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攀高枝 “人之遇合,岂会在高低,只在……
六月廿一, 崔府门前已被各色华盖马车塞得水泄不通。
大门洞开,管家领着青衣小帽的仆役垂手侍立,满面堆笑地迎着往来宾客。
今日是崔府一年一度的赏荷宴, 亦是京城高门竞相赴会、彰显身份体面的盛会。
孟令窈扶着菘蓝下了马车, 立时便觉一股喧嚣裹着荷香扑面而来。
门内廊下早候着一个面容和气的婢女, 笑吟吟迎上来, “小姐安好, 夫人特地吩咐婢子在此恭候,您这边请。”
一路行去, 但见雕梁画栋,气派非凡。碧波十顷, 白荷亭亭, 粉莲灼灼,微风拂过,清香四溢, 端的是一派富贵清雅的好风光。
水榭临湖而筑, 三面环水,以游廊相连, 早已布好了筵席。
轻纱帐幔隔绝了骄阳, 青砖地上又泼了沁凉的井水,辅以角落摆放的大块冰鉴,水榭内竟比外头凉爽许多。
案上瓷盘里盛着新剥的莲子, 水晶盏盛着冰湃瓜果, 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香气氤氲缭绕,与满池荷风交织一处,清雅宜人。
实在是好大的气派,孟令窈下意识盘算起今日这阵仗要花费多少银两, 心中大略敲了会儿算盘,遂得出一个足以叫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数字。
莫说聚香楼了,便是琳琅阁,也得许多日的进项,才足以覆盖。
她从前思量这些事情算不得多,许是同裴序待久了,不由自主便开始思索,崔氏哪里来的这许多银子?
圣上不曾赏赐,崔五郎领的是个清贵闲差,崔氏摆在明面上的产业也算不得多兴盛,如何能供得起这般花销?
“小姐,请这厢落座。”婢女的声音打断了孟令窈的思绪。
她微微颔首,随即坐下。
果然是“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同裴序混在一起才几日,就习得了这般思虑过剩的坏毛病。
不可不可,女子最忌多思多虑,最伤容颜。
孟令窈一番反思,举起手边茶水,轻抿了一口。
婢女安排的座位视野甚佳,目光所及,主位上端坐一人,是崔夫人。
她身着湘妃色织金宫缎衣裙,发髻光洁,仅簪一支润泽剔透的羊脂白玉凤首衔珠簪,周身不见繁复珠翠。
可在座哪个眼睛不利?一眼便瞧出,那一支簪子便价值千金。
此刻她正含笑与身旁的夫人叙话,举止温雅。
“这赏荷宴的布置,处处见雅意功夫,非数代簪缨难有此底蕴。阖府上下,得姑奶奶这般周全打点,实乃幸事。”
另一位夫人含笑附和,“极是。崔夫人治家有方,于族中更是砥柱。族中大小事宜,哪一桩不需夫人费心周全?持家育人,提携后辈,实为我等楷模。”
崔夫人唇角噙着一丝矜持笑意,“诸位过誉了。娘家之事,不敢不尽心,只求不负兄长族老所托,不负家中晚辈的信赖罢了。”
孟令窈冷眼旁观她八面玲珑地招待各家女眷,细品盏中清香澄碧的莲蕊茶。视线流转间,掠过邻近主位的一席。
那是崔五郎的席位,紧挨其侧座的,却是妾室孙氏。
孙姨娘一身轻纱裙,阳光下隐现金彩流辉,与邻座笑谈新得的首饰,语笑嫣然。
而她身后略偏一些的位置,方坐着她的主母,五夫人卓灵。她低垂着眼,神色淡淡。侍立在她身后的,是个面目伶俐的小丫鬟,规矩本分,眼观鼻鼻观心。
周遭的谈笑风生似有若无地绕过这一隅,形成某种心照不宣的沉寂地带。
“令窈,你可算来了。”
一声清亮明快的呼唤自身侧传来。孟令窈回头,迎面撞上一捧新鲜的莲花。谢成玉不由分说将花束塞到孟令窈怀里,挨着她坐下。
“方才你没来,我闲着乘船去湖里玩了一会儿,瞧着花不错,送你了。”
孟令窈将信将疑,“这不会是哪个曲公子、王公子摘给你的吧?”
“这是什么话?”谢成玉做出西子捧心状,痛心道:“送你的东西,自然是我一支一支挑了最好看的。怎会让臭男人沾染?”
“这还差不多。”孟令窈将花抱入怀中,低头嗅了嗅。
芙蓉面半掩于田田荷叶之后,玉颊新荷相映红,竟分不清是人面更娇,还是莲腮更艳。
谢成玉托着腮,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方觉今日没有白来。
“对了,你可曾听说了?”她略倾身,声音放得轻柔,眼中带着笑意,“那在河畔居口无遮拦的安平伯,昨日得了圣裁。”
孟令窈将一盏新沏的冰镇梅子露推至谢成玉面前,眼波微动,“哦?”
“削去爵位,三代不得入仕。爵衔转赐其弟。”她神采飞扬,“当长公主远在西南,就无人能治他了么?陛下此举,真是痛快极了!”
孟令窈点头,“他罪有应得。”
两人又轻声谈起聚香楼的新品,笑语晏晏。
蓦地,一道含着怨恼与失落的目光刺了过来。
“我道是谁这般欢喜,原是孟小姐和谢小姐。”孟小姐三个字咬得格外重。
孟令窈抬眼,见是赵如萱,她走到近前,面上带着些复杂神色,欲言又止。她身后两位女伴也停下脚步,神色略显尴尬。
赵如萱目光在孟令窈面上逡巡片刻,嗓音里含着点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委屈与忿忿不平。
“孟小姐如今春风得意,听闻裴少卿亲自登门求娶…真是好大的福气。”
“亏我还在母亲面前说了你一箩筐的好话……不成想有的人,转头就与林…”
身后同伴都屏住了呼吸,预备着制止她出言不逊。
好在她及时咽下后面几个字眼,眼神幽怨,“一般无二,去攀那高枝了。”
她好不容易才做足了心理准备,决定要接受这个一直谈不上相处甚欢的嫂子,哪里想到,她竟然不愿!
赵如萱自觉,她受的伤害,不比她二哥少上分毫。
孟令窈缓缓放下手中茶盏,白瓷轻响。她抬眸迎上赵如萱视线,眸光清澈澄定,唇角微勾。
“赵小姐此言,倒让我惶惑了。”她不疾不徐道:“树生天地,各有其长处。譬如松树,其干苍劲虬曲,能高逾丈;又譬如桃树,高只以尺计,可春日花开灿若云霞,夏日果实亦是甘美。都是嘉木,不过个入人眼罢了。”
“至于世间姻缘,一切只是机缘巧合。”
她略一停顿,视线投向莲池,众人不约而同,随着她的目光一道看去。
莲池正中,一朵红莲,离群独立、迎风而绽,忽遇岸上一阵凉风,红莲腰肢弯折,瓣尖轻触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
孟令窈眉眼一弯,“正如这方莲池,花木自生,缘至则逢。人之遇合,岂会在高低,只在相宜二字。”
众人瞬间明了她的言下之意,她与裴少卿走在一处,是心性相契、缘分使然,哪里来的“攀高枝”?
至于武兴侯府,并非不“高”,只是“不宜”。
赵如萱被她这番绵里藏针的话噎住,小脸红了又白,咬了咬唇,终是无法反驳,只觉满心委屈失落更甚,留下一句“受教了”,带着同伴匆匆转身离去。
孟令窈神色淡淡,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怒意。
“这小傻子,”谢成玉摇了摇头,“回回都说不过你,又回回都忍不住来招你,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孟令窈摊手,“谁知道。”
午时渐近,暑气蒸腾,水榭中纵然有冰鉴纱幔,也觉滞闷起来。
崔夫人适时起身,从容道:“园中礼佛堂倚山阴而建,地气阴凉,今日特地请了慧明法师为诸位诵念《心经》,既可静心涤虑,亦可避此骄阳。诸位夫人小姐,请随我来。”
众人无不欣然应允。
孟令窈稍稍放慢步伐,不经意地侧首,见崔五夫人随人流朝前走,低着头,鬓发垂下的阴影遮住了脸,看不清神情,倒是一直侍奉在她身后的小丫鬟不见了踪迹。
她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
抬手拉了一把走上前的谢成玉,孟令窈塞了一枚小小的香丸给她,“佛堂里烟熏火燎的,肯定不好闻,把这个含在舌头下,会好很多。”
谢成玉想也没想依样照做,咂摸了两下,含糊道:“栀子味的。”
夫人小姐们缓步沿青石回廊而行。回廊清幽,草木葱郁,尽头便是庄严肃穆的佛堂。
高敞轩阔,青砖墁地,自带一股子凉意。
莲台上供奉着三尺高的观音像,宝相沉静,慈目低垂。馥郁绵长的檀香气息萦绕其间,令人心神安宁。精美的锦缎蒲团已铺设停当。
众人敛容肃穆,佛堂的婆子们指引客人按序入座。慧明法师垂眸凝神。崔夫人坐于观音像左下手首席,神态虔敬安然。
低沉浑厚的梵音缓缓响起,堂中静极,唯余袅袅青烟与肃穆经文。
崔五夫人的位置离孙姨娘不远。她神情平静,目光专注凝望着观音,显得无比虔诚。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一方素帕。
诵经声深沉悠扬,时间流逝,堂内愈发静谧。浓郁沉稳的檀香气味也愈发厚重,充盈着每一个角落。
渐渐地,一丝若有似无的异样气息,开始极其隐晦地在檀香中悄然逸散。
初时极淡,几乎不可察觉,如同埋在陈旧樟木箱底一缕被遗忘的香料,透着一种闷久了的酸气与隐约辛辣。
而后存在感愈发强烈,到了叫人无法忽视的地步。
佛堂内逐渐有了些细微骚动,不时有人睁眼四处嗅闻,试图寻找异味源头。
孙姨娘微微蹙了蹙秀气的眉尖,略显不耐地动了动身子。
原本松弛的神情变得僵硬。她抬袖,装作不经意地,用一方熏染了香气的丝帕,压了压鼻翼,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总觉得,那非同寻常的味道,好似就萦绕在她周围?——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赵如萱:你当我嫂子?你怎么当我嫂子啊?咱们都那么熟了,名不正言不顺的……
你不当我嫂子啊?你蒸——的不当我嫂子啊?
(无恶意[狗头叼玫瑰])
第72章 和离 “原来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表面功夫……
佛堂中的怪异味道始终萦绕不曾消散, 如同顽固的细丝,丝丝缕缕钻入鼻腔,粘稠滞涩, 隐隐刺激着人的神经。
孟令窈同谢成玉是小辈, 坐在角落, 加之口中含着香丸, 要好过许多。
谢成玉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什么, 偏头看向孟令窈,四目相对, 孟令窈回了个平静的眼神,谢成玉便会意地收回视线。
坐在孙姨娘近旁的两位夫人眉头越皱越深, 彼此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色, 亦悄然用帕子掩住口鼻,却碍于场合,不便出声。
那气味在沉静闷热的空气中悄然扩散、凝聚, 越来越烈, 越来越刺鼻,呛得喉头发紧。
孙姨娘只觉身下坐着的蒲团不知为何越来越热, 胸腔憋闷, 刺鼻辛辣的味道直冲天灵,搅得她心头一阵阵烦厌莫名,额上的汗珠汇聚, 顺着鬓角滑落, 呼吸也急促起来。
她强忍不适,想保持仪态,脸色却已隐隐发白。下意识挺直了腰背,试图避开身下的不适感, 指尖一下一下掐着衣缘,烦躁不已。
就在这时——
“嗤啦——”
一道清晰的裂帛声响起,在寂静佛堂中格外刺耳。
众人俱都惊醒,目光齐齐聚焦!
只见孙姨娘僵坐原地,面色刹那间血色褪尽,她身上那件崭新的轻纱裙,竟自腰际撕裂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鲜亮的石榴红衬裙瞬间暴露在外,映着深沉的青砖地面格外刺目。
伴随着那裂帛之声,一股远比之前浓郁清晰数倍的异味,猛地从她的衣摆间汹涌而出——
“啊!” 孙姨娘短促地惊呼一声,又羞又惧。
她本能地捂住身上破口,浑身筛糠般抖着,失神的目光扫向周围一张张惊骇、鄙夷的脸,最终锁定在离她不远的崔五夫人身上,残余的理智瞬间被巨大的羞辱和迁怒烧毁。
她想也没想,尖利的声音如同刀子,直指崔五夫人。
“卓氏!你、你这贱人!你对我做了什么?定是你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你这毒妇!心肠歹毒,难怪膝下无儿,连个蛋都下不出来!”
孙姨娘踉跄着起身,气急之下,丝毫不顾及身份场合,直接扑向崔五夫人。
众人皆吃了一惊,崔五夫人身形未动,连眼睫都未颤动半分,静静看着她冲来,看着她扬起的手带着凌厉风声狠狠落下——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炸响在佛堂。
崔五夫人白皙的脸颊上霎时浮起鲜红的指印。她微微侧了一下头,乌黑的发丝滑落几缕,随即又缓缓转回,迎向孙姨娘喷火的双眸。
那双眸子,清澈依旧,眼神静得骇人,仿佛挨打的不是自己。
仆妇们这才如梦初醒,惊呼着上前七手八脚将那挣扎不休的姨娘撕拽开来。孙姨娘兀自踢蹬尖叫,“放开!放开我,我今日非要撕了她不可!”
崔夫人目睹此景,又惊又怒,攥紧了掌心念珠,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
她素来最重门第颜面,今日竟在众宾客面前闹出这般丑事,面上却只是微微一沉,旋即化作一片痛心疾首的“惊愕”。
“住手!都给我住手!”她莲步轻移上前,眉头紧蹙,目光扫过孙姨娘,一片冰凉,“佛门清净地,岂容你等如此撒野放肆!这、这…真是家门不幸!”
“混账东西!” 崔五郎紧随其后,脸色阴沉,眼神迅速扫过崔五夫人,立刻站起身,拉住孙姨娘,“孙氏!你失心疯了吗?如此不知规矩,还不快向夫人赔罪!”
他口中说着狠话,动作却是将孙姨娘护住,遮挡住了众人视线。
在场个个都眼睛雪亮,如何不明白他心中的偏向。
“够了!”
人群中,一道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传来。众人目光齐聚,只见崔五夫人的舅母,冯夫人稳稳起身。
“五郎,当年你去我卓家求娶时是如何说的?定当敬爱有加,相敬如宾……今日若非我亲眼所见,怎会相信,你竟纵容妾室当众辱骂正妻,甚至动手伤人,你这般行径,可还记得祖宗家法?可还有半点礼义廉耻?”
崔五郎被这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道:“舅母教训的是,只是”
“舅母?我可当不起这一句舅母。”冯夫人打断他的话,“你为一个妾室,置正妻于何地?置崔家门楣于何地?”
崔夫人连忙安抚,“舅太太息怒,今日之事是五郎不妥,我这就让他去祠堂面壁思过。至于这姨娘,今后定会管教。”
“崔夫人,你也不必在此装腔作势了。”
冯夫人冷笑一声,“你口口声声说什么礼义廉耻,实则纵容小辈宠妾灭妻,全无规矩礼法。你这个做长辈的,表面上端着大家风范,背地里却任由正妻受辱视而不见,这便是你崔家的行事?”
崔夫人养尊处优多年,何曾听过这般赤裸的质问,精心保养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她深吸气,脸上强扯出笑意。
“太太言重了。”她声音愈发轻柔,轻叹一声,眼中甚至逼出些水光,“五郎是晚辈,一时疏于管教,是我这做姑母的失察。至于孙氏……做出这般不成体统、天理难容的事来,我岂能轻饶?定要重重惩处……”
她略一停顿,目光转向崔五夫人,瞬间溢满心疼,“给我可怜的孩儿一个交代。”
冯夫人岂会被这番惺惺作态迷惑?
她嗤笑一声,“‘疏于管教’?怕是刻意纵容吧!若非你姑侄沆瀣一气,默许那下作蹄子步步僭越,今日她安敢猖狂至此?你崔家向来自诩书香门第,世代簪缨,却任由明媒正娶的妻子受尽委屈。这样的门第,这样的家风,着实让人不齿!”
冯夫人言辞锐利,崔夫人只觉肺腑都要被刺穿,指尖狠狠掐着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痛惜之色。
满堂宾客,那些平日里对她恭顺逢迎的笑脸,此刻眼中闪烁着各种光芒,惊愕、鄙夷、幸灾乐祸……无数道目光汇聚,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她最珍视的“体面”之上。
她身形微晃,羞愤欲绝。
冯夫人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外甥女,轻抚着她的肩膀,“我的儿,这些年,你受苦了。”
崔五夫人眼眶湿润了。这些年来的委屈、隐忍、不甘,所有打碎牙齿和血吞的瞬间,全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舅母,”她咬紧牙关,形容狼狈,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要和离。”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崔五郎脸色骤变,慌忙上前道:“夫人,万万不可!”
崔夫人面色骤变。
和离?
若真成了,今日这丑剧传扬出去,她苦心经营半辈子的名声怕是要毁于一旦。
她强行稳住心神,几步上前,不动声色隔开了崔五郎,自然执起崔五夫人冰凉的手,“好孩子,姑母知道你今日受了委屈。”
此时,她声音更是柔得几欲滴水,眼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湿润,“眼下这么多人看着,何苦闹得这般难堪?切莫冲动行事,姑母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崔五夫人紧抿着唇,抽回手,未置一词。
软言相劝不成,崔夫人话锋微转,“傻孩子,你可仔细想想。”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你家中小妹,如今还待字闺中。你这做姐姐的,若今日一意孤行,非要闹得满城风雨不可收场,叫外人如何看待卓家女儿?‘不敬夫家’‘不守妇道’……闲言碎语一旦流传出去,你小妹的前程……”
这一刀,直刺崔五夫人软肋。
她眼中闪过一丝动摇,那毕竟是她唯一的妹妹,从小就疼爱有加。
冯夫人眼中亦现踌躇。
为外甥女撑腰固然要紧,可家中小女儿,也不可不考虑。
两厢僵持之际,一道清越沉静的声音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崔夫人此言,请恕小女不敢苟同。”孟令窈缓缓站了起来,神色从容,“和离乃是律法所许,又有何不可?”
“当年圣上尚在潜邸时,便曾准许麾下将士和离,此举不但未受非议,反而被朝野称赞为仁德之举。如今五夫人要求和离,合情合理,崔夫人难道觉得圣上当年的举措也有不妥之处吗?”
崔夫人隐约觉得今日之事处处透着蹊跷,意外接踵而至,叫她一时应接不暇,甚至来不及深思。
看向孟令窈的眼神愈发不善,“孟小姐,你这般年幼,尚未通晓人情世故,婚姻大事,门第体面,牵扯之深,岂是纸上律法三两句便能说清?”
“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张口闭口便是‘和离’,这是闺阁女儿该挂在嘴边的话吗?岂不是平白惹人非议、有损闺誉,又成何体统?你家中长辈……”
她轻轻摇了摇头,点到为止,留下无尽遐想。
孟令窈丝毫不恼,唇角浮起笑意,“体统?崔夫人既知体统,又连和离都听不得,却能纵容宠妾僭越无度?主母无端受辱而不见责罚。”
“从前常听说崔夫人最重规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贵妇人,故意学着她方才的模样摇了摇头,“原来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表面功夫,专门用来训诫他人的。内里却是姑侄昏聩,毫无礼义廉耻之心,更无敬畏神佛之念。”
句句诛心,字字见血。
崔夫人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上血色褪尽,青青白白,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大家明面上都对崔夫人恭敬有加,但谁心里还没点小九九?
平日里看着她众星捧月,风光无限,暗地里心怀不满的也不在少数。
崔夫人这些年可谓是顺风顺水,夫家娘家的事务都握在她手中。
旁人不提,光是崔氏族中这些人心里早已积攒了不少怨气,此刻竟无一人出来为这位姑奶奶打圆场。
气氛凝滞得几乎令人窒息。
佛堂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匆匆走了进来,是崔氏行三的族老,他刚从男宾席闻讯赶来,一扫堂中狼藉与众人脸色,心下已然清楚。怒气直冲崔五郎——
“五郎!让你随侍姑母习掌家事,你怎能放纵至此?佛堂清地闹得如此乌烟瘴气,败坏门风,丢尽了我崔氏颜面!”
这话本来并无不妥,自家人一番贬斥,旁的人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偏偏几息之前,孟令窈才刚刚斥责了崔夫人表里不一,此刻族老又说什么“随侍姑母习掌家事”……
其中的意味,在场众人皆能品味,神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族老察觉到了这异样的气氛,慢慢收了声,转而看向崔五夫人,语气缓和了许多,“卓氏,你今日受了委屈,现下人多事杂,你身心俱疲,不若先回房歇息静养,一切待族中议处,如何?”
崔五夫人摇了摇头,态度依然坚定,“族老,我心意已决。”
族老眼中愠怒一闪而过,见她油盐不进,心中也有些烦躁。
正要再劝,却听孟令窈又开了口,“从前竟不知,崔府门第森严至此?嫁进来容易,想要离开便是千难万难。莫非崔家还能违背朝廷律法不成?”
族老脸色一沉,冷声道:“这是我崔家家事,不劳外人操心。”
话音未落,佛堂虚掩门外,清风倏然送入,携来一阵极清冽的草木清气,瞬间涤荡开室内的污浊凝滞,让人心神一清。
紧接着,一道声音响起,清冷如玉磬相击,“我朝《户婚律》明文规定,‘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
众人齐向门外望去。
佛堂外,一道颀长身影静立阶前。
裴序神色疏淡,他并未踏入这满是女眷的佛堂深处,只是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向崔氏三族老,“律法所规,乃天下公器,凡我朝子民皆需遵从维护,又岂分内人外人?”
第73章 崔廷 一小片红痕点缀在那白得晃眼的小……
崔氏赏荷宴的习俗已持续了许多年, 虽年年推陈出新,到底也绕不过赏赏花,谈谈话那一套。
原以为去年乘乌篷船泛舟湖上已是别出心裁, 谁知今年这一趟, 才是真真儿的不虚此行。
佛堂中夫人小姐俱是屏住了呼吸, 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生怕错过了热闹。
他们面上不露声色, 实则许多人心里亦是看不上崔氏行径,不过碍于颜面不便说出口罢了。
世家深宅里的压抑算计, 在场或多或少都尝过,此刻崔夫人苦心经营的温良假面被当众撕下, 竟让不少人感到一丝隐秘的快意。
崔夫人那套绵里藏针、处处拿捏人的手腕, 最是让人憋气。
在场又多是府中正头娘子,谁又能乐意见夫君偏宠,叫小妾骑在自己头上?
孟令窈一番言辞, 着实痛快。
然而, 这痛快底下却拌着惊疑,一个闺阁少女, 竟敢如此不留情面地揭长辈的短, 未免锋芒太露,失了女儿家的柔婉周全。几道目光掠过孟令窈,暗自皱眉摇头。
要是她们女儿或是儿媳, 定是要好生管束一番的, 也就是孟家,才这般骄纵。
这层忧虑还未完全沉淀,便被更深的震撼彻底淹没。
裴序竟然插手了!
京中人尽皆知,裴少卿素以冷情寡欲著称, 多少贵女倾心,他连眼角的余光都吝于施舍。
纵然近来满城风雨都在传他与孟家小姐如何情深意重、打破往例,但传言终归是传言,世家浮沉,多少风流韵事被传得面目全非?又有几人当真?
直至此刻,他站了出来,主动为人开脱。
口中话语自然是冠冕堂皇,可但凡是有耳朵的,谁又能听不出来他的回护之意?
传言果真非虚!
孟令窈抬眸看向裴序。
他长身玉立,姿容清越,只静静看着她,眼中是罕见的温和。四周夫人小姐像是见了什么奇观似的低声惊呼。
孟令窈轻抿了下唇,早知如此,当初翻看律法时,便多看几眼,仔细记下关于“和离”那条的律法明文到底如何记载,也不至于今日又让他出了一番大风头。
那厢的裴序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无声垂眸,收敛了气势。
崔氏三族老的脸,由铁青转为煞白,最后凝成一片难看的酱紫色。
他心中纵然有万丈怒火和不甘,也不能辩驳半个字,不提裴家之势,单裴序拿着煌煌律令说事,他便不敢多说一句。
他喉头滚动两下,艰难挤出笑意,对着裴序的方向拱了拱手,“裴少卿之言……振聋发聩,是老朽见识短浅了。”随即目光转向孟令窈,“适才情急口快,多有冒犯,小娘子勿怪。”
眼神飞快扫过自己妻子卢夫人,带着催促。
卢夫人正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冷不丁被丈夫推出来收拾烂摊子,嘴角几不可察地下撇了一下,心中不悦。仍然强堆起笑脸,急忙上前几步,拉住冯夫人的袖子。
“冯家妹妹且消消气,都是我们家治家不严,出了这等没规矩的贱胚子,叫五夫人受了天大的委屈!您看,还是脸上的伤要紧,不如快些去偏厅歇息一番,请大夫治治伤?”
有了卢夫人出头,那几家交好的夫人也顺着劝了几句“保重身体”“且放宽心”之类的话。紧绷的气氛强行被压下些,浮起一层言不由衷的和气。
孟令窈目光越过这些劝慰,紧紧落在崔五夫人身上。崔五夫人仿佛感受到这注视,迎上她的视线。绝望与挣扎似被这目光驱散了片刻,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再次注入四肢百骸。
她闭目一瞬,再睁眼时,疲惫眼中尽是决绝。
“诸位好意,我心领了。”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四周言语,“然则,和离非是意气用事,乃我深思熟虑。”
“我嫁入崔府五年…晨昏定省,敬爱长辈,尊重夫君,自问不曾落了我卓家声名,只是,现下如何,诸位也看到了……夫君偏宠妾室也罢,中馈庶务时时上报反被斥是锱铢必较,乃至娘家亲眷拜访,亦要看人脸色斟酌时辰……如此种种,我已心死如灰,再无半分留恋。”
“……”
佛堂中死寂更深,崔家人皆是沉默。无人愿应承,也无人能反驳。
“咳咳咳……”一连串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伴着虚浮的脚步从门外传来。
一个瘦削的身影被两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缓缓出现在门口。
来人面色苍白如新雪,几乎不见一丝血色,双唇泛着不祥的深紫,病容刺目,岁月和病痛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印记,唯眉宇间残存些许昔日风华。
崔夫人倏然抬头,惊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崔廷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声。
他气息虚弱,目光沉沉,先是对裴序略一点头,而后缓步走入这满室狼藉,视线落在了崔五夫人身上。
一声深沉叹息后,他开口,“这些年,是崔氏亏欠于你。罢了,你回家去吧,放妻书…稍候,我叫五郎亲自送抵卓府。”
他随即又转向面色肃然的冯夫人,勉强抬手行了一礼,“……在下教子无方,又累卓家娇女受此大辱,实乃家门不幸,愧对冯……咳咳咳……”语速渐低,又是一阵闷咳。
冯夫人见他病骨支离却依礼致歉,眉间怒意消散几分,只沉声道:“崔家主保重身体。我外甥女的委屈,自有我卓家理论。望崔家主,日后能约束族人,莫再重蹈覆辙。”
崔廷缓缓颔首。
崔五郎急切上前想开口:“父……”只一字便被崔廷骤然投来的目光钉在原地。他面色死灰,垂首噤声。
崔廷喘息片刻,目光缓缓掠过全场,最终落在神色平静的孟令窈身上。那浑浊疲惫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与复杂。
“孟家的丫头……”他艰难开口,声音细微,“好胆识,好利口……” 这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更像是某种纯粹的陈述,带着看透世事的漠然。
孟令窈心中微动。她是头一回见这位传说中因病深居简出、放任胞妹掌权多年的崔家真正主人,不想是这般油尽灯枯之相。
她敛衽,依礼微微屈身,“崔家主谬赞。小女子不过是……仗义执言而已。”
崔廷似乎扯动了一下僵硬的唇角,想扯出一个笑,却只牵动起更深的病容。
他视线扫过满堂宾客,方才几句话好似已经耗尽了他全身力气,勉力道:“今日崔家……招待不周,让诸位见笑了。”
面对他这副模样,谁能说出什么重话,佛堂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无妨”。
崔廷不再说话,任由小厮小心搀扶,转身一步步往外挪动。那单薄背影在众人注视下,如同风中飘摇的残烛,渐渐消失在门外光影之中。
他的离去像一道无声的解令,余下的崔家族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僵硬的神色松缓下来。他们立刻招呼起宾客,请人移步花厅或是后园。
人流开始向外移动。
孟令窈最后看向崔五夫人。崔五夫人也正回望她,那红肿脸颊上,一双眼眸亮如星辰。孟令窈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转身,随着人流从容离去。
她身侧稍后半步,裴序不知何时也已迈步。
他步履从容,如闲庭信步般走在她身旁。门外的风卷起他天青色衣袂,也带来了他身上那股澄澈的草木清气。
两人旁若无人一道走了一段路,四周人声渐少,孟令窈正要开口,斥他怎地又在她威风八面时跳出来抢她风头。裴序忽然道:“窈窈。”
“嗯?”
他幽幽道:“方才我在前院,工部右侍郎柳大人道我身上的香气,乃是聚香楼近来最时兴的香露瑶台沁,驱蚊虫有奇效。”
还道他夫人得了一瓶,连用都不舍得给他用,说他皮糙肉厚哪里用得上这样的好东西,看着裴序的目光好不艳羡。
水榭中做了些驱蚊的准备,但临水之处,再如何驱赶,总归有漏网之鱼。
孟令窈眨了眨眼,隐约有不祥的预感。
说话间,裴序自然而然抬了抬手,修长手指撩起一截衣袖。
一小片清晰的红肿印痕显露出来,赫然是蚊虫叮咬后的痕迹,点缀在那白得晃眼的小臂上,简直刺眼。
孟令窈心头一跳,刚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一丝心虚无声地蔓延。她脸上微热,耳尖先红了,强作镇定道:“我可是当面与你说清楚了的,这几瓶稍欠火候……”
解释的话还未尽数吐完,余光瞥见身旁的人,那点强撑的气势便被无声瓦解了。
裴序停下了脚步。他就站在那里,微微侧身对着她,眼帘低垂,浓密的长睫在面庞上投下两小片浅浅的阴翳。整个人无端端地流露出一种委屈浸泡过的寂寥。
“原来如此……”他低语,“这般说来,长公主殿下那日收下的……”
他故意顿住,眼睫极快地掀起,又垂了下去,“便是你匣中,那唯一一瓶足了火候的上品了?”——
作者有话说:这杯绿茶谁敢喝[狗头]
第74章 上药 “殿下金尊玉贵,你又一向爱敬有……
孟令窈张了张嘴, 只觉得一股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原本的质问,早已被几只蚊子包和他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 打散得无影无踪。
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偏偏还有丝被戳破小心思的心虚作祟, 让她发作不得。
她只能瞪着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看着他, 脸颊微鼓, 像只被掐住了后颈皮的猫儿,恼不得也骂不出。
“长公主殿下远在西南, 多有不便。”她辩白,“你怎的还要同她比较?”
裴序偏头, “殿下金尊玉贵, 你又一向爱敬有加,我自然无从比较。”
“……”
孟令窈转到他眼前,扯住他衣袖, 稍稍用了些力气, 迫使他不得不微微低头凑近些,又踮起脚, 靠得更近。
“此事是我做得不妥。”她态度极好地认了错, 而后寻到了借口,“那日去得匆忙,我正调试不同的方子和火候, 最后只得了一瓶香味效用俱佳的, 一心想着叫少卿试试我最新的作品,没有想得那么多,一气儿全带去了。”
“可是,谁料你带我看了长公主送来的首饰, 殿下一番厚爱,我总不能没有表示。所以……”说到最后,她已经理直气壮。
谁让他非要展示那般精妙的首饰,说到底,还是他之过。
不过,谁让她大人有大量,于是好声好气道:“我车上有上好的药膏,涂上片刻便能消去蚊虫叮咬的痕迹,不知少卿可愿赏光?”
裴序看着她那幅模样,眼睫终于彻底垂下,遮住了眼底笑意,“那便多谢窈窈了。”
孟令窈轻轻舒了口气,“此处虫蚁是多了些。走吧。”
裴序似是随意地朝园中一处高亭瞥了一眼,随即收回,应道:“好。”
两人一同离开此地。
半晌,西北高处的八角亭中,一道纤瘦身影从石柱后缓缓探出。
素馨县主脸色苍白,惊魂未定。
“不该躲的……”她喃喃自语,手死死攥着石栏,指节泛白,“我为何要躲?”
明明是这二人,尚未成亲便拉拉扯扯。
不,她瞧得清清楚楚,是那个狐媚子,竟敢当众拉扯他的衣袖!
她亲眼所见,那贱人主动伸手,紧紧攥着他的袍角不放,还踮起脚尖凑近他……
如此轻佻放荡,如此不知廉耻!
“贱人!”她狠狠咬住下唇,几乎要将其咬破。
可越是咒骂,心中的绞痛愈发剧烈。
他任由那贱人拉扯,甚至…甚至还微微低头配合她,那般温和纵容的模样,是她做梦都不曾得到过的……
他那样光风霁月、清贵如仙的人,怎可与这心机深沉的狐媚子纠缠不清?
“县主……”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素馨县主猛然回头,眼中恶毒尚未完全收敛,把小婢女吓得浑身一哆嗦。
“何事?”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声音冷得刺骨。
霜儿瑟缩着上前,奉上茶水,小心翼翼道:“奴婢刚从佛堂那边过来,听说……出了大事。”
“说。”
霜儿不敢怠慢,忙将佛堂中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
素馨县主越听脸色越难看。她因与那些夫人们挤在一处,免不了要受些明里暗里的打量,故而未去佛堂,谁料错过了一场大戏。
那个贱人,不仅勾得裴少卿神魂颠倒,连在众人面前也敢如斯张扬跋扈。
“赵如萱现在何处?”
霜儿一愣,忙道:“回县主,奴婢方才路过湖边时瞧见赵小姐在那里……似乎也是刚听说佛堂的事,正、正在发脾气。”
素馨县主扯了扯唇角,“带我去见她。”
“是、是。”
湖畔,赵如萱对着粼粼碧水,眼神空茫,手中无意识揪着一支莲蓬,莲子零落地散在脚边。听到脚步声,她蓦然回头,正撞上素馨县主。
她明显一愣,“素馨…好久不见。”
素馨县主恍若不曾察觉她的生疏,自然地拉过她的手,“如萱,好端端的,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伤心?”
赵如萱手指微微蜷缩,“没什么,只是、只是吹吹风。”
“还说没什么,”素馨县主叹息一声,“方才佛堂的事,我都听说了。崔夫人一向端方持重,对我们小辈也是慈爱有加,竟被孟令窈仗着几分伶牙俐齿,当众折辱,实在不像话!”
“她……”赵如萱胸口剧烈起伏,委屈、愤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伪装的平静,“她怎么敢对长辈毫无敬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母亲…母亲该多难受。”两行泪珠终是从脸颊滚落,
素馨县主立刻递上一方素白丝帕,柔声安抚,“莫哭,莫哭。她区区一个太常寺少卿的女儿,不过就是仗着攀了裴家的高枝,便不知天高地厚了,连累如萱妹妹也跟着受气。”
她微微倾身,嗓音低哑,仿佛分享着同一个秘密,“还有那可恨的卓氏,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闹什么和离,搅合得家宅不宁,还累及崔夫人平白受了这许多侮辱,实在可怜……她但凡肯忍耐些,何至于此?”
“是……是啊,”赵如萱用手帕掩着面,声音闷闷的,怒意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迷茫,“五嫂子她……的确不该不顾全大局。”
可说完,她脑海里却莫名闪过孟令窈在佛堂中毫不退缩的影子,那股逼人的光采,让她心尖无端地颤了一下。
“可不是么,说来,或许本也闹不成这样,如今这番境地,还不都是因为孟令窈,她那个人一向喜欢哗众取宠,如今有了裴少卿撑腰,更是得意。”
“如萱妹妹,”素馨县主幽幽叹息,“你可是未来的三皇子妃,怎能让母亲受如此奇耻大辱……”
赵如萱抿了抿唇,素馨县主挽着她的胳膊,靠得愈发贴近-
苍靛一直守在马车边,瞧见自家小姐和裴少卿相携而来,眸光微动,脸上却是一派平静,乖巧地向两位主子见礼。
孟令窈点了点头,指引裴序,“少卿,请——”
裴序脚步顿了顿,才随她踏进这狭小却精致的空间,目光习惯性地往车厢内一扫——软塌上堆着绣云纹锦缎坐垫,角落里摆着一只青白瓷小香炉,袅袅青烟正从镂空的莲瓣口中飘散。
蓦地,他的视线一瞬间凝固在车厢一侧的敞口花瓶上。
那只细颈广口的白瓷花瓶中,插着一束新鲜的莲花。
花朵尚未完全盛开,粉白的花瓣娇嫩,翠绿的莲叶如伞如盖,叶脉清晰可见。最引人注目的是花瓣尖端,隐隐泛着一丝极淡的鹅黄色晕,仿佛被晨光轻吻过一般。
“这是崔氏的莲花。”他口吻笃定。
孟令窈正从车厢暗格中翻找药膏,闻言头也不抬地随口道:“何以见得?这时节到处都是莲花。”
她从一堆瓶瓶罐罐中取出一只青玉小盒,打开来检查里面药膏的成色。
“崔家主性好莲花,”裴序目光依然锁在那束莲上,“崔氏园中引栽了许多名贵稀有的品种。这一种名唤‘翠盖华章’,乃是自江城移栽而来,京中……唯崔氏有。”
孟令窈手中动作一滞。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那束在她眼中不过是寻常夏花的莲朵,又看向神情淡漠的裴序。
一时间不知是该夸谢成玉眼光独到,还是该赞他博闻强识、见多识广。
“少卿真是…什么都懂。”想了想,她最终选择了后一种。
裴序脸上并未因她的夸赞而露出丝毫喜色。
他静静坐在车厢一隅,修长的身躯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目光动也不动,凝视着那束莲花。
孟令窈依稀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没有多想。她轻咳一声打破沉寂,道:“手伸过来,我给你上药。”
裴序依言抬起手臂。
孟令窈小心地挽起他衣袖,用指尖蘸了些药膏,轻轻涂抹。
她的动作很轻,很细致,学着平时婢女为她处理伤口时的温柔周到。指腹在他的肌肤上轻柔摩挲,帮助药效更好地渗透。
那略带凉意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皮肤直传递到裴序心尖,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他垂眸看着她低下的头。
日光被纱帘滤得柔和朦胧,在她的发丝上镀上一层金辉。睫毛纤长,颤动时好似蝴蝶振翅。
专注时微微嘟起的唇,认真时轻蹙的眉……这些细微的神情变化,他都贪婪地收入眼底。
可是,为何偏是崔氏的莲花?
是崔家今日为了赔罪而特意送的?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裴序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好了。”孟令窈满意地检视着自己的成果,将他的袖子放下来,“记得别用手挠,我保证,不出一个时辰,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她抬起头,对上裴序幽邃的眼眸。那目光太过专注,太过炽烈,让她心头无端跳了一拍。
“从方才起你就一声不吭,可不像你的做派。”孟令窈歪了歪头,笑道:“怎么?今日倒不嫌我不合礼数了?”
裴序沉默片刻,忽然开口,缓缓念了一首诗。
孟令窈愣了愣,韵律和平仄都还算工整,用词也颇见功力,只是……透着一股子酸腐书生气,实在不像是他做的诗。她皱了皱秀挺的鼻子,满脸嫌弃。
“好端端念什么酸诗?”
奇异的是,她这番嫌弃非但没有让裴序恼怒,反倒让他紧绷的神情松缓了不少。他望着她那副毫不掩饰厌恶的模样,像抓住了溺水时的浮木。
“你不记得了?”他轻声问道。
“记得什么?”孟令窈反问。
话音刚落,她忽然怔住了。
这首诗……她确实听过——
作者有话说:————前方高甜预警————[彩虹屁][彩虹屁][彩虹屁](好吧,其实是明天,亲爱的读者朋友们,让我们明天同一时间见/┏(^0^)┛)
第75章 提前婚期 “裴雁行,往后再见到荷花,……
去年崔氏赏荷宴上, 陆鹤鸣正是念着这首自作的咏荷诗与她泛舟湖上。
她口中说着清新隽永,实则酸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怎会知道这首诗?”
“彼时……我就在旁边的船上。”
原来症结在此。
孟令窈恍然大悟,继而忍不住皱起眉头, 好笑道:“你何必惦记一个犯人?”
她自觉已经说得十分明白。更何况这些旧事, 他也并非不知情。
她一直便是如此, 何曾遮掩?
“我知道。”
他轻叹一声, “我只怕哪一日……你眼中便再也瞧不见我。”
就像她义无反顾斩断与陆鹤鸣等人的牵绊那样。
何其敏锐, 又何其果决。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不知自己会做出何种事。
那些翻涌的念头终究被他强行按捺下去, 若是说出口,怕是会吓到她。
他薄唇微抿, 重新陷入沉默。
孟令窈察觉到了裴序情绪的变化, 不像在园中时,他只是同她闹着玩,她也乐在其中。
此刻, 他的低落毫不作伪, 像一张无形而湿冷的网,沉沉笼罩住他。
心中不禁暗叹, 谢成玉可真是会给她找麻烦。
“裴序。”孟令窈低声唤道。
裴序闻声抬眸。
她倾身向前, 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唇瓣相贴的一瞬间,温软的触感与彼此微乱的呼吸交织成一片混沌的暖意。
她下意识闭上眼。
蜻蜓点水般的一碰,她正欲退开。后颈蓦地覆上一片温热。
他的手掌宽大而修长, 带着常年握笔握剑留下的薄茧, 力道却轻柔无比,如同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品,稳稳托住了她想要退却的念头。
指腹无意间抚过颈侧敏感的肌肤,激起一阵酥麻的涟漪。
他的低唤融在彼此紧贴的唇齿之间, “窈窈……”
声音沉哑,似浸透了春水,直直撞入心扉。
孟令窈呼吸一窒,被牵引着坠入一片温暖的沼泽,卸去了所有力道,只能任由他引领深入。
舌尖温柔叩开齿关,试探的、缱绻的,轻轻缠上了她的……
清淡的莲花香,也灼热起来。
他的气息包裹着她,一种奇异的酥麻从唇舌流连的每一个角落漾开,四肢百骸都失了力气。
孟令窈绵软地依偎在他怀中,在这一片荷香与草木清气交融的混沌中沉浮,几近窒息,又心甘情愿地溺毙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唇齿间忽然漫开一丝极淡的铁锈味。
是她无意识咬破了裴序的唇角。
一点细小的殷红沁出,沾染在他色泽偏淡的唇上,如同羊脂白玉上一抹血红的胭脂痣。
孟令窈喘着气,望着他唇上伤口,指尖忽然用力碾了上去,轻笑,“裴雁行,往后再见到荷花,只许想我一人。”
光影浮动,他那双从来冷静克制的墨瞳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微微喘息、眼中水雾氤氲、唇瓣亦是红肿潋滟的模样。
眼底深处,风暴渐歇。
他轻拢住她的手,垂下眼帘,舌尖卷走她指腹上沾到的些许血迹,无比虔诚地应答。
“好。”
随后,他彻底放开了她,身体后靠,重新靠回车厢壁,闭上了眼睛。
孟令窈坐在车厢另一侧平缓呼吸,手指拢在袖中,不动声色摩挲了好几下,那里仿佛仍残留着某种温热濡湿的触感,叫她忍不住思索——
裴序出身世家贵族,到底哪里学来得这些狐媚手段?
车厢内,翠盖华章依旧幽幽吐露着清香,好似方才所有的烈火冰霜,都不过是一场无声的幻梦。
马车在大理寺衙署侧门外停稳。裴序静坐许久,整理了衣襟,掀帘而下,怀中抱着一支孤零零的荷花。
因孟小姐道,这花乃是她珍视的友人所赠,不能尽数交由他,至多送他一支,算是聊寄相思了。
官廨内,卷宗堆积如山。大理寺事务繁杂,他鲜少得空闲,但今日既知她要去崔家,自然不能由她独身一人前往。
现下,终于腾出空来处理公务。
裴序寻了只花瓶,接了清水,安置好那支花,方端坐案后,提笔批阅公文,神态已恢复平素的端凝沉静。
无妨,往后有再多的人出现也是寻常。
他只消做她无数次权衡利弊后,依旧会选择的那一方即可。
沈小山捧着卷宗进来时,目光下意识在裴序唇角那道细小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
他近来忙于学武,大理寺中人下手毫不留情面,受了不大不小各处的伤,深谙人身上的伤势,又跟着仵作学了几日伤情鉴定……
饶是如此,他一时也没能分辨出少卿唇上的伤从何而来。
刀伤?不像,创口太短。
磕碰?不不,形状不对。
利器割伤?这……不合常理。
总不会是……用膳太过匆忙,不慎自己咬到的?
若真如此,那定是崔府的膳食不干净?
心思几转,沈小山面色凝重。事关少卿大人安危,不可轻忽。
退出官廨,他忙找了管事,请他去仓库寻些金疮药送给大人。
恰在此时,岳蒙自裴序处出来,瞧见沈小山这煞有介事的模样,又听到什么金疮药,好奇凑近,“给谁的药?”
沈小山眼神示意了一下那扇紧闭的官廨门扉,又指了指自己唇角相同的部位,低声道:“大人。”
岳蒙脸上先是惊愕,继而嘴角猛地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抑制不住的低笑声瞬间爆发出来。
“你啊你……”他拍了拍沈小山肩膀,“我看你啊,还是快些成个亲吧。”
沈小山不明所以,“岳蒙哥,我还小呢……”
岳蒙摇摇头,面上露出几分怜悯,“乖,玩去吧。”
金创药到底未送进官廨,倒是送来的茶水比平时凉了许多。
裴序从卷宗中抬首,端起茶盏凑到唇边,动作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饮下。
夜色如浓墨泼洒,静观院各处精巧的灯台次第亮起暖黄的光芒。
依着女主人绘制的图纸和要求改建后,这处裴序独居数年的院落已焕然一新。再不复从前深山道观般的冷寂。
错落分布的石子小径旁,或依着玉兰树,或掩于青竹丛,或缀在太湖石边的各式灯盏精巧地融入景中。
灯罩上绘制着山水花鸟,柔和的烛光在花木枝叶间晕染开层层叠叠的光影。
梨树下,秋千架在晚风中轻轻摇晃着吱呀声,石径也铺设完毕。
昔日空阔至寂寥的庭院,此刻浸润在精心设计的光晕里,是一张冷硬的画卷点染上温柔的色彩。
裴序步入院中,静静伫立片刻。灯火通明,花香暗浮,他甚至能想象到她坐在秋千上笑闹的样子……
然而此刻,天地之间一片静默。
灯火的温暖,反而更清晰地映衬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空旷与寂寥,静得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一种从未如此鲜明地、名为“思念”的蔓草,悄然爬上心口,收紧,缠绕……
他倏然开口,“轻舟,明日备车,回老宅。”
轻舟垂首应“是”。
心中波澜微生。大人行事向来有章法,若无要事,归府探望老太爷的日子固定在一旬之末。
今日才刚过五日……这行程莫名提前,莫非有什么要事?
翌日,裴府。
裴序未作停留,径直穿过几重幽深的回廊,走向裴老太爷日常起坐的西跨院。
院中,花木葱茏。
一方小几摆在石榴树下,裴老太爷盘腿坐在蒲团上,一手执着小巧的银酒壶,一手持着笔,对着摊开的诗笺凝眉苦思,口中似在推敲字句。
裴序走近。
伺候在侧的老仆见是少主子,忙低声在老太爷耳边提醒了一句。
裴老太爷从诗境中抬首,见是裴序,下意识背过手,欲藏起酒壶。
裴序目光略过祖父手中的银酒壶,看向一旁的老仆,“祖父饮了多少?”
老仆不敢隐瞒,如实报了约数。
“太多了。”
裴老太爷眼一瞪,手护着酒壶,“多乎哉?不多也!”
裴序伸出手,静静看着他。
“……”
裴老太爷沉痛闭眼,权衡再三,“给——”
他心里算盘打得门清,这次要是不给,下次可就别想喝到孙儿从各地带回来的美酒了。
酒也失了,他便不再惦记,笔尖在砚台里轻轻转着,重新将思绪拉回诗中,随口问道:“今日怎么有闲回府?莫非衙门无事?”
裴序淡淡道:“孙儿前来,是意欲提前婚期。”
笔下动作骤然僵住!
笔尖悬在半空,一滴墨迹不堪重负,无声砸落在雪白的诗笺上,晕开一团墨迹。
裴老太爷抬头,惊愕道:“提前?为何?”
他脑中空空,下一句要写的诗都忘到九霄云外,“不是说等殿下回京后再行大礼吗?由她主婚最是体面……”
他眼珠飞快转动,近日虽少出门,但京城的风吹草动哪能瞒过裴家的耳目?
是因崔家的幺蛾子?还是这小子……迫不及待想将名分定了?
一时间,无数个混乱的念头在他脑中冲撞。
裴序神色未变,只道:“几日前收到殿下来信,西南战事胶着,年内恐难返京。”
“……年内?!”
裴老太爷的声音陡然拔高,脸皱巴得像个挂在廊下风干多日的橘子。
他手指哆哆嗦嗦指向孙子,“如今到年底还不到六个月!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礼记》中载明的人伦六礼,哪一项不是耗时耗力?”
他急得几乎要跺脚,雪白的胡子抖得厉害,“行事如此匆忙,旁人如何看你?他们会说,你裴雁行,对未来的当家主母,根本不够珍而重之!这等慢待,岂是我裴氏门风?!” 他越想越是忧急,声音都带了颤意。
裴序沉默了。
他挺拔颀长的身影立在石榴树下,垂着眼帘,看着祖父案头那团污了的墨迹。
脸上褪去了平日的清冷疏离,罕见地浮现出一层近乎空白的、茫然无措。 ——
作者有话说:为什么要静坐许久?好难猜啊[闭嘴]
第76章 分寸 “万不可在花轿抬进门之前,肚子……
从小到大, 他便是众人眼中最省心、最妥帖的孩子。
幼时读书习武、通人情世故,稍长辅佐朝政、执掌大理寺,桩桩件件, 无不思虑周全、滴水不漏。
裴老太爷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见过裴序露出这般……好像站在巨大迷宫入口, 手握地图却不知该向何处落足的茫然之态了。
胸中那股急火倏地就泄了大半, 眉间的褶皱缓缓松开, 神色不知不觉柔和了几分。
他放下笔, 轻轻拍了拍裴序的手臂,那里, 隔着层层衣料,是他早已不复稚嫩, 坚实的骨肉。
“雁行, ” 他叹道:“这婚姻大事,如同烹煮五味,讲究的是个火候功夫。心急了不成, 寡淡无味。火候慢了, 滋味也老了。要一步步来,要……徐徐图之。”
他眼睛明亮, “你这些年, 旁的事都做得天衣无缝,唯这男婚女嫁、成家立室之道……却是从头开始学起!”
“不过——”他看着孙子那副少见茫然的样子,心中又好笑又心疼, 更涌上一股老怀大慰的责任感, “莫急莫怕。你啊,还有得学呢!爷爷我……”
裴老太爷精神头陡然一振,挺直了腰背,脸上泛起光彩, “当年我迎娶你祖母的排场,那是满城空巷、贵胄云集,龙凤花烛点了三天三夜!街头的流水席摆了整整两条长街!那盛况啊……”
他眉飞色舞,话语滔滔不绝,沉浸在久远的辉煌中,“便是过了几十年,京中老人们提起,还说是无人能及的!如何?让爷爷好好教教你,保管体体面面,风风光光!不叫你夫人……也不叫天下人,小觑了我裴门的气度!”
裴序听着祖父慷慨激昂地追忆往事,眼神逐渐恢复了沉静。
他抬起眼眸,对上祖父的眼睛,神色郑重,“是。孙儿……谢祖父教诲。”
从清晨说到太阳升到正当空,裴老太爷才意犹未尽地收了声,也算是久违地体验了一番多年前给孙儿开蒙的乐趣。
“好了。今日就说到这里。”他捋着花白的胡须,道:“去给你母亲上柱香吧,这样的好事,也该告诉她,叫她也欢喜欢喜。”
裴序动作一滞,数息后,他微微颔首,“是。”
目送孙儿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老太爷脸上的笑纹渐渐淡去,似有千钧重担无形压下。他重新提起笔,却没有继续方才未竟的诗作,展开了一张新的信笺,提笔书写起来。
“……雁行已至适婚之年,现与太常寺少卿孟砚之女孟令窈订亲,不日将完婚。你身为人父,此等大事岂能不归?”
写到此处,老太爷停下笔来,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说,那混账现在何处?”
老仆恭敬答道:“回老爷,上月曾有人在雍州一带见过二爷。”
老太爷笔尖未停,只低低“唔”了一声。待到墨迹稍干,他将信折好递出,“着一队可靠的人马去寻他,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信送到他手中。儿子成婚,他这做父亲的,纵使跑断了腿,爬也要爬回来露个面!”-
孟府的马车刚在角门停稳,孟令窈眼疾手快捞起暗格里的小镜,对着日光仔细端详自己的容颜。
片刻后,她反扣下镜子,对菘蓝道:“待会你自去跟母亲禀报,就说…就说我今日乏了,直接回房歇息了,就不过去问安了。”
菘蓝心领神会,目光在小姐唇上飞快地一溜,忍着笑脆生生应了,“是,小姐好生歇息。”
谁知她才在妆台前坐下,连口茶都未及喝,母亲房里的嬷嬷已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小姐,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孟令窈对着镜中人影无奈地皱了皱鼻子,飞快抓起香粉盒扑了扑脸上可疑的红晕,又火速将身上那件被揉搓出皱褶的衣衫换下,套了件素雅的襦裙,这才跟着嬷嬷去了正院。
钟夫人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见女儿进来,眉尖微动,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今日在崔家,可还顺心?我隐约听着闹得可不小。”
孟令窈在母亲身侧坐下,顺势捞过矮几上的葡萄,摘了几颗慢悠悠剥着皮,将今日崔家的事大略说了一遍。
说到为崔五夫人仗义执言那段,钟夫人一拍桌案,“说得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若是遇到这般情形,怕是当场就要拿马鞭抽那个崔五郎了,堂堂七尺男儿,是非不辨,没有半点担当,真是窝囊!”
正巧孟砚端着一碟新剥好的莲子走了进来,闻言委婉地表示了不赞同,“夫人,我们家窈窈可没你那手家传的好鞭法。”
钟夫人立时眼波斜飞,剜了他一眼,“还不是你不让学!”
孟砚满面冤枉,“哪里是我不让?分明是女儿自己不愿意学……”
孟令窈摊开自己柔软白皙的一双手,理直气壮,那马鞭又粗又糙,握在手里硌得生疼,她才不要学。
见夫人还要争辩,孟砚连忙换了口风,“当今圣上贤明,最重律法。窈窈既然用律法证明了崔五夫人求和离合情合理,自然不好再动手伤人,触犯律法。”
他捻起粒莲子,叹了口气,“想当年,崔家也是治家严明的典范,不想如今竟沦落至此。还好夫人有先见之明,当初没有应允武兴侯府的提亲。”
钟夫人深以为然地点头,“崔氏在娘家尚且如此专横跋扈,若是嫁到武兴侯府,有了侯夫人的身份,怕是更要一手遮天。有这样的主母,窈窈往后的日子哪里能好过?”
孟令窈立刻黏糊糊地抱住母亲的手臂,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还是母亲最疼我,处处为我着想。”
至于裴序替她圆场撑腰的事,她含糊着一笔带过。
可不能让他在父母亲面前太得意。
然而即便如此轻描淡写,两人的脸色还是肉眼可见地好看了几分。毕竟未来女婿能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维护女儿,作为父母,心中自然欣慰。
孟令窈小声嘟囔,“也就是我没仔细研读律法,否则哪里轮得到他出这个风头。”
当初她为了把商铺经营好,也是下了功夫钻研律法的,可惜只专注看了《杂律》,仔细研究了其中一条条事关商业经营的律令。要把生意做大,不了解朝廷政策怎么行?至于其他法令,多是粗略翻阅,只留下些模糊印象。
钟夫人闻言,对孟砚扬声道:“听见没有?咱们窈窈要下苦功读律法了,还不快把你书房里那套收着的《律例注疏》翻出来给她瞧瞧。”
孟砚忙不迭应着出去了。
等脚步声远去,钟夫人挥退了房内侍立的丫鬟嬷嬷,只余下母女二人。她挪到孟令窈身边坐下,将一粒晶莹的莲子塞进女儿手心,低声道:“娘知道,你如今与那裴家小子正是浓情蜜意之时。热恋中人,火气旺,心也热,难免情动,这没什么可羞愧的。”
孟令窈正咀嚼着莲子,清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闻言动作微顿。
钟夫人握了握她的手,直视她的眼睛,声音更压低了些,“只是,窈窈,这世道规矩终究是苛待女子更多些。你二人尚未拜堂成亲,礼数二字,该守的分寸,心里务必有根弦绷着。尤其是……”
她顿了顿,说得更直白,“万不可在花轿抬进门之前,肚子里先揣了个孩子。”
孟令窈险些被莲子噎住,呛得她面红耳赤,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母亲!您…您实在多虑了!”她羞窘得恨不能钻到毯子底下去。
钟夫人看她反应,倒笑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顺气,“行了行了,瞧你这点儿出息!娘只是提点你一句。你心思活络得很,兴头上来便不管不顾,毫无分寸。”
她语气缓了缓,带了点认同,“不过那裴家小子还算是有些分寸的。”
孟令窈已经听不得“分寸”二字了,真想一字一句跟母亲掰扯清楚,花样百出,不知分寸的才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好歹还是羞意占了上风,她捂着耳朵快步逃走了。
身后只留下钟夫人忍俊不禁的低笑-
黄昏时分,崔氏宅邸笼罩在一片昏黄中。
青衣小厮脚步匆匆穿过回廊,走到崔廷房门前时,特意放慢了步伐,仔细掸去衣衫上的灰尘,才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房间里光线昏暗,厚重的帷幔将光线隔绝在外,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的苦涩味道。
病榻上,崔廷面色苍白如纸,瘦弱的身躯在宽大的被褥中显得更加单薄。
“主子,五少爷已经将和离书送到卓家了。”小厮轻声禀报。
崔廷缓缓睁开眼睛,点了点头。他张口想说什么,刚吐出“五郎”两个字,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忙掩住口鼻,等咳嗽平息后,帕子上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小厮瞳孔猛缩,强压下心头酸楚,上前小心扶住他颤抖的身躯,眼眶泛红,“主子……儿孙自有儿孙的路要走。您…您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最紧要的啊!”
崔廷任他扶着,扯了扯嘴角,“罢了,我这副身子,还能管得了谁?”
小厮不再言语,默默服侍他喝下温在炉上的汤药。苦涩的药汁缓缓入口,崔廷的眼皮越来越沉,不多时便又睡去。
见他呼吸平稳,小厮才敢抬手,用袖子抹去额角密布的汗珠。盛夏炎炎,这房间里别说冰块,连一丝风都不敢让进来。只因为房间的主人,已是连一阵微风都能轻易吹散的人。
刚出房门,另一个小厮快步走来。青衣小厮一个眼神制止了他出声。
“如何?”他声音极低。
来人立刻俯首贴耳,语速飞快地低声回禀,“查实了,孙姨娘那身衣裳,被人暗中做过手脚,才会一扯就破。至于那股异味……应不在衣裳上,衣裳本身只熏了寻常安息香,味道干净。古怪在佛堂里她用过的那个蒲团。我去寻时,佛堂的婆子已经手快把蒲团丢了,说是发现里头不知怎的塞了燃透的香灰,差点燎着垫芯儿,怕不吉利才赶紧处置的。我疑心是那香灰里,掺了别的东西。”
青衣小厮沉思片刻,轻声道:“主子已经应了五少爷和离,又何必再说这些让他烦忧的事?主子不问,我们便当不知。”
来人脸上掠过一丝挣扎,最终缓缓点头:“那…今日大夫来瞧过,如何说?”
青衣小厮这次沉默了更久,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摇了摇头。
廊下骤然一片死寂。夕阳余晖穿过浓云,吝啬地漏下几缕残光,将伫立在门前的青色身影拉成两道凝固的影子。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更衬出这大宅院的寂静与萧瑟。
第77章 圆滑 这样的人,他日若崔氏倒台,他又……
聚香楼二楼雅间, 袅袅茶烟盘旋而上。孟令窈端坐在案前,素手轻捧着一盏碧螺春,静静听钱掌柜禀报近日店中事宜。
桌案上摊着几张图纸, 上面标注着金陵城内几处商铺位置, 图画清晰, 字迹明了。
“小姐, 金陵分号的铺面, 我大致选定了三处,都在繁华地段。”钱掌柜指着图纸, “这一处临着秦淮河,客流不少, 只是租金略高些。这处在夫子庙附近, 文人雅士聚集,倒也合适。还有这处……”
孟令窈微微点头,目光在图纸上游移, “都是好地方, 选址是大事,务必仔细。人手方面如何?”
“回小姐, 我已敲定了几个人选。”钱掌柜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单, 逐一说明,“李兴贵,干事勤快, 做的账目也清楚。吕良, 嘴皮子利索,最会讨客人欢心。还有乔向松…”
“等等,”孟令窈忽然抬手打断,眉头轻蹙, “我记得这人祖辈都住京城,如今家中只有一位母亲,身子似乎还不大好。让他远赴金陵,岂不是要撇下老人家?”
钱掌柜连忙解释,“小姐记性真好。我也找他问过了,他母亲这些年咳疾越发严重,京城气候干燥,大夫说若能去江南一带,那湿润的水土兴许对病情更有益处。他这回正打算带着母亲一同南下,在金陵安家。”
他顿了顿,接着道:“乔向松办事认真仔细,我打算让他在金陵做个小管事,月银也能高些,他母亲在那边寻个轻省的活计,母子二人也好相互照应。”
孟令窈闻言点头,心中暗赞钱掌柜考虑周全,“如此最好。你多看顾他们母子一二,凡是去金陵的伙计,食宿都由店里妥善安排,莫让人在异乡受了委屈。”
“小姐心善仁厚,小的记下了。”钱掌柜躬身应下,心头微暖。东家年纪虽轻,对底下人的体恤细致却是少有的。
“金陵分号是聚香楼的第一家分号,不容有失。”孟令窈沉吟道:“我有意亲自走一趟。你不是说店址尚未最终敲定吗?我也去瞧瞧,心里好有个数。”
钱掌柜闻言,心下大石落地,脸上立刻堆满笑褶,“哎哟!小姐肯亲自掌眼,那是再好不过了。老朽这几日真是为这事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直想请小姐去一趟,只是不敢冒昧开口……”
这铺子对小姐而言,或许只是名下产业之一,可于他这把老骨头来说,却是后半辈子安身立命的依靠,如何能不上心?
孟令窈见他这副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由失笑,“钱掌柜,聚香楼亦是我的心血,我的关心不会比你少半分。”
她顺风顺水地长到这么大,也是头一回对一桩事如此费心费力。便是从前物色夫婿时,也没这般尽心。
不过么,铺子可比男人靠谱多了,挣一文钱便有一文,可不会看着是一把银子,抓到手才发现是一堆烂叶子。
钱掌柜不知小姐心中所想,但听到她也如此上心,已是喜出望外,摸着后脑勺笑得合不拢嘴。
笑过之后,他忽然正色道:“对了小姐,还有一桩要事。昨日有人上门,一口气订了数百瓶瑶台沁,这可是笔大买卖。”
“数百瓶?”孟令窈眉尖轻挑。
“正是。只是夏日里蚊虫多,这瑶台沁近来卖得最是紧俏,现下铺中存货不足,我便问客人府邸在何处,道备齐货后可送上门去。他却推说是外地来的,暂居云来客栈,待货物备齐,让我们派人去说一声,他自会带人来取。”
钱掌柜原以为是外地来的二道贩子,近来这样的不少。可那人谈吐气度都不像寻常商贾,便多了个心眼,叫店里一个平常不在外间露面的小伙计远远跟了一段。
“然后呢?”孟令窈直觉事有蹊跷。
“那商人确实是进了云来客栈,可没多久便出来了,随后转道去了城东长公主府!”钱掌柜神色凝重,“小姐,这事儿有些古怪啊。”
长公主府?
孟令窈怔了怔,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陷入沉思。
长公主要照顾她生意?
可若是如此,何必如此隐秘周折?何况店中珍贵货品不少,为何单单采买这有驱蚊之效的瑶台沁?
她沉思良久,终于开口,“这批货物你务必仔细检查,效用要过关,包装也要格外慎重,要能经得起长途颠簸。”
说着,她拿过纸笔,在案上奋笔疾书起来。钱掌柜好奇地瞄了一眼,登时大惊失色,“小姐,这这是瑶台沁的配方?”
“不错。”孟令窈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我先前曾给长公主殿下送过一瓶,西南蚊虫肆虐,瑶台沁许是能派上用场。”
数百瓶……这分量绝非个人所用。
她将纸张小心折好,“听闻西南气候湿热,极适宜草木生长,配方中用的都不是什么难寻之物,在当地应也能配制。届时,你把这方子一并放到货物里。”
钱掌柜面露难色,“小姐,瑶台沁可是咱们的招牌……”
“只是一张方子罢了。”孟令窈摆摆手,神色淡然,“此物于京中,不过是夏日添些方便雅趣。而倘若在西南能派上用场,倾尽所有也是值当的。”
钱掌柜默默点头,他并非不识大体之人,问道:“那这笔货款是否干脆不收了?”
孟令窈摇头,“殿下既然不想让人知道是她采买,便先作不知吧。”
两人正交谈着,忽听楼下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伙计匆忙上楼,在门外轻叩,“小姐、钱掌柜,赵小姐与…与三皇子殿下临门,小的们怕招待不周,还请小姐示下。”
孟令窈眉心微动,“知道了。”她起身,理了理裙角,步履从容下了楼。
甫一下楼,便见当门而立的那抹鹅黄亮色,赵如萱正摆弄博古架上一只梅瓶,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语带倨傲,“呦,孟大小姐总算肯移尊降贵了?你铺子的门槛,我看比宫门还要难进些。”
孟令窈不惊不怒,礼数周全地福身,“赵小姐言重了,贵客登门,未曾远迎,是我失礼。三殿下金安。”
“孟小姐免礼。”三皇子含笑颔首,端的是一派温和如玉,“是我与如萱心血来潮,未及告知便来叨扰,勿怪才是。”
赵如萱冷哼一声,目光如带着小钩子在铺内一扫,“你开门做生意,也该拿出些像样的东西才是。这一匣一匣,外头看着还算齐整,里子不过尔尔。都说你心思玲珑巧物多,可瞧瞧这些香脂香膏,成色、香气都平庸得很嘛。”
“还有这水粉,”她拿起一盒珍珠粉,打开拈起少许搓了搓,举到三皇子眼前,“殿下您瞧,还不及您先前送我的半分细腻通透。”
孟令窈笑容不改,温声道:“赵小姐慧眼识珠,自然品味非凡,寻常之物入不得眼也在情理之中。殿下更是见惯奇珍异宝,我这小店里的玩意儿,不过是些新奇巧思,讨个新鲜趣味罢了,岂敢同宫中贡品相提并论?”
“巧言令色!”赵如萱最厌她这副不惊不怒的姿态,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徒惹心闷。她脸一沉,直接道:“少来这些虚言。听闻你家那瑶台沁倒还勉强凑合,近日蚊虫烦人,给本小姐来……就五十瓶吧,送到我府上去。”
侍立一旁的小伙计连忙上前,深深躬下身,“小姐恕罪,小的方才已与您言明,店中所有瑶台沁,昨日皆被一位外地来的客人定下了。眼下存货已罄,待新货制好,小的们一定第一时间专程送到府上!”
“都定走了?” 赵如萱本就是故意找麻烦,闻言质问声顿时又拔高几分,“这么巧?怎么偏偏本小姐要,它就没了?”
她胸脯起伏了一下,转向孟令窈,眸子里燃着小火苗,“孟令窈,你该不是存心给我难堪吧?我武兴侯府在你眼中,还比不上一个不知根底的外地客商?”
钱掌柜脸色发红,嘴唇微动,被孟令窈一个眼神无声按住。
她从容道:“赵小姐言重了。开门经商,最重的便是一个信诺。无论客人身份如何,凡下定成交在先,便是契约。店中行事,不看人脸面高低,只讲规矩先后。绝非对赵小姐与武兴侯府有丝毫轻慢。”
赵如萱扬声道:“你话说的倒是好听,谁知道心中如何想?本小姐不看人怎么说,只看人怎么做。今日这香露,你有是没有?”
三皇子在一旁适时开口,“孟小姐,话虽如此,规矩有时也要视情形而动,如萱是真心想要,也关乎侯府及……本王体面。不知能否想想办法通融一二?”
他口中为未婚妻说话,看向孟令窈的眼神,却依旧含着恰到好处的无奈和歉意,仿佛一切只是被强拉来的不得已。
孟令窈心中冷笑一声,面上愈发和颜悦色,“正是顾及殿下及侯府颜面,还有赵小姐金玉之体,才更要秉持商道,恪守规矩。否则日后贵人们光顾,小店又有何诚信可言?况且——”
她话锋微转,带上一丝清浅的笑意,“赵小姐是何等贵重人物,又岂会真正为了几瓶香露,与一个寻常客商争这闲气?倒显得跌了身份。”
赵如萱被她一口一个“体面”“贵重”“身份”地捧着,那股子压抑数日的怒火,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再加上孟令窈眼神清澈坦然,是她极少从她身上见到的和缓,她那点强撑起来的刁难姿态霎时间便难以为继了。
她抿了抿唇,堵在心口的郁结一点一点消散,泄了气般哼了一声,“罢了!确实无甚好计较的。”
孟令窈顺势引开,“赵小姐既然来了,不如看看这些新制的脂粉?您这身……应是烟霞阁新到的贡缎?不妨也瞧瞧能与之相得益彰的唇颊之色?”
她信手拈起一盒胭脂,色调清冷而温润,“此色清雅,正衬赵小姐雪肌丽质,又恰好压一压贡缎的明艳,平添一份贵气端庄。赵小姐试试?”
赵如萱目光落在胭脂盒上,确实被那色彩吸引,加之刚被孟令窈不动声色地捧了一番,此刻对方又如此主动引导,她绷着的脸松弛些许,伸出手,任由孟令窈轻蘸一点涂在她手腕内侧。
胭脂晕开后,与她的肤色竟异常契合。
她对着光照细看,心内着实惊艳,这色调正是她寻觅已久而未得的!
口中又是另一番话,“……也就…凑合能看吧。哪有你说的那般好。” 目光却忍不住在手腕内侧多溜了几圈。不等孟令窈再说什么,便自顾自又点了另外几样胭脂,并几盒包装精美的香膏,语气随意:“这些,都包起来。”
直到伙计们开始打包,她才像是施恩一般,眼神扫过那盒试过的胭脂,状似随意地对身边丫鬟道:“方才试的那盒……唉,算了,一并拿了罢,省得旁人说我眼皮子浅,连盒胭脂都挑挑拣拣。”
三皇子在一旁含笑看着,适时地轻抚她的手臂,语气温柔,“你喜欢就好。”
待那道鹅黄身影终于被一群仆从簇拥着消失在大门外,大堂里紧绷的气息才渐渐散去。
钱掌柜看看柜台上那叠远远超出货值的银票,再看看门口扬长而去的身影,一时不知该气该笑,“这赵小姐……实在是……”
“就是说话也太不中听了!”小伙计犹自忿忿不平。
“有何不好?”孟令窈淡淡道:“既全了她的面子,解了她的郁气,又真金白银地做成一笔不错的买卖。我们没什么损失,何必计较言语上的些许高低?”
倒是三皇子,她原先觉得还算是个讲道理的,如今看来,怕是圆滑太过就成了虚伪。
这样的人,他日若崔氏倒台,他又待如何?
第78章 起风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满意得不得了……
“小姐, 天色不早了,府里已催了几回,说夫人等您用晚膳呢。”菘蓝在门外轻声提醒。
孟令窈抬头看了看窗外, 果然已是华灯初上。她合上账册, 对钱掌柜道:“今日就到这里, 稍候我会与父母亲言明去金陵一事, 待定下了就遣人来知会你一声。”
“是!”钱掌柜忙高声应下。
待她终于踏出聚香楼, 夜色已如浓墨晕染开来。脚踏上自家马车的木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骤雨击石般由远及近,又瞬息远去, 唯余夜风中飘散开来的尘土气。
“怎么回事?”孟令窈衣袖掩面, 蹙了蹙眉,并未回头。
车旁的苍靛朝那马蹄消失的暗处张望,“回小姐, 是个戴斗笠的, 看不清脸面,直奔着官署方向去了, 兴许是给哪个衙门递信的吧。”
孟令窈漫应一声, 没有多在意,“要变天了,咱们快些回府吧。”随即提裙上了马车。
那匹骏马一路风驰电掣, 直至大理寺门前才勒马而停。守门的差役见状, 熟稔地拱手道:“简左丞回来了!大人等您多时了。”
简肃翻身下马,摘下斗笠,浑身风尘仆仆,面容却依旧在黯淡灯光下显出几分冷白颜色, 他点头致意,径直穿堂入内。
大理寺后堂内,烛火摇曳,裴序正俯身审视一份卷宗,清冷侧脸在烛光下半明半暗。听得步履声近门,方抬起头。
“如何?”
简肃深深作揖,神色凝重,“回大人,此行收获颇多。”
“庆王世子之死,确有蹊跷。属下暗访当地,发现邸报所言‘为救百姓壮烈牺牲’实属子虚乌有。那夜山洪爆发时,世子尚在知县府中醉生梦死,翌日凌晨便传出他救人身亡的消息。”
裴序手指轻叩桌案,示意他继续。
“属下寻访良久,找到一个当夜侥幸逃脱的歌妓,她因起夜躲过一劫,亲眼瞧见几个黑衣人从世子房中拖出一具尸体,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逃走,一直藏身在乡野破庙。”
“至于上报此事的知县,”简肃略一停顿,道:“乃是经由武兴侯府世子、现任吏部员外郎的赵渊之手赴任。武兴侯府如今与三皇子勾结在一处。此举,与他脱不了干系。”
裴序淡声道:“权势动人心,三皇子韬光养晦数年,自然有所图谋。”
三皇子母家势单力薄,想要更进一步,需得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力量。庆王唯一的儿子死于非命,焉能不恨?他不能怪已过世的儿子,只能将怨恨转向将儿子贬斥边地的圣上。
于三皇子,这便是一股可以借的力。
简肃点头,又道:“大人,属下回程时行经清河,恰好闻得一桩趣事。”
他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口中称“趣”,裴序没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简肃依旧是一板一眼,“崔氏那位在清河养老的老太爷,为一晋地富商新辟的园子题了块匾额。‘清源堂’三个字,润笔费足足千两赤金。一字千金,这买卖,比抢钱庄来得还快。”
他冷嗤一声,目光锐利,“属下粗略察访,崔氏在当地占田荫客,比起陆氏有过之而无不及。清河一带上至知府县令,下至里正乡绅,无不是崔氏门生故吏。崔翁在当地的威望——”
抬手指了指天,“与之无异。如今又与三皇子联合,更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
裴序缓缓起身,踱至窗边。窗外是墨汁般浓重的夜色,远处宫阙方向灯火零星,如巨兽蛰伏的眼。
“盛极必衰。”
崔家、武兴侯府与三皇子的联盟,本在皇帝意料之中,也是他一力促成。但若是过于紧密,威胁到了皇权,于日渐苍老的皇帝而言,又成了无法容忍之事。
良久,他抬手,半阖上窗扉,平静道:“起风了。”
一场骤雨涤荡京城,不过三五日光景,朝会之上风向忽动。
圣上当众褒奖了二皇子。历数二皇子在刑部历练时的政绩,查办贪官污吏数十人,清理积案百余桩,整顿狱政,深得民心。连他只是挂名协理的几桩案子,都提了一提。
二皇子欣喜过望的同时,后脊又不免窜起一阵凉意,不曾想父皇对他在朝中之事了解如此之深,堪称事无巨细,那他寻常偷懒耍滑,岂非也尽在父皇掌握之中?
未及群臣细品,圣上又紧跟着将几项涉及钱粮命脉的要务交办给二皇子的岳父、户部尚书郑怀远。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郑怀远平日里再如何板着脸孔,声称自己只效忠天子,可这门亲事结下,他户部尚书的名头便再难与“二皇子党”分割。
圣上重用他,便是看中了二皇子。
风很快吹入深宫。
德妃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盛不住,一连数日满面春风,对着前来请安的儿媳都和颜悦色了许多,破天荒赏赐了不少珍宝。
而在璇玑堂中,文贵人今日亦是兴致颇佳,临窗挥毫了小半日,宣纸上逐渐浮现一池秾艳花影。
伺候一旁的宫女连声赞叹,文贵人朱唇微扬,“不过是些闲笔,消磨辰光罢了。”
宫女凑近些,压低了嗓子,话里带着一丝隐秘的快意,“贵人有所不知,德妃这几日心情大好,阖宫都赏了钱。也不知她要是知晓,这都是您的功劳,还笑不笑得出来?”
“我能有什么功劳,”文贵人接过她递上的湿帕子,慢条斯理擦了擦指尖沾染的墨痕,“不过是与圣上闲话几句罢了,是崔家做事张狂,连后宅都管不严。想来是勾起圣心,觉得三殿下近来亲近武兴侯府、崔氏两家,也过于扎眼了些。终归是皇子尊贵,沾染这些门阀过深,难免失了体统。”
她望着纸上那栩栩如生的莲花,神思悠悠飘远,“我尚无所出,眼下朝中两位皇子,谁一枝独秀都不是好事。只有这水塘里的莲叶你高些,我便低些,你舒展些,我便卷曲些,彼此攀着,撑起一片天地,谁也不把谁彻底压到池底烂泥里去……这局面,才让人有几分腾挪喘息之地啊。”
她语声柔婉,眼底的得意却像画中隐在浓墨枝叶下的花苞,悄悄探出了头,自以为是她精妙的言语推动了帝王心思,搅动了这一池深水。
六月底,钟夫人已应允了孟令窈的金陵之行,只叮嘱她要多带些侍卫。
是日,她正捧着一卷金陵风物志阅读,旁边的箱笼半开,菘蓝进进出出指挥小丫鬟们收拾行装。
正忙着,外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贝紫捧着一张精致的拜帖走了进来,“小姐,裴府送了帖子来。”
孟令窈接过一看,帖面上是工整的小楷,落款却不是裴序,而是裴府那位老太爷。
她眉头微挑,有些好奇。先前听裴序只言片语提过他祖父,知道是个做出了好诗,生了病也不忘交代孙儿当众朗诵、力求人尽皆知的老人家。
虽不曾谋面,只听事迹便知,这般性情,定与她投缘!
“备礼,去裴府。”她合上风物志,眼中带了期待。
裴府幽深的后园,水榭风凉。一位年约七十、精神矍铄的老者,正临湖凭栏,手中持管湖笔,目光深远地望着池中亭亭荷叶,笔锋悬而未落,意态已先入境,颇有大家风范。
听得环佩轻响,裴老太爷转过身来,面上端着一副长者的矜持与审视,他抚须颔首,“这位定是孟家千金了?老夫久闻敏慧之名,今日得见,风姿果然清嘉不俗。”
孟令窈规规矩矩行了礼,“晚辈孟令窈,拜见裴老太爷。承蒙老太爷相召,不胜荣幸。”
“不必拘礼。”裴老太爷示意一旁石桌上的茶盏,“来,坐下说话。”
他目光状似随意地落在石桌另一端的纸上,“前日偶得一题,尚未斟酌妥当,倒是让孟小姐见笑了。”
孟令窈依言落座,目光恭谨地投向那铺开的宣纸,纸上墨迹淋漓,分明是一首刚刚挥就的即兴咏夏之作,笔锋遒劲,意境开阔。
不由赞道:“老太爷大才,此诗虽未竟全功,可晚辈仅仅观其意象铺陈,便已觉夏日熏风扑面而来。”
她略一思索,叹道:“更有一份胸襟旷达之意蕴在其中。晚辈拜服。”
裴老太爷听她评点切中其实,而非泛泛客套奉承,顿时眉开眼笑,“孟小姐慧眼如炬,正是此意!”
他兴致陡然高涨,直接指向诗尾大片留白,“此诗正宜铺展于尺幅之上。不知孟小姐可有兴致,以丹青续此诗意?诗画交映,想来必定绝佳。”
孟令窈也不拘束,欣然一笑,“老太爷有命,晚辈岂敢不从?献丑了。”
她上前提笔蘸墨,稍加凝神,目光扫过窗外摇曳的荷盖,便对着纸上那开阔的诗意空间,勾皴点染起来。寥寥数笔,在纸上勾勒出半幅水岸风荷之象,特意在画卷右上角留下大片虚空,正合诗题留白之意。
裴老太爷屏息旁观,越看眼越亮,待孟令窈搁笔,已是忍不住喝出声来,“妙!妙极!孟小姐这画真是神来之笔,将老朽诗中的意境完全表现出来了!”
他笑得合不拢嘴,再无长辈威严,迫不及待拿起自己的笔,在画上笔走龙蛇,题上了诗题与落款,又从老仆捧来的紫檀盒中取出一方私印,郑重其事地盖上。
孟令窈也在一角盖了自己的小印。两人对视一眼,都满意得不得了。
“哎呀,相见恨晚,真是相见恨晚!”裴老太爷捧着那卷新成的珍宝,爱不释手,摇头晃脑地感慨,“老朽一个人在这偌大的院子里,平日里也就是写写诗、练练字,难得有小友如此投缘,能够真正理解老朽的诗意。”
孟令窈笑问:“老太爷说笑了,裴大人在京中,不常归府奉养么?”
裴老太爷一听这话,立刻撇了撇嘴,“那个锯嘴葫芦?从小就无趣得很,一天说的话两只手就能数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修什么闭口禅。”
他指了指新得的书画,“就这样的好东西,他瞧见了,也就干巴巴挤一句‘甚好’,顶多加上一句‘祖父高才’。你问他‘何处甚好?’,他只会绷着脸说什么‘意境深远’‘笔法精妙’的套话,听着就牙疼!哪有小友你这般句句落到实处,夸到点子上的真情流露,老朽一听就知道是真的懂!”
正说得起劲,水榭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裴序踏着水榭木阶无声而入,将一番诋毁之语听了个十足十。
老仆张口欲言,被他一个眼神止住,只得垂首屏息,默默为老太爷这个月的酒祈福。
第79章 揭短 “为、了、您。”
“……老朽平日里想找个人品诗论画都难, 那小子就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眼中毫无诗情画意!”裴老太爷还在滔滔不绝。
裴序直觉再放任祖父揭短下去,往后受窈窈数落的话又要多出一箩筐, 遂清了清嗓子, “咳咳。”
裴老太爷闻声回头, 见了正主站在身后, 脸上半点背后说人是非的心虚也无, 反倒理直气壮:“哦,回来了?快来看看, 孟小友这画配上老朽的诗,何等贴切!”忙不迭将那画卷举到裴序眼前。
孟令窈视线轻飘飘掠过裴序, 眼中含着莫名笑意, 显然老太爷的一袭话,她一字不差都听入耳了。
裴序仔细端详纸面,赞道:“祖父诗心旷达, 孟小姐笔意灵动, 二者交融,诗画相得益彰, 确实是难得的佳作。”
“你也说好, ”裴老太爷心一提,立刻警惕,“那便……”
“那便由孙儿保管为好。”裴序不动声色地接话, “孙儿性情沉闷, 正需此等诗情画意时时浸染,或可开悟几分。”
“不成不成!”裴老太爷一听就急了,一把将画卷搂在怀里,“这诗画一体, 是老朽与孟小友今日论交的见证!老夫要珍藏在醉墨斋的……”他急急看向孟令窈,期望援手。
孟令窈看戏看得有趣,笑意盈盈,“老太爷方才也说了,画虽由令窈起笔,终究是应了您老的诗境而生,归属自然随您。”
见老爷子面露失落,她话锋轻转,“不过老太爷放心,令窈往后有机会,定会常来拜访,与老太爷一道品诗论画。说不定还能等来老太爷又得佳句、令窈再献丑作呢?”
裴老太爷眼睛立刻又亮了,“当真?一言为定!老朽求之不得。” 他抱着画卷,喜滋滋地,哪里还有半分大家长的持重。
老仆觑准时机,上前一步,“老太爷,到了该服药的时辰了。”
“哦?哦!”裴老太爷这才恍然,宝贝似的揣着画卷起身,“我这就去,孟小友自便。”
他斜了孙子一眼,“好生招待。”方才欢欢喜喜离去。
待老太爷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孟令窈脸上笑容微敛,看向裴序,“老太爷是哪里不适么?”
“无妨。”裴序示意她安心落座,“祖父近年体健,只是医官嘱咐年岁大了,调补气血的汤药需得按时服用。”
孟令窈这才放下心来,重新落座,目光忍不住在裴序那张疏淡的脸上打了个转,又掠过廊外老太爷消失的方向,实在想象不出来,那样一位恣意畅快的老人家,到底是如何养出一位精通“闭口禅”的孙子的?
她正思量,话头尚未挑明,水榭另一头忽有仆役步履匆匆前来回禀,“公子,杨夫人过府来了。”
“杨夫人”三字入耳,孟令窈脑中立刻翻检起京中盘根错节的姻亲谱系。
裴序的母亲出身弘农杨氏,有一亲妹……后嫁予的,是崔氏嫡系行三的一位公子。思及那位崔三爷在京城勋贵圈子里鼎鼎大名的“风流才名”,她心中已然明了杨夫人的处境。
所托非人四字,浮上心头。
裴序神色未动,唯肩背有一刹那的绷紧,一息便恢复如常。
孟令窈读懂了其中含义,这位姨母的造访于他而言,并非愉事。
他看向孟令窈,“裴府的园子远不及孟府意趣盎然,不过,新辟的药圃有几味江南移来的珍草,窈窈不若先去看看,稍待……”
“少卿可是嫌弃我了?”孟令窈截住他的话头,莞尔一笑,“长辈登门,小辈避而不见,怕是不合规矩。”
她眼波流转,直直望进他眼底,“还是……少卿觉得我身份浅薄,不够资格拜见你的姨母大人?”
裴序眼底深处无奈一闪而逝,更多是不愿辩驳的纵容,“……既如此,便一道去见吧。”他知道她是故意,却也只能顺着她的步调而行。
穿过花木扶疏的幽径,步入敞厅。一位身着黛蓝衣裙的妇人已端坐其中,手中捧着一盏茶。她容貌生得颇好,眉眼间隐隐绰绰有着与裴序相似的秀丽骨架。可见他清俊的容止,更多来自母亲一脉。
只是眼前的杨夫人,眉间几道深刻的川字纹路如同刀刻斧凿,破坏了原本应存的风韵,是常年不舒心、愁绪凝结的印记。纵使锦衣华服,也难掩郁色。
崔家三房夫人的日子,可见一斑。
杨夫人见裴序进来,刚欲起身挤出个笑脸打招呼,视线便死死钉在了他身后娉婷的身影上。
一股无名火“腾”地直窜脑门!
赏荷宴那日,她并不在京城,乃是探听到崔三爷在通州养了个外室,肚子都快足月了,连忙赶去捉奸,昨日才回京城,在崔家受了好一通冷嘲热讽。
他们指桑骂槐,嘲笑她不止管不住夫婿,连外甥也管不住,她的好外甥偏帮外人,把家中搅得一团糟,可见眼中丝毫没有她这个姨母!
“这就是孟家的小姐吧?”杨夫人“啪”一声放下茶盏,上下打量孟令窈,眼中鄙夷和轻慢几乎要凝成实质,“一个未嫁的女儿家,不在闺阁安分守己,倒孤身跑到郎君府邸厮混……呵,就是这般的急不可耐吗?”
裴序眸色一沉,身形微动,不着痕迹地将孟令窈挡在身后,迎上她的目光,“姨母慎言。孟小姐是祖父今日特意下帖,盛情相邀至府中谈诗论画的贵客。姨母若有见教,少顷祖父出来,姨母当面向他老人家质询便是。”
杨夫人如被扼住咽喉,脸色猛地涨红又转白。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去质问裴老太爷。胸中那股郁气无处发泄,憋得眼圈一红,拿出惯用的招数:“你……你就为了这个外人顶撞我?雁行,你忘了幼时是谁在你病榻前熬红了眼?是谁把你当亲儿子一样照看大的?不是姨母又是谁?”
她捶着胸口,痛心疾首,“如今你为了这么个东西……你的良心呢?你对得起我的苦心吗?”
“姨母待我之好,不敢或忘。”裴序声音平静无波,“您今日来,究竟为了何事?”
“何事?”杨夫人见他护住孟令窈,心中积压的火气更甚,“还不是她不知廉耻,在赏荷宴上兴风作浪,挑唆得五郎媳妇要死要活闹和离,搅得府中乌烟瘴气,我的脸面都丢尽了。人人都指着我鼻子笑,笑我有眼无珠,养了个白眼狼外甥!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生生坏了亲戚情分。”
她只顾着自己的脸面和委屈,绝口不提崔家的薄待和卓灵的血泪。
一直静立一旁的孟令窈,直到此刻,才向前迈了一小步,越过裴序保护的界限。她神色端静,目光清澄如洗,直直看向杨夫人被怨怼糊满的眼睛。
“杨夫人,”孟令窈开口了,“您方才责晚辈不知廉耻,毁了旁人姻缘。晚辈年幼,却也常听长辈训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敢问夫人,那日情形您可知晓?崔五郎宠妾灭妻,任由姨娘当众掌掴妻子,卓夫人诉说多年苦楚,字字泣血。”
杨夫人眼神躲闪,强词夺理,“正经夫妻哪有舌头不碰牙的?谁家夫人不是熬过来的?嫁娶大事本就……”
“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该受着,无论前头是火坑还是油锅,对不对?”孟令窈打断她的话,看向她的眼神略带一丝怜悯,“就如同夫人您一样?”
她脸上的怜悯深深刺痛了杨夫人的眼睛,“你……你什么意思?”
杨夫人脸上血色尽褪,下意识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像被戳中了最深的隐痛。
“我是什么意思,夫人自己难道不清楚吗?”孟令窈缓缓道来,却字字如针,直刺杨夫人的心防,“夫人在崔家,当真是因裴大人才失了颜面?还是……因为那位崔三爷的所作所为,早已让夫人您,在崔府内外,本就颜面无光?夫人在旁人面前强撑笑颜时,那心里的苦楚,旁人的指指点点,想必早已习惯入髓。”
她顿了顿,目光轻轻落在杨夫人眉间那道愁苦的深壑上,“恕晚辈僭越,敢问夫人一句,这般滋味,您比那日佛堂中的崔五夫人,难道不是尝得更深、更久?”
话音落地,宛如一道惊雷。
杨夫人所有的激愤瞬间凝固,她眼睛瞪得极大,嘴巴张开,像有无形的巨石堵住喉咙,半个反驳的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粗重的喘息。
孟令窈没有停,她的视线仿佛能穿透那层华丽的衣饰,看到内里的千疮百孔,“夫人,您眉间这缕愁苦,已刻得太深。这又是何苦?瓜强扭则不甜,镜有尘则照不明。所谓名分,何尝不是一根沉重的锁链?捆住的,是您日后几十年的光阴。”
“卓夫人挣脱桎梏,前路纵有艰难,天高地广已然是透亮。而您,还要在苦海里沉沦多久?”
不待杨夫人应答,她话锋一转,“夫人方才口口声声说于裴大人有养育之恩,大人那日在崔府所为,乃是主持公道。他挺身而出,正是秉持律法公义,不负天地良心的刚正之举。此等光明磊落,难道不是夫人当年‘苦心养育’的期盼吗?”
“若只因血亲之故,便要逼迫裴大人屈从私心,枉顾法理,那所谓的‘报恩’,岂不是变成了推他入火坑?这般‘恩义’,岂非如同手持利刃,伤人肺腑?夫人今日为崔五郎不平而来,究竟是以‘姨母’之心疼惜裴大人的前途清誉,还是……只为了保住您那点微薄的颜面?”
杨夫人脸色一片惨白,孟令窈的话语,分明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刃,将她内心深处那些自欺欺人的遮羞布,一层层毫不留情地割开。
“不…不是……”她踉跄着后退,若不是身后有椅子,怕是要直接摔在了地上。
孟令窈轻叹一声,看着她此刻的模样,眯了眯眼,不轻不重地落下了最后一击,“杨夫人,裴大人那日仗义执言,不止是为了卓夫人,更是——”
“为、了、您。”——
作者有话说:们窈窈嘴炮这一块./[好的]
第80章 万事当心 只是遇见她,死水才泛起波澜……
“…为了……我?”
她近乎祈求地望向裴序。一时间,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希望他承认,还是一口否决。
裴序看着她, 没有动作。
孟令窈不动声色扯了扯他衣袖。
他眼睫微动, 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杨夫人跌坐在椅子上, 失神地喃喃自语, 喉咙里不断滚出破碎的呜咽, 眼中翻涌着滔天的困惑与自我怀疑。
那模样比方才的歇斯底里更让人心惊。
和离……
纵然夫君花心滥情,让她丢尽了脸面, 这两个字也从未在她脑海里出现过,如同一道无法严明的禁令, 死死封印住她困顿的一生。
而此刻, 那封印露出了一条裂隙。
霎时间,无数野草在她枯竭的心田里疯狂滋长。
一旁侍立的心腹老嬷嬷吓得魂飞魄散!
再让这位孟小姐多说一句,自家夫人怕是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了。届时她这把老骨头还能有什么安生日子过?
她冲上来一把搀住摇摇欲坠的杨夫人, 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往外走, 强作镇定,“夫人!夫人您怎么了?想来定是心疼少卿大人受了委屈, 这是急怒攻心!备车!快、快回府!”
她不敢多看一眼厅内那两道身影, 逃也似地将失魂落魄的主子拉出了裴府大门。
花厅骤然安静下来,孟令窈轻轻吁出一口气,这才抬眼望向身侧的裴序。
他正垂眸凝视着她, 方才那番刀刀见血、简直毫不留情面的剖析犹在耳边, 他唇畔竟牵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说来可笑,”裴序缓缓道:“自我入仕,劝姨母和离的话,早已说过数次, 无一奏效。”
他视线转向桌案那盏未喝完的茶,似在回忆过往徒劳的唇舌,“今日你来,不过只言片语,她便……” 心神震荡,几乎当场就要扯下身上那层“崔三夫人”的烂皮。
孟令窈闻言,眉眼舒展,笑容清浅又带着点狡黠的得意,像只刚叼着鱼的猫儿,“我早就说过——”
“女眷的事,还需女眷理。少卿便是把律法经义讲个通透,于杨夫人而言,不若当头一棒敲在实处。”
笑意随即沉淀下去,她抬眸,直视裴序的眼睛,“少卿不必介怀。我能言重,只因我是外人。可少卿不同,有对她自幼的情分,有拉扯的恩义,说话行事自是百般顾及,怕伤了她,怕负了心。诸多掣肘在,‘和离’二字,出口便先软了三分。而我——”
她顿了顿,声音更稳,“于我,她只是杨夫人,偶尔听闻过的世家夫人。至多……算是未来的姨母,仅此而已。无需念着儿时病榻前的照拂,亦无需顾忌她在崔府那点摇摇欲坠的脸面。该说的话,自然毫无顾忌,直剜其症结所在。‘情谊’是链接人心的纽带,亦是缚人手脚的枷锁。”
她言重见效,非是口舌更利,恰是无那沉重情分的负累,才能字字见血,句句剜心。
裴序静静望着她,并未言明他与杨夫人实则没有多么深厚的养育之情,愿意照拂,只是身为裴氏掌事人应尽的职责。世人重孝道,他便不能在这一项上有所缺处。
诚如祖父所言,他确实是个无趣的人,一板一眼,无不是按着最标准的尺度去丈量己身。
只是遇见她,死水才泛起波澜。
半晌,他微微躬身,抬手执了个无可挑剔的师礼,“多谢窈窈赐教,雁行受益匪浅。”
孟令窈唇角翘得压不下来,她轻咳一声,坦然受之,指尖点了点裴序肩头,刻意压低嗓子,拖长了音调,“孺子可教也——”
窗外的光影悄然拉得更斜,昭示着时间流逝。
孟令窈正欲开口告辞,眼睛瞥向窗外天色,却猛然顿住!
坏了!
她今日来裴府,本有一事……
先前被老太爷的热忱邀画和杨夫人的猝然搅局占据了心神,竟将这件大事抛到了脑后!
孟令窈脸上难得浮现一丝懊恼,甚至轻轻“啊”了一声,引得裴序目光立刻关切地投来。
“我……”她张了张口,素来的从容添了一丝心虚,声音也略低下去,“今日叨扰已久,是该告辞了。只是,还有一事未及告知。”
她垂眼,避开他视线,语速飞快,“聚香楼分号开设事宜在即,我需得去一趟金陵。家父家母已经应允,我将于下月初动身,前去料理些琐事。”
金陵?
裴序眼中荡起了明显的涟漪。他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孟令窈,“要去多久?”
“总得要将事情理顺才能归来。”孟令窈一一盘算道:“我们一行人走水路,如今是夏季,南风盛行,是逆风,船速快不起来,大抵要月余,抵达金陵后应要盘桓一两月光景。待归来之际,北风呼啸,亦是不顺,也要一月……”
一月又一月,她这一走,便是至少一季了。
只听她算得分明,裴序便已心知肚明,她做足了准备,今日来并非是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告知。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极聪慧的女子,情爱之于她,绝不会是心中第一。
裴序从未觉得这样不好,世情如此,对女子总是更苛刻些,她不囿于情爱,日子会好过许多。
“金陵……此去山遥水远。”静默良久,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聚香楼新分号诸事繁杂,若有需……”
“少卿宽心,”孟令窈迎着他的注视,眸光清亮,“选址、陈设、用料,我心中已有一二章程。只是要亲自去看过才放心。”
裴序深深看她一眼。他太清楚她的性子了,锐意进取,又胆大如风。金陵世家盘桓、鱼龙混杂,她这样的行事,若无周全照拂……袖中指尖微微蜷起,然他公务在身,分身乏术。
万般担忧与不舍,最终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沉入眼底那片深潭。
“我知晓了。”他颔首,语速快了一线,“金陵水陆交汇,势力盘根错节。我府中有一门客姓张,世代金陵籍贯,三教九流皆有通路,街巷关节了若指掌。他可……”
孟令窈没等他说完便笑着摇头,“少卿费心。我已与谢小姐约好同行。她幼承庭训,便是在金陵谢家老宅长大,门径路数皆是熟悉,是再好不过的向导。”
谢家小姐谢成玉,孟令窈的闺中密友,裴序自然是知道的。不若说,与谢小姐同行,反倒更叫他心生某种隐秘的忧虑。
谢小姐性情疏阔旷达,不拘小节,知己遍布京中。江南一带,又自古便是风流才子汇集之地……
裴序的唇线稍稍绷紧。
那瞬间的沉默仿佛有了重量。孟令窈看着他越发深邃不见底的眸子,心头忽然跳出一个念头。
她眉梢微挑,凑近一步低声问道:“裴序,我若推拒了你的好意……你该不会——”她故意停了停,嗓音放得更轻,似羽毛搔过心尖,“回头就暗地里遣了人悄悄跟在我后头‘照应’吧?”
裴序目光沉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清澈眼眸。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片刻,他哑声应道:“嗯。”
只一个字。
清晰明了。
孟令窈愕然瞪大了眼,是真没想到他竟就这样坦然承认了!眼中狡黠还来不及褪去,就化作了真实的惊讶。
她看着他坦然得不带一丝愧色的眼睛,仿佛在说“是,我就是要派人看着你”,又好气又好笑。
好哇,还未成亲,就连装都不装了!
没来得及发火,裴序上前半步,站在了几乎与她脚尖平齐的位置,两人衣袂相缠,他微微俯身,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周身清冽的气息将她完全笼罩其中,空气骤然变得凝稠而暖昧。
“窈窈,”他缓声道:“我并非疑你,只是两地相隔太远,若骤生变故……我在京中,着实鞭长莫及,叫我如何放心的下?”
裴序眼帘低垂,“我生来情淡缘薄,世间在意之人,寥寥无几。”
“……”
他实在生了双形态美好的眼睛,这样情深几许地看着人,谁又能忍心回绝?
“……罢了,”她态度软化下来,被那沉重的目光看得有些微赧,眼睫轻眨了一下,别过脸,“少卿一片心意,我若是再推拒,倒显得我不近人情了。那位张先生,就有劳少卿请他同行,权当替我……添一道护身符吧。”
话音落定,裴序紧抿的唇线终于松动了些,他不再多言,只轻轻点了下头,“好。”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府邸。”
裴序颔首,“我送你。”
两人踏着暮色穿过庭院。
府门大开,市声混杂着晚风涌入。青帷小车停在阶下。
裴序停在最后一级石阶边缘。暮光在他挺拔的身姿上流淌,勾勒出清冷又沉默的轮廓。
孟令窈步至车前,欲回身道别。冷不丁腕上一热。
是裴序的手。
他指节修长,覆着一层薄茧,极快极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腕,旋即如蝶栖般收回,动作之迅疾,恍如错觉。
“此去金陵,万事当心。”——
作者有话说:换个地图,拉一下进度,迫不及待想写小情侣成亲了[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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