,鬓发皆白,久不亲理刑狱之事,此刻眉宇间难掩忧虑。他放缓脚步,与裴序并肩而行,“雁行,陛下震怒如山,三日之期……紧哪。此事……你心中可有计较?”
二皇子出事,嫌疑最大的毫无疑问是三皇子,可那毕竟是位皇子,还是眼下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
查不到他身上还好,如若真的查上了……那便是进退两难。
裴序侧脸在暮光中显得有些冷硬,回答一丝不苟,“寺卿大人。坠马现场业已封锁,人证、物证尚在搜罗盘查。一切推断皆为时过早。未得实证之前,雁行不敢妄下定论。”
大理寺卿喟叹一声,不再多言,只点点头,“陛下所托,重若千钧。雁行,你办案素来明察秋毫,然此案不同寻常,望……好自为之。”
裴序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
三日之期如弹指。猎场被翻了个底朝天,所有涉事人证被反复推问,几近崩溃。无数繁杂、指向不明的线索,在裴序手中都渐渐有了清晰的脉络。证据最终指向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查出来了?”皇帝对自己的儿子是有诸多挑剔不满,可那并不意味着他愿意见到儿子变成一个……废人。
思及此,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牵连出眼尾深深的纹路,两鬓斑白的发丝也显出几分苍老。
“回禀陛下,微臣会同大理寺诸僚勘察审问,理清线索,现已查明,此案最有嫌疑之人……是庆王殿下。”裴序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奏报,“二皇子殿下所骑马匹鬃毛及鞍侧沾染特制药粉,可短暂激怒马匹,其所追逐之鹿的奔逃路径上亦洒有鹿哨粉。二者合力,致马匹受惊失足。下药的人是猎场负责清理马匹的仆役,此人曾受庆王殿下恩惠。”
他略一停顿,迎上皇帝的目光,道:“庆王殿下自世子离世后,悲痛欲绝,常于府中哀叹血脉断绝。其心腹供认不讳,庆王尝有诸多怨怼之言,更言及要陛下亦尝‘血脉重创’‘子嗣伤残’之痛……”
“蠢货!”皇帝满面寒霜,怒极反笑,“这样的人,竟然也曾觊觎过朕的皇位?连做别人的刀子都做不利索!”
事涉皇家密辛,裴序身为臣子,自是不能置喙,他沉默立在那里,眼帘低垂,安静地宛如殿中一尊雕像。
沉默良久,他声音恢复平静,“雁行。”
“臣在。”
“先前……你所奏崔氏与武兴侯府勾结,侵吞矿藏、林土一案……进展如何了?”
裴序心头微凛,不疾不徐道:“回陛下。此案脉络已清。崔氏门生以文墨为刀,或伪造或窃取官府地契、矿藏图录。武兴侯府及其附庸则握兵把权,强夺土地矿山,驱逐良民,常借‘剿匪’‘清荒’之名,行圈地霸占之实,对知情者或反抗者更是动辄以武力镇压,手段酷烈,死伤亦有之。”
皇帝听着,脸色比方才听说庆王之事还要难看百倍。
如果说庆王的蠢行是猝不及防扎了他一刀,那么这两家所为,就是在挖他的根基,夺他万民的膏腴!这已非简单的争权夺利,而是动摇国本!
他那双常年批阅奏章、捻动佛珠的手掌猛地攥紧,指节发出咯咯的响声,强压下心头那焚天煮海的暴怒。他盯着裴序的侧脸,“……证据呢?人赃并在否?”
“还请陛下恕微臣无能……”裴序面上露出自责之色,“二者盘根错节,行事隐秘,与地方豪强亦多有勾连。人证物证常被刻意销毁或隐匿,层层设防。欲将此等巨蠹连根拔起,非有足以定鼎乾坤的关键罪证不可奏功。目前所获……尚不足以将其罪孽昭告于天下。此乃微臣失职,请陛下责罚。”
皇帝最为欣赏的便是他这性子,既有才干又知进退、不贪功、甚至懂得“示弱”。
他面色稍霁,语气也恢复了和缓,“起来吧。”
“沉疴积弊,非朝夕可竟之功。你之所查已足见用心,无须自责。”
裴序立即谢恩,“谢陛下宽宥,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难掩憾色。文武全才,智计卓绝,更难得这份沉稳练达,可惜不是他的儿子、连女婿都不是……
不过是他皇姐的亲侄子,也就是他的亲侄子,差不了太多。
“朕先前好似听闻,”皇帝忽而换了话题, “你那未婚妻近来不在京城,远赴了金陵?”
裴序面上适时露出一丝赧然,宛如冰雪初融,又迅速归于沉稳,“陛下明鉴。确实如此,她喜好香道,唯愿将京中诸多名香传至各地。此去金陵已有两月了。”
“日子记得如此之清,雁行啊雁行,我看你是‘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皇帝看着他那副仿佛被窥见私情窘迫的样子,心中的防备与审视又消减了两分,心情甚至奇异地好转了些。原先他便觉得裴序什么都好,唯独少了些人气,太过无懈可击难免让人心生忌惮。
如今却为儿女情长之事露出些许少年人的羞赧——这远比一个完美的孤臣,更让人放心。
他面上浮现笑容,“少年人意气风发,情之所钟也是常理。孟家家风淳正,养出的女儿也是钟灵毓秀。近日朝事繁杂,否则,朕倒想着让你多休沐几日,也好奔赴金陵,免得你二人分隔两地,徒增相思挂念。”
裴序面上赧然之色更甚,微微垂首,“陛下体恤,臣感激涕零。”
皇帝“嗯”了一声,笑容又多了几分真切,他甚至绕过桌案,以极亲昵的姿态轻轻拍了拍裴序肩膀,“朕是看着你长大的,知晓你的心思,继续办差吧,务必妥当。”
“是。臣谨记圣训,定不负陛下所托。”
沉重的雕花殿门在裴序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殿内浓郁的龙涎余香与帝王居高临下的审视。他沿着汉白玉铺就的漫长宫道一步步向外走去,绯红官袍几乎融为宫墙浓重的阴影。方才面对帝王时的那点赧然与无措,早已在眼底褪尽,恢复成一贯的冷冽与深潭般的平静。
静观院中,裴序坐定,眼帘微阖,将近日诸多事端一一复盘。蓦地,他抬眼,对空无一人的庭院低语了一句,“金陵如何?”
话音未落,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颀长身影从树木阴影中淌了出来,如同墨汁滴入了更深的水面,未引起半分涟漪。
“回大人,”护卫平铺直叙,“小姐数日前曾借张先生之手联络了您遣去金陵的暗卫,言有要事,传来的消息尚未写明缘由,只知小姐安全无虞。”
裴序颔首,眉心微微隆起。
他并不怀疑孟令窈能猜到他不止派了张先生,那一队身手敏捷的暗卫本就是任由她差遣,但到底发生了何事,需要她调用暗卫?-
更深漏残,京城城门紧锁。戍卫的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冲破夜色,直奔紧闭的城门!守城军官厉喝阻拦,张弓搭箭。
马上之人裹在风尘仆仆的斗篷里,猛地勒马。骏马嘶鸣人立而起,他抬起手臂,袖中滑出一枚令牌,光华内敛。与此同时,马鞍侧面的暗纹被眼尖的守将瞥见!
他随即抬手,嘶声下令,“开侧门!快!”
沉重的门闩刚卸下一条缝,那骑手已策马如电,卷着一股冰冷的尘土气息猛地冲入,向着皇城深处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今天的主要任务是,为迎接母亲的生日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加油]
第88章 她不信! 此女命格‘贵不可言’,有凤……
时值深秋, 京城变故犹如巨石投入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终是传到了千里之外的金陵。只是到底隔得远, 不似在皇城根下, 人人自危, 风声鹤唳。到了这秦淮河畔, 反倒像是听了一折话本, 多了几分隔岸观火的评说兴致。
金陵城的说书先生们嗅觉灵敏,紧跟时事, 此刻城里各大茶楼酒肆最炙手可热的谈资,便是两位皇子的风云际变。
聚香楼斜对门的酒楼, 楼下大堂人声鼎沸, 茶香袅袅,二楼雅间内更是座无虚席。
说书先生年约五旬,声音洪亮, 正唾沫横飞, “列位客官,且听今日头等新鲜事!话说那京城里的二皇子殿下, 那可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主!外家是堂堂定国公府, 母亲德妃娘娘又深得圣心,可谓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谁曾想, 秋狝猎场平地起惊雷, 竟……唉……”
惊堂木“啪”地一拍,“马失前蹄,坠于林中!御医断言,此腿怕是难复如初了!”
台下听客唏嘘一片, 有人摇头叹息,有人窃窃私语。
他话锋一转,语调抑扬顿挫,“各位看官莫急,且听老朽再表一表这三皇子殿下。三殿下母家微寒,不过是一个叫不上名号的知县,生母入宫多年熬成了贵人,生下皇子才晋升为嫔。按理说,这样的出身,莫说争储,就是在宫中立足都难。可这三殿下偏偏天赋异禀,自幼便展露出非凡气度……”
孟令窈轻呷了一口茶,眉梢微挑。这说书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诸多宫闱秘史信手拈来,活像是趴在两位皇子床底下听到似的。
“更妙的是,老天爷都照拂!”说书先生神神秘秘道:“他可是结了一门顶顶好的姻缘哪!那武兴侯府的嫡出小姐,自幼便是个有福气的,听闻她幼时随母上香,寺中老和尚一见便说,此女命格‘贵不可言’,有凤舞九天之相!此乃天授之合,岂是凡俗可及?”
孟令窈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茶水轻晃。若不是身在金陵,她真要怀疑这说书先生是赵如萱重金请来的托儿了。
菘蓝悄悄凑到孟令窈耳边,小声问:“小姐,外头传的二皇子伤腿,当真……是三皇子所为吗?”
孟令窈轻轻摇头,随后又微微颔首,看得菘蓝一脸迷茫。
她唇角微勾,声音压得极低,只两人可闻,“我虽不知到底是谁动的手,可以三殿下的心性手段,若真要做,定会清扫得干干净净,叫人抓不住半点把柄。但若说此事纯属意外……”她轻轻摇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那便真是哄三岁稚童了。”
菘蓝更不解,“那……他为何要这样做?岂不是平白惹了一身腥?”
“行险以徼幸。”孟令窈目光飘向窗外喧嚣的街市,声音放得更轻,“三皇子本就势弱,因圣上几分倾斜才有了争储资格。若不趁二皇子势足之前,釜底抽薪,待到尘埃落定之时,便是想行险,也无险可循了。”
菘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孟令窈将杯中残茶饮尽,“走吧,这里太闹了。”
刚走出雅间门扉,便与隔壁出来的一行人迎面撞上。
为首的正是崔清音,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孟令窈清晰地捕捉到对方眼中翻涌的怨毒,以及……一丝藏得并不如何好的得意。
她与崔氏有过节在先,对崔清音的恶意毫不意外。至于那得意……
难道是觉得二皇子出事,三皇子便是板上钉钉的储君,连带着崔家亦有从龙之功了?
且不说三皇子能否坐上那个位置,即便坐上了,又能否容得下外戚势大?
不,大抵等不到储君之位定下,三皇子这门姻亲就已谈不上势大了。
张先生曾言,从金陵到京城,一路快马加鞭,见驿换马,不消十天便能抵达。
算算日子,也快了。
“真巧。”崔清音主动开口,话语夹枪带棒,“这不是聚香楼的孟大小姐么?那日守备府上,孟小姐一番关于香道的高见,我至今记忆犹新。可惜孟小姐众星捧月,我都未曾有机会好好讨教一番。”
孟令窈面容沉静,闻言只露出一个得体的浅笑,“崔九小姐过誉了。不过是班门弄斧,哪里值得讨教。小姐若对香道有兴趣,随时欢迎移步聚香楼。”
崔清音见她这副云淡风轻、像真把“过誉”收下了的模样,心头火起,忍不住冷笑一声,“孟小姐不必自谦。只是不知,裴少卿远在京城,是否知晓他的未婚妻在金陵……如此怡然自得、如鱼得水?”
孟令窈微微讶异,眨了眨眼,“他自然知晓。亦会为我在金陵一切顺遂而高兴。崔小姐此言倒是叫人不解了。”
这副理所应当的姿态激得崔清音胸膛一阵起伏。她上前一步,眼睛死死盯着孟令窈的脸,咬牙斥道:“装模作样!有了裴大人还不够,竟还要在金陵招蜂引蝶,勾三搭四!当真恬不知耻!”
孟令窈歪了歪头,丝毫不恼,脸上困惑之色更浓,“崔九小姐此言何意?”
“王黎。”
崔清音从齿缝里狠狠挤出两个字,恨得心头滴血。
她本欲借王黎玩弄孟令窈,也好挑拨裴序与之的关系,不想这贱人手段高明,竟勾得王黎心思浮动。
她故意设了局,想在守备府中借机给孟令窈一个教训,却被王黎坏了好事。王黎事后还为此大发脾气,暗指她心思恶毒。眼下看着孟令窈这张白嫩的脸,简直恨不得将她的皮撕下来。
“哦?”孟令窈恍然,随即面露急切,“崔九小姐定是误会了!王公子待小姐之心,日月可鉴。这些时日,他在我那小小的聚香楼里,为小姐采买的胭脂香露可从未断过。”
她鼻尖微动,嗅了嗅,微笑道:“便如崔九小姐今日身上所用的‘秋棠’,清冽动人,乃是敝店今秋最顶级的香品之一,价值百金。王公子为博小姐一笑,甘愿一掷千金在所不惜,此等深情,金陵城内谁人不晓?小姐怎能反过来质疑他的心意?”
话音未落,崔清音瞳孔骤缩。
王黎当初送她这香露时明明说的是……是孟令窈与他相识相知,特意割爱赠予!
她日日涂抹,故意在孟令窈面前晃悠,原以为是踩着她的痛处炫耀,不成想……竟是自己巴巴地拿着王黎重金买来的东西,在正主面前卖弄?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关节死死攥住掌心,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喉咙里堵着一口腥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羞辱席卷全身,眼前阵阵发黑。
孟令窈见她摇摇欲坠,生怕再说两句,她真要气晕过去,适时收了口,对着崔清音略一颔首,“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崔九小姐了,先行一步。”
说罢,带着强忍住笑意的菘蓝,步履轻缓地从脸色铁青的崔清音身边飘然而过,步下了茶楼。
崔家这位九小姐,大抵是自小生活在清河故地,那是崔氏的大本营,自然无人敢忤逆她。来了金陵又是守备的亲眷,旁人也多是奉承。这口齿伶俐的本事,着实是欠了些火候。
怕是连京中的赵如萱都不及。
楼下说书人的声音还在追着三皇子“命定贵人”的故事讲得起劲,孟令窈听得想笑。江南的暖阳洒在肩头,将京城的风雨吹散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金陵城,依旧是那个安逸得有些迟钝的锦绣之地。
崔清音怒气冲冲回了府,一进门便将闺房内能砸的东西砸了个遍。
名贵的瓷器、精致的摆设全都化为碎片。她胸口剧烈起伏,想到孟令窈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恨得牙痒痒。
袁小姐刚走到廊下,就被里头传来的器物碎裂声吓了一跳,抬眼便见两个小丫头苍白着脸、战战兢兢立在门外,满地的零碎从门缝里蔓延出来。
“啧,”她撇嘴,嘀咕道:“她又发什么邪风?前两日不是才闹过一回么?”
她身旁大丫鬟早已打听清楚,忙附耳过去,“前两日听闻是与王公子生了些不快。今日是外出散心,撞上了那位京城来的孟小姐,两人言语间……似乎是九小姐吃了亏。”
“哦?”袁小姐闻言耸耸肩,“又碰上了那位?那确实是很难讨得了好去。也不知道是不是京城的小姐们,都这般……能说会道?”
她挥退了门口的丫头,绕过地上碎瓷片,状似关切地安抚了崔清音两句,随即道:“表姐,消消气,后日秋高气爽,几位相熟的姐妹约了去城外的秀崖山登高望远,你也一起吧?”
崔清音兴致不高,立即拒绝了。
袁小姐眼珠一转,凑近低语,“其实是有人私下央我务必请你同去。说有极重要的话要当面同你说,兴许……是前些天的不是要向你赔罪?”
崔清音动作一顿。她想也没想便觉得这“有人”就是王黎,除了他还能是谁?
王黎主动服软?她心中怨气稍平。虽说心里恨他袒护孟令窈,但在金陵这地界,王黎论家世、才貌,的确是数一数二的如意郎君人选,轻易也难再寻一个。她可没忘姨母常在她耳边念叨,崔家与王家联姻大有好处。
权衡利弊,那点子不快似乎暂时压下了。她哼了一声,算是默认应下,“知道了。”
“对了。”袁小姐临走前,崔清音唤住她,“那个小贱人去不去?”
袁小姐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在说孟令窈,随口道:“应是要去的。”
“好,我知晓。你替我安排车马便是。”
袁小姐离去。
崔清音独自一人站在一片狼藉中,脸上恨意慢慢沉淀下来,凝成一种瘆人的阴沉。她踱步到窗边,目光似乎穿透府邸层层叠叠的屋宇,望向城郊秀崖山的方向。
“秋月,”她并未回头,冷声唤来心腹大丫鬟,声音淬着寒意,“后日出行,你亲自去办两件事……”
秀崖山离姨夫新整理好的那处矿口极近,只要安排得当,出个意外再简单不过了。
袁守备夫妇对唯一的独女保护得密不透风,许多腌臜事从不让她知晓。但崔清音不同,她是崔氏嫡系,跟随姨母在两府间走动,耳濡目染间,对姨夫以及崔家在这金陵地界借着“剿匪”“清荒”之名行圈矿、占山之事,早已心知肚明。
她知道哪里是禁区,哪里最容易出事。
孟令窈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她不信!——
作者有话说:袁小姐,邪恶乐子人[狗头]
小情侣下一章结束异地恋耶耶耶,终于写到咯[让我康康]
第89章 白翎如雪 霎时间,血迹喷涌,几滴血珠……
孟令窈接到了王黎的帖子, 邀她前去城外秀崖山登高。
自来了金陵,这等帖子就没有少过,她挑挑拣拣去了一些。历经上次守备府一事, 她近段时间本不欲再外出赴宴。
不想才回绝, 王黎又亲自上门送了一回请帖, “孟小姐来金陵时日尚短, 许是不知秀崖山秋景最是称绝。小姐千里迢迢来了金陵, 若不前去一观,岂非可惜?”
孟令窈眸光微转。先前守备府冲突, 王黎替她解围是实情。且他与崔清音过从甚密,此人或许……能探知些只言片语?
权衡片刻, 她福身应下, “王公子盛情,不敢辜负。”
到了约好的日子,一大早, 门前便是王黎那匹惹眼的马, 身披青毛,身上分布着白色斑点, 细密如星河一般。王黎一身宝蓝锦袍, 立在马边,笑意殷勤,“在下不才, 愿为小姐引路解说。也算……尽尽地主之谊。”理由冠冕堂皇, 姿态谦和有礼。
孟令窈看着门外骏马和王黎那张热切的脸,隐约觉着牙疼。如果说他先前还算是不动声色的引诱,眼下便是毫不收敛了。
只是人来都来了,也不能生生赶走。她礼貌颔首, “王公子实在客气,只是我昨日休息不佳,稍后恐需在马车内歇息片刻,无法听公子讲评。”
王黎忙追问,“孟小姐怎会没有休息好,可是身子不适?”
孟令窈垂眸,浅笑道:“并非如此,只是与城南的刘师傅商讨喜服式样,不小心晚了些时辰。”
“喜服”两字入耳,王黎神色僵了僵,是了,他险些忘了,孟小姐是定了亲的……
不过,只是定亲罢了,又尚未成亲,做不得数。
就是成了亲,又能如何?
思及此,王黎重又挂上笑容,自然接话,“那孟小姐好生休息,在下定不叨扰,待到秀崖山一带,我再与孟小姐仔细介绍。”
孟令窈闻言,微微颔首,果断拉紧了轿帘,不再多言。
山脚下已聚集了不少同来登高的年轻男女,笑语喧阗。见王黎那匹金陵城头一等引人注目的马现身,崔清音正欲上前,不料眼睁睁看见他下马,体贴地替人打起车帘,里头走出的,竟是孟令窈!
她脸上笑容瞬间僵住,阴沉得能滴下水来。转头四顾,欲寻找袁小姐,却发现人早就跑远了,哪里还能寻到。纵是在,她也会满脸无辜,只不过是说了“有人”请崔清音来,又不曾说那个人就是王黎。
怒火烧穿了崔清音的理智,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扯出一个生硬无比的笑。
好,很好,王黎也在。她倒要看看,这一回,他还能不能英雄救美?
孟令窈随着人群上山,目光随意扫过山势,蓦地,在一道岩石裂缝上凝住。
她记得初来金陵的船上,张先生讲解金陵山川地理时曾述,金陵附近的丘陵地带矿产丰富。矿脉有灵,蕴藏矿脉的山体常生诸多异象。
山石异色便是其中之一。
那道岩石裂隙中,正渗出隐约的赭红色。
思及护卫们从守备府中带出来的东西,她不动声色皱了下眉。
那些东西她并未多看,只是从张先生和暗卫首领的只言片语中推测与矿藏有关。
早知道还是该多看几眼……
“孟小姐以为如何?”
话语声打断了孟令窈的思绪,她抬眼,“嗯?”
王黎见她这副懵懂模样,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忽然肉麻起来,沉着嗓子道:“孟小姐,这几位山民说,他们知道一条山间小道,景致远胜主路,还可近距离一观鹰愁涧的瀑布,小姐可愿与我一道前去?”
几个衣衫破旧的山民就站在前头,脸颊消瘦,手掌粗糙、布满细碎的伤口,正不安地搓动着,眼巴巴望着孟令窈。
孟令窈敛眸,问道:“王公子熟知秀崖山景致,先前可曾知道什么小道吗?”
王黎想了想,摇头,“我往来秀崖山数次,确实不曾听闻什么小路。”
“公子有所不知,您身份尊贵,往日里定是走顺畅的大路!”
山民许是怕失了这门难得的生意,急急开口,“这小路是我们兄弟几个寻常上山采摘打猎才探出来的小道,旁人不知。今年年成不好,连着多少天一滴雨都没有,地里的庄稼死绝了,山上的树都快遭人扒光了皮,挣不着银子,我们只好另寻他法,给贵人带路。前头也有贵人走过,都说好!您若也觉得这景致值得,赏个一星半点,也是给我们一条活路。”
几人都面露祈求之色。
王黎哪里耐烦听他说什么地里收成,只听出来是要钱,但他有自己的心思,大路人头攒动,如何方便说话?鸟语花香的山间小道才有情致。
又有意在孟令窈面前显出自己良善大气,便随手丢下一锭银子,“先拿着吧。”随即望着孟令窈,“孟小姐,这些山民依山而居,全靠山乞生,殊为不易,不若随他们去瞧瞧新鲜景致,做一桩善事也好。”
孟令窈略一思忖,点了头。
菘蓝隐约觉得有些不妥,扯了扯小姐衣袖。孟令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她知晓有裴序安排的护卫在暗中保护,此行应是无忧,也想看看这几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几人便脱离了主道,跟着山民走入林深草茂的小径。
小径蜿蜒曲折,两旁古木参天,遮天蔽日。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四周愈发幽深寂静,鸟雀不鸣,只有脚下枯叶碎裂的沙沙声。那瀑布水声似乎就在耳边,却始终无法靠近。奇异的是,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铁锈与泥土混合的奇特味道,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地底深处才有的阴冷潮湿。
孟令窈心中警铃大作。她看向前方山民的背影,出声道:“几位,这路似乎越走越偏了?“
“快到了快到了!“其中一人回头憨厚一笑,那笑容在光线昏暗的林中显得莫名诡异,“再走几步就是了!“
他们又转过一个弯,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片被人工开挖过的山凹地带。
地面坑坑洼洼,到处是挖掘的痕迹,还有一些简陋的木制支架和运土用的筐篓。最显眼的是山凹一侧,有个黑洞洞的洞口,深不见底,洞口周围堆积着新挖出的泥土和碎石。那股铁锈味道正是从洞中飘出。
这哪里是什么风景胜地?分明是个……矿坑!
“到了!“领路的山民脸上憨厚顿失,猛地后退几步,与孟令窈和王黎拉开距离。
四周的树丛、土堆后,“刷刷刷“跳出十余人。他们手中握着的不是什么农具铁锹,而是明晃晃的兵器,刀锋雪亮,在林间斑驳的光影下闪烁着嗜血的寒光。
这些人个个身材魁梧,肌肉贲张,眼神凶狠如狼,为首一个脸上有道狰狞刀疤的男子,手握一柄厚背砍刀,目光森寒,在几人身上扫过,声音嘶哑,“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活腻了敢闯禁地?“
“放肆!“
王黎心中骇然,仍强自上前一步,挡在孟令窈身前,厉声喝道:“大胆!你可知我是谁,金陵王氏王黎,若还要在金陵城苟活,便速速退下!“
他抬出家世,试图震慑。依着王家在金陵的地位,平日里堪称无往不利,今天却失了效用。
那刀疤脸脸上凶悍之色丝毫未变,甚至更添几分狰狞戾气,“呸!老子管你什么王家谢家!私闯者,格杀勿论!“他猛地一挥刀,“弟兄们,都给我剁了。记住,死人才不会说话!“
原来这些人并非袁守备府中那些熟知金陵贵人圈子的家丁护卫,而是专门看护这处见不得光私矿的亡命悍卒。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王家谢家,只知道矿场的秘密高于一切,任何闯入者都必须死!
“动手!“刀疤脸一声令下,几人猛扑上来,直奔要害。
“保护小姐!“几乎同时,林间掠出几道矫健身影,是裴序留下的暗卫。
“铛!“金铁交鸣响彻山林。
暗卫们身手矫健,招式凌厉,但这些矿场守卫人多势众,且招招狠辣,全无顾忌,一招一式都是自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凶狠,绝非一般的江湖好手可比。
在孟令窈动身前,裴序自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挑选暗中随同的护卫各个都是好手,几乎足以应对所有险境。偏偏数日前,他们各自有了别的安排,一些人在守备府中监察动向,一些人疾驰京城报信,留下的人在此番境地下,便显得捉襟见肘。
一名暗卫刚格开一刀,另一把斩马剑已经从侧面狠狠劈来,他勉强侧身闪避,剑锋贴着他的肋骨划过,在劲装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几名暗卫护着孟令窈等人后撤,转瞬就被数人围住。一守卫冷笑一声,劈向吓呆的王黎,暗卫咬牙回救,兵刃相接,他竭力格开了重剑,手臂被剑锋扫了正着。
刀疤脸厚背砍刀势大力沉,压得暗卫连连后退。
忽地,一道刁钻刀光突破防线,直刺孟令窈心口。
“小姐!”菘蓝目眦欲裂,情急之下用身体撞向持刀人手腕,刀尖险之又险地擦过孟令窈衣袖,锋刃却直直撞在菘蓝肩窝。霎时间,血迹喷涌,几滴血珠正溅在孟令窈脸颊上。
她瞳孔剧烈一缩,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血腥味直冲鼻端,几乎让人作呕,她死死咬住舌尖,让疼痛刺激大脑保持清醒,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绝不能慌!一旦慌了,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住手——“
女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刀兵相接的厮杀声,让几个守卫的动作都滞了一瞬。
孟令窈迎着守卫凶狠的目光,心脏疯狂跳动,声音无比冷静,“诸位兴许有所不知,我自京城而来,外祖乃是正三品指挥使,未婚夫是大理寺少卿,我若命丧于此,他们必会倾尽全力追查到底!这藏在山中的私矿,你们以为还瞒得住吗?“
刀疤脸闻言,脸上凶光更盛,但动作微微一顿。其他几个守卫也面面相觑,手中兵器举着,不敢轻易落下。
孟令窈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目光锐利地扫向那几个明显动摇的守卫,“我见诸位身手了得,远胜军中许多悍将,可却沦落至在这深山老林做个不见天日的矿场看守。诸位正值壮年,难道甘心就此埋没吗?”
她一字一句,缓缓道:“我外祖最是爱惜人才,以诸位本领,随我离开,荐入军中,便是搏个参将、千总的出身,又有何难?总好过在此沾满无辜人血,做那见不得光的恶犬!“
守卫中有人不以为然,他们本就不喜军中管理严苛,才愿意领这个差事,也有人明显心动,眼珠不断转动,握刀的手都在抖动。
“小姐快走。“暗卫趁机低声对孟令窈道。
“我不走。”孟令窈摇头,眼神决然,“此地地形复杂,他们是主场,分散逃跑就是死路一条。况且……“她看着眼前为了保护她而浴血奋战的暗卫,“你们为我拼死一战,我岂能独善其身?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山上的人很快会发现我们不见,只有撑下去才有生机!”
暗卫瞳孔微微震颤,握紧了手中兵器。
“别听这娘们鬼话!“刀疤脸率先回过神来,眼中戾气暴涨,“她要是活着出去,第一个杀的就是你们!杀!一个不留!谁敢犹豫,老子先砍了——“
“嗡——“
一道撕裂空气的厉啸破空而来。
噗嗤。
刀疤脸话音戛然而止。
一支白翎箭穿喉而过,将他整个人钉死在身后古树上!
白翎如雪,兀自急颤。
林间一片死寂——
作者有话说:祝大家放假快乐,有没有出去玩呀~
第90章 都是我不好 昏暗中,他的目光在她脸上……
古树上那支颤动的白翎箭, 瞬间冻结了整个矿场。残余的守卫僵硬了一瞬,旋即迅速动身,肩背紧贴在一处, 目光四处扫射, 眼神惊疑不定。
死寂并未持续。
脚步声从矿井方向疾冲而来, 七八个守卫手持兵刃, 杀气腾腾扑入场中, 显然是听到动静赶来支援的矿场守卫。
“他娘的!什……”
领头的壮汉话音未落,又一支白翎箭精准洞穿了他的右肩, 他惨叫倒地,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这雷霆一箭彻底震慑住了新来的守卫。
“何方神圣?”一个守卫色厉内荏地吼着。
裴序从高处一跃而下, 足尖轻点地面, 右手已经抽出腰间长剑。剑身如寒冰映着斑驳天光,衬得他面容愈发沉冷。
他没有回答守卫的话。
也不需要回答。
“在那边!杀了他!”守卫们被同伴的惨状刺激,怒吼着挥刀冲向裴序。
孟令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顾不上欣喜于裴序的出现, 唯余满腔担忧。
她知道裴序文武皆通,但从未见过他真正动手。此时, 隔着四周混乱的人影, 她只看到那守卫手中的刀带着破风声,狠狠劈向裴序头顶,凶悍无比。
裴序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稍稍向左侧身, 气势汹汹的劈砍便落了空。同时, 右手手腕微翻,一道冷光在他身侧轻巧划过。
噗。
血线飙起!
“啊——”那守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大刀脱手飞出,踉跄着退后几步, 右手手腕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如泉涌!
另一人从侧面偷袭,单刀直刺裴序后心。他连头都没回,反手一剑,刺入胸膛,那人来不及反应,便睁着眼睛倒了下去。
太快了,孟令窈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出剑的,只觉得那动作流畅得如同流水,却又带着致命的精准。
几息的功夫,地上已横七竖八躺满了矿场守卫。
坠在后方的人见势不妙,转身欲逃,裴序身形一晃追上,长剑剑柄重重砸在那人后脑。
咚!
那人哼都没哼一声,直接软倒。
孟令窈怔怔望着他,手心冰凉,指尖微颤。她知道他箭术超群,但从未见过他用剑。
因着外祖从武,她自小也是见着舅舅表兄们舞刀弄枪长大的,却也不曾见过如此凌厉的剑。
这不是她曾经见过的高门子弟比试的剑术花招,甚至不是将士们演练的招式。这是经历过真正血腥战场、在生死间打磨出来的纯粹的杀人技!高效、简洁、冷酷无情。
她第一次如此清楚地认识到,她所倾心的这个男人冷淡面容下的另一面——一把开了锋、饮过血的利刃。
王黎瘫坐在地,面如土色。他学过的那些名士剑舞,在真刀真枪的杀伐面前,连花架子都算不上。
直至裴序收了剑,随同而来的侍卫们才匆匆赶到。
“留活口,关节卸了。”
侍卫们迅速将一地守卫制住,干净利落地卸下手脚关节。惨叫声此起彼伏,很快归于寂静。
裴序大步走到孟令窈面前。他身上那股慑人的冷冽气场,在接近她时如同春雪消融。
他半蹲下来,视线迅速扫过她全身,最终落定在她脸上那几抹刺眼的血迹。伸出手,指腹轻柔地蹭了蹭她脸颊,拭去一点干涸的血痂。
“怕吗?”
孟令窈望着裴序近在咫尺的脸,方才强撑的堤防轰然崩塌。委屈、后怕,混杂着菘蓝肩上那片刺目的红,让她鼻子一酸,泪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她摇头,声音不自觉哽咽,“菘蓝……”
“别怕。”裴序目光掠过她怀中的菘蓝,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不会有事。” 他轻轻握了握她紧抓着菘蓝衣襟的手,温暖透过冰凉的指尖传递过去。
一名侍卫快步上前,娴熟地检查菘蓝的伤处,清洗上药后道:“肩窝受创,出血已缓。所幸未触及要害,性命无忧。需包扎静养。”
他抬起头,望向孟令窈,“小姐放心,菘蓝姐姐没事。”
“小山?”
沈小山点头,朝她弯了弯清亮如星的眼睛,随即拎着药箱起身,去为其他受伤的侍卫处理伤口。
许是沈小山太过笃定,孟令窈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舒缓。这一松,积压的疲惫和惊恐如潮水反扑,双腿瞬间软得不听使唤。
“站不起来……”她声音细细的,窘迫地垂下眼,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我背你。”裴序看着眼前发髻散乱,眼眶泛红,脸上还沾着血污和泥土的姑娘,背过身,“上来。”
孟令窈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脖颈。裴序手臂从身后伸来,小心又牢靠地托住她的腿弯,稳稳站起。
孟令窈温顺地将身体靠了上去,脸颊贴在他颈后的衣领上。隔着微凉的衣料,能感觉到他温热的肌肤和稳健有力的脉搏。一股混合着清冽草木香气和硝烟尘土的气息包裹过来。
奇异地,方才弥漫在四周的血腥味都被这气息隔绝开来。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声敲在她心头。
所有的不安、惊惶,都被这坚实有力的背脊承载住了,稳稳地,仿佛能隔绝天地间一切风雨刀剑。
她比他想象得还要轻,柔软得像一朵云栖息在他颈侧,裴序托着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这位公子,”他目光扫过依旧瘫坐在地的王黎,淡声道:“可还能走动?此地不宜久留。”
王黎猛地回过神,看着裴序背着孟令窈的模样,再看看自己满身的狼狈,脸上火辣辣的。他挣扎着爬起来,动作因惊惧而显得格外迟钝,勉强道:“能、能走……”
数年前,他曾于一场宴席上与这位年纪轻轻的大理寺少卿有过一面之缘,至今不曾忘记,而对方,竟是早就忘了他姓甚名谁。
“走。”裴序不再多言,迈开稳健的步伐向山下走去。
先前几个假扮山民的人被侍卫们从林间揪出来,卸了下巴,防止他们自尽或乱嚷,正被押着走在队伍最后。其中一个偷偷抬眼,目光阴鸷,投向孟令窈,手指悄悄探入袖中。就在他眼珠骨碌乱转的刹那——
噗嗤!
一支不知从裴序袖中何处飞出的袖箭,精准地洞穿了那人的脚踝。
“啊——”惨叫声刺破空气。
裴序脚步不停,为免胡茬碰到她脸颊,只略略侧过头,“累了就睡会儿,我在。”
孟令窈没有丝毫睡意,还是轻轻“嗯”了一声,闭上双眼-
下了山,马不停蹄处理好各项事宜后,已然入夜。
裴序起身,脚步微顿,找仆役要了澡豆和剃刀,打理干净自己,才去寻孟令窈。
踏入她在金陵暂居的小院,见正房烛火通明,人却不见。
裴序眉梢微动,朝侧面丫鬟歇息的厢房多走了几步。窗棂内,昏黄烛光跃动,隐约有极轻的人语声传出。
他停下脚步,没有上前,转回了院中。
房内,孟令窈伏在菘蓝床边。
“疼不疼?”她小心翼翼擦拭菘蓝额角的细汗。
菘蓝摇头,嘴唇动了几下,“不…不疼。”
“撒谎,”孟令窈眼圈瞬间红了,“那么长的刀…你真是不要命了,就这么撞上去。”
菘蓝努力扯出笑容,细声细气道:“奴婢怎么都不要紧,小姐没事就好。”
“不许胡说。没有人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
菘蓝没有反驳,只挪了挪头,侧过脸颊,贴上孟令窈放在榻边的手,蹭了蹭,凉意传来,让她感到安稳,“小姐别担心,奴婢真的没事,就是…有些困了。小姐白日也受惊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孟令窈知道医女的药里添了些安神助眠之物。她喉头哽了哽,终究没说破,抬手为菘蓝掖紧被角,“你好好睡,我就在隔壁。”
她又在床边静静坐了一会儿,看着菘蓝的气息渐渐沉缓下来,悄然起身,吹熄了床边烛火,只留下稍远处一盏小小的壁灯,推门走了出去。
夜风微凉,拂在脸上。
她步出厢房,抬头见庭中静静立着一人。清冷的月辉落在他肩头,勾勒出挺拔而安静的身影,正是裴序。
“你怎么来了?”孟令窈微讶,声音还带着一点方才情绪的微哑,走了过去。
裴序闻声转过身。昏暗中,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仔细逡巡,仿佛要确认她完好无损,“怕你睡不着。”他低声说着,伸手拂了拂她颊边一缕散落微乱的发丝,指尖温热,“白日吓坏了。”
孟令窈仰头看他。月色朦胧,映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白日他那般杀伐凌厉,此刻却只披着一身家常衣衫,站在她眼前,为她担忧睡不着这等小事。
她扁了扁嘴,下意识地想要更多的慰藉,“我还以为…是特意想我了才来。”
裴序眸光微深,凝视着她犹带着水汽的眸子,没有丝毫犹豫,坦荡颔首,“兼而有之。”
话音入耳,孟令窈心头微颤,白日所有的惊涛骇浪在触及这方寸月光和眼前之人时,都化作了沉沉的疲惫。
她不再迟疑,上前一步,伸出双臂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身,将脸颊埋进他胸膛,闷闷道:“我也想你了。”
温软的身子投入怀中的刹那,裴序微微一僵,随即抬手,揽住她肩膀,将纤细的身躯全然纳入自己的怀中。
庭中一片静谧,耳畔唯闻她细弱的呼吸。
他沉稳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耳膜,莫名的安心与累积的情绪交织着冲破了堤防。
不知过了多久,裴序清晰地感觉到胸前衣襟处,渐渐氤氲开一片湿凉。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揽在她肩背上的那只手掌,悄然上移,贴在她单薄的脊背上,缓慢地一下下轻抚着,顺着她柔韧的脊骨线条,无声安抚。
怀抱里,细微的啜泣变成了压抑不住的低泣。
孟令窈环抱着他的手收得更紧,脸颊深深埋进他怀里,含糊不清的低语断断续续溢出,“…都是我不好……”——
作者有话说:妹宝不哭,都是我不好[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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