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免礼,大家都免礼。”太子熟悉的声音靠近了,平易近人,带着笑意,“看来是孤来得不巧了,孤本意并非如此,只是李卿这桩婚事乃是父皇亲赐,今日过礼,孤特代父皇前来贺喜。孤怕来得早了,叫大家拘束,坏了这大婚的氛围,所以才想着晚点再来,没想到又差点坏了李卿的彩头。”
太子抬了抬手,便有太监端着锦盒上前。
“这对玉如意,乃是父皇赐给李卿的新婚贺礼,望尔夫妇相敬相爱,同心同德,以承宗祧,不负君恩。”
“臣谢陛下隆恩。”李磐深深行了一礼,“陛下日理万机,还记挂着臣的婚事,臣感激不尽。而殿下能亲至观礼,亦是臣的荣幸。”
楼雪萤连忙跟着行礼,紧绷的肩膀微微松了下去。
还好,还好。都是她自己吓自己,如今她与太子根本不认识,太子又岂会是来闹事的呢?
李磐道:“吕贵,还不快请殿下入席?”
吕贵连忙上前:“殿下这边请。”
楼雪萤安静地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忽而一阵风起,吹动了她的盖头。
她一惊,下意识地抬眼,侯府门口张灯结彩,最先入目的是李磐宽阔的肩背,随后看见的,便是他对面一身玉白长袍、眉目盈笑的太子。
长身玉立,温雅俊秀,意气风发,和当年初见他时,一模一样。
楼雪萤心头一窒,慌忙抬手,摁下了自己的盖头。
太子负手而过,瞥来一眼,只来得及看到一个白皙精巧的下巴,和一只纤细修长的手。
他微微愣了一下,脚步略一停滞,随后才跟着吕贵往侯府里走去。
楼雪萤咬着嘴唇,一颗心差点跳出嗓子眼,手心里全是冷汗。
“殿下已入席。”太子的脚步声远去,李磐的声音低低响起,“我们继续,莫误吉时。”
楼雪萤咽了下喉咙,慢慢地点了点头,再一次慎重地抬脚,跨过了门槛。
这一次,总算没有再生事端。
然后便是早被人叮嘱过多回的拜堂环节。
一拜天地,拜谢神灵让她重生一回,不再遗恨终生。
二拜高堂,拜谢父母包容她莽撞无礼,替她争取婚事。
夫妻对拜,拜谢李磐……宽宏大量,十里红妆,娶她为妻。
三拜之后,新人入洞房。
武安侯与楼家结亲,自是京中一大喜事,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尽聚于此,鼎沸人声从前院传到后院,连在喜房里都能听到。
但武安侯的新房,自然无人敢来闹。
楼雪萤端坐在铺着大红鸳鸯被面的喜床之上,有些不安地握住了双手。
鼻尖萦绕着新木、烛火和脂粉的味道,没了天光的照耀,眼前的红色愈发显得密不透风。
她听得见自己细微而急促的呼吸,也看得见被自己呼起的气流微微吹动的盖头下摆,和影绰的烛光一起,在她眼前摇曳。
在喜婆的吉祥话中,她看见一道人影走到了她的面前。
嗒的一声轻响,是他从案上拿起了什么。
楼雪萤不由屏住了呼吸,双手绞握得更紧。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新婚仪式,每个正经出嫁的女子都会拥有的经历,可她上辈子却从来没有过。
她以为这辈子的自己也不会在乎这些,可直到她坐在这里,等着被她的夫君挑开盖头,夫妻相见的这一刻,她才恍然发觉,原来她不是不在乎,她是不敢在乎。
那些隐秘而幽微的忐忑、期待、忧思、欢喜,是如此值得珍重,如此值得反复回味。无论以后如何,至少这一瞬的感觉,她会记得很久。
一杆细长的喜秤,就在她的目光之中,一点一点、缓缓地探进了盖头里。
也许是没掌握好距离,冰凉坚硬的顶端无意中碰到了她的下颌,激得她哆嗦了一下。
李磐动作一顿。
“抱歉。”他低声道。
楼雪萤没想到他会道歉,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什么,就在这时,她眼前忽地一亮。
盖头被人挑起,无数光线瞬间涌入她的视野,她下意识地闭了下眼,浓睫颤了几下,才试探地、慢慢地抬起了眼眸。
今日的李磐一身大红喜服,金冠高束,如此鲜艳的颜色,非但没有削减他身上那股戎马多年练出的悍然气度,还将他的威势与力量烘托得愈发明显,就像是一匹劲足烈马戴上了鲜艳的鞍具,也只会让这匹烈马更加夺人眼球。
他握着喜秤的手就悬在她的额前,指节遒劲有力,经年累月的持枪让他的虎口处覆着一层清晰的老茧。不过,或许是因为日子特殊,所以今日他看她的目光比之前终究少了几分锐意。
楼雪萤仰头看着李磐,李磐也垂眼看着楼雪萤。
好半天,他才放下了手中的喜秤,望着楼雪萤的脑袋,问了一句:“不重吗?”
楼雪萤万万没想到他揭开盖头第一句竟然是这个,不由愣住了。
喜婆在一旁忍笑道:“侯爷真是体贴人,第一句话便是问夫人重不重,怕夫人累着。哎呀,那新娘子出嫁,这么重要的日子,当然要好好打扮了。侯爷您就说好不好看吧?”
李磐嗯了一声:“好看。”
楼雪萤的脸腾地就烧了起来。
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从小也没少被人夸过,可不知道为什么,从李磐嘴里说出来的这两个字,就这么令她面红耳赤。
喜婆笑道:“那侯爷还等什么呢,这般良辰美景,该共饮合卺才是啊!”
李磐收回目光,走到桌边,拿起早已备好的两瓣匏瓜,坐到了楼雪萤身边。
楼雪萤身边的床褥一下子就陷了下去。
他坐得离她很近,她甚至都隐隐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沿着倾斜的床褥往他的方向歪斜,不由抿紧了唇,悄悄调整了一下坐姿,从他手里接过了一瓣匏瓜。
清亮的醇酒在她手中微微摇荡,淡淡的酒香沁入鼻尖,她抬眼望向李磐,却发现对方也在盯着她看。
她又有些慌乱地低下了头。
“喝吧。”李磐说。
又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楼雪萤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绕过他的手臂,将匏瓜递到了自己唇边。
衣袖微微滑落,两个人的手腕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处,他的身体很热,能感觉到他硬实的皮肤和贲勃的臂肌。她感觉自己的手臂就像是被他夹住了一样,他抬高手臂将合卺酒一饮而尽时,她也被迫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臂,仰着头,略显狼狈地大口喝完了酒。
酒液微辛,从喉咙滑过,一路烧入肺腑,让她脸上热意更盛。
饮罢合卺酒,便算礼成。
李磐把空了的匏瓜放到一边,双手撑在腿上,想了想,对楼雪萤说道:“前院还有宾客,我须得去敬酒招待,你若是累了,就先休息吧。”
楼雪萤摩挲着衣袖,低低地应了一声。
李磐又道:“但你若想找点事做,也可以喊人过来,将侯府里的事情了解个大概。我母亲身边有个叫翠翠的丫头,在我们家待了许多年,你若有什么事情想知道,便遣人去传她。我已吩咐过,往后你就是侯府的夫人,对你不可怠慢。”
楼雪萤点了点头。
李磐便道:“那我走了。”
说罢,他果真起身,快步走出了喜房。
望着他离去,楼雪萤终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好紧张,尽管之前他已经亲口保证过会礼待她,但她还是免不了有隐隐的担忧,直到今日成亲,再一次确认了他对她并无不喜之意,她才放松了那根绷紧的弦。
喜婆笑道:“侯爷虽然看着威武,但还算好说话呢。”
一直默不作声待在一旁的采菱也终于活了过来,道:“小姐,奴婢给您把头冠卸了吧。”
楼雪萤:“好。”
喜婆提醒:“该唤夫人才是。”
“哦,对对对。”采菱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是该改口了。”
楼雪萤抿了抿唇,也笑了一下。
采菱靠过来,先是仔细地取下了挂在楼雪萤珠冠上的盖头,免得被勾了丝,然后又与喜婆合力,小心翼翼地顺着发髻,摘下了她沉重的珠冠,轻置在一旁。
楼雪萤转着自己僵硬的脖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环顾四周,目之所及,无一处不是浓烈至极的喜庆之色。大红的帷帐从床顶轻盈垂落,薄软如烟,身下是簇新的锦被,喜婆示意她站起来,一揭开被子,下面还有满满撒了一床的红枣、龙眼、莲子等干果。
对面墙上挂着金童玉女的吉祥画卷,窗上贴着鲜红的囍字剪纸,窗下一对长长的龙凤喜烛,在朱漆长案上静静地燃烧。
楼雪萤有些恍惚地想,她现在是真正的武安侯夫人了,是不是终于可以放下心来,迎接自己的新生活了呢?
喜婆把干果扫掉收到一边,笑道:“夫人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楼雪萤摇头道:“不必了,你退下吧。”
喜婆哎了一声,功成身退,只留采菱一人在楼雪萤身边伺候。
“采菱。”楼雪萤唤道,“我想喝水。”
“有有有,奴婢这就给夫人倒。”喜房中该有的都有,采菱很快就捧了一杯温凉的清水回来,递给楼雪萤,还顺带捎了点桌上的点心,“夫人不吃不喝了一整天,现在也该进点儿东西了。”
楼雪萤点点头,喝了些水,又吃了点东西,采菱则上前来给她捏肩。
她今日顶着那沉重发髻一整天,正是需要放松的时候,楼雪萤一边轻轻地嘶着气,一边问采菱:“父母亲他们在哪儿呢?”
“都在前院呢,大公子和少夫人,还有二公子和四小姐,都在呢,这会儿应该在宴饮。”采菱道,“夫人是有什么话想让奴婢转告他们吗?”
“没有。”楼雪萤道,“你看见他们了吗,他们高兴吗?”
“当然高兴啊,为什么会不高兴呢?”采菱笑道,“婚事顺利,武安侯也对他们礼重有加,夫人得偿所愿,多好啊。”
楼雪萤便也笑道:“大家高兴就好。”
“夫人虽是新娘子,但盖着盖头,许多场面都没见着,实在可惜呢。”采菱打趣道,“尤其是今日的武安侯,格外英武!没想到他穿红色也好看,压得住场子!”
楼雪萤微微嗔了她一眼:“我方才瞧见了。”
“不,奴婢说的是他来迎亲的时候,夫人可没瞧见。”采菱嬉笑道,“他就站在府门口迎接小姐,待看着小姐进了接亲喜车,才翻身上马。嚯,上马时那气势,那利落,还有后来骑行走在队伍前头的时候,那叫一个鲜衣怒马、气宇轩昂,奴婢当时就在想,要是夫人能偷偷看两眼就好了。”
楼雪萤附和道:“是吗,早知道就偷看一下了。”
她想起方才近在咫尺与她共饮合卺的李磐,想起自己被他的手臂牢牢夹住的感觉,不由脸上一红。龙威燕颔,雄姿英发,这样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行走在市井之间,的确是一道亮眼的风景。
不过现在她都是他的夫人了,以后有的是机会看。
采菱捏了一会儿肩,楼雪萤拍了拍她的手,道:“可以了,替我把侯爷方才说的那个翠翠唤来吧。”
采菱:“夫人不去沐浴吗?”
“等会儿吧,府上宾客多,侯爷大约很晚才能回来,我早沐浴了也没用。”楼雪萤说,“左右无事,唤那个翠翠来说说话也好。”
“行。”采菱点头,“奴婢这就去。”
她不认得翠翠,但她认得侯府的管家,很快就让吕贵把翠翠带到了她面前。
采菱打量了翠翠两眼,客气道:“我叫采菱,是夫人陪嫁来的侍女。夫人听说翠翠姐姐在府中做事多年,想见见姐姐,姐姐可有空?”
翠翠连忙道:“有的有的,夫人传唤,奴婢怎敢不见?”迟疑了一下又道,“采菱姐姐不必喊我姐姐,喊我翠翠便好。”
看她诚惶诚恐的模样,采菱不由笑了——好老实,这武安侯府真有意思,和别的侯府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那你也不必喊我姐姐,我们互相称名字便好。”采菱道。
翠翠“哎”了一声。
采菱将翠翠带进喜房,对楼雪萤道:“夫人,这便是翠翠。”
翠翠一见到楼雪萤,便跪下给她磕了个头:“奴婢见过夫人。”
楼雪萤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谁教的你这样,一见我便行如此大礼?”
翠翠低着头惶然道:“侯爷……侯爷之前吩咐过,夫人可能会找奴婢问话,让奴婢不要忘了礼数。”
楼雪萤:“侯爷让你磕头?”
翠翠:“那……那没有……”翠翠越说越小声,羞愧道,“是奴婢……自己悟的……若有错,还请夫人教导……”
楼雪萤和采菱对视一眼。
李磐指过来的这个丫头是李老夫人的贴身丫头,按理来说她身为儿媳,也得给婆婆的贴身丫头几分薄面才是,这丫头却一上来就给她磕头,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楼雪萤道:“你起来吧,若不是犯了什么大错,用不着跪来跪去的。”
翠翠这才站了起来。
她年纪不大,忍不住好奇心,偷偷抬头看了楼雪萤一眼,这一看便呆住了——好、好漂亮!跟画上的仙女似的,在西北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
夫人不仅长得漂亮,说话声音也好听,语气还温柔。
楼雪萤问什么,翠翠便呆呆地回答什么。
采菱在一旁都看笑了。
楼雪萤很快便摸清了李家的情况。
西北的将军府一共就住了李磐和李老夫人两个主人,而李磐大多数时候还不在府中,实际上只有李老夫人一个人要伺候,所以整座将军府,只有守卫森严些,真正住在里面的人并不多。
而李磐此次入京,带的人更少,除了吕管家和翠翠,其他几个全是负责打杂的粗使下人。
楼雪萤听得目瞪口呆。
偌大的侯府,就两只手数得过来的人,这还不如她自己院子里的侍女多。
但仔细一想,李磐是个粗人,要求肯定不高,连自己的贴身小厮都没有,几个人也确实够用了。
只是现在从李宅搬进了侯府,肯定不能只有这点人。
楼雪萤又问:“侯爷可有说过要再添置些人手?”
翠翠道:“陛下赐了这座侯府给侯爷,也连带着赐了一些下人,只是也都是一些干杂活的,侯爷说了,等之后有空了再去专门采买一批伶俐的。但具体的奴婢也不太清楚,夫人可以问问吕管家。”
楼雪萤已经知道了这个吕管家是之前跟着李磐的副将,也不是正儿八经打理宅院的管家出身,料想根本应付不来这么多事,便笑了一下,道:“行了,我问完了,你下去吧。”
翠翠便听话地退下了。
翠翠一走,采菱便迫不及待地说:“夫人,奴婢瞧这侯府里根本没什么规矩呢!”
她说的没规矩,既不是指下人怠慢行事,也不是指主仆相熟了之后的无所顾忌,而是真的,没有丝毫被教导过规矩的感觉。
采菱是因为跟着楼雪萤的时间长了,楼雪萤又脾气好,所以她才会行事随意些,但她是正经受过教导的,日常行礼时膝盖该有多弯,行大礼时脊背该有多平,说话时眼睛应该看哪里,进出时步速应该多快……这些她都是清楚的,正式的场合里,她从来没有出过错。
但侯府显然不一样,这个翠翠是有守规矩的意识的,但她根本不知道真正的规矩要怎么办,全都是按着西北那边“差不多就好了”的样子来,几个人还好,几十个人那就真成灾难了。
楼雪萤揉了揉眉心,显然也觉得有些苦恼。
“虚礼”之所以是“礼”,就是因为它是场面上的东西,象征着侯府的脸面,李磐自己可以不计较,她也可以不计较,但那些来到侯府的宾客却不能不计较。
楼雪萤想,是不是李磐自己也知道这其中的问题,所以才特意在她面前提了一下翠翠,让翠翠跟她说这些事呢?
“等侯爷回来了,我跟他说说吧。”楼雪萤叹了口气,“这种事情不能耽搁。”
采菱却道:“那还是过了今夜再说吧,今夜是夫人和侯爷的洞房花烛夜,该说些体己话才是,怎么能说这些无聊的东西呢?”
楼雪萤睨了她一眼。
采菱嘻嘻一笑:“夫人,时候差不多了,也该沐浴了。”
楼雪萤:“罢了,去吧。”
采菱便步伐轻快地去叫人烧水了。
楼雪萤除了采菱,还带了几个杂使的侍女嫁过来,她们都是服侍多年的老人,熟知楼雪萤的一切习惯,即使是换了个地方,也能将她照顾得很好。
楼雪萤在净房里待了半个时辰,用的全是从楼家带过来的脂膏花露,她趴在热气氤氲的浴桶里,忽然就觉得有些困倦。
待到起身出来时,她已经开始打哈欠了。
“奴婢就知道夫人困了,但是夫人再等一等吧。夫人沐浴的时候,奴婢去前院看了一眼,宴席就快结束了,侯爷应该也快回来了。”采菱道。
楼雪萤眨了眨眼睛,擦去眼角一丝困乏的水意,问:“你不困吗?”
采菱应该比她起得还早,比她还要忙碌得多,怎么看起来比她精神多了。
采菱笑道:“有些累,但还不困。一想到今晚是夫人的新婚夜,奴婢就激动得不行。”
楼雪萤:“……我的新婚夜,你激动什么。”
采菱:“怎么想都觉得很神奇啊,放在几年前,奴婢决计想不到夫人会嫁给侯爷这样的人。”
主仆两个有说有笑,丝毫没有发觉喜房的窗外站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李磐。
喜宴将尽,他送走了楼家的人,便再没有耐心去送其他宾客,把他们统统交给吕贵处理,自己则回到了后院。
亥时已过半,他走进院子,便看见了收拾浴具出来的侍女们。
她们纷纷向他行礼,他认出这是楼小姐的陪嫁侍女们,便问了一句:“她歇下了?”
一个侍女道:“回侯爷的话,夫人刚沐浴完,这会儿正在烘发,还没歇息呢。”
李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侍女们见他没有其他吩咐,便拿着浴具悄声退下了。
李磐负手站在屋檐下,默默望着她们离去。他其实原本是想让她们去给水房说一声,再烧点水给他沐浴的,但想了想这是楼小姐的陪嫁侍女,还是不使唤了。
他在喜宴上喝了太多酒,这会儿脑袋昏沉,有点不舒服,得吹吹风,醒醒神。
他还没忘记他老娘散席时对他的叮嘱:“你身上酒气太重,得散散味儿再进房间,千万别熏着人家小姐了。”
李磐抄着胳膊,斜倚在墙边,望着天上的月亮哂笑了一下。
这就是娶个千金大小姐回来的下场。喝多了酒,还不能马上回房倒头就睡,还得散了酒气才能进屋,他这是娶了个夫人还是娶了个祖宗?
唉,算了,他还是想过安稳日子的,不想和大小姐起冲突,他受点罪就受点罪吧,家宅安宁就行。
他正靠在墙上神游天外,忽然听见旁边窗户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说笑声音。
他偏头看了一眼,暖黄的烛光透过窗纸洒落廊前,隐隐照出两个模糊的人影。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是他那位新婚夫人和她的贴身侍女。
他耳力极好,虽隔着一道窗户,听不太真切,但也能听出个七七八八。
他听见那侍女说:“夫人以前最不喜欢那些粗鲁的武夫了,打死奴婢也想不到,夫人最后会嫁给一个武将,还是武将中的武将!”
李磐闻言扯了下嘴角。
诶,怎么在背后偷偷说他坏话。
不过他不生气,都是意料之中罢了。看来他娘说的是对的,那楼小姐就算不愿嫁也不会直说,唉,既然不喜欢他,又何必要嫁给他呢。这些京城里的小姐,总是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太不自在。
又听楼小姐道:“武安侯行事坦率正直,已经很好了。”
侍女道:“确实,奴婢现在也觉得武安侯人还不错。还是夫人有眼光,有胆识,一见钟情,慧眼识珠,看中了人就一举拿下,甚至还得了陛下赐婚,上哪去找这么好的运道!”
李磐原本昏沉的头脑一下子就清醒了。
他缓缓站直了身子,脸色渐渐凝肃起来。
楼小姐道:“陛下赐婚是意外,我当初都想好了,若是他不肯娶我,我便舍了脸皮,上门去他家,拿不下武安侯,还拿不下他母亲么?”
侍女:“他当初不肯娶夫人,还不是因为夫人那落水落得太拙劣,他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么?要奴婢说,若是夫人不那么着急,再仔细盘算盘算,说不定之后能找到更自然的机会,也不至于引起侯爷的怀疑,差点坏了好事。”
楼小姐:“哪来什么更自然的机会,你和爹娘兄长们都不可能帮我,我就这点水平,再仔细盘算,也算不到哪去,只能赌那么一把了。”
侍女:“现在赌赢了,夫人总算能睡个好觉了吧?”
楼小姐:“应该吧。”
侍女又笑起来。
二人说完了婚事,又开始说起小时候的趣事来。
李磐无心再听,负着手,缓缓踱到了院子门口。
夜风吹过,将他的酒气吹得更散了一些。
方才她们聊的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什么叫做“一见钟情”“一举拿下”,又什么叫做“仔细盘算”“爹娘兄长们都不可能帮我”?
李磐只觉得匪夷所思。
他敲了敲脑袋,疑心自己是不是喝多了而不自知,又再次回头望了窗户一眼,依旧是暖黄的灯光,模糊的人影,他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抬步往水房走去。
水房粗使的下人看侯爷亲自来叫水了,连忙把大锅烧上。
隔壁厨房的人瞧见了,也赶紧拿着早就备好的解酒汤送到李磐面前。
李磐看了一眼,直接拿过来一饮而尽,也没让他们再送到房里去。
兜完这一大圈,他才又慢吞吞地走回了新房。
采菱听到有人敲门,还以为是哪个侍女去而复返,一打开门发现是李磐,不由大吃一惊:“侯爷?”
怎么没人禀报?这侯府果然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李磐嗯了一声,进了门来。
楼雪萤闻声,匆匆从妆台前站起,快步迎上前来:“侯爷。”
鼻前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李磐站定,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卸去了那些浓重的脂粉,显出几分清雅柔润来。之前的妆容的确是美,但却失了几分真实,如今不施粉黛,烛光微照,反倒有些像那日在广平郡公府时见到她时的天仙味道了。
但只是有些像而已,脸像,身子不像。
天仙可不会穿这样鲜艳的大红色寝衣,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楼雪萤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心慌,故作镇定道:“侯爷可是醉了?采菱,去让厨房送些解酒汤来。”
“不必了。”李磐道,“我已用过解酒汤,过会儿水房的人也会送热水来。”
楼雪萤愣了愣。
怎么还提前用过解酒汤了?她本来是打算今晚好好服侍他,让他感受到她这个妻子的细致与贴心的,解酒汤就是其中重要一环,他、他怎么一点机会也没留给她?
她有些懊恼地咬了下嘴唇,心想早知道就专门派个人去盯着李磐的动向了。
“那……采菱你先退下吧。”楼雪萤道,“我来照顾侯爷便好。”
采菱应声而退,将新房留给他们二人。
临走前,采菱还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把屋内的灯烛灭了几个,好叫李磐看不出楼雪萤眼下的青圈儿。
采菱走了,李磐却还站在那儿没动。
楼雪萤只好硬着头皮道:“侯爷抬抬手,我替侯爷更衣吧。”
李磐抬起了手,目光仍旧盯着她。
楼雪萤不敢看他,低着头替他解了腰带,褪了外袍,放到一边。可做完这一切,她忽然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李磐在此时开口:“你不是家中长女吗?我听说你父母对你疼爱有加,你怎么会做这些事情?”
楼雪萤怔了一下,随即答道:“出嫁从夫,这些本就是做妻子的分内之事,我服侍侯爷,也是理所应当。”
李磐道:“今晚喜宴上,你二哥喝醉了,拿着酒杯顶我,叫我务必好好待你,不可欺负了你。”
楼雪萤听得尴尬,绞着手道:“我二哥……我二哥喝醉了就爱乱说话,侯爷别放心上。况且侯爷也没有欺负我,我替侯爷更衣,怎么也和欺负无关吧。”
李磐道:“我自然没有欺负你,但你二哥有如此担心,也算情理之中。我若有你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妹妹,要嫁给一个武夫,我也会担心她被人欺负了去。”
“侯爷是英雄人物,岂是寻常武夫能比的。”楼雪萤说完,忽然想起一事,顿时一凛,“太子殿下可走了么?”
李磐有些莫名地看着她:“早就走了,太子殿下就是来代陛下观个礼的,观完礼便走了,连酒都没喝一口。你问这个做什么?”
楼雪萤咳了一声:“我没想过自己成婚还会有太子殿下在场……今日还得多谢侯爷及时相助,不然我就得在太子殿下面前丢脸了。”
李磐:“本来就是那太监没眼色,早不喊晚不喊,非得在你过门的时候喊,若不是太子殿下,我还当哪个来捣乱的呢。”
楼雪萤震惊地看着他:“侯爷慎言!”
李磐:“我若不慎言,你会向陛下告发我吗?”
楼雪萤更震惊了:“我既已嫁给侯爷,便是侯爷的人,与侯爷福祸一体,我怎么会向陛下说侯爷的不是呢?”
李磐点了点头:“哦,那你就是要欺君。”
楼雪萤傻眼了。
她就一定得干件坏事吗?
李磐瞧着她呆滞的模样,不由笑了一下。
楼雪萤还没见他笑过,他这一笑,便打破了之前略显严肃的气氛,显出几分散漫不恭来:“同你说笑的。你们楼家私底下不说这样的笑话吗?”
楼雪萤讷讷道:“谁……谁敢用陛下和太子说笑?”
李磐:“以后习惯些,连陛下都说了,我这人口无遮拦。”
楼雪萤发现自己想错了,李磐和她以为的不一样。
他绝对不是一个粗糙耿直的人,单纯的粗糙耿直,活不到现在。
她心下百转千回,正在斟酌措辞,便听门口又有人敲门。
李磐道:“送水的来了。”
楼雪萤便往内寝退去。
纱帘垂落,遮去了她鲜艳的身影。李磐走到门边,看着小厮们将热水一桶桶提进净房,然后又关上了门。
李磐道:“我去沐浴了。”
说完也没等楼雪萤回应,便直接进了净房。
李磐走进净房,先打了个喷嚏。
好香。
蒙蒙水雾浸着淡淡的香气,润湿了他的肺腑。
李磐又嗅了嗅,发现这味道和刚才楼雪萤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净房里摆了两个浴桶,一个大一些,一个小一些,大的那个现在装满了热水,小的那个已经空了,但上面还有一些残余的水珠。
这个净房,楼雪萤刚刚用过。
李磐还是头一回如此明显地感觉到,原来他已经成家了,已经不是一个人生活了。
从今往后,他就要与一个女子分享他的房间,他的生活,他的一切。他们的味道会互相纠缠,他们的痕迹会彼此相融,他们将共同经营一个名为武安侯府的家。
……好古怪的感觉。
李磐揉了揉鼻子,脱下衣裳,迈进了浴桶里。
他洗的速度比楼雪萤快多了,半刻钟便出来了,要不是防止这千金大小姐怀疑他根本没洗,他还可以更快。
李磐穿着同样大红的寝衣,一边潦草地擦着头发,一边热气腾腾地走进了内寝。
楼雪萤已经安静地坐在床上等他了。
李磐看了她一眼,站在妆台旁,快速地擦头发。
楼雪萤道:“我替侯爷烘发吧。”
“不用。”李磐道,“又不是冬天,擦擦就干了,很快的。”
楼雪萤便没有再动,只默默地看着李磐。
脱去了那一身厚重的喜服,他穿着薄薄的软缎寝衣,抬手之间,在灯光下露出了极明显的身体轮廓。流畅的肩背线条如山脊般斜下,一根系带在腰间随意地打了个结,却恰好拢出了一段劲阔的腰腹。
她有点不敢再看,微微转了视线,另外找了个话题,打破沉寂:“侯爷不在的时候,我唤了翠翠过来,问了些事。”
李磐嗯了一声:“问得如何?若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也可以问我。”
“大体上都知道了,只是我瞧着吕管家像是太忙了,还没来得及仔细教导过侯府里的人,大家都没个统一的规矩。”楼雪萤道,“还有各处管理也有些混乱,分工不是很清晰,除了吕管家,似乎就没有什么特别说得上话的领头了。”
李磐:“你说得对,这些以后都交给你打理了。老吕也是头一回管这么大个侯府,做不好很正常,你教教他,他要是不用心学,你便来跟我说,我骂他一顿就老实了。”
楼雪萤惊讶地看着他。
李磐也看着她:“怎么,你现在不是侯府的夫人吗?侯府夫人不就是管这些的吗?”
楼雪萤:“我……我只是没想到侯爷这么信任我。”
李磐:“是你说的,你是我的人,与我福祸一体,我不把侯府交给你打理,难道还交给外人打理不成?何况这满府上下,只有你才最熟悉京城,也接触过其他侯府,我们这些人从西北来,根本不知道侯府要做些什么。”
楼雪萤抿了抿唇。
李磐又瞧她一眼:“这府上缺些伶俐的丫头,我之前就想给我母亲身边放几个,但可靠的丫头不是那么好找,我也没有门路,加上后来陛下赐婚,我便顾不上忙这事,一拖拖到了今天。你若知道哪里有这样的丫头,便买些回来,或者方便的话,直接从你们楼家调人也可以。”
楼雪萤怔了一下,道:“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我以为侯爷之前是在试探我,觉得我是陛下派来监察侯爷的,也不信任我们楼家。”楼雪萤垂眼道,“是我小人之心了。”
李磐笑了一声:“我倒没想过你是陛下派来的,陛下手下的监察使要都是你这个水平,那我看大岳也快亡国了。”
果真是口无遮拦!楼雪萤惊骇地望着他,一时间竟没听出他话中的嘲笑。
李磐终于擦完了头发,把长巾往桌上一丢,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楼雪萤,楼小姐。”他盯着她,目光灼灼,语气不容抗拒,“我一直有个疑惑,想请你解答。”
楼雪萤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道:“什、什么?”
李磐:“你那天究竟为什么会掉进水里?”——
作者有话说:这,就是直球!-
48H内本章留言发红包喔!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