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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慕昭然听阎罗说完刑罚堂中正发生的事, 猛地一拳捶在桌案上,气恼道:“可恶,是在冰原之时, 那时候,明明是剑尊先要阻我, 我才不得不用你给我的小剑反击的!”


    剑尊本就到了强弩之末,又为了帮云霄飏解开心结, 耗费大力气重现隐雪城幻境,消耗甚大。


    她反抗的那一剑,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怎么能就把他的死,全都怪罪在这最后一根稻草上呢?


    她抬眼, 着急道:“师兄, 你向他们解释清楚,那一剑是我放的。”


    阎罗摇了摇头, 神色沉静, “你所用的小剑,是我交予你手, 就算说清楚那一剑是出自你手, 我也撇清不了干系, 还会将你也牵扯进来, 多受一份罪。”


    慕昭然眉心紧蹙,不服气道:“难不成, 就要任由他们将这‘弑师’的罪名扣在你头上?冰原之事, 我并不觉得我有做错, 师兄也没有做错。”


    她一把拽住他的袖摆,干脆想要一不做二不休,“正好, 不如就将雪族人的真相公之于众!”


    阎罗伸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轻一握,“隐雪城当年盛产寒精石和寒髓,有天道宫的认可和庇佑,与神州四境的宗派世家皆有往来交易,尤其是北境四宗,你以为这个真相当真是无人知晓的么?”


    真相一直被掩埋至今,只不过是因为,雪族人不能予人利益罢了。


    他们生于冰原,长于冰原,视冰原地脉为母,能在冰原之上自给自足,极少与外界互通,更不肯将寒髓做为商品,与外界交易。


    只有隐雪城掌控冰原,才能将地底的寒矿开采出来,为外界所用。


    游辜雪被困冰原二十年,回来之后,隐雪城之事早已盖棺定论。


    天道宫向世人给出的理由,是雪兽狂化,覆灭了一城。他当年上报的真相,也被掩埋进了尘土中,只成了他一次任务的败笔。


    没人继续深究,是因隐雪城亦早已失去了价值,现今冰原的寒矿开采,由天道宫做主,北境四宗每十年轮换。


    曾经的真相如何,其实并没有几个人真正在意。


    除非彻底掀了这天,否则,现在张口,也会被再次按回尘下。


    阎罗道:“法尊一直疑我,只有我死,才会让他彻底放下戒心,既然他要利用我,来做师弟的最后一块垫脚石,那便成全他好了。”


    他伸手抚了抚慕昭然耳畔碎发,“昭昭,到了现在,我们还需耐心一点。”


    刑罚堂内,气氛凝重。


    所有人都在等着游辜雪的进一步解释,只有云霄飏注意到了师尊撕开裂隙时,扑入藏锋洞中的雪风。


    他的表情几经变换,袖中手指蜷紧,心绪剧烈起伏,犹豫地张了张嘴,又缓缓闭上了。


    当初师尊为平他心魔,在冰原之上筑造一座大型幻境,想让他借助游辜雪的一次失败任务,来化解心结。


    他知晓,这对于师兄来说,的确不甚公平。


    可难道就因为此,便能够以下犯上,出手重创师尊?


    岑夫子急道:“那就算是你的一剑,但你出剑必定有不得已的缘由,你说来听听,说不定情有可原呢。”


    萧夫子亦随声附和:“是啊,剑尊事后并未问罪凝之,可见,他老人家也不欲追究。”


    有人当即反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剑尊不欲追究,那是他心怀舐犊之情!反观行天君,怎么敢对自己师尊,痛下如此杀手?”


    “若非这一剑伤了剑尊本源真身,剑尊又岂会散尽剑意而陨。剑尊因你而陨,你却无半分悔改之态,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可原谅!”


    另一位仙师沉声叹道:“行天君这些年,身上杀戮之气,的确太过于重了。”


    此言一出,堂中不少仙师颔首认同。


    游辜雪执行天剑,行除恶之事,可行走于深渊者,又有几个人能始终保持心性,不受深渊恶浊侵染?以杀止杀者,早晚也会被杀戮欲望吞噬,心中自然也不会有多少温情。


    不论是何种原因,有何种苦衷,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剑指向一手教养自己长大的师尊。


    一剑便能重伤剑尊,若有一日,行天君不受控制,行天剑指向旁人,又有几人能够抵挡得住?


    这力量实在令人畏惧。


    诸位仙师互相看了看,都看到对方眼底的疑虑。


    刑罚堂内诸位仙师争论不休,有人一拍桌案,问道:“巫长老,按照天道宫法规,弑师之罪,当以何处?”


    巫善拭了拭额角细汗,“兹事体大,还得禀明法尊,才可定夺。”


    话音刚落,主座之上,忽有灵光闪烁,凝聚出法尊金身法相,一道威慑之气扫荡开,刑罚堂内霎时一静,众人纷纷俯首行礼。


    法尊抬手,免了众人礼节,一双洞察秋毫的眼,静静望向游辜雪,说道:“你一身修为,皆为剑尊所授,却不思感恩,将手中之剑指向恩师,弑师之罪无情可恕,无由可免。”


    他沉吟须臾,语气中带着法则之威,道:“本尊判你受十二道噬灵引,废除全身修为,你可认?”


    南荣圣女,果然是钳制他的一个好方法。


    游辜雪啊游辜雪,为保一个女人,竟连弑师之罪都不敢辩白,何其愚蠢,何其可笑。


    刑罚堂内外,一时静极,岑夫子身形动了动,似欲上前求情,被林夫子伸手拽住,冲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法尊既然开口,便别无转圜余地。


    四方的视线皆落在堂前那道白衣身影上,游辜雪抬眸,目光直迎法尊,眼神堪称放肆。


    他唇瓣轻启,声音清楚明了:“我不认。”


    岑夫子松一口气,忙道:“行天君向来尊师重道,想必其中另有隐情,你快速速禀明法尊。”


    法尊也并未生恼,从容不迫道:“哦?有何隐情?”


    游辜雪冷笑了一声,朗声道:“我与师尊,道不同。天道宫的道,不是我所追寻的道。”


    一语毕,四座皆惊,就连岑夫子都叫他这一句话砸懵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恨不得跺脚。


    “游辜雪!你在说什么,你已经过了问心台,何来的道不同,这种时候,别犯糊涂。”


    游辜雪看了岑夫子一眼,又环视过堂中众人,讥讽道:“天日昭昭,乾坤朗朗,诸位过了问心台,既知真相,便当真能够问心无愧么?”


    他这一句诘问,一时之间,竟将堂中众人问住。


    入问心台者,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死,要么成为天道宫的拥趸者,维护天道宫的治世之道。


    前者身化尘土,无人可知,后者得封仙师,享人间香火,修途一片坦荡,该如何选,其实并不难抉择。


    难的,不过是磨去自己心中道义,从今往后,随波逐流罢了。


    法尊平静的面容终于有所动容,不悦地皱了皱眉,语气森冷,撞入每一个人耳中。


    “天道宫济世救民,行世间正义之道,非我道者,便是魔道!罪不可赦!”


    说着,抬起一掌,朝游辜雪击去。


    游辜雪旋身掠起,衣袂翻飞,如一只孤鸿,飞落至刑罚堂前的解豸照壁之上,拔出行天剑,一剑迎向法尊劈来的法相掌印。


    剑光与掌印剧烈相撞,冲击的余波往四面荡开,震得刑罚堂上方的瓦片簌簌翻动,烟尘四起。


    在外围观的低阶弟子被余威掀飞,纷纷四散躲逃。


    刑罚堂内,岑夫子痛心疾首地劝道:“游辜雪,你既已过了问心台,当该知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要维护世间正道长盛不衰,必定有所牺牲,你难道还想凭你一己之力,反了这天不成?!”


    游辜雪的笑声从烟尘中飘出,肆意张狂,“虚造之天,有何不可?”


    法尊冷哼,抬手结印,“狂妄小儿。”


    金色的“止”字从游辜雪身上倏然飞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千,密密匝匝的“止”字凝结成一口坚不可摧的金钟,自半空而落,轰然罩下。


    游辜雪抬眸,没有丝毫犹豫,执剑上挑,刺入金钟顶,刺眼的电弧从他身上流窜而出,缠绕上钟壁旋转的“止”字。


    电光肆虐,噼啪作响,犹如惊雷。


    “止”字被游走的电弧一个个撕裂,金光倏然暗灭,碎片化作流光消弭。


    游辜雪强行破开禁制,身上尤带着闪烁的电弧,飞身冲向高空,他右臂袖袍撕裂,鲜血顺着手臂淌落,染红了行天剑雪亮的剑身。


    数道流光从刑罚堂中冲天而起,呈四面合围之势,追击在他身后。


    游辜雪为过问心台,将自己道心与天道宫磨合,如今逆改道心,行天剑上生出裂纹,流泻的剑气皆化作电光,如龙蛇乱窜。


    他身处雷电交织之中,抬起行天剑,指向众人,终于吐出他心中真正所想,“今日之后,再无替天行道的行天剑,从今往后,我要让这把剑只行我的道!”


    鲜血浸入剑身,将那一柄雪亮长剑,染成乌色。


    行天剑发出长啸剑鸣。


    法尊的声音携着凛凛之威,传荡至天道宫的每一个人耳中,“游辜雪叛出天道宫,堕落成魔,罪当诛,杀!”


    激烈的法力交战,在天道宫上空爆发。


    天穹震荡,雷电交织,金符破碎的光如流星坠落。


    云霄飏仰望向雷霆深处激战的身影,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


    耳边倏地传来一声大喝,将他从怔愣中惊醒过来,云霄飏惶然回头,对上法尊威严冷肃的目光。


    法尊道:“云霄飏,你在灯中修炼多日,如今便到了你证明自己的时候,诛杀逆徒,为师复仇,从今往后,你便是剑道第一人,再不必屈居他人之下。”


    云霄飏的脑海一阵嗡鸣,心脏怦怦直跳,那些永远追随在师兄身后的过往片段,都在脑中倏然闪过。


    雷霆滚动,电光照亮了他的眼,在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中,他混乱的心境一点点安定下来,唤出奉天剑,身化流光,拔地而起,冲进了战圈之中。


    一柄擎天大剑在高空凝聚成型,剑气浩荡,阳炎剑火从剑锋横扫而出,绽开一朵赤色火莲,逼得四面围攻的仙师都不得不退身避让。


    “那是,奉天剑?”


    云霄飏身上展露出的修为,令所有人震惊。


    游辜雪望向头顶剑威赫赫的奉天大剑,神色平静如昔,“化神巅峰,师弟修为长进不小。”


    “曾有人说过,师兄就算失败,也依然比我强上百倍千倍。”云霄飏说道,右臂高抬,奉天剑意锁定在游辜雪身上,下一瞬,剑锋流火,轰然斩下。


    两柄灵力结成的大剑剧烈相撞,奉天剑的剑火和行天剑的雷光在云层中交织,雷火狂涌,撕裂长空。


    剑鸣声中,剑火和雷光互相吞噬,覆盖住了整片天空。


    最终,奉天剑的剑火愈燃愈烈,行天剑意凝聚而成的大剑“咔嚓”一声裂开,雷光凝滞。


    阳炎剑火,顺势扑下,将游走的电弧尽数吞没,也将那一道白衣身影彻底湮灭在火焰当中。


    云霄飏吐出心中一口郁气,这一刻只觉无比畅快,轻笑一声道:“可惜,没能让她看见,我是如何胜过师兄的。”


    慕昭然,你错了,胜就是胜,败就是败。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南荣圣殿。


    阎罗站在慕昭然身后,开口道:“昭昭,唤剑。”


    第172章


    阎罗话音刚落, 喉口一甜,鲜血自唇角溢出。


    分身与本尊虽然各承伤害,但毕竟共用同一心脉力量, 本尊若伤及心脉,他这个分身亦无法保全。


    慕昭然余光扫见地上洒落的血痕, 心中一紧,不敢有丝毫分心, 听见阎罗开口,便立即翻指结出一道剑印,喝道:“行天剑,归!”


    这一声召令, 隔着万里之遥, 顺着行天剑剑格上那朵赤色霜花传出。


    行天剑霎时嗡鸣一声。


    在奉天剑铺天盖地的阳炎剑火之下,这一声剑鸣微弱得几不可闻, 唯有行天剑的主人听见了。


    在被剑火彻底吞噬前, 游辜雪化作一道幽光,人剑合一, 没入了行天剑内。


    行天剑倏然撕开虚空, 应召而归。


    剑鸣声自虚空中传来, 随即炸开一道惊雷。南荣圣殿的上空被撕开一道裂隙, 行天剑破空而出,呼啸飞至, 骤然悬停在慕昭然面前。


    剑身微颤, 光华收敛。


    行天剑化作剑光消隐,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染血的身影踉跄跌出,扑倒在她怀里, 低喊了一声,“昭昭。”


    “师兄!”慕昭然惊呼出声,忙张手去接,方一触及他,便摸到了满手的鲜血。


    游辜雪受打神鞭后,分化二身,本体的修为大损,本就跌落到了化神初期。


    先前强行冲破天书“止”字的禁制,导致经脉尽裂,后又在围剿中重伤,最后再接下云霄飏一剑,连番打击,无不致命。


    此刻,他内外俱伤,除了一张脸被用心护住,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


    慕昭然托着他滑坐到地上,看着他身周不断淌落的血,又回头看了一眼同样半跪在地,唇角溢血的阎罗,心慌到结印的手都在颤抖。


    她一边催动药石,一边心疼得掉泪,语无伦次道:“师兄,血……你、你明明说你不会有事的,这就是你说的没事?你都伤成这样了,叫做没事?!你这个大骗子,你说过不会骗我……”


    青绿色的药气从他的灵窍灌入体内,又顺着破损的经脉流散向四周。


    游辜雪身下的血越来越多,止都止不住。


    阎罗从后方靠过来,伸手握住慕昭然颤抖的手,阻止她继续浪费灵力渡送药气,安抚道:“别哭,我不会骗你的。”


    要想彻底摆脱天道宫的掌控,又怎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天道宫中,雷光流散,赤红的火莲在天幕中盛放。


    良久之后,火莲才一瓣瓣收拢入剑,只留下漫天朱霞。


    游辜雪和云霄飏交锋的那一剑,实在骇人。最后时刻,行天剑崩,剑气溢散,四下流窜的雷光电弧被阳炎剑火全数吞没。


    奉天剑一时间气势无两,直贯九霄,引得天道宫中众多弟子手中剑,都跟着齐齐颤鸣。


    有弟子紧抱着自己嗡嗡震颤的灵剑,脸上还残留方才望见那一剑时的震惊,喃喃道:“没想到,最后竟是奉天君胜了。”


    在金宫的剑修弟子们心中,剑尊的两位亲传弟子皆是天骄,但游辜雪毕竟是金宫的大师兄,修为一直以来便遥遥领先,是许多人追逐的榜样。


    就连奉天君,以前也常把“我师兄就是最厉害的”这句话挂在嘴边,每逢有人拿他们作比时,他也总是摆摆手说,“我还远远比不上师兄。”


    就是这样一个,在众剑修弟子心中如明灯一样的大师兄,最终,败在了从前远不如他的师弟手下。


    “看来,剑道第一人的名号,当由奉天君继承了。”


    土宫众人聚集在一起,彼此面面相觑,这一场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快得让人猝不及防,就连身处在刑罚堂内的岑夫子都尚未反应过来,何况是他们这些被隔绝在外的弟子。


    方衡怔怔望着天幕中绯红的火云,声音有些发颤,犹不敢相信,“三师兄……不会就这么没了吧?”


    他的话音落下,众人皆是沉默。


    法力交战后,动荡的灵气卷起强劲的罡风,呼啸着刮过绝山密林,回荡起呜呜风声,吹得人心中一片寒凉。


    好半晌后,望舒小声道:“要是昭小师妹知道了,可怎么办?”


    楚禹抿了抿唇,沉声道:“他还没这么容易死。”


    说罢,抬手捏碎掌心的本命石。


    碎裂的石粒在空中迸散,化作一个个巴掌大的石兽,奔向四面八方,循气觅踪。


    然而,石兽散出良久,又陆陆续续地回来,竟无一寻找到游辜雪残留的灵息。


    行天君究竟死了没有?


    这个疑问在天道宫所有人心中盘旋,此时此刻,不论是盼他生者,抑或是盼他死者,都在寻找他的踪迹,法尊亦不例外。


    法尊的法相从刑罚堂中消失,瞬影去了钧天岛下方一座小悬岛内。


    这座小悬岛内有一座静谧的庙堂,名唤奉灯堂,堂中高低错落,静静燃放着无数璀璨命灯。


    天道宫弟子入宫之初,必须交付一滴心头血点燃命灯,以系性命之根。


    弟子的命灯由五行学宫自行保存,仙师的命灯则会被送入奉灯堂,由法尊亲自监管,由他座下的童子供奉。


    堂中诸多命灯,就算有风穿堂而过,灯焰依然纹丝不动。


    此刻,只有一盏,忽地剧烈摇晃起来,须臾后,倏然熄灭。


    剑气散,命灯灭,他绝无生还可能。


    法尊唇角轻轻牵动,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他随手一挥,碾碎了那一盏熄灭的命灯,轻巧得如同掐灭了一只不够听话的蝼蚁。


    这世间之人,无不是任他生杀予夺的蝼蚁。


    没有例外,也不会有例外。


    法尊回头吩咐身后侍灯童子,“传令,游辜雪弑师叛道,已伏法受诛,从今往后,天道宫中再无行天剑,唯奉天剑尔。”


    云霄飏独身立于浮剑台悬岛,浑身战意未消,胸腔里的心跳仍如战鼓,震得血脉翻涌。


    直到听闻上空传来“游辜雪命灯已灭”的传音,他经脉里奔流的剑气与热血,才一点一点冷却下来。


    他茫然回首,望向师尊曾经居住的浮剑台,又转眸望了望左侧的覆雪殿。


    身体里的热血退尽以后,心中忽然腾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空虚感。师尊死了,师兄也死了,恍惚之间,他好像成了一叶随浪翻覆的孤舟,从此以后,再无可以停泊的岸口。


    云霄飏神色恍惚,脚步虚浮地往回走。


    踏入霄云殿时,看见站在庭院花树下的那一道纤细身影,他这只漂泊的孤舟,才终于又触到了实地。


    他双眼一亮,疾步奔向前,一把将她拥进怀里,紧紧抱住,额头抵在她肩头,声音嘶哑道:“离枝,师兄死了。”


    叶离枝被他的手臂箍得生疼,试着挣扎了一下,换来的是他更加收紧的力道,紧得几乎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安静下来,不再动弹。


    “我听见了。”叶离枝平静道,“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赢了你师兄一回。”


    这么大的动静,就算是在她这个小小的鸟笼里,也能听见。


    “恭喜我?”云霄飏苦笑了两声,喉中哽咽,眼角酸涩,“是啊,我明明应该高兴才对。”


    感觉到滴入脖颈的热泪,叶离枝怔了怔,随即讽刺地笑出声来,“是你杀了他,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他还是这样,一边做着最残忍的事,一边又表现得好似多么身不由己。


    游辜雪弑师叛道,被云霄飏大义灭亲,亲手诛灭的消息,很快从天道宫传扬了出去。


    这件事传得极快,看上去并无人刻意宣扬,它便沸沸扬扬地传遍了神州四境的每一处角落。


    从修士之口,散入凡人之耳的过程中,难免又多了许多添油加醋的细枝末节,这把天道宫曾经最锋利的剑,很快便生了锈,染了浊,他以前的功绩被完全抹杀,只余弑师叛道的污名。


    曾经替天行道、诛恶除邪的行天君,最终还是从云端跌进了泥泞里,白衣染尘,成了世人口中最不堪的一个邪魔之徒。


    如今,行天剑跌落得有多惨重,奉天剑的名声便有多响亮。


    慕昭然撕碎了纷纷扬扬传来手里的消息纸条,心中烦闷不已。


    她回身戳了一下躺在床上的人,没好气地嘀咕道:“这下好了,游辜雪的名声比阎罗都还要臭了,活该你以后只能当二房。”


    床上的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慕昭然兀自笑了一会儿,笑声渐低下去,又忍不住俯身,侧耳贴在他的胸膛上,屏息去听他胸腔里的动静。


    游辜雪心脉停止之后,分身重新回归了本体,二者合一。他说,过三十日他就会重新醒过来,但慕昭然现在觉得,就连三日都很难捱。


    “你身体里的那只虫子到底有没有在干活呀?”慕昭然皱眉抱怨,竖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隔空喊话道,“喂,小蛊虫,你快点醒吧,我真的一点也不嫌弃你了,所以,你快点让他醒过来吧。”


    游辜雪身上的血污已经被小心地擦拭过了,伤口凝滞,不再流血,但也无法愈合,整个人看上去惨兮兮的。


    慕昭然不敢太用力地触碰他,只贴了一会儿,便重又直起身来。


    也就是在退离开的一瞬,她忽然感应到了什么。


    那是一缕极其微弱的气息,若有若无,仿佛初春里埋在泥土深处的种子,正悄然迸发,泄露出一缕生息。


    是生衍之气!


    慕昭然身形微顿,睁大眼睛,犹豫片刻后,终是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神识,探入他的心口内。


    游辜雪心脏里那一只蛊,与他的心脉紧密结合在一起,交织的心脉经络形成交织的茧,包裹在它周围,它就像是一株以他的血肉为土壤的种子。


    此时,种子崩裂,生衍之气便顺着茧的裂口不断流淌出来,滋润着尚未彻底干涸的血肉土壤。


    慕昭然霎那间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生衍道,谢天涯为了复活他的妻子,最终入的生衍道。”


    令人死而复生的关键,并不是什么蛊虫,只不过是因谢天涯炼蛊,他将生衍之道融进了蛊里,才造就了这样一种死而复生的蛊。


    既然如此,那她也定能助他。


    慕昭然定了定神,盘膝坐在他身旁,伸手抵在他心口,将生衍之气不断注入他心脉内。


    外面日升月落,日月不知更替了几轮,掌下寂静的心口,忽地“扑通”一声。


    慕昭然面上一喜,轻吐口气,疲惫地俯倒下去,贴到他胸膛上,听着那一下一下搏动的微弱心音,闭上眼睛。


    “师兄,快点醒来吧,我想你了。”


    第173章


    游辜雪醒来时, 慕昭然睡得正沉,她实在太过疲累,没能撑住等他醒来。


    心脉复苏的时刻, 游辜雪的五感也同步觉醒,听到了她的话语。


    “昭昭, 我也想你了。”游辜雪轻声回应,动了动僵硬的指节, 抬起手来,伸手想要拂开她额上散乱的发丝。


    指尖尚未触及,便看到了她周身流转的灵光。


    为了助他尽快修复心脉苏醒过来,她这几日几乎未曾合眼, 一息一息地为他渡送生衍之气。


    她灵力消耗太过, 就算在睡梦中,都在运转着体内星核, 汲取着天地间游离的灵气, 以补损耗。


    游辜雪的手悬停在半空,迟疑片刻, 缓缓放下, 没有干扰她此刻这番玄妙的境界。


    这一刻, 慕昭然的确处于一种玄之又玄的放空状态中, 许是因她消耗太过,丹田便犹如干涸的土地, 开始自动寻找水源, 五行星石便围绕着锁星自行运转了起来。


    灵气随呼吸吞吐, 流入丹田,润泽干涸的土壤,再从丹田流出, 反哺经脉。


    就像她曾经在地心深处看到过的景象——五行之气环绕地核,流入其中,复又流出,循环不息,生化万物。


    只不过,人体循环一周,不过十二个时辰,而地核循环一周,却需要一年时间,正对应了人间四季。


    如此观之,这天地说不定也是另一种形态的“人”,山是祂之骨,水是祂之脉,四季轮转,是祂的呼吸与吐纳。


    慕昭然骤然顿悟,她恍惚脱离了自己这一具渺小的肉身束缚,不再借天地之力,而是成为了天地的一部分。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林夫子曾经授课之时,曾讲述过,地母有三相,一相地煞,二相地衍,最后的三相,原来是自我之相。


    晴朗的苍穹忽然轰然一震,滚过一声闷雷。


    乌云自天边汇集,层层叠叠,绵延千里,顷刻间覆盖住了整座南荣王城。


    天光骤暗,白昼转夜。


    街巷间的百姓纷纷探出屋檐,疑惑地仰头望天。


    “刚刚不还在出太阳吗?这天怎么突然就变了?”


    “少啰嗦!还不赶紧去把衣服收回来!”


    “要下暴雨了哟,快点归家哟。”


    街上吵吵嚷嚷,人群步履匆匆,都想在暴雨落下之前找个地方避雨,但头顶乌云越来越厚,却始终不曾见雨落下。


    人们困惑之余,又有人从屋檐下走上街面,仰头打望,想看个究竟。


    下一瞬,刺眼的光芒忽然撕裂云层,一道耀眼的闪电从云层中直劈而下,雷光贯穿天地,随后才听到隆隆的雷声从所有人耳边碾过。


    看雷柱劈落的方向,竟是南荣圣殿所在。


    电光映照下,圣殿巍峨的轮廓在昏暗天光中一明一灭,天威压顶,罡风呼啸,骇得人心惊肉跳。


    大长老从殿中疾步奔出,神情凝重,疑惑道:“这是天劫,谁在渡天劫?是殿下么?”


    众灵使跟在她身后,顶着天威,逆着风雷奔向后殿,但只走到半途,便被天威所慑,无法再靠近半分。


    众人只能远远望见,那一座后殿被雷电击穿,碎瓦四溅,殿侧的大树整根断裂,轰然倒地,断枝残叶间,雷电余光仍在噼啪流窜。


    如此威势,还仅仅只是第一道劫雷。


    就连已半步踏入化神巅峰的大长老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这……这威势看着像是突破化神、步入洞虚境界的雷劫,可殿下不是才到化神初期么?”


    “难道渡劫之人,是殿下身边那位?”


    “大长老,这劫雷威势太大,恐怕整个圣殿都要遭殃。”


    尧姑当机立断,沉声命道:“先撤!所有人退入主殿!主殿之中有承天鉴与护卫大阵,应当能暂挡雷劫,快!”


    头顶的云层翻涌,雷光乍亮,第二道劫雷蓄势待发。


    就在此时,殿宇深处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咆哮,紧接着,一道兽影拔地而起,身形迅速涨大,转眼间便将整座殿宇压在了身下。


    那兽影如山,身披金灿灿的坚硬鳞甲,长尾似龙,颈上环绕一圈刚劲的深棕色鬃毛,头顶双角宛如两株参天大树,金色的双瞳如两轮燃烧的烈日。


    “麒、麒麟?”


    众人只见得那麒麟四蹄如柱,稳立于宫殿之上,迎着头顶落雷,昂首张口,一口将雷柱吞入口中,连带着竟将天上劫云也吸入了腹中。


    天上的浓云一下散开,阳光重新倾泄大地。


    若非地上还残留着被第一道劫雷劈断的大木,崩裂的瓦片,方才的一切就像是没有发生过。


    天道宫,钧天殿。


    法尊心神一悸,从钧天殿中瞬影而出,望向南方。到达洞虚境界之后,能以元神之识洞察天地本相,窥见大道真形。


    方才他感应到的雷劫之威,竟像是突破至洞虚的雷劫。


    法尊心下不定,元神出窍仔细寻去,却又飘渺无踪,遍寻不得。洞虚境的雷劫有九九之数,惊天动地,绝不可能瞬息而终。


    他当年也是凭借天书之力,才能安然渡过此劫。


    此界的地脉灵力都在天书法阵的控扼之下,就连游辜雪都被他折去羽翼,身死道消,想来此间天地绝无力孕育出一个新的洞虚修士。


    法尊收回元神,敛目沉吟,许是他如今快要步入渡劫了,对于天劫到来总有几分惴惴不安,才会生出这般错觉。


    南荣王城之上的雷云,磅礴而来,却潦草收尾,似雷劫又不似雷劫,就连王城附近的南境世家修士都难以分辨。


    容氏家主容辞遥遥望向圣殿所在,沉思片刻,对身后的容亭觉道:“觉儿,联系我们在圣殿的人,探知清楚那一道雷云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此刻,无人可见的麒麟场域内,雷劫正在继续。


    慕昭然一朝顿悟,与石相合一,雷劫降下的时候,她倏地睁开眼睛,第一反应就是护住这一座殿宇,不能殃及好不容易被她救回来的师兄。


    麒麟随她心念从镇石奔出,竟然一张口将整片劫云直接吞进了麒麟场域内。


    慕昭然随着麒麟一起没入了镇石中,一仰头便看到覆盖住整座场域的浓稠乌云,滚滚雷光在云层中蓄力,已然有数道劫雷在云中生成。


    慕昭然绝望地望着满天雷云,揪住麒麟的耳朵,哭笑不得道:“别人引狼入室,你倒好啊,引雷入室,关起门来挨劈,躲都躲不掉。”


    麒麟歪了歪脑袋,满眼都写着:明明是你害怕牵连你的小情人,一口吞掉,不就伤不到他了吗?


    慕昭然与麒麟心意相通,感知到它的念头,竟无言以对。


    “这样的确伤不到他了,但……”


    话未说完,一道雷光轰然劈下,直冲慕昭然的天灵盖来。


    她上一次渡雷劫,还是金丹的时候,那时候投机取巧,借助了叶离枝的气运,才勉强渡过。


    这一次就只能自己硬抗了。


    慕昭然纵身跃上麒麟后背,一边释出石相抵挡,一边在密集的劫雷中抱头鼠窜。


    天劫之威都被封锁在麒麟场域内,镇石之上只能看到不断闪烁的电弧,游辜雪蹙眉守在镇石旁,紧盯着碑面不放。


    方才片刻,他亲身感受到慕昭然修为的攀升,也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雷劫的降临。


    只是还未等他有所反应,慕昭然便倏地睁开眼睛,猛地从他身上跳起来,与此同时,那从镇石中奔出的麒麟神兽便一口将劫云吞进了嘴里,一人一兽紧跟着便遁入了麒麟场域中。


    “昭昭!”游辜雪从床上坐起来,就只来得及喊这么一声,她就不见了影子。


    他还是第一次见人这样渡劫。


    大长老带着一众灵使匆忙而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大家只能一起蹲守在镇石外,看着那镇石上不断窜过的雷光。


    如此,便是三日,镇石顶上的麒麟兽头原本鬃毛耸立,双角峥嵘,颇为威风,眼下看着鬃毛都快被劈秃了,连角都折断了一根,獠牙掉了两颗。


    现下真变成了一只秃毛土狗。


    守在镇石外的众人更是提心吊胆,恨不能冲进麒麟场域内,帮殿下扛上一道雷。


    终于又三日后,镇石上流窜的雷光总算消隐,麒麟张口,慕昭然从石中跌出,整个人已经被劈成一具人形焦碳,黑得只剩下一双骨碌碌的眼珠转动时能看到一点白。


    慕昭然让雷劈得晕乎乎,一出来就看到游辜雪的脸,咧嘴露出一个笑,扑进他怀里,捧住他的脸,在他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傻笑道:“嘿嘿,师兄。”


    游辜雪嘴巴上立刻多了一圈黑灰。


    室内一片寂静,就连大长老都忘了上前去关心下自家殿下。


    游辜雪轻咳了声,抬手揽住她,说道:“麻烦大长老唤人为殿下准备一下浴池。”


    尧姑颔首,带人退出了殿中。


    浴池殿中水雾氤氲,慕昭然身上的黑灰已经被洗净,经雷劫淬炼的元神落回心海,她的神识也逐渐清明过来。


    她分明历过洞虚的雷劫,现下所呈现的修为,却依然只在化神初期。


    她的修为被隐藏了,就连游辜雪也无法看透。


    慕昭然倚靠在游辜雪身上,任由他捧着自己一缕发丝,用篦子慢慢梳顺,说道:“我在历劫之时,冥冥之中似乎感应到了此间的天道,不是天书,而是脱离天书所成的自然法则。”


    就像人体有伤,只要机能不败,便会自行愈合。干扰此间天地法则自然运转的天书,便像是山河之上的一道疤,此间天地也在努力地想要消除这一道疤。


    “师兄,我知道怎么对付法尊了。”


    第174章


    慕昭然一直留意着地底灵脉的异动, 随着法阵的持续运转,地源之力被天书暗暗吞噬,供养入那一盏九霄引天灯中, 神州四境的主干灵脉开始出现衰败之相。


    山河生机黯淡,短短数月, 各大洞天福地的灵气锐减,终于引起了各境修士的警觉。


    起初, 四境修士皆以为只是本境灵脉受损,一边查询缘由,一边封锁消息,生怕被别境察觉虚实, 招来觊觎, 被人趁火打劫。


    四境暗中派出探子互相探来探去,最后震惊地发现, 大家地底的灵脉竟然都出了问题。


    无论是东海的天池海眼, 还是北境的玄冰幽谷,亦或是西境的圣地灵山, 南境的皇宫龙脉, 皆在同时衰竭。


    灵脉对于修士而言, 是修行之基, 灵脉齐衰,四境同危。


    这是牵涉整个神州大陆的事, 不管各境内外还有什么纠纷, 都得偃旗息鼓, 同商灵脉一事。


    便是在此时,法尊传讯四境,召集四境修士共聚天道宫, 举行封禅大典,祭拜天地,合力祈天,共克灵力衰竭的难关。


    法尊之言便代表着天谕,天谕法旨自是无人敢违抗。


    即便是心里已经生出反意的南境各大世家修士,也不得不曲意逢迎,随圣女殿下之后一同前往天道宫。


    天道宫中一如既往,行天君弑师叛道的风波也因为时间的推移,渐渐过去,他的名字成为了天道宫的一个污点,再不被人提及。


    法尊将要举行的封禅大典声势浩大,天道宫上下皆在为此筹备。


    绝山之巅,云雾缥缈处,新筑起一座恢弘的祭祀高台,高台四面布刻灵阵,中心安置有一座四方香鼎。


    天道宫内弟子衣袂飘飘,乘坐仙鹤迎接从四境而来的修士,鹤鸣阵阵,言笑晏晏,好一派热闹的盛世之景。


    慕昭然回到竹溪阁没多久,土宫的师兄师姐们便赶来了。


    每个人见到她都一副殷勤模样,好似八百年没见过她一般,话还没说上两句,就往她手里塞了一大堆礼物,还不忘附上一句叮嘱。


    要她一切以自己为重,要往前看,不要太过伤怀。


    慕昭然一脑袋雾水,险些被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淹没,好半晌后,才从他们小心翼翼的措辞中听出来。


    他们是在安慰自己。


    大家好像都知道了,她和游辜雪……有一腿。


    慕昭然默默瞥了一眼角落里,改头换面以灵使身份随她一同回来的某人,张开双手毫不客气地揽住师兄师姐送来的礼物。


    从眼角挤出一点泪痕,强颜欢笑道:“我没事的,我和师兄终究是有缘无分……”


    楚禹叹一口气,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牌来,塞进她手里,“这个你拿着,难过的时候,可以去散散心,多看几个男人,什么雪啊霜的,转眼就都能过去了。”


    慕昭然打量着手中玉牌,疑惑道:“这是什么?”


    楚禹道:“天玉楼的赏星帖。”


    天玉楼,天都城中最负盛名的欢楼,楼内有二十八公子,以星宿为名,皆是色艺绝伦,风华绝代。


    慕昭然还在南境时,就听说过这二十八公子的美名,也曾兴致勃勃地想要去见识一番,只不过前世,她一来天道宫就被云霄飏给迷住了,今生也还没有机会。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慕昭然手中那枚赏星帖上,就连角落里的“灵使”,也微微蹙了眉。


    方衡干咳一声,无奈道:“二师姐,三师兄尸骨未寒,你就劝小师妹去那等烟花之地散心,这不太好吧?”


    楚禹哼了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有什么不好的?谁叫他不争气,死都死了,难不成还让小七为他守身如玉?”


    方衡哑口无言,只能尴尬地摸摸鼻子。


    望舒凑上前来,捧住慕昭然的手,眼巴巴看着玉牌道:“不是说,天玉楼的赏星帖比燕金令都还要难得吗,二师姐是怎么得到的?”


    楚禹浑不在意道:“这有何难的?我是那里的常客,小六想要,二师姐也可以给你弄一块来。”


    话音未落,莫银安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扛起望舒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只留下掷地有声的三个回音。


    “她不想!”


    望舒的声音被压在其下,隐隐飘回一句,“我其实……有点想。”


    余下众人一阵沉默。


    方衡就一个孤寡老人,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摸过姑娘的手。楚禹则一心扑在修炼上,男人都是她修炼之余的调味剂,两人都不懂失去挚爱的心情是什么样的,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人。


    其实直到此刻,他们二人都还不敢相信,游辜雪竟然就这么没了。


    两人互相看了看,他们都不是那种擅长表达感情之人,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见她表面看着如常,没有因此消沉不振,才放心离开。


    两人前脚刚走,慕昭然手里的赏星帖就被人夺走了,都还没捂热乎。


    游辜雪一本正经道:“此等妨碍修身养性,玩物丧志之物,还是由臣代为保管吧。”


    慕昭然懊恼地握了握空空的手心,深恨自己的手脚不比他快,没有及时收捡起来。


    她鼓着腮,不情不愿道:“本圣女一心求道,当然不会随便去那种消磨意志的声色场所。”


    更何况,她连一个雪都吃不消,哪还有力气去赏星。


    这一场大祭,必是法尊最后的筹谋。


    随着祭日来临,慕昭然的心弦也越绷越紧,她一面关注着地底的灵脉法阵,一面也借由回归天书的系统,时刻留意着九霄引天灯的动静。


    云霄飏借助九霄引天灯修炼,修为进境一日千里,又因与游辜雪那战,而扬名天下,此时此刻的确风光无限。


    浮剑台上,两座侧悬岛一静一喧。


    左侧覆雪殿寂寂无声,唯有一头不听话的梅花鹿,终日在殿中徘徊,哀哀低鸣。


    另一座悬岛则宾客盈门,四境而来者,无不主动上门拜访。


    慕昭然作为南荣圣女,不管私心是如何想的,明面上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她虽未亲自前去,但也让灵使备了厚礼,送去霄云殿。


    云霄飏认得那位经常随侍在慕昭然身边的灵使,谨慎地亲自检查过送来的礼,方吩咐人收进库房里。


    他沉吟片刻,忽然唤住正欲告辞的霜序,说道:“往日,霄云殿闭门谢客之时,瑶光殿下都要来闯一闯,今日我开门相迎,倒不见殿下踪影了。”


    跟随灵使一同前来的南境世家修士听闻此言,意味不明地交换了个眼神。


    霜序神色自若,拱手答道:“殿下舟车劳顿,身子不适,嘱臣代为前来,望奉天君见谅,待来日奉天君登上剑尊之位时,殿下必定亲自来贺。”


    云霄飏轻扯唇角,露出一点浅淡笑意,“好,那我便等到,瑶光殿下亲自来贺的那一日。”


    他抬眸,看到由远至近的东海鲛族,挥了挥手,让霜序等人离开了。


    外面的热闹之声,叶离枝即便身在后殿,也能听到一二。


    她身着一袭白裙,不施粉黛,不簪珠饰,因久困内宅,又心神郁郁,面色看上去十分苍白,透着一股病弱之气。


    云霄飏为此,还专程请了皇甫思亲自来为她诊脉,皇甫思观出她心中郁结,只叹口气道,心病者,药石难治。


    云霄飏磨着皇甫思还是给她开一个药方,不过如他所言,效果并不太好。


    院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叶离枝抬眸,看到随云霄飏一同前来的男子,心情也并无半分波动。


    来者是鲛族少主,她的表兄。


    云霄飏上前,为叶离枝轻轻拢了拢鬓发,语气愈发温柔,“溯琴兄代表鲛族前来参加封禅大祭,离枝,你们兄妹许久未见,想来也有许多话说,见到亲人,或许你的心情也能好些。”


    叶离枝淡淡笑了下,如雾的眼里,含着几分嘲弄。


    亲人?


    她在将军府的二十年,把叶戎当做亲人,换来的只是他的冷眼与忽视。


    后来体内妖脉觉醒,她又试图将鲛王当做亲人,最终换来的,却是他们无情的抛弃。


    她哪来的什么亲人?


    云霄飏很快便又回去待客,留给了他们叙旧的时间。


    叶离枝和眼前这位其实并不太熟悉的鲛族表兄,隔着一张桌案,相对而坐,并无甚话可讲。


    溯琴目光扫过这一座布置典雅,显然十分用心的院落,他进来时,便察觉到了院中暗藏的禁制结界,心里早已明晰她的处境。


    不过,既是受奉天君之托而来,希望他能开导一下叶离枝,他自然也不好推脱。


    溯琴对这个半路来的表妹并不了解,他思索良久,才开口道:“你可知,新的灵尊之位,将会落在蓬莱岛手中。”


    叶离枝沉默不语。


    溯琴道:“当年灵尊尚在时,因着和琉珠公主的情分,他多有愧疚之心,对鲛族额外照拂,鲛族在三仙岛中一向为首,但现今,新任灵尊出自蓬莱,鲛族在东海的优势将荡然无存。”


    叶离枝平静道:“这与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溯琴看出她心中有怨,语气依然平静,继续道:“当初,你有灵尊妖丹相助,算得是灵尊亲传弟子,只要你能完全炼化妖丹,步入化神,灵尊身陨的消息公布后,我与父王便可在三仙岛为你斡旋造势,助你登上灵尊之位。”


    “偏偏你却在那个时候,修为尽失,根基尽毁。”


    若不是灵尊妖丹尚存一点妖力相护,她恐怕都活不到现在。


    彼时,鲛族又怎么可能为了已经废了的她,与未来剑尊作对。


    溯琴道:“父王有七子,我是他最小的一个儿子,我的生母是鲛族中地位最贱的采珠女,最终却是我成为了鲛族少君,靠的不是父王偏爱,也不是兄长谦让,而是因为他们已无力和我争,父王除我,别无选择。”


    相见至今,叶离枝第一次抬头正视他,与他四目相对。


    溯琴还是那一副冷淡的表情,用着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无情的话语,“没有人会无条件地为你,除了你自己,若连你自己都不愿为自己一争,那就休怨别人弃你。”


    “这世上或许当真有人会为了另一个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溯琴遥遥往热闹的外殿望去一眼,“但显然,并非你我能够遇见。”


    第175章


    所谓封禅大祭, 不过是法尊为自己筹备的飞升大典,他要让世人亲眼目睹,他如何超脱于众生之上, 成为这方天地得道飞升的第一人。


    大祭之日,云端玉门下悬挂的金钟悠悠摇动, 钟鸣声雄浑,响彻天地。


    南境圣殿, 东海三仙岛,北境四宗,以及西境禅门,同时开启祭坛, 与天道宫同祭。


    太阳初升之时, 天道宫所有人便已齐聚于新筑的祭台之下,此时此刻, 不论是天道宫内, 还是天道宫外,这神州之内的每一个人, 大概都在关注着天道宫的动静。


    排场还真是大啊, 举世瞩目。


    慕昭然在心里嘀咕, “法尊这老东西, 都活了上千年了,怎么还如此贪恋虚荣。”


    慕昭然自认, 自己就已经算是虚荣心极强之人了, 在南荣时, 每次出行,无不是前呼后拥,花团锦簇, 平日行事十分高调,但与法尊相比,她还是得自叹弗如。


    至少她不会冠冕堂皇地搞一个封禅大典,将全天下的人都卷进来,为他做配。


    游辜雪的声音从神识中传来,带着几分讽意,“法尊久居上位,俯瞰众生,已经习惯了举手投足,便可令世间震动的权威。”


    他说着,顿了一顿,无奈道:“你的麒麟小狗好像认出来,我就是当初和它抢小蓝花的人了。”


    慕昭然隐约听到了麒麟的嚎叫,忙提醒道:“你们可别打架。”


    游辜雪笑了几声,震得她心口一阵发痒,“还好它牙崩了。”


    麒麟的怒吼声更大,慕昭然属实无奈,这家伙,还真是猫嫌狗憎,人缘也不怎么好。


    此次司掌祭礼之人,不出所料,是深受法尊看重的云霄飏,未来的剑尊。


    他一袭大袖玄裳,巍冠博带,腰悬奉天剑,威仪凛然,神态沉肃,倒也十足威风。


    司礼和司祭两位长老分列左右,协助祭祀。


    云霄飏如今确实已今非昔比,此刻的他,正是意气风发,万众瞩目的时刻,就连叶离枝都被允许离开霄云殿,前来观礼。


    慕昭然借助系统曾经赋予她的灵视,看了看云霄飏身周的气运紫气。


    有法尊的蓄意造势,云霄飏现今的紫气浓得几乎就差在脑门上刻上四个大字——气运之子。


    祭祀之礼极其繁复,上祭天,下拜地,焚香击磬,诵念祭文,先奉六礼,再献六畜,香烟缭绕之中,乐声阵阵,群修俯首。


    慕昭然作为南荣圣女,代表着南境一众修士,手捧赤璋,立于祭台南侧。


    她无聊地想打呵欠,又被无数双眼睛看着,只能端着姿态强忍,余光扫见与三仙岛鲛族站在一起的叶离枝,才不由定了一定。


    相比上一次见面,叶离枝又消瘦了许多,面上就算抹了粉,依然遮不住苍白面色,这样一幅弱不经风的样子,和前世所见竟无多大差别。


    她仰面望着祭台中心的云霄飏,那么专注,仿佛熙攘人群中,只看得见他一人,只在偶尔垂睫时,眼底才会流转出一点阴翳。


    察觉到慕昭然的目光,叶离枝从祭台中心转动视线,往她望来,随后,对她柔柔地笑了一下。


    初祭过后,已近午时,金乌正行至钧天岛的正上方,慕昭然心神一动,眯眼望了一眼天上的烈日。


    自她领悟之后,便与这方天地有了些许玄妙感应,此时,四境地底灵脉涌动,地源之力从地心被强行抽离,她下意识转身,往天边看去。


    在她视线的尽头,只见一道金光忽然冲天而起,在东方的苍穹之上勾勒出一枚玉鉴的轮廓,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众人纷纷仰头,珊瑚族少主捂着嘴唇,惊讶地叫道:“那不是我们三仙岛的承天鉴么?”


    话音未落,便见南、西、北这三方的天际,也相继冲起数道金光,承天鉴的巨大虚影悬在四方天际,鉴令之间相互呼应,织成一座覆盖全境的法阵。


    法阵的中心,正是头顶那一座钧天岛上。


    肉眼可见的灵气,从四境地脉中汹涌而出,顺着悬在四境上方的承天鉴,汇聚入那悬于云端的钧天岛。


    天地震动,云海翻卷,众人终于察觉不对,面露惶恐。


    “怎么回事?法尊召集我等前来封禅大祭,不是为了请求天书降下灵泽于世,填补灵脉之亏的吗?”


    “是啊,为何祭祀未完,承天鉴却在反抽四境的灵气,送往天道宫?”


    “我北境地底灵脉已经断了三条,再如此下去,恐怕不知有多少洞府秘境都会崩毁!”


    “东海灵气再流逝下去,怕是会引发海啸,到时东境沿海万万生灵皆会遭受波及。”


    西境禅门的和尚并无多言,只在佛子的带领下,一个劲儿地念着“阿弥陀佛”。


    一片混乱中,容辞领着一群世家修士靠近走上前来,拱手朝慕昭然行了一个拜礼,沉声道:“殿下,当初南境灵气衰减之时,我等也曾想方设法查探过地底灵脉,又暗中打探过其他三境灵脉情况,相比起来,南境的灵脉损伤相对较轻。”


    但是,若照此下去,南境的灵脉迟早也难逃一劫。


    容辞试探性地问道:“殿下,地脉是一境的根本,圣殿当初是不是有遏制灵气流失的办法?”


    慕昭然视线扫过面前诸多忧虑的面孔,颔首道:“不错,以前的确是有,前任圣女以身为祭,曾在南境地底设下禁制,试图阻止主灵脉流失,但这样一来,承天鉴必将崩毁。”


    容辞只听她这一言,便迅速想通了其中关窍,语气中隐含责备道:“这么说来,殿下明知道承天鉴会抽取南境地底灵脉,你还是修复了它?”


    慕昭然视线凝在他脸上,讥讽一笑,“不然呢,难不成等着承天鉴崩毁,看诸位举着天命的大旗,光明正大地攻进王城里来?”


    容辞扼腕,“殿下糊涂,事关灵脉,是我等修行之基,若殿下如实相告,我等也定会全力协助圣殿先行解决灵脉隐患。”


    慕昭然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直到容辞一张老脸险些快要挂不住,才眨了眨眼,一脸纯然道:“家主还当本公主是三岁小孩么?”


    容辞被堵得哑口无言,半晌都没有再说话。


    眼见四方灵气仍在汹涌汇聚,几乎在天幕上形成万丈霞云,自四境苍穹奔流而来,汇入钧天岛中。


    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飞入天道宫的传讯符箓。


    符箓中传来的,皆是诸如秘境崩毁,灵泉枯竭,海岛动荡这样的消息,修士们所赖以生存的洞天福地,俱都建造在灵脉之上。


    四境诸人都坐不住了,终是有人斗胆询问道:“奉天君,法尊这是何意,我四境生灵是犯了何错,要夺我四境灵脉?”


    云霄飏站在祭台之上,眼底俱是茫然,显然也未料到当下情景,迟疑答道:“我也不知,不过法尊如此行事,必有其用意,诸位还请相信尊上。”


    恰在这时,一道白光从祭台延伸而出,光华绵延如练,化作三千白玉阶,直抵那一座最高处的钧天岛。


    众人抬首望去,只见得悬岛之上瑞云翻涌,往两面分开,露出岛上宫楼玉阙之影。


    云霄飏似得了旨意,立即道:“请五行学宫诸位仙师,及四境诸位来使,随我一起登上钧天岛,觐见法尊,完成最后的祭礼。”


    他言罢,率先踏上了三千长阶。


    慕昭然等这一刻很久了,她收敛心神,随众人一起登上了这一座她前世可望而不可及的悬岛。


    钧天岛上劲风刮面,带着几分深秋的冷冽,慕昭然一踏上钧天岛的地面,便感觉到了岛内不同寻常的灵气,她低头看向脚下土地,用鞋尖轻轻碾了碾地上土壤。


    整座悬岛蕴含着充盈的地源之力,倒像是悬在天空中的一枚地核。


    钧天岛虽为最高悬岛,却不甚宽广,岛心那一座钧天殿变成了一座圆形祭坛。


    四根盘龙柱立于祭坛四面,祭坛中心供奉着那部凌驾于世间规则之上的天书,天书之上悬着一盏古朴的琉璃灯盏。


    有金色的法字自天书中飞出,结成法环,环绕在灯盏左右,四境汇聚而来的灵气皆被吞没入灯盏中。


    法尊利于祭坛之上,许久未见,他身上的神威更盛,已有了渡劫之威。


    此情此景,他当真便像是一尊立于神龛之上的神像,低眉垂目,慈悲地看向每一个前来参拜他的信徒。


    就连慕昭然初初见到他时,都不由晃了神,对高高在上的神灵油然而生一种,忍不住想要俯身跪拜的崇敬之意。


    对他更是生不出半分反抗之意,毕竟,神引世人,他的所作所为当是不会错的。


    “昭昭!”神识中传来游辜雪的低喝,一下将慕昭然惊醒过来。


    法尊居高临下地俯瞰众人,从容开口:“此间灵脉衰竭,诸位忧虑,本尊早已知晓,我界万年以来无人飞升,困守一界,便如无源之水,迟早消耗殆尽,本尊在钧天殿中日夜观摩天书,终得一解法,那便是破开天门,让上界仙灵之气流入此间天地。”


    慕昭然听得叹为观止,没想到都到了现在,法尊竟然还能编造出这样一个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理由来。


    众人互相看了看,就算心中怀有疑虑,在法尊深重的威势之下,也只能埋头信服,无人敢质疑。


    法尊打量众人反应,眼中掠过一丝满意笑意,抬手指向天书之上的琉璃灯,继续道:“此灯名为九霄引天灯,是一盏能够踏碎虚空,通往上界的天外仙宝,需要大量灵气供养方能出世,是以才需引动四境灵脉,须知,大破方能大立。”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齐齐抬头,望向那盏悬于天书之上的琉璃灯。


    此灯晶莹如玉,内有光华流转,似藏着日月星河、高山大川于内,一盏能破开虚空,通往上界的仙宝,岂不意味着,这就是一件能助人得道飞升之宝。


    难免有人生出觊觎之心,又碍于法尊威势,只能掩藏回心底。


    法尊当然也洞察了一些人眼中浮出的贪欲,不过蝼蚁之欲,不必入心。


    他继续道:“但是想要点燃此仙宝,只凭灵气尚不足够,还需有天书选中之人,以身化作灯芯,方能照见天门。”


    现场一片寂静,只能听见灵气汇流的呜呜风声。


    无数目光追随着法尊的视线,落到云霄飏身上。


    云霄飏心底顿时一片寒凉,如坠冰窟,原来所谓的“天书选中之人”竟是如此,原来法尊先前的培养器重,竟是为了这一刻。


    六畜之后,终于要献上这场封禅大典的最后一样祭品,人祭。


    云霄飏僵立当场,心跳失序,目光慌乱地扫过所有人,最终定在一双含着讥诮的眼眸上。


    慕昭然,她早就知道了!


    慕昭然眼眸微弯,嘴唇轻轻动了动,无声吐出两个字,“恭喜。”


    这也算是亲自道贺了吧。


    实没想到,前世,云霄飏以大义之名诛了她和阎罗,今生,法尊亦以大义之名,逼他献祭。


    云霄飏,你该怎么逃呢?


    逃,此时此刻,云霄飏的确想逃,他可以为了天下苍生牺牲自己,但绝不该是这样被人当做棋子,宛如一头无从选择的牲畜,被推上这一条献祭之路的。


    云霄飏伸手按在腰间悬挂的奉天剑,雪亮剑光倏地飞出,他纵身跃上灵剑,往钧天岛外疾冲而出。


    法尊眯眼望着他疾驰的背影,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息拂过祭坛外众人,竟压得所有人都脊背往下一弯,承受不住跪伏到地上,半空中的云霄飏,就像是一只被利箭射中的飞鸟,从奉天剑上跌落下来,被一股无形之力吸入引天灯中。


    “不!不要,离枝——”九霄引天灯中霎时腾起浓郁紫气,淹没了云霄飏的身影。


    悬岛之下,叶离枝忽地心跳一滞,没来由地心慌气短,她隐约听见了云霄飏的声音,透着浓重的绝望气息。


    溯琴的传音亦同时飘入她耳中,语气淡漠,“表妹,这一出好戏,你真该来看一看。”


    叶离枝看向那一条连通至钧天岛的长阶,捏紧了袖口。


    晴朗的天幕中陡然风云变幻,漫天霞云眨眼之间,变作了铅黑色的厚重劫云,劫云铺天盖地,黑压压笼罩在天都城上,天光一下昏黑,悬在四方天际的承天鉴便越发显眼。


    劫雷威势不慑凡人,但却让天道宫中的修士喘不过气来。


    叶离枝转眼看了看周围弟子,咬了咬牙,悄声退出人群,爬上了那一条长阶。


    钧天岛上天威更甚,天劫的雷光已然在头顶聚集,祭坛外的众人不得不四散躲避,法尊看着九霄引天灯中亮起的一抹紫金色的焰光,唇角浮出笑意。


    劫云里游窜的雷光,最终交织成一束,仿佛天漏一般,从云中轰然劈下。


    这天劫来得古怪,法尊隐约觉察出不对,但已来不及多想,他一把将天书揽入怀里,手中托举着九霄引天灯,迎天雷而上。


    在接触到它的一瞬间,法尊心中那一丝异样之感便得到了验证。


    这劫雷之中竟裹着一道锋利的剑光,雷光缠绕在剑刃之上,如龙蛇游走,从天直刺而下。


    浓云之上现出一头威武的麒麟神兽,神兽半角,之前被雷劈掉的獠牙还被长齐,背上站在一道挺拔的身影,手握一柄长剑。


    麒麟场域和行天剑域结合,麒麟吞入的天劫之威和行天剑,一同为法尊造就了这样一场来得凑巧的“天劫”。


    “游辜雪!”法尊怒喝,抬手从天书中借力,试图撕开压顶的雷电剑光,掌中的天书却忽然被另一股力量所挟,从他掌中脱手而出。


    法尊面露惊愕,仓促之间,只能匆忙结印,撑起一道结界,硬抗头顶落雷,与此同时,另一手屈指抓去,想要夺回天书。


    天书受两股力量争夺,僵持在半空,书页哗啦啦地翻动,天书之中两个名字,同时亮了起来。


    江澈元。


    慕昭然。


    天书之中有太多的名字,但唯有一人是天书之主,掌控着天书之力,其他人都该是他手中操纵的傀儡,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但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傀儡,一个棋子,竟与他一样坐上了棋桌。


    是哪里出了错漏?


    法尊心神大震,被头顶剑光击穿结界,一剑刺穿了整座钧天岛,雷光在悬岛内乱窜,撕裂了布满整座悬岛的法阵,再沿着法阵逆溯向四方。


    悬在四方天际的承天鉴内,皆闪过雷电之光,继而崩裂,坠落。


    天书上的九霄引天灯光芒一黯,没有充盈的灵气供给,灯身开始解体。


    慕昭然听着脚下钧天岛轰隆隆崩塌的声响,双眼被天地间尚未散去的雷电映照得透亮。


    她长身立于祭坛上,红衣猎猎,衣发飞舞,对几近暴怒的法尊弯唇笑了笑,说道:“这才是真正替天行道的一剑。”


    第176章


    慕昭然和游辜雪这合力的一剑, 称得上惊天动地。


    那一道剑光从云霄贯入钧天岛内,雷光与剑芒交织,几乎撕裂整片苍穹。


    这一座千年来屹立在天都城, 乃至整个神州大陆,最顶端的悬岛, 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从悬岛内部开始坍塌。


    山岩断裂, 宫阙倾塌,法阵崩毁,钧天岛上的众人皆被这威势所迫,不得不飞身逃离岛外。


    “那、那是行天剑?”岑夫子怔愣道, 一时失神, 被林夫子抓着衣领往外拖。


    天道宫中乱成一团,有弟子惊慌无措, 御剑而逃。有长老高声呼喊, 在绝山之上撑起结界,护住山上大片的楼阁殿宇, 也有人逆着漫天砸下的山岩, 往那一座正在崩塌的钧天岛上行。


    动荡的灵气罡风中, 叶离枝俯身攀附在摇摇欲坠的长阶上, 此刻进退维谷。


    她失却修为,已没有了御空之力, 若是这条长阶崩毁, 等待她的, 便是粉身碎骨。


    她心中惴惴,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阶梯,犹豫着是否该掉头返回, 没等她做出决定,一块巨石自崩裂的钧天岛边缘轰然坠下,正正砸在玉阶之上。


    身后的路断了,她只能往前。


    叶离枝咽了咽口水,唇色惨白,在呼啸的狂风中,仰头上望。


    隐约看见有许多身影从钧天岛内逃出,有人出手结了一道法印,法印化作飞花,从他身前散出,迎向正在往下坠落的大片山石。


    头顶坠下的山石,便在法印之力下,被碾成了飞散的黄沙。


    黄沙漫天,叶离枝再看不见上方的情景,没有了山石砸毁长阶之危,她咬了咬牙,继续上行。


    钧天岛在天道宫中,无异于圣地,有着至高无上的象征意义,此刻岛身下坠,众仙师们第一反应,便是合力结起灵力屏障,托举住这座悬岛。


    悬岛往下坠落百丈之后,坠势终于一缓,停了下来。


    尘烟散开,众人才又再次看清了钧天岛内的情形。


    钧天岛心被一剑穿透,留下一道巨大的沟壑,那一座祭坛也被劈斩成两半,阵纹完全崩裂。


    此时,裂开的祭坛两端,各伫立着一道身影。


    法尊那向来洁白无尘的法衣,也终于再次染上血污,袖袍下的手臂已成焦骨,游辜雪用尽全力的一剑,不仅刺穿了钧天岛,还重创了他。


    自从执掌天书以后,他便鲜少再有如此狼狈之时,尤其在天道宫权势日益强盛的现在,即便他是要让这天开,都无人敢忤逆他。


    他的目光越过僵持在半空的天书,往祭坛另一端的慕昭然望去,额角青筋暴起,面目扭曲,仿佛只在眨眼间,就从慈悲的神灵,变作了暴怒的修罗。


    “好久,没有人敢这么与本尊说话了。”法尊沉声道,“仅凭你们也妄想与本尊相争!”


    他言罢,竟反手一拧,生生将自己那条被雷剑劈成焦骨的右臂,从肩上撕扯下来。


    鲜血尚未滴落,便被他一同祭炼,抛上半空,他单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天书哗哗翻页,一个法字被他从天书中强硬抽离出来,倏地没入手臂之内。


    霎那间,那手臂内涌出滔天神力,焦枯的筋骨内流转金纹,顿时迎风而长,宛如通天巨木,直插云霄而上,携着摧枯拉朽之势,朝着云层里的麒麟神兽,一把抓去。


    慕昭然心中一惊,试图凭自己之力将那法字收回,急道:“师兄,当心!”


    云端,游辜雪那一剑耗损的灵力尚未恢复,麒麟神兽负着他在云上狂奔。


    可那袭来的大掌遮天蔽日,劲风摧开云层,每一根焦枯的指骨,都犹如一根擎天之柱,掌间交错的罡风,结成困阵,让它无处可逃。


    慕昭然望见这一幕,咬紧牙关,把心一横,全力催动体内的星核。


    源源不绝的地源之力从丹田涌出,一瞬将她的修为从化神初期,直接越过洞虚,催生到了渡劫之境。


    法尊震惊道:“你,怎么可能?!”


    慕昭然并不能长时间维持这样顶峰的修为,她并不废话,身上涌出黑影,石相从身上显现,身形膨胀,拔地而起,朝着天书抓去。


    她要夺走天书的所有法字,让天书彻底认下她这个新主。


    法尊猛然回神,也意识到了她的打算,全力祭出自己修为,同时往天书抓去,“休想得逞!”


    双方的力量在天书之中剧烈碰撞,渡劫期的威压从岛心扫荡开,发出轰隆一声巨响,瞬间将钧天岛夷为平地。


    天书在这两道力道的争夺下,发出刺耳裂响,书脊崩断,灵页四散,其内法字狂泄而出,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慕昭然和法尊一同卷了进去。


    云层之上,法尊那一只焦臂上的法字一闪,光芒黯淡下去,与此同时,它合拢的拳中爆发出耀眼的剑光,游辜雪一剑劈开焦骨,从麒麟身上跃下,往下疾冲。


    “昭昭!”


    天书中的法字碰撞到一起,力量越发紊乱狂躁,完全失序,但凡靠近的修士,皆被震得气血翻涌,神魂动荡,无人能靠近。


    游辜雪全然顾不上其他,他握着行天剑,被一次次逼退,又一次次逆着狂涌的灵流往里逼近。


    九霄引天灯从撕裂的天书中滚落出来,灯芯晃了晃,内里那一点焰火熄灭了,灯壁裂开,一道身影从灯中跌出。


    云霄飏自被吸入九霄引天灯后,他的肉身便像是变作一根蜡烛,不断地融化,曾经在这盏灯中得来的修为,皆变作了燃烧他血肉的灯油。


    此刻,他的下半身已完全被烧化,如今只能凭借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托着残废的身躯往外爬。


    周围飞沙走石,威压如大山罩顶,他的双眼已经不太能视物,只是凭借本能往外逃,他还不能死,他答应过离枝,会好好保护她的。


    他若就这么死了,她以后该怎么办?


    云霄飏断断续续地召唤自己的本命剑,不知尝试多少遍后,终于听得一声剑鸣,由远而近,落入他手中。


    “奉、奉天,带我去找她……”他艰难吐出一言。


    奉天剑托起他的身躯贴地而行,往一个方向掠去,云霄飏模糊的视线越过满地狼藉,在钧天岛的边缘,望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她了,但他还是认出了她。


    “离枝。”


    叶离枝原本已经后悔听了溯琴的话,冲动地登上这座悬岛,以她现在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修为,稍有不慎就会死在这漫天动荡的法力中。


    但在看到云霄飏的那一刻,她却庆幸她来了。


    奉天剑将他带到了她身边来,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惨的样子,双腿尽失,残破的衣衫下,露出通红的皮肉,仿佛他血管里流淌的并不是血,而是滚烫的油。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叶离枝怯声道。


    奉天剑剑气耗尽,摔落地上,云霄飏从剑上滚落,落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他倚靠在她身上,用嘶哑的嗓音,艰难回道:“法、法尊,他骗了我,他栽培我,只是为了让我成为引天灯的灯、灯芯,助他飞升……”


    叶离枝怔了怔,轻轻抚了抚他的脸,“到头来,你和我一样,也只是他人的踏脚石。”她顿了顿,失笑道,“你利用我,他利用你。”


    云霄飏用力睁大眼,可依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有些语无伦次道:“不,离枝,我、我是真的喜欢你……是法尊骗了我,是他给了我最后的吞月剑法,是他逼迫我的。”


    “离枝,奉天剑尚在,我能恢复的,我答应过你,以后会好好保护你……”


    云霄飏五感已经有些钝化,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心口的钝痛。


    他低下头,用力地眨动干涩的眼眶,短暂恢复清晰的视野里,看到了一柄雪白的断剑,剑格上有着漂亮的流云刻纹。


    是曾经碎断了的扶云剑。


    现今,这把断剑正被握在一只白皙纤细的手里,用力往他心口刺入。


    叶离枝温柔的话音拂入他耳中,“不用了,云公子,我信了你一次,已经不敢再信你第二次了。”


    奉天剑在旁嗡嗡震颤,云霄飏试图挣扎,叶离枝心中一慌,双手握住剑柄,用全身的力量压在剑柄上,将扶云剑仅剩的那一段剑刃,完全刺进了云霄飏心口里,直到剑格。


    鲜血从他体内涌出,染红了剑格上的流云。


    叶离枝心跳得厉害,但手却没有抖,她以为自己会哭,然而眼角却只余干涩。


    她还记得自己与云霄飏练成最后的圆满一剑时,有多开心,那个时候,她注视着他的脸,以为自己往后也能圆满。


    可惜,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圆满剑意也并非就是最终。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圆满。


    她盯着云霄飏逐渐黯淡的眸光,轻声道:“我其实可以不需要你的保护,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从叶戎,到祝轻岚,再是南荣圣女,鲛族,最后到云霄飏,她一直都在试图为自己寻求一个依附的对象,却从未想过依附自己,从未真正相信过自己。


    叶离枝,叶离枝,叶,离枝而死,叶戎为她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她竟也被束缚在了这个名字里。


    但她不是叶,她是个人,她其实不必依枝而生。


    这个道理,为什么她直到现在才看透。


    身下的人彻底断了气息,奉天剑上生出裂纹,锵然粉碎,剑气流泻向四周,切断了这一片土地。


    叶离枝只觉身下一震,整个人已经随着崩裂的山岩一起滑了下去,下面便是万丈深渊,而她现在还无法御空。


    她下意识松了手,看着云霄飏带着她的那一把碎掉的扶云剑,和山石一起滚落,淹没在了下坠的山石里。


    钧天悬岛虽然被众仙师控制住了,没有继续下坠,但岛外缘的山石依然时不时就会崩裂,是以,这一处的动静并未引起人们注意。


    唯有两个留心着叶离枝的人发现了,溯琴看到了那一抹随着山岩一起跌落的身影,略一犹豫,还是倾身往那里赶去。


    绝山的山林里,一只红狐从躲藏之处急奔出来,腾空而起,往高空冲去。


    祝轻岚虽受阎罗的灵兽契约所束缚,无法化作人身,但他被迫跟随在阎罗身边的这些时日来,倒也没受到什么磋磨,阎罗心情不错之时,还会指导他修炼。


    祝轻岚新修得二尾,不是妖力所化的虚尾,而是实实在在的狐尾,他如今已算是三尾狐,有了御空之力。


    此时此刻,叶离枝并不知道还有人会来救她,她也并不指望别人来救,濒死的危机催化了她体内的妖脉,她周身忽然爆发出强烈的妖气。


    溯琴试图感应到了什么,他俯身下冲的势头猛然一滞,悬停在了半空。


    目光的尽头,是叶离枝妖气萦绕的身影,充盈的水灵环绕在她身周,仿佛凭空而生的一片海,托举住了她的身躯。


    叶离枝竟在此时结成了妖丹,不是依赖灵尊妖力而化的妖丹,而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妖丹。


    充盈的妖气拂动她的衣袖,叶离枝睁开眼睛,伸手一抓,身周的水灵气汇聚入她手里,化作了一把深蓝色的冰剑。


    钧天岛内,九霄引天灯轰然炸裂,天书的力量彻底失序,法字携带着九霄引天灯溢散出的破界之力飞散出去,在半空中撕扯开一道道裂隙,完全搅乱了时间和空间。


    慕昭然和法尊一起被吞入了那道道裂隙之中。


    二人站在天书撕裂的虚空中,无数的画面在眼前纷飞。


    慕昭然看到了冰原上的雪,看到了地龙翻涌之下被大地吞灭的城池,也看到了让人一夕之间屠尽的药王谷。


    以及更多本不应死而死之人,本不该灭而灭的族群,本不该枯而枯的灵脉……


    她忽然意识过来,这都是千年来,法尊利用天书所干涉的命运。


    慕昭然冷笑道:“这就是你所奉行的正道?邪魔都得自叹不如。”


    法尊亦转头望向那一幅幅浮在虚空中的景象,神色从容,并不为所动。


    他抬手指向那冰原上那一片被风雪吞没的废墟,说道:“这些雪族人坐拥寒矿,却不知开采利用,只顾自己龟缩于一隅,安然享乐。可冰原之外,九尾狐族祸乱四方,人族在妖族之下活得水深火热。”


    “本尊带人开采寒矿,炼制法阵,以此镇压封禁了在世间为非作恶的九尾狐族,换得多少人族重获新生,就连你南荣都是因此而建,这难道不是正?”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傲的正义,又转头指向那一座正被地龙吞噬的城池。


    “地龙入海,山川剧变,此乃天灾,就算不管不问,依然会有人死于地动,本尊不过稍加引导,令他们死得更有价值一些罢了,这有何错?”


    “至于那药王谷,起死回生之蛊,一旦流传入世,为此争夺牺牲的人,只会比药王谷人多百倍、千倍,本尊屠灭药王谷,岂不是防患于未然?”


    他说罢,轻笑了一声,指着天书中翻卷的诸多景象,如同指点江山,就像是高坐庙堂的神,轻描淡写,便能判定,谁人该生,谁人该死。


    终了,他看向慕昭然,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谆谆教导之意,笑道:“你生来富贵,想来从未见过牧人放羊,羊群之中,需得有一个领头羊,那羊群才能知进退,辨方向,人亦如此。”


    “牺牲一些人,换取更多人得以存活,这岂非大义?如何不能称之为正道?”


    慕昭然沉默良久,因为他的话而陷入了踌躇之中。


    法尊观她神色,再接再励,循循善诱道:“本尊不知你是何时得天书青睐,但能被天书选中,可见你我是同路之人。”


    “本尊飞升之后,此间众生将再度群龙无首,如果你愿意,本尊可传你衣钵,允你继我之志,成为执掌此世间规则的至尊,行这引渡世人的大功德之事。”


    不得不说,法尊和天书不愧是合作了千年的好伙伴,作为天书残页的系统,给她画的大饼,滋味都和法尊画的一模一样。


    这一番话,真的很有吸引力。


    慕昭然好似为他一席话所顿悟,眉心蹙起的结舒展开来,仰脸笑道:“法尊所言极是,舍小以成大,牺牲少数,以安天下,这话听着确是大仁大义。”


    “既然如此,那牺牲你一人,换取四境生民安泰,岂不更是功德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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