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慕昭然登上车厢, 关闭车门,命车队起行。
“你不是在西境么?”慕昭然低声问道。
虽然法尊没有再亲自出手,但阎罗依然是天道宫头号诛杀对象, 各境都有修士在追捕以琴控蛊的蛊修,和前世倒也没有多大差别了。
阎罗微一歪头, 青丝从肩上滑落下来,从袖中取出一张灰扑扑的烂布, 话音含着几分笑意,说道:“圣女殿下这条命,在无间鬼市的悬赏榜上可是很值价的,连我都收到了邀请。”
慕昭然睁大眼睛道:“无间鬼市?是那个缥缈不定的鬼域蜃楼?”
据说在那里出入的大多是些亡命邪修, 所修之道俱都是修罗恶鬼道, 非穷凶极恶之徒不得入,慕昭然只听说过这个地方, 还没有去过。
一年时间过去, 灵尊之死早已传开,宁氏捉妖师一族没落, 什么妖魔鬼怪都敢往洛金山踏足, 自然挖掘出了不少内情。
阎罗能凭一己之力击杀灵尊, 虽为正道不容, 但他在魔道之中却是声名赫赫,无间鬼市自然对他大开门庭。
眼见慕昭然眼中冒出的精光, 阎罗了然道:“以后带你去。”
慕昭然满意点头, 凑过去就着他的手瞥了一眼烂布上的内容, “这是我的悬赏令?”等数完上面的金额,她撇一撇嘴角,不甚满意道, “什么嘛,本公主就值三百万上品灵石?”
阎罗不由失笑:“殿下已经是悬赏榜上排名第二之人了。”
慕昭然一脸的不服输,“第一是谁?”
阎罗道:“行天剑,七百六十三万灵石,是百年来无数笔悬赏令加起来的总金额。”
无间鬼市存在已久,甚至比天道宫都还要久远,就像是一处污秽汇聚的阴沟,里面盘踞着不能见天日的东西。
悬赏榜也历来有之,和天道宫的罪碑不同,那榜上不分正邪之人,只要有人掏得出灵石,投入灵石池,就能悬赏杀人。
一百万灵石能发布悬赏,一块灵石亦能发布悬赏,若是悬赏之人为同一个,悬赏金额累加。
游辜雪替天行道了这么多年,得罪了不少人,想要取他项上头颅之人比比皆是,累积起来便成了一笔巨款。
南荣圣女的悬赏令却不同,是最近突然上榜,看来是有财大气粗者,一口气投了这么多灵石,想要买她的命。
慕昭然这么一听,觉得自己倒也算是值价,三百万上品灵石,乌团一天吃十块,也足够它吃三十万天了,如此一算,就连她自己都有点心动了。
打跑狐狸的乌团追上车队,绕着车辇转了一圈,都没找到地方钻进去,只得蹲在车顶之上,发出嗷呜嗷呜的猫叫。
阎罗翻手召出一只蝴蝶,勾开一隙窗缝放出去,头顶的猫叫声终于消停。
“我的悬赏令是什么人发布的?”慕昭然蹙眉问道,心里快速闪过几个人选,天道宫法尊若想要她死,实在犯不上去邪魔堆里发布悬赏令,最有可能便是叶戎。
但叶戎的根基在凡间,三百万上品灵石对他来说不是个小数,那便是追随他的南境世家。容亭觉这个两面三刀的货,她必宰了他。
阎罗摇了摇头:“无间鬼市的悬赏皆为匿名悬赏,灵石在悬赏令发出之时就已入池,有能者取之,不过,在你这张悬赏令发布之时,我倒是看见有东海鲛族在鬼市出没。”
慕昭然啧了一声,也并不惊讶,有叶离枝在,鲛族和叶戎也不是没可能勾搭在一起。
究竟是何人悬赏她的,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阎罗又从袖中掏出一张地图来,灵力化作小小星芒,一连点在地图数个地方,“就我目前所知,这些地方都有埋伏,等着你自投罗网。”
从圣女的车驾驶出天都城的城门那一刻,就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了,只不过慕昭然临时起意,绕去其他地方查看山水枯竭的情况,让人无法判断她的前行路线,反倒阴差阳错地避过了几次袭击。
现今车驾重新回到官道上来,慕昭然打眼一看,要回南荣,那可真得过五关斩六将了。
阎罗说道:“我可以带你绕行。”这也是他急着赶来的目的。
慕昭然盯着地图片刻,意气张扬地仰起下巴,哼道:“不绕!”
她堂堂南荣公主,圣殿主人,回一趟家,没道理还要偷偷摸摸的。
慕昭然先时为了查探各地山水情况,一直低调行事,这会儿直接命人插上南荣圣殿的旗帜,大张旗鼓地换上了圣女出行时的排场。
随后她祭出圣女令,向沿途的各大修仙世家发去召令,强硬地命令他们前来护法。
南荣国君掌政,圣殿供奉承天鉴,掌南境修道之事,虽干涉不了朝廷政务,但只要圣殿一日还没有易主,圣女令在,南境的修道之人就须有一日听从她这个圣女的指令。
圣女召令很快传到各家家主手里,容氏主宅中,各家家主收到召令信息,不约而同地抬头,往主座上看去,等待着容氏家主的指示。
宁衰跟着裴随之,也在堂中。
容亭觉站在他父亲身边,视线扫过召令内容,“要各大世家立即清点二十名元婴修士、三名化神修士夹道相迎,随行护送,殿下的排场还真是大。”
元婴修士倒还好说,能修至化神的,基本都是各家的掌权者,这是要家主亲自去迎她。
左下一位家主道:“殿下通过圣女令发下如此清晰的命令,就是想糊弄都没办法糊弄。”
南境的各大世家都曾在圣女令中立下过契约,宣示效忠,皆受圣女令的约束。
他们可以对圣殿长老阳奉阴违,甚至反过来将圣殿修士困于王城之中,皆因为圣殿长老没有资格掌管圣女令,约束不了他们。
如今圣女归来,发下号令,若不遵圣令之命,他们这些家主可是会受到契约反噬的。
容家主沉吟片刻,道:“既是圣女有令,我等自当遵守。”
他转动视线扫过堂下众人,点了三名化神修士,“就烦请三位家主带人前去,好好护送我们的圣女殿下。”
承天鉴时日无多,即便慕昭然回到圣殿也于事无补,只待承天鉴毁,那一枚圣女令便也再无用武之地。
届时,也该到了改天换日的时候。
慕昭然发出召令之后,便不再继续前行,命令车队往附近的驿站停顿休整。
阎罗也知自己这一幅形象,不便跟随在她身边在外露面,到了此时,才慢条斯理地取下面具,露出一张五官立挺,英气逼人的面容。
乍眼一看,和师兄原本的长相略有三分相似,但许是这张脸右侧眉尾多了一点红痣,便让这幅清冷的五官显出几分邪气来。
慕昭然疑惑地伸手去摸他的脸颊,触感竟也无比真实,“这张脸是?”
“烟瘴海的望海城封城后,螟蛉和螽斯成了游医,我恰好遇见了他们,便让他们照画像做了几张人皮面具。”阎罗挑了下眉梢,幽幽盯着她,“这幅面貌,你不记得了?”
慕昭然茫然道:“记得什么?”
阎罗取出一卷画像展开,“这是我凭记忆重画的。”
慕昭然看到画像,才蓦然想起来,前世她也曾好奇过他若是没有毁容,面具下的那张脸会是什么样子,闲来无事之时,便凭着在黑暗中用手指描摹过的轮廓,按照自己的想象,画了几幅画像。
这一幅,算是她最为满意的。
眉尾的那一颗痣,便是最好的证明。
因为满意,才会想要在自己的画作上多添一点独属于她的点缀。
慕昭然睁大眼,“这些画我画好之后,当场便烧毁了,从没有给你看过。”
毕竟在一个毁容之人的面前,拿出她自己臆想的美男图,怎么看都是一种挑衅。
阎罗道:“要将一炉纸灰复原,虽然很难,但并不是全然无法办到。”
慕昭然无言以对,沉默了下,夸赞道:“……师兄有这样的钻研精神,做什么都能成。”
阎罗轻笑一声,问道:“那殿下给我一个什么身份,让我好能留在你身边。”
慕昭然伸手勾了勾他的下巴,“你都这么自觉地爬上我的车了,当然就只能当男宠了。”
到达驿站,驿站的驿官诚惶诚恐地迎接她入内。
慕昭然下来车辇,乌团从车顶跃下,跳进她怀里,慕昭然一看它嘴边的鳞粉,惊讶道:“你把蝴蝶吃了?”
乌团舔了舔嘴巴,歪头喵呜一声,不仅吃了,它还觉得很美味。
慕昭然属实无奈,乌团这只蠢猫,他的蛊虫它也敢随便吃。
“蝴蝶无毒,还很补。”阎罗回道,弯腰钻出车厢,走下车辇。
霜序等人见着一个陌生男子忽然从圣女车驾上下来,俱都是一惊,条件反射按压在腰间配剑上,错愕道:“殿下,这是?”
他们守护在车驾四面,竟浑然不知车内何时多了一人,显然对方的修为更高。
慕昭然摆摆手,“不用紧张,这是我之前在外历练时,认识的朋友。”
阎罗眉心微蹙,转眸看向她,双眼明晃晃地写着“你骗我”三个大字,看上去比起朋友,他更喜欢男宠那个身份。
慕昭然:“……”她前两日还在和游辜雪卿卿我我,才离开天道宫就养男宠,这说得过去吗?她在属下面前,还是需要树立一些良好形象的。
霜序仔细大量过那人的相貌,心下忧虑,殿下才出天道宫,身边就多了个和故人三分相似的“朋友”,行天君不会从天道宫杀过来吧?
第162章
日暮西垂, 黑暗逐渐笼罩四野。
一处幽暗的山谷中,相继亮起青绿色的鬼火,惨绿的光芒照亮地面上的法阵, 法阵之中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声,一只只硕大的老鼠匍匐在法阵之中, 爬满了整片山谷。
鬼火飘忽的光芒闪过,引来潮水似的吱吱尖鸣。
那站在鼠群中的人, 身形佝偻,獐头鼠目,灰扑扑的麻布衣裳下,长着浓密的毛发, 也像是个人形的大老鼠。
他怀里抱着一具新鲜的人骨, 低头撕扯下一块肉咯吱咯吱地嚼着,这时, 一道流光从天边射来, 他抬手猛地一抓,将那传讯符光抓入血糊糊的手掌中。
传讯符里传出嘶哑的嗓音, “老鼠头, 南荣圣女急召南境修士前往护法, 后面怕是不好对付了, 今夜就是最后的时机,不如你我联手, 趁着那些世家修士还未赶来, 先吃了那位娇滴滴的圣女殿下……”
那鼠头闻言口水直流, 贪婪地舔一舔嘴,将未吃完的人尸抛进老鼠群里,只一眨眼, 就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他囫囵擦了一把嘴,说道:“好啊。”
他抬手一把捏碎了符箓,纵身一跃,化作一只硕大的老鼠,往一个方向疾奔而去。
鼠群随着他倾巢而出,如蝗虫过境,黑压压地奔涌向前,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腥风从山林扑入驿站,摇晃门口一只铜铃,有流光从铜铃而出,显露出一面倒扣在驿站上方的结界屏障。
驿站内灯火通明,一派宁静。
二楼的房间内,乌团忽然从慕昭然怀里抬起头,灵活地跃上窗台,耸动着鼻子在空气中嗅闻。
慕昭然隐约也感觉到什么,推开窗扇,往远处黝黑的山林望去,“看来今天晚上果然不会消停了。”
乌团喵叫一声,跃下窗台,往夜色里奔去。
慕昭然低头看了一眼抱剑守在院中的霜序,霜序立即领命,御剑而出,追在乌团身后消隐于墙外。
没多久那一方山林里便响起了乌团雄浑的猫叫,夜色中隐约可见一个张牙舞爪的庞大猫影,爪子上的寒光比剑刃还要锋利。
夷则手里捏着一根竹签,“殿下,东北方向还有人来,我和姐姐前去应付。”
慕昭然扫了竹签一眼,点点头。
她身边的灵使也算有用,阎罗布置在驿站外的蛊虫暂时没有用武之地,但今夜注定不会平静,这两拨人应该只是开始。
银魄蛛倒吊屋檐下,无聊地摇来荡去,灯笼的光晕照在它银色的蛛身上,时不时反射出一点微光。
像一颗珍珠步摇,也没有那么可怖了。
慕昭然余光瞥见,刚想探头仔细去看,银魄蛛的动作忽地一顿,抓住蛛丝迅速爬进了屋檐的阴影里,不见了踪影。
慕昭然回过头,正见阎罗抬手挪动着榻上几案,将鸣幽琴摆放上桌,轻轻拨了拨弦音。
见她看过来,阎罗想到什么,勾唇道:“昭昭,过来。”
慕昭然目光从琴身右侧缺失的轸穗上扫过,缓步走过去,抬手抚摸琴弦,尚未触及,便被他一把拽进怀里,按坐在腿上。
慕昭然下意识问道:“做什么?”
阎罗从后环抱住她,抬手覆上她的手背,牵引着她的手指,勾动出一缕弦音,“试一试音。”
慕昭然不明就里地随着他的动作,拨动琴弦,总觉得这个场景莫名熟悉,很像是她曾经参加蜃海渡叶时,那个难以启齿的梦境。
那个时候,他们的连心蛊已解,游辜雪还在问心台上,他不可能连这个梦都窥探到了吧?
慕昭然耳根微微发烫,努力将目光从他的手指上移开,遏止住脑海里的回想。
阎罗的目光在她耳畔逡巡,低笑了声。
慕昭然被他拂在脖颈的气息撩得一个激灵,难耐地缩起脖子,想从他怀里挣脱,这时忽然又感觉到了外面异常的灵力波动,倏地抬眸往窗外望去,低声道:“还有人在往这里靠近。”
阎罗放开她的手,将下巴垫在她肩膀上,专心拨动琴弦,指下流淌出的琴音渐渐染上一股凛冽的杀意。
身后人的呼吸拂过耳畔,撩起一缕鬓发,说道:“放心,用不着劳动殿下出手,今夜不会让任何一个不速之客踏入驿站半步。”
琴音从半开的窗扇中飘飞出去,又被覆盖在驿站顶上的结界屏障封住。
驿站之外的人听不见琴音,但潜伏在外的蛊虫却能感受到琴音的鸣响,窸窸窣窣地翻土而出,迎向往这里逼近的不速之客。
血腥之气都被阻隔在驿站结界之外,结界之内,琴音悠悠。
慕昭然的视线飘到妆台上的铜镜,镜子里映照出两人倚靠的身影,随着阎罗拨动琴弦,琴下垂挂的轸穗也为之颤动,中间那一根空缺的琴轸便显得格外刺眼。
当初在麒麟秘境时,看见他用琴,她便如此觉得了。
慕昭然心不在焉,直到耳边琴音停歇,身后传来问语:“怎么走神了,我弹得有这么不好听?”
慕昭然踌躇半晌,才道:“我有一样东西想给你。”
她嘴上虽这么说,但却一直没动,阎罗双手握住她的腰,将她侧过身来,盯着她摊手讨要,“拿出来吧。”
慕昭然犹豫了下,终是伸手从储物锦囊上点过,一缕流光从锦囊里流出,随着她的指尖划过阎罗掌心。
一条轸穗落进他手里。
轸穗是渐变的颜色,上方打着白色的同心结,下方垂挂的流苏逐渐染上绯红的色泽,像是一朵花丝繁盛的合欢花。
阎罗还没开口,她便抢先一步解释道:“因为……你那根琴轸一直空着。”
阎罗抚摸着这条合欢花一样的轸穗,“是啊,等你很久了。”
慕昭然心头一颤,抬眸看向他,正对上他认真的眼眸。
阎罗握住她的手,将轸穗重新放回她手里,用灵力旋转过琴身,将琴轸一面转到她面前,“你帮我系上。”
慕昭然听话地抬手,将这一条绯红的轸穗挂上了中间那一个琴轸,打了一个牢固的死结。这一条轸穗夹在左右黑色的轸穗之间,分外显眼,十分好看。
她刚垂下手,便突兀地听见剑鸣声响,不是从驿站外传来,而是从更遥远的地方,通过那一个落在行天剑上的标记。
阎罗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行天剑也要,它还缺条剑穗。”
慕昭然听着那若有若无传来的幽怨剑鸣,释然笑道:“好。”
剑鸣声终于消停。
琴音断断续续响彻一夜,天将明时才完全停歇,朝阳跃出山巅,照亮满地血腥。
那些应圣女令而来的南境世家修士望见此番景象,有人心中窃喜,面上却故作担忧,半掩口鼻道:“怎么死了这么多邪修,难不成殿下昨夜被邪修围攻了?殿下不会出事吧?”
“要是来迟,那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宁衰在后方冷笑了一声,裴随之回眸看他一眼,无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话。裴家比不上曾经的宁氏,是依附于另一个世家之下的小家族,族中就裴随之这一个元婴修士,宁衰只算是他哥的一个添头。
各大家族并不愿意接受这个差事,推三阻四之下,勉强在圣女令的时限内凑齐了这么二十来人,踩着最后时刻踏进了圣女所在的驿站。
驿站之外血腥未消,驿站内却全然好似无事发生,只有她身边灵使,看上个个都伤得不轻,看来昨晚的确经过一场恶战。
慕昭然转眸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当头那人身上,紧绷着脸,生气地质问道:“我还好端端的,是不是令诸位失望了?”
此行前来的三名化神,慕昭然认得其中一个,是叫陈铭,是南境墨云城陈氏家主。
从前在南荣之时,他每次来王城圣殿,除了惯例送入圣殿的墨玉石,还会额外给慕昭然带一些自己捏的小陶人,各种好玩的小东西。
慕昭然偷偷捏的那个陶人替身,就是跟他学的。
陈铭当即上前告罪,“殿下息怒,实在是我等不知殿下回来,未能及时做好迎驾准备,收到圣令的第一时间,我等便往这里赶来了。”
慕昭然紧绷的表情缓和下来,便又显出一些少女的娇憨之气,噘着嘴道:“那就好,我还以为是各位家主伯伯,不愿意派人来迎接我呢。”
陈铭忙道:“哪里哪里,陈伯伯不是亲自来迎你了么?”
慕昭然笑了笑,“还是陈伯伯最好。”她顿了顿,忧虑道,“南境何时多了这么多邪修?”
陈铭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自从一年前,那个名唤阎罗的蛊修杀了灵尊后,魔道便士气高涨,以往躲在阴沟里的邪修也都冒了出来,在四境到处作乱,我们南境也深受其害。”
慕昭然点点头,对他表现出极为信任的样子,说道:“那这一路就要有劳陈伯伯相护了。”
陈铭拱手道:“这是臣下应该的。”
他瞧着慕昭然的模样,心下一宽,圣女殿下虽然修为见长,但是心性还和从前一样天真。
天道宫的灵气果然养人,若是他能有一二机会,得天道宫仙师,抑或是法尊指点,必也能突破瓶颈,更进一步。
车驾再次起行,前后都有世家元婴修士护持,圣女车辇被护在当中。
慕昭然坐上车辇,捏着圣女令把玩,对车旁的霜序道:“再遇袭击,你们就以受伤为由守在我车边就是,让那些世家修士去冲锋陷阵。”
陈铭骑着一头蛮牛灵兽走在前方,尚不知前路会有无数的法阵陷阱在等着他。
第163章
无间鬼市那一张悬赏令吸引来不少邪修之徒, 一路上几乎不曾消停过,陈铭带来的世家修士损伤惨重,又受圣令的挟制, 不能弃战而逃。
消息传回容氏,容氏家主心生疑窦, 与叶戎传讯试探:“叶将军,难不成在魔道之中还有你的助力?”
叶戎假作不解:“容家主何出此言?”
容辞冷声道:“南荣圣女不足为惧, 若只是为了对付她,便引邪魔入境,未免得不偿失。”
叶戎道:“本将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哪有那等通天手段去结交邪魔?我身边可用修士, 皆是容家主所派, 难道家主对我还不放心?”
两人虚与委蛇几句,便各自收了传讯。
叶戎捏着手里的传音玉, 冷哼了声, “老东西。”
他心知,那些世家之所以出力助他, 无非是想借他的手推翻慕氏与圣殿。功成之后, 他即便登上王位, 也势必会沦为一个受世家操纵的傀儡。
叶戎野心勃勃, 又岂能甘心受人摆布?
说来,还得感谢他的好女儿, 让他有机会与鲛族搭上线。叶离枝纵然恨极了他这个父亲又如何?妖与人一样, 权势和利益才是最牢固的盟约。
即便杀不了慕昭然, 借魔修之手先挫一挫那些世家修士的锐气,也是好的,总归对他来说不会有任何损失。
天道宫, 云霄殿。
叶离枝失手打碎了茶盏,清脆裂响在殿中炸开。
她眸中含泪地瞪向身前人,声音因愤怒而轻颤,难以置信道:“是你让鲛族去助叶戎?你明知道他是如何对我娘的,又是如何对我的,你明明知道!”
云霄飏目光掠过地上碎瓷,抬手一挥,瓷片腾空合拢,恢复如初,落入他掌中。
“离枝,你还不明白么?不是我要助他,而是法尊要助他,南境皇位注定会易主。”他轻抚她眼角湿痕,话语带着几分畅快之意,“到那时,你便是南荣公主,而慕昭然,只能在你脚下俯首。”
叶离枝摇了摇头,“不可能的。”
云霄飏嗤笑一声,“有何不可能?法尊供奉天书,承接天谕,法尊助谁,天命便在谁身上。你看,就连我师兄,不是也不敢为了她当真做出什么有违天道宫、有违法尊之事么?”
师兄啊师兄,即便他和慕昭然再如何郎情妾意,到最后,不还是选择了龟缩在覆雪殿中,作壁上观么?
行天剑,奉天剑。
从踏入天道宫那一日起,他们便注定成为天道宫的一把利剑而已。
叶离枝静默片刻,失笑道:“常言说,男子薄情,原来就连行天君也不例外。”
云霄飏眯了眯眼睛 ,掐住她的下颌逼迫她看向自己,不悦道:“你为何觉得游辜雪就该是例外?我师兄向来冷情,情爱不过是他修行之路上的点缀,随时都可以抽身而退。”
“离枝,我和他不一样,我答应过会保护好你,便不会舍下你不管。”
叶离枝垂下眼,无心再与他争辩。
五日后,圣女车驾到达南荣王城,慕昭然一眼便望见瓮城之中的两具高大的偃甲人,其全身皆有金石所铸,双目精光烁亮,盘膝坐于地上,便与瓮城的城墙齐高。
车队从瓮城穿行而过时,能感觉到两具偃甲人强烈的压迫感,完全不逊色于一名元婴修士。
“看来我投入玄机阁的灵石没有白费。”慕昭然满意道。
阎罗视线扫过偃甲人身上遍布的法阵和机栝,赞道:“倒是比前世还做得更好了。”
世家修士不知圣殿里还有多少具这般修为可比元婴的偃甲,亦有所忌惮,才未敢将手继续伸入王城之中。
这一路跟随陈铭而来的二十名元婴修士只剩不到一半,化神修士一死一伤,陈铭亦中了邪修的诅咒术,眉心发黑,元神不稳。
大长老以疗伤之名,将护送圣女的世家修士全都扣在了圣殿中。
慕昭然许久未见大长老,乍一眼对上那张苍老的面容,险些没认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抚过尧姑花白的鬓角,鼻尖一酸,声音涩哑:“这是……怎么回事?”
尧姑安抚地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温声道:“无妨,年纪大了,长些白发,也是应当。”
她说着,目光上下细细打量过慕昭然,发现她一身灵力充盈,修为远超她所预期,就连身量也长高了些,眼底浮出欣慰笑意,随即生出几分心疼。
“这么快就进阶化神,殿下这几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能在如此短的时日内精进修为,达到化神,必定经历许多艰险。
慕昭然却摇摇头,拍了拍胸脯,大言不惭道:“我可是南荣圣女,或许不得老天眷顾,但必定受这方大地厚爱,运气好得很,一进天道宫就遇见位好师父,又得遇许多机缘,根本没受什么苦。”
她一路走来,实在听到太多天命之说,反握住尧姑的手,用力捏了捏,“大长老放心吧,天命究竟在谁身上,还不一定呢。”
尧姑莞尔,点头应下,又转眸去看她身边唯一陌生的男子,问道:“这位是?”
她其实早在圣殿外迎驾之时,便注意到他了,只见此人身姿挺拔,眉目如画,气度很是不凡,与霜序一左一右随在慕昭然身侧,看上去殿下对他竟比身边灵使还要亲近三分。
慕昭然转头看向阎罗,后者对她挑了挑眉,气定神闲地等着看她要如何介绍他。
此刻周围并无闲杂外人,身边尽是信赖之人,慕昭然话到嘴边,唇角一翘,“朋友”两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坦然道:“未来道侣。”
现场一时静默,霜序等人俱都瞪大眼睛望过来,心下震惊,这才几日,朋友怎么就升级成未来道侣了?难道这就是患难见真情?
那行天君呢?
“道侣?”尧姑也没想到会得来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答案,目光重新落回阎罗身上,这一回恨不能将他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仔细审查一番。
阎罗站在那里,被数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同样猝不及防地难以回神。
他眼底平静的神色倏然碎裂开,像被狂风席卷的湖面,翻涌出巨浪,衣衫下的肌理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宛如一根突然被人绷紧的弦,显出几分不知所措。
可惜,他脸上的面具到底只是伪作,就算再如何真实,也缺少了许多细微表情。
慕昭然瞧见他的反应,忽然有些遗憾,要是师兄本尊在这里就好了,她好想知道他现在,最真实的神情是什么样子。
殊不知,覆雪殿中的人因为她这一句话,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游辜雪闭上眼,抬手按在心口,与分身相通的五感,让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慕昭然往他身旁靠来的体温,馨香飘入鼻息。
耳边传来她的神识传音,轻声唤道:“师兄,快回神了。”
阎罗蓦地回神,郑重地朝尧姑拱手行礼,“拜见大长老,在下游唔……”
慕昭然一把伸手捂住他的嘴,眨了眨眼,用眼神提醒他——游辜雪现在还被法尊的禁令关在天道宫中。
但是,阎罗的名声也不太好,不能摆上明面。
慕昭然干脆按下他的手,“算了,这些虚礼都不重要,尧姑还是先带我去看看圣殿的承天鉴如今是什么情况。”
眼下承天鉴才是正事。
尧姑收回目光,领着她往供奉承天鉴的圣殿中走,“承天鉴神力不稳,一旦崩毁,叶戎和容辞二人必会立即起兵造反,为维持承天鉴的稳当,多拖延一些时日,我等只能以自身为祭,夜以继日地往里注入灵力。”
这也是为何,大长老会衰弱得如此快。
慕昭然踏入殿中时,才看到圣殿另外二位长老,她们一左一右坐于神台之侧,双目紧闭,身下法阵转动,灵力不断从丹田被抽离而出,注入承天鉴中。
慕昭然一眼看透她们的修为,袖中手指蓦地收紧,颤声道:“再抽下去,两位长老的金丹,就快碎了。”
圣殿三位化神长老,只剩尧姑还勉强维持着化神境,用以稳定圣殿地位,另外二位长老已很久未在外露面,她们的全数修为,都用来奉养承天鉴,已经从化神跌下了金丹期。
眼下就连金丹都已然黯淡无光。
尧姑轻叹口气,“我等也想给殿下多一些时间,只要请回新的承天鉴,容辞等人想必不敢再轻举妄动,即便叶戎狼子野心,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天道宫明面上说着从不主动干涉四境内部纷争,可它的权威深入整片大陆,只是一枚鉴令就能左右局势。
慕昭然仰头望向神台之上矗立的鉴令,承天鉴外形似碑,下方的碑座按照四象方位所铸,乃是一只卷尾拢翅的朱雀,碑面上所刻录的文字,记载着南荣成国之因。
承天鉴神力不稳,碑面上已经隐约显出蛛网似的裂纹。
慕昭然来回看了看法阵中的两位长老,转身对尧姑道:“承天鉴或许并非只是象征天命所在那么简单,我此次回来,是想仔细探查一下南荣地底的灵脉。”
若如东海一般,南境的灵脉之中也有那样一座紧扼命脉的法阵,承天鉴就是法阵的阵眼。
尧姑很快取来了南境灵脉图,南境地域宽广,相较起来,算得膏腴富饶之地,地底有三条主灵脉七条分枝灵脉,宛如一株繁茂的大树深埋于地底。
南荣王宫便坐落在这株灵脉树的树干上。
慕昭然收好灵脉,“好,我这就进宫去,也看看父王和母后。”
尧姑神色微变,斟酌着说道:“殿下,国君如今的身体不太好,朝政事务皆由太子代理,太子殿下责怪圣殿未能妥善供奉承天鉴,才招致灾祸频发,为防再起祸端,太子下令,命我等修士留守圣殿,昼夜为国君祈福,暂不得踏足王宫半步。”
第164章
王宫之上隐约可见一条金龙盘旋, 龙影若隐若现,鳞光闪烁,将云霓都氤氲开一片金灿灿的辉光。
此为王宫的护卫法阵, 法阵的阵兽是一条五爪金龙,乃是真龙之气所具化, 象征着国君的另一重化身,实力可比化神修士。
法阵密钥掌控在国君手中, 未开阵时,阵兽栖息于玉玺上的龙纹雕刻当中,一旦开阵,金龙腾空, 不论是凡人还是修士, 非召而硬闯之人,皆会被金龙就地格杀。
慕昭然年幼时, 一次过生辰, 非要坐到那龙角上去,父王拗不过她, 半夜里偷偷摸摸地召出金龙来让她骑着龙角在王宫上空转了一圈。
谁知此事还是被大臣们发现了, 一时间, 众臣纷纷上书, 批判的奏折几乎堆满了父王的案头,斥责慕昭然不敬君, 不敬父, 实在大逆不道, 要父王下旨狠狠惩戒她。
父王指着那些上奏的大臣破口大骂,“本王都能趴在地上让公主骑大马,金龙阵兽既是本王真龙之气所化, 被骑一下又有何妨?”
“你个老东西,你在家里被你孙儿骑在头上撒尿时,不还笑呵呵地夸他尿得热么?”
“还有你,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那小儿子暗地里都做了什么好事。”
“难道就许你们抱子弄孙,欢喜一堂,就见不得本王逗逗公主?要惩戒公主也行,那诸位大臣也该以身作则,好好清算清算自家子弟的德行。”
大臣们被他指着鼻子骂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有大臣不死心地搬出祖宗礼制来,说这是对阵兽的亵渎。
“什么亵渎不亵渎的,被骑的时候,那金龙可高兴着呢!你不信?不信的话本王就召出金龙来,让公主再骑一遍给你们看看。”
他这一句话把大臣们堵得哑口无言,为了阻止国君当真召出金龙阵兽来让公主再骑一遍这种荒唐事,只好就此作罢。
不过父王有一句话确实没说错,她当初骑金龙的时候,她高兴,金龙也高兴。
禁卫军统领遥遥望见那一驾疾驰而来的车辇,暗叹了口气,他不好当真得罪公主,但又因职责所在,只能装模作样地出面拦下车驾,被公主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不得不叫人打开宫门放行。
他看着绝尘而去的车驾,仰头望一眼王宫上空徘徊的的金龙虚影,只盼望那阵兽能发挥点威势。
结果没想到,那金龙竟比他的骨头还软,二话没说就摇着尾巴把人放进了宫禁结界之内。
统领看见这一幕,扼腕道:“坏了,早知道就不该拦了,白白挨一顿骂。”
慕昭然回宫得急,亦有正事要做,没摆什么排场,身边只带了榴月和阎罗,赶到父王疗养的宫殿时,慕隐逸也正好带了几名重臣赶过来。
慕隐逸一见到她,双眼登时一亮,快步迎上来,欣喜道:“阿姐,听说你先回了圣殿,我原想亲自去圣殿迎接你的……”
话音未落,他身旁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头挥袖挡住慕隐逸的脚步,提醒道:“殿下,您现在是监国太子,就算要迎,也应当是圣女前来迎你。”
慕隐逸停下脚步,转着头左右为难地看了看他们。
父王一病不起后,他接手朝政,外有叶戎野心勃勃,内又有群臣环绕,其实并无多少自由。
慕隐逸身边那位大学士见太子停步,脸上露出几分满意之色,转头面向慕昭然,先行一礼,尔后开始挑刺,“殿下如今身为圣殿之主,一言一行都备受瞩目,怎么还和从前一般鲁莽无礼,你如此违抗圣命强行闯入宫中,又至太子于何地?”
慕昭然认得这位老顽固大学士,当初在南荣时,他便三天两头挑她的毛病,前世慕昭然被逐出天道宫,千辛万苦逃回南荣来。
那时候时局动乱,这位大学士为挽留民心,要求父王褫夺她的封号,以妖女之名绞杀于宫门之上,向天道宫投诚,父王自是不肯。
最后,叶戎攻入王宫,逼杀父王和母后,这位大学士仍在一声一声地痛斥,说是她害了国君,害了南荣,转头便命人捆了她,带着一众幸存的大臣,投效了新主。
慕昭然视线从他身上滑过,傲慢道:“就连父王的金龙阵兽都放我进来了,何来的违逆圣命?啊,你是说太子之命么?他都还没登上王位呢,还做不了我的主。”
那大学士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太子身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是你……”
慕隐逸窝窝囊囊地站在大学士之后,望着她欲言又止。
三年时间未见,他身量挺拔了不少,不过到底还是个少年之君,远没有前世经历丧国之痛又忍辱负重十年的城府,看上去全然被朝臣控制,都不敢反驳。
慕昭然不耐烦听大学士废话,召出熔鞭,一鞭抽在地上。
地面霎时被烧出一道刺眼的焦痕,火星从地面炸开,吓得一群人连连后退,大叫着保护太子殿下云云。
头顶的金龙影伏下身来,对着慕昭然警告地喷来一个响鼻。
慕昭然有恃无恐,扬了扬手中熔鞭,“我要进去探望父王母后,诸位若是敢挡道,最好掂量掂量,你的身子骨能不能受得住我这一鞭子。”
慕隐逸终于鼓起勇气推开群臣,上前两步来,“阿姐,我带你进去。”
慕昭然瞥他一眼,大步往里迈进,“不用,这是我自己的家,我还认得路。”
慕隐逸不知从前明明很疼爱他的阿姐,现今为何会对他如此疾言厉色,他犹豫片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慕昭然听到脚步声,回头威胁道:“滚,别跟着我,小心我抽你。”
慕隐逸顿时被吓得僵立在当场,不知所措。
大学士那一干重臣听闻此言,险些气个仰倒,迭声哀叹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
慕昭然一鞭子甩在旁边的树上,火势从鞭梢席卷住整棵槐树,顷刻间便将一棵大树化作飞灰。
黑烟扑向那群大臣,吓得他们四散躲逃,总算消停。
慕隐逸就站在黑灰之外,抬手接住一片烧化成灰的槐叶,被叶上余热烧得手心一痛,立时起了一片水泡。
他艳羡地望着阿姐潇洒威风的背影,又仰头看了一眼上方徘徊观望的金龙阵兽。
金龙对她还是这般纵容。
他想了想,又自嘲地笑了声,这哪里是金龙纵容她,而是父王纵容她。
从小到大,父王都更偏爱她。
与修士的大神通比起来,人间帝王又算得了什么,太子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分明一母同胞,阿姐就能去天道宫修行,学习通天彻地的本事,享受成百上千的寿命,潇洒天地间。
而他却要被困在这宫闱之中,被一群大臣摆弄,成天这不许,那不让,只能对着成堆的案牍,处理那些望也望不见尽头的事务。
好不公平。
慕隐逸看着自己阿姐的背影隐没在廊庑背后,猛然想到什么,神色一变,没听旁边大臣七嘴八舌的念叨,转身大步往回赶去。
那边厢,慕昭然穿过一重宫阙,踏入内殿之中,方一踏入殿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殿内侍从不多,俱都轻言细语,小心地引她入内。
慕昭然一样看见守在榻前侍疾的母后,她样子憔悴了很多,见到慕昭然先是惊讶了一下,继而快步迎上来,“昭昭,你不是在天道宫么?怎么回来了?”
王后一直守在殿中,对外界之事充耳不闻,就连她回来都不曾知晓。
慕昭然握住母后的手,“我才回来,听说父王身体不适,便赶过来看看,父王是生了什么病?”
母后叹一口气,牵着她往里走到床边,“陛下在一年前时,染了风寒,生了一场大病,从那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不论太医院如何补养,都养不回来,三个月前,陛下忽然昏迷,直到现在都未能醒来。”
慕昭然俯在床前轻轻唤了几声父王,床上之人紧闭着眼,面色青白,没有半点回应,只有闻见微弱的呼吸起伏。
不用灵力探看,慕昭然都能看出父王的生机已然微弱。
她唤来榴月,让她为父王把脉,母后摇了摇头,“没用的,天道宫的皇甫先生在外游医时,大长老也曾想尽办法请来看过陛下,他也只道陛下生机将断,药石罔效,就连他也束手无策。”
果然,榴月收回手,对慕昭然摇了摇头,“殿下,恕属下无能,实在查不出陛下的病因,只是陛下体内的生机的确正在不断枯竭。”
慕昭然伸手握住父王脉门,试着往他体内渡入生衍之气,父王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红润了一些。
可没等她高兴,那渡入的生衍之气又很快消耗殆尽,仿佛被一个无形的漩涡吞噬。
慕昭然察觉出了不对劲,眉心紧蹙,前世父王并没有生过这一场病,一年前,不正是她掠夺走云霄飏的剑火而化神之时么?
难道是天书发现了她夺取气运之事,所以将惩罚施加在了她亲近之人身上?
慕昭然眼眶发红,脑子里一时乱成一团,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紧攥的手忽然被人牵住,挤进指缝里,安抚地揉了揉她刺痛的掌心。
阎罗轻声道:“你带王后去外殿坐着聊聊天,待让我去看看陛下的情况。”
慕昭然回过神来,眸中燃起希望,点了点头,前去挽着母后往外走。
王后没有错过他们之间的小举动,转眸多看了那陌生的男修两眼,跟着慕昭然走出外殿来,坐到窗前软榻上。
“那位公子也是一名医修么?”
慕昭然想了想,医蛊不分家,“算是吧。”
王后虽然担忧丈夫,却也关心自己的女儿终身大事,问道:“你跟他……”
慕昭然大方承认道:“就是母亲看到的那样,是我给你们带回来的驸马。”
王后睁大眼睛,怔愣良久,拭了拭眼角泪痕,欣然笑道:“瞧着也是一表人材,同你很般配,如果你父王还能醒来看见就好了。”
慕昭然道:“父王会醒来的。”
待人离开,阎罗走上前,掌心翻转,一只豆大的绿色小虫从手里飞出,落到荣王手腕上,顺着他手上脉门钻进了皮肤底下,一寸寸查看他的身体情况。
约莫一炷香后,阎罗从内殿而出,看向慕昭然,面色凝重道:“是死咒术,这个咒术会不断吞噬人的生机,直到生机耗尽而亡。”
那咒术痕迹潜藏极深,要不是阎罗体内有那只蛊虫,对生死之气极为敏锐,也发现不了荣王体内的死咒。
慕昭然蓦地站起身来,惊怒道:“什么人竟然敢对我父王下手?”
阎罗道:“死咒术同秽符异曲同工,下咒者必是对中咒之人深恶痛绝,每日以咒术相诅,才能不断吞噬陛下生机。”
王后惊恐道:“会不会是叶戎?亏得陛下从前对他如此器重,将他从一介山野莽夫提拔为现在的大荣主将,他就是这样回报陛下的知遇之恩!”
可是,死咒术,每次施展都需要中咒者的发肤之物,必得是身边亲近之人才好施术的。
慕昭然听着母后哭骂,重新回到榻前,伸手轻轻撩开父王鬓边枯槁的发丝,眼底一片阴霾,轻声道:“师兄,你能通过父王身上的死气,找到他么?”
阎罗打出一道法印,法印悬在荣王面上,抽出他体内一缕死气,死气缠绕法印,摇身一变,化作一只振翅的黑羽乌鸦。
嘎嘎——
乌鸦发出两声尖鸣,在殿内盘旋一圈,朝向殿外飞去。
慕昭然让榴月留在殿内陪同母后,她和阎罗一起追着乌鸦而去。
外面天色已暗,宫殿之中挂上了琉璃灯,乌鸦穿行在一重重的宫殿之间,时不时发出一声凄厉鸣叫,听得人都不由绕道避让。
慕昭然望着乌鸦飞进了东宫,停留在一处屋檐顶上,她心中猜测落实,已是暴怒至极,一条长鞭抽开所有挡路之人,闯进了太子寝殿。
慕隐逸听到外面响动,急急地扑灭了铜盆里的余火,将它一脚踢进了床下,纸灰从盆边飘飞。
还好,已经烧尽了。
下一瞬,殿门被暴力冲开,慕昭然气势汹汹地踏进屋来。
慕隐逸迎来外间,“阿姐,你怎么来了?”
慕昭然一把推开他,飞快扫视过所有地方,伸手从软榻几案上捻起一抹纸张焚烧后飘飞的余灰,冷声问道:“你方才在做什么?”
慕隐逸看向她指尖上的那一缕灰烬,顿了顿,冷静答道:“只是烧了一些我写错的字帖。”
第165章
慕昭然放出神识, 将殿中细枝末节处皆收入感官,她指尖微抬,长鞭如灵蛇翻卷, 猛地往床榻下一抽,将那一个尚且散发着余热的铜盆从床下卷出。
咚——
铜盆重重砸在地上, 盆中残灰四散飞扬,霎时弥漫在殿内。
慕隐逸看了一眼铜盆, 心下稍安,他烧得及时,里面连一片完整的纸屑都找不出来。灰飞烟灭,覆水难收, 就算是阿姐, 想来也无计可施。
“只是几张写错的字帖,”慕昭然质问道, “需要你这般偷偷摸摸地焚毁?”
慕隐逸自觉已经及时消除了证据, 丝毫不见心慌,镇定道:“阿姐也知道, 父王从小便对我格外严格, 我稍有错处, 便会被罚。阿姐如今修为有成, 定能想到办法唤醒父王,我也是担心这些错帖让父王瞧见, 又惹他生气, 才想着赶紧处理掉, 不欲被人看到。”
他这话说得倒是有理有据,从容不迫。
直到亲眼见着慕昭然身边的男人并指结印,凌空画出一个诡异的符箓, 那符箓悬在半空,化作漩涡,将满殿飘散的纸灰尽数吸纳。
被焚毁的纸灰在符箓的作用下,溢出细微火星,随即“噗”地一声复燃。
火苗迅速攀升,越烧越旺,映照在殿中三人神色各异的瞳孔中。
慕隐逸望见那火舌中渐显的宣纸一角,心中一慌,终于意识到那诡异的符箓竟能逆转时间,使灰烬复原。
“不行!快停下来,这真的只是我从前写的一堆字帖,阿姐,你相信我!”
他语无伦次地喊着,惊怒交加,眼眶立时便红了,张开手臂朝半空火焰猛地扑了过去,试图用身体将那团沸腾的烈火扑灭。
在他伸手入火中,试图撕开那一道悬空符箓的刹那,符箓当中的火焰一滞,旋即嘭地炸开。
乌黑的灰烬尽数消隐,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花花的宣纸。
宣纸如雪花纷飞,从空中簌簌洒落,铺满一室。
“不要——”慕隐逸嘶声大喊,疯了似的伸手去抓飘散的宣纸,扑跪到地上,将满地纸张往怀里揽,想要挡住慕昭然的视线。
但这一室纸张实在太多了,多得他根本抓不过来,他都不知道,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写了这么多张。
慕昭然甚至不必弯腰,只抬起手,就接住了一张飘飞到眼前的宣纸。
那宣纸上,用暗红色的的墨迹,写着一个大大的“死”字,墨痕当中逸散着一丝一缕肉眼可见的怨恨死气,刺得人心头发颤,触目惊心。
“死”字浓重的墨迹之下,压着一行行排列规整的小字,慕昭然从“死”字的间隙里辨认出了那些小字。
这的确是一张字帖,且有些年头了,纸张都略微泛黄,右上角是父王提笔亲自写的字,笔锋犀利,最为规整。
在那字之下,是他当年握着他们的手,一笔一划教他们如果落笔,如何发力,而落下的笔迹。
再往后一些的字迹,就难看许多,那便是他们当年独立所写。
慕昭然和慕隐逸那一手漂亮的字体,全都是父王这样教着写的。
这张宣纸的右下角还有一个花状的墨团,是慕隐逸当年写错了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慕昭然为了哄他,往墨里注入了一点灵力,点在错字上,将那一个错字变成了一朵绽放开的墨色小花。
如今,这张字帖上所承载的过往回忆,都被那一个大大的“死”字给全部抹杀,化作了满溢怨恨的咒符。
慕昭然攥紧宣纸一角,转眸扫过殿内,满地字帖,数不胜数,每一张上都写有一个怨气四溢的“死”字,那字迹的墨痕透着血腥的暗红,是以血磨成的墨。
慕昭然气到极致,反而笑出声来,“用父王手把手教你所写的字帖,用你与他同源的血脉作引,来咒他死,慕隐逸,为什么?父王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让你恨到如此地步?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登上王位吗?”
慕隐逸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动作僵住,终于停下了抓纸的手。
他坐在地上,低头看了眼怀里揉成一团的字帖,缓慢地摇了摇头,“恨?我不恨父王,我不恨他,我也不想要什么王位,我就是……觉得不公平罢了。”
他眼圈泛红,神情恍惚,语气逐渐激烈:“对,我就是觉得不公平!我和阿姐,同样是父王的孩子,可凭什么就只有阿姐能被圣殿长老开灵窍,能够走上修仙之途?凭什么只有你能学习那些玄妙术法?只有你轻轻一勾手指,就能将远处的东西取来,只有你能让一团墨开出花,也只有你能让泥人活过来为你所用。”
“阿姐,你身边有那些能带你上天入地的灵使,你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你的世界那样辽阔,那样精彩,自由自在。”
“而我呢?”他嗤笑一声,笑意里透出这么多年积压在心中的怨,“我每日里只能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里,听太傅讲那些枯燥乏味的四书五经,绞尽脑汁地写会被父王批得一无是处的文章,随父王听大臣们汇报虞江水患,南原旱情,税赋征收,科举选拔,诸如此类,属于凡人的庸庸碌碌,鸡毛蒜皮之事。”
“阿姐,在修士眼中,凡人不过就是朝生暮死的蝼蚁,凡人之君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群蝼蚁之主罢了,凭什么你能前往天道宫,超脱红尘,而我却要被困在这蝼蚁窝里,为一群蝼蚁的生生死死殚精竭虑?”
当慕昭然坐在金龙头上,翱翔云端之时,他却还在捧着书为未完成的课业焦头烂额,那个时候,他听到夜空之上传来的嬉笑声,不知道有多羡慕。
在天道规则之下,凡人之君,是无法修行的,从他受封太子之时,便注定了,他这一辈子也会像父王一样,葬送在庸碌俗务之中。
“我才不想要这个王位,不想做这个国君。”慕隐逸道,“可我被推上了这个位置,父王,母后,身边的一群大臣,每一个人都要求我做一个为国为民的明君,从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愿。”
他转头看向慕昭然,眸中燃起一点向往的心火,近乎魔怔地说道:“如果父王死了,王位被别人所夺,我不再是南荣的太子,那我是不是就能像阿姐一样,抛开一切负累,走上修行之路了?”
慕昭然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些话,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竟然是这样想的。
她心中记挂着父王的安危,不欲与慕隐逸多做争辩,熔鞭一甩,鞭梢如蛇般缠上他的身躯,她拎起那一叠厚厚的“死”字咒符,直接撕裂虚空,带他重返父王修静养的寝殿。
慕隐逸被熔鞭上炽烈的火气烫得泪流满面,身形一晃,被重重一掌推倒在大殿中,抬头就看到母后那张茫然的面孔。
“昭昭,逸儿……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去找下咒之人了吗?”王后的声音颤抖,目光移向慕昭然手中的字帖,看到了那个血腥刺目的“死”字,脸色一白。
慕隐逸垂头坐在地上,一声不吭,也不敢喊痛,从他落笔写下第一个字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终有一日会东窗事发,也知道……会有让母亲心碎的这一天。
王后惶然的目光来回看过自己的一双儿女,眼中涌出痛苦的泪水,难以置信地捂住嘴,身子一软,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地倒了下去。
慕昭然连忙上前,将母亲搀住,急道:“榴月,快,护心丹!”
她接过丹药喂入母亲唇中,待她呼吸平缓,才将人轻轻放平在软塌上,轻轻拭去她眼角泪痕,低声道:“母后,对不起。”
她本可以不带慕隐逸过来,不让母后知晓慕隐逸的所作所为,这样她便不会伤心。
可慕隐逸对父王下手,他所做之事,早已超过了可以粉饰太平的界限,她绝不能原谅他,母后早晚还是会知道的。
慕昭然安顿好了母亲,同阎罗一起回到父王身边,他们找到了死咒术的源头,从那厚厚的一叠咒符中,寻回了一些父王被吞噬的生机。
荣王生机恢复了一些,脉搏也强健了几分,只是依然没有苏醒过来。
他体内的死咒术依然没解。
阎罗仔细检查荣王体内的死咒术,蹙眉道:“主咒的死字还没找到。”
慕昭然一时怒火上头,走出来狠狠扇了慕隐逸一巴掌,问道:“还有的死字呢?”
慕隐逸被打得歪过头去,嘴角渗出血痕,木然道:“我不知道,我所写的,都在这里了。”
慕昭然抓着他扯到父王的床榻前,逼迫他看向躺在床上生死未知之人,逼问道:“是谁教你的这个?是谁教你用这么恶毒的咒术对付自己的父亲?”
慕隐逸浑身一颤,剧烈地挣扎起来,不想去面对床上的人,“没有人教我,我、我就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给了我一张纸,问我想不想改变现状……”
他说着,曾经的梦境便越发清晰起来,流着泪道:“那时候,我其实已经认命了,已经决心像父王一样,好好地管理这个国家,就当一个平庸的凡人之君就好。”
“可梦里的那个人,他又让我见识到了作为修士呼风唤雨的强大力量,让我又生出妄想来。”
慕隐逸不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了,但他还清晰地记得,在梦里,他只需要抬抬手便可移山填海,翻云覆雨,这种可以掌控一切的力量,令他着迷。
慕隐逸心中的妄念又开始膨胀,膨胀到超越了父子亲情,完全被人牵着鼻子走,“他就像父王当年一样,握着我的手,教我写下了第一个‘死’字。”
从那之后,他便入了魔障,直到今日才如梦方醒。
慕昭然怒火中烧,扬起熔鞭朝他狠狠抽去。
慕隐逸不逃不躲,被一鞭子抽飞出去,撞翻了屏风。
他躺在地上吐着血,自暴自弃道:“阿姐,我知道我有错,你打死我吧,反正凡人之命本就卑贱如蝼蚁,凡人之君也是如此。”
慕昭然扬起的长鞭顿住,紧握半晌,垂下了手。
“好,你想要我的人生是吧,我成全你。”慕昭然召出镇石,抬手点往眉心,抽出心海记忆送入镇石之内,镇石的碑面上掉下簌簌石灰,显露出一行行字迹,是她的过往经历。
镇石上的麒麟兽头双眼亮起金光,朝着慕隐逸张开大口,一口将他吞了进去。
麒麟大口闭合之前,慕隐逸听到慕昭然最后一句冷然的话音。
“如果你能从麒麟场域中出来,那你便可得到我的全数修为,成为你梦寐以求的修士,但如果你在场域中死了,那你就真的死了。”
话音落尽,慕隐逸的意识陡然陷入一片黑暗,再睁眼时,他是被一阵经脉撕裂的剧痛所惊醒的。
一睁眼便看见圣殿大长老那副对于他来说不甚熟悉的面容,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幼年之时,身形缩小了很多,正盘膝坐在圣殿的一座法阵当中。
尧姑并指点在他头上,澎湃的灵力不断灌入他的肉身当中,仿佛要将他从内部一寸寸撕裂开。
慕隐逸忍不住痛哼出声,“疼,大长老,好疼。”
尧姑语气温和,但手下的动作却没有半分停顿,安抚他道:“殿下要步入修途,便需要冲开灵窍,打通淤堵的经脉,这个过程是有些疼,等灵窍打通,引气入体之后就不会疼了,殿下且忍一忍吧。”
开灵窍,大长老竟然在为他冲开灵窍!
慕隐逸心脏狂跳,拼命咬牙忍耐,额上疼出了细密的汗珠。
阿姐从没有跟他说过,原来开通灵窍,会这么疼。
镇石之外,阎罗紧皱着眉,不赞同道:“你何必要将自己牵扯入内,与他做这样一个赌。”
他不喜欢慕昭然这种让自己涉入险境的做法。
慕昭然转头看向阎罗,伸手牵住他的手,面色苍白地笑了笑,“放心吧,他出不来了。”
慕隐逸,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总能说出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前世背叛了她,今生又背叛了父王,她绝不会轻饶他的。
她要让他也尝尝被至亲背叛,不得好死的滋味。
第166章
慕隐逸口中那个在梦境里引诱他, 让他对自己亲生父亲种下死咒术的人,极有可能正是法尊。那父王体内死咒术的主咒“死”字,多半就藏在天书之上。
天书在钧天殿中, 法尊日夜守护在旁,他们一时之间根本无法触及。
慕昭然只能竭尽全力催动体内灵力, 将源源不断的生衍之气渡入父王体内,以延缓死咒术的侵蚀, 确保父王的生机不会在短期内被彻底吞噬。
直到丹田灵海空空如也,她才不得不停手,睁开眼睛时已脸色惨白,失力地靠到阎罗身上。
阎罗单手将她揽入怀中, 另一手探向荣王脉门, 确认荣王当下生机平稳,才收回手。
他低眸打量她苍白的面容, 抬手为她拭去额角的虚汗, 沉声道:“法尊若只想要陛下的命,他有千百种的方式, 可以一击得手, 根本不必用这般缓慢曲折的手段, 就像是刻意在等你回到南荣。”
以法尊之能, 若仅是要取荣王之命,搅乱南境局势, 他随时都能出手, 实在不必拖延至今。
他执掌行天剑上百年, 一直听命于三尊行事,对法尊的行事风格深知一二,沉吟片刻, 说道:“比起想要陛下的命,我想他应该更想通过这个方式拿捏住你的软肋。”
慕昭然一边调息恢复灵力,一边顺着他的话往下思索,冷笑道:“我现在不过就是一个化神修士罢了,法尊若想拿捏我,岂不轻而易举,还需要如此拐弯抹角?”
话音一顿,她神色微敛,心中浮出答案。
除非,他已经发现了,天书失去的力量在她这里,所以有所忌惮。
调息稍定后,慕昭然从他怀里直起身,很快振作起来,说道:“我得尽快探明南境地底的灵脉情况,回天道宫去。”
南荣王宫建于灵脉主干之上,宫阙的布局亦依风水和灵眼而设,其中最大的一处灵眼,正是百官朝议的太极殿。
夜色深浓,宫墙巍峨,太极殿外广场空阔,只见执勤侍卫巡行其间,大殿金黄色的琉璃瓦,在远处的宫灯照耀下,泛出些辉辉之光。
阵兽金龙蜿蜒伏在屋脊,半眯着龙目,仿佛沉睡。感应到有人前来,它倏地睁开眼睛,从屋顶上滑下来,双目灼灼宛如明珠,直照向二人。
慕昭然上前,朝它伸出手,柔声道:“是我。”
金龙垂下巨首,游动至她身前,亲昵地用额角蹭了蹭她的掌心。
慕昭然被金龙允许入殿,但阎罗却没有这般待遇,金龙猛然喷出的一口鼻息,化作罡风直扑向他,将他衣袂撕扯得猎猎狂舞,往后连退三步,险些从丹陛跌落下去。
慕昭然急忙抓住龙角,双手用力将那硕大的龙头拽得偏离,呵斥道:“他是随我而来,你不准伤他。”
金龙呼哧一声,不情不愿地打出一个响鼻,双目依然紧锁住阎罗不放,不肯容许他再迈进半步。
阎罗道:“阵兽把守王宫,坐镇太极殿,不许外人闯入,本是理所应当,昭昭,我就在殿外等你。”
慕昭然点点头,只得无奈松开龙角,独自一人推开沉重的殿门,踏入大殿。
她幼时曾被父王抱在怀里,带上殿来开过朝会,依稀记得,那时候百官云集,争锋辩驳,政见不合的两方,甚至可能当庭打起来,她看得好不热闹,高兴时还会给他们呐喊助威。
夜里无人的太极殿,空旷又冷寂。
人间君王的龙气与地脉灵气在殿中交融,殿宇间灵蕴流转,浑然不逊于天道宫的洞天福地。
慕昭然仰望上方宝座,走入大殿正中,从储物锦囊里取出南境的灵脉图展开,悬于半空,对照方位,仔细记入心中,随后抬手唤出石相。
石相从她手心一跃而下,便如游鱼入海,沉入地底。
太极殿外,金龙尾缠屋脊,半身悬垂挂屋檐,双目依然一瞬不离地紧盯阎罗。
阎罗:“……”
他被那一双灯笼大的龙眼珠子晃得眯眼,转身往左,金龙便转头往左,他又转身往右,金龙便转头往右,龙眼几乎要贴到他面上来,将他从里到外都看个明白。
充满了无形的压迫感。
阎罗从金龙的眼神中,清楚看出那份直逼人心的审视之意。阵兽乃帝王真龙之气所化,与南境灵脉休戚相关,镇守南境气运,或许能与荣王心神相连。
思及此处,他不由屏住呼吸,肌肉绷紧,不觉紧张起来。
阎罗默不作声地整了整衣冠,朝金龙叉手行了一礼,神情郑重道:“在下无意冒犯,只是殿中之人,是我心上之人,我只想日夜守护,不离左右。”
金龙静默片刻,忽然又朝他喷出一口鼻息,龙气凛然,比方才更甚三分。
阎罗硬顶着扑面而来的龙息,挺直腰身,他心口蛊虫躁动,在那龙息之中忽地感应到了一缕萦绕的死气。
他后知后觉地领悟了金龙的意图,立即追溯着那缕死气而去。
与此同时,太极殿内,慕昭然闭上眼,神识没入石相,同石相一起遁入地底灵脉深处探查,顺着灵脉的流向游走于南境地底。
果不其然,在三条主脉的大灵眼处,和七条支脉的小灵眼处,皆发现了异常的法阵波动。
这座法阵紧密地嵌合在灵眼之内,每日子时运转一次,不断地抽取着灵脉之中的地源灵力。
这座法阵不知已依附在地底灵脉上多少年,这般日复一日地窃取地源之力,使得南境地底的七条分肢灵脉已几近枯竭,只剩三条主脉还暂未受到影响。
慕昭然恍然明白,为何各地会山枯水竭了。
灵脉乃是地源之力而成,而地源之力又来自于地核,这本是生生不息之力,但那一座法阵依附在四境的灵脉之上,窃取地力,使得回归地核的力量越来越少。
地核衰败,地源之力亦随之衰减,灵脉受损,终于也开始影响世间生态了,最先受到影响的,必然是那些本就灵气稀少的凡间地界。
南荣王宫这样建在灵脉主脉之上风水宝地,目前还未受到损害。
但若是继续下来,主灵脉也早晚枯竭。
慕昭然仔细探看过每一处灵眼之上的法阵,发现了南境地底的这个法阵和东海的不同,南境的主灵脉灵眼之上多了一个遏止法阵运转的禁制,才使得主灵脉未受到侵蚀,仍然灵气充盈。
只要主灵脉未断,南境山水的根基就在,想来这也是南境山枯水竭的现象没有其他几境那般严重的原因。
慕昭然从那禁制之上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亲和之力,神识试探性地靠近禁制,一道意念忽然从禁制而出,没入她的意识之中。
慕昭然眼前浮出一根通体幽蓝的法杖,杖身雕刻着密集的星象图,隐约可见其内有星点之光闪烁,仿佛是将整个夜空浓缩于此一根法杖之内。
正是这根法杖之上的禁制压制着那一座掠夺灵脉的法阵。
“是星杖,前任南荣圣女的法器?”慕昭然没有见过前任圣女,但在圣殿中看到过她的画像,她的手中便持有这样一根法杖,乃是她的本命法器。
南荣圣女皆出自皇家,前任圣女与慕昭然亦有血缘关系,是她曾祖父的姊妹。
前任圣女坐镇圣殿三百余年,已修炼至化神巅峰,却不知为何,后来修为逐年衰弱,在慕昭然出生那年,最终油尽灯枯而陨,临死时将圣女令封入了她这个继任者的体内。
星杖中传出一道微弱的意念,是星杖之主残留的神识,也是她留于人世最后的遗言。
“我当年察觉南境灵脉之上,有法阵暗汲南境地力,多番探查之后,最终确定此法阵的阵眼,竟在承天鉴。”
“奈何天道宫神威之名深入人心,承天鉴为天命所在之象征,被四境奉为至宝,一旦损毁,必会引起战乱纷争,想来这亦是天道宫以“天命”之名,控制四境的手段。”
“承天鉴不可毁,法阵亦无法破,无奈之下,我唯以身化祭,炼此禁制,遏制南境地底主灵脉之上的窃力法阵,以此延缓南境灵脉之衰。”
正是星杖中禁制之力与法阵之力不断厮杀,才导致了作为阵眼的承天鉴力量不稳,出现崩毁之兆。
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慕昭然暂时没敢擅动这地底的法阵和禁制,从灵脉中退离。
石相的煞气从太极殿的地底浮出,飞速收拢,凝结成一只巴掌大的石相跳上慕昭然掌心。慕昭然随即睁开眼睛,抬眸便看到了沐浴着朝阳辉光,抬步踏入殿中的身影。
阎罗走到她身边来,面色凝重道:“我找到了陛下身上死咒术的最后一个‘死’字,在圣殿的承天鉴中。”
承天鉴毁,荣王命绝,南境亦会立即陷入战火之中。
可撤除星杖禁制,修复承天鉴,岂不是在助长法尊继续窃夺地力?
天道宫冠冕堂皇,口口声声诛邪除恶,行正义之事,说着不干预四境的内部纷争,实则暗地里却使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简直无耻至极。
慕昭然握着石相,朝向天道宫的方向,咬牙怒骂道:“江澈元,现在的你,也成为了你当初最痛恨的那种人,你根本配不上‘法尊’二字!”
天道宫,钧天殿。
法尊从容睁眼,眉宇间庄肃神圣,洁白的法身让他看上去,仿佛就是一尊玉雕的神像,不染世上一切污尘。
南荣圣女在剑道传承中得到凌霄剑派的试剑石,是以,他并不意外她会知晓他的真名,甚至探知到他的过往。
他仿佛听到了那来自万里之遥的怒骂,轻笑着摇了摇头,喃喃道:“我最痛恨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当初那个无能为力、只能任人宰割的自己。”
而如今,他缓缓起身,负手而立,仰头望向神台上的天书,周身灵力如潮水般在殿中荡漾开来。
“人为鱼肉,我为刀俎。”
四境舆图从天书中展开,四境灵脉清晰可见,地源之力顺着嵌于灵脉之上的法阵流转,如万千条金色溪流,奔涌汇入中央。
三境地力源源不绝,唯有南境法阵受禁制阻碍,汇往阵心的地力灵流稀薄,只汲取到了支脉之力。
法尊当然不能允许有人敢这般暗中作梗,忤逆自己,他原本有足够耐心让南境改天换日,让慕氏族人明白,他们的身份地位,皇族荣耀,从始至终都源自天道宫当年的恩赐施与。
既能赐予,便能剥夺。
天书力量的流失,让他心生警觉,虽然局势仍在他的掌控之下,但还是让他失去了慢慢翻弄棋盘的耐心。
他在此界的寿限将至,也是时候更进一步了。
法尊时刻关注着南荣的那一枚承天鉴,好整以暇地轻喃道:“南荣圣女,本尊已经把两种选择摆到了你面前,你又会如何抉择呢?”
第167章
一切似乎都在法尊的算计之中。
他俨然就是那棋盘上的执棋者, 举手投足之间就能决定这世间的去向,操纵他人的命运如同拨弄棋子。
慕昭然亦成了他手中一枚棋,看似给了她两个选择, 实则她只有一条路可走。
父王的命和承天鉴绑定在一起,她无法眼睁睁看着父王赴死, 也无法让自己的国家再陷入战火,若南荣被叶戎所夺, 南境易主,纵然保住了灵脉,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法尊想必也早已洞察她的心性,笃定她不会是那种愿意为了天下大义而牺牲小我之人, 才会毫无阻拦地放她回国。
毕竟这天下都是他的棋盘, 不论慕昭然走到哪里,他都能稳坐在钧天殿中, 隔空万里河山, 逼迫她走向他划定的道路。
他可以借助天书算计所有,但绝算不到, 慕昭然已活过一世。
朝阳明媚, 但两旁宫墙高耸, 使得这一条出宫的宫道显得长而幽暗, 一驾华丽的车辇沿着宫道缓缓往外行驶。
车厢四壁上闪烁着淡淡灵光,结成一重屏障, 阻隔出了一个不容外人窥探的私密空间。
慕昭然道:“我知道各地山枯水竭的原因了。”
她将灵力掐成细丝, 把自己从灵脉中探得的法阵图详细勾勒出来, 又取出灵尊青玉,唤出里面的东海法阵图。
灵线相连,脉络纵横, 南境和东海的两幅阵图能完全拼合在一起,从这半幅法阵图,便足以推出全貌。
“法尊在四境布下如此庞大的窃夺地力的大阵,如果流失的地源之力,都被法尊抽走了,那他到底想做什么?”
阎罗仔细盯着法阵图,阵线光芒映照在他眼底,沉吟道:“到了法尊的修为境界,唯一能让他如此大费周章的,大约就只有飞升了。”
法尊寿限将至,从很早之前便开始为自己谋划出路。
药王谷毁,谢天涯宁死不从,使得“以蛊续命”之途断绝。法尊重用云霄飏,游辜雪也曾怀疑过,他或许是想夺舍延命。
但夺舍一途,对高阶修士来说,几乎等同自毁。
修炼至化神境界,元神和肉身合一,元神所生丹田与肉身丹田融为一体,是一条紧密相连的纽带,想要舍弃肉身,夺舍他人,须得先斩断自己神与身的这条纽带,再去强行融合他人肉身。
修为越高,风险越大,稍有不慎,便会丹田俱毁,形神俱灭。
现在看来,倒是他想岔了,法尊所谋更大。
“飞升?”慕昭然恍然道,这世间修行之人千千万,但从古至今,却无一人真正飞升,若非见过师父亲历天劫、窥得一线天门,她也不会相信这条路的确存在。
不过,以法尊如今境界,若不能飞升,等待他的结局便只剩陨落,不怪他如此费尽心思。
慕昭然道:“他将阵眼设在承天鉴中,便是料定了,以天道宫的神威,以得承天鉴便得天命眷顾之说,无人敢擅动这一枚鉴令。”
是以,前任圣女即便察觉地底法阵的存在,也不敢擅动作为阵眼的承天鉴。
就连灵尊亦选择隐忍,只留下青玉,叮嘱族人,唯有在族群真正面临存亡之危时,才可选择破釜沉舟。
阎罗目光悠远,似透过窗棂,望见了那一座云端天宫,说道:“这便是天道宫千百年来,不惜一切敛聚信仰、塑造神威的真正目的。”
“天道宫在凡间更被奉为天宫神庙,享万民香火,五行灵宫中三十六位化神仙师,皆是过了问心台的,这意味着,他们俱都认同天道宫如今的治世理念,以法尊为首,奉天书为道。”
慕昭然屈指握拳,半晌后,又缓缓松开,她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前世,只是一枚承天鉴,就能以天命之名,左右南荣内部的权力格局。
一座罪碑,便能让人从云端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天道宫的权势,由此可见一斑。
如今,受到法阵波及的还只是凡间山河,还不足以引起修士的警觉。
只有当地源之力的枯竭,真正祸及到仙山灵脉的根基,危及全体修士的切身利益,让他们亲眼见到真相,或许才有可能将众人联合起来,动摇天道宫的根本。
真到了那个时候,凡间也早就生灵涂炭了。
慕昭然盯着自己手心,一缕生衍之气在手心里流转,片刻后,眸光一闪,眼角流露出一点狡黠之意,说道:“我想到一个法子。”
她倾身过去,小声与阎罗细说,最后眼神闪亮地盯着他,问道:“师兄觉得如何?”
阎罗点头。
慕昭然抬手点往眉心,抽出了心海里那一朵业莲,阎罗伸手过去,指尖灵力流转,食中二指深入花蕊,夹出了隐藏在业莲内部的一页残纸。
系统真身陡然暴露于他们二人面前,纸页簌簌,仿若不安。
慕昭然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回归天书本体,取而代之么?现在便是时候了。”
系统道:“以我现在之力,还无法与本体抗衡,回归天书,也只会被本卷吞并。”
这片残页一旦被本卷吞并,便意味着前世之事也会被本卷收录,反而给了法尊知悉全局的机会。
慕昭然又岂会不知,她翘手抚摸着残页撕裂的纸张边缘,指尖划过纸上那属于自己的半截名字,说道:“你曾说过,这个世界诞生于天书之中,是此界基石,无可撼动。”
系统道:“的确如此。”
慕昭然颔首,“照你所说,天书便是此界之道,你不断地选定主角,重录法字,重掌世间规则之力,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会从天书本卷之中被撕扯下来,生出独立意识,又绑定于我身,让我这个恶毒女配成为你的主角,这或许并非什么意外,而是天意。”
她指尖滑落,张开双手捧住业莲,也将那一片天书残页拢进手心,轻声道:“并非天书的天意,而是这世间真正的天道法则之意。”
天道不该在一本书当中,而应该在这片真实的天地之中,在日升月落的更迭中,在斗转星移的轨迹中,在万物的枯荣与循环中。
从天书被李清川一字字毁灭那一日起,这个世界就已经脱离了纸页,自生法则,天书残留的力量如顽疾一样依附在天道之中,搅乱世间法则。
天道也想剜掉这个顽疾。
慕昭然不是天书所选择的主角,但她一定是这片天地所选中之人,所以,她才能得到大地如此厚爱,短短三年,便集齐星核,掌握了地源之力。
“不如,就来赌一把吧。”慕昭然说道,眉梢飞扬,透着些许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扬之气,让人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便舍不得移开。
她闭上眼睛,催动丹田地核运转,与地心之内真正的地核生出共鸣,地源之力从她指尖源源不绝地渡入业莲之内。
业莲绯红的花瓣在灵力洗涤下,一点点淡去血红之色,变得透明,慕昭然渡入自己的一缕神识,一笔一划,将残页上自己的名字补全。
“从现在开始,我才是你真正的主角,就用你这片残页,去取代天书中原有的那一页。”
充盈的灵力在车厢内流转,氤氲出瑰丽的流光,游辜雪透过分身的眼,凝视着她的眉眼,心中爱意就如那屏风内的蔷薇花,不住疯长,覆盖住了整座画境空间。
越是看见她的多面,便越是无法自拔。
在她睁眼之时,阎罗忍不住凑过去亲了她的眼角一下。
慕昭然睫羽颤动,眨了眨眼,抬手抚摸过眼角余温,秀气的眉间含着些疑惑,奇怪道:“怎么了?”
本尊的心跳声从相通的神识之中,怦怦地传来,阎罗也因自己这个情不自禁的举动而失笑,摇了摇头,“没事,就是突然很想亲你。”
慕昭然愣了下,心中连日来的阴霾因他这一句话而拨云见日,洒下一片阳光,她眼角弯了弯,倾身过去,在他脸上也响亮地亲了一口,说道:“礼尚往来。”
外面灵马嘶鸣一声,车厢一震,停了下来。
两人对视一样,各自敛神,撤去车辇上的结界,推门下车。
大长老等人已在圣殿门口等候多时,慕昭然拾阶而上,一边往圣殿内行,一边说道:“尧姑,准备撤阵,我已找到修复承天鉴的法子。”
前任圣女以命落下的禁制,即便是法尊也束手无策,只有她这个继任者能够解除。
法尊将父王的死咒术写入承天鉴中,想用父王的命逼迫她亲手毁了那一道星杖禁制,助他成事,她别无选择,只能屈服。
她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助他成事。
圣殿之内,灵压沉沉,大殿地面满是灵石被抽空灵力后,残留的余灰。
两位长老为维持承天鉴不崩,抽自身修为献祭,已是到了碎丹边缘。
环绕在她们身周的法阵撤销,两人睁开眼睛,踉跄地站起身,“殿下。”
慕昭然快步上前,将她们一一扶稳,“辛苦二位长老,这里有我,你们先回去调息吧。”
二人脸色苍白,仍不放心地叮嘱了她几句,见殿下这次回来,修为长进很多不说,也的确没有了从前的的跳脱,性子沉稳很多,又有大长老守护在侧,方放下心来,回洞府闭关。
殿门合拢,圣殿重归寂静。
慕昭然立于神台之前,衣裙微荡,抬手结印,送了一缕灵力入承天鉴中。
承天鉴的碑身之上的确已出现了斑驳裂纹,因前任圣女本命星杖禁制的压制,这一处阵眼行将崩溃。
慕昭然仰目凝望承天鉴,掩住心底不甘,双手合于身前,以祭祀之礼,对着承天鉴郑重地行了拜礼。
“弟子慕昭然,今以南荣新任圣女之名,愿修正前任圣女之过,撤其禁制。望法尊明鉴,宽宥我国,继续庇佑我南境子民和南荣国君。”
承天鉴中沉寂良久,终于传出应允之声:“可。”
慕昭然叩谢之后,站起身来,随即唤出圣女令,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圣女令上写下一道符文。
符文亮起,血色迅速渗入圣女令中,玉令嗡然颤动起来。
这震动似与地底某物相呼相应,脚下大地亦发出沉闷回响。
轰——
圣殿地面猛地一阵,发出一声轰隆鸣响,裂开一道幽深地隙,灿金光芒从裂隙中冲出,显出一柄法杖之影,悬停在殿中。
尧姑望向那柄发法杖,眼角霎时一热,疑惑道:“师尊的本命星杖怎会在地底?”
圣殿三位长老,皆是前任圣女的亲传弟子。
慕昭然此时也来不及向尧姑解释,禁制一解,地底的窃夺大阵再无阻碍,浩荡灵力立即从地底被卷入神台,注入承天鉴中。
承天鉴上的裂纹渗出金光,一道道复原。
慕昭然手掌一翻,一朵纯净的莲花浮于掌上,花瓣片片脱离,带着天书残页与地底灵流一起融入了承天鉴中。
天道宫,钧天殿。
天书展开,浩瀚的神州舆图浮现在半空。
那一座盘踞于四境的窃夺地力的大阵,宛如一张深埋在地底的蛛网,密密织就,笼罩在四境灵脉之上。
阵中东西南北四方的九座阵眼,皆悬浮着一枚承天鉴。
当南境灵脉上阻滞已久的禁制之力消散的那一瞬,法尊立时便感觉到了,他轻轻笑了一声,并不觉意外。
“好孩子,没有令本尊失望。”
法尊轻喃,好整以暇地抬眸,目光投向南境灵脉之上,逐渐运转复苏的法阵。
下一息,法阵中央的符纹陡然亮起,整座法阵大亮,四境灵气化作洪流,从地底奔涌而出,往阵心涌来,灌注入天书之中。
天书哗啦翻页,书页震动间,霞光万丈,整座钧天殿都被金辉所淹没。
一道璀璨的金光从书页中冲天而起,耀眼夺目,法尊激动起身,衣袍翻飞,双眼被那道金光映照成一片炽亮的金色。
金芒稍敛,终于显露出一竖金色的古朴法字。
——九霄引天灯。
随着这五个字从天书中显形,万千灵流如漩涡般汇聚在这五字之上,凝聚成实质。
首先铸造成型的,是厚重的四方灯座,其上山川起伏,地势蜿蜒,灯座四角各雕有一尊四象神兽。
灯座之上,潮涌的灵流化成剔透的琉璃玉璧,璧面山川湖海流光浮现,仿佛浓缩天地于方寸之间。
再往上,重重云霓凝结,化为象征苍穹的宝盖,其上隐约可见日月星辰,雷霆电光。
九霄引天灯已出,只待灯芯点亮,天门可开,便是他破界飞升之时。
第168章
深埋于四境灵脉之上的法阵缓缓运转, 悄无声息地攫取着大地的生机。
地源之力自天下山川汇聚而来,如千万条奔涌的溪流,尽数涌入天书之中, 化作那盏九霄引天灯的供养之力。
法尊静立于钧天殿前,负手而立, 传说中那一盏能够踏碎虚空、引领修士得道飞升的仙宝,终于在天书之上逐渐成型。
九霄引天灯的光芒映照在他眼中, 法尊神情平静,却难掩眼底深处的狂热与贪婪。
他在神州之上筹谋千年,一开始,的确只想改变此界规则, 只想成为此界明灯, 引领芸芸众生走向一条正确之道,让善者得生, 恶者得死, 让善恶到头终有所报。
可千年岁月能改变山河流向,亦能改变人心中气节, 他终究非无私圣人, 除却济世之心, 也要为自己谋求一个未来。
将天书作棋局, 引领天道宫成为正道之首,让法尊之威名深入人心, 凡人众生的信仰汇聚于一身, 他终将成为千万年来, 此界唯一飞升之人,登临九霄之上。
他离开之后,神州四境残损的地脉灵气也绝难以再孕育出下一个飞升者。
从此以后, 他便是此界唯一真神,全界生灵的香火愿力都将供奉于他一人。如此,哪怕飞升上界,他也能凭借这一界香火,站稳脚跟,开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新天地。
法尊凝望灯盏,唇角浮出一丝笑意,“万事俱备,只欠一根灯芯。”
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九霄引天灯上,全然没有留意到,一片几近透明的轻薄纸页随着南境地力涌入天书,无声无息地回归入天书本卷之中。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天书本卷并无残缺,同样的两页只能存在其一。
此时天书本卷的力量几乎都被抽入了那盏灯中,而慕昭然送来的那一页残纸内封着她专门渡入的地源之力,两页纸面重叠的一瞬间,残页便毫无阻碍地取代了天书中原本的一页。
书页上“慕昭然”的名字,被残页上的“慕昭然”三个字所取代。
字迹一模一样,皆出自于她手。
但不同的是,前者让她受制于法尊,将她变做了他人的提线木偶,他人手下随意拨弄的棋子。
后者,让她有机会坐上棋座,与法尊有一较之力,成为自己人生的执棋者。
隔着万里之遥,慕昭然感应到了残页归位,取代了天书原有的那一页,与残页相连的神识让她看到了钧天殿中正在发生的一切。
“九霄引天灯。”慕昭然蓦地睁开眼睛,蹙眉回想道,“好熟悉的名字,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阎罗道:“麒麟秘境,记载李清川生平的神道碑上提到过,是能够助人踏碎虚空、得道飞升的天外仙宝。”
慕昭然也回想起来,这一盏九霄引天灯,传说能够照见飞升之路,打开天门,万年前便引得整个修真界竞相争夺,血流成河,最后被师父横扫四方,一举夺得。
师父在渡劫之时,撕开天雷,利用九霄引天灯破开了界外通道,却在最后一刻忆起往昔,道心破碎,放弃飞升,留在了此界。
他为挣脱天书命运,毁掉了天书中的所有金字,自然也毁掉了这一盏专为主角量身定做,助力飞升的仙宝。
就连天书的第一任主角都需要九霄引天灯的助力才能飞升,后来之人想要飞升,自然更离不开它的助力,法尊费尽心机窃夺地力,原来就是为了修复这一件仙宝。
慕昭然神识随着回归的残页潜伏于天书之中,窥看到了四境完整的窃力法阵,神州大地浓缩在一纸之上,窃夺地力的法阵如同蛛网,笼罩在整片神州疆域上。
法尊在这世间最高的悬山顶上呆久了,早已看不见生民疾苦,他此刻眼中所能看见的,就只有那能够供养引天灯出世的灵力,他并不在意灵力是来自人间还是洞天福地。
这恰好也给了慕昭然施展的手段,洞天福地的灵脉粗壮,只需在法阵窃取地力之时促它多抽取一二,化散入人间枯竭之地,再辅以生衍之力,无需尽数恢复山水耕地,只叫凡民能暂时渡过难关便可,这不算什么难事。
九霄引天灯已基本成型,只差灯芯未亮,还需要大量地力继续供养。
师父的碑上没有记载当初他是如何点燃灯芯的,慕昭然神识询问系统:“灯芯从何而来?”
系统道:“此界诞于天书,九霄引天灯只为天书选中之人出世,亦只有他能够点亮灯芯。”
天道宫。
法尊挥袖,将九霄引天灯敛回天书之中。
他缓步迈出钧天殿,长空风卷云动,悬岛之上白雾缭绕,法尊衣袂飘飘,行至悬岛右侧的八角亭,掀衣落座,烧炉煮茶。
片刻后,一人自山外御剑急来,飞落至亭前,拱手叩拜,“拜见法尊。”
法尊抬眸,目光淡淡投向来人,上下打量他一眼,敏锐地察觉了什么,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提醒道:“吞月一剑噬阴补阳,在扶云剑断之时,她的一切皆已被你所吞。”
他语气一顿,音调转沉,“现今,她于你而言,已无用处。你成日不思修炼,不修剑心,不悟剑意,反而沉溺于温柔乡中,像什么话?”
云霄飏脸上一红,面露惭愧,“弟子知错,谨尊法尊教诲,日后必定闭关修炼,静心参悟乾坤剑意,绝不敢再懈怠。”
法尊长叹口气,没在此事上多费唇舌,语气缓和下来,说道:“三个月后,本尊将召集四境,举行封禅大典,届时会在大典之上重新选立剑、灵二尊。”
云霄飏蓦然抬头,心脏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他一直等待的这一天,终于是要到来了。
法尊没有错过他眼中的野心,心底一哂,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道:“到时,四境修士云集,若你的修为还不能达到你师兄曾经巅峰之时的境界,又该如何服众?”
云霄飏心知肚明,若非师兄因为九尾狐逃脱之事受到牵连,被押上刑台,受了三十道打神鞭,神魂受损,修为因此跌落,如今最有资格登上剑尊之位的人,绝不会是他。
他袖中五指紧握成拳,静默须臾,不得不承认道:“弟子惭愧,如今修为不过方入化神中期,即便闭关苦修,恐怕也难以在三个月内步入化神巅峰,达成人剑合一之境。”
法尊目光微动,带着不怒自威的沉静气势,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语气不疾不徐,却透出镇定人心的笃定,“你既是天书选中之人,此界的气运自会偏向你,天道既将运数赐予你,便已为你铺好路,必不会让你输给任何人。”
他说着,抬手一挥,一盏琉璃灯自虚空显现,灯璧上有金色法字流转而过,又有山河虚景成型,灯座四角雕刻朱雀、青龙、白虎、玄武之像,一股威慑气势直逼人心。
云霄飏眼中映出琉璃灯影,心神晃荡,竟不由自主被其深深吸引,恍惚间,耳边飘来一言,“去吧,入灯历练三月,你将脱胎换骨。”
云霄飏尚未回神,只觉身形一晃,便入了灯内。
慕昭然回到南荣王城后,不论是南境的修仙世家,还是南荣的文武朝臣,都在暗中观望,想看她意欲何为。
圣女归来的第十日,命人打开圣殿大门,亲自主持圣坛大祭,为南境子民和荣王祈福。
圣坛之上,那一枚承天鉴金光炽烈,神力充盈,全然不似曾经行将崩毁之态。
这使得圣殿修士的士气大振,也使世家修士生出顾虑,一时不敢再轻举妄动。
至少在短期内,单凭叶戎无法再掀起什么大的风浪。
只有慕昭然自己清楚,这一枚看似辉煌的承天鉴背后,隐藏着怎样的代价。
她暂时还未能从天书之中,寻到父王体内死咒术的主咒“死”字,没办法彻底解开咒术。
只是如今承天鉴复原,力量重新流转,父王生机与之相系,如今承天鉴恢复,他也终于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过来。
荣王先前虽然昏迷不醒,却能通过王宫的阵兽金龙知晓一切,甚至通过金龙之眼,亲眼目睹过,自己一手教导长大的太子,是如何提笔,用他所教授的笔法,一笔一画,写出诅咒亲父的“死”字。
死咒术一日一咒,对中咒者而言,每成一字,那字中死气便化作厉鬼,一口口撕咬他的血肉生机。
但凡慕隐逸心中还存半分孝心,都不可能一日不间断地写下这么多含恨的字眼,让他日日饱受折磨。
对于慕隐逸的处置,荣王直接以谋逆之罪,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下旨赐死,就连王后出面求情,都被他痛斥驳回。
慕昭然唤出镇石,抬手按在石上麒麟首,闭眸入了镇石内,正好看见慕隐逸被云霄飏一剑击飞山崖,掉进妖骸深渊。
虽然慕昭然将自己的经历融入了麒麟场域之中,但慕隐逸和她到底不是同一个人,不会每一步皆按照她以前的脚步来,尤其是在面对叶离枝时。
慕隐逸这个狗东西,即便是在她编织出来的虚假的麒麟幻境里,他还是爱上了叶离枝,不惜将自己得到的一切资源,都送给了叶离枝。
以至于,他自己的修为全无长进,而叶离枝已经是金丹修为。
慕隐逸这个筑基期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助力了,偏慕隐逸当局者迷,还看不清现状,以为自己在叶离枝面前多么特别,携恩逼迫叶离枝与他人断绝往来。
这一次外出历练,慕隐逸又因为争风吃醋而同云霄飏发生争斗,叶离枝终究不堪忍受,宁愿自毁金丹,以抵偿他以前的付出。
在一片混乱,慕隐逸被云霄飏失手打落进了妖骸深渊。
慕昭然冷眼看着他被一众妖魔鬼煞环绕,就像她曾经一样,被一点点吸去生机。
在他仅剩最后一口生机之时,慕昭然终于现身在他面前,注视着他的狼狈模样,说道:“我不是提醒过你么?如果在麒麟场域中死了,那你就真的死了,你怎么还敢将修炼的资源让给别人?”
慕隐逸面目青白,浑身冰寒刺骨,瞳孔已经涣散,抬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直到伸手触碰到她的裙角,他才浑身一震,清醒了几分,用最后一点力气攥紧指间裙角,哀求道:“阿姐,我错了,你救救我,放我出去吧……”
慕昭然冷然道:“你不是想要我的人生么?我当初便是从妖骸深渊里一点点地爬出去的,我可以,你应该也可以吧?”
她力竭之时,距离深渊出口,只一步之遥,而慕隐逸距离深渊出口,还有上百里远,显然是爬不出去了。
慕隐逸五感钝化,手指僵冷地完全失去了知觉,感觉到周围虎视眈眈的鬼面,他忍不住失声痛哭,喊着连自己都听不清的话语。
“阿姐,让我见见父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母后一定不会让你杀我的,我要见母后!”
慕昭然静立良久,回想起前世种种,终究是狠下心来,蹲下身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抽身退离,“你见不到他们了。”
话音落下,鬼影蜂拥而上,将慕隐逸的身影吞没,吸尽了他体内最后一口生气,也吞噬了他最后一声哭喊。
麒麟张口,吐出慕隐逸的尸体,荣王沉默着看了他许久,唤人进来收敛了尸身。
经此一遭,荣王心灰意冷,身心俱疲,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投身朝政。
慕昭然看过父王后,便回了玉昭殿。
殿中布局还是她离开南荣之时的模样,殿前花团锦簇,铺着翠色的青玉石板。
每当落雨,石板经雨水洗过,越发绿得宛如一片片翠绿的荷叶。
青玉路的尽头连接着一座石桥,桥下有一泓清池,池中荷花盛放,时不时有肥胖的锦鲤跃出水面,拍出哗啦啦的水响,去叼花瓣吃。
乌团和往日一样,守在桥边,趁鱼儿跳出水面时,猛地扑过去吓唬那些可怜的胖鱼。
祝轻岚的狐狸影在清池另一端晃荡,看见慕昭然的身影,他眼睛一亮,立即想要奔来。
还没靠近,就被严防死守的乌团给扑咬了回去。
祝轻岚:“……”
可恶的笨猫,谁要跟你抢你主人啊!
可恶的阎罗,要不是被他封了妖气,连人话都不能说,他又怎会沦落到被一只猫撵得到处逃!
慕昭然看到了他的影子,没有搭理,径直行过石桥,再穿过一个拱门,到了自己的寝殿。
殿内熏香袅袅,帷幔半垂,檐下挂着白玉风铃,叮咚作响,煞是好听。
慕昭然刚踏进拱门,便看到了站在寝殿门前的挺拔身影,她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南墙下的那一株盛放的合欢。
她眼眸灵活地转了转,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猛地一跃而起,想要扑到他背上,吓他一吓。
阎罗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点也没有被吓着,及时回手托住她的身子,将她安稳接住。
慕昭然趴在他肩头,笑盈盈道:“等今年七夕,我们再去逛庙会,再买上十串同心锁……”
她顿了顿,掰着手指数,“不对,应该买上十四串了,这回换你来锁,钥匙都归我保管。”
阎罗唇角含笑,颔首应道:“公主殿下一言九鼎,可不要再骗我。”
慕昭然翘起小指头,一本正经道:“当然了!拉钩上吊,一万年不许变。”
阎罗腾出一只手来,和她拉钩,还认真地在拇指上盖了一个“章”。
第169章
眼前的玉昭宫, 与前世记忆中的模样有许多不同。
前世,阎罗踏入此地之时,玉昭宫已然在战乱中被烧毁, 残垣断壁间只余几分昔日的宫阙轮廓。
后来他们所居住的殿宇,是他找了旧日图纸, 命人重建的。
虽可重塑宫闱布局,宫殿结构, 却难以复原出殿中人日日生活的痕迹。
譬如,西侧殿门前那一根廊柱。那上面一道道的划痕,深深浅浅,细细数来, 有十余条, 有的划痕上刻了花,有的刻着小猫头像, 总归这柱子上刻了许多可爱的东西。
慕昭然摸了摸最顶上的那一条划痕, “这应当是我十四岁时刻的。”她贴到柱前,抬手比划了一下自己头顶, 笑道, “我现在竟然比那时候长高了这么多!”
西侧殿是书房, 她从小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 一捧起书就浑身不自在,一会儿想去看看花, 一会儿又想去逗逗猫, 一会儿又吵着要人给她比比身高。
反正只要不看书, 她能兴致勃勃地能对着这根柱子折腾上一两个时辰,磨过看书的时间。
及笄那日,她受封瑶光圣女, 前往天道宫修习,还没来得及在这柱子上比划身量,等她再回来时,早已没有了那样的闲情逸致在一根柱子上消磨时光。
书房里还有她年少时,被罚抄的经文,背不下来的书卷,未完成的课业,气急败坏时在书籍上乱涂乱画的杰作,都被好好地收在书架上。
现下,这些不务正业的“罪证”都被人一一翻了出来,细细品味。
慕昭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扑过去抢走他手里的书本,重新塞回书架上,恼羞成怒道:“你回这里来,就只想看这些吗?”
阎罗轻笑了一声,期待道:“那公主殿下可还有别的逸趣之事要给我看一看?”
慕昭然:“……”
慕昭然望见他眼底点点星芒,像是当真有所期待,眸子转了转,拉着他出了西侧殿,“书房不是本公主的天下,我的天下在花园,在马场,在不受拘束的地方,你想看的话,我都可以带你去转转。”
午后阳光正好,带着花香的微风自长廊中穿过。
慕昭然带他走过玉昭宫的每一处旧地,去自己常去的地方,想起些旧日趣事,便说给他听。
每走过一处,听着耳边话语,他都能想象到,她曾经满袖春风,笑意灿烂,穿行于宫道之中的景象。
阳光穿过婆娑树影落在她身上,她回眸望来的一瞬,衣袂翩跹,裙带飞扬,宛若一朵光华灿烂的富贵牡丹。
虽然未来无定,天道宫还如阴霾一样压在头顶,南荣亦还没有完全脱离法尊的威胁,但此一刻,身边有彼此相伴,便觉心安。
入夜之后,宫女举着长杆点亮檐下宫灯,温暖烛光覆盖了清冷月色,将整座宫殿笼罩进一重暖融融的昏黄光晕中。
慕昭然从出关之后,便一路奔波回到南荣,后又因父王的死咒术劳心伤神,难得有此刻放松之时。
她刚沐浴完,只穿了单薄寝衣,倚靠在阎罗怀里,二人同坐在花窗下的软榻,两人垂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蜿蜒地搭在软榻的雕花栏上。
殿中纱幔垂落,烛光黯淡,树影摇曳在窗外,慕昭然微垂着眼,眉心的化神印记莹莹泛着微光。
她的元神被人牵引着,落入一片熟悉的心海之中,心海里浓云静止,元神落于其上,仿佛陷入一片绒羽之中,比她铺了好几层锦被的床铺都要柔软。
慕昭然神魂完全舒展开来,随即感觉一双手臂从后伸来,将她搂进怀里,后背贴进身后人结实的胸膛上。
酥麻的电流从彼此相贴的神魂处细密地蔓延开来,慕昭然元神不受控制地颤了颤,舒服地轻哼出声,“师兄……”
“嗯。”身前人轻声回应,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抬起,吻落在唇瓣,另一手滑落下去,握住她的手,一根根挤进指缝里,牢牢扣住。
慕昭然张开唇,放任他的唇舌侵入进口中,勾住她的舌尖纠缠,元神相交是比肉丨体更直接的触碰,他的每一次亲吻,吮咬,都在元神之内点燃战栗的火花。
有灼热的呼吸拂在耳后,她的长发被人撩开,柔软的亲吻落在敏丨感的脖颈上,慕昭然抖了抖,此时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不对劲。
一只手托着她的下颌,一只手扣着她的手指,还有一双手从后环绕,握在她的腰上。
察觉到她神识的波动,游辜雪低声安抚道:“别怕,是我的元神和分神。”
慕昭然睁开眼睛,看到了他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心脏急促地跳动起来。
强烈的悸动甚至从两人相缠的神魂,波及到了游辜雪的心海,周围静止的云团重新涌动起来,闪动出金色的电花。
阎罗贴在她耳后,拖长了鼻音,意味深长道:“哦,原来不是害怕。”
游辜雪忍不住笑了声,接着道:“是兴奋啊。”
两重话音在她耳边萦绕,轻喃道:“昭昭,这么喜欢吗?”
慕昭然被身前身后的两具体魄,紧密地贴合着,她被夹在中间,无处可躲,熟悉的气息从每一寸相贴的部位侵袭入元神。
步入化神之境,在体内修出地核,掌控地源之力,她的元神本该强健无匹,但此时此刻,却还是感觉自己快要晕倒在他的两面夹击之下。
她晕晕乎乎地哼了声,“喜欢……”
心海之外,过度刺激的快慰从神魂之上蔓延到身躯,慕昭然趴在阎罗怀里,脸颊透红,瞳孔迷散,素白裙摆下露出的白皙足尖,圆润的脚趾紧绷地蜷缩着。
阎罗扶住她颤抖的腰肢,手掌不自觉地用了些力,将她紧紧压在自己身上,不留一点缝隙,薄薄的衣料根本阻挡不住彼此身躯的热度。
慕昭然小腹压着他轻蹭,下巴垫在他胸膛上,实在受不住时,埋头咬在了他饱满的胸肌上。
阎罗嘶一声,喘丨息更重,肌肉下意识紧绷了一瞬,又尽力放松下来,抬手捏住她的后劲,轻轻摩挲着。
覆雪殿中,门窗紧闭,月光被厚重帘子阻挡在外,屋内一片昏黑。
只余急促的喘丨息从床幔之中传出,游辜雪斜斜倚靠在床沿,胡乱扯散衣襟,抬手揉捏着左胸上的肌肉,感受着她牙齿啃咬在胸口的些微痛楚。
可惜,只在分身上留下了牙印。
游辜雪闭着眼,呼吸之间全都是她身上的清香,指腹之下是她柔软滑腻的皮肤,他们的元神紧密纠缠,分身拥吻着她,可他仍觉不够。
炼制出分身没有拆分开他的情念,反而让他的情和欲都膨胀成了两倍,行天剑从他的脊骨里抽出,悬立在半空,剑光照亮四周,也照亮了他那一张深陷在情丨潮里的面容。
这一刻,他几乎有些控制不住,想要撕裂开虚空,到她身边去。
这样强烈的心念,触发了他身上的禁制,几道流光从他身上溢出,凝成一个“止”字,从字中散出的灵压如同一面金盾,束缚在他身上。
游辜雪扬眸看向那一个金字,行天剑上噼啪一响,游窜出一道电弧,击打入金盾之中,电弧缠绕上中心的“止”字,力量交锋,空气中发出震颤的鸣响。
游辜雪忽地回神,深深吸了口气,抬手压回了行天剑的剑意,电弧化作一线细丝,消隐回剑身内。
钧天殿中,法尊察觉到了那与天书规则冲撞的剑气,他倒是很希望游辜雪能撕裂他恭顺的假象,违背天书法旨。
行天剑的剑气与天书的规则之力缠斗了良久,最终还是被镇压了回去。
法尊心中暗哂,以前的游辜雪有能力挣脱天书对他的桎梏,摆脱既定的命运,但现在这个被他斩去羽翼、磨掉锋芒的行天剑,早已失去了对抗天书的实力。
法尊对此既满意,也略有几分失望,他并未多耗心神,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天书中那一件能引领他飞升的仙宝之上。
九霄引天灯吸纳四境灵脉地源之力,灯身越发凝实,其内灵气浓郁至将灯壁上的雕花也凝为了实景。
云霄飏一入灯内,便见得金光万道,瑞气千条,中有苍山碧树,灵泉潺潺,日月同悬于空,四象神兽分列四方,仿佛置身仙界。
而他正站在中央的一座白玉圆坛之上,虚空中充裕的灵气竟让他产生了溺水之感,云霄飏来不及再多欣赏这灯中仙景,忙就地一坐,唤出奉天剑来,开始吐纳修炼。
那金光原是浓郁的金灵气显现,如今都朝云霄飏涌来,将他整个人都笼入金芒之中。
在此修炼,事半功倍,进阶至化神巅峰,指日可待。
云霄飏心中雀跃不已,对于法尊的器重铭感五内,更不敢荒废片刻,浪费这难得的机缘。
涌往中央圆坛的金灵气越来越多,到最后不需他主动吸纳,便直往他经脉丹田灌入,经脉被开拓到最大,丹田也越发膨胀,云霄飏的表情逐渐生出痛苦之意。
因为承受不住太过汹涌的灵气,云霄飏浑身的经脉一根根鼓凸出来,几乎要从皮肉底下撕裂而出。
他终于忍受不住,发出痛苦的呻丨吟,却无法主动停止下来。
云霄飏入灯之后,九霄引天灯中慢慢氤氲出了一重紫气,法尊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天道宫两名剑君,游辜雪行除恶之事,斩妖除魔,清扫那些对天道宫怀有异心者,身上所担的多是令人畏憎的杀戮之名。
云霄飏代表天道宫周游各境,行扬善之举,名为扬善,实则是为了让他结交诸多行善积德之人,揽他人功德气运于己身。
这聚天下善德的气运,便是点亮灯芯,照见飞升之路的关键。
法尊紧密关注着引天灯里流转的紫气,忽地皱起眉头,察觉出了异常。
——云霄飏身上的气运有缺。
法尊试图寻觅云霄飏身上流失的气运未果,神色冷沉下来,默然盯着引天灯思量良久,伸手翻动天书书页。
夜色将尽,东方破晓。
朝光透过窗棂,洒落进室内,夜风扬起纱幔一角,露出床榻内沉睡的身影。
慕昭然眼角的潮红还未完全消散,才入睡不久,便陷入梦魇,纤长的睫羽微微颤动,眼睑下的眼珠不安地来回滑动,睡得并不安稳。
她的元神还未离开游辜雪的心海,两人神魂相拥,她梦境里的景象亦毫无保留地传递到了另一个人的神识中。
梦境之中,他被天道宫围剿,鲜血染红了行天剑的剑刃。
阎罗伸手轻轻撩开她额上凌乱的发丝,指尖拭去她眼角的泪痕。
慕昭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急促喘息,阎罗轻抚着她的背,安抚道:“只是梦而已。”
慕昭然怔愣了好一阵,才慢慢从梦境中抽回心神,摇了摇头,“不是梦,是我当初参加段位考核时,曾在通天神木上预见过的未来,师兄的未来。”
第170章
因失去了主人, 天道宫中的仙鹤也变得郁郁不振,终日栖息在山中,不愿出来, 昔日鹤影成群,清鸣长啸的盛景早已不再。
没有鹤群翱翔天际, 撕开云雾,天道宫中的云雾越发厚重, 即便朝阳已升,晨光依然黯淡。
覆雪殿后,温泉池中水雾氤氲,哗啦声响, 一道修长的身影自水底浮出, 抬手挽了一把湿漉漉的长发,缓步踏上池边嶙峋的石阶。
一只梅花鹿从外跳进来, 蹄音哒哒, 埋头用鹿角拱起叠在石几上的衣衫,殷勤地送到他手边。
游辜雪抬手, 以灵力烘干发梢和身躯上滚落的水珠, 湿意氤氲的水汽往他身周散去。
他抽来发带, 将长发束起, 又伸手取过梅花鹿角上的衣衫,慢条斯理地一件件披上, 系紧衣襟与腰带。
一夜纵情之后, 又恢复了平日里清静冷肃、红尘不染的模样。
神识中传来慕昭然气鼓鼓的话音:“是天书!法尊还没有死心, 想让你做云霄飏的垫脚石。”
法尊以天书操纵他人命数,慕昭然分了一缕神识随系统潜藏在天书本卷中,也因此, 让她得以窥见了一点法尊在天书上的布局。
她虽未能探清全貌,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却能察觉其目的所在。
“云霄飏气运不足,无法点亮灯芯,他想逼反你,让云霄飏替天行道,大义灭亲,利用你来为他镀上最后一道光环。”
慕昭然从神木上看见那一段游辜雪被天道宫围剿的未来之景后,曾为此忧虑了许久。
那时的她,因为前世经历,对天道宫的神威畏惧颇深,甚至亲口要求游辜雪,只做光风霁月的行天君,不要堕入魔道,变成阎罗。
也正因为她这一句话,游辜雪才不惜割肉放血,切割元神,炼制出一个分身。
只是没想到,云霄飏的气运不足,乃是因她当初窃夺过他的气运,她在神木之上预见的未来,竟然是因她而间接导致的。
慕昭然咬了咬唇,郑重道:“以前我畏惧天道宫的神威,害怕重蹈前世覆辙,就算明知你所行之道与天道宫不同,却还是自私地要求你屈居在天道宫之下,做他人手中身不由己的刃。”
“现在,我不怕了。”她的声音清脆,撞入他的心海之中,激荡起层层涟漪,“我喜欢师兄说的那句话。”
游辜雪透过与分身相通的视野,看到了慕昭然那一张意气飞扬的脸。
她并指做剑,学着梦境中他的模样,朗声道:“今日之后,再无替天行道的行天剑,从今往后,我要让这把剑只行我的道!”
行天剑在他脊骨里嗡鸣一声,呼啸飞出,悬立在身前。
游辜雪伸手抚摸过雪亮的剑刃,屈指轻弹了一记,他弯起唇角,笑着应和道:“是该只行我的道。”
剑气从他指尖扫荡开去,掀起漫天水花。
法尊迟迟未有动静,游辜雪便也安静地待在覆雪殿内修炼,没有什么别的举动,恍若已将外界纷扰尽数隔绝。
直到一个月后,一声钟鸣陡然打破了天道宫的寂静。
那钟声来自刑罚堂,沉如滚雷,三震之后,回音久久不散,乃是召集全宫仙师的号令。
游辜雪心中微动,已有所预感,他抬手抚过身旁梅花鹿的头顶,淡声道:“去吧,躲进绝山深处,不论外头有何动静,都不许出来。”
梅花鹿歪头望他,鹿眼澄澈天真,丝毫没有察觉天道宫暗潮涌动的气息,仍像往常一般张嘴去咬他的袖子,耍赖不愿离开。
游辜雪扯回袖摆,慢慢捋平袖上褶皱,道:“绝山深林里的紫灵芝窝子,我都用你的毛做了记号,你不去好好守着它们,等它们成熟,就要被别的灵兽捷足先登了。”
梅花鹿一听这话,那还如何了得,登时四蹄一蹬,循着自己毛发上的气息,转身欢快地往绝山深林中奔去。
天道宫刑罚堂钟鸣,是极其重大之事。
一般的弟子犯戒,不过由刑罚堂依据宫规审断,五行学宫三位仙师在场见证即可,非重罪之事,刑罚堂极少会动用召集全宫仙师的钟声。
上一次刑罚堂钟鸣,还是行天君受打神鞭之刑。
此刻钟声回响,天道宫上下皆动,除了应召而来的仙师,还有许多弟子赶来围观。
游辜雪到达刑罚堂时,这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他绕过刑罚堂外那一座威严的解豸照壁,步入敞亮的大堂。
堂内已有诸位仙师到齐,依次分坐于两侧交椅上,一见他进来,面上的神情都有几分复杂难言,有失望、有愤慨,亦有疑惑不解,不敢相信。
刑罚堂的堂主巫善长老坐在主座下首第一个座上。
主座空悬,意味着法尊将亲临监审。
堂中央,跪着两名少年,堂前摆放着一扇约摸人高的白玉屏风,游辜雪视线淡淡扫过二人,神色未变。那二人他并不陌生,乃是师尊座下的侍剑童子。
钧天殿中灵光波动,九霄引天灯静悬在天书之上,灯中氤着一重紫气。
法尊送出一道灵力入灯,将云霄飏从引天灯中唤出,掐诀细探了一番他的修为,满意颔首。
“不错,化神巅峰。”
九霄引天灯汇聚神州四境地脉之气,其内灵气浩荡,世间仅有。
云霄飏坐在灯芯之中,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但凡不能及时将灌注入体的灵气炼化为己用,等待他的便是爆体而亡。
如此强催之下,倒确实让他长进不少,短短一月余,就晋升了一阶,从化神中期触及到了化神巅峰之境。
云霄飏握拳感受片刻自己丹田内浑厚的灵力,经脉亦比以前拓宽了不止一倍,剑基更是凝聚,心头一阵振奋。
连日来在灯中所受的苦楚,便也不觉得多难捱,忙俯身对法尊叩首道:“弟子多谢法尊不吝栽培,必定不负所望。”
法尊微微颔首,说道:“你在灯中闭关修炼,进境不凡,若一鼓作气,直接突破化神踏入下一境界,也尤未可知,本尊原不欲打断你,只是今日……”
他顿了顿,神情沉肃,“有两名昔日侍奉在你师尊左右的侍剑童子,状告行天剑犯下弑师之罪,你身为剑尊亲传,不可不去。”
云霄飏怔愣,眼中露出惊疑之色,“弑师?这怎么可能?”
法尊挥袖道:“你去了便知。”
云霄飏只得行礼告退,转身疾步出了钧天殿,御剑飞落而下。
刑罚堂外人山人海,各宫弟子皆有,堂内所发生之事,正在人群中飞快传播,引起一片片哗然之声。
云霄飏踏入堂中时,一眼便看见跪在堂中的两道身影,蹙眉问道:“暮山,暮水,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两名侍剑童子并非人族,而是常年受剑尊的剑气熏染,顽石生灵,自化形开窍后就一直随侍在剑尊左右。
剑尊身陨后,浮剑台上的侍者一部分去了金宫,一部分去了云霄飏的洞府侍奉,唯有暮山、暮水二人,继续留在剑尊洞府,看管打理。
比起疏冷的大师兄,暮山、暮水明显更亲近云霄飏,看到他时双眼俱是一亮,有了几分底气,异口同声道:“小师兄,你终于来了!”
云霄飏扫了一眼殿中情形,当即明白过来,冷声斥责道:“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师兄和我从幼时就追随在师尊身边,可以说是师尊一手教养长大,他绝不可能做出伤害师尊之事。”
即便他与游辜雪的关系早不复当初,两人甚至因为慕昭然而有过几次冲突,他依然不信师兄会做出弑师之事。
两个侍剑童子状告大师兄,心里本就忐忑,再被他斥责一番,当下双双都红了眼。
暮山道:“今日我们二人在打扫剑尊闭关的藏锋洞时,无意间触碰到了洞中影壁,正好看到了影壁中的这道剑痕。”
暮水指向殿中白玉屏风一角,说道:“小师兄也知道,这扇影壁是剑尊平日记录修炼心得、剑法之物,旁人是做不了假的,大、大师兄做了什么,你们只需一看便知,我们并没有说谎。”
这扇白玉屏风,亦作影壁,的确是剑尊生前炼制的法器,其上留有许多剑痕,更是记录有剑尊自创的剑法,内里隐约可见舞剑的小人。
剑尊在世之时,剑意浩荡,寻常人根本难以靠近这面影壁。
如今剑尊陨落,遗留在其上的剑意也消散干净,众人才能这般近距离地站于影壁之旁。
然而,暮水所指向的那一角,却遗留有一道不同寻常的剑痕,其中蕴含的并非是剑尊的剑意,而是行天剑的剑意。
岑夫子看了一眼始终静默立于一旁的人,忍不住为他辩解道:“行天君身为剑尊大弟子,与师尊切磋求教之时,在影壁上留下剑痕,也不足为怪。”
旁边有夫子跟着附和道:“的确,这影壁左下角,不也留有奉天君的剑痕么?单凭一道剑痕,能证明什么?”
暮山昂起头道:“这扇影壁,有记录影像之能,能存下这道剑痕刻录上影壁之时的场景,我们当时也不知触碰到了哪里,显出了影像。”
他们二人便被那影像吓了一跳,心惊胆战半晌,才拖着发软的双腿,将这一扇影壁搬了刑罚堂来。
暮水望向云霄飏,眼巴巴道:“小师兄,你应该知道该如何看到影壁中的影像。”
其实游辜雪一定也知道,只是暮山、暮水不敢问他罢了。
云霄飏沉默须臾,回头看了一眼游辜雪,巫善道:“行天君身为被告之人,不便触碰影壁,便劳烦奉天君使影壁显像,至于影像真假,我们也必会查探清楚。”
云霄飏点了点头,送入一道灵力,点亮了影壁底台上的一片符文。
影壁内荡出一圈涟漪,涟漪汇聚入影壁右侧那一道斜长的剑痕,激发出其内行天剑气,一段影像从剑痕中喷吐出来。
影像中所显,是剑尊闭关于藏锋洞中的情形,他盘膝坐于法台之上,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睁开眼来,并指为剑撕开了虚空中一道裂隙。
裂隙里有风雪狂涌而出,顷刻间在地面铺上一层白霜。
剑尊抬手,右手化出金身法相,穿越雪风,没入那裂隙之中。
片刻后,便有刺眼的电弧从裂隙中窜出,顺着剑尊的法相手臂游窜而上,周围雪片飞舞,双方剑意剧烈交锋。
最后还是那电光游龙更胜一筹,电弧撕裂开剑尊的手臂,一道凛冽剑光从裂隙劈出,一剑穿透了剑尊的真身,斜劈到了他后不远处的影壁之上。
剑尊喷出一口鲜血,整条右臂衣衫尽碎,鲜血淋漓,周身剑意都在那一剑之下,溃泄千里,法身肉眼可见地衰败了下去。
正是这一剑,加速了剑尊的陨落。
影像倏地消散,但行天剑的剑意却未散,残留的剑鸣声回荡在刑罚堂内外,让堂中众人都不由避让。
已无需辨别影像真假,只这般锋锐逼人的剑意,便不可能作伪。
众人惊骇,大堂中寂静良久,巫善终于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行天君,你可有何解释?”
游辜雪盯着影壁上的剑痕,面无表情道:“那一剑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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