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疼呢?……
朔风在山林间追逐着旋卷的雪花, 马蹄踏过冰雪,疾驰而来,犹如一道惊天动地的霹雳穿林而过, 溅起一片白色的雪沫。
远远的, 晏祁就望见了天边亮起的火光。
他的一颗心骤然缩紧, 尽管脸颊和四肢都因为长途跋涉近乎失温,寒意更是刺得皮肤生疼, 晏祁的五脏六腑内, 却像是燃起了一把火,令他五内俱焚。
为了这一天,他忍辱负重,足足等待了十几年。
宁昭公主和木先生的仇,他已经叫胡人血债血偿;天下第一雄关, 也再度插.上了昭明军的旗帜;
晏祁本以为, 只要能达成目的,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会犹豫。
但在这一刻, 他却真的开始害怕了。
他怎样都没事,但那孩子……明瑾他, 无论如何,都不该成为那个代价!
“驾!”
寒风惊飒,扑面而来,身后的队伍隐隐传来一阵骚乱, 是喷着热气的马儿疾驰过后,骤停下来产生的焦躁反应。
奇怪的是, 等他们来到近前,那冲天的火光却消失不见了,就连耳畔的喊杀声都变得渺远起来, 几不可闻。
樊淮勒紧缰绳,座下的马儿踱了两步,很快便在这诡异的氛围中变得安静顺从。他的视线越过茫茫风雪,在被冻成冰墙的防线外看到了胡人士卒堆叠的尸体,但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多少大雍士卒,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
情况应该比最坏的预想要好很多。
他又看向晏祁,男人正紧盯着不远处一处冰墙的缺口,那里有一处血手印,似乎刺痛了晏祁的双眸。
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嗓音嘶哑:“传令下去,清剿胡人,保护太子!”
“是!”
宁昌县内,激战仍在继续。
虽说县衙的大火是明瑾等人故意点燃的,很快就被扑灭,但趁势进犯的胡人军队可都是货真价实的敌人。
宁昌县的妇孺老少们,早在开战前就被明瑾·转移到了安全地带,剩下的青壮则随着大雍士卒们一同上街迎敌。
街头巷尾,处处都能听见喊杀声,失去了骑兵的优势,胡人依然能靠体型和蛮力占据上风。
但大雍的精锐军也不是好惹的,加之这里本是他们的主场,各种提前布置好的陷阱、机关,已经足以让胡人狠狠喝上一壶了。
撒乌楞虽然有想过会遭遇到抵抗,但先前在冰墙下的伤亡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好不容易用部下的人命撬开一道缺口,刚想狞笑着指挥手下杀光这些抵抗者,活捉太子,就又被拖入到了巷战的泥潭之中,久久难以脱身。
“混账!”
他趟过混着血水的泥泞,用已经有些卷边的砍刀再度砍翻一人,朝着周围的部下怒骂道:“一群废物!连打个县都这么磨蹭,还要你们做什么?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一个时辰内,如果不能结束战斗,就等着受罚吧!”
撒乌楞的部下苦不堪言——他们难道不想早点儿结束战斗吗?实在是这帮大雍人太顽强了!
倒了一个又扑上来一个,无论是士卒还是本地青壮,个个悍不畏死,跟他们从前遇到的那些软脚虾完全不同;
而且这里还有层出不穷的陷阱机关,要不是他们这次带来的人足够多,恐怕现在都要自身难保了!
他们之中也有几位征战多年的老兵,甚至都不敢开口。
因为这感觉,简直像是解散了十余年的昭明军,又再度复活了一样!
“想一个时辰结束战斗?做梦!”
街道对面,张牧抹了把脸上的鲜血,握紧长刀,紧盯着逐渐朝着县衙靠近的胡人们,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来。
撒乌楞似有所感,抬头望向这边,张牧的打扮一看就知道不同于普通士卒,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大雍人,看来真是无人可用了!”他笑道,“竟然让一个毛头小子带兵来堵我,真是可笑!”
胡人们大笑起来。张牧冷哼一声,扬刀喝道:“对面那厮,少在这儿给胡说八道的放屁,赶紧滚过来受死!”
“好胆!”
撒乌楞怒吼一声,眨眼间,两股势力便迎面对冲,绞杀在了一处!
“报——张小将军正和撒乌楞交战!”
县衙边上的一处民居内,来传信的士卒匆匆禀报道。
明瑾立刻站起身,和荀婴对视一眼,刚要说话,就被荀婴打断:“主公不能去!”
他面色凝重:“撒乌楞既然都到了这里,那他距离县衙也没有多远了,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先转移。”
明瑾并不赞同他的看法:“既然已经开战,哪有主将先逃的道理?”
“但主公并非主将!此战就交由张牧和樊通他们——”
“元栋,”明瑾握住他的手臂,“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县衙周边也都布置好了陷阱,足以迎敌了。”
“而且张牧是我的过命兄弟,就像当初的刘玄德与关云长那样,若是连生死兄弟都不顾,我顾惜这条命又有何用?”
这番话,若是当着张牧的面,就算打断明瑾的腿他也说不出来。
但此时此刻,他每一个字说得都是发自内心,毫无半点掺假。
荀婴忽然有种被诸葛丞相附身的痛惜之情,他咬牙道:“主公,汉昭烈帝不就是因此而失了逐鹿天下的机会吗?前车之鉴在先,您为何要一意孤行!”
“因为我们在开战前做了充分准备,我相信元栋你的安排,自然有七成把握能赢,若情况危机,我也不会硬撑,会带着张牧他们退回县衙,届时,就麻烦元栋接应了。”
明瑾微微一笑,“放心,我不会死在这里的,我还要活捉那撒乌楞交给先生呢。”
荀婴摇了摇头,还想说些什么,但明瑾已经越过他走向了门外。
在离开前,他回头道:“若今日与撒乌楞交战之人是元栋你,我也依然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荀婴望着他的背影,片刻后,无奈又怅然地长叹一声。
罢了,摊上这么一位主公,还能怎么办呢?
“来人,速速跟上,务必保护好太子殿下!”
晏祁的加入,使这场战争的天平飞快倾倒,大约是撒乌楞也没想到,号称是天下第一雄关的居庸关,守将居然能败得如此之快,毕竟当初胡人攻克这一关隘,用的时间可是以年做单位。
但他不知道的是,晏祁为了打赢这场战役,曾独自对着地图做过多少次推演。
居庸关的每一处地形,甚至是一草一木,早就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当下,他无比感激曾经冥思苦想战术的自己,但随着军队的推进,看见街头巷尾越来越多的残肢尸体,有胡人的,也有大雍人的,他心中的惶恐也开始愈演愈烈。
他应该再早些回来的。
或者留下更多的人保护那孩子。
虽然当初临走前,晏祁已经尽量精简队伍,只带必要的人手突袭,但看着眼前这惨烈的景象,他还是免不了升起一股恓惶危惧之感。
他无法想象自己匆匆赶来,却只看见一具苍白冰冷的尸首躺在那里,再也不会生机勃勃地瞪眼跟他斗气,也不会黏黏糊糊地凑上来讨要一个拥抱,甚至就连一句话没没法对他说,那究竟会是怎样一幕叫人肝肠寸断的场景。
不,不会的。
那孩子傻人有傻福,况且他虽然调皮闹腾了些,关键时刻还是很懂得明哲保身的。
晏祁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必着急,撒乌楞没那么大的本事,但理智与情感的交锋中,终究是后者慢慢占据了上风。
“陛下小心!”
樊淮反手一挥,帮晏祁用刀挡住了一支飞射而来的箭矢。他担忧地注视着晏祁不知何时已经布满狰狞血丝的金眸,正要开口,忽然听前方有人喊道:“撒乌楞在这里!”
两人霍然抬头。
“还有太子殿下——”那人都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疾步冲上来的晏祁拨到了一边,晕头转向地险些撞到墙上,又被匆忙跟上的樊淮一把扶正。
“赶紧叫周围的人都过来!”他脸色紧绷地命令道。
陛下和太子都在这里,要是出了什么事,他樊家九族都不够赔的!
拐过弯,众人终于看见了县内交战的主力,晏祁眯起眼睛,盯着那个和撒乌楞过招的年轻人,虽然脸庞被血污覆盖,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张牧。
“陛下!”
张牧的余光也注意到了他,顿时大喜。
撒乌楞被他喊愣了,刚想回头,就被张牧一刀削去了几缕头发,若不是他躲闪得快,估计这一刀既要砍到他的脖颈上了,吓得他出了一身白毛汗。
张牧见没有得手,十分遗憾地啧了一声。
见鬼的怪力小子!
撒乌楞暗骂一声,不愿承认自己竟然落了下风,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晏祁那边——他果断退后几步,叫士卒先顶上包围张牧,率领精锐朝着晏祁狞笑着扑来。
“放羊的小子,就你也配做皇帝?哈哈哈哈,你们大雍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满口辱骂,妄图用言语动摇晏祁和大雍士卒的军心,说晏祁当初北上是给他们胡人当牛做马的,还说他后来连帐篷都不配睡,只能被他赶去睡羊圈,每天和牛马作伴,下贱到不行……
但撒乌楞的挑衅,却对眼前的战局只起到了反效果。
正所谓主辱臣死,周围包括樊淮等人在内,听到这些话只觉得怒发冲冠,双目赤红,恨不得活剥了这混蛋的皮!
“谁允许你开口的?满嘴喷粪的玩意儿!”
一声清亮的怒吼从街边的楼顶响起,晏祁猛然抬头,发亮的金眸直直对上了明瑾那双盛满怒火的漆黑眼睛。
明瑾只看了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重新把目光投向了人群中的撒乌楞。虽说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胡人,但内心的憎恶已然达到了顶点。
虽然他对晏祁怨气也颇大,但这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侮辱先生的理由!
“去死吧,狗东西。”他一字一顿道。
“放箭!”
两边街道上埋伏的弓弩手齐齐松开弓弦,铺天盖地的箭雨齐射而下,随之而来的,是胡人的阵阵惨叫声。
撒乌楞靠着身边副将的保护,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瞄准自己胸口的箭矢,但肩膀还是被一支箭矢洞穿,疼得他大叫一声。
晏祁心头的一块大石骤然落地,他看着沉着脸指挥众人作战的明瑾,唇边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
“撒乌楞,投降吧。”他用胡人语淡淡说道。
“做梦!”
撒乌楞骂了一声,勉强握紧砍刀,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了。
外围的不少胡人已经四散而逃,有的干脆丢下武器投降,明瑾见状,干脆从楼顶一跃而下,动作倒是十分潇洒,只是看得晏祁眼皮直跳。
心道这小混蛋可真是翅膀硬了,什么动作都敢做。
“还好吗?”
明瑾虽然刚才气得要死,但这会儿却连一个眼神都不分给晏祁,他走到张牧身边,皱着眉头盯着对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伸手想要扶张牧,但被推开了。
“祖宗,我好得很,你可别坑我啊,”张牧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明瑾笑了,刚想说些什么,突然脸色一变,下意识推开了张牧。
“小心!”
一支箭矢从斜地里飞来,直直地没入了他的胸口,明瑾低头看了一眼,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身子却下意识晃了晃。
晏祁嘴角淡淡的笑意顷刻间僵在了脸上,张牧那张脸更是惨白如雪。
现场霎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哈哈哈哈哈!活该!”正苦苦坚持想要突围出去的撒乌楞也愣住了,最后止不住地狂笑起来,朝着远处那射.出冷箭胡人士卒大声赞美道,“好箭!好箭呐!”
“明瑾!”“瑾儿!”“太子殿下!”
四面八方的人都在朝这里奔来,楼上的明敖和文轻尘霍然失色,当即丢下弓弩跳下来,但晏祁比他们更快。
他一把推开张牧,抱着明瑾,动作小心得像是捧起一片残雪。
晏祁瞳孔在极度的惊怒和恐惧之中骤然收缩,霜白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男人冰冷的指尖拂上明瑾的脸颊,明瑾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望着晏祁那双赤红金眸中飞速积蓄的泪水,心想,难道自己要死了吗?
可是……
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疼呢?——
作者有话说:小明同学:[问号][问号][问号]
第92章 论大逆不道,这天下没人……
明瑾疑惑地用手摸了摸胸口。
指尖在那支箭矢没入的位置摸索了两下, 按压到了某种坚硬的触感。
他恍然大悟,想起了开战前自己藏在怀中的那枚平安锁。
爹娘果真在天上又保佑了他一次。
明瑾后知后觉,自己这次是真的命大, 但凡没有这枚平安锁挡着, 以这一箭射.出的力道来看, 恐怕现在他早就断气儿了。
他扯出一抹笑容,刚想对晏祁解释, 一滴泪水倏忽顺着男人苍白的脸颊滑落, 砸在了他冰凉的额上。
明瑾呼吸一窒。
他睫羽轻颤,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想要抬手,五指却被晏祁紧紧握住。晏祁的动作犹如捧起一片羽毛般小心翼翼,但那掌心却止不住地颤抖着。
明瑾恍然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男人那双金眸中积蓄的泪水, 又分明做不得假。
明瑾从未见过晏祁露出如此……甚至不能称得上是绝望, 只能说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空洞神情。
在他记忆中, 哪怕是在遭到晏珀处处打压针对、犹如行走在钢索之上岌岌可危的处境之中, 晏祁也只是眉宇间萦绕着一丝淡淡的疲惫倦怠,但那双金眸永远是明亮而坚韧的。
然而现在, 晏祁那双金眸却应激般地睁大,目眦欲裂般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被人瞬间抽去了魂魄,在风雪中凝结成了一尊死气沉沉的雕塑。
周围的人纷纷围过来, 个个神情悲戚,双目含泪, 倒是那撒乌楞被暴怒之下的樊通一脚踹翻,压在地上时,仍嘲讽地狂笑不止。
“活该!活该啊哈哈哈……”
“闭嘴!”樊淮冲上前, 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把撒乌楞踹得当场呕出一口血来,咧着满是鲜血的嘴,发出赫赫的怪异声音。
“抓住那王八蛋,别让他跑了!”
他猛地扭头,狂怒地瞪向那边射.出冷箭的胡人,“敢对太子殿下动手,老子要将他抽筋扒骨!”
周围的一切喧闹都仿佛隔了一层屏障,晏祁听不见樊淮的呼号,也听不见明敖和文轻尘等人带着泣音的哭喊,更看不见张牧那毫无血色的呆立模样。
他只徒劳地张了张嘴,轻声唤了一声明瑾的名字。
明瑾……
明瑾只用一秒就接受了自己快要入土的事实。
虽然按理来说,那胡人弓手射.得还挺准的,正中心脏,正常人不该像他这样坚持这么久,更不该半天了躺在晏祁怀里一动不动地发呆。
但晏祁关心则乱,现场好像也没人注意到他压根儿没流血——当然,也可能是明瑾因为先前砍了两个胡人,身上本就溅了不少血,与尘埃斑驳混杂在一处,根本分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
他从喉咙里压出一串沉闷咳嗽,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拂上了晏祁的脸颊:“先生……”
晏祁颤抖着挤出一声回应。
他看上去要碎了。
明瑾心里闪过一米米的愧疚。
但不多。
活该啊活该,心里的小人得意地叉腰,但他跟撒乌楞那王八蛋想的可不一样,明瑾只觉得,这是晏祁擅自丢下自己的报应。
要不是他还记得,自己现在扮演的是个奄奄一息下一秒就要入土的角色,恐怕嘴早就咧到耳后根去了。
越想明瑾的喉咙眼痒得越厉害,笑意像是风疹一样飞速蔓延到身体表面,叫他不得不拼劲全力才抑制住。
晏祁却又误会了什么,他急促地喘着气,那仓皇无措的表情明瑾看在眼里,只觉得又心疼又想笑。
最后他实在没忍住,笑意被半道强行变成咳嗽,从胸膛深处发出一阵阵古怪沉闷的响声,抚摸着晏祁脸颊的手也垂落下来,但被晏祁一把握住,死死地扣在掌心。
“坚持一下,”他喃喃道,“再坚持一下,求你了——军医!军医在哪儿?”
晏祁蓦然抬头,嗓音哑得近乎嘶吼。
但是激烈交战的战场中心,一时半会儿的,哪里能寻得到军医来?
明瑾也赶紧拽了拽他的衣襟,“虚弱”地小声说道:“不必喊军医了,先生,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清楚。”
不但半点伤没有,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甚至浑身有劲儿地可以打死一头牛!
但晏祁现在哪里听得了这种话,他呼吸急促地摇了摇头,又把明瑾往怀里搂了搂,用身躯为他遮挡住风雪。
“别说傻话。”他颤声道。
一旁的明敖和文轻尘对视一眼。
到底是自己养出来的小子,虽然刚开始确实被吓了一跳,险些魂飞魄散,但这会儿他们已经看出来不对了,脸上焦急惊惧的神色逐渐变为了无语。
明敖低声问道:“夫人,要不要提醒一下陛下?”
文轻尘嘴唇几乎不动:“你去?”
“……我不敢。”
“那你说这。”
最后,两人默默地把张牧和匆匆赶来的荀婴拉远了些。
不然等下这臭小子挨揍的时候,波及到无辜就不好了。
明瑾不似晏祁,现在满心满眼只有自己一个,吃一堑长一智,时刻留意着周边情况的他余光自然注意到了爹娘的动作,顿时心里也有点儿怂。
算了,能看到先生这样为他着急落泪,已经够本了。
他就再说一句话。
于是明瑾再次拽了拽晏祁的衣襟,示意他低下头。
晏祁的眼眸胀痛,在他眼里,怀中的少年恍然已是回光返照的模样。
但这孩子仍强作微笑地望着自己,但视线只是短暂地交汇,那清亮的目光便闪烁着避开了与他的对视。
像是在弥留时分强忍着悲伤,遗憾他们此生难以厮守一样。
这一刻,晏祁恨极了自己。
他总以为,明瑾还年轻,往后有大好岁月,漫漫余生可以消磨,因此此前才会压抑自己的感情,对这孩子热烈的真心一避再避,一退再退;
可若是早知他们相伴时间不过寥寥数年,他又为何要如此!
到头来,只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还让这孩子带着满心遗憾与不甘离去……
正当万箭穿心之际,怀中的少年动了动,在皑皑白雪下显得格外红润的唇凑到他的耳畔,低声道:
“老家伙,下次再敢丢下我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跑了,再过几十年你老了,一定把你绑在椅子上看我跟三个脱衣舞娘跳胡旋舞!”
晏祁:“…………”
泪水干涸得十分迅速,他脸色木然地看着明瑾哈哈一笑,从自己怀里一下子跳起来,跟拔萝卜似的轻巧拔出了胸口的箭矢,随手丢到边上,又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中掏出那枚平安锁,只一眼,便勃然大怒。
“居然坏了道缝!”明瑾不可置信地嚷嚷起来,“居然坏了道缝了!这可是我娘留给我的长命锁!!!”
他出离地愤怒了,冲到同样一脸不可思议的撒乌楞面前,揪起这人的毛领,当众“啪啪”甩了他俩耳光,便打还边喊:
“居然坏了道缝!不可饶恕!!”
撒乌楞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他被打得脸都肿了,一双眯缝眼死死瞪着方才还一副马上就要断气模样的明瑾,含糊着喊道:“你不是要死了吗?”
“你才要死了,你全家都要死了!”明瑾骂道,又毫不客气地扇了他俩嘴巴子,“不对,你全家死了小爷我也不会死!”
“还有,你刚才是不是骂先生来着?该打!”
他再度高高扬起巴掌,忽然,身后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明瑾下意识回头,对上了晏祁那双眼尾尚带着几许殷红的金眸。
他顿时讪笑一声:“先……父皇,儿臣在帮您教训这大逆不道之徒呢。”
“先别父皇了。”晏祁哑声道。
一双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明瑾,像是在确定他不是自己的幻觉似的,“论大逆不道,这天下没人赶得上你。”
冷汗瞬间爬满脊背,明瑾心虚得厉害,下意识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晏祁后方的亲友们。
然而爹娘只是一个瞧地一个望天,一看就不是他们亲生的;荀婴面无表情地叫人把俘虏都押走,还把李司拉走了,完全不搭理这边;至于张牧……
虽然很感动,但他也被明瑾的演技吓得不轻,最绝望的时候,连自己的死法都想好了。
万幸明瑾现在没事儿,张牧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但他越想越来气,和明瑾遥遥对视一眼,冷哼一声,横手在脖颈前划了一道,示意你小子死定了。
靠,关键时刻插兄弟一刀!早知道不救你了!
明瑾痛心疾首地盯着他,还没等眼神交流多久,晏祁的大手就死死捏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掰了回来。
“还往哪儿看?”他轻柔道。
明瑾秒怂。
“我错了。”他老实道。
晏祁轻笑一声。
大庭广众之下,他没有选择继续和明瑾掰扯这些,反正他们来日方长,只是反手握住了少年的手腕,将人拉到了自己身后半步,然后居高临下地盯着被压在地上、还被明瑾扇了数巴掌犹如丧家之犬般的撒乌楞。
“朕十几年前就说过,”他淡淡道,“想赢我?下辈子吧。”
撒乌楞呆了数息,随后脸色陡然狰狞起来。
“晏祁你——呜呜呜呜!!!”
明瑾眼疾手快地把一团布塞进他那张臭嘴里,至于布怎么来的……地上不到处都是胡人的尸体吗?
反正能叫这混蛋乖乖闭嘴就行。
“把人带走,”晏祁吩咐道,“先用囚车押送回京,游街示众,等瓦图尔的使者来了,再跟他们谈交换俘虏的条件。”
樊淮立刻上前一步:“是陛下。”
就是回答得太迅速了,颇有种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的感觉。
但就算真把撒乌楞送回去,也得先废了这人。
这句话晏祁没有挑明,不过在听到自己堂堂一位部族首领、胡人的勇士猛将居然要被屈辱地游街,撒乌楞已经怒急攻心,一口气没顶上来,当场晕了过去。
“现在……”
晏祁缓缓转过身,定定地看向已经几度试图溜走、但被自己牢牢抓住手腕无处可逃的明瑾。
在这小混蛋明明心虚得要死却强作镇定的注视下,他微微一笑:
“该清算一下咱们之间的问题了。”——
作者有话说:人不作,就不会死[求你了][求求你了]小明同学总是能想尽办法让自己的屁股开花,为他点蜡.jpg
第93章 老东西,又开始翻旧账乱……
连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晏祁带着明瑾从居庸关祭拜回来, 便立刻吩咐众人,趁着天色放晴,赶紧收拾好行囊, 出发回京。
一直提心吊胆的明瑾没想到他最先要做的居然是这件事, 但不妨碍他暂时松了口气。
而当他被晏祁带着, 真正来到居庸关的古城墙上时,望着不久前刚刚发生的酷烈战争遗迹, 和那面在寒风中招展飘扬的昭明军旗帜, 心中未免也升起了万千思绪怅念。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真正的战场。
明瑾曾见过行刑现场,回去后做了好几天噩梦,刺鼻的血腥味仿佛一直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一道天黑就感觉有怨魂索命,最后是闹着央求晏祁讲故事, 还要陪他睡觉才罢休。
现在他长大了, 可以冷静地下令对准敌人放箭, 甚至亲自指挥一场防卫战, 但还是远远比不上十几年前,在这里发生的那场战役。
要是能见他们一面就好了, 他想。
虽然文轻尘给了他足够多的母爱,但宁昭公主,这个被世人成为大雍百年第一奇女子的女将军,毕竟是不同的;
还有木帆。
明瑾看了许多他留下的注释书籍, 有丁弘毅送给他的,有从家里找到的, 也有先生保存下来的。
越看他就越觉得,他的这位生父,一定是个渊博、温和又坚持自我原则和底线的成熟男人。
也难怪能教导出先生这样的人。
他和晏祁在父母的碑前上了三株清香, 里面没有尸骨,只是个衣冠冢,但明瑾还是认认真真地给他们磕了头。
感谢他们生下自己,养育了晏祁;更感谢他们在十几年后,又再度让他们相遇,一直在上天保佑着两人平平安安。
“走吧。”晏祁对他说。
等坐上了马车,反应过来又到了两人独处的空间时,明瑾眼皮一跳,立马绷紧了神经——
要命!
刚才上香的时候,居然忘了恳求爹娘再保佑他一次了!
怅然的情绪霎时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害怕被晏祁事后清算的惴惴不安。
先前晏祁秋后算账的那一次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是过于深刻了,要不是后面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事,明瑾都要怀疑自己会留下心理阴影。
他一上车就默默地缩在车厢角落里,听着晏祁和外面人讲话,待到离开宁昌县,更是全程闭着眼装睡,打定主意车不停绝对不睁眼。
晏祁对他的小心思洞若观火。
不过,还是那句话:
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但他也在反省自己,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自己一直不敢真正面对内心,屡次回避,直到这孩子连夜逃离京城、这次又狠狠吓了他一回,这才叫他真正看清楚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人生苦短,年华已逝,曾经他以为自己明白的道理,如今居然还要一个孩子反过来教会他。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晏祁叹息着心想。
他这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久未出声,缩在角落里的明瑾却忍不住了,偷偷掀起眼皮,睁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窥探,没成想一个颠簸,正好对上了晏祁似笑非笑的金眸。
明瑾立马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用力过度,少年连鼻头都皱成了一团。
他什么都没看到!
“行了,不必装了,”晏祁淡淡道,“过来。”
当他傻吗?才不去!
明瑾在心里硬气地冷哼一声,但表面上,只是警惕地睁开乌溜溜的眼睛,防御性地抱臂,甚至还把自己又往车厢角落里塞了塞。
“不就耍了你一回嘛,又没什么损失,小气鬼。”他小声嘟囔道,“我都还没消气呢。”
倒还埋怨上他了?
晏祁挑眉。
“放心,不罚你,”他说,“关于这次的事情,朕……我的确要跟你道声歉。”
明瑾被自己呛到了。
他咳嗽两声,不可置信地瞪着神情平静的晏祁,又掀起车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是,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晏祁趁机抓住少年细瘦的腕子,手上一个用力,就把人拽进了自己怀里。明瑾哎呦一声,脊背下意识紧绷,想要逃开,车厢又是一震,叫他毫无防备跌进了晏祁怀中。
怎么回事,今天这马车克他啊?
明瑾欲哭无泪,看得晏祁有些好笑,慢斯条理地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怎么,道歉了还不高兴?那你说,要什么补偿。”
“你……真没生气?”
晏祁搂着他的腰,颇有深意地反问道:“你很希望我生气?”
明瑾拨浪鼓式摇头。
“被你吓了一跳,但也想明白了一些东西,”晏祁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静静地说,“虽然答应过你,要同你共度余生,但这么多年下来,有些行为方式还是习惯了,难改。”
被这么一哄,明瑾的气一下子就散了个七七八八。
“但是……”
晏祁收紧手臂,感受着怀中紧贴着的温度和有力跳动着的心脏,他叹息道:“这一次,你是真把我吓到了。”
明瑾顿时愧疚起来,转过身,别别扭扭地道歉:“我也有错,不该那么吓你。”
晏祁眼中闪过一丝套路成功的笑意。
这招以退为进,果然好用。
他早就看出来明瑾的性格是吃软不吃硬,所以听到这话,也没怎么吭声,只是长叹一声,什么话都没说。
明瑾被他叹得有些坐立不安,他竭力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怀抱中又扭了扭身子,想了想,既然先生都愿意主动跟他道歉了,那他也哄一哄对方,倒也没什么问题。
于是他放低声音问道:“好嘛,别气了,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我?”
晏祁偏开头,但依旧抱很紧。
主要目的,是为了让明瑾不要注意到他唇角几乎抑制不住的上扬冲动。
明瑾急了:“你怎么不说话?再不说话我就……我就要亲你了!”
晏祁终于忍不住了,胸腔震动着,发出了沉闷的低笑声,明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立刻瞪圆了眼睛,但还没来得及抗议,唇就被精准地捕捉,一道轻飘飘的声音钻入耳廓:
“张嘴。”
明瑾下意识遵从,但很快男人含混的笑声和“真乖”的夸奖就让他再度恼羞成怒起来,四肢挣扎着要脱离这个怀抱,但被晏祁毫不留情地镇压,喉结滚动着吞咽,眼神也逐渐迷蒙起来。
“等……别、不要又在这里……”
“车里不好吗?省力。”
你是省力了!我呢?
明瑾怒视着这神情自若的老流氓,好不容易被放过,他撑在晏祁的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欲求不满的老家伙”、“这么多年真是看错你了”。
晏祁轻笑一声,曲起修长的食指,勾了勾少年因不满而下意识撅起的嘴巴:“我看,欲求不满的一直是你才对吧?金柳都告诉朕了,好几次都看见你偷偷上街买朕的话本。”
明瑾的脸色刷地涨得通红,他辩解道:“没、没有的事!他这是在诽谤我!”
晏祁“哦”了一声,佯怒道:“真有此事?那等朕回京后一定要把他喊来,当面质问,再下狱狠狠处置一番,谤议太子,这可是要砍头的大罪。”
明瑾简直拿他没办法,承认吧,他脸皮还没那么厚;不承认吧,要是真叫金柳背了这个锅,不,哪怕只是叫他知道这件事,他都觉得丢死人了。
最后他磨了磨牙,盯着眼中浮现着淡淡笑意的罪魁祸首,一头撞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不许!”
“好,都听你的。”晏祁从善如流,但又指了指自己的唇,明瑾老大不情愿地凑过去,本想敷衍了事,结果被逮住又狠狠磋磨了一顿,两片唇瓣感觉都被吮肿.了,气得他眼尾都开始泛红。
“其实朕还是有点儿,好吧,是很生气。”晏祁的嗓音微微有些嘶哑,在明瑾因为自己这句话走神的功夫,指尖已经撩开了少年的衣襟,“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身为太子和指挥官,居然会为了下属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可知道这是大忌?”
明瑾一把抓住晏祁作乱的手腕,粗大的手骨他几乎没办法一手合拢,虬结的青筋更是在掌心乱跳,刺激得他控制不住地战栗,“张牧……哈,那里别!他怎么能算,下属?”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换来的是晏祁一声薄怒的冷哼:“是同窗又如何?你就这么看重他吗!”
又咬牙道:“还有那个谢婉南,长命锁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交给她来保管!”
老东西,又开始翻旧账乱吃飞醋。
明瑾暗暗翻了个白眼,嘴上也是不饶人,倔强道:“是又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把他当兄弟,放心,要是我真出了什么事,他肯定会给你养老送终的……啊!”
“自寻死路,就怪不得朕了。”晏祁缓缓道。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阴沉微笑,带着一丝残忍的兴致,同明瑾介绍道:“我们已经出发了半个时辰,算算看,马上就要走上山的路程了。你可知前面这座山叫什么?”
明瑾自然回答不上来。
但就算知道,他的神智也早已陷入混沌,极限的快.感拉扯着身体,他被晏祁搂在怀里,青丝散落在身后,像是十几年前刚出世的婴孩那样,四肢徒劳无力,只能茫然地颤抖着,被男人安抚地一下又一下抚摸着脊背。
和十几年前不同的是,曾经的他没得选,但这一次,是他自己选的。
“这座山,叫元宝山,传说昭明军的旧部,曾将大批财宝买在此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晏祁吻了吻他的发际,金眸炽热,语气却犹如夜半私语般缱绻温和,“它叫元宝山,只因为长着个元宝的形状,上山下山的道路都十分陡峭颠簸,正适合你我。”
明瑾有些走神,想起撒乌楞来大雍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寻找他娘留下的财宝,刚要开口询问晏祁知不知道财宝的下落,突然马车的车轮不知碾过了什么,猛地震动了一下。
“呜!”
他发出一声哀鸣,犹如垂死的鸟儿无力地瘫倒在晏祁怀中,之后的半天里,就再没能直起身过。
“乖孩子……”
晏祁薄唇轻轻勾起,嗓音里带着满足的愉悦。
明瑾疲惫地睁了睁眼,实在没有力气再回应他了,干脆自暴自弃地放任自己枕在他的腿上,沉沉睡了过去。
临睡前,他下意识抓住了晏祁的手,似乎这样就能让他安心许多。晏祁垂眸注视着这孩子无意识的动作,怀念地笑了笑,想到了多年前从襁褓中伸出的那双肉乎乎、只能抓住自己一根手指的小手,反手与明瑾十指相扣。
他缓缓呼出一口白气。
纵使仲冬严寒,胸膛中却仿佛萦绕着厚重而静定的暖意。
因为他的起始和归宿,都在这里。
夕阳芳草,山影萧森,在元宝山中行进了约莫一整天的队伍,终于在傍晚走出了山林。
烟霞染红天际,明瑾因为劳累还睡得香甜,晏祁听到外面的动静,微微挑起车帘一道缝隙,远远望见地平线上有村落人家,炊烟几许。
他们今晚的落脚之处,就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来点甜甜的夜宵~
第94章 保肾要紧!
“陛下……陛下啊!”
晏祁揉了揉太阳穴, 头疼地看着跪在面前老泪纵横的御史:“哭什么,朕还没死呢!且小声些,太子还在里屋休息。”
御史的声音果然瞬间降下去不少, 但语气依旧是痛心疾首:“陛下, 您怎能如此任性!贵为天子, 竟瞒着朝中上下远赴边境与胡人交战,还带着太子殿下同行!这简直……简直是胡闹啊!”
晏祁离京的事情终究还是没能瞒住, 为了免去明瑾被这帮老家伙纠缠, 他干脆一力承担下了此事的责任。
顺便还给朝廷下了一道旨意,叫他们委派一个人过来就行,剩下的统统不许接驾,都给他在京城老实等着。
反正先斩后奏,这帮大臣也没办法拿自己怎么样。
只是这被派来御史, 未免也太聒噪了些……
“国不可一日无君, 您走的这段时日, 老臣那是担忧得食不下咽, 寝食难安,生怕您和太子殿下在外有个什么万一——”
“行了, ”晏祁打断他,“万一什么万一,这不都打赢了吗?回去告诉其他人,朕不日就带着太子回去, 叫他们少在京城折腾点事,就算替朕分忧了。”
御史匆匆用袖子抹了把脸, 肃容道:“臣遵旨。只是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再有下次了!”
“胡人本就对我大雍一直心怀觊觎,瓦图尔虽占据王庭不久, 其首领却也不乏野心,此次撒乌楞战败,他定会有所动作,您和殿下还须尽快启程回京,与众臣商讨应对之策。”
晏祁敷衍地应了一声,一颗心早就飞到了屋内的明瑾身上。
许是看出了他神思不属,御史长叹一声,忽然关切问道:“听说太子殿下这几日都卧床不起,赶路时也少有露面,可是因为水土不服?”
“……还好,休息片刻就无事。”
晏祁说这话时略有些底气不足。
因为水土服不服,晏祁不知道,他只知道明瑾对他这个父皇很不服,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就这还嘴硬地说自己年富力强,迟早有一天能叫自己服。
但这孩子也不想想,放狠话,也是需要底气和时机的。
都被做到哭了还非要嘴硬挑衅他,不是活该吗?
御史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还松了口气:“那便好。陛下,老臣告退。”
等把人打发走之后,晏祁转身回到里屋,一眼就看到了榻上用厚厚被褥把自己裹成一团的明瑾,他无声地笑了笑,走到床边坐下,大手压在被子上,毫不意外地感受到下方的鼓包抖了三抖。
“还好吗?”他轻笑道。
无人应答。
只是屋内细碎的喘气声音更明显了些,带着一丝沉闷的压抑。
晏祁也不急,自打居庸关收回后,他边将周边数支驻防部队都改编调动了一番,还派遣重兵把守此处,确保胡人就算遣大军南下,一时半会也攻不下来;
安排完这些后,他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加之明瑾陪伴在左右,十几年来,晏祁第一次彻底睡了个踏实的好觉。
每日吃好喝好休息好的结果,就是一腔旺盛精力无处发泄,晏祁本就正值年富力强,再说了,任谁被小自己十几岁的心上人一口一个“老家伙”地喊着,能忍住那才怪了。
他故意叹气道:“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怎么上次都被教训过了,这次还用笨办法呢?罢了,你若喜欢,就在里面待着吧,我去叫人再弄些碳回来,裹这么严实,想必一定是冷了。”
被子里的人终于有了动静,明瑾猛地掀起一角,探出一颗乱蓬蓬的脑袋来,脸颊通红,愤恨地瞪着他,额前的乱发贴在汗湿的额头,身上似乎还散发着一股热腾腾的奶香——
哦,记起来了,晏祁想。
今早樊淮从农户家挤了两碗羊奶送来,他不爱那味道,就全叫明瑾一个人喝了。
中途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还零星洒了点在少年身上,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晏祁决定勉为其难地将它们舔干净。
结果不知怎的,就惹恼了这孩子,宁可自己躲起来解决也不劳烦他,晏祁着实有些苦恼。
要不是御史恰好过来,他肯定要和明瑾好好掰扯一番才是。
意随心动,等反应过来时,晏祁已经把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牢牢扣在怀里,深吸了一大口气。
“又干嘛!”
“别动,”晏祁闷声道,埋首在少年白皙柔韧的颈侧,用鼻尖眷恋地蹭了蹭那细腻的肌肤纹理,“方才御史过来时,还问起你呢。”
他有意转移明瑾的注意力。果然,明瑾紧张起来,都顾不上与他赌气了,连声问道:“他问我什么了?没发现什么吧?”
“唔,你是说哪方面?”
“不要明知故问!”
“火气真大。”晏祁勾唇,指尖按在明瑾尚未褪去殷红的唇上,漫不经心地揉了揉,“放心,只是例行公事。朝中至少一半大臣,巴不得他们头顶无人呢。”
“那他们想得太美了,”明瑾立刻道,又不动声色地后仰躲开男人作乱的大手,“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咱们还是得赶紧回去,免得再横生事端。”
还有一件事他没说,因为实在有些难以启齿——再跟晏祁在外面多待几日,这老流氓迟早要把他榨干!
如果说第一次是毫无经验的莽撞,第二次是冲动之下的惩罚,那第三次第四次……乃至现在明瑾已经记不清的多少次,他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自己好像,的确,暂时还在这档子事上没法与晏祁匹敌。
从前他听爹娘夸过,说晏祁是个能屈能伸心性坚毅干大事的人,明瑾对此也颇为认同。
但也没人跟他说过,哪怕干这档子事,晏祁也能控制得随心所欲啊?
他这边早就神志昏沉溃不成军,老流氓却游刃有余,甚至还有心情气喘着调笑他两句。
其意志力之坚,癖好之恶劣,还有那层出不穷的花样手段,着实让明瑾瞠目结舌,消受不起。
他承认了!摊牌了!自己就是叶工好龙!
再也不馋男人身子了,保肾要紧!
晏祁瞧着他那仿佛归心似箭的迫切模样,也不点破,只是笑了笑,忽然又提起了另一件事:“关于……魏家,我记得,那魏家的小儿子,似乎跟你有过节?”
“你是说魏金宝?”明瑾皱眉,不明白这好好的,晏祁怎么想起来这家伙了。
“他不是被收押审问了吗,虽说我答应魏伯贤,只要他投诚坦白,或许能替他们魏家留下一条血脉,但我说的可是魏家旁支,不是他投敌叛国的魏金宝。”
这人三番两次针对他,要不是明家还有点儿家底,且他自己也还算能撑得住台面,估计早就灰溜溜被挤兑出学院、甚至是京城了。
搞不好,甚至会跟陈叔山兄妹一样,招来杀身之祸,一不小心就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明瑾虽说奉行与人为善的原则,但对于真正想要自己命的人,他从不手软。
晏祁显然很满意他这样的回答。
为君者,就该杀伐果断。
“御史替锦衣卫那边给朕带了句话,说魏金宝招供,在朕登基不久前,也有瓦图尔的使者找过他,询问昭明宝藏一事。”
“又是宝藏?”
明瑾盯着晏祁的金眸:“真有那东西?”
晏祁沉默片刻,缓缓点了一下头。
“应该就在京中。”
明瑾不禁睁大双眼,他想到了那个两边一样大的“明”字提示,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追问道:“那你可知道它的具体下落?”
这回晏祁摇了摇头,他道:“包括晏珀在内,都觉得我知道这笔宝藏的藏匿之处,但此事其实是由木先生全权负责。”
“虽说不知为何瓦图尔迫切想要这笔宝藏,但他们在京中安插眼线是事实,等朕回去后,定要彻查。”
“我帮你。”明瑾说。
晏祁静静地看着这孩子,待明瑾忽然眼神闪烁着移开视线,脸颊还浮现出一抹薄粉时,这才带着淡淡笑意,吻了吻少年的唇。
“好。”
看到所爱之人同样迷恋自己,那份发自心底的愉悦和狂喜,对晏祁来说,是任何成就都无法比拟的。
他何其有幸。
两人温存了一会儿,晏祁也知道前几日自己把明瑾折腾狠了,所以就只是浅尝辄止,慢慢的,明瑾也不再警惕,还主动凑上来,像只小狗似的在他脸颊上“啵”地亲了一口,又不好意思地自己偷偷笑了。
晏祁看着他,一颗心像是泡在了蜜水里。
他何其有幸。
偏头望了望窗外天色,出发的时间快要到了,晏祁让明瑾背对着坐在自己怀里,拿起梳子,五指轻柔地顺过少年的乌发,低笑一声:“小时候你便爱钻到我怀里,嚷着叫我念书给你听,结果每次念到一半你就睡着了,还记得吗?”
明瑾被他梳头梳得太舒服,险些从喉咙里发出咕哝声,闻言,他闭目哼笑道:“当然记得。”
那时候他还天真,不知道这老家伙的险恶,每次都装睡,睡着睡着就真打起盹儿来,醒来就会发现自己躺在晏祁的床上。
当时还洋洋得意来着,自以为又拉近了些跟心上人的距离,赚了一笔大的……好吧,现在看来,倒也的确没亏。
先生十二岁为他剪发,十八岁为他加冠,几乎人生的一大半都与他有关,真要算起来,明瑾心想,上辈子一定是欠他不少钱。
并且没还。
“回去后,宫中人多眼杂,不能再像在外面这样随意了,”晏祁低声道,“若是想见朕,就找些请教公务或是学业上的借口来宫里,朕会在御书房等你。”
明瑾又想起那天晚上,小脸一红,默默点了点头。
“你我二人,虽无血缘关系,名义上,毕竟是父子相称。当然,朕也会命人散播消息,将你我本质上乃义兄弟的关系昭告天下。”
“我不在意这个。”
明瑾仰起头,抿着唇,一双清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晏祁梳发的动作一顿。
他不自觉地问道:“那你在意什么?”
他们的关系永远不能公之于众,这一直是晏祁心中一个隐痛。
但他也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
明瑾抬起手,指尖缓缓抚平晏祁紧锁的眉宇,“君臣也好,父子也罢,从我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见你,我想要的,就从来没有变过。”
晏祁垂眸,怔然注视着他。明瑾则坦然回望。
几息后,晏祁轻轻抓住了他的手,用自己遍布累累伤痕、至今仍会空悬微颤的大手,与少年十指相扣。
——颤意停止了——
作者有话说:新的一月!正文还有两三章,交代完最后一个伏笔应该就完结啦~
第95章 太子竟待朕如此冷漠
回京那日, 文武百官集体前往城门处迎驾。
时隔多日,这帮人可算是盼星星盼月亮地把陛下给盼回来了,个个都铆足了劲儿, 想要在陛下和太子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呢。
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 从始至终, 陛下就只露了一次面。
他撩起车帘,淡淡地扫视了一圈众人, 根本没给他们开口说话的时间, 便直接开口吩咐摆驾回宫。
或许是陛下这一路舟车劳顿,想着赶紧回去休息吧。
一众大臣只得如此安慰自己:反正等陛下回京后,面圣的机会有的是,就不必争这一时半会的了。
事实也和他们设想的相差不远,在返回京中后, 晏祁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开启了频繁召大臣入宫见面议事的忙碌状态。
每天不是在批阅堆积的奏折、敲打不听话的世家, 就是在处理边境胡人的相关事宜, 俨然一副兢兢业业的明君之相。
对此, 原本还忧心新帝会因耽于享乐耽误国事的大臣们,一颗心顿时落回了肚子里。
随着时间推移, 也没人再提起前太子和先帝去世时,宫中那一场突兀的大火了。
但跟随在晏祁身边的内宦,这些时日却过得颇为胆战心惊。
“殿下,这是陛下叫宫中御厨特意给您做的糕点, ”内宦满脸堆笑地站在明府外,手里还捧着一个螺钿漆木食盒, “还请您务必收下。”
明瑾作势要关门,内宦立马急了,身子直往前凑, 一副恨不得挤进门内的架势。
“干什么,擅闯民宅啊?”
明瑾没好气道,见那内宦讨好地冲自己笑了笑,也不禁泄了气——那老家伙就是捏准了自己不会为难一个宫中下人,才会故意隔三差五派最底层的小太监来送东西,实在奸诈。
“行了,东西放下,你回去吧!”
内宦大喜,接过明瑾不耐烦递来的碎银,连声道谢着离开了。
明瑾拎着食盒走回屋,打开盖子,果不其然,在糕点边上看到了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笺。
“……真肉麻,原来不止我会写这些酸诗。”
读完之后,明瑾嘴上抱怨着,嘴角上扬的弧度却半点做不得假。再捡一块糕点尝了尝,唔,果然是他喜欢的口味。
因为回来路上晏祁实在是有些过分,明瑾这段时间一直没进宫,正好,他也打算抽出一段时间来陪陪爹娘和刚学会走路的弟弟。
他有种预感,等自己逐渐参与到朝中事务后,以后这种一家人团聚消磨闲散时光的机会,恐怕不会太多了。
但今时不同于往日,从前是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黏在晏祁身边,现在是晏祁三番五次地派人过来,对他旁敲侧击,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进宫跟他见一面。
果然,明瑾心道,张牧说得没错。
这世上比孤寡几十年的老男人更可怕的,只有孤寡几十年后,突然一下子开了荤的老男人!
对于某人的催促,明瑾一直装聋作哑,并坚定了除非这人下旨宣召他入宫,否则绝对不上门自投罗网的决心,每天在家修剪修剪盆栽,逗逗小弟,白天有空还能叫上二三好友上街溜达一圈,过得那叫一个舒坦。
但显然有人看不惯他这样舒坦。
先是朝中有大臣提议要给他请几位先生,后面又有人说他年纪到该娶妻了,虽然这些提议统统都被晏祁替他挡了回去,但听闻这些事情的明瑾心情还是颇为恶劣。
“这帮混蛋,天天家里三妻四妾还不够他们折腾,非要管别人家娶不娶老婆,是不是有病?”
他找上张牧大倒苦水,却只换来某个“过命兄弟”一个毫不客气的白眼。
“行了,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大雍尊贵的太子殿下,你的事能叫家事吗?”他凉凉道,夹花生米的动作倒是一点儿不慢,“麻烦您老,以后若是没什么人命关天的要紧事,别再单独叫我出来喝酒了,陛下要是再因为这个折腾我,我就上衙门外敲登闻鼓去。”
“你当我想?”
明瑾瘫在座位里,愤愤道:“李司被他哥抓了壮丁,元栋在准备今年的科举,就连陈叔山,也要张罗着他家妹子成婚的事情,我除了你,还能找谁去?”
张牧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
“还没跟你说,”他放下筷子,抹了抹嘴,慢悠悠道,“我也要走了。”
明瑾瞬间瞪圆了眼睛,直起身道:“你要去哪儿?”
“去边境,”张牧豪迈一笑,“宁昌那一战,彻底叫我明白了,我这辈子,读不进去圣贤书,也当不了皇城脚下的少爷兵,唯有战场,才是我张牧的归宿!”
明瑾不自觉地攥紧了五指,想要阻止,又说不出什么劝诫的话来。
他知道,这是张牧一直以来的愿望。
张牧见状,还反过来安慰他:“不必担心我,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天下哪里有不身经百战的名将呢?”
“何况你也见识过我的本事了,我这人,虽然不爱动脑子,但优点就是听劝。”
他信心满满道:“陛下有对宏图之志,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对胡人或是大宛动兵,不打仗我就当去磨砺一番,要是真开打,你把元栋给我派过来,有他当军师,我肯定输不了!”
“行吧,那你多保重,有什么需要就寄信给我。”
明瑾无可奈何。但说完后他自己都愣住了——这番话,不是跟当初他执意离京时,张牧同他讲的大差不差吗?
他看了一眼张牧,显然对方也想到一块儿去了,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保重。”明瑾由衷道,“在我登基前,可别死了啊。”
这场看似洒脱的离别,到底还是让明瑾心情低落,回家后连晚饭都没吃两口,就找借口离席回了自己房内。
他知道,如果张牧想去边境,哪怕他现在还没有正式的官身,晏祁也一定会同意的。
但这能怪先生吗?
明瑾默默地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在烛光下略显黯淡的眼睛,叹了口气,竭力让自己不要再去想张牧的事情。
他试图思考一些别的问题,比如要不要找个空闲日子,再去云英书院拜访一趟丁先生和龚院长。
最好跟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争取补考一次,拿到毕业资格……要是堂堂一国太子连毕业都毕不了,实在是有点儿丢人。
说起来,明瑾心想,在学院的那段日子,虽然只过去了不到两年,但对他来说,已经是恍若隔世了。
他又想到了那笔传说中被他爹娘藏匿在京中的财宝,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能叫胡人都惦记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
但明瑾有一点不明白:假如他娘当真这么有钱,为何要在战事吃紧时,不将这大批财宝用于军需,反而是增派人手运送到别处呢?难不成,他娘还是个守财奴?
还有那个两边一样大的“明”字……
对此,明瑾隐隐有个猜测,但一直没跟晏祁讨论过。
他觉得,父母之爱子,定为之计深远。
虽然不知道那笔宝藏的内容,和爹娘在紧要关头将它送走的原因,但有一点他倒是可以肯定:
自己和先生,应该是他们在这世上最希望获得宝藏的两个人吧。
爹娘对晏祁很好,就连价值连城的鎏金玉长命锁,他有一块,晏祁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晏祁还曾对他说过,自己自从被宁昭公主收养后,吃穿用度,无一不是与明瑾对齐。
所以这个“明”,难道它其实不是指单字,而是日月两个偏旁部首吗?
明瑾想着想着,又下意识叹了口气。
好几天不见,他其实也有点儿想先生了。
忽然斜地里传来一道低沉询问:
“小小年纪,为何长吁短叹?”
“还不是因为——你怎么来了!?”
明瑾话说一半,突然嗖地从床铺上坐起身。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突然出现在自己屋中的晏祁。
男人今日穿着一身青衣,翩翩玉立,矫矫不群,唇边还挂着一抹淡淡的温和笑意,不似朝堂上执掌生杀大权的君主,更像是位在学堂里教书的先生。
明瑾还从来没见过晏祁这般模样,定定地看了半天,险些挪不开眼,直到晏祁刻意地轻咳一声,这才欲盖弥彰地掀开被子,磕绊道:“你坐,我去给你泡杯茶。”
“不必,晚上不宜喝茶。”
晏祁直接顺势躺在了他边上,又把将欲起身的明瑾按了回去,长臂一伸,十分自然地将人搂进怀里。
“糕点如何?”
“还不错。”
“那朕写的诗呢?”
“……不如何,。”
虽然很享受这个拥抱,但明瑾依旧嘴硬。
其实每一首诗他都看了很多遍,不仅能够倒背如流,看完后,还把信笺收进了珍藏多年的百宝匣里。
里面每一样都是关于晏祁的东西。
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他可没忘记,自己还在跟晏祁闹脾气。
不是轻易能哄好的那种!
“一别多日,太子竟待朕如此冷漠,”晏祁叹息道,“着实令朕伤心啊。”
“少来,”明瑾嘟囔道,“你要是寂寞,大可以举办一场选秀填充后宫,人一多,哪里寂寞?”
“吃醋了?”
“才没有!”
“朕没答应他们,”晏祁解释道,“放心,晏家本就子嗣凋零,晏珀这一支还算能生的,不然也轮不到他们上位,虽然现在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待你我百年后,就照例择优秀的宗室子接任即可,那些大臣催个几年,也就明白了。”
要是老是催皇帝但皇帝生不了,岂不是换着法儿地论证皇帝不行?
但凡还想要脑袋,他们就不敢这么干。
“只是可能十几二十年后,需要苦恼一下,万一这些人举荐能让朕‘大展雄风’的方士丹药,该如何把人打发得远远的了。”
晏祁佯装埋怨,语气成功把明瑾逗笑了。
“你还要丹药?”他故意低头睨了一眼,口是心非道,“倒也是,是我想得太乐观了,毕竟二十年的时间,还是挺漫长的,指不定那时候就该轮到我给你找方士了。”
晏祁眯起眼睛,危险地盯着躲在被窝里偷笑的少年。
“要不要试一试?”
“试试什么,小药丸吗?都说男人过了三十就是六十了,我看你再过几年也差不多……呜!”
今天的太子殿下,依旧在狠狠地挑战着陛下的威严。
夜深人静,趴在隔壁假山上打盹的寅将军睁开眼睛,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它惬意的甩了甩尾巴,悄悄竖起了耳朵。
但晚风送来的,只是初春枝头,花苞在月光下悄然绽放的幽香,和草丛内窸窸窣窣的虫儿啼鸣。
又是一年春来到——
作者有话说:今天稍微迟更了一些,不好意思~好消息是马上就完结啦!感谢大家的评论和营养液!
第96章 你可以出师了
“朽木不可雕也, 老夫真是受够了同他们鸡同鸭讲!”
丁弘毅疾步走在书院内,满脸愤慨,后面的龚万无奈道:“慢些, 慢些, 我都快跟不上你了。走这么快做什么?”
他冷哼一声, 这才不情不愿地停下来。
“院长,这帮臭小子绝对是老夫带过最差的一届, ”他咬牙道, “您可别不信——”
“丁先生当初教我们的时候,好像也说过这句话吧?”
噗嗤一声笑自前方响起,清朗的少年嗓音让丁弘毅和龚万不禁一愣,纷纷抬头望去。
明瑾一身便服,立于落英下, 朝他们微微一笑。
作为晚辈, 他主动走上前来, 行礼道:“许久不见了, 龚院长,丁先生。”
“明——不, 如今该称呼太子殿下了,”龚万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但更多的还是为明瑾高兴,“怎么今日有空来看望我们两个老头子了?昨日你丁先生还在担心你呢, 说边境刀剑无眼,你还未满二十, 要是有个万一该怎么办……”
“咳咳!”
丁弘毅用力咳嗽了两声,打断了龚万的话。
他不动声色地瞪了一眼笑呵呵挑事的龚万,板着脸对略显动容的明瑾道:“少听他胡说八道, 老夫可没有这个意思。”
明瑾笑道:“丁先生嘴硬心软,学生一向明白。”
龚万看着被他当场噎住,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的丁弘毅,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老丁啊老丁,你也有今天!”他笑了一阵,兴许是见丁弘毅脸色太臭,终于好心地止了笑,冲明瑾建议道,“这里不方便,殿下不如去老夫那儿喝杯清茶,如何?”
明瑾也注意到了周边因为好奇渐渐围拢过来的学生,正好,他这次来云英书院,不只是为了故地重游,也的确找龚院长有事相求。
“那学生就却之不恭了。”
三人缓步来到阁楼之上,阔别一年有余,窗口熟悉的风景依旧,明瑾望着下方郁郁葱葱、深浅泾渭分明的林木,心中忽然一动。
在坐定后,他拦下了要为自己沏茶的龚万,坚持说自己身为学生和晚辈,合该由他来为两位沏茶。
龚万见状,也就不再坚持。
只是不免在心中暗叹:明瑾一朝飞上青云,身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仍能如此知进退、守礼仪,和先帝的两位皇子作风截然不同。
陛下,教出了一个好孩子啊。
明瑾为两人沏好茶,把自己今日的来意简单同他们叙述了一遍:
一是恳请龚院长破例,给自己一个补考毕业的机会;二便是朝堂上近来吵得不可开交的,关于瓦图尔派使者前来换俘时,强硬要求大雍赔款一事。
对此,晏祁的态度很明确——
换俘虏可以,但赔款是坚决不可能的。
想要钱?那就让瓦图尔派兵来打!
撒乌楞是无故进犯大雍边境,论情论理,他们都是正当反击;只不过中途还顺便拿下了一个居庸关,就当做利息了。
但要真追溯起来,居庸关自古以来都是他们大雍的地盘,瓦图尔一个连北方草原都未能完全一统的部族,有什么资格来同他们争夺它的归属权?
以胡人的性子,但凡他们打得过,早就直接出兵来抢了!
明瑾自然是举双手支持先生的强硬决断,但事后晏祁散朝回来跟他复述时,其中有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格外关注:
“不瞒两位先生,那瓦图尔的使者,似乎还惦记着昭明财宝,还旁敲侧击地说可以用它抵做赔款,”明瑾哼笑一声,“倒是叫人不得不好奇了,我娘当初到底在里面藏了些什么,能叫这些胡人如此惦记?”
“学生这次来书院,也是为了向两位先生打听打听,书院里可有关于这方面的线索。”
他放下茶杯,沉吟道:“他们毕竟都曾在书院学习过,木帆……爹他更是与丁先生关系情同父子,所以我想,或许二位能知道些什么。”
龚万和丁弘毅对视一眼。
“殿下,这个恐怕老夫是帮不了你了,”龚万为难道,“老夫在京城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清楚什么昭明财宝的下落,倒是关于它捕风捉影的传言,每隔数年就在城内外沸沸扬扬地闹上一波。”
明瑾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委婉地告诉自己,这传言恐怕不怎么靠谱。
但他想到胡人那三番两次大张旗鼓的动作,还是觉得,若这传言当真是空穴来风,恐怕不会引得他们这样在意。
毕竟,这世上最了解你的,往往就是你的敌人。
一旁的丁弘毅忽然出声:“二十年前,学院曾翻修过一次,当时你父母都有参与,但没等翻修完,他们就带兵去了边境。”
“后面因为战乱,京中人心惶惶,许多大户人家都选择让自家子弟上私塾,或是干脆自行请先生教导,书院捉襟见肘,一度陷入停办之危,原本计划在一年之内完成的翻修,也变得遥遥无期。”
龚万也想起来了。他恍然道:“我记得,那时候是他们夫妻俩从前线运来烧好的砖石和木苗,一点点帮学院把翻修完成的吧?”
“是,”丁弘毅沉沉点头,目露精光,“而且算算时间,当时昭明军正好打了一场大胜仗,胡人损失惨重,听说还折损了一名大贵族。”
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的那个想法,终于在此刻破土而出,明瑾嗖地站起身,不顾两人惊异的目光,猛地扑到窗口向下张望。
没错……错不了,就是这个!
“抱歉了,龚院长,”他匆匆冲龚院长打了声招呼,“我知道昭明财宝究竟被藏在哪儿了!书院翻修的钱你去找我爹要!”
龚万遥遥喊道:“你要干嘛去?”
“找人挖宝!”
虽然一年多没来书院,但明瑾还是认识不少人的,他叫上几位学弟,学弟们又呼朋引伴,很快就凑齐了几十号人,浩浩荡荡地来到林间,拿起铁锹铁铲开挖。
“干什么,这是在干什么?”书院的先生气急败坏地追出来,“马上就到上课时间了,一个个的不在学堂里温习功课,却跑到林子里挖土,是想反天吗?”
余光瞥见龚万带着丁弘毅走过来,他立刻找到龚院长告状,义愤填膺地表示他们书院可绝对不能姑息这种行为,还要把领头的找出来,好好惩治一番才是。
龚万抬起下巴,苦笑着示意了一下人群中那位给众学子充当“榜样”的太子殿下:“喏,那小子就是领头干坏事的,你说,叫老夫怎么管?”
当初晏祁来书院,当众甩脸抱走被丁弘毅体罚的明瑾,从此便叫明瑾在书院一战成名。
那书院先生抬头一看,气焰顿时消了大半,只敢低声嘟囔两句,却绝口不提惩治一事了。
龚万反倒安慰他:“难得一次嘛,学子们平时在学堂里闷久了,确实该出来透透气。再说了,殿下这也是为了正事。”
“什么正事?”
他话音未落,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挖到东西了!”
众人立刻丢下工具,纷纷凑到他身边,明瑾第一个抢步走到那人边上,接过了他手中的那块砖,只一瞬间,就变了脸色。
这重量……
绝对不可能是普通砖石该有的!
“退后。”他命令道。
待清出一片空地,明瑾高高举起砖石,用力砸向地面!
一声脆响后,惊呼吸气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这砖石内,竟包裹着一块金砖!
看上面的刻字,八成就是那胡人大贵族的私藏!
“再挖,肯定还有!”明瑾浑身血液仿佛沸腾,他的神经突突直跳,前所未有地兴奋起来。
但这也实属正常。
面对那黄澄澄的金子,但凡是个有正常七情六欲的人类,都会被激发出血脉之中对财富的渴望与亢奋。
随着一块块砖石被挖出,最初的兴奋逐渐褪去,明瑾望着那都快堆成半人高的金砖,人都有些麻了——他爹娘当年,难不成是把胡人王庭私藏的小金库全打劫走了吗?
怪不得瓦图尔这么心心念念,这换了谁谁不惦记啊?
不过,这次他也算立下大功一件,明瑾喜滋滋地想,有了这笔钱,先生就暂时不必再为国库空虚的事情发愁了。
龚万在边上看了半天,也觉得这数量着实离谱。
但更让他好奇的,还是明瑾是如何精准发现这批宝藏位置的。
因为书院占地超过三十余亩,当时丁弘毅提起翻修一事时,他还在想,这么大的地盘,得找到什么时候去?
没想到,明瑾连找人带挖,甚至都没花两个时辰,就把藏在地下近二十年的宝藏全部挖出来了。
一批金砖,一批银砖,估计能顶得上大雍一整年的国库收入。
收获颇为喜人。
……就是这手段,着实暴力了些。
看着自家书院短短一个下午被造得不像样子,连他最喜欢的水池都被敲了个稀巴烂,龚万眼皮直跳,实在不忍再看下去。
“殿下是如何发现宝藏位置的?”
最后,还是丁弘毅替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明瑾直起身子,抹了把汗,朝他们灿烂一笑:“这还要多谢龚院长啊。”
“谢老夫?”龚万不解,“为何?”
“若不是龚院长两次邀请学生去阁楼,学生也发现不了学院中木植栽种的端倪,更不可能一下子就找到这么多金砖银砖。”
明瑾低头看了一眼堆在自己脚边的金砖,还有不远处被挖得坑坑洼洼的土坑,“爹娘留下的提示其实很明显,只是那帮胡人想不到而已。”
这世上,如果说有一个地方是胡人绝对不可能涉足的,那定是云英书院莫属了。
就连皇宫之中,或许都会有宫女太监被收买,成为异族的眼线。
唯有云英书院不可能。
因为这里是传道受业之地,不涉及太多利益纠葛,有龚院长和丁先生这等清流人物坐镇,更算得上是这纷纷扰扰的京城之中,唯一能称之为净土的地方。
从龚院长的阁楼窗口朝外望去,整个云英书院呈现阴阳二分之势,鱼眼处树木稀疏,显然同其他地方栽种时间并不一致,恰合“明”字拆分后的日月二象。
听到明瑾的解释,龚万和丁弘毅顿时心服口服。
丁弘毅更是双目微红:“怪不得最后一封信里,木小子特意叮嘱我,将来一定要让你来书院念书,我还以为,他是让我作为严师好好教导你,还因此生了执念,忘却了为人师表最基础的道理。”
“先生切莫如此自贬,”明瑾立刻道,“爱之深责之切,您待学生的拳拳心意,这么多年,学生早就了悟于心。”
“在学生看来,您完全当得起这一声先生。”
丁弘毅眼中泪光一闪而过,他望着繁花林叶间,那满地价值连城的金砖,忽然释然地长叹一声。
“你方才,不是一直说要补考毕业吗?云英书院,从创办之初到今时今日,一直都秉承着才学兼备的宗旨。而作为你的授课之师,老夫也曾说过,这辈子都不会让你从我手上毕业。”
明瑾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
没等他出言央求丁先生大发慈悲,便见丁弘毅负手盯着他,淡淡道:“现在老夫收回这句话。”
“为人性情,但又坦荡真挚,遇事荣辱不惊,临战有勇有谋,甚至还比你爹多了几分运气——你是我这么多年来,教导过的最优秀的学生。”似乎是夸奖明瑾让他很不适应,说这番话时,丁弘毅不仅神色僵硬,就连眼神都开始闪烁起来。
但他深吸一口气,仍是努力朝明瑾露出一抹不太自然的笑容:
“恭喜,殿下,你可以出师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完结[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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