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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父亲。”……


    “逆子?”


    金柳高高挑起眉毛, 旁边的锦衣卫更是目露震惊,视线在明瑾和晏祁之间来回扫视——这少年,难不成就是宁王府那位过继来的世子?


    可不是说, 这位宁王府世子体弱多病, 基本不能出门见人吗?


    眼前这位少年, 身形虽然的确瘦挑,但一双眼眸炯炯有神, 眼底像是燃着两簇火焰, 一点儿也不像是常年卧病在床的样子。


    这边的动静,很快被流放队伍中的家眷们察觉。


    晴儿拖着沉重的步伐,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在看到火光映照下明瑾的脸庞时,她浑身一震, 连忙扯了扯身边女人的衣袖:“夫人, 快看, 是少爷来了!”


    文轻尘被她一路搀扶着走到这里, 体力已有些不支,在看到明瑾时, 她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不正常的血色,神情之中悲喜掺半。


    但她只是深深地凝视了明瑾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别忘了先前吩咐你们的,”她哑着嗓子说, “谁也不许喊他,听到没?”


    这孩子不该来的, 文轻尘想。


    但她不得不承认,临行前能再见上这孩子一面,她心中不知有多欢喜。


    文轻尘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她眼眶发酸地心想, 这段时间这孩子都没好好吃饭吗?怎么离了家连好好照顾自己都做不到,才几天功夫,就瘦成这样……


    少年往日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蛋,消瘦了一大圈,也因此显出眉眼和下颌的坚毅棱角来。


    在夜月映照之下,一双漆黑眼眸晦暗沉郁,远远望去,颇有几分君侯华胄的萧疏意味。


    他站直原地,直直地与晏祁对视,眉头紧蹙着,嘴唇动得很快,似乎是在交谈着什么。


    不多时,又转向金柳商量起来,举止间从容有度,俨然一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模样。


    文轻尘忽然惊觉,明瑾是真的长大了。


    她既自豪又心疼,逼着自己扭过头,不再去看那边,戴着对于如今身子来说过于沉重的枷锁,咬着牙往前走。


    突然,耳畔响起晴儿小声的惊呼,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文轻尘脊背瞬间绷紧。


    她不敢回头,怕自己会空欢喜一场,又担心这孩子感情用事,坏了宁王的安排,反倒把他自己也搭进去。


    不,她不能回头,绝对不能——


    “娘。”


    一道轻轻的、颤抖的声音响起。


    一刹那,便将文轻尘筑起的高高心防撞得支离破碎。


    她僵硬地转过身来,红着眼睛看着同样眼眶通红的明瑾,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小殿下……怕不是认错人了吧?”


    明瑾的喉结滚动,他想说怎么可能,就算化成灰,碾成粉,他这辈子也绝不会认不出来娘的样子。


    但当他看到文轻尘乞求地冲他微微摇头时,明瑾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了,这种体验,就仿佛生生吞下了一块不规则的石头,在血肉里滚动,硌得他鲜血淋漓,


    明瑾攥紧双拳,低下头,敛去眼底闪烁的水光,上前一步,用钥匙取下了她身上的枷锁,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包裹着的热乎乎东西,塞进文轻尘的怀里。


    “这是……”


    文轻尘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她最爱吃的那家李记葱油烧饼。


    可这大晚上的,这孩子上哪儿买的新鲜出炉的烧饼?


    而且这么远的距离骑马赶过来,烧饼居然还滚烫,散发着热气腾腾的香气,也不知道这孩子焐在怀里保温时,有没有被烫到。


    文轻尘还有太多话想对明瑾说。


    在她心目中,明瑾永远是那个乖乖坐在她身前,任由自己梳发的小男孩儿。


    大部分时候,文轻尘都是明家拍板做决策的那个人,但唯有关乎到明瑾的事情上,她尽量不参与,放手让明敖去做,后果则由他们两人一起承担。


    因为文轻尘知道,自己没办法狠心把明瑾推出去,让他独自面对这世间的困难险阻。


    慈母多败儿,长此以往,明瑾是没办法真成长起来的。


    但如果可以的话,文轻尘更希望他永远都长不大。


    “多谢小殿下赏赐,”她说,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望着明瑾的眼神仍带着眷恋和不舍,“天色已晚,您大病初愈,也该同宁王殿下回府休息了。”


    明瑾不愿回去。


    可他知道,自己不得不离开。


    想要拦下队伍是不可能的,现场如此多的锦衣卫和官兵们都还在看着呢,纵使有金柳帮忙遮掩,但也不能露出太过分的马脚,以他现在的身份和手中几乎约等于无的权力,最多只能帮娘去掉身上的枷锁,减轻些路上的负担。


    “你们要、保重好自己,还有……”明瑾凝视着文轻尘,许久后,又望向围在娘四周的其他人,深深道,“——就拜托诸位了。”


    他承诺道:“我们会再见的。”


    明瑾在说话时,整支流放者的队伍都停下了。


    短暂寂静后,晴儿第一个开口了。


    她红着眼睛道:“您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夫人的!”


    在官兵来之前,文轻尘就遣散了家中大部分下人,剩下她们这些,基本都是昭明军中遗孤。


    就比如晴儿,她也是可以离开的,只要找个人嫁出去,彻底与明家割席,就不用受这一遭罪了。


    文轻尘也告诉她,若是夫婿家待她不好,就去宁王府找明少爷,晴儿也相信,明少爷一定会为她撑腰。


    但她拒绝了夫人的安排,执意要陪在她身边——这一路不知还要经历多少艰险,夫人又怀着身孕,若身边无人照看,恐怕别说保住孩子了,自己也要一命呜呼!


    这么多年,文轻尘待她就像对待女儿一样,晴儿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夫人受苦?就算明少爷不说,她也会拼尽全力照顾好夫人的。


    而且夫人也同他们说过,只有明少爷才能让明家有翻身的机会,只要咬牙挺过这一关,明家迟早有再度辉煌的时日!届时他们这些明家的老人,自然也能等到被接回京中,重获新生的机会。


    晴儿对夫人和明少爷深信不疑。


    明瑾自然看到了她眼中的这份信任,他再次朝眼前对明家忠心耿耿的众人行了一礼,随后强迫自己不再多看,转身朝着晏祁走去。


    “宁王殿下,这可不合规矩啊。”金柳叹道,“这要是被太子殿下或是陛下知道了,下官轻则官职不保,重则人头落地,实在是难办呐。”


    他虽然嘴上说着难办,面上却丝毫瞧不出任何愁容,反倒唇角勾起,露出一副带着几分兴味的笑容来。


    ……疯子。


    明瑾在心中腹诽。


    经过几次的接触,他也算是摸清了些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性格,说他笑面虎都算是抬举了,根本就是个恨不得天下大乱的疯子,连自己的命都不怎么当回事,偏偏对外还非要表现得跟个正常人似的。


    若是信了他的话,或是看破了些许表象,因此而觉得这人不靠谱而轻视他,那就大错特错了。


    金柳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者说把柄,应该只有先生才知道,不然先生不会冒险同这样性格捉摸不定的人合作,风险实在太大了。


    明瑾毫不怀疑,若是金柳决意背叛,自己当晚就能出现在北镇抚司的大牢里,被严刑拷打审问。


    这人就是个翻脸如翻书的家伙。


    锦衣卫在他手上,对他们而言就是一把双刃剑。明瑾现在只希望,押送的官兵们能看在自己今晚这一番作为的份上,对娘他们宽容照顾些吧。


    他方才问了晏祁,果不其然,晏祁已经帮他给过这些人好处了,还相当丰厚,怪不得这些官兵都表现得如此耐心。


    “发呆够了?上马。”


    晏祁的声音打断了明瑾的思绪,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跨上马背,最后看了一眼夜月清辉之下,湖畔远去的蜿蜒长队,仿佛在这一刻,也同自己的少年时代做出了告别。


    该长大了,明瑾对自己说。


    爹娘都还要靠他去救,明家也需要他来重建,还有先生……无论如何,先生都绝不能出事!


    “驾!”


    他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同晏祁一前一后,朝着与流放队伍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绵延数百里的大雍城墙屹立在夜幕星空之下,狂风自耳畔呼啸而过,明瑾纷乱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不自觉地望向左侧前方的晏祁,却只看到了男人紧绷的侧脸。


    “先生……”


    “等下进城之后,你该叫我什么?”


    晏祁偏头瞥了他一眼,眸光在晦暗的光线下看不清喜怒。


    “既然你有胆来这里,有些东西,你应该已经自己想明白了,”他淡淡道,“应该不需要孤再教你了吧?”


    但他的声音很冷。


    或许是因为气愤于明瑾的不听话,更气愤于他今晚的自作主张,晏祁不仅用了这个表明身份的自称,更是直接把这个选择抛给了明瑾。


    明瑾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低下头,死死地盯着马背上被风吹乱的鬃毛,嗓音嘶哑地回答道:“我明白的。”


    “……父亲。”


    他知道这是必须要的,假如他想要上桌,成为有资格与那些当权者对弈的对手,那就只能借助宁王府世子这个身份。


    他知道,这也是晏祁一直以来希望的。


    但不知为何,明瑾却觉得,先生似乎并不那么开心。


    应该是错觉吧。


    明瑾睁大眼睛,视线始终追随着前方那道挺直的背影,因为这样,风就可以吹干他眼睛里的泪水了。


    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当这个狗屁世子,更不想当晏祁的儿子。


    此时此刻,明瑾只想把晏祁拽到自己面前。


    然后,狠狠吻他——


    作者有话说:卡卡卡卡卡……耗费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终于憋出了一章[化了]谢天谢地终于把这段从师徒情侣到君臣父子的过度写完了,下一个大剧情就是喜闻乐见的文案内容啦[狗头]


    写完这章时满脑子都是中式父子,什么“最不敢直视的就是父亲的那双眼睛”哈哈哈,突然发现可以完美代入这俩~


    第62章 当媳妇还是当儿子……


    一开始, 明瑾的打算是等回去之后,再找晏祁好好谈谈。


    但他想到还在宁府等待自己消息的阿囡,实在不忍心叫她一个人大半夜的苦等, 便和晏祁打了声招呼, 先回宁府看了她一趟。


    “……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明瑾把今晚自己的经历和阿囡复述了一遍,又告诉了她接下来自己的计划, “我准备去宁王府了, 阿囡,抱歉。”


    他神情愧疚:“我这边,可能暂时顾不上照顾你,等我摸清那边的环境,一定尽快把你接过去。”


    阿囡摇摇头:“我没事, 哥你不用管我, 宁府这边有吃有喝的, 又饿不着我。再说了, 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孩子, 难道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吗?”


    “倒是你,”她看着明瑾,上前替他掸去衣襟上的草屑,忧愁道, “哥,他们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 我看那宁王府八成也差不多。”


    “虽然你不是嫁过去给人当媳妇,但给人当儿子,应该也好不到哪去, 就算先生待你好,也免不了其他人有别的心思,你自己在王府,可一定要小心呐。”


    ……当媳妇还是当儿子,其实区别都不大。


    明瑾心虚地干咳一声,无奈道:“我会注意的,放心吧。不过你才十二岁,怎么不算孩子了?”


    “才不是,我早就长大了!”


    阿囡恼火地大声抗议道。


    明瑾突然愣住了。


    他看着面前眼神倔强的阿囡,恍惚间,仿佛穿越回了数年之前。


    如今的他,已经到了能够理解晏祁的年纪。


    可明瑾也同样与阿囡感同身受,由于身世坎坷,她从小就比旁人更早熟,有时看待问题的角度连明瑾都意想不到。


    她就和当初的自己一样,渴望成熟,渴望尽快长大,不希望年长者将她视作孩童,在事情发生时只能旁观却无力阻止,心中徒余深深的挫败感。


    但无论她再如何早熟,十二岁的年纪,仍无法磨平由时间造就的阅历鸿沟,或许三十岁往后,五年的差距约等于无,但在十几岁时,五年便是天差地别。


    明瑾不自觉地弯下腰,与阿囡平视。


    “好,是哥哥说的不对,我们的阿囡已经是大姑娘了。”他笑道,“但现在我要做一件大事,如果成功了,或许就可以救下爹娘和整个明家的人,阿囡,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阿囡朝他展露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当然!”


    她竖起小拇指:“拉钩?”


    “——拉钩。”


    明瑾在宁府待了两个多时辰。


    因为担心阿囡一个人害怕,睡不着或是又做噩梦,他便代替娘陪在她身边,在阿囡床边讲了一整晚故事。


    从孙猴子大闹天宫讲到水浒传打方腊,再到沉香劈山救母,明瑾讲得口干舌燥,到最后自己都昏昏欲睡,不知道在讲些什么了。


    “最后沉香劈开华山,成功救出了他舅舅二郎神,两人在桃园结为义兄弟,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明瑾坐在床边,思维放空,完全处于一种胡说八道的贤者状态。


    直到听到床上少女均匀的呼吸声,他方才回过神来,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阿囡终于被他哄睡着了。


    兴许是因为思虑太重的缘故,尽管一晚上没睡,明瑾却没什么困意。他站起身,学着母亲的样子,替阿囡轻轻掖好被子,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第一缕晨曦照向大地时,他来到了宁王府的大门前。


    也不知道先生晚上有没有休息,明瑾望着恢弘的王府朱门,默默想道。


    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明瑾没有察觉到,暗处交头接耳。


    “来了吗?”


    “来了来了!就是他!”


    “快,都准备起来!”


    明瑾毫无知觉地迈过门槛。


    “呯!”


    “——恭迎世子殿下回府!!!”


    明瑾吓得浑身一激灵,望着左右两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堆人,下意识把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这……这是在闹哪样!?


    “咳咳,”为首的那位管家清了清嗓子,对呆愣在原地的明瑾躬身行礼道,“世子不必慌张,殿下昨晚便吩咐过我们迎接您了。今日一见世子,果然是相貌堂堂,英俊倜傥,年少俊才啊!”


    明瑾被他夸得头皮发麻,忙道:“多谢,但大可不必这么大阵仗。”


    “唉,这怎么行呢,”管家一脸不赞同地看着他,“您可是宁王府的世子啊,宁王殿下唯一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这王府的。我们这些下人,自然要奉您为首,尽心侍奉才是。”


    明瑾勉强笑了一下,看着周围人或是好奇、或是探究的视线,虽然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打量,但还是有种被当成猴看的感觉。


    “还是带我直接去找他吧,他人在哪儿?”他有点儿受不了这种氛围,对管家说道。


    管家了然:“世子是问宁王殿下吗?殿下正在书房见客,暂时不让人进去打扰,不如您先跟我们去卧房看看,顺便洗漱换身衣裳?”


    “……行吧。”


    明瑾初来乍到,决定先听从这位管家的安排,谨慎行事。


    这管家带着乌泱泱一大帮下人来迎接他,美其名曰是让他认个眼熟,但难免也有要给他个下马威的意思——或许是明瑾多想了,但正如他和阿囡说的那样,宁王府到底不比他从小长大的明家。


    他在这里,即使有着世子的身份,也必须要谨言慎行。


    这府里府外,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明瑾可不想师出未捷身先死,爹娘没救成,先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但是……


    他好像还是低估了亲王世子的规格。


    明瑾裹着毯子从浴池中跨出,难以言喻地看着恭敬跪在自己面前的几位侍女,她们手中是他即将更换的中衣、外袍、腰带还有熏香佩饰,其中也包括他的那块长命锁。


    “以后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他换好衣服后,对管家说道,“我不习惯。”


    管家微微一笑:“此乃宁王府历来的规矩,世子会习惯的。”


    明瑾停下动作,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这王府上下,以谁为尊?”


    “自然是宁王殿下。”


    “其次呢?”


    “……是世子您。”


    “既然知道,那就照办。”明瑾淡淡道,“在这府上,除了宁王,我说的话就是最大的规矩。”


    管家一时语塞。


    他看着明瑾,从那似曾相识的神态、语气之中,仿佛看到了晏祁的影子。


    这次他心甘情愿地低下了头:“是。”


    半个时辰后。


    “他是这么说的?”坐在书桌后的晏祁挑眉问道,见管家点头,唇边不由得勾起一抹笑容来,“孤早就说过,不要随意试探他,这孩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管家苦笑着应是。


    “下次注意着点,”晏祁收回视线,继续翻动手中的书页,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他说的没错,在王府里,说出的话能算得上规矩的人只有两位。”


    管家神情一凛,当即跪下请罪。


    “不必,我知你忠心,只是类似于今日之事,以后不可再有。”晏祁摆摆手让他站起来,管家谢过之后,又犹豫着说道:“还有一件事,殿下,他一直说想见您……”


    “不见。”


    晏祁捏着书页的手指一紧,拒绝的话几乎是下意识便脱口而出。


    管家小心翼翼道:“那殿下,这次要用什么借口?”


    晏祁深吸一口气,不耐烦道:“自己想去。”


    管家悻悻然走出了书房,扭头便对一旁候着的侍女道:“去给殿下准备些凉茶,最近天热,火气也忒大了些。”


    他跟木云关系还不错,也通过这位提前知晓了一些宁王殿下和世子间的种种纠葛,但管家只当殿下是为管教不听话的孩子而生闷气,心里还在琢磨着,要用什么办法让这对父子俩有个私下相处的机会,好好化解一下矛盾。


    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的?


    *


    有关宁王府世子的消息,在晏祁的推波助澜之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明瑾自那之后没有再去过书院,晏祁直接帮他请了一个长假,归期未定。


    但他私下里见了张牧他们一面,跟他们讲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张牧沉默许久后,捶了他的胸口一拳:“总之只要你没事就好,伯父伯母的事情,我也会帮着想办法,你在宁王府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我。”


    李司也紧随其后,表示俺也一样。


    “多谢。”明瑾没有推辞。


    因为他现在,的确是最需要助力的时候。


    荀婴则干脆利落地表示宁王府需不需要幕僚,他虽然还未毕业,但可以提前代劳,当天就回家告别了母亲,收拾包袱入驻了宁王府。


    与他一起的,还有陈叔山。


    明瑾叫管家都为他们准备了客房,有他们二人在,他在宁王府的底气一下子就足了许多——至少,他现在有属于自己的门客了。


    而在宁王府之外,关于他的消息,也传得是沸沸扬扬。


    有人说是宁王花重金求得了一位神医,治好了世子之病;有人说其实世子压根儿没病,只不过是宁王同一名女奴所生,身份卑贱,直到十余年无所出才不得不封为世子;也有人说,是这世子得了麻风病,样貌丑陋无法见人,直到多年后脸上的伤疤才得以痊愈消退。


    皇宫中沉迷酒色炼丹的晏珀听到这些传言,不置可否,转头却直接招来了金柳:“宁王那个世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柳知晓他最关心的问题,恭敬回禀道:“陛下,这少年臣曾偶然见过一面,只不过,是在臣那楼里。”


    晏珀眯起眼睛,语气不善道:“哦?既然能去那种地方,就说明不是什么天生体弱之人,那看来宁王一直以来,都对朕有所欺瞒了?”


    他如今身体大不如从前,被酒色掏空,又被那些炼丹士的种种“龙精虎猛丹”、“金刚不坏丹”强行刺激,成了个虚有其表的花架子,不仅暴躁易怒,甚至大部分时候,连脑子都浑浑噩噩的。


    为了“吸收晨露”,他甚至连大半的早朝都推了,每日只吃些新鲜的素菜,睡眠的时间还不到三个时辰,几乎要把自己活生生地熬成人干。


    越疲累、越亢奋,这种轻飘飘的状态,晏珀却觉得是自己即将成仙的征兆,也因此愈发投入其中。


    只是他现在毕竟还是人间的帝皇,不会允许有人来与他争夺权柄,即使是他自己的亲儿子,也不可以,更遑论宁王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种。


    “陛下不必担忧,”金柳盯着晏珀如有实质的目光,嘴角却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那位世子来臣这儿,其实是为了一个男人。”


    这话他可以是不掺半分虚假。


    晏珀想到了先前自己把那男宠赏赐给晏祁时,男人浑身僵硬下意识想要退拒的模样,若有所思道:“难不成,这世子好男风,宁王看不惯他,所以才一直把他拘着,不让他出来见人?”


    金柳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笑道:“宁王一看便为人古板,若如此说来,倒也在情理之中。”


    对待上位者,最好让他采纳意见的方法,并不是给他提出意见,这反而会招致对方下意识的提防和回避,认为下属这样做是别有目的。


    像这样,通过话语中的细枝末节,引导对方自己思考得出想要的答案,恰恰是最高明的技巧。


    金柳用三言两语便将此事糊弄了过去,晏珀很快便问起了另一个话题,这才是他今日招金柳进宫的主要目的:“太子那边,他查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的话,太子对此事尽心尽力,每日清晨便到刑部和北镇抚司询问查案进程,目前二皇子党羽已被连根拔起,其中几名乱党首恶,都由殿下亲自督办审问,确保无一疏漏。”


    金柳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呈上,“陛下请看,这是太子殿下亲笔书写的审查纪要,内容十分详尽。”


    晏珀听完,却并不显露喜色,相反,他紧紧皱起眉头,接过册子随手翻了翻,发现确实如金柳所说,太子这次任务,完成的实在是太漂亮了。


    漂亮得都不像是平时的他了。


    “这逆子,果然是狼子野心!”他冷哼一声,啪地合上册子,不耐地丢到了一旁,“平时叫他办个事,那是各种小心思拖延捞好处,如今查他亲弟弟,倒是积极起来了!”


    金柳垂下眼眸,明智地没有在此时选择出声。


    但他却不禁在心中感叹:


    宁王殿下这招,可真是高啊。


    若不是把陛下和太子的性格彻底摸透了,怎么会想出让他暗中建议太子,写下这些纪要向陛下邀功的办法?


    在太子和旁人看来,这的确是一个好主意,但他们没考虑到陛下现在的状态——猛兽垂死,日薄西山,纵使往日杀伐果断,也难免顾念亲缘旧情。


    他因二皇子谋逆一事大动肝火,把查乱党的任务交给太子,这是情理之中,但太子一改往日作风积极表现,陛下可不会觉得这是件值得嘉奖的好事,只会觉得太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死自己的手足兄弟,丝毫不顾及亲情。


    那等将来他老了,奄奄一息时,太子会怎样对待他这个父亲?


    “陛下,臣最近听闻一件关于太子的事情,不知当不当说。”


    金柳装出一副犹豫的模样,故意引诱晏珀下套。


    果然,晏珀烦躁道:“说吧!别吞吞吐吐的,你的主子是朕,还不是太子呢!”


    “陛下说的是。”金柳垂首道。


    “近来城中疯传,太子殿下的府上多了一位天姿国色的伶官,年仅二八,才艺双绝。”


    晏珀眉头抽动,刚想骂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天天不务正业,但想到自己宫里也养了一位,只能气闷地把话吞了回去。


    好的不学学坏的!


    “就这事?”


    “您说过,太子的的一举一动,锦衣卫都要向您汇报,”金柳轻声道,“为了太子殿下的人身安全,臣也派人去查了那位伶官,身份没有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说!”


    “只是,那伶官背上,也有一片龙纹样的胎记。”


    朝堂皆知,当初晏珀宠信那位伶官,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笃信自己乃大雍明君,上天会降下祥瑞之兆。


    而本朝的祥瑞之兆,除了各地陆续搜寻来的白化动物之外,最荒唐也是最离奇的,就要属晏珀数年前在外伪装身份嫖.妓听曲时,在一个伶官身上看见的龙纹胎记了。


    朝廷一些拍马屁的大臣为此还专门写诗赞美,说这是“受龙气感召,龙精显形了”,虽然思之令人发笑,但晏珀还真的信了。


    现在金柳却告诉他,太子在自己府上也养了一个这样的!?


    这逆子究竟是野心勃勃,还是当真身怀龙气,晏珀已经不想去考虑了,他一拳锤在扶手上,苍白干瘦的脸颊浮现出一抹不健康的红晕,一双阴鸷眼睛死死地瞪着跪在下方的金柳——


    “叫那逆子进宫见朕!”他咆哮道。  ——


    作者有话说:没写满六千,今天就不算二更了,希望明天能多写点,助力老登早日升仙[求求你了][求你了]


    第63章 【二合一】 怀揣着不可告人心思……


    太子接到晏珀的突然传召, 还以为是自己近来的表现优异,父皇准备嘉奖他。


    结果他高高兴兴地进了宫,却被晏珀拐着弯地骂了一圈, 指着他册子上写的内容各种挑刺, 骂得他整个人都懵了。


    虽然满腹怨气, 但晏珀多年来积威还是让太子识趣地跪下请罪,并恳切表示, 自己一定会尽快查办结案。


    这番话, 却再次戳中了晏珀内心深处不可告人的隐痛。


    尽快查办结案……他咬牙瞪着太子,恨铁不成钢地想,这混账东西,当真不念半分亲情,就这么希望把自己的亲弟弟弄死吗!


    “孽子!”


    盛怒之下, 他脑袋一热, 直接把手边的东西砸向了太子。


    太子短促地叫喊了一声, 躲闪不及, 竟被当场砸得头破血流,晏珀面色一僵, 这才发现自己竟把一个用来当摆设的古董花瓶扔了出去。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看着太子捂着脸,鲜血顺着指缝流淌的凄惨模样,心中也难免泛起愧疚之意, 张了张嘴,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是帝王, 怎么能道歉?


    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儿子,也是一样。


    帝王是不会有错的。


    所以最后,晏珀只是硬邦邦道:“记住这次教训, 下不为例。来人,快传太医为太子医治!”


    趁着太医为太子医治的功夫,他又叫人去宫里取了一些名贵药材赏赐给太子,在晏珀看来,这就算是他的服软道歉了。


    但太子勉强睁开眼睛,看到镜子里自己额头上的伤疤,足足两寸有余,自额角一直到眉尾,花瓶碎片差一点就要划破眼睛和太阳穴,叫他变成一个目不能视的残废。


    这是亲爹能做出来的事!?


    太子捏紧了拳头,恨得咬牙切齿,心中仅存的那一点亲情眷恋就此消失得荡然无存。


    但表面上,他只是在包扎后便挥退了太医,云淡风轻地向父皇致谢,并再次恳切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过错,接下来一定不会再让父皇失望了。


    晏珀对他的这番话不置可否。


    但在太子离开前,他淡淡道:“听说你府上养了个男宠,你年纪轻轻,容易遭人蛊惑,那男宠身份存疑,锦衣卫怀疑是大宛派来的探子,朕已经叫人把他先带走审问了,你可有意见?”


    太子恭顺道:“儿臣御下不严,此事任凭父皇安排。”


    “很好,”晏珀说,疲累地揉了揉太阳穴,“你退下吧。”


    “哦对了,还有一事。”


    他似是不经意地提起:“宁王的那位世子,有空你去接触一下,身为储君,这一次,你可要好好管教家族里的兄弟。”


    “……是。”


    太子恭敬应下。


    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脸上瞬间恢复了冰冷。


    回到府邸,太子刚下马车,就听到了一声哭喊,他心烦意乱地抬头望去,发现发出声音之人正是自己昨晚宠幸的伶官。


    那伶官正被两个锦衣卫强行押送上马车,余光看见他,宛若看见救星一般,拼命挣扎起来,喊道:“殿下救我!”


    太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伶官原本满是期冀的眼神逐渐绝望,他眼中溢满泪水,看上去楚楚可怜,太子闭了闭眼睛,终究是迈步走了过去。


    其中一位锦衣卫谨慎道:“太子殿下,这是陛下下达的旨意……”


    “滚。”


    另一位锦衣卫赶紧给同僚使了个眼色,给了太子一个台阶下:“殿下若有话交代,还请自便。”


    说完便拉着同僚走到了一边。


    太子是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伶官违背陛下旨意的,这一点,在场所有人都很清楚。


    这个所有人里面,自然也包括了太子本人。


    “鹤琴,”他低声唤着伶官的花名,忽然伸出手,把人搂进了怀里,“你受苦了。”


    鹤琴的眼中弥漫上水汽,他红着眼眶依偎在太子怀中,颤声唤道:“殿下……”


    太子不舍地抚摸着他的脊背,指尖在鹤琴身上的龙纹胎记上轻轻摩挲,眼中闪过一道厉光:“委屈你一段时间,放心,若是你没有问题,锦衣卫应该不会拿你如何的。等……之后,孤一定把你接回宫,给你封官,甚至是封侯!”


    鹤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


    但太子已经一横心,将他推开,扭头对站在那边的锦衣卫道:“替孤给金柳带句话,孤的人没有问题,他若是敢滥用私刑,孤一定拿他是问!”


    “殿下!”


    身后的呼唤更加凄厉,但这一次,太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去之后,他立刻招来了手下的幕僚,忍无可忍道:“父皇薄情寡义,丝毫不顾念父子亲情,脾气也愈发古怪难测,若孤现在不是他唯一的儿子,恐怕今日之事,就够孤喝一壶的!”


    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就是难怪老二要反。


    在老二死后,太子反而能共情起了自己这个兄弟,虽然他们曾是最大的竞争对手,但本质上,两人的处境其实是一样的。


    他若处在老二那个位置,估计也要被那老东西逼得不得不反。


    “殿下息怒,”幕僚道,“陛下年岁渐长,力不从心是事实,如今您放眼望去,大雍已无人再能与您竞争皇位,何不耐下心来,等待时机?”


    这话倒是提醒了太子,他冷声道:“虽说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但那个最近刚冒出来的宁王世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晏珀一直在提防宁王,这点他也很清楚,但在太子眼中,宁王这么多年来在父皇的淫威之下小心行事,甚至连娶妻成家都不敢,儿子也是过继来的病秧子,看上去倒是比老二还要可怜些。


    但这才刚走了一个老二,宁王府就多了一个活蹦乱跳的世子,别说多疑如晏珀了,就连太子也要忍不住多想。


    “罢了,给宁王府送请帖吧,就说马上入秋了,孤邀请宁王世子来瘦湖边品茗赏秋。”太子蹙眉道,“朕倒要亲眼看看,宁王藏了这么久的儿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幕僚躬身应道:“殿下英明。”


    另一边。


    荀婴从外面回来,匆匆走进宁王府,在侧书房里找到正在努力学习各种皇家礼仪常识的明瑾。


    “主公!”


    自打进了王府,荀婴便坚持要求改口叫明瑾主公,这一次无论明瑾怎么劝说他都不改,还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大道理,什么礼不可废无规矩不成方圆,听得明瑾头晕脑胀。


    最后无奈之下,他只得默许了荀婴这么喊自己。


    “元栋回来了?”明瑾抬头笑道,见荀婴气喘的模样,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坐吧,先顺顺气再说事。”


    “多谢主公——”荀婴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不等明瑾笑他这是牛嚼牡丹,便迫不及待道,“主公,令尊的消息我打探到了!”


    明瑾脸色登时变了,他一把抓住荀婴的手腕:“我爹他怎么样,还好吗?是在刑部还是锦衣卫那里?”


    “在北镇抚司,”荀婴回答道,“具体情况如何,暂时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令尊一定还活着。”


    前两天菜市口刚处决了一批二皇子党羽,明瑾生怕里面就有明敖,担心得嘴上都长了一个大燎泡,今早才刚消下去。


    万幸的是,这批人基本都是有官职在身的,虽然明敖最后推了二皇子一把,私铸甲胄也确实涉及到了谋逆,但他毕竟只是个商人,并不被太子看在眼里。


    在京城做生意,一旦做到一定位置,都难免要跟高官乃至王公贵族们打交道,因此商人们很多都是多头下注,明家自然也不例外,就连太子的一部分产业,也和明家有关。


    估计他是把爹当成那种投机商人了吧。


    见明瑾陷入了沉思,荀婴也说出了他的想法:“我觉得,太子之所以一直叫北镇抚司关押令尊,一定是令尊在狱中交代了些什么,让他想从明家内部榨取更大的利益。”


    明瑾抿唇道:“明家都被抄家了,还能有什么油水给他榨?”


    荀婴摇了摇头:“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些详细内容,但主公你觉得,若是令尊当真在多年前便与宁王殿下有所联系,打算共谋大事,他会把家中的所有产业都摆在明面上吗?”


    明瑾一愣。


    “确实,”他皱眉道,“爹他属于大智若愚的类型,可现在我们也进不了北镇抚司,更不清楚我爹是怎么跟太子交涉的,该怎样才能帮到他?”


    “锦衣卫指挥使金柳,这人我倒是认识,但实在没什么交情,而且总感觉他是个喜怒无常的笑面虎,稍有不慎就会被他挖坑掉进去……”


    荀婴看了看发愁的明瑾,忽然笑了。


    “主公莫非是当局者迷?”他调侃道,“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明瑾不解地望向他。


    荀婴指了指自己脚下。


    于是他也跟着低头,除了发现自己这双绣娘手工织出来的鞋可真华丽真贵之外,依旧一头雾水。


    荀婴无奈道:“我的意思是咱们待的这块地,是宁王府。主公如今是宁王府世子,有些事情,大可以直接找宁王殿下询问,不必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琢磨。”


    一听让他去找晏祁,明瑾却露出了微妙的别扭神情,他移开目光,含糊道:“知道了,晚上再说吧。”


    晏祁躲了他几天,后面不躲了,但明瑾却受不了每次在人前见他都要喊父亲。


    白天在府中活动时,他开始主动避开晏祁,宁肯绕道走了。


    这还在其次,最可恨的是,晏祁给他安排了一堆任务,还有人时刻盯着他的动向,哪怕到了晚上,他也脱不开身。


    今晚一定要趁天黑偷溜到先生房里!


    明瑾暗暗握拳,他成为宁王世子,只是为了救下爹娘和明家,可没有打算就此和晏祁桥归桥路归路。


    想要当他爹?不可能!


    荀婴离开后不久,陈叔山也回来了。


    “少爷,属下已经安排好了几个兄弟,跟着队伍一路北上,暗中照顾夫人和明家的人,”他朝明瑾行礼道,“也打听清楚这支队伍的去处了,应该是北上至居庸关附近,在当地修筑防御工事。”


    明瑾脸色凝沉:“好,若有消息传回来,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是。”


    虽然不至于让妇孺也去做繁重的体力活,但明瑾一直挂念着文轻尘的身子,他已经做好了那个孩子无法出生的准备,只希望母亲能平安度过这一劫。


    但每每想起,还是会忍不住心如刀割。


    “娘……”


    那可是,那么多年来,爹娘第一个亲生的孩子啊。


    明瑾垂下头,双手抵在额前,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些天来,担忧、愧疚和自责几乎要把他压垮,但和从前不一样,那时的他受了委屈,还能找爹娘抱怨,向先生哭诉。


    如今的明瑾,一腔心事无处倾诉,晏祁每日早出晚归,仅有的几次碰面还都表现出一副疏离模样;宁王府比明家大上数倍,里面的人事也复杂不知多少,晏祁似乎有意让他放手施为,并不插手,因此光是应付这些就足以让明瑾焦头烂额。


    更别提他还要了解更多京中各个家族势力的纠葛,判断如今的朝堂局势,以及探听关于爹娘的消息……


    明瑾其实真的很累了,他很想把脑袋埋在晏祁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更不想被人叫主公叫世子。


    他只想永远做先生的弟子,和明家无忧无虑的纨绔小少爷。


    “少爷,您还好吧?”


    陈叔山担忧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明瑾抹了把脸,强笑道:“没事。多谢,你这几天也辛苦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陈叔山犹豫着道。


    见明瑾点头首肯,他便继续道:“虽说出了这档子意外,但锦衣卫、禁军两大关键阵营之中,宁王殿下目前都已经安插.了自己的人手,这次平叛更是名声大振,城中都夸赞宁王殿下有其母宁昭公主之风,不堕昭明军威名。”


    “所以,在属下心目中,宁王殿下善于隐忍,算无遗策,少爷不妨相信他,别把自己逼得那么紧。”


    明瑾揉了揉眉心:“我有吗?”


    陈叔山没说话,但露出了和方才荀婴离去时一模一样的神情。


    “你才是那个最该去休息的人,少爷。”


    “……好吧,”明瑾最终妥协了,“你们赢了。”


    他的身体的确在向他发出警报,只是一直被明瑾强行忽略了而已。


    在陈叔山的说动之下,明瑾决定先在侧书房屏风后的软榻上小憩一会儿,至于桌上这堆东西,等他醒了再看。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随手把太子的请帖放在了最上方。明日是他第一次公开露面,届时还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到场,明瑾可不想迟到或是闹出什么洋相,平白丢先生的脸。


    要是先生能跟他一起去就好了。


    这是明瑾睡着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他在里面?”


    晏祁的脚步站定在书房门前,偏头道。


    他的视线冷冽,几乎像是要把站在门口守卫的陈叔山从皮肉到骨头看个遍。


    陈叔山不自觉地绷紧后背,僵硬着点了点头。


    晏祁挑剔的视线落在陈叔山硬朗但平平无奇的五官上,绷紧的唇角微微一松。


    陈叔山:“…………”


    压力一下子减轻了不少,是错觉吗?


    晏祁没有第一时间进去,而是淡淡问他:“你出身昭明军中?”


    “是的。”


    “那想必应该也知晓他的身份,”晏祁的金眸近乎仙神,叫陈叔山下意识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瑾儿是宁昭公主唯一的后人,也是宁王府唯一的继承者,我知道他很信任你,信任到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安危交到你的手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陈叔山肃容道:“殿下放心,少爷对属下之妹有救命之恩,属下必定以死相报这份恩情!”


    晏祁不置可否,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可会水?”


    陈叔山愣了半天,直到晏祁的眉宇间浮现出一丝不耐,这才赶忙回答道:“会!会!属下从小在河边长大,能足足在水下憋气半炷香时间。”


    他疑惑地看向晏祁,不明白宁王为什么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但晏祁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明日记得,要寸步不离地保护他。”


    接着他越过陈叔山,推门走进了书房,不等陈叔山张望,晏祁又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了。


    陈叔山嘴角一抽,默默站回了原位。


    合拢的门扉挡住了午后的阳光,晏祁站在原地,望着侧卧在屏风后的少年,眸光逐渐失神散漫,犹如这屋中游移漂浮的细碎光点。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挪动脚步,无声地走到了屏风之外。


    但晏祁并未绕过去。


    他只是将椅子搬到了靠近屏风的位置,缓缓坐下,望着那道竹林屏风上虚幻的倒影发起了呆。


    记忆之中,第一次见面时的竹影婆娑,潇潇之声犹在耳畔。


    晏祁仰头靠在椅背上,望着空无一物的头顶,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些天来,明瑾的努力和艰难,他自然都看在眼里。


    心疼吗?


    自然心疼。


    ——但这是必要的磨砺。


    晏祁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但当他看到明瑾如他所想的一般,快速褪去稚嫩,在压力之下一步步脱胎换骨,飞速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宁王府世子时,晏祁忽然又有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就仿佛一直牵在手里的风筝线,被他亲手剪断。


    而他只能站在原地,望着那只风筝遥遥飞向未知的远方。


    今日皇宫之中发生的事情,金柳都跟他讲了,在得知太子被晏珀无故砸伤的那一刻,晏祁便知道,自己一直等待的那个机会来了。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统统都站在他这一边。


    太子那封发给明瑾的请帖,就是他最好动手的时机。


    “唔,不要……不要走……”


    屏风内的明瑾突然梦呓起来,晏祁的目光重新汇聚在屏风上,看见少年蜷缩成一团,竟在梦中低低地哭泣起来。


    那声音细弱可怜,像只刚出生不久、浑身还湿漉漉的小狸奴,细细叫着要奶吃。


    晏祁知道,明瑾是做了噩梦。


    可他却无端想到了那几个与他如梦幻泡影一般的夜晚,于晏祁来说,那是他此生再不可能有的美梦,少年依偎在他怀里,泪水长流,纤长的四肢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又在他的安抚之中逐渐得了趣,痴痴缠住他,将那双呼着热气的唇主动送上,锦缎般柔顺的长发凌乱披散在瘦削脊背上,随着身体起伏晃动。


    他闭上双眼,放任自己沉浸在这份罪恶的放纵之中,指尖挑开衣襟,向下探去。


    只是片刻,他告诉自己。


    明瑾的梦呓只是暂时的,那微不可察的泣音很快消散在寂静之中,少年的呼吸声重新变得均匀。


    但很快,屋中却响起了另一道更加浑浊沉重的喘.息,来自怀揣着不可告人心思的成年男性,同时,也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晏祁死死地盯着那道屏风后的身影,仿佛要把它刻入自己的双眼,那张冷淡英俊的面容上,逐渐浮现出了一种近乎野兽的深沉欲.望,丑陋而阴暗,是晏祁永远不会向明瑾展露的一面。


    “先生……”


    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含糊中带着颤音,却叫晏祁整个人定在了座位上。


    他的身体顷刻间紧绷到极致,大脑片刻的空白之后,晏祁终于迟钝地回过神来,确认过明瑾仍好好睡着,他缓慢低下头,面无表情地掏出手帕擦拭干净,又一点一点整理好衣裳。


    只是一会儿功夫,就恢复成了那个人前不苟言笑的宁王。


    陈叔山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到一半,身后的门被推开了,他赶紧站好,见宁王殿下大步流星地离开,背影莫名有些匆匆的模样。


    再探头一望,陈叔山动了动鼻子,疑惑地发现,怎么空气中似乎有点儿烧焦的味道?


    正思索着,明瑾伸着懒腰走出来了。


    陈叔山见他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不禁笑道:“少爷睡得可好?”


    “睡倒没睡多久,但休息得不错。”


    明瑾哼笑道:“主要是遇到了开心的事。”


    呸,猪鼻子插葱,尽会装蒜!


    望着某个老流氓远去的方向,明瑾揉了揉鼻子,心想幸好小爷我技高一筹,且心志坚定,直觉过人,不然还真要被你演过去了。


    见陈叔山仍是一脸不解,他也没有要继续解释的意思,毕竟有些事情不足为外人道,只要他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不过有了这么一遭,今晚估计是在府上找不到某人的人影了。


    “他刚刚可有对你说什么话?”明瑾转头对陈叔山说。


    “进屋来,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小明:哼哼,你也为我着迷吧[墨镜]比格就这样把忍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宝子们国庆假期快乐哈!祝大家吃好玩好不长肉,为庆祝八天假期,下章就解决掉老登~


    第64章 【二合一】 朕现在就写退位诏书!……


    “问你会不会水, 还说让你明天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


    明瑾听完陈叔山的复述后,陷入了沉思。


    看来明日太子宴请,先生是打算搞些大动作了。可是他为什么不派人详细把安排告诉自己, 而是用这种委婉的方式提醒呢?


    明瑾自问自己演技还行, 不至于给晏祁拖后腿, 所以排除其他可能性,只剩下了一种情况——


    那就是自己知道得越少, 对晏祁的计划越有利。


    被他再次招来的荀婴分析之后, 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人在情急状况下的反应是骗不得人的,主公,宁王殿下这次计划一定与太子有关,假如太子发生意外,您在不确定是否是宁王对他下手的前提下, 第一反应是什么?”


    明瑾下意识回答:“自然是保护太子。”


    “是了, 这就是答案。”荀婴点头道, “若我所料不错, 其实宁王殿下的正确做法应该是派人暗中保护您,或是吩咐完陈叔山后, 再让他承诺不向您坦白。”


    “但派人暗中保护,有可能中途被我或太子发觉;陈叔山对我忠心耿耿,也不会为了先生向我隐瞒。”明瑾理智分析道。


    荀婴看了他一眼,缓慢道:“还有一种办法, 就是将您完全排除在计划之外,其实从某种方面来讲, 这才是最保险的做法,但主公,宁王殿下也没有选择这么做。”


    明瑾沉默了一会儿, 轻哼了一声。


    “我明白你的意思,元栋,”他倒在椅子里,姿态和方才过来的晏祁一模一样,“放心吧,我跟他……没有闹矛盾。”


    他沉思许久,决定明天见太子时除了陈叔山外,顺便把张牧也一并带上。


    张牧这家伙,从小就喜欢在河里扑腾,城里的池浴更是被他逛了个遍,最后练就了一身熟练的凫水功夫,甚至还能在水里正常视物,下河摸鱼抓虾一抓一个准。


    明瑾一直觉得他这个技能很变.态,但用在此处,倒是能让他的人身安全多一层保障。


    荀婴瞧明瑾说完后又有再度陷入沉思的预兆,便识趣地主动告辞,说要去通知张牧一声。


    明瑾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再一次感叹,元栋可真是有丞相之才啊。


    至少在察言观色这方面,无人能出其右。


    视线落在侧手边的屏风上,明瑾心想,从今天自己试探的结果来看,和以前一样,晏祁只是过不去他心里那关。


    思及此,他又不禁回忆起了自己隔着屏风偷听到的喘.息声,顿时小脸一红——何止是有感情,这老流氓天天装得一本正经的,心里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正经的东西呢。


    呸!


    但无论晏祁心里是怎么想的,对于明瑾来说,在最需要另一半安慰的时刻,另一半却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不可谓不让他伤心。


    可说他偏执也好,说他执迷不悟也罢,明瑾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明瑾坚信,晏祁随着皇帝老儿回宫的那天,一定发生了什么。


    但要是问晏祁,那他肯定不会说的,他又不可能逮着皇帝问。这样算下来,唯一有可能的知情人,就是金柳了。


    可明瑾忍不住想,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


    客观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他想要和晏祁在一起,就永远要面对这些问题。


    随着年岁渐长,明瑾现在倒是越来越能理解晏祁的顾虑了。


    假如有一天阿囡忽然跑来说要嫁给他,他估计会吓得当晚就收拾包袱跑路。


    即使他们同样没有血缘关系,年龄也只相差了五岁,但明瑾知道,真正让他畏惧的绝不是这五年的差距。


    更重要的是,假如自己真答应了阿囡,这和趁人之危收了个童养媳有什么区别?


    啧,怎么一想,先生的确还蛮禽兽的。


    明瑾厚着脸皮,选择性遗忘了是自己主动追人的事实。


    不管怎样,明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半夜,明瑾依旧按照计划实施了夜袭。


    可惜扑了个空。


    晏祁不知是不在府上还是早有预料,卧房里空荡荡的,一看那平整得连条褶皱都无的床铺,明瑾就知道他今日根本没回来过。


    最终他悻悻无功而返,一夜睁眼到天明。


    而被他惦记的晏祁,同样一夜未眠。


    “该走了。”


    木云站在门外,望着那道盘膝坐在祠堂内的身影。


    兴许是因为即将要去做的事情,她常年平静无波的语气,也不由得带上了一丝波澜。


    寂静祠堂内,三柱清香静静燃烧,晏祁缓缓撑着地面站起身,看着面前的两面牌位,淡淡道:“若今日事不成,那孩子,就拜托你了。”


    “少说这种晦气话!”木云忍耐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明敖把你叫过去,也就是为了说这些吧?”


    晏祁不答,但木云知道她猜对了。


    “怪不得那孩子最近看你的眼神,失魂落魄地跟看负心汉似的,”她讥讽道,“原来还真是个负心汉。”


    晏祁深吸一口气。


    他攥紧双拳,哑声问道:“你是何时知道的?”


    “我只是容貌尽毁,不是瞎子。”木云冷冷道。


    但她今日无意与晏祁算账,毕竟生死攸关之际,现在说这些未免有些不合时宜,她只是冷淡地提醒了晏祁一句:“宫里刚传来消息,明瑾也已经准备出发了,你既然觉得有失败的可能,不去同他说两句话吗?”


    “没有这个必要。”


    晏祁垂眸盯着自己被漆黑皮革包裹的指尖,“该教他的,我都已经教过他了,今日过后,最差的结局也是我与晏珀同归于尽,剩下一个太子……不足为惧。”


    若计划顺利进行,届时太子是否还有命在,都尚未可知。


    “那朝中那些大臣呢?北边的胡人呢?大宛呢?”木云冷哼一声,“还有金柳,你不会真以为那家伙是个安分性子吧。”


    晏祁走出祠堂,外面刺目天光让他微微眯起眼睛,心脏在胸膛中激烈跳动,明明是命悬一刻的紧张时刻,男人唇边竟勾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真要那样,那也没办法,”他轻快道,“我说过,只要我还活着一日,这世间风雨,就落不到他头上去。”


    “但我要是死了,他恨我怨我,大可以把我的坟挖了鞭尸——前提是,我还能留下一具全尸。”


    晏祁的眼中跳跃着森森火种,他和木云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走吧,”他轻柔道,“别让咱们的陛下久等了。”


    *


    “久仰了,宁王世子。”


    瘦湖湖畔,太子意气风发地在众人簇拥之中下了马车,目光定格在早已等候在前方的明瑾身上,神色不由得微微惊诧了一瞬——这少年,不是当初父皇在蹴鞠比赛上夸过的那位吗?


    叫……叫什么来着?


    虽然一时想不起来,但他毕竟是大雍的太子,虽然能力心性都不咋行,还是见过一些世面的。


    因此太子只是失态了片刻,便又笑容如常地寒暄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有你这样的儿子,扶风也算后继有人了。”


    正躬身向太子行礼的明瑾身形一顿。


    “……扶风?”


    “嗯,世子不知吗?”太子挑眉,“宁王表字扶风,这还是父皇当初亲自为他取的字呢。”


    明瑾登时恢复了平静。


    原来是皇帝老登取的,怪不得先生不告诉他。


    那没事儿了。


    “不过你身为晚辈,确实也不好打听这些,”太子笑了一下,状似亲昵地揽过他的肩,“来来来,正好孤叫人新买了一条画舫,今日有喜事,咱们二人一起登船赏秋,吟诗作对,再叫人从湖里捞几只螃蟹上来品尝一番,多是一件美事啊。”


    明瑾不习惯跟陌生人这样靠近,他装作顺势行礼,避开了太子的手,笑着应承道:“多谢太子殿下厚爱……只是不知,殿下所说的喜事为何?”


    太子也没太在意,收回手随口道:“扶风没告诉你吗?今日午时三刻,城中关押的所有乱党一并押至法场处刑啊,为我大雍清除一毒瘤,这难道不是大喜事吗。”


    刹那间,明瑾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


    他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嗡嗡作响,但在太子起疑之前,他的身体又僵硬地自己动了起来,重新直起身,和太子一前一后走向画舫。


    他甚至还听到自己语气敬佩地回答道:“确是如此。殿下此番清除乱党的作为,杀伐果断,实有明君之风。”


    这居然是他能说出来的话吗?


    明瑾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好像疯了,在知道爹还有两个时辰就要被押上法场后,竟然还能同太子在这风景秀丽之地,虚与委蛇,一唱一和……难不成,这就是先生一直同他所说的“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


    哈哈,多么可笑!


    但在太子眼中,面前少年在听自己说完后,由衷敬佩地发出了一声感叹,注视着自己的眼眸格外专注明亮,还有那句说到他心坎上的“明君之风”,看起来,倒是比他那个亲弟弟更讨喜许多。


    太子想起晏珀半是警告半是叮嘱的话语,心中的郁气倒是一下子消散了不少。


    “可惜啊,父皇要是同你有一样的想法就好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闷茶,见明瑾只是微微露出了好奇之色,但很有分寸地并不主动开口询问,心中对这位宁王世子的好感度又增添了几分。


    “不说这些了,来,上酒!”太子大手一挥,叫船上几个侍卫脱衣下水,给他们捞螃蟹上来。


    但明瑾眼神一闪,提前一步阻止了他:“殿下,难得的机会,不如咱们打个赌如何?”


    太子颇有兴致地询问:“哦,怎么赌?”


    “我身边这位,也颇懂水性,”明瑾拉过侍卫打扮的张牧,笑着对他说,“殿下也派一位,叫他们两个比一比,看谁能在规定时限里捞上更多的螃蟹,如何?”


    太子摩挲着酒杯,若有所思道:“只是螃蟹?”


    “那殿下的意思是……?”


    “孤听闻,这瘦湖之底可是沉了不少宝贝,”太子哈哈一笑,“螃蟹嘛,待会再派人下去捞就是了,既然要赌,自然要赌大的,就比一炷香内,谁能捞到更多的宝贝谁就赢,如何?”


    明瑾微微一笑,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那彩头怎么定?”


    明瑾的视线下移,落在太子腰侧别着的、雕刻着四爪金龙的羊脂玉佩上,忽的灿烂一笑:“臣弟拿宁王世子印与殿下赌,就赌殿下这枚玉佩,您看如何?”


    闻言,太子的神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明瑾:“你确定?”


    世子印和他的玉佩,价值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虽说他贵为太子,地位比世子高出不少,然而世子印可是真能调动宁王府上下,他的那块玉佩却只是个装饰,虽然关键时刻能当信物使用,可现在又不是什么战乱时期,太平日子,需要什么信物?


    他若想要,像这种玉佩,随时可以叫皇室的工匠做出个十块八块出来。


    “行,孤同你赌了!”


    太子只当这是宁王世子给自己的变相示好,心里还琢磨着,等会儿不能叫他输得太惨,于是把挑选出来的侍卫叫到面前,低声吩咐了两句。


    明瑾也趁下水前的功夫,把张牧拉到一边叮嘱:“捞东西就随便捞捞,注意安全,主要看看这艘船有没有被人动手脚。”


    他思来想去,觉得晏祁最可能用的就是这个方法了。


    虽然先生不肯提前告诉他,但要是他自己发现的话,那就不算了对吧?


    张牧点了点头,给他比了个放心的手势,然后飞快地脱掉上衣,活动了一下筋骨,和那名侍卫一道走到了船舷边上。


    “预备——跳!”


    明瑾坐在座位上,唇边勾起一道弧度,乍一看云淡风轻,实则心中打鼓,表面镇定全靠回忆模仿当初晏祁的一举一动。


    一炷香后,水面冒出涟漪。


    看到张牧平安归来的那一刻,明瑾狠狠松了口气,太子则笑道:“把他们二人拉上来吧,看看都找到了些什么宝贝。”


    那侍卫上来后说:“殿下,小的不才,找到了一条珊瑚手串;一把前朝宝剑,但估计生了锈;还有两块沉在湖底的银两。”


    太子不置可否,似乎对他的收获并不算太满意。


    那侍卫忐忑地把视线投向张牧,张牧抹了把湿漉漉的脸颊,抓起手中的玩意儿:“我就找到了这个。”


    明瑾看着他手里熟悉的平安锁,瞳孔骤缩。


    这——这不是他的那块吗?


    他和张牧交换了一个眼神,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张牧当然见过很多次他的平安玉锁。


    可明瑾的那把还好好地戴在身上,所以这把一模一样的又是从哪儿来的?


    “怎么了?”太子见他们表情不对,疑惑问道。


    “不敢隐瞒殿下,实是因为……”明瑾回过神来,苦笑道,“臣弟也有一把相同的平安锁。”


    这可是奇事一件,太子立马把赌约的事情丢到了脑后,连声让他把自己那块拿出来对比看看。


    明瑾依言掏出自己的平安锁,将两块摆在桌案上,发现果然是一模一样,就连玉锁上雕刻着的“平安如意”四字,都跟雕版印刷出来似的。


    “奇也怪哉,奇也怪哉,”太子感叹道,“看来这宝物天生便是你的,说不定,这湖里这枚,便是你前世的恋人所佩之物呢。”


    明瑾这会儿已经想起了年少时湖底的惊鸿一瞥,他低着头,盯着那在水中沉没了五年、上岸后却仍光洁如新的玉锁,心情犹如五味杂陈般复杂,许久之后,轻轻嗯了一声。


    “或许是前世留下的孽债还没还完吧,”他喃喃道,“今生今世……来日方长。”


    太子见他把两块玉佩都小心翼翼地收好,心念一转,也把自己的那枚玉佩解下,推到了明瑾面前。


    要是能用这东西卖宁王世子个好,太子也不介意。


    反正父皇同他和老二说过,待到他们上位之后,无论是谁,都定要第一时间处置掉宁王,否则定会后患无穷。


    “既然有这么一段缘分在,玉锁价值可就远超我那侍卫捞上来的三瓜两枣了,”他微微一笑,状似大度地说,“这玉佩你若喜欢,便拿走吧。”


    明瑾双手接过玉佩,压下心底随着时间推移逐渐疯涨的焦急,告诉自己,这边的情况还没结束,暂时急不得——


    “多谢太子殿下……”


    “轰——!!!”


    一声巨响自船尾响起。


    画舫上霎时一片兵荒马乱,许多人在叫嚷着“保护太子殿下”,还有人不慎落水,惊慌着在水中扑腾哭喊。


    张牧和陈叔山第一时间上前,在船沉的短短几息间,一左一右护住了明瑾,把他架着游出了沉船波及的范围。


    ……幸好先生教过他凫水。


    意外来临之际,这是明瑾脑海中的唯一想法。


    因此他虽然猝不及防之下呛了两口水,但很快就放松下身体,任由张牧和陈叔山带着他离开漩涡中心,期间目光还在到处扫视,寻找着太子的方向。


    靠,他还以为晏祁最多只会派人偷偷凿船底,没想到这莽货居然直接炸船!就这么确定不会伤到他吗?


    明瑾在心中暗骂,但同时也不禁担忧起来——胆敢行刺太子转移视线,要么说明晏祁已经不再顾忌宫中那位,要么就是,他即将有一件更大的事情要做,需要用太子这边转移众人的视线。


    “晏祁,你……你敢!”


    深宫禁地,晏珀瘫倒在榻上,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站在猛虎身侧的男人。


    这人究竟是怎么瞒天过海,把老虎带进宫来,甚至于直接出现他面前的?宫里那么多禁军守卫,难不成都被他收买了不成!


    晏祁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抬起手,注意到晏珀下意识浑身一哆嗦,他嗤笑一声,手掌温柔地按在了身旁巨大的虎头上。


    寅将军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从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声响。


    但那声音在晏珀听来,却不亚于催命的咒语。


    “你要什么?”他努力镇定,直起身子强撑起残余的帝王威严,可惜那苍白的脸颊和控制不住颤抖的四肢暴露了他的外强中干,“地位?金钱?还是更多权力?朕都可以给你……”


    “不。”


    “那、那只要你想,朕也可以给你封地!”


    面对着强权,纵使一生高傲的晏珀,此时也不得不低下了帝王的尊贵头颅。


    晏祁笑了。


    “陛下,这么多年了,您还是老样子,”他叹息道,“尤其是这两年,为了自己的性命,简直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叫人暗中将宫中养着的老虎拔去所有牙齿和指甲,只为了你方便赏玩;不愿意配合的,则统统发卖或是处死……”


    晏珀睚眦欲裂地瞪着晏祁抚摸着那只老虎,姿态悠闲。


    “朕只恨自己终日与虎谋皮,还是瞎了眼!”他死死瞪着晏祁,嘴唇哆嗦着,消瘦干瘪的胸膛上下起伏,“你这个大逆不道的混账——”


    “陛下怎能如此之说?大逆不道的,可是您的亲生儿子啊。”


    晏祁露出一脸不赞同的神色:“城中二皇子残党为救法场同伙,竟不惜悍然发动多处叛乱,太子船只被炸,陛下宫中起火,而臣只是来救驾的功臣。只是很遗憾,还是晚了一步,竟叫陛下情急之下,慌不择路地跑到了虎园之中……”


    “住口!”


    晏珀近乎癫狂,想要朝他扑过来,却被寅将军一个飞扑,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近乎厉鬼般的惨叫。


    “扶风!扶风!”他面对着近在咫尺的尖锐虎牙,和那双和男人如出一辙的金色虎瞳,吓得险些晕厥,下半.身更是控制不住地传来一阵尿骚味,“叫它下去,朕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给你!”


    “你不就是想要皇位吗,朕给你!朕现在就写退位诏书!!!”


    晏祁轻笑一声。


    “又错了,陛下。”他说,“臣自始至终,要的就只有一样。”


    “是什么?”晏珀闻着扑面而来的阵阵腥臭,崩溃尖叫道,“那你倒是说啊!”


    晏祁不答,只是淡淡道:“寅将军……”


    就像是每一次被晏祁喂食那样,听到关键词,寅将军立刻绷紧了脊背。


    斑斓的猛虎竖起耳朵,难耐地发出呼噜声,同时爪子死死地按住了身下疯狂挣扎的猎物。


    晏祁平静地命令道:


    “吃吧。”——


    作者有话说:依旧是卡点战士[墨镜]但是这一章信息量很大,把之前的伏笔圆上了,也终于叫老登下线了!可喜可贺!


    大家国庆快乐~本章评论发红包哦[狗头叼玫瑰]


    第65章 【二合一】 国不可一日无君……


    “来人啊!”“快救太子殿下!”


    和当初明瑾落水时, 船上岸边皆是看客不同,太子落水,众人表现得那叫一个积极踊跃, 那恨不得扑过去的姿态, 明瑾深刻怀疑他们看到亲娘落水都不会表现得如此夸张。


    这让他不禁怀疑起了自己一开始的想法——


    难不成, 先生不是打算刺杀太子吗?


    这种情况下,即使太子不会水, 也肯定死不了啊。


    “快看岸边!”张牧忽然喊道。


    明瑾扭头望去, 瞳孔一缩——岸边不知何时来了一群乌压压的官兵,目测人数起码有数百。


    他回想了一番,太子这次带来的人的确不少,可就算加上护卫,一共也不超过百人之数啊。


    所以这些人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正惊诧的功夫, 这边闹出的动静已经被岸上的官兵们听见了, 一个个都开始跟下饺子似的往湖里跳。


    不一会儿, 宽阔的湖面就开始人头攒动, 甚至还会时不时地冒出“哎呦,你蹬到我了!”“别儿去, 别耽误我救太子!”之类的激烈言语。


    第一个救起太子的人更是成为了众矢之的,大叫一声,也不知道是被人从水里拽了下去,还是怎么着, 总之疼得他一下子就松了手。太子也因此重新沉了下去,呛了好几口水才被人捞上来, 然后又如此重复两三次,双眼发直,脸都快绿了。


    张牧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在抢太子, 还是在抢潮头鱼呢?”他感叹道,“真是,叫人甘拜下风啊。”


    明瑾却从一片荒唐的混乱中察觉到了不对。


    有人在故意搅浑水,他想。


    “先上岸!”他果断道。


    虽然不知道这些暗搓搓搞事情的家伙究竟是先生派来的,还是别的其他势力,总之,一直在这湖里待着实在是太危险了,就算张牧和陈叔山水性再好,秋日湖水冰冷,也总有体力耗尽的时候。


    至于太子……


    明瑾敷衍心想,殿下洪福齐天,又有真龙之气护体,想必定能安然无虞吧。


    要是有虞,那肯定就不是真龙了。


    几人上了岸,张牧和陈叔山看着围拢上来的官兵,下意识挡在了明瑾身前,直到一道削瘦的身影费劲钻出人群,才叫他们纷纷愣住了。


    “元栋?”明瑾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刻钟后。


    “主公,可有好受些?”


    马车里,荀婴一脸关切地问道。


    “还还还好。”明瑾裹着毯子,牙齿打颤地回答。张牧和陈叔山坐在他边上,也都裹着毯子在平心静气。


    他们实在在水里泡太久了,久到身体都有点儿失温,肌肉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但明瑾还是努力探出头,张望着湖中太子的下落。


    都这么久了,人不会还没捞上来吧?


    对于这群官兵,明瑾起初还紧张呢,以为这些人是来保护太子的,或许先生动的手脚会被发现,但很快就被荀婴一张毯子兜头罩住,一脸懵逼地裹着塞进了马车里。


    再一抬头,李司竟然也在,还已经分别给他、张牧和陈叔山各倒了一杯热乎的蜜水,一看就知道是早有准备。


    “那些官兵是怎么回事?”张牧打了个喷嚏,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含含糊糊道,“有人想要太子的命?”


    “不,他们是来救太子的。”


    荀婴解释道:“你们走后不久,我就看到宁王和木云匆匆离开府上,觉得不对,就想跟上去,结果发现他们去的方向居然是皇宫。”


    禁宫守备森严,他自然没办法跟着进去,在外面徘徊了一会儿,正要返回,就看到了一个熟人。


    “是谁?”明瑾问道。


    荀婴:“是魏金宝。”


    这段时间魏金宝的日子很不好过,魏相身为太子党羽,二皇子倒台,他本该春风得意,奈何家里出了个公然和他决裂的逆子,他自己的身体又每况愈下,魏金宝过了最初的掌家瘾后,接踵而来的,便是各种令他头大如斗的棘手问题。


    “听说他这次是进宫面圣的,因为前些天有人参魏家霸占良田,侵吞商铺,”荀婴露出了一丝解恨的痛快之色,“就是不知道陛下召宁王进宫是为了什么了,或许是让他负责调查此事吧。”


    “那这和太子有什么关系?你又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张牧皱眉道。


    “别急,”荀婴摇摇头,“太子这边,不需要我们操心了,别的我路上慢慢跟你们讲,接下来,得先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陈叔山问道。


    明瑾和他对视一眼,忽然领悟到了荀婴接下来要说的话。


    “刑场。”


    *


    “我不明白。”


    明瑾沉着脸道:“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却转头找你说了这么多?”


    荀婴颇有种被夹在当中的为难感,干笑一声道:“这个……或许是因为宁王殿下担忧主公的安危?”


    但明瑾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显然是不相信这个借口。


    同样的话,他从小到大已经听了无数遍。


    他一步步向着晏祁想要自己成为的方向前进,可费劲千辛万苦后,回头才发现,自以为这样就能与他并肩而行,不过痴心妄想罢了。


    他远远地看见了被绑缚在法场之中的明敖,刚下马车,就听到宫城之中传来悠远的钟声,声音响彻云霄:


    “铛——铛——铛……”


    已经做好行刑准备的刽子手停下了。


    周遭围观的百姓们在短暂的寂静后,望着远处冒出滚滚浓烟的皇宫,猛烈地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喧哗声。


    “走吧,”隔着人群,明瑾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家老爹,扭头对其余几人道,“爹应该不会有事了。”


    大雍律法规定,每逢皇帝大行,七日之内不得实施死刑。


    七日之后,新皇登基,一般会大赦天下以示恩典。


    届时,便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明瑾回去时没有再坐马车,他只是逆着街上汹涌疾奔的人潮,带着几分迷茫、几分尘埃落定和几分释然的心情,慢慢地往回家走。


    太好了,他想。


    毕功于一役,整整十五年,先生终于实现了夙愿。


    虽然不知道太子是否还活着,但那狡猾奸诈的皇帝老儿先生都对付得了,没道理对付不了太子,只要先生成功登基,那爹娘的罪行很快就都能被赦免,明家也能东山再起……


    “不是回宁王府吗?”


    张牧跟在明瑾身后,瞧着他的背影在午时澄澈的日光下,却莫名有些萧索落寞,忍不住皱眉问边上的荀婴。


    “喂,明瑾,你要去——”


    荀婴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张牧的呼喊:“好了,咱们送到这儿就可以了,剩下的路,让他自己走一段吧。”


    “可是……”


    陈叔山也附和道:“我觉得,少爷现在应该需要自己一个人待着。”


    明瑾的确需要独处的时间。


    但他还是先去了一趟宁府,告诉了阿囡这个好消息。


    “真的吗?太好了!”


    阿囡喜极而泣,抱着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有事的!哥,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要谢也该谢先生才对,”明瑾苦笑道,“我可是什么忙都没帮上。”


    “怎么会?”


    阿囡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疑惑道:“哥你怎么会这么想?先生这一路走来这么不容易,身边要是没有你陪着,他该多难受啊,说不定都坚持不到今天呢。”


    “他可不是这么脆弱的人。”


    “那不一样。”


    阿囡小大人似的背着手,摇头晃脑道:“你看,你以前经常抱怨先生让你学这学那,后来还说先生叫你替他批公文,这难道不算功劳吗?而且连我都知道,要不是哥你这些天在宁王府的所作所为传了出去,太子怎么会想着邀请你去游湖?天时地利人和,你和先生还有我,少一样都不行!”


    明瑾被她逗笑了:“人小鬼大,还好意思把自己也加上了呢?”


    “那可不是嘛,”阿囡悻悻然道,“那天晚上,哥你回家的时候,我在墙头看见你的脸色就跟鬼一样,吓得赶紧喊你,不然真怕你想不开。”


    明瑾揉了揉她的头发:“确实要谢谢阿囡,帮了我一把。”


    这倒是真的。


    要不是看到阿囡还在,突逢如此变故,明瑾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来。


    “那哥为什么要觉得自己没用?”阿囡戳了戳他的脑门,“对于先生来说,你不也是他的救命稻草吗?”


    明瑾不由得沉默下来。


    他想起了少时夜宿宁府时,时常会在半夜感觉到,有人静静地坐在床畔注视着自己。


    他和晏祁刚认识的时候,晏祁正值最艰难的时期,在晏珀的施压下,为了谋取朝堂的一席之地和对方的信任,他手上不得不沾了太多人的血,有罪大恶极的、也有无辜之人的。


    而那时候的先生,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


    明瑾对这些朝堂之争似懂非懂,只知道先生似乎一直很累、很不开心。


    本着希望让心上人快快乐乐的想法,他总是会想尽办法和对方贴贴,再做些捶背按摩,送些小礼物之类的举动,顺便也给自己谋些福利。


    但无论他做什么,晏祁的反应总是那样平淡,让他不免觉得沮丧。


    现在看来,那些孩子气的把戏,或许还是有些用处的吧。


    “多谢了,阿囡,”明瑾缓缓吐出一口气,念头通达了许多,他微微笑道,“等爹娘都回来了,养好身体,我就带你去找自己的家人,怎么样?”


    阿囡用力点头,但还是特意补充道:“你们也是我的家人!”


    “是是,阿囡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之后明瑾又亲自把阿囡送到了宁王府,这是他答应过的,宁王府的管家今日看上去容光焕发,见他回来,更是笑容满面:“世子是打算先沐浴还是先用膳?还是说身子骨乏了,准备先睡一觉?”


    “都不了,我回明家。”明瑾望着阿囡被府上嬷嬷带着离去的背影,头也不回地对他说道。


    “啊?可、那要是殿下回来了,这……不太好交代吧?”


    “他这几日应该会很忙,不会回来了。”


    明瑾不想留在没有晏祁的宁王府,但他还放心不下阿囡,便扭头淡淡道:“放心,白天我会回来看阿囡的,旁的就不需要你担心了,我自有分寸。”


    管家咬牙坦白道:“今日过后,您应该就是大雍未来的太子了,殿……老爷对您的看重,您也是知道的,您孤身一人在外,可有考虑过自己的安危?”


    “我若现在还待在宁王府,那才是最危险的。”


    明瑾不欲与他争辩,摆摆手,转身离开,“若是他问起我来,就说,我在老地方等他。”


    他很累了,现在只想回去闷头大睡一场。


    什么皇帝太子乱七八糟的,都叫他们见鬼去吧!


    如此,一晃七日过去。


    “太子殿下情况如何了?”


    晏祁端坐在皇宫偏殿的主座上,沉声询问道。


    皇宫突遭大火,损失惨重,当然最惨重的损失莫过于陛下的驾崩。只是现在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相比之下,自然是活人更为重要。


    听闻宁王询问,下方众人之中,太医令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殿下今日仍是高热不退,还时常伴有惊厥,应是那日溺水所致,目前已经用药多日,情况……稍有起效。”


    这便是官场说话的艺术了。


    一般来说,太医嘴里的“稍有起效”等于“没救了等死吧”,“大有好转”等于“暂时死不了”,而那些真正被铁口直断活不了多久的,往往还能坚持不少时日。


    因此听完他这一番话,屋内其他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议论纷纷,面色各异,最终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坐在上首的晏祁。


    “本王府内还有一些珍贵药材,若有需要,跟管家讲一声便是。”晏祁面不改色地说道,完全看不出来他就是背后下黑手之人。


    例行问完太子的情况,就该轮到国事了。


    一刻也来不及为明面上葬身于火海、实则被猛虎分食的晏珀哀悼,对于空悬的帝王之位,大臣们纷纷摩拳擦掌,重拳出击:


    “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何不先立太孙为皇?如此一来,也更加名正言顺。”


    “主少国疑,遗患无穷!且太子还活着,何来名正言顺?”


    “没错,殿下明鉴,提出此建议者其心可诛!”


    “少给老夫扣大帽子,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从前和二皇子的那些勾当!”


    “你血口喷人!殿下,您要为臣做主啊!”


    一片混乱之中,忽然传出了一道声音。


    “我以为,应让宁王登基!”


    此言一出,一殿人瞬间陷入了寂静。


    所有人先是看向发言那人,发现竟只是个小小的四品官,好像是刑部的,叫什么……张淼来着?


    这人也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前些日子傍上了宁王的大腿,如今宁王乃是大雍最说一不二之人,他自然也跟着飞升。


    不过,既然张淼代表着宁王这一派的势力,那难道说,这是宁王本人的授意……?


    短暂的寂静后,众人纷纷开始表态:


    “臣支持宁王为君。”


    “兹事体大,还要仔细考虑,但若太子当真……也无不可。”


    “宁王品性温良,若为君定能福泽百姓。”


    最后这位拍马屁的得到了不少人的怒目而视——当初死在宁王手里的大臣何止两手之数,这人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的?


    但也有人提出了疑虑,甚至有少数人表达了强烈反对,这些人一般都是铁杆太子党和保皇党,能在晏祁这么多年的经营下还不动摇的,自然也不会是什么简单角色。


    “好了,”晏祁打断他们的争执,“张淼,以后切勿再说这种话,叫本王落得个不忠不孝的骂名。”


    张淼立刻起身告罪。


    这一出戏,倒叫周围的大臣有些搞不明白了。


    难道他的这番言论并非宁王授意?可怎么可能呢……


    晏祁继续道:“本王愿亲自前往道观为太子祈福七七四十九日,望上天垂怜太子……”


    “殿下不可!”


    话音未落,底下的人立马坐不住了。


    有大臣霍然起身道:“宁王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


    还有一位大臣也跟着起身附和道:“是啊,如今陛下刚刚驾崩,太子又重病不起,臣以为,不如由您暂代监国一职。若太子殿下真有什么万一……届时,再另行讨论继位之事。”


    太子党自然不愿答应。


    但比起宁王直接登基,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默许了这个建议。


    晏祁扫过在场的一张张面孔,把这些人的反应都记在心里,面上则作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沉吟起来。


    他其实很不耐烦和这帮大臣演这一出戏,奈何“名正言顺”四字关乎到社稷安稳,晏祁也希望将来明瑾继位时,能尽量减少些麻烦,所以只能和他们继续一唱一和,把这出戏演下去。


    但他只用了一小部分心神在当下,剩下的那部分,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那孩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往日在自己面前装无辜的模样,倒是挺适合用来应付这帮大臣的,前排几个保皇党看上去肚皮都快要气炸了。


    可惜啊,这帮人也只能强忍着坐在这里,甚至还要对他笑脸相对,毕竟他现在才是大雍的最高掌权者。


    这便是曾经晏珀为之痴迷的感受吗?


    晏祁在心中冷冷一笑,不过如此。


    看着这帮人虚伪的笑容,他只觉得腻烦,恨不得现在就回宁王府,找明瑾洗洗眼睛。


    不过说起来,那孩子似乎已经很久没对他撒过娇了,就连看到他笑的次数,也比从前少了不少。


    “……宁王殿下,请您做决断吧!”


    晏祁的思绪被大臣们的呼喊强行拉回,他按了按眉心,叹息道:“好吧,那在太子痊愈前,本王就暂代监国一职好了。”


    放心,他永远也好不了了。


    晏祁不动声色地与太医令交换了一个眼神,太医令诺诺地低下头,心里唉声叹气——都是祖宗,一个都得罪不起啊!


    但没办法,活蹦乱跳的祖宗总比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祖宗强。


    早在前几年宁王对他暗中栽培提携时,太医令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宁王此人,野心甚大,又颇有手段。


    这样的人,甘愿蛰伏多年隐忍不发,切不可与之为敌啊。


    而此时,野心甚大的宁王迫不及待地离宫回到了王府,却听闻了明瑾已经整整七日没在府上过夜的噩耗。


    他眼前一黑,脑袋里瞬间闪过一系列针对自己的阴谋,立马一把抓住管家,厉声喝道:“谁允许他擅自离府的?他去哪儿了?”


    管家吓得忙把之前明瑾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见晏祁神色稍缓,又小心翼翼道:“那个,其实今早小殿下还来府上看望过阿囡小姐。”


    “……你改口倒是改得快。”


    晏祁面无表情地斜了他一眼,虽然不再过度紧张,但想到明家被抄家后的现状,对于明瑾也不免添了几分担忧。


    罢了,还是得亲自去看一眼才能放心。


    晏祁猜测那小兔崽子八成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但或许是心头大事已了,他现在浑身轻快,反倒从明瑾这番小心思里品出了一丝甜来。


    他其实真的很想抱一抱那孩子。


    临走前,晏祁去了一趟祠堂,把宁昭公主和木驸马牌位也都带上了。


    他承诺过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了,这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


    晏祁坐在马车里,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牌位陈旧的刻字上。


    车轮滚滚,晃动的光斑自木纹上滑过,他又无端想起了明敖那日在牢狱之中,面对他时,几乎低到尘埃里的姿态。


    他说,他已经另外托友人照顾好明瑾,自己无需再为那孩子操心;


    还说,自己甘愿身先士卒,作为棋子为他铺路,明家剩余的那些财产,也都可以拱手送上,若有朝一日大业将成,皇位他可自取,至于瑾儿,叫他做一世安稳富家翁即可;


    即使是晏祁,也不得不承认,明敖此番言辞的情真意切。


    末了,他深深叩首,说自己只有一个恳求,那便是希望他放过明瑾。


    放过。


    哈,多么锥心的字眼。


    晏祁抱着牌位,疲惫地靠在车厢上,目光放空地望着摇晃的车顶,垂在空中的指尖牵动了手背上的伤疤,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他这一生,最为珍贵的那点爱意,在旁人眼中,却是根本拿不出手也见不得光的玩意儿。


    ……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作者有话说:快了……快了……[求你了][求求你了]大家应该懂我意思的,不在压抑中灭亡,就在压抑中爆发[狗头]


    第66章 “父皇,您出了好多汗呐……


    晏祁迈进明家大门时, 明瑾正吭哧吭哧地架着梯子,给自家修房顶。


    明家败落,一切都要自力更生, 但明瑾实在没想到这个“自力更生”里竟然还包括了砍柴烧水修房顶等等……从前他想都未曾想过的活计。


    但没办法, 总不能住漏雨的屋子吧。


    明瑾笨拙地蹲在屋顶敲敲打打, 好不容易补完了,额头也出了不少汗。


    他站起身, 仔细端详了一番。


    嗯, 有点丑。


    像狗皮膏药,不伦不类的一块,十分突兀。


    不过没关系!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只要不漏雨就成,谁会没事跑到房顶上看啊。


    明瑾弯腰收拾好工具, 准备顺着梯子下去, 一扭头, 却看到晏祁正默默地站在底下望着他, 险些一个脚滑摔下去。


    晏祁下意识上前一步,见明瑾站稳了身子, 又默默放下了抬到一半的手。


    明瑾瞧他那样就来气。


    他板着脸,也不跟对方打招呼,冷哼一声,自顾自地摆弄着早就收拾好的工具。


    心里却在想着, 先生怎么忽然留须了?


    之前不是一直觉得留须太老成吗,难不成, 是为了让自己在一群须发花白的老臣面前显得更有威严些?


    不过先生留须……确实看上去更加成熟稳重了,较之从前,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两个人心里都装着事儿, 就跟比赛谁先开口谁是小狗一样,明明分开时想得要死,有一肚子话想说,可真见了面,却又不约而同地开始装哑巴。


    屋顶的太阳灼热,明瑾被晒得有点儿受不了了,他用手背抹了把汗,趁此机会,暗搓搓瞥见晏祁还站在下面,忽然心生一计。


    他装模作样地起身,走到梯子边上,抬起脚,恶霸似的,“咣”地把梯子踢开,然后恶狠狠地瞪了晏祁一眼。


    注意到男人的神色变了,明瑾志得意满地挑了下眉毛,闭上眼,在心里默念:


    三,二,一。


    跳!


    失重感转瞬即逝。


    不出明瑾所料,迎接他的果然不是骨折的疼痛,而是某个口是心非的老流氓紧张的怀抱。


    晏祁的臂膀用力锢住他的身体,那力道,几乎要把明瑾的肋骨勒断。


    明瑾靠在他怀里,男人胸膛中剧烈的心跳声仿佛和他的融为了一体,他闭了闭眼睛,突然仰起头,狠狠一口咬在了晏祁的喉结上。


    搂着他的手臂骤然缩紧。


    那一刻,晏祁甚至有种自己被小狼崽子叼住咽喉的错觉,但感受着怀中少年沉甸甸的重量,他浑身血液却在欢呼着奔腾,以致于,连指尖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栗。


    “你该下去了。”


    他试图松开手,但不知道是因为被叼住喉咙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嗓音竟沙哑得可怕。


    但明瑾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


    “忘了告诉你,”他勾起唇,像只偷腥成功的猫,“那天下午你来我房里的时候,我其实一直都醒着。”


    晏祁脸上的血色在顷刻间褪去,随后又以一种势不可挡的趋势卷土重来,他一把攥住了明瑾几乎要探到自己衣襟里作乱的手,忍无可忍道:“你就非要说出来吗?”


    “我要是不说出来,你打算演到什么时候?父、亲。”


    明瑾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双眼,刻意咬重了最后两个字的发音。


    晏祁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摇晃了一瞬,他不再与明瑾争论,转身欲走,但明瑾怎么可能让他就这么离开?两人拉扯争执间,竟没注意到脚下的台阶,身体失去平衡倒下的瞬间,晏祁瞳孔骤缩,下意识搂紧了明瑾,明瑾则抬手护住了他的后脑勺。


    两人双双倒地,同时发出了一声闷哼。


    晏祁摔得眼前一黑,睁开眼时,发现某个小混蛋也正惊魂未定地靠在自己胸前喘气,一张小脸被吓得惨白。


    他忍不住道:“方才从屋顶跳下来,也没见你吓成这样。”


    “那能一样吗!”


    注意到晏祁的视线,明瑾慢吞吞地直起上半身,骑在了他身上。


    这个姿势……


    晏祁立刻想起了一些,不太方便在光天化之下回忆的记忆。


    他额头青筋并起,低声喝道:“下去,成何体统!”


    “少给我来这一套。”


    明瑾才不睬他,盯着晏祁颈侧跳动的血脉,伸出一只手,用力按在了上面,形状漂亮的唇角高高扬起。


    晏祁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明瑾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桀桀坏笑了两声,黑瞳明亮狡黠,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狐狸:“听说那皇帝老儿终于走了,还没来得及恭喜宁王殿下,啊不,现在应该要称呼您为陛下了。”


    “在儿臣看来,父皇哪哪都好,就是这活儿,着实不如嘴硬……”


    感受着指尖急促跳动、并且速度还越来越快的脉搏,明瑾满嘴跑火车,一口一个“儿臣”“父皇”地喊着,专门往晏祁最受不了的点上戳。


    这老家伙不是天天在意这些在意的要死吗?那他就来帮他脱脱敏!


    叫他日日听夜夜听,最好听到耳朵起茧子为止!


    晏祁只恨自己方才一时心软,着了这小混蛋的道。


    不然现在他就不会被明瑾骑在身上挑衅,少年柔软且富有韧性的臀部压在他的腰间,晏祁满头大汗,想要挣脱,又怕明瑾当真不管不顾把他那处当扶手来抓,一时进退两难。


    简直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而且这小王八蛋越长大脸皮越厚,小时候稍微板着脸对他说两句重话,还能叫他自我反省讷讷不敢言,如今只怕是连打带骂,他连眼皮都不会再眨一下了。


    “你闹够了没?”晏祁隐忍道,虽然面色看不出太多异样,但他毕竟还是个男人,做不到真正的坐怀不乱。


    “我来是为了通知你,赶紧搬回王府去,一个人住在这荒废的大宅子里,像什么话!”


    “我不。”


    “……你若是担心你爹娘,我会叫人先安排他们住在别处,放心,不会再叫他们出事的,”晏祁的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到最后甚至称得上是在哄了,“跟我回去吧。”


    “我不。”


    晏祁拳头忽然有些痒:“你到底要怎样才愿意回去?”


    明瑾脱口而出:“让我当皇后。”


    他再也不会上晏祁的当了!


    狗屁的太子,爱谁当谁当去吧。


    晏祁深吸一口气。


    不能生气,他告诉自己。


    不能生气。


    他要是现在气死了,就便宜太子那帮人了。


    但是——


    看着少年摆出一副“你要是不答应我打死也不会走”的倔强神情,实则眼神忐忑等待他回应的模样,晏祁沉默许久,忽然松了口:“跟我回去,这件事……可以商量。”


    明瑾眼睛一亮:“真的!?”


    晏祁不答,只是冷哼道:“你走不走?”


    “走走走!”


    明瑾嘴上高兴答应,但看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宁王殿下,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纵容神情,顿时觉得天晴了雨停了,他明瑾又行了。


    他清清嗓子:“我还有一个要求。”


    “休要得寸进尺。”


    “……讲。”


    方才还垂头丧气的明瑾立马笑颜逐开,他俯下身,双肘撑在晏祁的头部两侧,感受着身下人骤然急促的呼吸和隔着衣料也源源不断蒸腾而上的灼热体温,他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眼神闪烁着不敢多看,睫羽乱颤,嘴上却调笑道:“父皇,您出了好多汗呐。”


    晏祁心中早已把这小王八蛋按在身下揍成了八瓣屁.股,他看着还在不知死活挑衅自己的明瑾,干脆直接闭上了眼睛,装作自己是一具尸体。


    虽然尸体浑身上下哪哪都硬。


    而他只集中一点。


    但很快,晏祁就装不下去了。


    明谨很快便不局限于只是嘴上挑衅,唇上柔软的触感让晏祁的眼皮狂跳,少年没骨头似的伏在他身上,慢斯条理地用唇磨蹭着他紧抿的唇线,又顺着脸颊轮廓,自上而下,一点点用轻吻勾勒他的下颌线。


    耳畔响起含笑的耳语:“见面时都忘了说,父皇留的须很好看,但儿臣还是更喜欢您不留须的模样,毕竟,这样更显年轻嘛。”


    晏祁霍然睁眼,死死地盯着明瑾。


    “你嫌我老?”


    明瑾故作迟疑:“这老不老的,儿臣怎么知道呢?不过儿臣常听人说,这男人过了三十岁,那就大不如前了,什么今日乏累啦,于理不合啦,都不过是力不从心的借口……啊!”


    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被心上人骑在身上暗指不行,还能面不改色地忍下去的。


    没、有、一、个。


    晏祁自然是个正常男人,他一把将明瑾掀翻,在少年的惊呼声中,毫不客气地扯下明瑾的裤子,扬起巴掌,啪啪啪就是几下狠的。


    明瑾的喊声很快再上一次楼,他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临近成年还能被脱裤子打屁.股,在短暂的懵逼后,他一边骂人一边拼命挣扎起来,但晏祁丝毫不为之所动,哪怕明瑾骂得再难听挣扎得再厉害,他也依旧没有任何动容之色,只是目光沉沉地落在少年那布满殷红手掌印的雪臀上,将桃子掰开,毫不客气地再度甩上一巴掌。


    “啪!”


    明瑾闷哼一声,浑身战栗犹如过电,他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晏祁,对上了一双平静中暗藏着惊涛怒浪的金眸。


    “记住,不要随便挑衅我。”晏祁这个时候,甚至还能平心静气地与他对话,虽然他现在连呼出的气息都滚烫得吓人,“你口中的‘不要脸的老东西’,比你多活了十三年有余,见过的,尝过的,可不是你那点笨拙的小伎俩能比的。”


    明瑾眼中浮现出一层水雾,他倔强地瞪着晏祁:“见过的尝过的?你还尝过哪个?”


    晏祁抬起的手一顿。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为明瑾抓重点的能力。


    真是冤家,他想。


    但他最终还是用动作代替了回答,不听话的孩子,就该好好教训一顿,只是孩子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单纯的体罚,得换另一种……让他更加记忆深刻的方式才行。


    晏祁掰开成熟欲滴的桃子,冷酷道:“二十下,自己报数。数完结束,数不完就继续受着。”


    “啪!”


    “啊!晏祁你混蛋!”


    “啪!”


    “呜呜……老、老东西,你给我等着!”


    “啪!”


    一下下水花四溅,明瑾的身体抖得不像话,余光瞥见晏祁又高高举起了巴掌,粗糙的掌心里闪过可疑的水光,身体瞬间控制不住地绷紧,白皙的脊背也因此弓成一道漂亮的弧度。少年疯狂摇头躲闪,脊椎自下而上流窜的那股疯狂刺激却叫他无处可逃,几欲崩溃。


    最后他终于受不住了,开始颤抖着报数:“一、一……”


    “十、十三……不要了……”


    “先生求你,我错了……唔!十五……”


    “爹、爹……十……”


    “九”字明瑾抖了半天都说不出口,晏祁垂眸凝视着他瘫软成泥的模样,桃子已经成熟到了极限,他的忍耐也已经濒临到了极限。就在那根弦将要崩断之际,眼前又闪过了那一线天光下,明敖朝自己跪下叩首的画面。


    晏祁的指尖蜷缩起来,一点点捏成了拳头。


    最后一次,他对自己说。


    这是他最后一次放过这孩子。


    第二十下,他没有再打下去,只是沉默着帮明瑾整理好衣裳,用已经湿透的裤子擦干净少年尚在打颤的纤瘦长腿,然后把人抱进了卧房里,又去后院的水井打了一桶清水来,一点点为明瑾擦拭干净。


    他打水回来时,明瑾仍倒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头顶的幔帐,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少年艰难地移动眼珠子,看到晏祁平静的神色,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太可怕了。


    明瑾发誓,就连之前老丁头打他的那顿手板,都没留给他这么深刻的心理阴影。


    这老流氓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一般人哪里想得出那种……那种惩罚手段来?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


    明瑾摸了摸牙,一把夺过晏祁手里浸湿的帕子:“我自己来!”


    晏祁也由着他,但完全没有要避嫌的意思,只是站在窗边看着他弄。明瑾可没他这么心大,狠瞪了某人一眼,艰难地钻进被窝里把自己弄干净了,又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钻出来,上上下下地盯着晏祁,别别扭扭地问道:“喂,你那边不需要处理一下吗?”


    晏祁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不答反问:“帕子用完了?”


    明瑾下意识点了一下头,见晏祁接过去,又把剩下的半桶水一起提到了隔壁,关上房门,呆愣许久后,脸颊一点点红成了番茄。


    这老流氓!


    太不要脸了!简直变.态!


    他一拳捶在床铺上,颇有种无能狂怒的架势。


    明瑾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今天刚见面的时候一切都如他所料,是自己对晏祁耍流氓,怎么到后来,他还是成了被占便宜的哪个呢?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直到坐上了回宁王府的马车,明瑾都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但没过两天,他就再也顾不上琢磨这些了。


    因为大雍境内发生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第一,太子的烧退了。


    但他的病虽然治好,却因为长时间的高热不退,变成了一个只知道傻笑的疯子。


    而比起一个只知道傻笑啃手指头玩的疯子,这第二件事,则更加叫明瑾揪心——


    北方的瓦图尔部落,率大军入主王庭,立国号为“乌菟”,与此同时,大雍国内却仍在为新君人选争执不休,各地因为中央内乱难以顾及,之前晏珀埋下的种种隐患接二连三地爆发,颇有种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架势。


    终于,在某一日的临时早朝上,张淼再次站了出来,掷地有声道:


    “若再不立新君,大雍危矣!”


    “于国于民,国不可一日无君。臣张淼,恳请宁王殿下登基!!!”——


    作者有话说:晏祁:我再给这孩子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小明:暗搓搓准备搞波大的[坏笑]


    第67章 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外忧内患之下, 太子党本就节节败退,张淼这次站出来,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辞三让后, 晏祁称帝已是板上钉钉。


    对此, 京城几家欢喜几家愁, 明瑾和宁王府上下自然为此欢欣鼓舞,但另一边的相府, 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爹!爹您不能死啊!”


    魏金宝看着强撑着病体去上朝, 却因为难改大局、气得只剩下一口气被人抬回家中的魏相,哭得撕心裂肺。


    这次他的悲伤是情真意切,丝毫没有掺假。


    毕竟以现在的局势,新皇上位后,魏家的根基必定岌岌可危, 大哥离家出走, 老爹又病入膏肓, 则意味着他成为了魏家的话事人, 届时头一个被新皇敲打收拾的对象。


    爹!大哥!你们快回来啊,他一个人坚持不下来!


    兴许是被魏金宝的哭声唤回了最后一丝力气, 躺在床上的魏相艰难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球挪了挪,定定地看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开口发出了呃呃啊啊的声音。


    魏金宝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膝行向前, 用力吸了吸鼻子,惊喜道:“爹, 您醒了?”


    见爹似乎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他赶紧俯下身,将耳朵凑到魏相跟前, 听到他爹颤颤巍巍道:“你……收拾家当,北上……去找你兄长……”


    魏金宝惶然道:“爹,哥他去哪儿了?而且咱们在京城这么大的家业,难不成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魏相摇了摇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魏金宝赶紧又凑得更近了些:“爹想到了,宁昭公主的……财宝,就在……”


    他嘴唇嚅动着,拼尽全力想要把最后半截话说出口,但就像是耗干灯油的烛火,那一缕光,很快便从他的瞳孔中消散了。


    魏金宝呆愣在原地。


    许久之后,他扑倒在地,发出了一声痛不欲生的嚎哭:“爹啊!你怎么就这么死了啊——”


    宁昭公主的财宝在哪儿,您倒是把它说完啊!


    三日后。


    相府全员缟素,魏金宝和一众家眷木然站在灵堂大门前,望着外面空荡荡的街道发呆。


    魏家衰败,朝中众人皆看在眼里,加之魏相往日风评恶劣,只知行溜须拍马之事,如今他去世,竟根本没多少人来探望祭拜。


    魏金宝本以为今日又会如此,直到府上下人跌跌撞撞地跑来,急促道:“老爷!太子……太子马上就来了!”


    “太子?他不是疯了吗?”


    魏金宝下意识皱起眉头,呵斥道:“胡言乱语的奴才,拉下去掌嘴!”


    那下人被架起来,吓得瞬间拔高了声音:“老爷饶命啊!再给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瞒您,门外真是太子!”


    “不是太子,是宁王府世子,”一道魏金宝十分熟悉的、懒洋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明瑾带着一老仆款款而来,朝相府众人、尤其是魏金宝露出了一抹笑容,“哟,好久不见啊。”


    看着不请自来的明瑾,魏金宝霎时瞪圆了眼睛。


    “你……你来这儿做什么!?”


    他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指着明瑾的鼻子大喊道。


    明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能干什么?当然是落井下石啊,你知道的,我又不是什么大度的人。你魏金宝三番五次针对我想置我于死地,难不成,我还不能原样奉还了?”


    魏金宝一张脸憋得青紫,刚想叫护院把这混蛋轰出去,明瑾周围杀气腾腾的禁军侍卫就纷纷亮出了刀剑。


    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他吓得退后一步,被愤怒充斥的大脑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宁王如今的身份早已是今非昔比了。


    明瑾大摇大摆地越过他,走到灵堂中央,在魏金宝紧张忐忑的注视下,还当真像模像样地捻了香,插.进了香炉里。


    虽然动作敷衍,也根本不遵循正常人祭拜的礼仪,但好歹没有真把他爹的棺材板掀了。


    见状,魏金宝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早了。


    “我没兴趣跟死人作对,你爹虽说作为宰相,对大雍没有什么建树,但若仅限如此,我至少会尊称他一句魏相。”


    明瑾转过身来,冷冷地盯着额头渗出冷汗的魏金宝,“可惜,他还是棋差一着,晚节不保。”


    “明瑾,你不要太过分!”


    魏金宝色厉内荏地瞪着他:“你可知何为死者为大?当着魏家上上下下的面,在我爹的灵堂内仗势欺人,就算你真是太子,老子也要去陛下面前参你一本!叫群臣都为我父、为魏家评评理,看看究竟是你这个欺负孤儿寡母的太子占理,还是我魏金宝占理!”


    “先且不论魏相多年未曾娶妻,哪儿来的寡母,就你,还孤儿?”


    明瑾背着手,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起码有一百八十斤网上,身量肥大的魏金宝,忍不住摇摇头:“要是孤儿都长你这副模样,还能被人欺负去,那可真是奇也怪哉了。”


    “你!”


    “还有,”明瑾毫不客气地怼他,“你魏金宝居然也好意思说别人仗势欺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要是书院里那些曾经受你‘恩惠’的同窗们听到了,想必也定会笑掉大牙!”


    魏金宝捏紧了拳头,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他如何能不知道,如今形式早已颠倒?以明瑾现在的身份,早已成为了他需要巴结讨好的对象,只不过面对曾经瞧不起的商人之子,魏金宝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


    “你究竟是靠什么蛊惑了宁王,才有了今天的世子之位?”他死死盯着明瑾,低吼道,“别用外面流传的那一套什么‘寄养在外’的说辞来敷衍我,我知道的,你跟宁王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你也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宗室子!”


    明瑾淡淡地哦了一声,反问道:“跟你有关系吗?”


    他见魏金宝还在死撑,也失去了继续跟对方扯皮的耐心。这次他主动到相府来,的确存着看魏金宝笑话、顺便替自己和友人们出一口恶气的想法,可临出发前,宫里快马送来的一则旨意却让明瑾改变了想法。


    他的立场,向来是站先生这一边的。


    先生想要皇位,他就是乱臣贼子;先生成了皇帝,那他就一心向着皇权,任何胆敢违逆皇权、危害大雍的人,都是罪人。


    “你大哥魏伯贤,假意与家中决裂,实则带着魏家大半财产北上投奔胡人,还游说胡人各部族南下攻打大雍,你可知道?”


    看着脸色刷地惨白的魏金宝,明瑾的声音冰冷:“虽然你我是死对头,但到了今日,就连我也不得不对你升起了一丝同情——这么多年来,你爹对你可真是始终如一。”


    “你那么希望得到他的关注认可,他却一直未曾重视过你,为了保你大哥,甚至还安排了你留在京城执掌家族,为他打掩护,丝毫不顾若事发之后,留在京城的你会不会被依照叛国罪处死。”


    “想必你自己也发现了吧,自己掌控的魏家,其实早就是个空壳子了?”


    魏金宝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痛哭流涕地爬伏在地上,都顾不上在明瑾面前丢丑,连滚带爬地来到灵堂的棺材旁,捶地哭喊道:“爹!爹啊!为何您如此偏心,我处处不如大哥,可我也是您的儿子,您的亲生骨肉啊!”


    明瑾望着他崩溃的背影,却不禁想起了这些年来,晏祁对待自己的点点滴滴,那份谆谆教诲极尽自己所能的托举之心,任谁都要为之动容。


    他现在回头再看,先生待他,不是亲父,更胜亲父。


    至少比当真有血缘关系却互相算计的魏家父子,要强上百倍千倍不止。


    可惜,往往世事无常,一心想要得到父亲认同的儿子碰不上好父亲,努力为继任者铺路的晏祁,却养出了他这样一个逆子。


    明瑾垂眸,自嘲地低笑了一声,想到了那人上次分别前同自己说的那番话,曾经和阿囡讲过的那个想法,再一次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若是他离开京城一段时间,是不是,先生就会死心了?


    他被晏祁短暂的亲昵欺骗,傻乎乎跟着他回到了宁府,迎接他的却是相较从前更加繁重的教导——关于太子礼仪、宫廷常识、上朝时需要注意的东西……


    明瑾本就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


    曾经他愿意学,是因为可以用宁王府世子的身份派人出入官府,方便打探爹娘的消息,现在爹娘和明家都没事了,他做什么要为难自己?


    等学完了这些,当上太子,将来在朝廷上一口一个“儿臣参见父皇”、“给父皇请安”,与先生在群臣面前表现一番父子情深吗?


    明瑾越想越觉得讽刺,也愈发觉得自己当初的计划可以提上日程了。


    回过神来,发现魏金宝还在嚎哭,他被吵得耳膜嗡嗡直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把人带走审问吧,剩下的那些魏家人就不必管了,叫他们早日把魏相入土安葬便是。”


    “是!”


    在魏金宝颠三倒四的咒骂声中,明瑾带着文叔离开了相府。


    “少爷如今已经长大了,为何不选择坐王府的马车,非要一直坐老夫牵着的这头骡子?”


    “骑骡子多好,透气又悠闲。”


    明瑾坐在那摇摇晃晃的骡子背上,轻车熟路地把手伸进背囊掏零嘴儿,却摸了个空。


    他愣怔片刻,才想起来,这些零嘴都是爹娘和晴儿平时塞进去的,他们不在,自然也没人给他放这些了。


    正当他隐隐有些失落地收回手时,文叔却乐呵呵地从怀里给他掏了一个包裹出来,明瑾接过来,打开一看,眼睛霎时亮了。


    “居然是果丹皮!”


    文叔乐呵呵道:“我记得少爷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正好今日早晨见街边有人卖,便买了一张。”


    “啊,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吃这个,不小心把牙给拽掉了,”明瑾盯着手中的果丹皮一脸怀念,“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先生出了个大丑呢。”


    他咬上果丹皮的一角,山楂的酸涩混着甜滋滋的糖味儿,在舌尖爆炸开来,如今的明瑾牙齿已经足够坚硬,但他却只是将这牛皮似的果丹皮抿化了些,再一点点咬下来,吃得十分文雅。


    “不知不觉,我也快及冠了啊。”


    明瑾抬头望向头顶的蓝天白云,和远处随风而起的纸鸢,忽然问道:“文叔,到了你这个年纪,是不是经常会回忆往事?”


    文叔看了他一眼,脑海中闪过那个曾经打马游街、意气风发的青年,不禁目光出神地笑了笑。


    “还好吧。”他说。


    “少爷是怀念起孩童时的自己了?”他笑道,“就算您及冠,在我们这些昭明军老人的眼里,也还是个孩子呢。”


    明瑾没有作声,只是在心里默默嘀咕:那会不会自己在先生心里,还依旧是那个豁着牙到处惹事的小屁孩?


    不能吧。


    “你说,我现在要是进宫去找他,会怎么样?”


    “少爷要是去的话,陛下定是会见您的。”


    “那还是算了,”明瑾口是心非地说,“他又要说些我不爱听的话,我可不想见他。”


    文叔摇了摇头:“少爷,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回头再看之前的人生,几十年便如眨眼一瞬间,什么爱恨纠葛、贪嗔痴怨,最后统统都只剩下了怅恨遗憾,您还年轻呢。”


    明瑾惊疑地与他对视,文叔笑了一下,那张被岁月雕刻的苍老面容上,露出一抹近乎少年的俏皮笑容来。


    “您别看我这么老了,我年轻时,也是好人妻的狂妄小子。”文叔露出了回味的表情,“想当初,我还半夜去翻那寡妇家的墙头,结果差点被她儿子抓住打个半死……咳咳,不说这么多了。”


    注意到明瑾逐渐诡异的眼神,文叔老脸一红,忙严肃地咳嗽了两声,把话题扯回正经道上。


    他说:“少爷,老夫托大说一句,我也是从小看着您长大的,这世间之事,凡有之事必将再有,您自以为的离经叛道,早就不知有多少前人干过了。”


    明瑾沉默下来。


    内心被他压抑多时的叛逆念头,终于冲破牢笼,占据了上风。


    “多谢你,文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思虑过后,眼神坚定地说道:“不过旁的事情,还是等我爹娘回来再说吧,先生那边,虽说他下令一切从简,但毕竟刚继位不久,肯定是事务缠身,我就不给他增添麻烦了。”


    自己再给晏祁最后一次机会,明瑾心想。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甚至都……都把他弄成那样了,要是那老东西还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天天把当他爹挂在嘴边的话——


    他恶狠狠地撕扯下一块果丹皮,心想,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


    作者有话说:小明同学:家人们,我觉得自己可以攻了先生,支持我的请扣1[求你了][求求你了]


    争取两章内写到文案[狗头叼玫瑰]


    第68章 嫌他老,所以找了个年轻……


    “那个, 张牧,问你个事啊。”


    “有屁快放。”


    “……说话能不能放尊重点儿?我现在可是尊贵的宁王世子!”


    “好吧,尊贵的宁王世子殿下, 请您有屁快放, 别耽误我吃饭。”


    明瑾忍无可忍地一脚踹过去。


    张牧灵活地从座位上弹起来, 躲过这飞来一脚后,又抱着明瑾请客的烤羊腿美滋滋地坐了回去。


    “世子殿下不行啊, ”他摇头晃脑道, “这身手,还得练。”


    瞧他那贱兮兮的模样,明瑾看得拳头都硬了。


    但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没办法,只得先忍下这口气。


    “就是, 想问问你, 你现在不是在羽林军里也混了个小头领的位置嘛, 手下兄弟一多, 消息来源想必也不少,”明瑾吞吞吐吐道, “我有一个朋友……想知道,有没有那种,不伤身体,又能让人, 呃,乖乖听话的药。”


    张牧啃羊腿的动作一顿, 抬起满是油光的脸,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要蒙汗药?”


    “不不不,”明瑾矢口否认, “不是我要,是我一个朋友。”


    张牧眯起了眼睛,怀疑地打量着他。


    明瑾后背渗出了冷汗,他佯装镇定地咳嗽一声:“蒙汗药不行,最好是能让人保持意识清醒,但又身体瘫软动弹不了的那种,有吗?”


    “我想想,”张牧沉吟片刻,“好像还真的有。”


    明瑾大喜:“真的?你能搞到吗?”


    “可以是可以,”张牧干脆利落地放下手中的烤羊腿,斯文地拿起帕子擦了擦嘴,“但你得先告诉我,你哪个朋友要这玩意儿,又要用在哪个倒霉蛋身上。”


    “这个,人你大概不认识……”


    “世子殿下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张牧佯装惊讶,表情十分之浮夸,“该不会这个‘朋友’就是你自己吧?我想想,你要是下药的话,那对象应该就是宁王,不对,是当今圣上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当即一拍桌案:“这活儿可是要掉脑袋的啊——我干了!”


    明瑾:“…………”


    眼看着老底都被人掀了,他干脆也不装了,自暴自弃道:“你确定要干?要是被发现……”


    “天塌了还有你顶着,我怕什么?”


    明瑾心虚道:“要是事发之后,我不在京城呢?”


    张牧瞪大了眼睛,和他对视了许久,忽然站起身,绕过桌子走过来,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干、干什么?”


    见他突然正经起来,明瑾还有些不太习惯呢。


    “表达我对你的敬佩,”张牧说,“有胆给皇帝下药之后还跑路,兄弟我敬你是这个。”


    还好他们这是在酒楼的包厢里,边上没有旁人,不然明瑾深切怀疑,这话要是被人听到,他第二天就得被锦衣卫捆成粽子送到皇宫。


    要是送到龙床上那倒正合他意,但明瑾觉得更大可能是晏祁会找五个老丁头那样的古板夫子,每天在他耳边念叨祖宗礼法。


    ……简直是噩梦。


    他打了个寒颤,恳切地握住了张牧的双手:“兄弟,如今只有你可以帮我了!”


    见他表现得如此殷勤,张牧却猛地收回了手,警惕看着他:“不行,你得先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刺激了你产生这样的想法,不然这么做行同于行刺陛下,我可不想就这么搭上我张家的九族。”


    “谁刚才说掉脑袋也干的?”


    明瑾嘟嘟囔囔了半天,在张牧的催促下,这才不情不愿地说出了真相:“这不是我爹娘都回来了嘛,我爹还说等过几天我十八岁生辰的时候,要提前给我举办冠礼,最好让先生亲自为我加冠,顺便封我为太子。”


    张牧幸灾乐祸道:“这可是大好事啊,以后您就不是尊贵的宁王世子殿下了,变成更尊贵的大雍太子殿下,继承帝王之位,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好事,就这么变成天降馅饼,‘啪’,落你头上了。”


    他边说还边比划了个被馅饼砸中脑袋的手势,气得明瑾朝他翻了个大白眼。


    “少来,这么多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先生的心意。”


    明瑾握拳道:“我现在就是不知道他的想法,要是这太子只是个名头也就罢了,怕就怕,他是真想当我爹!”


    张牧哈哈大笑起来:“这还用问吗?陛下都给你当了几年爹了,你才发现啊?”


    “不要笑!”明瑾恼羞成怒,“我是真的很苦恼啊!”


    “好了好了,不笑你,”张牧擦了擦眼角的湿润,拼命才把嘴角的弧度压下来,“说正经的,你不想当太子这个我知道,但你怎么突然想要离开京城了?”


    明瑾便把自己之前对阿囡说过的那番话告诉了张牧,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想法:


    他想去昭明军曾经的驻扎地看一看。


    这个念头在明瑾脑海里盘桓许久了,但他之前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跟爹娘说,明瑾怕他们多想;跟先生说……明瑾又担心他会想起过去那些往事,触景生情。


    张牧也知道他爹娘的事情,很能理解明瑾的心情。


    他摸了摸下巴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你最好把陈叔山也带上,不然万一你路上出什么事,陛下他是真能发疯。”


    虽然与晏祁仅有几面之缘,但张牧对这个男人的印象极为深刻。


    尤其是那双犹如兽瞳般冰冷漠然的金眸,唯有在看向明瑾时,瞳孔深处才会浮起一丝温情的波动。


    张牧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像晏祁这种人,若是日常生活中碰到,他绝对避之不及。


    奈何他最好的兄弟偏偏喜欢上了这样一个煞星,论起身份,这位更是吓死人,张牧多年旁观吃瓜,虽然给他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趣味,但也不禁为兄弟坎坷的情路捏了把汗。


    “不过,你给陛下下这样的药,先不说成功几率有多少,就算成功,惹怒他的后果你可有想过?”


    明瑾叹气道:“想过。但我觉得先生他就是需要一些强刺激,才能打破他给自己设下的层层桎梏。我一开始的想法跟你一样,也是温水煮青蛙,后来发现,根本没用。”


    他咬牙切齿道:“那老家伙实在太能忍了!要是不下猛药,我都怀疑,他能自个儿把自个儿憋死!”


    张牧的脸色瞬间变得古怪起来。


    这话是他能听的吗?


    “好吧,既然你想好了,那我就不阻拦你了。”张牧说,“只是有一件事,药我可以帮你找来,但你可不能把我供出来,否则别说陛下那边了,我爹都能拿铜头皮带把我抽成陀螺。”


    “放心,我用人格担保。”明瑾信誓旦旦道。


    两人边吃边商量完了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叫来小二打包了剩下的羊腿,光明正大地勾肩搭背离开了酒楼。


    而这一幕,被一直潜伏在酒楼之外的锦衣卫暗探尽收眼底。


    “又是这个张牧。”


    宫中收到线报的晏祁脸色沉肃,他盯着那寥寥数行字句,觉得这个年轻人简直是碍眼极了——从前明瑾少时跟他是同窗的时候,两人打打闹闹也就算了,可现在他们都多大了?


    这姓张的小子,好像还比明瑾大两岁吧?


    这么大还没娶妻,要么是有难言之隐,要么就是对身边人暗中觊觎。


    “把张淼叫来,”晏祁冷哼一声,“朕要好好跟他谈谈自家小辈的教育问题!”


    “是。”


    张淼惶恐地进了宫,又一脸迷茫地出了宫。


    好好的,陛下怎么想起来要给他家儿子赐婚了?


    他琢磨半天,还是觉得八成和明瑾有关。


    毕竟自家儿子是什么德性,他这个老子再清楚不过,陛下日理万机,不可能无缘无故关注起这个,思来想去,只可能是因为明瑾了。


    于是他掀起车帘,叫马车拐了个弯,驶向了明家。


    再次见到明敖,张淼都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哎呀,北镇抚司的饭食不好,我已经向陛下提了建议,叫他们改进了。”


    瘦了一大圈、走路都开始衣带当风起来的明敖抚着胡须,笑呵呵地回答。


    他的脸色虽然还有些憔悴,但经过几天的修养,已比刚回来时好看了不少,最重要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从知道晏祁登基为帝后,明敖现在的精神头,那可是比打了鸡血还足。


    张淼无言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摸到了凸起的脊骨,心中再次叹息一声。


    虽说是大难不死,有惊无险,但明敖在狱中肯定也没少受罪,张淼眼尖,早就看见他长袖下遮掩的疤痕了。


    “令夫人呢?”


    提起文轻尘,明敖神情微变,张淼还以为她是出了什么事,眉头都已经提前皱了起来,谁知明敖却突然哈哈笑起来,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个,夫人正在房里修养,她刚给我生了个六斤二两的大胖小子,见不得风,见谅见谅啊。”


    张淼眼都瞪圆了:“要是老夫没记错的话,之前令夫人是被判了流放吧?”


    “对啊。”


    “那是在流放途中生的孩子?!”


    “哦,其实是在离京一百多里的地方,也不算太远。”明敖笑得牙不见眼,但原先胖的时候还挺显富贵和气,如今一瘦下来,就只剩下叫人恨得牙痒痒的奸诈了,“没办法,我家有个好儿子啊。”


    他得意洋洋道:“瑾儿聪慧,提前打点了一帮乞儿和闲汉,一路上给夫人他们保驾护航不说,还打点了押送官兵,叫夫人每到一处都能住上客栈用上热水。”


    “后面他们见京城局势不对,就干脆停下来不走了。喏,这不就正好等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了嘛?犬子就是在那天生的,夫人给他取名明庆,乃是普天同庆之意。”


    张淼瞧他这副红光满面的模样,僵硬的面孔微微放松了些。


    “看来你的状态还不错,”他说,“都说傻人有傻福,你这呆子果然命大,进了那个地方还没死,够你吹一辈子了。”


    张淼说完,话锋一转,犀利道:“不过,你可知今日陛下传召我进宫之事?”


    “什么?”


    明敖听张淼讲完原委之后,露出了一副近似于牙疼的表情。


    “看来老夫那番话,算是白讲了。”他喃喃道,“本来还想着,陛下重情义,或许能管用呢。”


    张淼没听明白,盯着明敖道:“所以你确实知道陛下为何要给我家那小子赐婚?”


    “估计是嫌他碍眼了。”明敖诚恳道。


    “狗屁!”张淼骂道,“他又不是陛下跟前的近侍,碍谁的眼?怕不是你家那小子在陛下面前上了什么眼药吧!”


    “嘿,姓张的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地道了啊,什么叫瑾儿在陛下面前上眼药?我明家家风想来光明正大,从来不敢这种龌龊勾当!”


    闺阁窗边,听到院中两人的吵吵闹闹,晴儿边为文轻尘捶腿边笑道:“老爷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跟少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就连和友人争执时说的话,都大差不差。”


    “倒反天罡,该是瑾儿被他带坏了才对。”


    文轻尘靠在摇椅上,脸色微微苍白,但她偏头望向不远处襁褓里的孩子,目光却是柔和而慈爱的。


    “这些天,苦了那孩子了。”


    明瑾接她回家的那天,跪在明家的大门前给她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无论文轻尘怎么劝说,他都坚持要把这三个头磕完才愿起身。


    虽然事后他什么都没说,但文轻尘知道,这孩子一定是愧疚极了,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可文轻尘从未怨过他,甚至在外面的这些天,比起担心自己和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能否平安降生,她更关心明瑾一个人在京城,有没有被人欺负了去,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万幸,一切都没有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境地。


    “哇……哇……”


    突如其来的哭声打断了文轻尘的思绪,晴儿慌忙起身抱来襁褓,让文轻尘给他喂奶。


    果然,吃饱喝足的婴孩立刻展露出了笑颜,他伸出小手,哇哇叫着要来摸文轻尘的脸,被塞在襁褓里的平安锁晃动着发出叮当声响,引得他高兴得咯咯直笑。


    文轻尘抓住他小小的手指,对晴儿笑道:“他可比瑾儿小时候乖多了,吃饱了就睡,也不夜哭。”


    晴儿笑道:“那还用给二少爷留辫吗?”


    “我觉得不必,但瑾儿说要留,”文轻尘无奈道,“他说要给自己保留揪弟弟小辫的权利。”


    “哈哈哈,少爷果然还是那个少爷!”


    “是啊,瑾儿一直都是瑾儿。”文轻尘垂眸掩好襁褓的被角,低声叹道,“只是他如今长大了,能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将来陪在我身边的日子,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了。”


    宝剑锋从磨砺出,经过这一番劫难,无论是她还是明敖、亦或是宫里那位,都认可了明瑾具备成为人君的能力和心性潜质。


    尤其是在重压环境之中,这孩子的成长速度相当令人惊讶。


    只是他和那位的关系,始终是压在文轻尘心上的一块石头。


    她甚至比明敖还要早一些察觉到,只是文轻尘总觉得,还不到时候,或许应该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再与瑾儿聊聊这件事。


    可惜她没等来这个时机,明家却先遭了难。


    现在明家重建,瑾儿忙里忙外,有时一个白天忙得都捞不到喝上一口茶水,也就这两天才清闲一些,懂事能干得让文轻尘更加不忍在这个时候掐灭他的希望。


    她知道,儿子一定对陛下是极其喜爱的,并且这种喜爱之情已经持续了许多年,或许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早一些。


    若是她强硬开口,明瑾就算再不愿,也是会放弃这段感情的。


    但放弃之后呢?


    若用威逼利诱的方式,换来一个一辈子郁郁寡欢的规矩儿子,那文轻尘宁可他离经叛道,去找寻他自己的幸福。


    “娘,我回来啦!”


    不知不觉,窗外已是红霞满天。


    文轻尘听着阁楼阶梯下传来的呼唤声,眼眸柔和下来,嘴上却骂道:“好不容易得空两天,怎么还天天往外跑?我看你就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


    “哎呀,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明瑾噔噔噔跑上楼,和文轻尘打了声招呼,就扑过去开始逗弟弟,吓得晴儿忙嚷嚷着少爷动静小点儿,别把二少爷吓哭了。


    “我小时候也这样吗?”明瑾好奇地戳了戳弟弟胖嘟嘟的脸颊,看着皱巴着脸哇哇大哭的孩子问道。


    “少爷!”


    明瑾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逗他了行吧。”


    他嫌弃道:“弟弟真不经逗,还是阿囡好,听话懂事。”


    “小兔崽子,我看你是皮痒了,”文轻尘笑骂道,“赶紧去吃饭吧,今天张大人来家里做客,你爹没跟你说吗?”


    “没啊,”明瑾说,“张伯父来了啊?啧,早说啊,我就把张牧也叫来家里一起吃饭了。”


    “现在也不迟。”


    明瑾恍然,立马安排车夫去张牧家接人。


    “下午才刚见过,晚上又约在府上共进晚膳?”


    晏祁听完汇报,怒极反笑:“看来我是白找了一趟张淼啊,好,好,张淼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也是他傻了,这张淼自己可就是个荤素不忌的主儿,先前因为对晏珀主导下的朝廷失望,自暴自弃流连花丛,虽说情有可原,但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做派。


    家中有如此长辈,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指望他能教出来什么好儿子吗?


    “你下去吧。”他吩咐道。


    暗卫离开后,晏祁压抑着怒气,独自坐在御书房内批了一会儿奏折。


    但夜幕深沉,纵使室内灯火通明,也难掩他形单影只的孤寂——晏祁选择性忽略了门外的侍卫和屋内待命的侍女,满脑子都是明府内明瑾和张牧两人月下共饮,和乐融融的场面。


    那日他罚明瑾,虽然后来少年在他怀里哭得厉害,哽咽得连句囫囵话都讲不出来,晏祁的确心生怜惜不错。


    但刚开始时,这孩子牙尖嘴利,可没少拿浑话骂他。


    什么老东西不要脸臭流氓,□□那么多年没用是不是早就不行了云云,听得晏祁光是想想就青筋跳动,火气上涌。


    但现在想来,晏祁却莫名品出了他这番话背后更深的含义——


    嫌他老,所以找了个年轻的对吧?


    觉得他无趣没劲儿,只会拒绝回避,所以找了个男女不忌玩得开的是吧!


    越想越恼怒,越想越难以忍受,晏祁甚至都已经幻想到将来的某一天,明瑾或许会领着那姓张的小混蛋来到他面前,一脸不好意思地开口道,他们竹马同窗,相识多年,希望父皇他成全他们两人。


    他看了看外面夜空中的满天繁星,最终下定决心,要亲自去一趟明府。


    他说过,希望明瑾能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直到现在晏祁都还是这么想的。


    但张牧?他有什么?


    纵使竹马同窗又如何?他甚至不能给明瑾生个一儿半女!


    只是虚小了他几岁,论起其他方方面面,还不如他这个老东西呢!


    “来人,准备车马!”


    晏祁沉着脸迈出书房大门:“朕要微服私访!”——


    作者有话说:有人破防了[狗头]是谁我不说


    第69章 和皇帝当情敌


    晏祁是在晚宴进行过半时来到明府的。


    他的到来把府中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虽然这位从前也经常光顾,但那时候他是隐姓埋名过来教导明瑾,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的晏祁, 身份地位早就今非昔比了。


    明敖火烧屁股似的从座位上弹起来, 忙不迭地将晏祁迎上座。


    再扭头一看,所有人都站着, 就明瑾那个臭小子埋头只顾着扒饭, 也不知道该骂他什么——没规矩?还是说恃宠而骄?


    他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最后见晏祁都没说什么,还让他们坐下继续吃,只得吹胡子瞪眼地瞪了明瑾一眼,跟着众人一起坐回了位置上。


    “喂, 你怎么回事?”张牧压低声音问明瑾, “这么多人看着呢, 虽然也没有外人, 但就这么不给陛下面子,不太好吧?”


    明瑾现在正烦着呢, 懒得搭理他。


    晏祁那边的视线如有实质,他烦躁心想,也不知道这人突然从宫里跑过来究竟为了什么。难不成,是打算跟他爹娘联合起来搞个三庭会审?


    “他为什么一直在盯着这边?”张牧毛骨悚然, 就连面前的饭菜都不香了,他肘了肘明瑾, “喂,尊贵的宁王世子殿下,赶紧想想办法啊, 我一个爹都应付不来了,你倒好,还有两个。”


    “严格来算,是三个。”明瑾面无表情道。


    虽然他的亲爹英年早逝,但亲爹也是爹啊。


    明瑾在心里敲了两下木鱼,心想爹我可是你亲儿子,您在天有灵,一定不会责怪儿子冒犯的对不对?


    张牧被他噎了一下,但还在嘟嘟囔囔,说些什么听得明瑾烦不胜烦,干脆从面前的碟子里给他夹了一块大骨头,恶狠狠地塞进这烦人家伙的嘴里,表面却一派微笑的正常神情,丝毫看不出他在桌子底下还用力踩了一脚对方。


    “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话音落下,张牧瞬间安静了。


    明瑾一开始还奇怪,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老实了,按理说不该立马回敬他一脚才对吗?


    但他瞅了眼张牧,发现这家伙脸都绿了,拼命躲闪着他的视线,还主动把身子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一副恨不得离他八丈远的架势。


    干嘛,有病?


    他用口型问张牧,这小子却压根儿不搭理他,脑袋垂得比他之前还要低,就差没把脸埋进饭碗里了。


    明瑾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饭桌上也有一会儿没人出声了,就连一直忙着活跃气氛的明敖,此时脸上的笑容都有点撑不住了。


    他抬头望去,直直地撞上了一双烛光下煌煌生金的眼眸。


    察觉到晏祁脸上的神情不对,明瑾心里瞬间咯噔一声,暗道坏事了。


    以他对晏祁的了解,这是山雨欲来的前奏啊。


    而且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人虽然对外表现得大度从容,实则在私下里斤斤计较又特别记仇,心眼小得要死!


    可他怎么惹他生气了?难道就是因为自己给张牧夹了一根骨头?


    明瑾眯起眼睛,本着严谨的考据精神,他又试探着夹了一块莲藕,放到了张牧的碗里。


    “…………”


    张牧斜过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一脸的“兄弟你别搞我啊”。


    而另一边的某人,周身气压霎时又低了不少。


    很好,破案了。


    明瑾只觉得又好笑又好气——这老东西表面一套心里一套,嘴上说着要他回头是岸娶妻生子,人后在他面前演出一副坐怀不乱柳下惠的模样,等到了人前,他真和旁人有了些许亲密举动,又开始自个儿难受憋屈上了。


    该!


    想到这些年来,自己为了啃下这根硬骨头付出的种种艰辛努力,明瑾一时只觉得身心舒畅,精神气大涨。


    “哎呀,刚才都没发现,今天还有鲥鱼呢,”一片寂静之中,明瑾忽然出声,似是不经意地感叹道,“这可是长江三鲜之一,前朝的宫廷御膳,着实难得一见啊。”


    张牧见明瑾边说边夹了一筷子到自己碗里,高高提起的一颗心不禁放下了。


    看来兄弟对自己还是有几分良心的,他心想,没有把他往死里坑。


    和皇帝当情敌,这得是有多大的勇气啊?


    他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脸色黑沉的晏祁,又注意到自家老爹凌厉的眼神,不敢再随意多看,兀自低头扒饭。


    然后就看到了,一块滑嫩的、被处理好的鱼肉出现在了自己的碗里。


    张牧:“…………”


    他僵硬地一点点抬头,看到他的好兄弟明瑾朝他露出了自打他俩认识以来,最为温柔和善的一抹笑容:“来,尝尝吧,我替你把刺都剃掉了。”


    “愣着看我作甚?吃啊。”


    他早该知道,这混账根本就没有良心这种东西!


    张牧简直要被明瑾逼疯了,刚想说话,突然只听“啪”的一声,晏祁重重地放下筷子,硬生生把他到嘴边的话给震了回去。


    明敖结巴道:“陛,陛下,可是饭菜有哪里不合胃口?”


    晏祁压根儿顾不上搭理他,他起身径直朝明瑾大步走过来,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定定地盯着他。


    明瑾见状,干脆也把筷子一丢,靠在椅背上抱臂与他对视,一脸“你能奈我何”的挑衅神情。


    现场的气氛仿佛凝固。


    许久之后,晏祁终于动了。


    男人不带任何情绪的冰冷视线掠过张牧,把他吓得身子抖了抖,正要大义凛然地起身与明瑾割袍断义以证清白,晏祁已经收回了视线,甩袖离开了明府。


    “……他走了?”“他竟然就这么走了!?”


    张牧大大松了口气的声音和明瑾不可置信的叫喊一并响起。


    明敖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方才的全过程他都看在眼里,这还是明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陛下和明瑾之间的暗流涌动。


    和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似乎,主动的那一方是他儿子啊?


    明敖一直都觉得,肯定是晏祁先对明瑾有情,在他的暗中引导下,明瑾那个天性大大咧咧的孩子才会对教导自己的长辈生出别样的情愫,这也是明敖一直以来对晏祁颇有微词的原因。


    在他看来,这与教人误入歧途又有何异?


    为人师表,当束身自重!


    直到今天,明敖才恍然醒悟——原来不是老牛吃嫩草,是小牛啃老草啊。


    不过瑾儿都这么主动了,晏祁居然还推三阻四,冷眼相待,是什么意思?他儿子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华有才华,难不成,那老草还看不上他家鲜嫩的小牛犊?


    明敖想到这里,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


    “儿子,你跟爹过来一趟。”


    这顿饭肯定是吃不下去了,他把明瑾单独叫到房间里,郑重其事地问道:“你把你跟那老草,咳,我是说陛下关系的进展,仔细跟爹说说,你还年轻,叫爹来帮你参谋参谋,究竟是怎么个事。”


    明瑾怀疑地睨着他:“爹,你真不是打算套我话?”


    “少来!你爹我是这种人吗?”明敖怒道,“我这是怕你被他欺负了去!”


    “好吧。”


    于是明瑾挑挑拣拣,把他们认识的经过,和让关系真正有进展的几次事件挑挑拣拣说了一遍。


    期间略过了他小时候干的若干蠢事,和晏祁几番对他的剖白劝说,重点全放在了男人是如何拒绝他、最终答应了又不认账的过错上。


    “也不知道那天那皇帝老儿到底对他说了什么,还是说遇见了什么别的奇奇怪怪的人,”明瑾红着眼睛控诉道,“爹,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


    明·奇奇怪怪的人·敖:“……啊,哈哈,是啊,确实特别过分。”


    他心虚地挠了挠头,很快又正色道:“儿啊,你说的爹都听完了,以爹之见,他真算不上是个良配,先不说他对你如何,就先说他如今的身份,你俩若在一起,那可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明瑾低着头,脚尖碾着地面的小砂子不吭声。


    “但既然你偏偏看上他,还一喜欢就是这么多年,爹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明敖长吁短叹道,颇有种看到自家白菜主动拱猪的痛心疾首。


    明瑾猛地抬头:“爹你同意了!?”


    “没有。”


    “切,那你还说这么多干什么。”


    “臭小子,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明敖瞪着他,“再怎么大逆不道,你也是我明敖的儿子!怎么可以上赶着被人拒绝?”


    明瑾用力点头:“就是,爹你说得太对了。所以您可是有了什么高招准备传授儿子?”


    明敖露出一抹奸诈笑容来:“高招算不上,妙招嘛,倒还真有一个。”


    他朝明瑾招了招手,少年立马凑过来,听他附耳说了两句,嗯嗯啊啊地点着头,一双眼睛也越来越亮。


    听完这个主意之后,明瑾朝老爹抱拳,由衷道:


    “高啊,爹!”


    明敖谦虚道:“哪里哪里,儿子你也不差,一般人可没勇气找晏祁那种类型当相好。”


    父子俩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扬起了唇角,露出一抹奸诈的笑容。


    几日后。


    明府少爷即将定亲的消息,如飓风过境一般,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但除明府众人外,首当其冲得知此事的,依旧是深宫之中,时刻关注着明府动向的晏祁——


    作者有话说:还以为两章内能写到文案情节的,看来还是不行,明天最后一天放假一定更新大肥章!


    第70章 【二合一】 总比父子这种关系更适合我……


    自打晏祁登基后, 便将皇宫中大部分宫女遣散回民间,晏珀的那些个嫔妃他也一个没留,全部送到了一处行宫别院里。


    虽然晏珀可恨, 但对于这些妃子, 他并没有薄待, 依旧按照大雍给不同品级嫔妃规定的待遇发放年俸。


    这些女人只要别给他惹事,无论是私会情郎也好, 另行续弦也罢, 晏祁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如此一来,后宫不免就空旷寂寥许多。


    也就是晏祁如今刚登基不久,国中大小事务交接繁忙,这才没有大臣上奏希望他选秀,不然光是头疼这档子事, 晏祁就要费不少心神。


    但他没想到, 先打算娶妻的, 居然是明瑾。


    “陛下跟那孩子, 之前不都说开了吗,怎么又出问题了?”


    御花园内, 木云望着背对着自己站在亭中的男人,皱着眉头问道。


    晏祁随手抓了一把鱼食丢下去,倒也没觉得她这副与从前无二的口吻有何不妥。


    毕竟相处多年,他再清楚不过, 自打宁昭公主战死,木云的一颗心也早已随着公主而去, 世间一切功名利禄、威严权势与她来说,不过过眼云烟罢了,即使刀剑加身, 她也不会多眨一下眼睛。


    若是明瑾成家,他便真成了这禁宫之中的孤家寡人,都说长姐似母,至少木云还能留在这宫中,陪他说上两体己句话。


    见他低头不言,木云干脆走到晏祁边上,夺过他手中的鱼食匣子,抬手一扬,顿时引起下方鱼群一阵欢欣鼓舞的争抢。


    “我去宫外打探了一番,民间以讹传讹,传言多有不实,”木云盯着晏祁的双眼说道,“并非定亲,只是明家携礼上门,有意议亲罢了。”


    议亲的对象,则是京中一位远近闻名的才女,谢婉南。


    论身份,她还是明瑾的小学妹呢。


    虽然云英书院不收女子,但这位奇女子竟瞒着爹娘,冒名顶替族兄的身份,女扮男装在书院上了大半年的课。


    被发现后她也丝毫不惧,甚至与书院的先生当面对峙辩论,态度不卑不亢,言辞有理有据,叫龚万这个院长都对她敬佩三分。


    尽管男女大防他一介院长也难以改变,但他还是破格允许这位姑娘随时来书院听讲上课,相当于变相收下了这位女学生。


    然而,她的父母在听闻此事匆匆赶来后,当场勃然大怒,即刻便将她带回家中关了紧闭,不许她出家门半步,事后还着急忙慌地想要给她找个人家嫁了。


    对于这位姑娘一心向学的勇气,京中不少人都表达了敬佩,但若是作为妻子,未免就有些太过胆大包天了。


    一年多过去,京中门当户对的人家竟无一人愿意同她定亲,急得她父母在家着急上火,对她这一冒失冲动之举也多有埋怨。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明瑾就是宁王世子的事情,暂时还没有多少人知晓,但明家先前遭难的事情,那倒是人尽皆知。


    这新帝登基刚大赦完天下,明家就想着给自家少爷上门提亲,很多在旁观望的人都觉得,这是想要迎亲冲喜啊。


    谢家虽算不上富裕,但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谢婉南的父母连原本的明家都有些瞧不上眼,觉得商户一身铜臭俗不可耐,更别提是现在的明家了。


    可除了明家那小子,这一时半会儿的,似乎也没旁人敢娶自家女儿了。


    谢家人于是便动了些小心思,一方面热情接待明敖,回旋之际并不把话说死;另一方面则叫人放出风去,说明家用千金求娶他谢家女不得,变相为自家女儿提高身价。


    木云简单把她探听到的情况跟晏祁讲了一遍,又道:“我知道,这些陛下肯定早就知道了。先不提你们两人间的关系,谢家如此高高在上,想必也不是什么厚道人家,谢家女既非良配,你为何不阻止?”


    晏祁抬眼,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木云注意到了他眼中密布的血丝,顿时脸色难看地问道:“你多久没好好休息了?既然于心不甘,又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


    “主要是边境的事情,和那孩子没关系。”


    晏祁矢口否认,偏头望着湖中散去的锦鲤,淡淡道:“那谢婉南,明瑾在书院里便和她相识,对她多有照拂。那日她父母带她回家,他还主动出言相助过。”


    换做旁人,晏祁肯定会阻止,甚至会认为这是那孩子故意同他赌气。


    可明瑾曾当面对他夸过那姑娘,还说她“有宁昭公主遗风”,虽然那时他还并不知晓宁昭公主就是自己的母亲。但无论如何,在晏祁看来,这都是相当高的一句评价了。


    若不是后来谢家将谢婉南关了紧闭,还要帮她议亲,晏祁肯定会派人详尽调查一番这姑娘的。


    现在他确实派人调查过了,但所有证据都在表明,明瑾同她,是当真感情深厚,做不了假。


    是从何时开始的?


    晏祁的唇舌间弥漫上一丝苦涩,他曾经所担忧的果真不错,少年郎热情奔放,真心也瞬息万变。


    或许他们夜半相拥互诉衷肠之时,那孩子心里还在想着另一个人,是觉得男人硬邦邦的怀抱,到底不如年轻女子的红唇柔软温情,还是当真被他三番五次的推拒伤了心?


    罢了,到底也无甚区别。


    “我打算在冠礼上收那孩子为义子,同时昭告天下,立他为太子。”


    晏祁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他看上去神色如常,只是略显疲惫,嗓音也因此显得格外低哑,“谢家女身份低微,若那孩子当真喜欢,以她家人的做派,也当不得正妻之位。”


    “关于他的身份,我也自会向群臣解释,就说这孩子从小体弱多病,五行缺金,从小被我寄养在明家,现今正明皇室正统身份,好好震一震那些有眼不识泰山的家伙。”


    他压下内心的阵阵隐痛,语调冰冷道:“从今往后,谁敢再瞧不起他,朕定会给他们一个难忘终生的教训!”


    木云将晏祁的打算转告给了明瑾。


    明瑾沉默了许久,他看上去下一秒就要碎了,泪水都已经在他的眼眶中打转,但又被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强忍了回去。


    “多谢木姐姐告知,”他坐在风亭的石凳上,吸了吸鼻子说道,“我知道了。”


    “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明瑾攥紧双拳,终于彻底丢掉了脑海中最后一点侥幸。


    亏他还真妄想着晏祁听闻这则消息后,反应会比看到他与张牧亲近时更激烈。


    ……但他没有。


    就像晏祁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只是希望他娶妻生子。


    明瑾甚至恶意地揣测,若是自己找了个能当晏祁娘的女人,只要能生养,难不成这老家伙也会同意?


    那么多年来,这人如此掏心掏肺地待他好,究竟是是为了他明瑾本身,还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宁昭公主之子”的身份?


    是不是假如魏金宝处在自己这个位置,晏祁同样也会关怀他、呵护他、纵容他,乃至于同意那些逾矩的想法,以退为进,暂且答应同他在一起试试!?


    愤怒在他的胸腔里不断膨胀,明瑾甚至想不管不顾地冲到宫中,抓住那人的衣襟大声质问,或是痛哭一场。


    木云见他神色不对,主动出声道:“关于陛下的过去,明敖他们应该也了解不多。你想知道吗?”


    明瑾点了点头。


    这是个漫长的故事。


    漫长的就像北地冬日,茫茫荒原上,天地间那看不见尽头的风雪。


    木云讲述完最后一个字后,静静地看向呆坐在面前的明瑾,说:“如此,你应该便明白了。”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孩,身上却有着皇室最尊贵的血统,和一笔巨额财宝的线索,不用多想,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那时候,木驸马便给公主出了个主意,在书信中谎报了你的年龄,叫晏祁顶替你的身份,成功护送你回京之后,再交换回原本的身份;”


    “但她和木驸马没想到,晏珀这个小人竟如此薄恩寡义,”木云沉沉道,“大雍战事不利,他与胡人谈判,答应和亲,还主动说要派宁昭公主之子北上护送和亲队伍——在明知道昭明军和胡人有血仇的前提下。”


    明瑾的呼吸急促,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的,他的确有想过,如今晏祁代替了他的身份,登基为帝,夙愿得偿,明瑾觉得这都是他这么多年付出应得的,可有时内心不免也曾想过:


    若他们各自回归原本的身份地位,是否身为上位者的自己,同晏祁在一起时,就没有那么多阻碍了?


    可现在想来,这个念头却无比卑劣——


    世上最难之事,莫过于节制欲望,恪守本心。


    就连他都时常会有这样的念头,那晏祁处在那个位置上,自己又时常做些动摇他心志的小动作,那么多年里,他会生起多少次放纵自己、一响贪欢的冲动?


    可是他没有。


    但在多年前,宁王之位与富贵荣华毫不沾边,相反,只剩下北上苦寒之地深入敌区的风险时,他却毅然决然地代替自己,踏上了那条不知何时才能返乡的道路。


    “那时,是不是只要他澄清身份,就可以不必北上?”


    木云没有说话。


    但沉默本身也是一种回答。


    明瑾忽然笑了一下:“木云姐姐,为何选择在今日告诉我这件事?”


    木云摘下脸上的面具,拨弄了两下头发,任由那张恶鬼般的面容展露于明瑾眼前。


    明瑾的确也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神色,只是平静地与她对视。


    “戴了这么久的面具,摘下来,竟还有些不习惯了,”木云轻叹道,“我想,他应该也同我一样。”


    “明瑾,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如今晏珀已死,复仇大业也已经结束。我也好,他也罢,亦或是你的两对父母——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够幸福。”


    一滴湿润没入脚下的青石缝隙间,明瑾深吸一口气,朝她扬起一抹笑脸。


    “放心吧,木云姐,”他轻快道,“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


    “所以她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打算要给陛下下药?”


    张牧手里上下抛着那枚小瓶子,听完明瑾的叙述,高高地挑起了眉毛。


    明瑾紧盯着他手里捏着的瓷瓶:“祖宗!你可别把这玩意儿给我弄洒了,这里面的香要是洒了,咱俩在这儿都得中招。”


    张牧立刻规矩地把瓶子推给他:“那你赶紧收好,我可不想跟你发展出那种关系,太恶心了。”


    “……你以为我就想啊!?”


    明瑾愤愤然道:“我讲了这么多,你难道还没听明白吗,木云姐这意思就是让我再努把力,叫他别再演给自己看了,现在先帝都死了,仇也被他亲手报了,他还天天隐忍着隐忍着,还演给谁看呢?”


    “呃,你爹?”


    明瑾的脸瞬间挂了下来。


    就在昨天,木云离开后,金柳又派人到明府给他递了一封信,里面客观讲述了那日在北镇抚司大牢里明敖和晏祁的对话全过程,并在信的末尾再次好心地表示,明瑾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来找他帮忙。


    “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点神?”明瑾疑神疑鬼道,“打算带阿囡离京这事儿我只跟你讲过,怎么他好像也知道了似的?”


    张牧立刻对天发誓:“绝对不是我说的。”


    “或许是因为他经常和陛下接触,看出了什么端倪吧,”他猜测道,“我爹这几日上朝回来都说,陛下圣威愈重,一看火气就很大呢。”


    明瑾一巴掌拍开他朝自己挤眉弄眼的脸,嫌弃道:“边儿去。说点正经的,这段时间元栋他们都在干嘛呢?”


    “这个,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们?”


    “要是我能找到人,我至于来找你问吗!”


    “消消气消消气,我看世子殿下火气也蛮大的,”张牧给他倒了杯茶,随口道,“他们还能干嘛?自然是帮你跑腿啊,跟京中那些大户们走动往来,万一你和陛下真一拍两散,也好梅开二度,也帮你造一回反啊。”


    明瑾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张牧愣了一拍,随即跳脚:“恶不恶心啊你!”


    “不是,等下,”明瑾甚至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们帮我——联络京中大户?还说以后可能帮我造反?!”


    是他疯了还是荀婴他们疯了?


    明瑾瞪着张牧道:“咱们当初不是说好了,组建联盟是为了对付魏金宝,后面进宁王府给我当幕僚,也只是帮我保住爹娘他们的性命吗?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开始打算让我当皇帝了?”


    “这不废话嘛,”张牧反而觉得他很奇怪,“你不当皇帝,还有谁来当?”


    “可我都要离京了……”


    “迟早还会回来的嘛,”张牧大手一挥,“放心,兄弟我懂,我也有这种时候。”


    明瑾:“…………”


    他彻底绝望了。


    就连他最好的兄弟,都不认为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当皇帝,那他还能找谁说去?


    不行,必须要跑路了!


    再待下去,明瑾深切怀疑,哪天自己一觉醒来,黄袍就披自己身上了。


    关键是,如今穿着龙袍的那位,大概还会对此事喜闻乐见。


    按照晏祁之前的说法,等自己当上皇帝,他就做个清闲太上皇,离宫游山玩水去,留他一个人在深宫之中凄凄惨惨戚戚,每天面对数不完的奏折和公务,以及边境动不动就来骚扰的胡人。


    这一刻,明瑾要跑路的心无比急切,他立刻就告别了张牧,回明府开始收拾东西,还顺便暗中叮嘱陈叔山和阿囡他们也可以准备起来了,同时还给金柳回了消息,私下里商量了一番勾当。


    “哎呀呀,如今这日子过得,才叫一个趣味横生啊。”


    金柳看着信,唇边的弧度越勾越大。


    他这人,天生就爱热闹。


    而这世间有什么热闹,比皇室的热闹更好看呢?


    在一切收拾准备妥当后,明瑾开始隔空呼唤晏祁。


    一开始他试图找木云帮自己带话,但木云表示话带到了,晏祁似乎并不打算在冠礼前再见他,后面明瑾不死心,甚至找上了张牧他爹,最终还是没能成功。


    晏祁似乎打定了主意,再次相见时,他们只能父子相称。


    冠礼前那日,明瑾枯坐在夜色下的风亭内,独自对着那盘残棋看了许久。


    直到一颗石子砸到他的脚边。


    “喂!”


    他扭头望去,墙头冒出一个熟悉的脑袋,谢婉南今日依旧是一副男装扮相,也不知道是怎么避开他父母的管制逃出府的。


    她朝明瑾咧嘴一笑:“听说你上门跟我爹娘提亲了,小子,有没有兴趣带我私奔啊?”


    明瑾沉默许久,憋出一句话来:


    “……不好意思,我正打算一个人私奔呢。”


    一番解释后,谢婉南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明瑾从后厨拿来的饭菜,动作间毫无淑女做派,一边含糊着说道:“原来如此,看来你也不容易啊,那我原谅你拿我打掩护的事了。”


    当然,明瑾肯定不会真告诉她晏祁的身份,全程都用自己的一个长辈代称,不过……


    他无奈地看着谢婉南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你爹娘都不给你饭吃吗?慢点儿,不够还有。”


    “哎呀,其实我都偷跑出来两天了,这不是身上没带钱,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蹭饭嘛。”


    填饱肚子的谢婉南一抹嘴巴,高兴地把碗一推,看着明瑾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时而愁眉不展,时而咬牙切齿的模样,眼珠子骨碌一转,提议道:“这么多人,那你也不叫私奔嘛,正好,算我一个怎么样?到时候我还能帮你打打掩护呢。”


    “那还是免了吧,”明瑾拒绝道,“我怕你爹娘真把我当登徒子了。”


    “那不会!我已经留信跟他们说了,女儿看破红尘,准备出家做尼姑去,叫他们不要来找我。”


    “那也不行。”


    谢婉南看他软硬不吃,不禁拧起眉毛,半晌,她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压低声音对明瑾说:“我有个天大的秘密,说了你肯定感兴趣,用它作为交换,你把我也带上,怎么样?”


    “什么秘密?”明瑾漫不经心道。


    谢婉南左顾右盼了一番,确认周围没人后,这才压低声音道:“太子没疯。”


    明瑾的脸色变了。


    他坐直身子,直勾勾地看向对方:“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情,先……陛下和太医都亲自验证过了,太子的确是疯了,怎么可能是装的?”


    “你应该知道,太子生病起疹,容貌尽毁的事吧?”


    明瑾点了点头。


    “若是毁容是假,疯病是真,那不就看不出来了吗?”谢婉南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毕竟,他们可以是两个人啊。”


    明瑾瞳孔一缩。


    那太子……竟用了和当初先生同样的办法,骗过了天下人的眼睛!


    “那太子现在在哪里?你又是如何知道此事的?”他急切追问道。


    谢婉南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告诉你可以,但是,得等你先带我出了城之后,我才会告诉你。”


    明瑾犹豫许久,咬牙道:“好!不过你可得说话算话。”


    谢婉南慎重点头:“那自然,我虽然不是君子,但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世上大部分男儿还不如你一根指头,”明瑾说,“我相信你,只是兹事体大,我不得不慎重对待。”


    谢婉南露出一抹笑容。


    她抬头望向天边的月亮,目光中闪过一丝落寞,低声喃喃道:“看来,我没找错人。”


    次日清晨。


    天还未完全亮,明瑾在便睡梦中迷迷糊糊地被文轻尘捞起来,洗漱打扮一番后,塞进马车,一路驶向禁宫腹地。


    直到下车时,他方才完全清醒过来,望着眼前恢弘的宫门和飞檐矗立的大殿,明瑾摸了摸左胸怦然跳动的心脏,整个人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座庞大宫城的内部。


    四周氛围肃穆沉寂,压得明瑾有些喘不过气来,也再一次让他确定了,自己的确不想当这个皇帝——当上皇帝,就意味着失去大部分的自由,还天天有操不完的心,哪里有当个纨绔少爷来得痛快?


    要不是为了见晏祁一面,他今日说什么也不会来册封这劳什子的太子!


    可兴许是受这些行止有素的宫女太监、全副武装的禁军侍卫们的影响,饶是明瑾已经下定了决心,也不由得忐忑起来。


    他担心,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逃离这戒备森严的皇宫?


    金柳可千万别把他给卖了啊。


    “请殿下更衣。”


    两列宫女捧着金线绣制的玄黑太子冠服,朝他盈盈下拜。


    先前晏祁体谅他和爹娘分离多日,正是需要与家人相处陪伴的时候,便没有让明瑾再搬回宁王府,而是派人到明府教导他礼仪、为他量体裁衣。


    江南绣坊上千名绣娘赶工十日,终于做出了眼前这件巧夺天工的冠服,明瑾抬手抚摸着衣襟和袖口上繁复的勾线花纹,忽然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从商户之子到宁王世子,再到如今的大雍太子,这一步跨越天地,他却自觉并未付出多少,但世间万事万物皆有代价。


    或许因为,这份代价,已经有人提前帮他承受过了。


    可惜,先生。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只想一世陪伴在您身侧,做君臣也好,做情人也罢,都总比父子这种关系更适合我们。


    明瑾抬起手,默默握紧了隐藏在掌心的瓷瓶,任由宫女们帮自己更衣束发。


    搬来的铜镜中,倒映出一道修长如玉的身影,镜中人犹如金枝玉叶,高不可攀,却也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这真是自己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真实性。


    一只大手自铜镜外伸向他的后脖颈,像是要包裹住他的整段咽喉,轻柔的动作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感受到皮肤上传来的干燥热度,明瑾的身体微微一震,下意识把藏在手心里的瓷瓶往里推了推,然后扭头望向来人。


    同样一身玄黑金龙冕袍的晏祁出现在他面前,气质渊渟岳峙,静水流深。


    明瑾的眼中划过一道深深的惊艳之色,一如晏祁方才看见他时那样。


    今日,都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彼此身穿大雍皇室礼服的模样。


    他下意识开口唤道:“先……”


    “嘘,”晏祁的指尖拂过他的鬓角,自从晏珀死后,他就不再隐藏自己,也很少戴手套了。


    男人注视着明瑾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欣慰、几分温情,还有一丝若不是明瑾太过敏锐、几乎察觉不到的淡淡伤感,他平静地询问道:“见到朕时,你该说些什么?”


    明瑾抿着唇,和他对视许久,深深地低下头颅,似乎是放弃了抵抗。


    当着殿内一众宫女和内宦们的面,他带着一丝颤意,主动退后一步,离开了晏祁大手掌控的范围,躬身行礼道:


    “儿臣……参见父皇。”——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坏笑]终于要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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