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其他小说 > 反派夫妇改造日常 > 130-140
    第131章


    慕昭然和方衡到宁氏的地界时, 正碰上宁家修士在抓人,此地甚至更为严苛,来往之人俱会受到盘查, 但凡与蛊沾边之人,不问缘由, 先行抓捕。


    宁家的捉妖师个个面色凝重,宁家庄上下充满了一股紧绷的肃杀之意。


    慕昭然表明了身份, 一名捉妖师恭敬地引领他们入了山庄内。


    等了将近一盏茶的工夫,宁氏的家主才急匆匆踏门而入,看到主座上的明艳少女时,他微微一怔, 心下不免诧异。


    宁绝身为宁氏家主, 当年亦参加了公主殿下受封瑶光圣女的祭礼,那时候的慕昭然, 一脸的天真稚气, 透着股被骄纵坏了的高傲,让人实难信服这样的人, 将来能担当得起执掌圣殿之职。


    可如今不过一年半载, 她仿佛像是变了一个人, 眼底的稚气不在, 浑身气势沉稳,眉间神光湛湛, 修为竟然已到了元婴境界。


    比自家那不争气的玩意儿可强多了。


    宁绝要不是顾及对方身份, 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 又开罪南荣圣殿,他原本不愿花费时间来应付这位骄纵的小公主。


    如今见了,他反而收敛了轻慢的态度, 理了理衣袍,拱手行礼道:“不知圣女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在下惶恐。”


    慕昭然端坐在主座上,受了他这一礼,乌黑的眼眸居高临下地望过去,开口道:“宁氏身负镇压妖邪之职,乃我南境名门大族,数百年来,深受皇恩,得封洛金山千里沃土为独立辖地。”


    她静静看着眼前的长者,微眯眼角,显出些上位者的威严,口风一转道:“却叫贼子闯入自家封妖禁地,酿成足以牵连整个南境的大祸,宁家主可知罪?”


    方衡暗暗诧异地看了慕昭然一眼,没想到小师妹端起圣女的架子来,竟如此威风凛凛,问起罪来,着实令人后背发凉。


    宁绝将腰俯得更低了些,惭愧道:“是宁某疏忽懈怠,看守不利,让人趁虚而入,叫满山罪妖被人利用,受人驱使,犯下大过,殿下若要问罪,在下亦无话可说。”


    慕昭然沉默着晾了他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挥出一股灵力,隔空虚扶他一把,说道:“罢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抓捕到那恶徒,给天道宫一个交代。”


    宁绝顺着那股灵力直起身来,“多谢殿下丨体谅。”


    法尊只给了三个月的时间追查真凶,宁绝亲自带人查探线索,几乎将整个后山都翻过来一遍,另一部分人则循着宁衰口中的那只九尾狐的线索追查,倒也查出来一些东西。


    宁家这一回属实是无妄之灾,说到底,都是九尾狐和灵尊当年的恩怨,他们后山镇压的这些妖,不过是对方用来对付灵尊的手段。


    如今,后山伏妖阵破,伏妖钉也尽数折断,宁家赔了夫人又折兵,还平白背了一身罪名。


    宁绝在前引路,领着慕昭然二人往后山去,飞跃过山庄南边一座院落时,慕昭然垂眸看了一眼那院中垂挂的丧幡,伸手夹住一片随风飘飞而来的纸钱。


    宁绝忙道:“殿下见谅,最近族中都在忙着追查蛊修一事,犬子的丧仪仓促办完,还没来得及撤走这些物品。”


    慕昭然凝眸望向那殿上挽联,“宁小公子?”


    宁绝颔首,面露悲戚,沉痛道:“犬子丧命狐岐山中,听说魂魄被食,身首异处,我等也只是为他安了一个衣冠冢,也算是有个念想。”


    慕昭然当初和宁衰的魂魄先后被九尾狐鬼魄吞入腹中,她受九尾狐神念侵入,也不知外面都发生了什么,后来被游辜雪所救,睁眼所见便是头顶禁制的攻击,拼着最后一口气回到天道宫。


    在离开狐岐山前,她隐约听见了宁衰的喊声,但现在回想,却无法确定那是真是假。


    前世南荣的这些世家和云霄飏一起攻入王宫,宁衰亦站在那方看台上,看着她被投入蛊鼎,受虫噬而亡,今生,倒先让她看到了他的灵堂。


    慕昭然敛回视线,语无波澜道:“宁家主节哀。”


    宁绝偏过头去,用袖拭了拭眼角湿意,很快又回归正话,三人往后山去的路上,宁绝也将当日发生之事,简要地说了一遍。


    慕昭然望着满山倒地的伏妖钉,“九尾狐无故闯入这等伏妖之地做什么?”


    宁绝道:“九尾狐和那蛊修想必是串通好的,先让我等发现九尾狐的踪迹,以此引来奉天君,再以奉天君引来灵尊,随后驱使满山上千罪妖,合攻灵尊。”


    慕昭然心想,云霄飏的死活可引不来灵尊,能引来的灵尊的,只有叶离枝。


    这么说来,叶离枝当日一定在濒死之时,暴露了鲛人血脉,才会让灵尊不远万里,匆忙赶来相救。


    看过九尾狐的记忆,慕昭然不用想都能猜到,叶离枝体内的一半鲛人血脉,大约和当初那位被狐王曝尸城楼上的鲛族公主有关。


    “当日随奉天君一起来的那些人呢?”慕昭然问道。


    宁绝摇头,“族人只来得及救下奉天君,其他人大约已经凶多吉少了,奉天君醒来后,也已自行离开了宁家庄。”


    她好像没听说云霄飏回了天道宫。


    慕昭然在心里说道:“系统,你确定一下云霄飏的方位。”


    系统道:“大约在东海一带。”


    东海有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岛,鲛人族居于方丈岛,方丈岛上大部分是裸露的浑黑礁石,整片岛屿只有极少的部分露出海面,大部分的岛体都在海下。


    方丈岛四面海浪滔天,击出澎湃水声。


    云霄飏被本命剑反噬所受的伤并未痊愈,浑身上下皆留着道道血痕,他还记着昏迷之前斩下的那一剑,那一剑非他本意,他记挂着叶离枝,一醒来便通过奉天剑感应扶云剑的所在。


    他与叶离枝同修乾坤剑法,命剑之间互有感应。


    幸而,扶云剑回应了他。


    奉天剑循着扶云剑的回应,一路往东而行,御剑穿越大海,到达此处,已是力竭,面上几乎毫无血色。


    方丈岛附近气候变幻诡异,动荡的海浪让他浑身湿透,伤口亦在海盐的蜇刺下一阵阵刺痛,形容十分狼狈。


    尚未靠近岛屿,便见一道海浪冲天而起,挡住前路,白花花的浪涛上,浮着一队人身鱼尾手鲛族兵卫。


    鲛人不论雌雄皆生得面容俊美,肤如珍珠,发如海藻,身上佩戴着晶亮的贝壳等饰品以作蔽体之物,他们手握三叉戟,开口说话时,口中露出的尖锐利齿才让这份美貌显出几分妖异。


    当先那名鲛人侍卫首领喝道:“是什么人胆敢闯我族礁岛?”


    云霄飏取下自己的天道宫玉令,穿过海浪送出。


    那鲛人首领看清玉令上的名号,忙按下兵器,拱手相拜,“原来是奉天君,不知奉天君来此是有何事?”


    云霄飏道:“我来寻人。”


    侍卫首领并未多问,只道:“奉天君稍等片刻,容我回去通禀一声。”


    那首领迅速遁入水下,片刻后,水浪破开,一条海水凝成的冰梯从海面之下延伸上来,直达云霄飏脚下。


    冰梯之下,迎上来一群人,当先那位年轻俊逸,长发如瀑,裸露的上半身肌肉紧实,一条水蓝色的晶亮鱼尾遒劲有力,是鲛族的少主。


    “奉天君,这边请。”鲛族少主态度恭敬,亲自将他迎入王宫中。


    鲛族王宫建造在方丈岛的内部,隐于海面之下,铸造宫殿的水晶宫柱梁壁与沉黑色的礁岛完美结合在一起,壁上镶嵌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得整座宫殿绚丽辉煌,美轮美奂,仿佛海中瑰玉。


    云霄飏悬身于一个气泡内,随鲛族少主往王宫内殿飘去,在殿中看到了盘膝坐于一片水蓝色鳞片上的人。


    “离枝!”他并指驱动水泡,快速朝她飘去。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旁侧传来,说道:“她如今正在炼化体内妖丹,暂时感知不到外界。”


    云霄飏转眸看去,忙拱手行礼,“拜见鲛王。”


    那位鲛王倚靠在一扇张开的巨大贝壳之中,看上去已经上了年岁,须发皆白,就连下身鱼尾的鳞片亦褪去色泽,显出一种黯淡的苍白之色,只剩尾鳍末端还残留着些许蓝色。


    鲛王面色祥和,笑道:“奉天君不必多礼。”


    云霄飏转眸凝望回叶离枝,见她周身蓝光盈盈,这蓝光之中又交缠着丝丝缕缕的青气,隐约可见丹田处一枚青色妖丹,正与她的金丹如互相牵引的两颗星辰,缓缓旋转。


    青丹中的妖气正一丝一缕地融入她的金丹中。


    单单数日,她的修为已经从金丹初期,直逼金丹大圆满,若能再过心关,想来结婴有望。


    云霄飏不解道:“她是人族,又如何能炼化妖丹?”


    当日他被灵尊那一掌击溃剑气,受本命剑反噬重伤昏迷,全然不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靠着宁家日日不间断的仙药灵丹才苏醒过来,随后收到法尊传讯,便急切地赶来了这里。


    他委实不解,叶离枝怎会在这海外仙岛。


    鲛王眯眼看向叶离枝身下那一片莹润鲛鳞,缓缓说道:“她体内只有一半人族血脉,另一半便是我鲛族的血脉,是本王阿姐,琉珠公主的女儿。”


    云霄飏震惊道:“琉珠公主?她不是已经……”


    琉珠公主和南荣的叶戎将军,两人之间相差数百年,根本不可能生出交集,又怎会共同有一个女儿?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鲛王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长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当年,海族被九尾狐族每五年一征的沉重供奉压得喘不过气来,方丈岛万里海域都几乎被搜刮干净,依然填不满那一年的供奉,阿姐便牺牲了自身,以自己为礼,随同去了狐岐山。”


    “她毕竟生于海中,长于海中,离不开大海,狐岐山又是一座炙热的火性之山,去往狐岐山之前,她不得不将自己体内鲛丹一分为二,交由我在海中为她日日温养,以抵御狐岐山的火性。”


    “也正是因为这半枚鲛丹,才让她在被狐王迫害之后,能有些许残魂逃回鲛丹中。”


    “九尾狐一族被封禁后,灵尊自认有愧于阿姐,回来族中,用自身妖元温养我阿姐残魂三百年,令她得以聚魂,阿姐又在鲛丹中沉眠了上百年,才得以生出血肉重生。”


    待琉珠百岁后,灵尊便将她收做了亲传弟子。


    一切本该是越来越好的,但随着琉珠修为见长,魂魄凝实,她从前的记忆渐渐复苏,想起了狐岐山的一切。


    想起了封渊于万众瞩目之下对狐王宁死不悔的告白,想起了他曾对她的种种斥责、贬低、冷言冷语。


    亦想起了最后,他彻底将她抛弃在那一座炼狱似的王城里,让她独自一人承受狐王怒火,被吊在城楼之上,生生活烤而亡。


    琉珠因此和灵尊生出嫌隙,又担心回去会牵连鲛族,便隐藏了气息,离宫出走。


    灵尊当初所行,皆是为了海族身不由己,但他最后为骗过狐王拖延时间,的确牺牲了琉珠。


    他不想强行逼迫她原谅自己,亦想再多给她一些时间,希望她有朝一日能想明白,却没想到,最后等来的,却是她的鲛丹碎灭,从此再寻不到。


    鲛王庆幸道:“我们都没想过,阿姐竟还有血脉留在世上。”


    云霄飏看向叶离枝,用全新的目光仔细地打量她,从她周身萦绕的妖灵之气下,发现了她身上细微的变化。


    她的皮肤越发白皙,散发出珍珠般的光泽,额角和发鬓处,依稀能看见新生的宛如弯月的鲛鳞,腰际凝出了一对鱼鳍状的灵力,仿佛生出的一对蓝色羽翼。


    鲛王道:“灵尊将自己妖丹给了她,便是将自己大半的修为都送给了她,只要她能成功炼化,必能结成妖灵,突破元婴,甚至化神可期。”


    妖族的妖灵,便是人族的元婴。


    有灵尊妖丹,在如此强势的妖族血脉下,人族的那点血脉早晚被吞噬殆尽,不值一提。


    鲛王道:“奉天君若不嫌弃,便在鲛宫住些时日,待她醒来吧。”


    天道宫中,叶凌烟怀里抱着一把剑,满脸郁色地步入院舍,一把将怀里的剑扔到了地上,旁边的侍女立即上前,将灵剑捡起来,拂去剑鞘雕花力的草屑。


    “小姐,难道这次淬剑不顺利么?”丫鬟问道。


    叶凌烟回屋喝了一口茶,气恼道:“我花了大笔的灵石,准备了一堆淬剑的材料,那炼器的狗东西,事前吹得满天飞,现在交还给我的,就是这么一把破剑。”


    丫鬟们捧着那柄剑来回打量,“可奴婢们看这把剑灵光闪闪,很是威风呀。”


    叶凌烟嫌弃道:“你们懂什么?这把剑还比不上叶离枝那小贱人的扶云剑一半。”


    她正闷闷不乐之时,忽然收到父亲传讯,忙命人将剑拿出去,深吸口气,整理好心态,接通了传讯,唤道:“爹爹。”


    叶戎在那端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询问,“阿枝现今如何了?还没回天道宫么?你可联系得上她?”


    阿枝阿枝阿枝,现在爹爹与她传讯,每每张口全都是叶离枝!再没问过她现在如何了!那日前往狐岐山的人,就连宁衰都死在狐岐山了,她怎么就能那么好命逃过一劫。


    叶凌烟咬了咬嘴唇,“阿枝妹妹和奉天君都未回来过,许是还在四处追寻九尾狐的踪迹,这段时日发生了太多事,天道宫中气氛沉郁,大家言语都很谨慎,我也打探不出别的消息来。”


    先有剑尊陨落,再有灵尊重伤,现今法尊震怒,现在天道宫上像是罩着一重看不见的乌云,让大家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行差踏错,哪里还敢到处去打探消息。


    叶戎从她这里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很快便切断了通讯,叶凌烟一声“爹爹”刚吐出嘴边,传音玉的灵光便黯淡了下去,她愣了一愣,随后气愤地打碎了桌上茶盏。


    另一端,叶戎握紧手中玉佩,神情凝重。


    叶离枝,那一夜她驱马从鬼匪手下救下他,他便看出了她隐藏的野心,反倒让他生出几分欣慰,终于有点像是他叶戎的种了,所以,他便同意了她前往天道宫,只要她能有那个本事自己想办法进入天道宫。


    他当时并未对她抱有太大的期望,不过既然要将鸟雀放飞出去,还是得留一线拴着她才行,是以,他认下了她,给了她叶家二小姐的身份,让她以血脉起誓,永远忠诚叶氏,永远忠诚于他这个父亲。


    现在这个血誓的约束力量竟然在减弱。


    他随手放飞的鸟雀,成了鸿鹄,快要脱离他的掌控了。


    宁家后山,伏妖山。


    伏妖山毁成这番模样,实在难以寻到什么线索,但宁家人掘地三尺地搜寻,还是叫他们挖到了一丝踪迹。


    那是一只映兽残存的一片羽毛,手指粗长的一根羽晶莹剔透,宁绝熟知百妖属性,亦知如何催动这种妖羽,他并指结印,凌空书写下一窜符文打入羽毛中。


    那片羽毛倏地化作一股青烟,青烟浮动,显出一人身形。


    那人站在高耸的伏妖钉上,一身玄色衣袍,衣袂翩翩,乌发飞扬,面容被覆盖在银白的面具下,垂眸望来,是阎罗。


    慕昭然掐紧手心,看着他指尖上飞出一粒血红蛊虫,没入了映兽眉心,随后翩然离去。


    青烟收束,重新化为羽毛。


    慕昭然视线落在羽毛上,眯了眯眼睛,她得想办法毁了这根羽毛。


    第132章


    映兽的羽毛并非是鸟兽那样的绒羽, 而是一片片纤薄的晶棱所构成,这种妖的捕猎方式,便是纳影追踪, 一旦身影被它的羽毛映录,便成了它的猎物, 直到被它吞入腹中。


    这头映兽吃了不少的人,才会被宁家捉妖师降住, 镇压在这后山之中。


    宁绝当即布阵,试图激发出这映兽残存的妖力,以映兽的天赋追踪那一道身影。


    慕昭然和方衡都退到一旁,旁观宁家主施法, 那羽毛中迸发出一丝一缕的明黄妖气, 慢慢缠裹上羽毛中映照的身影,彷如晶片的羽毛倏地一抖, 往一个方向急射而出。


    这东西看上去竟像是真能锁定目标方向。


    慕昭然心中一惊, 立即追随在宁绝身后御空追去,宁家的捉妖师们齐齐出动, 无数流光冲天而起。


    慕昭然转眸扫过身前身后的许多身影, 又回头望向前方飞羽流光, 袖中的手指直发痒, 迫切地想要毁掉它。


    但左右皆是人,众目睽睽之下, 她若动手, 必定会被发现。


    正是心焦之时, 在掠过宁家庄外一片山林时,她灵感一动,忽然察觉了当初自己种下的那一枚御妖符的灵力, 祝轻岚一定躲在这附近,不超过方圆三十里之距。


    她垂下眼睫,手指隐在袖中,飞快掐诀,毫不犹豫地催动了那一枚御妖符。


    密林中一处阴暗山洞,祝轻岚正试图以血拘魂,他不相信红箩就这么死了,她可是九尾狐族仅有的一只八尾狐,而且已经炼出第九条虚尾,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宁家人对后山看管严实,他潜入不进去,只能尽可能接近伏妖山,躲在这一处山林中施术。


    鲜血从他腕上滴落,当初他以红箩之血而生,他体内的九尾狐力量,皆来自红箩,否则,他不过就是一只普通的狐狸,蒙昧而生,蒙昧而死,早葬送在野狼肚中。


    他应该是这世上与红箩关系最紧密的一个人了,是以当初红箩的魂魄从天道宫逃出来,才会入了他的肉身里。


    祝轻岚紧紧盯着那一座血阵,眼看阵心闪烁,他胸口忽然亮起一道光芒,体内的御妖符被人催动。


    他惊愕道:“慕昭然?”


    符咒的力量裹挟住他,将他从山林中强硬摄走,祝轻岚紧紧盯着血阵,焦急道:“等等!再等一瞬!”


    但另一个人并听不见他的祈求,血阵闪烁了一下,因为布阵人的离开,又倏然黯淡。


    祝轻岚身形化作一道红光从山林中飞射而出,身不由己地消燃着全身妖力,往那一片飞羽冲去。


    他受体内御妖符所控,妖力被催发到极致,现出本相,彻底暴露在一群捉妖师的面前,张口朝那飞羽吐出一团狐火。


    宁绝又岂能叫他得逞,当即扬手一掌击散狐火,同时腰间的打妖棒飞出,凌空化作一根巨大铁柱。


    “灭!”宁绝一声大喝,催动了打妖棒上的符文,朝着他当头打下。


    慕昭然没想到祝轻岚的修为竟跌到如此地步,眼见那狐狸躲不开,她暗地里啧一声,袖中手印变幻,御妖符迅速从他身内抽离,符文循着映兽妖气缠绕上去,她果断屈指,引爆了符文中所有灵力。


    映兽飞羽和符文一同炸碎湮灭,与此同时,宁绝的打妖棒也落了下去。


    这极为短暂的一刹那,像是被无限拉长,祝轻岚偏过头,从宁绝身后,看到了转眸朝他看过来的慕昭然。


    一双乌黑眼瞳中,映照着打妖棒上闪烁的符文光芒,冷漠地注视着他的死亡。


    她还真是狠毒。


    打妖棒尚未落到头上,祝轻岚已被灵压镇得气血翻涌,喷出一口血,爆发出全身妖力试图抵抗头顶的大棒,但现如今他的妖力实在太微弱了,轻而易举就被打散。


    就在祝轻岚以为自己必死于此时,他的身后忽然裂开一道裂隙,顺着打妖棒砸下的威势,将他吞了进去。


    从红光袭来,到飞羽炸裂,再到打妖棒落下,这一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只在几个呼吸之间。


    灵力散开,宁绝收回打妖棒,紧蹙眉头,“没有打中,被它跑了。”他眼下也顾不得去追踪那狐狸,急忙飞上前,想要重聚炸开的映兽羽。


    可惜,那本就是一片残羽,现下彻底湮灭无痕了。


    慕昭然轻轻舒缓开指尖,松了口气。


    只是那只狐狸,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她眉心微蹙,心想,其实不应该救他的,就该让他死在宁绝手下,才能不留下任何后患,但毕竟是她将他牵扯进来的。


    映兽飞羽毁灭,好不容易有的一点线索再次断绝,宁绝气愤难当,派出一行捉妖师去追捕那狐妖,同时命人画出那道身影散发出去,让人留意。


    这画像慕昭然是毁不了了,毕竟她总不能把当时在场的宁家人全杀了,好在阎罗一身黑袍,面上盖着面具,将一身遮挡得严严实实,宽袍广袖随风而动,也看不出具体身形,和游辜雪更是没有相似之处。


    若不是她已经得知他们是同一个人,乍然见到这么一道影子,她也不会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天道宫中,法尊也收到了那一幅剪影。


    他仔细打量着画轴上的身影,神识外放出去,看了一眼在覆雪殿中打坐修炼之人。


    是夜,慕昭然和方衡都暂时留在宁家庄内,住在庄中客院,待到夜深之时,慕昭然在居住的屋舍布下结界,随后破开虚空,踏入其中。


    虚空之中没有昼夜之分,周围五行之力流淌,光线亦时明时暗,变幻不定。


    没有了御妖符,她不确定还能不能找到那只狐狸,要是找不到,祝轻岚不会破空之法,就只能在这虚空之中自生自灭了。


    好在,他还算幸运,竟让她找着了。


    慕昭然看着漂浮在光影之中的狐狸,靠近之时顺手摸了一把他蓬松的狐狸尾巴,才反手捏住狐爪,扒开毛发,试探他的脉搏。


    确定他还有一口气在,慕昭然掏出丹药来,掰开狐狸嘴巴,往他嘴里倒了一大把。


    猛药下肚,祝轻岚微弱的脉搏终于有了几分活力,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一眼看到面前的女子,祝轻岚浑身毛发炸开,龇出獠牙猛地往后蹦开,蹦到一半又因为自己本尾被她拽在手中,而身形僵住,痛得嘶一声。


    慕昭然冷然道:“这里是虚空,时时变幻,若不会空遁之法,破不开虚空,没有我带你出去,你就只能在这里等死。”


    祝轻岚喉咙里呜呜低鸣,凶狠地瞪视她,“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我沦落至此,是谁害的!”


    慕昭然毫无愧疚地承认道:“是我害的,所以,我这不是来救你了?”


    祝轻岚:“……”他冷笑一声,“你是来灭口的吧?”


    慕昭然睁大眼睛,夸张地“哎呀”一声,恍然大悟道:“你说得对哦,那我干脆把你灭口算了。”


    祝轻岚一身狐狸毛炸得更高,双耳耷拉下去,龇牙低吼。


    慕昭然收起玩笑之态,沉下面色道:“我若想杀你灭口,当时冷眼旁观你被宁绝打死就行了,还不会脏了我的手。”


    祝轻岚抖了抖耳朵,心里明白她说得不错,若不是最后她将他送入虚空,他会立即毙命在那根打妖棒下。


    “你操控我去毁的那个东西是什么?”祝轻岚眼中依然带着警觉。


    慕昭然冷漠道:“你不需要知道。”


    祝轻岚嗤笑道:“我都差点被你害死了,难道还不能知道?”


    “你这不是还没死么?”慕昭然一脸理所当然,“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立下封口血誓,我带你出去,要么,”她笑了笑,“我就只好亲自灭你的口了。”


    以九尾狐族如今的现状,祝轻岚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说的话,估计也没人相信,现今那一枚御妖符已毁,他也拿不出什么证据,但还是让他立下封口血誓稳妥一些。


    祝轻岚气急道:“你这个狠毒的女人!”


    慕昭然面无表情:“我只等你三息,三,二……”她还没数完,便屈指成爪,指尖闪动着寒冰锋锐的光芒,冷酷无情地往狐狸喉咙掐去。


    祝轻岚连忙叫道:“我立誓!”


    慕昭然盯着他立下血誓,收下他的誓契,心血来潮道:“我刚刚给你喂了一整瓶的上品灵丹,才救回你一条小命,这瓶丹药在外面可是能卖到上万灵石的。”


    祝轻岚难以置信,“你还想敲诈我?”


    到底是谁害得他命悬一线的?她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


    慕昭然打量他一眼,摸了摸狐狸尾巴,“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想来也没有钱能还我,要不然,你再跟我结一个灵兽契约吧。”


    祝轻岚磨着后牙槽,用力扯了下自己尾巴,怒道:“士可杀不可辱,你干脆直接杀了我!”


    慕昭然嫌弃地嗤一声,“你还当真了?以你现在的恶名,谁沾上你谁倒霉。”


    祝轻岚险些再吐出一口血来,慕昭然观察着虚空变幻的五行之气,问道:“你还有何处可藏身?”


    祝轻岚说道:“送我回宁家庄外那片山林,我在那里有一个隐蔽的地底山洞。”


    慕昭然不赞成道:“现在宁家的捉妖师漫山遍野地搜捕你,不管多隐蔽的地底山洞都早晚会被发现,你想回去送死?”


    祝轻岚道:“我已经立下血誓,哪怕被搜魂也会受誓言所限,不会将你暴露出来,我就算回去送死,也与你无关。”


    慕昭然眯眼,耐心耗尽,心中当真生出几许杀意,“既然如此,那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


    祝轻岚咬了咬牙,只得解释道:“我在那山中洞穴里,布了一个拘魂阵,在你将我强行摄走之前,那法阵的阵心亮了一瞬,我想回去看看,是否有魂入阵。”


    慕昭然问道:“谁的魂?”


    祝轻岚无可奈何,老实回道:“红箩,狐王护法,曾经救我养我之人,她为了杀灵尊,死在了伏妖山上。”


    慕昭然眼睫微动,在九尾狐王的记忆里,她曾看见过这个人,那时候的她还是一只幼狐,因为极有天资被狐王看中,收作了最小的一名护法,闲暇之时,时常指点她修炼。


    那时大家都说,她会是王城下一只九尾天狐。


    慕昭然不解道:“连她都死在伏妖山,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祝轻岚垂头丧气,“是那蛊修将我救走的,他说,他答应了红箩要保我一命。”


    慕昭然心中冒出的杀意消下去,想了想道:“我可以送你回去,但要是被人发现……”


    祝轻岚道:“那你便直接杀了我,我也不想经历被人审问搜魂,反正我是一定要回去查看那座法阵的。”


    慕昭然抓起狐狸后脖子,确定好方位,破开虚空而出,身影在漆黑的山林里闪现一瞬,又立即结印土遁,钻入地底深处。


    “山洞在哪里?”她问道。


    祝轻岚感受着自己残留的血气,用爪子指了一个方向。


    片刻后,两人从土中钻出,落入一处昏暗的山穴内。


    洞中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我还以为等不到你回来了。”


    祝轻岚浑身一震,从慕昭然手里挣脱,落地吐出一簇微小的狐火,橘黄的光芒照亮山洞,也照亮了坐在血阵当中那一道虚弱的残魂。


    祝轻岚朝她奔过去,欣喜道:“红箩,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红箩伸手,几近完全透明的残魂,已经摸不到他的毛发,失笑道:“我都已经死得要魂飞魄散了,还能怎么不死。”


    祝轻岚伏在阵边,急切道:“你先进我的肉身里,我一定会想到办法救你的。”


    红箩摇了摇头,“我现在的魂魄已经虚弱到入不了肉身了,我奈何不了那高高在上的法尊,但能杀了灵尊,也算是了却一桩旧恨,到九泉之下也有脸去见千娆姐姐一面。”


    祝轻岚急得在法阵边缘打转,慕昭然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们。


    红箩时间不多,自顾自道:“你还记得我当年杀的那个鲛人么?”


    祝轻岚的狐狸身一顿,蹲坐到地上,茫然地仰头。


    他不知她到了最后,为何会突然提及一个鲛人。


    红箩道:“当年我从狐岐山逃出来,便开始打听封渊的消息,没想到八百年过去,天道宫已经成了正道之首,那妖蛟一跃成龙,成了天道宫的灵尊。”


    “而九尾狐族成了人人唾骂的恶妖,不论是书上,还是酒楼茶肆、市井之中,提及九尾狐,皆是厌恶之词,就连小孩子扮家家,扮演九尾狐的孩子,到最后都要被扮演灵尊的孩子,正义诛杀不可。”


    红箩所行之处,听到的皆是恶名,心中之恨可想而知。


    但她那时偏偏无能为力,就连天都城都进不去,更何况是那云霄之上的天道宫。


    老天有眼,让她碰见了琉珠,那一个本该暴死在城楼上的鲛族公主,竟然还好端端地活着,到头来,封渊得名得利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却什么都没有失去。


    那一刻,她被愤恨冲昏了头,将对灵尊的恨意全部宣泄到了那位鲛族公主身上。


    她挖了她的鲛丹吸食其中的妖力,封了她的鲛身,冷眼看着她躺在荒野里,在太阳的炙烤下慢慢变得虚弱。


    但琉珠的运气很好,她被一对猎户夫妇所救,奈何琉珠生得实在美貌,就算失了鲛丹虚弱无比,也是实打实的惹人怜爱的病美人。


    在猎户家中养伤的几日,那猎户的妻子眼看自己男人的魂都快要被勾走了,于是趁着猎户外出之时,用牛车将她拉进县城,卖进了一家青楼里。


    红箩一直在旁看着,没有鲛丹后,琉珠开始遗忘自己的鲛族身份,只不过才两三个月,便凭着一把好嗓子,成了那青楼的头牌歌姬。


    等她名声响亮了些,青楼东家便谋划着拍卖她的初夜,大赚一笔,叶戎便是在这个时候,从这镇子上行军路过,在宴席之上一眼看中了她。


    琉珠被叶戎带走,红箩没有跟上去,她得寻个地方闭关,以彻底炼化那一枚鲛丹,将鲛丹中的妖力化为自己所用。


    鲛丹只要被她彻底炼化,琉珠便也活不了多久。


    丹碎之后,惊动了灵尊,红箩只得潜伏躲藏起来,等过了风头,她找去叶戎府上确认,琉珠的确已经死了。


    但她留下了一个孩子,就是叶离枝。


    红箩缓慢地说完了这一段往事,垂头看向祝轻岚,“你终究不是我九尾狐族,不需承继我九尾狐族的恨,阿岚,你想爱谁就去爱吧,如果你当真想要和她在一起,便绝不能向她透露你我的关系。”


    话音未散,她的残魂散作光点,彻底湮灭,就连拘魂阵也挽留不住。


    祝轻岚化作人身,无助地伸手去接飘散的光点,滴落的眼泪与地面的血痕融在一起,“不要,红箩,红箩——”


    原来这就是叶离枝体内那一半鲛人血脉的来历。


    慕昭然看着那伏在地上痛哭的狐狸,隐约感觉有微弱的灵力波动,她急忙快步上前,捉住他的后领,“有人来了,快点走!”


    祝轻岚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一夕之间,养母身死,和心悦之人又隔着血海深仇,他神情木然,仿佛已经生无可恋。


    化作人身后,他比狐狸身沉重了不知多少,慕昭然扯了几次,愣是扯不动他,气得狠狠踹了他一脚,“祝轻岚,你给我起来!”


    灵力波动越来越近,慕昭然只得拽着他,单手结印,蹲下身一掌拍在地面,土灵从她掌心里流淌出去,迅速结成一圈,将两人身影吞入地底。


    慕昭然提着一个沉重的累赘在地底穿行,往前行进时,黑暗的地底猛然亮起一道褐黄的光,那光中隐约显出一头庞大的兽影,从地底飞快地朝她奔来。


    慕昭然大惊失色,仓促停下,来不及转身,便被那兽影张开大嘴,一口吞进了腹中。


    身下陡然一空,体内灵力顿失,两人重重摔进一处漆黑空间里。


    慕昭然迅速爬起来,竖起耳朵,警惕地听着黑暗中的动静。


    黑暗中什么声响也无,只剩下她紧张的呼吸,和那只没用的狐狸低低的哀泣。


    在这种处境下,慕昭然也懒得再搭理他,她试图催动体内灵力,皆徒劳无用,这里禁灵。


    她只得在黑暗中小心摸索,这地方是个很小的空间,只往旁边走了两步,便摸到了壁,她手掌贴在壁面上,上下摸了摸,触手平整光滑,竟像是玉一般。


    难道是那怪兽的胃?


    慕昭然回想着方才惊鸿一瞥的兽影,头生锐角,身披鳞甲,鬃毛飞扬,双目如珠,能在地底自由奔行,外形看上去倒像是土宫门口的雕像麒麟。


    这种传说中的生物竟然还有活的?她被一头活的土麒麟吞了?


    不知过去多久,安静的黑暗空间猛然一阵晃动,慕昭然听到祝轻岚闷哼一声,他整个人的气息忽然从这狭小的室内消失,像是被吐了出去。


    慕昭然:“……”好嘛,这麒麟还是个挑食的,只吃她这种细皮嫩肉的。


    第133章


    黑暗中, 只剩下慕昭然一个人,灵力被禁,她精神紧绷到了极致, 又扶着四面玉壁,将这一座狭小的空间重新摸索了一遍, 依然没有任何收获。


    就算是麒麟的胃,那也应该有进来的食道, 但这个地方四面严丝合缝,她甚至跳起来,摸了摸头顶,头顶依然是一片光滑玉壁。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慕昭然暗自嘀咕, 用力砸了砸墙壁, 墙壁纹丝不动,反而疼得自己龇牙咧嘴。


    折腾半天, 累得她气喘吁吁, 慕昭然终于放弃,揉着手背滑坐到地上, 对着黑暗中喊话:“你是与四象齐名的土麒麟吧, 书中记载说, 你早就已经灭绝了, 却没想到,我何其有幸, 竟还能遇见真正的麒麟。”


    “方才仓促之间我只来得及瞥上一眼, 却已被你那威武雄壮的身姿深深折服, 鳞甲闪闪,头角峥嵘,目如火炬, 四蹄带风,原来这就是麒麟!你简直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神兽!”


    “身为土修,小女子一直便对麒麟心向往之,如今能见着你一眼,也算是心愿得偿,死而无憾了。”


    她的声音很甜,说出来的话更是甜,一直以来静默的黑暗忽然怦怦地震动起来。


    慕昭然眼睛一亮,心想有戏,遂搜肠刮肚地继续夸赞道:“这么威武漂亮的土麒麟,合该是四象之首才对,什么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我觉得都比不上麒麟分毫,要是能再见你一眼就好了。”


    怦怦之声越来越响,一缕光线忽然撕裂黑暗,刺入瞳中。


    慕昭然眯了眯眼,抬手挡住光芒,从指缝中看到一枚悬浮于空中的玉牌。


    深褐色的玉牌上,以金字雕刻着四个字——天壹叁号。


    这是什么意思?


    慕昭然心中不解,但比起一直待在这无声无响的禁灵空间里,这一块玉牌也算是一个突破口,她定了定神,伸手握住玉牌。


    一道强光从玉牌之中迸射而出,将她的身形吞没。


    待慕昭然再睁开眼睛,她已经身处在另一片空间里,缭绕云雾散开,露出一头庞大的麒麟神兽。


    它端坐于此方,整个身躯便犹如一座山峦那么高大巍峨,麒麟角直插云霄,一双金褐色的眼睛,宛如两轮烈日,同悬于天。


    好大,怎么这么大!


    慕昭然方才胡乱吹嘘了一通,但现在看到这顶天立地的麒麟神兽,还是被深深地震撼住了。


    这麒麟大山可比土宫门口的麒麟雕像威武多了。


    麒麟口中叼着一卷巨大的画轴,画轴内山峦起伏,江河涛涛,哗哗而下,慕昭然所在之处,便在这画中的一座悬瀑楼阁之上。


    她转过身,顺着瀑布往下望去,双眼陡然睁大,这画轴竟是从天铺展到地,她身处画轴上部,往下望去,只见得屋舍俨然,城池林立,从画轴内立体浮出,俨然涵盖一方天地。


    让她联想到天道宫的圣物——地卷。


    画轴之上悬浮着“天、地、玄、黄”四个大字,将画轴内的天地从上到下分出了四座城池。


    因画轴是斜斜地往下铺展开,这画轴内的山川城池也是次第往下,仿佛缘山而建,城与城之间俱设有高大的城阙。


    慕昭然看一眼手里玉牌,又仰头看向上空悬浮的金字,恍然大悟道:“天壹叁号,原来是这个意思,我现在在这座天字城,排行十三?”


    她正思索着,便见上方忽有道道流光斜坠而下,是御空而行的修士。


    有兴奋的话音飘来她耳畔。


    “今日有人从地城闯关,快去瞧瞧热闹。”


    “听说是个新来的,没几日便把地榜前十都打败了,这就想要闯关进入天城来了。”


    “咱们天城的阙官可不是吃素的,光看那一双大石锤,就让人后背发凉,她对麒麟眼中的天陨石似乎不感兴趣,是个战斗狂魔,自她来守关后,好像还没有人从她手下闯关成功过。”


    “所以说今日这一场闯关战才有看头啊。”


    慕昭然听着头顶掠过的话音,心头扑通一跳,面露惊喜,心道:大石锤?战斗狂魔?莫不是二师姐?难怪联系不上她,难不成她也在这里?


    慕昭然当即试了试灵力,发现体内灵力已经恢复,便立即抛出石杵御空而起,追在那些人身后,往地、天二城当中的那一座巍峨的宫阙城楼飞去。


    天城阙楼前是一片宽阔的广场,此时,正有一人衣袂当风,乌发飞扬,身姿利落地立于那高大的阙门顶上。


    慕昭然欣喜喊道:“二师姐!”


    楚禹回头看了她一眼,并未露出意外神色,只略一颔首,便转回头去,继续望着阙楼下方的山道。


    没过多久,便有一行人影沿着山道登上,朝着这一座天城阙楼走来。


    慕昭然和其他人一样,在阙门后的城楼上找了一个观战的地方,落在城楼屋檐,好奇地往那一行走来的人打望过去。


    看到从人群簇拥中缓步走上前的那一个人时,她惊愕地睁大眼,险些从屋檐上摔下去。


    玄衣银面,和映兽羽里照出的身影一模一样,是阎罗。


    师兄,师兄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在天道宫中么?难道那麒麟跑去天道宫把师兄也吞进来了?


    他就是来闯关的人?听方才那些人话里的意思,他还比她要更早进入这里。


    慕昭然心里乱糟糟的,还没理清楚情况,那边厢,楚禹已经抬手指向门下来人,问道:“你便是今日要来闯关之人?”


    阎罗颔首,抬手将自己的玉牌送上阙门顶上,语气平淡道:“请赐教。”


    楚禹抬手,掌心里亦托出一枚玉牌,同送过去,两枚玉牌悬浮于门楼之上,她道:“好,我是这天城的阙门守官,你若打赢了我,便可得天城玉牌,通过此门。”


    地底轰然鸣响,一座擂台从阙门前的广场上升起,两人同时飞身而上,进入擂台之中。


    阎罗和楚禹都不是话多的人,两人一上擂台,当即开战,高大的石相身影自楚禹身后显现出来,石将军双手各握一柄浑圆大石锤,扬手便朝对面之人砸去。


    轰隆一声巨响,震动从擂台上蔓延下来,震地楼阁上的瓦片都噼里啪啦地抖动。


    弥漫的烟尘瞬间将阎罗的身影完全遮掩,慕昭然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四下都没找见他的影子。


    却听一道琴音从擂台之上传出,琴音之中蕴含的雄浑灵力,将石将军都震得退了两步。


    在擂台之上,游辜雪若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便不能用剑,但只用蛊,对上没有血肉,无法被蛊虫操控的石将军,其实极为劣势。


    楚禹隐在石将军身后,翻手挥舞,石将军张口发出一声暴喝,声波与那琴音对撞到一起,将擂台上的烟尘涤荡一清。


    慕昭然终于又见到了他的身影。


    他长身立于擂台一角,身前悬浮着那一张她所熟悉的鸣幽琴,琴身右侧垂挂着一排流苏轸穗,唯有中间那一根琴轸上空着。


    唯有那里空着。


    慕昭然下意识地抚了抚肩上垂落的长发,后知后觉想起当初弟子考核之时,她因那一条轸穗心结,屡次翻船,难以通过云海渡叶,还是在游辜雪的开解下,才得以顺利过关。


    那个时候,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听她诉说?


    明明是杀了他的人,重来一世,他还得开解那个杀他之人的心结。


    慕昭然心脏一抽一抽地紧缩着,鼻子发酸,眼尾泛出些红,盯着鸣幽琴上那一处空置的琴轸出神。


    在她失神之时,擂台上的二人已经连续过了数招,阎罗被石将军逼得节节败退,幸而他身姿灵活,灵力浑厚,总能在那双大锤之下找到空隙,躲闪开去。


    楚禹冷哼道:“阁下一味躲闪可过不了我这一关,你应该是蛊修而不是乐修吧?还不拿出些真本事来么?”


    阎罗并不理会,只是继续以琴音和她的石相周旋,石相进,他便退,石相退,他便进。


    擂台之上被石将军的双锤砸出数不清的大坑,整座擂台都龟裂开,摇摇欲塌。


    这种拖拖拉拉的打法,擂台之下早就有人不耐烦地吆喝。


    慕昭然身边亦有人高声嘲讽道:“打不过就回家再练练,躲来躲去,像什么男人?”


    “看来蛊遇上石头,还是没辙,你没躲累,我们都看累了。”


    “阙官大人快快给他致命一击,把他锤回地城去!”


    台下人都这般不耐烦,更遑论是台上对战之人,要是换做别人,现在恐怕早就心浮气躁,但楚禹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和四师弟那头老虎周旋起来,能从天亮转到天黑。


    她比台下观战之人都要沉着冷静,在控制石相的同时,依然警觉地留意自己身周。


    即便对方上台至今,没有放出一只蛊虫,她依然用灵力严丝合缝地护佑在身周,防备着对方的蛊虫近身。


    如此,两人又相斗了将近半个时辰,围观众人都觉得那蛊修该输定了,楚禹却皱起眉头,面色越来越凝重。


    阙门之内,慕昭然也看出了端倪。


    石将军的动作越来越僵硬缓慢了。


    在石将军又一次挥锤砸下时,它忽然失去平衡,完全无法自控地轰然一声倒到了擂台上。


    楚禹飞身上前,在石将军岩石拼接的关节处,看到了密集的虫噬坑洞。


    所有人都觉得蛊虫只能对付血肉之躯,遇上石相这种天生死物,是没有办法的,楚禹也这样认为,是以,她的注意力一直在自己身上,警惕着一切近身之物,哪怕是一粒尘埃。


    她惊愕道:“你的蛊能噬石?”


    阎罗修长的手指覆在琴弦上,语气冷然,但所说之话却委实张狂,道:“石相是石,亦是灵体,只要有灵,天下万物,无不可噬。”


    楚禹还欲操控石相起身,石将军浑身咯吱作响,稍稍一动,便有石屑簌簌洒下。


    它费力举起双锤,用力相碰,石锤碎作无数石块,庞大的石将军消失,擂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支石军。


    这支石军和慕昭然当初所见的数量,少了很多,且动作依然迟缓僵硬。


    阎罗的蛊看来已经将石相内部彻底噬空。


    楚禹轻叹一口气,伸手一挥,擂台上的石军亦消失不见,她收回自己的本命石查看了一眼,认输道:“是我寡闻少见,轻视了蛊修,你赢了,可入天城。”


    阙门上那一枚地字号的玉牌消失,另一枚天字玉牌飞下,落入阎罗手中。


    残破的擂台沉入地下,阎罗持着玉牌,踏入阙门之内。


    阙门之内立即有无数的目光投落至他身上,他仰头看到一座楼阁屋檐上的明艳身影,瞳孔倏地一缩。


    那道身影从楼上飞身而下,毫不犹豫地朝他奔来。


    阎罗眼中映照出她越来越近的身影,那张逼近的面容上满是欢喜,明媚如盛放的芙蓉,让他本能地伸手想要接住她。


    他手臂抬到一半,又倏然顿住,余光扫了眼四周,袖中手指收紧,强迫自己垂下双臂,身形一闪,从原地消失。


    他竟然躲走了?!


    慕昭然惊愕眨眼,扑了个空,险些摔到地上。


    幸而楚禹恰好从后面走上前来,伸手一把将她接了个满怀,大力拍一拍她的背,感动道:“小七,不过数月未见,你也太热情了。”


    第134章


    覆雪殿中, 游辜雪正用篦子给梅花鹿梳理皮毛,他的动作倏然一顿,抬手按在心口, 胸腔的心脏没来由地怦怦急跳起来,一股强烈的悸动从心底蔓延开来。


    他眼睫轻轻一颤, 抬眸望向长空,“昭昭。”


    这般心动, 看来分身见到她了。


    游辜雪闭目内视元神,神识却依然无法和分身缔结联系,就连他嵌于系统之内的那一缕神识,都一同失去了联系。


    他们进入了一个相同的与世隔绝之处?


    游辜雪隐隐不安, 分身的伤已经好了很多, 心口的刺痛也已缓和,便愈能让他清楚地感知到身体里那股莫名的悸动和强烈的渴望。


    他实在太知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分身与他同出一辙, 心思如一,定然是忍不住的。


    游辜雪在梅花鹿屁股上拍了一掌, 将它赶出覆雪殿, 清洗过手, 再次去了那一座极寒的冰池殿, 盘膝坐入冰棱阵中,默念静心诀, 试图通过本体与分身的微妙联系, 遏制分身的渴念。


    不得不说, 这的确有一些效果。


    阎罗罩着一身黑袍隐藏在街角的阴翳处,默然望向阙门下的慕昭然,那股想要拥抱她、亲吻她的渴望被强硬地压制了下去。


    他按在屋柱上的手缓缓松开, 从她身上拔回视线,转身离开,只在那柱上留下一道深刻的指印。


    阎罗摩挲着虎口上的伤痕,杀了灵尊,他已经成了法尊心中的头号心腹大患,天道宫必定在四处捉拿他,他确实不应该见她,不应该与她产生任何瓜葛。


    当初剥离出这样一个分身,就是为了能够与本体,能够与她彻底撇清干系,这样他们才有机会正大光明地在一起,而非如前世那般,共堕泥沼。


    慕昭然让二师姐热情地拍了一通,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还没有放弃寻找他的踪迹。


    楚禹跟着她一同转头,朝那条街面看去,奇怪道:“你在找谁?”


    慕昭然失望地收回视线,垂头丧气道:“没找谁,我只是在想,二师姐在这里的话,五师兄和六师姐会不会也在。”


    楚禹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他们俩在地城,还没资格踏入天城来。”


    “这么说来,他们真的也在?”慕昭然好奇地仰头望一眼头顶的麒麟巨像,奇怪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你们也是被麒麟吞进来的吗?”


    楚禹揽着她往右边走去几步,指着阙门下一块石碑,说道:“这地方名为麒麟秘境,就是头顶这一只上古麒麟神兽身陨之地,那吞你进来的兽影是它的残魂。”


    慕昭然一目十行,快速扫完石碑上的字迹。


    麒麟神兽天生地养,即便是死后身躯亦都是浑身宝物,尤其是那一对麒麟眼所化之石,是这神州地上所没有的天石。


    但凡是个土修,尤其是修炼点石之术的,对那天陨石无不向往。


    据说能得麒麟眼者,便可得这麒麟神兽之力。


    楚禹又指了指头顶,“麒麟墓每隔三个月开启一次,只有拿到天城玉牌之人,才有资格进入其中获取机缘法宝。”


    慕昭然想起之前听到路人说过的话,问道:“师姐已经进去过了么?”


    楚禹点头,无奈地一叹气,“历来都是我们挑选石头,现在颠倒过来了,是石头挑人,我虽然进去了,但并不是那天陨石想要之人。”


    她说着拍一把慕昭然的肩膀,对她寄予厚望。


    “这麒麟吞的全都是具有土行天赋之人,并按照土行天赋的强弱划分天、地、玄、黄四种阶级,我最初进入这里,拿的是地城的玉牌,小五、小六拿的玄城玉牌。”


    “你是单系土行天赋,能直接进入天城,给你的编号还挺靠前,可见那土麒麟很看好你。”


    慕昭然心道,也有可能是我把它夸开心了。


    她百思不解道:“那师姐又是怎么成了这天城的什么阙官的?”


    楚禹拉着她登上阙楼,进了二层一间宽敞的屋子,这是阙官平日休憩之所。


    “那麒麟墓只能进去一次,我已去过,本来应该被丢出去的。”楚禹抬手拎过桌边茶壶,给她到了一杯茶推到手边,继续道,“但恰好这里原本的阙官让人打死了,我面前多了一块天阙官的玉牌让我选择,我一寻思,这不就是一个现成的试炼机会么?所以就接了那块玉牌,成为这天城阙官。”


    楚禹盘膝坐在软榻上,面向着门外,从这里能越过阙门直接看到那条从下延伸而来的山道。


    下面三城的人,为了得到进入麒麟墓的机会,会从下一层层地闯关上来。


    莫银安和望舒从玄城,打过了地城阙官,才能到这天城阙门前。


    楚禹没好气道:“小五、小六一起来闯关,我才知道他们也被吞进来了,那两个没出息的东西,看到我,连声师姐都不叫,掉头就走了。”


    慕昭然默默扶额,心想,那还不是被二师姐锤怕了,幸好她嘴甜,直接进了天城,不然跟二师姐也得有一番苦战。


    楚禹提醒她道:“距下一次麒麟墓开,还有一个月,在这期间,师妹不可放松警惕。”


    “天城之中并不太平,为了减少入墓的竞争对手,这城中日日都会发生劫杀之事,很多人还活不到麒麟墓开,就会死在其他人手上,或是被摧毁玉牌,淘汰出局。”


    新来者尤其会受到多方关注,一旦表现出弱势,便会被群起而攻之。


    “今日入城者,只有你和那蛊修二人,蛊修在闯关之时展露了一些实力,但你不同,你直接拿天城玉牌而来,必定会有很多人盯着你,找上你试探你的实力。”


    楚禹是这天城阙官,在城中还是有几分薄面,在阙门前和她的互动,也算是做给其他人看的,让他们有所忌惮,他们也不敢擅闯阙所。


    “阙官也只管得了这阙门内外,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不可能将师妹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你也得入城中多了解其他对手的信息。”


    楚禹说着,抬手释出灵力,在半空勾勒出一张天城地图。


    地图上标记了天城中现如今的地盘划分,还有她知道的一些修士情况。


    慕昭然仔细记下,踌躇满志地一握拳,手中灵力震荡,道:“我明白,既然有缘进来秘境,那我定然要进那麒麟墓中看一看,万一那天陨石就是我下一枚本命石呢?”


    楚禹此时方得空仔细打量她,见她周身灵力充盈,眉间自有一股奕奕神采,赞道:“不错,师妹这么快就已经结婴了,如此,我倒是不担心了。”


    这天城中修士基本也都在金丹与元婴修为,没有化神期那样的境界碾压,遇见了就算打不过,也有一逃之力。


    “今日闯关那个蛊修,我倒是看不出来他在何境界。”楚禹正色道,“我觉得他定然有所保留,未出全力,你若是碰见他,最好躲着一点。”


    慕昭然应道:“好。”


    两人正说着话,城内忽然爆出一声巨响,动荡的灵力余波从那处扫荡过来,夹杂一缕若有若无的琴音。


    慕昭然从储物锦囊里取出避役法袍罩到身上,身形瞬间融入周遭景物,消失不见,只剩她的声音飘来楚禹耳边,“师姐,我去看看。”


    楚禹:“……”如果她没听错,那琴音不就是那蛊修的?


    不过,那法袍将她隐匿得很好,就连她方才都找不见她的所在,慕昭然也确实应该多去看看这种场面,才能了解他人修为实力。


    因天城中时有打斗,城内大部分的楼阁都已损毁倾塌,遍地残垣。


    慕昭然隐在法袍之下,鬼鬼祟祟地到了那一处打斗的地方。


    周围飞沙走石,黄土漫漫,从地面拔地而起的土墙,遮天蔽日,结成了一个八卦迷阵,迷阵中奔出数不清的土兽,朝着阎罗攻去。


    阎罗的琴音被土墙所挡,返荡回去,反而成了遏制他自己的利器。


    他一掌按在琴弦上,琴音顿止,那琴从他手里飞出去,重重砸上一头扑来的土兽。


    土兽惨嚎一声,被砸得爆碎成粉尘。


    阎罗飞身接住琴身,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停顿,暴力地抡着琴,一连砸爆了数头土兽。


    慕昭然在外看得都惊呆了,感觉他抡琴的动作,比她抡石锤的动作还要豪迈。


    鸣幽琴在他手下不断发出嘭嘭嘭的,不属于一张琴该发出的暴烈震响。


    让人听得,感觉自己脑袋都要在那张琴下被砸爆。


    她前世看过阎罗抚琴时的风流优雅,也看过游辜雪挥剑时的潇洒利落,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一面。


    虽然很暴力,但气势也很骇人。


    袍袖飞舞,身若游龙,抡琴的样子还挺好看。


    法阵外的黄土烟尘中传来一个男人声音,咬牙切齿道:“这八卦迷阵中,只要灵力不绝,土兽源源不断,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如他所言,土兽被灭完一只,又会有新的一只补上,前赴后继,源源不绝。


    阎罗侧耳倾听,陡然按住琴身,指头压着碎石,以琴弦为弹弓,飒飒地接连射出数枚飞石。


    飞石击穿三堵高耸的土墙,直往那话音传来之处射去。


    烟尘中响起一声吃痛闷哼,随即爆喝道:“找死!”


    地上隆隆作响,四面八方的土墙猛地往中心回缩。阎罗身边的两堵墙面轰然合到一起,他瞬移躲避开来,脚尖尚未站定,左右又竖立起两堵高墙,向他轰隆夹来。


    法阵时时变换,生门死门亦变换不定。


    这是一场多人围攻,慕昭然估摸着大约有十人,如此以多欺少,实在可恨。


    她在外观摩了片刻,终于确定其中三人的方位,隐藏于避役法袍之下,摸索过去,抡起石杵,从后朝人狠狠砸去。


    那人感觉身后灵压,立即回头阻挡,却先闻见一股苦涩之味钻入鼻中,经脉灵力顿时一滞,神情恍惚了一瞬。


    紧接着一股剧痛袭来头顶,那人连声哼都没发出,便从半空重重坠下。


    慕昭然毫不留恋,立时瞬移至下一个人身后,左一个偷袭,右一个偷袭,又砸落一个人,后一个人有所防备,她没能得手。


    慕昭然见好就收,当即退出黄烟之外。


    因她的突然插手,破坏了布阵的灵力分布,那一座八卦阵有了破绽。


    变换的土墙出现片刻凝滞,阎罗迅速确定生门所在,拎着琴毫不犹豫地砸穿了生门土墙,随即急促的琴音从他手下炸开。


    肉眼可见的音波摧毁了所有高耸的土墙,漫天黄烟中,响起嗡嗡振翅声。


    无处不在的蛊虫声响让人毛骨悚然。


    “快撤!”有人喊道。


    几道身影飞快奔出烟尘,转眼不见。


    阎罗并没有追上去,他转动着目光在缓慢沉淀的烟尘中四下看了一圈。


    前方烟尘骤然飘散,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朝他极速逼近。


    他下意识欲退,却听见幽微的袍服振动之声,一道日思夜想的身影从隐形的斗篷之下显露一瞬,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理智催促着他离开,但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渴望地抬手。


    下一瞬,便被她扑到身上,扬手裹进了斗篷之下。


    “乖乖的,跟我走。”慕昭然在他耳边说道,抱住他遁入地底。


    麒麟秘境的天色暗淡下来,夜幕低垂,覆盖住大地,将一切纷争吞入黑暗之中。


    慕昭然回忆着二师姐的地图标记,找到一处无主的隐蔽之地,冒出头来,神识迅速扫过周遭。


    这是一座废弃的庙宇,主神台上供奉着半边身子崩塌、缺胳膊少腿的三清祖师。


    殿门前倒塌着几尊佛陀像,合着顶上半塌的屋檐,将出入口堵死了。


    墙壁上雕刻着一些飞天的壁画,色彩已经斑驳。


    还是个佛道不分的混搭之地。


    慕昭然收回避役法袍,指尖上迸出几许火星,点亮了神龛上残留的供烛,一圈微弱烛光照亮供台前的狭小空间。


    她点完蜡烛回头,便对上一双晃动着火光的幽深眼瞳。


    慕昭然被这欲念深重的眼神看得心脏怦怦直跳,霎那间面红耳热,食髓知味的身体很快便热情地回应了他的注视。


    她并了并腿,轻喃道:“师、师兄?”


    阎罗欺近她,将她困在神龛和自己的手臂之间,低下头嗅闻她身上馥郁的幽香,哑声道:“你不是说,不想要阎罗么?”


    那为何又要一而再地朝他奔来。


    慕昭然怔了一下,她还以为之前已经跟他心意相通了,没想他怎么又突然重翻旧账。


    不过,毕竟是她之前把话说得太绝伤了他,就算多哄他几道也是应当。


    慕昭然抬起手,伸出指尖点了点银白色的面具,盯住他的眼睛,认真道:“虽然我现在还不敢正大光明地要阎罗,但可以像这样躲起来,偷偷地要。”


    第135章


    漆黑的天幕中看不见星月, 只有麒麟巨像的双瞳亮着璀璨辉光,悬在头顶。


    废弃的神庙屋顶,一只巴掌大的石相坐在飞翘的檐角上, 一边晃着小短腿,一边仰望天幕上那一双麒麟眼。


    煞气从它身上流淌下去, 顺着崩塌的建筑神像,往两边扩散, 最终萦绕住整座殿宇,隔绝出一个无人打扰的空间。


    煞气覆盖的庙宇之内,慕昭然双手撑在神龛桌台上,手指紧紧扣着桌沿。


    神龛上的残烛苟延残喘地燃烧着, 在她眼瞳中映照出两簇橘黄烛光。


    渐渐的, 那两簇烛光越来越模糊,慕昭然半张着唇, 眼里泪雾迷离, 胸脯急促地起伏。


    供桌的阴翳中,一人屈膝半跪在她身前, 鲜绿色的罗裙被高高撩起, 皱巴巴地搭在他肩上。


    她看不见他在做着什么, 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湿热的唇舌和面具覆盖下坚丨硬丨挺直的鼻梁。


    室内水丨声靡靡, 慕昭然双膝发抖,弓下背脊, 急喘着唤了一声师兄, 指甲刮在桌面上, 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撑不住快要坐在他脸上。


    面具硌着娇嫩的肌肤,些微刺痛让那快意更加绵长, 她隐忍的泪珠终于从眼角滑落,大口喘着气,仰头望见神台之上肃穆的神像雕塑。


    这座崩塌的庙宇里,四面都是神佛雕塑与壁画,或瞠目,或慈悲,或威严,或空灵,无数双眼睛都看着他们。


    慕昭然脑子里嗡嗡作响,周身的血液都快沸腾,恍惚地想,他们简直太荒唐了,竟然在这种地方行这等荒丨淫之事。


    却如此快活。


    若是诸天之上真有神佛,当该一道雷打下来了。


    冰池殿中,即便再如何诵念静心诀,游辜雪的一颗心也难以平静下来,他睁开眼,抬手按住自己的唇,喉结滚动,无声吞咽。


    清浅的呼吸在寒雾弥漫中,逐渐变得沉重急促。


    那亢奋的情意从与他紧密相系的另一具身躯里,源源不断地涌来,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他果然没能忍住。


    游辜雪的面色比周围寒冰还要冷酷,森然得吓人,但那一双乌黑的眼瞳里,却翻涌着滚沸的欲念。


    他无所遗漏地接受着来自另一具体魄中所感受到的种种快慰,潮水一样涌进他的身体里,让他跟着一起兴奋一起难以自抑。


    一想到这些快慰是谁赐予他的,他便无法不嫉恨另一个自己,想要将那具分身强硬召回,彻底毁灭。


    她没有拒绝阎罗,他应该高兴的。


    但与分身的神识联系断开,让本为一体的两具身躯产生了割裂,让他无法真切地触碰到她,亲吻到她,无法知道他们现在已经进行到何种程度,偏又让他能时时感受到他们的欢愉。


    身体越是欢愉,心里反而越是煎熬。


    他实在高兴不起来。


    这算什么?自作自受?


    “昭昭,师妹。”游辜雪从喉咙深处呢喃出这个名字,一拳砸在冰面上。


    剑气从他身上扫荡开去,将殿中林立的冰棱劈斩得粉碎,冰晶簌簌地飘落下来,覆盖在他身上,发上,睫毛上,再被焚身的欲丨火融化成水珠,从紧绷的下颌滴落。


    可恶,该死。


    “师兄,师兄……”慕昭然失神地望着前方神像的眼睛,心里发虚,回手去寻禁锢在她腰肢上那双有力的手掌,覆盖在他手背上。


    指尖摩挲过手背上清晰的经络,摸到了他虎口上一片枝蔓状的伤痕。


    她混沌的脑子清醒过来些许,垂眸想要细看,那扶在腰上的力道忽然松开,绿色裙摆飘荡起来,裙边刺绣的金纹如涟漪一样从她眼中荡开。


    裙摆落下,露出半跪在身前的人,他用指腹擦了一把嘴角黏连的湿痕,未等她看清,那张面具又重新遮掩住了他的整张脸。


    阎罗长睫掀起,往上望来,眼神如同两口深井,想要将她溺入其中。


    慕昭然站立不稳,往下滑倒,顺势软坐到他怀里,身子轻轻颤抖着。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缓过身体里的余韵,她还记着方才摸到的痕迹,眨去眼底泪雾,着急问道:“师兄,给我看看你的手,你是不是受伤了?”


    阎罗盯着她迟疑了片刻,在她抓起他的手时,没有抵抗。


    慕昭然看到了他虎口上那一片枝蔓状的雷击纹,透着艳丽的红,和前世竟然不差分毫,她不解道:“是修为下降时,行天剑反噬的伤?可之前明明没有的。”


    阎罗没有回答她的话,想要挣脱她的手,“很难看么?”


    慕昭然摇头,紧紧抓着他,不准他抽离,低下头红唇贴到他的手背上,沿着虎口上的伤痕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吻,“以后行天剑再敢伤你,我就用石杵好好敲打它!”


    她热乎乎的气息拂在手背上,又麻又痒,阎罗面具下的呼吸声愈发粗重,抬手握住她的下颌,指腹按压在柔软的唇瓣上。


    笑道:“好啊。”


    慕昭然眯起眼睛,配合地张开唇,含住他的指尖,模糊不清地问道:“师兄何时重炼的鸣幽琴?你可以契约两样本命法器么?”


    阎罗垂下眼睫,淡然回道:“从重生回来之后。”


    他重炼了鸣幽琴,得到了谢天涯的蛊鼎,将其炼化为自己所有。


    一个人难以契合两样本命法器,何况行天剑霸道,一琴一剑难以相容,所以鸣幽琴一直被放在屏风内的空间里,直到剥离出这具分身后,才以分身契约了鸣幽琴。


    慕昭然抚摸着他的面具,疑惑问道:“所以,师兄现在既修剑也修蛊?”


    阎罗偏头躲开她的手指,不想让她取下面具,“我不会让你看到那些蛊虫。”


    慕昭然不依不饶地追上去想要摘下面具,不满道:“师兄,我放了石相在外面守着,这里只有我们,不会有旁人看见,你一直戴着面具,我都亲不到你了。”


    阎罗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她湿润的红唇,他的确想要亲吻她,想要到喉咙发涩,口干舌燥。


    可他还是抬手挡开了她的手。


    慕昭然眉心皱起,心底涌出些许异状。


    怀里的身影猛地退开,绿裙上的金纹刺绣从银色面具上扫过,再翩然垂落时,她的人已经离开他数步之远。


    慕昭然方才还意乱情迷的眼中,透出些疑惑和警惕,快速掐指捏诀,唤道:“行天剑,出来!”


    冰池殿中,行天剑嗡然鸣响。


    一道白光自游辜雪脊骨之中射出,围绕整座殿宇环绕两圈,又因寻不到方向而颓然落地,斜插入冰面之内。


    游辜雪盯着颤鸣的长剑,伸手抚过剑刃,细思片刻,了然道:“怎么,她又唤你了?”


    她察觉出来不对了?


    慕昭然静静等了片刻,没有等来行天剑的剑光,甚至没有听到它的剑鸣,她眼中的疑惑更深,“师兄,你的剑呢?”


    阎罗从地上慢慢起身,摩挲着虎口的雷击伤痕,想了想道:“我不是你的师兄。”


    他是作为阎罗被割分出来,以后也只能以阎罗的身份行事,应当算不得她的师兄。


    可他喜欢她唤他师兄,也确实想成为那个能和她正大光明在一起的师兄。


    慕昭然惊愕地睁大眼,浑身的血液都冷却下去,面色瞬间发白,难以置信道:“你……你不是他的话,那、那你是谁?”


    阎罗静静看着她,“昭昭,你觉得我是谁?”


    慕昭然陷入了无比的混乱之中,眼前之人的一切都让她那么熟悉,他的琴,他的怀抱,他的气息,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但他现在却告诉她,他不是师兄。


    她摇头,无法接受道:“阎罗就是游辜雪,游辜雪就是阎罗,你们是同一个人。”


    阎罗缓慢抬手,从眉心分出半缕神识,金色的神识浮空漂浮到她面前,“你想知道,可以直接看。”


    慕昭然迟疑地站在原地,理智告诉她,这个人很可疑,不能随意接受他的神识,但他身上一切熟悉的痕迹,都促使着她伸出手接纳了他的神识。


    从神识中,她看到了他诞生的记忆。


    看到了一片血气的密室之中,游辜雪脱去全身衣裳,光裸地坐进法阵里,以自身精血为媒,炼制出了一具与他一模一样的身躯。


    又分一半神识送去他体内,最后盯着那张与他全然相同的脸看了片刻,忍痛毁去他的面容,递来一张面具,说道:“从今往后,你来行阎罗之事。”


    慕昭然蓦地睁开眼睛,怔然道:“分身,你是师兄炼出的分身?”


    “我以阎罗之名而诞生,就算与他拥有同样的血肉,同样的记忆,同样的情,同样爱你,但也只能是见不得光的阎罗,这座麒麟秘境阻断了我和本体的神识联系,才让我得以短暂拥有独立的意识。”


    阎罗的视线流连在她脸上,似乎想要将她铭刻进心里,可这具身躯也只是从别人身上借来的血肉,胸膛里根本没有心脏。


    “若不是这次意外,我们同时被吞入这座麒麟秘境里,我永远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垂下眼,克制地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转过身去,“昭昭,你应该继续避开我才对,就像你从前做的那样。”


    慕昭然心乱如麻,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


    她下意识朝他走去两步,烛火无风摇晃,那道身影已经从庙宇里消失。


    冰池殿中,游辜雪抬手按住心口,绵密的刺痛从心脏深处蔓延而生。


    不是当初受伤时的那种痛,而是另一种更加难以忍耐的酸涩痛楚,让他快要心碎。


    是来自于分身的情绪。


    游辜雪仰头倒在冰面上,抬手捂住眼睛。


    过了良久,寒雾之中传出一声极轻极轻的笑。


    第136章


    慕昭然呆呆地伫立片刻, 从锦囊里取出干净的绸裤穿上,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他最后离开时, 说的那些话。


    他和游辜雪有着同样的血肉,同样的记忆, 同样的情,同样爱她, 若不是这场意外,他永远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若不是这场意外,她也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个分身的存在。


    这一切便说得通了,在她待在覆雪殿中和师兄耳鬓厮磨时, 是他的分身, 以阎罗的身份,杀了灵尊。


    虽然法尊还未对外公布灵尊的死讯, 但天道宫四处缉拿阎罗, 现在的阎罗就和前世一样,再一次成了四境围剿的对象。


    只要天道宫一日还为正道之首, 那她便一日不能在明面上和阎罗产生任何瓜葛。


    师兄和天道宫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 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 才让他剥离出这样一个分身, 毁去他的面容,切割开他们的身份, 让阎罗代替他去做游辜雪不能做之事。


    “师兄。”慕昭然心中酸胀, 眼眶泛红, 怔望阎罗最后离去的方向半晌,挥手勾来一缕煞气,身形从庙内消失。


    下一瞬, 她便从煞气从一步踏出,现身在神庙屋顶上,仰头望向夜空中的麒麟双眼。


    没关系,会有一天,他们能堂堂正正在一起的,不论是游辜雪还是阎罗。


    在慕昭然被吞入麒麟秘境后,宁家再一次翻了天。


    继灵尊陨落在宁家后山之后,南荣圣女也在宁家无故失踪,无论使用何种办法都联系不上,圣女殿下的四师兄几乎把洛金山内外翻个底朝天。


    祝轻岚被那麒麟吐出来,有心想要回头寻一寻慕昭然,却全然没有头绪,宁家的搜索越发紧密,他也不敢在这片地界上多加逗留,只能被逼着先行逃离。


    因圣女失踪,圣殿的大长老也闻讯赶来,众人苦寻多日都无果,幸而圣殿留存的殿下灵息之珠尚存,不然宁家属实难以交代。


    宁绝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深觉他们宁氏这一年是不是犯了太岁,才会这般祸事连连。眼下不止是天道宫,若不将圣女平安找回,恐怕他们在南境也难以立足了。


    夜深雾重,宁家主院的灯火依然亮着,宁绝大步跨入院中,匆匆踏入主屋,转过一道隔墙,踏入内间。


    看到榻上已然苏醒过来的人,他长长松一口气,命族中长老将那三尾狐狸的尸身处理干净。


    待人走后,他才转头对宁衰说道:“明日一早你便随裴随之一同走吧,从今往后,你就是裴家幼子,裴应之,和我宁氏再无任何关系。”


    宁衰刚换了肉身苏醒过来,睁眼和娘说了没几句话,就听到他爹这般绝情的话语,当即伤心道:“我才不要!难道我就换了肉身,爹娘就不认我了?”


    他娘在旁劝道:“衰儿,现在宁氏风雨飘摇,还不知能不能渡过这个坎,听你爹的话。”


    宁绝道:“当年裴家受妖物侵害,险些全家覆灭,是我与你娘路过裴家,除了那妖物,才保全住裴家,裴家记着这份恩情,愿意奉上自家幼子为你献舍,你当好好珍惜这次重生的机会。”


    宁裴两家虽有恩情在,明面上却不常有来往,宁衰没见过裴家人,只记得逢年过节,总会收到一份来自裴家的礼物。


    他接过娘亲递来的银镜照看,镜子里的少年约摸十一二岁,生得唇红齿白,眼如墨棋,脸颊肉嘟嘟的,稚气未脱。


    光看五官和骨相,若是长成了,日后也绝对是一个不输于他原身的翩翩俊公子。


    宁衰看不习惯这一张陌生的脸,抬手掐了自己脸颊一把,尝到痛意,才有了点实质的感觉,心有不安道:“那原本的他呢?”


    宁绝道:“你无需有心理负担,这幼子当年受妖物冲撞失了半魂,一直痴傻至今,我们已经好好送走了他的残魂,你入他身之后,也当努力修炼,不能懈怠,将来好好报效裴家。”


    宁衰不死心道:“那我就不能是宁裴两家的孩子么?我听爹娘的话,以后夙兴夜寐、寒暑不歇,一定努力修炼,光耀两家!”


    宁绝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头,欣慰道:“好,若之后宁氏还在的话。”


    麒麟秘境内。


    距离麒麟墓开启前的一个月时间里,又有十来人进入天城。


    天城之中争斗不休,几乎日日都会上演明争暗斗之事。


    慕昭然自然也遇到过不少埋伏,石相一手拎着熔鞭,一手挥舞药杵,寒冰冻住半座城池,寂灭的煞气和蓬勃的生息俱在她那诡异的石相之中,让人防不胜防。


    她愣是凭着元婴初期的修为,灭杀了三名元婴巅峰的修士,在天城之内站稳了脚跟。


    楚禹在阙门之上望向那一方奔腾的雪兽,感受着随风袭来的仿佛能湮灭一切的气势。


    她第一次切身地体会到,土宫的这个小师妹有着何等惊人的天赋,短短数月未见,她便已成长到能独当一面,不需要躲在她这个师姐的庇佑之下了。


    天城之中有人进,亦有人走,麒麟墓开启当日,整个天城之中,依然只剩下十来人,陆陆续续赶来画轴最顶上的麒麟口中。


    这剩下的人,都是互相奈何不了的。


    有三五成群者,也有独身一人者,大家抱着自己的法器,互相都站得很远,警惕地观望着彼此。


    慕昭然坐在麒麟断掉的左牙上,肩膀上顶着巴掌大的石相,丝缕煞气从它身上飘逸出来,萦绕在周围。


    这一个月来,她的这尊石相也算是在这秘境中打出了名,让人一见那黑皮小玩意儿,就想远远避开。


    高空风大,山风呼啸着穿过麒麟的大嘴巴,吹得她臂进披帛飞扬,纱上缀着的一颗金色铃铛,摇荡出清脆的铃音。


    慕昭然抬手挽住被风吹乱的鬓发,转头往距离她很远的另一端看去,在麒麟右牙下再一次见到了阎罗。


    他裹在一身黑袍之中,独自站在麒麟如山柱一样的獠牙旁,低垂的帽檐下只露出半张银色面具。


    山风从左往右,吹拂过她的长发,呼呼而去,再拂动他的袖袍。


    猎猎摇晃的袖沿下,时不时露出他虎口上的那一片雷击红痕。


    慕昭然盯着他看了许久,对方都没有回眸看她一眼,她眼珠转了转,唇角翘起,伸手抚上麒麟獠牙上缠绕的藤蔓。


    指尖一缕生衍之气没入藤中,催生出一大片细碎的蓝色小花。


    随后她轻轻一弹藤蔓,蓝色小花从藤上一朵朵脱离,随着呼啸的山风被吹上半空。


    等在麒麟口的众人都被这突然飘散的花雨吓了一跳,警惕地躲避开,无数蓝色小花顺着风的轨迹飞舞过去,漫天花雨飘下,终有一朵钻进他袖口,落在了他的指尖。


    她看他屈起手指,将那一朵小花珍重地握进了手心里。


    慕昭然弯眸笑起来,心情很好地和石相一起晃了晃脚。


    到了时辰,麒麟墓开,每人手里的天城玉牌同时爆发刺眼白光,将众人的身影吞没。


    等到眼前的白光散尽,目之所及的场景已经改天换地,慕昭然身处在一道灰白色的山道上,警觉地环视四周一圈。


    天空灰蒙蒙的,周围漂浮着乳白色的雾气,她身前身后皆是这条灰白山道,一直往两端延伸而去。


    慕昭然拍了拍肩上的石相,石相飞上半空,她借助石相拔高的视野,终于看清了大致形貌——这是麒麟神兽的脊骨。


    这麒麟神兽的尸骸实在太大,两端肋骨仿佛顶立的白柱,插在地面上,撑起中间这一条脊骨,脊骨蜿蜒起伏,仿佛是一条绵延不绝的山脊线,往两端延伸。


    慕昭然身处在脊骨中段,往前隐约能望见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的麒麟头骨,那一双令所有人趋之若鹜的麒麟眼便在那里。


    还有人传送进来的地点比她更为靠前,慕昭然眼睁睁看着一人御空而起,朝着麒麟头骨疾冲而去。


    “麒麟为走兽之长,尸骸之内有无数兽魂,隐于雾中,务必小心,不要御空。”二师姐的忠告在耳边回响,慕昭然眯眼望着那个御空之人。


    果然,下一刻,便听雾中翻滚出尖利嘶鸣,一群獠牙尖锐、鬃毛如刺的野猪魂体从雾中奔腾而出,朝着那御空的修士冲撞过去。


    那修士大惊失色,一边飞速躲闪,一边御剑回手劈斩,野猪的嘶鸣声刺得人耳膜生疼,眼看那修士似乎快要躲过野猪群的袭击了,地面的浓雾中忽地张开一道血盆大口,一口将他夹进嘴里。


    庞大的灵威从那里荡开,修士肉身直接被那形如鼍龙的兽魂强大的咬合力,拍成了肉饼,鲜血从半空爆开,被如雾一般蜂拥而上的兽魂瓜分干净。


    这一下,让麒麟脊道上的所有人都老实了。


    这里太大,慕昭然也不知阎罗被传送到了何处,察觉到身边的雾气异动,她急忙将石相召唤回来,眺望一眼绵延的脊骨长道,抬步往麒麟头骨的方向走去。


    一片昏暗之中,阎罗摊开五指,鲜嫩的花朵躺在他手心里,五片蓝色花瓣合围着一簇黄蕊,花杆细嫩,散发着勃勃生机,无比可爱。


    他也有属于自己的花了。


    第137章


    面具遮挡下的一双眼中, 刚浮出些微笑意,阎罗余光瞥见一道影子猛地朝他袭来。


    他立即闪身躲避,同时掌中蓄力, 一掌朝那道影子劈去。


    阎罗看清楚那东西的模样,微微一怔, 麒麟魂体?


    麒麟魂完全不受他那一掌的影响,一刻不停地朝他直冲而来, 透明的魂体直接从他身上穿了过去,迅速地奔向另一端。


    阎罗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但另一手中的小蓝花却不见了踪影,他转身往那麒麟魂紧追而去, 看到了它叼在嘴里的小蓝花, 沉怒道:“还给我,否则我让你再死一遍!”


    他说着, 鸣幽琴已经悬浮在身前。


    麒麟魂四蹄飞奔, 仰头鸣叫一声,周围瞬间涌来浓稠的白雾, 阻挡在他面前, 离得近了, 他才看清那涌来的, 是密密麻麻的兽魂。


    眼看着麒麟魂即将隐没在魂魂背后,阎罗抬指一拨琴弦, 肉眼可见的灵力波动从鸣幽琴中荡出, 从兽魂中劈开一条路来, 随后抱着琴,毫不犹豫地冲入了兽魂群中。


    麒麟脊道上,慕昭然观察着周围情况。


    麒麟墓中的兽魂很是凶戾, 但凡有点灵力波动,都会引来它们的攻击,但不动用灵力的话,想要到达麒麟头骨之处,必得耗费很长时间。


    入墓者共有十来人,彼此都不清楚对方所在方位,便唯恐落于人后。


    方才那御空的修士被兽魂吞吃之后,又见几道流光腾空,那一行有四五人,修为最低的都在元婴中期,看样子是打算结队硬闯过兽魂的围攻。


    虽然打斗得比较艰难,但也的确卓有成效,比老老实实沿着脊道攀爬快得多。


    慕昭然孤家寡人一个,又不知道阎罗被传送到了何处,她沿着麒麟脊道老实攀爬了一截,也觉这样慢吞吞地走过去实在遥遥无期。


    她抬头望向那一双麒麟眼,心中琢磨着,使用空遁的风险有多大。


    空遁撕裂虚空的那一瞬间,需要的灵力极多,灵力动荡得也十分厉害,必会立即引来雾中兽魂,但只要在兽魂袭来之前,踏入虚空,就能躲过一劫。


    难就难在,踏入虚空后,要如何确定出口所在。


    麒麟墓所在的空间与外面不相通,这里雾气非灵雾,而是沉淀的死气,她不知道死气在虚空中会呈现为何种状态,亦不知道这一具麒麟尸骸,在虚空中又会是何种面貌。


    一不小心,很可能会迷失在虚空中。


    慕昭然想了想,还是决定赌一把,她敲一敲肩上的石相,把它藏进脊道的一处骨裂缝隙里,叮嘱道:“你在这里等我,若是我在虚空迷了路,还能凭借你回来此处。”


    石相闭上眼,很乖巧地融进了骨裂的阴翳里。


    慕昭然直起身,左右张望了一眼两边的死雾,手指快速翻转结印,在她灵力释出的那一瞬间,无数兽魂从雾中奔涌而出,从四面八方朝她扑来。


    慕昭然指尖灵力为刃,并指从上往下滑落,劈开一道空间裂缝。


    无数的獠牙已经逼至她身边,眼看一口獠牙即将啃咬上她的手臂,慕昭然身形一闪,踏入了虚空之中。


    在嘶吼的兽群簇拥上来前,她迅速封闭了裂缝。


    虚空之中竟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没有五行灵力的光芒,亦没有变幻不定的光点与线条,慕昭然谨慎地待在原地没有动,只旋身转了一圈,试图从一片黑暗中发现点什么。


    渐渐的,她在黑暗中似乎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响,像是潺潺的流水声。


    慕昭然心中一惊,虚空之中怎么会有水?


    她闭眼辨听着水声传来的方向,慢慢地朝那里靠近过去,不知行去多久,周围体感越来越冷,呼吸之间,口鼻都生出一股冷冽的刺痛。


    结丹之后,修士炼成金身,便再不受寒暑所侵,慕昭然只有在冰原上才感觉到过如此刺骨的冷意,但冰原的冷和现在所感受到的冷还不一样。


    她搓着手臂,仔细感受了片刻,恍然明悟是哪里不一样了。


    冰原的冷,是冻僵骨髓血肉,将真元都能冻结的冷。而现在虚空中的冷,是灵魂上的冷意。


    慕昭然闭眼内视心海,竟然在自己元婴之上看到了一层薄薄冰霜。


    她听着耳畔越来越响的水流声,有些犹豫,但就这么退出虚空,又颇为不甘,遂咬了咬牙,抬指点上眉心,护佑住自己心海元婴,继续朝着水声传来之处靠近。


    又行半晌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虚空之中,悬浮着一条细长水带,水呈剔透无色,周围漂浮着浓重水雾,看不见来处,也望不见去处。


    就这么一条细长的水流,孤零零地悬浮在虚空之中,实在诡异。


    慕昭然尚未完全靠近,便觉心神一晃,有种灵魂将要被吸出体外,掉入漩涡的错觉,她神情霎那恍惚,瞳孔失焦,不由自主地朝着那水带飘去。


    “宿主,醒醒!回头!”系统在她脑海里发出尖锐警报。


    慕昭然被刺激得瞳孔骤缩,猛然回过神来,看到了自己快要离身的魂魄,她眉心亮起金光,心海元婴盘膝结印,才堪堪将快要被吸出的魂魄猛地收拢回来。


    身魂归一,她大喘了一口气,往后疾退出十丈远。


    慕昭然心有余悸地问道:“那是什么?”


    系统道:“阴气所成之河,阴河。”


    “这就是阴河?”慕昭然曾经在典籍中读到过,死气浓重的地方,会形成虚幻的阴河,从人间流向阴间黄泉,将阴魂带入地府。


    要是有活人不小心误入阴河,生魂被吸离体外,也会跟着丧命。


    麒麟墓中死气弥漫,会形成一条阴河,倒也不奇怪。


    她疑惑道:“这种阴河不是肉眼看不见么?我怎么看得见?”


    系统道:“你前世已经死过一回了,只算半个生魂,阴河对死魂的吸力极大,对你这种半生不死的魂也有影响,你最好离它远点,要是一不小心被卷进去,就等着转世投胎吧,我也救不了你。”


    慕昭然避开那一条阴河,又在虚空中探索了片刻,试图寻找到麒麟头骨的方位,头骨的方位没有确定,倒是发现了数条这样的阴河存在。


    它们就如同分布在虚空中的细小支流,从所见的几条阴河的走势,应该会汇流到同一个地方。


    “那地方该不会就是阴间地府的入口吧?”慕昭然心道,往那个方向望过去,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想要往那里去看看的冲动。


    也不知道阴间地府是否真如书上所说,会有鬼门关,奈何桥,桥上还有个熬汤的孟婆。


    她出神地飘了一阵,魂魄差点又被卷进一条阴河细流之中,赶紧定了定神,放弃从虚空寻找捷径,闭眼感受了片刻石相所在的位置,破开虚空重新到原处。


    折腾半天,没有丝毫进度,慕昭然颓然叹气,眼看自己已经落后一大截,她抓起石相,又努力攀爬了一段路程。


    但要她就这么老实,是绝不可能的。


    慕昭然盯着脚下的麒麟脊道,一边往前行,一边又开始发散思维。


    话说,麒麟的眼睛是天陨石的话,那它石化的骨头算不算石?应该也是一样宝贝吧?不知道地星诀感不感兴趣。


    若是能炼化这一具麒麟骨,那它的双眼还不是手到擒来。


    慕昭然一点也没意识自己这一个想法有多狂妄自大,当即寻到一处台阶,命石相在旁护法,盘膝坐到石台上。


    她摸索着身下已经完全石化的麒麟脊骨,掌心贴在脊道上,运转体内地星诀铭文。


    金色的铭文随着她释出的灵力,从掌心没入苍白的骨头里,这般细微的灵力波动,还是引来了雾气中的兽魂。


    石相身形膨胀开,将她掩在身下,举着石杵和熔鞭,像打地鼠般,来一只敲一只,来一群抽一群。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帮御空的修士吸引走了大部分兽魂,聚往她这里的兽魂数量并不多,石相完全能够应付。


    慕昭然专心的运转着地星诀,这一具麒麟骨架实在太大了,地星诀的铭文一入其中,便如同泥牛入海,半晌都没有动静。


    时间不断流逝,就在她打算放弃之时,丹田里的灵基忽地一亮,铭文飞速回到了她体内,彷如兴奋一般闪烁不休。


    慕昭然眼睛透亮,看来是发现中意的石头了!


    这里有她的下一枚星石!


    但不是身下这一具麒麟骨,也不是远处那一双众人争夺的麒麟眼,而是在这浓雾弥漫的最底下,现在还无法确定是什么石头。


    慕昭然走到脊骨的边缘,试探地往下看了一眼,下方死雾翻涌,时不时地便有狰狞凶戾的兽魂奔腾咆哮,这可比去往那麒麟头骨的地方危险多了。


    她闭了闭眼,绝望道:“你还真是会找石头,哪里最危险,就往哪里寻。”


    但她的下一枚星石就在这底下,不管下面是龙潭虎穴,她也得去闯一闯。


    “小黑!”慕昭然大声唤道,石相应声转过身来,伸手环住她,一同跳进了下方浓郁的死雾当中。


    沉淀的死雾霎时汹涌地翻滚起来,慕昭然刚一跳下,就见下方冒出一张血盆大口,看上去竟像是先前一口将那修士咬爆的鼍龙兽魂,它大张的双嘴往中合拢,威压震荡得她胸腔生疼。


    慕昭然并指挥去,石相随着她的指示,举起石杵往那兽魂嗓子眼里用力杵下。


    这一杵直接贯穿了兽魂,它的魂体裂开,爆出一声巨响。


    更多的兽魂被吸引过来,如同决堤的洪流,慕昭然循着地星诀的指示,穿行于兽群之中,但越来越多的兽魂还是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蝼蚁都能噬象,何况涌来的兽魂可比蝼蚁攻击性强太多。


    慕昭然看着源源不绝奔来的兽魂群,感觉到了石相的力有不逮,继续下去,她可能还没找到星石,就灵力耗尽,被兽魂撕碎了。


    得想个办法。


    慕昭然一边往前突围,一边焦急地思索着应对之策,在又一群兽魂朝她袭来之时,她灵光忽地一闪,当即停下来,五指翻飞,飞快结印,破开了虚空。


    巨大的裂痕横亘在身前,裂缝中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在这一刻格外动听。


    她运气很好,这一道虚空裂隙就开在阴河附近。


    兽魂群奔到裂隙前,当头的兽魂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四肢并用地想要停下,却被一股无形的吸力硬生生卷进了裂缝中。


    一股阴寒之气从虚空之中弥漫出来,裂隙猛地一震,被撕扯得更大,阴气形成漩涡,四周的兽魂奋力地想要往外奔逃,却依然没能挣脱那股吸力,被源源不断地吸入虚空,随着阴河流水卷入黑暗深处。


    慕昭然稳住魂魄,看也不看身后惨嚎的兽魂,快速往远处逃去。


    被吸走的兽魂越多,底下萦绕的死雾越淡,慕昭然终于看到了那一座沉在最深处的深红色小山,形状看上去像是一颗心脏。


    是麒麟心?!


    慕昭然睁大眼睛,丹田的地星诀铭文亮光更甚,指引着她往麒麟心靠近。


    这一颗麒麟心同样已经石化,其上裂纹遍布,慕昭然遁入其中一道裂纹里,抬手刚要触摸身旁坚硬的心石,忽听里面传出一声轰隆闷响,随即一股灵力从裂纹深处扫荡出来。


    是琴音!阎罗在里面!


    随着琴音闷闷地传出,有什么东西随灵力动荡呼啦啦地扑来眼前,慕昭然抬手挡了一把,摊开手心一看,竟是几朵枯萎残败的小花。


    花朵鲜嫩的蓝色褪去,只剩下枯黄,花瓣卷曲,内里的生衍之气已经被消耗殆尽了。


    她在麒麟口催生的小蓝花,怎么会在麒麟心里面?


    第138章


    慕昭然快步往麒麟心内部跑去, 在心脏中间发现一个类似溶洞的空间,一黑一黄两道影子正打得不可开交,那黑色身影便是阎罗, 黄色影子是半透明的麒麟残魂。


    整个空间被他们的灵力震荡得隆隆作响,四周碎石不断崩裂, 再继续打下去,恐怕整颗麒麟心脏都得被他们打碎。


    丹田里的地星诀明灭不定, 慕昭然已经理所当然地把这颗麒麟心当成了自己的东西,拎着石杵恨不得一人给他们一杵,大吼一声,要打出去打, 别在我的石头里打!


    她躲避开不断掉落的石块, 看清了麒麟魂和阎罗争夺的东西,疑惑地睁大眼睛。


    那一朵小蓝花被一团灵光包裹着, 悬浮在中间, 麒麟金黄色的魂力和阎罗飞射而出的琴弦丝线交织在一起,都想去抢夺那一朵小蓝花。


    双方力量碰撞, 使花朵悬浮在中间, 僵持不下。


    慕昭然看到这一幕, 心中不由生出了些许迷惑。


    难不成她随手催生的那一株蓝花藤是什么绝无仅有的稀世仙花?值得他们如此大动干戈拼死争夺?


    慕昭然屏息躲在一旁, 觑准一个时机,身形化作流光, 猛地冲上前去, 一把夺走那朵小蓝花, 飞身落到洞穴另一边凸出的一块石头上。


    麒麟魂和阎罗同时一顿,随即转身朝她袭来,又在看清她的下一瞬, 仓促停下。


    慕昭然躲在石相背后,来回打量手里这朵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蓝花,疑惑道:“这朵花有什么好抢的么?”


    阎罗就算了,那麒麟魂要这么一朵花干什么?


    阎罗看了石相一眼,飞身落到她身旁来,石相并未阻拦他。


    他抬起阴郁的眸盯住那一头麒麟魂,低声道:“它应当是想要你留在花里的生衍之力。”


    “生衍之力?”慕昭然捏着小蓝花,眸子转了转,眼底亮起一点狡黠的光芒,难怪她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天城玉牌,原来是因为这个。


    既然彼此都有所求,那一切就好商量了。


    慕昭然望向麒麟魂,笑盈盈道:“你想要这朵花?我可……”


    感觉到身边骤然阴沉的气场,慕昭然头皮一麻,胳膊上冒出一片鸡皮疙瘩,硬生生地将“以”字吞回去,变成“咳咳咳”的干咳。


    咳完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将那朵小蓝花塞进阎罗手里,朝他眨了眨眼,转头面向麒麟魂,肃容道:“这朵花是我送给自己心上人的,不能给你,别的事咱们都可以谈,你就算想要这整座麒麟墓中都开满鲜花,也没问题。”


    阎罗怔怔地握着那一朵小蓝花,猝不及防地被“心上人”三个字砸得头晕眼花,气血逆流,脑子里嗡嗡作响,浑身都飘飘然。


    他胸腔里明明没有心脏,却恍惚听见了心跳震动耳膜的声响,感受到了急促搏动的心跳声。


    遥远的天道宫里,游辜雪眉心微微一蹙,平静的心海莫名地荡起涟漪,心脏怦怦直跳,他强忍住了,才没有抬手按上自己猛然间雀跃无比的心口。


    看来这一刻,他的分身很高兴,高兴到完全心花怒放。


    他们又说了什么话,又做了什么事,才能让他忽然之间这么高兴?


    游辜雪心如火焚,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丝毫异状,他闭了闭眼,用尽全力将身体里的悸动全都压抑在霜冷的躯壳内。


    此时此刻,天道宫内的弟子都聚集到了演武场内,游辜雪长身利于旭金台一侧,正与金宫的夫子们合力打开一条通往秘境的入口。


    他手持行天剑,一剑劈斩向上空,行天剑发出一道震耳欲聋的剑啸,破空而去。


    旭金台上的剑修夫子们都被他这震怒般的一剑吓了一跳,仓促地侧目看他一眼,也跟着拔剑劈斩。


    行天剑雪亮的剑光引领着左右各四道剑光,宛如一只展翅的鸿鹄,撞向悬在半空的一枚剑令,那剑令便是秘境钥匙。


    九道化神剑气被吞入剑令之中,剑令猛然一震,被硬生生撕裂开一道通往秘境的入口。


    行天剑从游辜雪手中飞出去,九柄灵剑悬立在秘境入口处,以剑气支撑着这条通道不关。


    法尊的金身法相显露于云上,语气庄严肃穆,扬声说道:“此为先天五大秘境之一的剑道传承秘境,必需得九位化神期剑修合力才能打开秘境入口。”


    打开秘境耗时耗力,对开启秘境的剑修来说,没有半分益处。


    神州四境,能聚集九位化神剑修,有此实力打开剑道传承秘境的,也就唯有一个天道宫了。


    法尊继续道:“秘境之内有万千年来,无数大能剑修留下的剑意,天道宫化神境界以下弟子,均可入传承秘境寻求剑道机缘,万勿辜负众位仙师为你等开启秘境之情。”


    旭金台下,云霄飏领着众剑修弟子,拱手行礼。


    他于三日前回到天道宫,叶离枝依然在东海鲛族的王宫之中炼化灵尊的妖丹,她吸收了妖丹中的大部分妖力,几乎已完全妖化,修为也直线攀升,铸成道心,突破了元婴境界。


    她飞快攀升的修为,很快便追赶上了他。


    云霄飏一直守在鲛族王宫,直到七日前收到了天道宫召所有剑修弟子回宫的消息。


    叶离枝尚在闭关,他也无法将她强行带回,只能自己先行回来,向法尊禀明情况。


    法尊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只告诉他三日后,天道宫将开启剑道传承秘境,要他把握好这次提升自己的机会。


    云霄飏望着那一道秘境入口,握紧了手中的奉天剑,眼神如炬,目光坚定,他的确已经在元婴圆满境界停留得太久了,若再不进取,早晚会被人甩在身后。


    这次入剑道秘境,他必须要有所突破不可。


    天道宫中,剑修一道最是昌盛,宫内一多半的弟子都是剑修,能得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是欣喜无比。


    众人朝着旭金台上开启秘境的众位仙师行过礼后,纷纷御剑而起,朝秘境飞去。


    法尊垂眼看向旭金台上沉默静立着的人,游辜雪自从刑台下来后,便一直在覆雪殿中养伤,看上去十分安分守己,没有丝毫异动之举。


    灵尊身陨的消息还未公布出去,但到底纸包不住火,外界已经有了诸般传言,天道宫两尊先后陨落,四境之中难免有不臣之人蠢蠢欲动。


    法尊担忧天道宫的威严折损,地位受到影响,实在无法再长久地拖延下去,需要选立出新的剑尊继位。


    游辜雪持行天剑,诛灭了罪碑上大半违逆天道宫的罪徒,在四境之中颇有凶名,由他继任剑尊,能威慑住不少有异心之人,他原是继任剑尊的不二人选。


    但是,一日找不出杀死灵尊的凶手,一日找不到天书失去的力量和青龙印,法尊对他便始终心怀疑虑。


    这一次开启剑道传承秘境,不止是为了提升天道宫弟子修为,亦有向外展示天道宫实力的意思。


    众弟子的身影隐没入剑令之内,但开启秘境的九位化神剑修还得守在这旭金台上,一直维持着秘境入口开启。


    诸人在旭金台上的亭楼中,各自找了地方落座。


    游辜雪心里那一阵狂涌的喜意终于退潮,他垂目坐在蒲团上,心里反生出些空落之感,患得患失地想,他们又和好了么?慕昭然说过,她喜欢今生的游辜雪,也喜欢前世的阎罗。


    那她是更喜欢他这个本尊,还是更喜欢那个分身?


    不管答案是什么,待分身做完该做之事后,都绝留不得。


    麒麟墓内,慕昭然被麒麟魂引到了一个空白的石碑前,石碑下盘膝坐着一具干枯的尸骨,那尸骨身周盘绕着一圈藤蔓,正是先前她用生衍之气催发的那一株藤。


    尸骨周围的地面上落满了枯萎的碎花,花朵里的生衍之气已经被消耗完了。


    慕昭然看一眼麒麟魂,又看一眼那具尸骨,惊讶道:“你该不会想要让我用生衍之气救他吧?”


    这具尸骨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头发枯萎,皮肉干瘪,几乎贴在骨头架子上,就像一具风干的腊肉,早已看不出人貌。


    阎罗隔空仔细观察了那尸骨片刻,即便使用起死回生的蛊虫,也需要在人死之时,保存好肉身,始终维持着肉身不朽。


    像这般依然枯朽的尸骨,不论是生衍之力,还是蛊虫,都无能为力,就算是大罗神仙在此,也救不活。


    麒麟魂走过去,趴在了那具干尸的身边,也不知在此守候了多少年。


    慕昭然看着它,便想到自己的乌团,心里有些不忍,她走过去,试着将生衍之力渡入那具尸骨中。


    生机勃勃的灵力萦绕在整片空间内,干尸周围的藤蔓重新焕发出生机,再次绽放出朵朵蔚蓝的碎花。


    但那具干尸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慕昭然无奈道:“你看,生衍之力救不活他。”


    麒麟魂仰头,发出令人心酸的悲鸣。


    慕昭然欲要收回灵力,丹田内的地星诀忽地一闪,铭文顺着渡出的灵力流淌出去,缠绕上了干尸身后的那座石碑。


    空白的石碑上,渐渐显露出密密麻麻的字迹。


    是一个人的生平。


    当头一行字为:吾名李清川,小名三旺。


    “李清川,三旺?”慕昭然刚念出这个名字,便觉得心口一热,系统忽然颤抖起来。


    第139章


    慕昭然在心里问道:“你在激动什么?”


    系统支支吾吾,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感觉它快要宕机了。


    慕昭然还是第一次如此鲜明地察觉到它的畏惧,对这个名叫李清川的人, 越发上了心。


    “李清川,能为麒麟之主, 想来必不简单。”阎罗低声呢喃,目光一边扫过碑上字迹, 一边细思回想,没能想到流传至今的大能当中,有谁是叫这个名字。


    他说话之时,热乎乎的气息扫来慕昭然耳畔。


    他不知何时, 站到了离她这么近的地方。


    慕昭然抬手挽了一下被呼吸撩动的鬓发, 习惯性地往后轻轻一仰,便倚靠到了身后结实的胸膛上。


    阎罗身躯紧绷一瞬, 随即又放松下来, 这麒麟心脏所在,十分隐秘, 只有他们二人。


    慕昭然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回石碑上, 仔细地读过碑上的每一个字。


    据碑上记载, 李清川出身于一座偏远山村, 是一个刻碑匠,一日去山上采药草时, 不小心跌下山崖, 摔得粉身碎骨, 命将休矣,没想到却因祸得福,在山崖底下遇上了一头麒麟。


    那头麒麟被修士围攻, 伤痕累累地逃来此处,最终不支地倒在崖底。


    源源不断的麒麟鲜血从它的伤口处流出来,正好淌在了李清川摔得惨不忍睹的身躯上,他因得麒麟精血入体而意外开了灵窍,一口气重新喘上来,从鬼门关中逃过一劫。


    李清川醒来之后,整个人脱胎换骨,靠着麒麟临死时逸散的灵气,周身碎骨重组,血肉重铸,洗净体内凡浊,当场筑成灵基。


    从一名山野村夫,直接蜕变为了一名修士,同时也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时候的李清川尚不知这头野兽是什么,他感念它救了自己,本想挖一个坑将它掩埋,结果在它身下发现了一颗蛋。


    那母兽从始至终都在护着这一颗蛋。


    围攻麒麟的修士也终于寻到了这里来,李清川仓促之间,只得抱着那颗蛋先行躲藏,只是他到底刚刚入道,也还未学得什么术法,在头顶铺天盖地压来的修士威压中,露出了马脚。


    李清川从此开始了逃亡的生活。


    踏入修真界,见识得多了之后,他才知那日自己所遇到的兽,是这天地间顶级的神兽麒麟。


    能围攻麒麟的修士,自然也不是寻常的修士,而是当时位于修真界顶端的仙门家族,上官家族。


    上官家围攻麒麟,是为了取麒麟精血为族中的大小姐上官宛璎治病。


    如今能救大小姐命的麒麟血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山野小子给吞了,上官家族当然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李清川为了活下去,也为了不负那一头麒麟母兽的救命之恩,保护好它的蛋,被迫开始了修炼升级之路。


    后面的修炼之路,只能用“逆天伐道,热血沸腾”来形容。


    总之,他孵化麒麟,与神兽结契,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诛妖人,闯秘境洞府,掀天揭地,最终成长到了能凭一己之力与最顶尖的仙门家族对抗的地步。


    让那位上官家的大小姐,都彻底折服在了他的魅力之下。


    但从最初两人之间产生的因缘开始,就注定了他们无法走到最后,因为麒麟血,李清川受到上官家族上百年的追杀,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一线的时刻,他自然也杀了不少上官家的修士。


    血债一笔笔地堆积起来,不是凭借“爱情”两个字可以化解的。


    上官宛璎知他与麒麟密不可分的渊源,不要那只小麒麟的精血,为了追随他,宁肯背弃自己的家族,只想在生命的最后时期,与他相伴十年。


    这样的深情厚谊,也的确打动了李清川,他们摈弃了家族仇恨,在一处隐山居住了十年。


    十年后,只有李清川一个人踏出了那座隐山,这短短十年间,修真界因为一样能踏碎虚空的天外仙宝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顶级仙门上官家分崩离析,从内部割裂成三股势力,彼此厮杀,更有数不清的仙家门派趁此兴起,李清川自然没有错过这个浑水摸鱼的机会。


    他历经多番磨难,又经历了许多缘起缘灭,红颜知己,真情假意,有舍命之情,亦有背叛之恨,数度徘徊于鬼门关外。


    整个修真界都因为这一件能够得道飞升的仙宝而乱成了一锅粥,昔日强盛的家族没落,正魔不分,人妖混战。


    为了追求更强大的力量,他斩七情灭人欲,硬生生转修寂灭之道,最终力压整个修真界,将那一样踏碎虚空的天外仙宝收入囊中。


    李清川手撕天雷,凭借仙宝踏碎虚空,即将脱离此界,得道飞升的最后时刻,却忽然想起了悬崖边上,那一株让他跌落山崖的药草。


    他想起来,当初攀爬到悬崖边缘去采那一株草,是为了给家中缠绵病榻的妻子驱寒止咳。


    她本就体弱,前一天夜里,为了缝补他的衣裳,感染了风寒,咳得更加厉害了。


    李清川想起了那个凡人时与他相依为命的妻子,想起了她坐在油灯下,清丽的眉眼,看向他时,笑弯的眼睛像是倒映在水缸里的月牙。


    他们是同样的苦命人,彼此都没有亲近的家人,两人年少成亲,在一间贫瘠的茅草土屋里相守。


    他那时候看着她,夜夜做梦都在想,他一定要多接些刻碑的活,赚很多很多钱,带她进县城里居住,补好她体弱的身子,要好好养着他的月亮。


    被遗忘的少年时期的情潮涌入心里,像一株裂土复生的嫩芽,拱破了他本该坚不可摧的寂灭道心,顽强地壮大了起来。


    李清川道心破碎,鲜血自七窍涌出,仙宝撑开的界外通道就在眼前,他却怎么也无法再往前踏进一步。


    他身上外泄的灵力和通道中涌入的仙气激烈地碰撞交织在一起,震荡得天地变色,空间扭曲。


    李清川透过蒙着血色的视野,忽然捕捉到了飘忽闪烁的一行金字。


    ——李清川渡过九十九重天劫,踏碎虚空,御麒麟而去,从此逍遥天外去也。至此,故事终结。


    他死死盯着这一行金字,从那金字之中感觉到了一股无从抵抗的力量,仿佛有无形的丝线从金字中延伸出来,穿透在他的身躯之上,让他一步步依照着它所划定的命数轨迹,踏入那一道天外通道中。


    李清川用尽全力违抗了这股力量,他已经想起了她,又如何能再逍遥天外?


    “金字,那不会是天书的金字吧?”慕昭然心下猜测,系统身为天书残页,难怪一听见李清川这个名字,反应会那么大。


    她很好奇,李清川违抗天书,又做了什么,才会令它竟然产生了畏惧。


    李清川渡劫失败,没能离开这一界,他托着伤重的身体重新找回了当年出生的小山村。


    将近千年的岁月过去,山村仍在,甚至比以往更加繁华,成了一座山镇,只是物是人非。


    李清川意外地在这里感觉到了自己留下的灵力,他成为修士后,竟然曾回来过这里,只是他已记不得当时是为何会来此地。


    他回想着妻子的生辰八字,寻到了她被淹没在荒草之下,早已看不出的土坟。


    从那土坟内残留的一缕含怨煞气,看到了昔年的光景。


    当年,这座村子曾遭遇魔修袭击,那魔修食人炼魂,李清川从旁路过,为避免节外生枝,原本不欲多管闲事,却不知为何,还是鬼使神差地踏入村中,解决了那一个魔修。


    随后,又在山村中布下了九重防御法阵,能抵挡化神以下修士的攻击,足够护住这一座村子。


    直到现在这座法阵,都还有一点法力残留,也因为他留下的法阵,在天下纷乱之时,多少庇佑住了一些凡人,才让旧日的小村落发展了起来。


    当年因为布阵,他担心暴露踪迹,唯恐又引来上官家族修士,掩下阵法便急匆匆地想要离开,这时候有人拽住了他的袖摆,他回头只看到一个瘦弱佝偻的老妇,一张枯朽苍老的面容。


    那双眼中蒙着浑浊的泪,完全看不清眼中神色,只是望着他,颤颤巍巍地喊:“三、三旺,是你吗,三旺,你回来了……”


    李清川有些不耐地抽走袖摆,疏离道:“老婆婆,你认错人了,魔修已除,你安心回吧。”


    一句“老婆婆”让她僵立在当场,只能痴痴望着他毫不犹豫地御空远去。


    她回了那间破旧的土屋,俯在屋前的水缸边,借着水面照了照自己的样子。


    他们家中一直清贫,买不起梳妆的镜子,她日日扎好头发,都只能去水缸边照看。以往三旺站在旁边,总是说,我以后一定给你打一面最亮的镜子。


    可她没等来镜子,也丢了他。


    她每日都在后悔,不应该让他进山采药,他好几日没回来,她央求着村里的男人们进山寻找过几趟,都没能找见他。


    七日过去,十日过去,一月过去,大家便说,他可能已经死了。


    但没看见他的尸体,她便不信他死了。


    时间过得这么快,她一直等着他,等着他,已经等成这番模样,可他却还是同当年失踪之时一样年轻,还是昔日模样,甚至变成了云端月,让她再也触碰不到了。


    她终于明白,她等不回来他了。


    心中的执念散去,她强撑着的一口气吐出去,滑坐到水缸边的地上,终是断了气。


    李清川看完这一段含怨旧景,彻底发了疯,他上天入地地寻找她,哪怕是一缕残魂也好,却都未能找到。


    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许多年,身边只剩下土麒麟陪着他。


    某一日他忽然清醒过来,又从这一座山村起,重走了一遍自己的人生之路,重去了那些他曾经去过的地方,重见了他曾经遇见过的人,哪怕是对方已经成为枯骨。


    他从这些过往的人事物和经历中,掘出了一个又一个隐藏于他命数中的金字,这些金字最终形成了一本书,一本贯穿他整个人生的书。


    从山崖采药时,起,至逍遥天外时,终。


    ——这个李清川竟是天书的第一任“主角”!


    第140章


    李清川捧着这本书, 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了。


    原来千年来,他所经历的一切因缘际会, 爱恨情仇,都不过是这书中划定好的轨迹, 他不过就是一个被文字驱动的傀儡,就像是戏台上的戏子。


    他唯一偏离轨迹, 没有依照书中写的那样去做的一件事,就是踏进这座山村,布下法阵,护住了本该毁灭在魔修手里的一个村子。


    千年的人生经历都是假的, 唯有鬼使神差般地踏入这座村子, 是出自他自己的本心。


    可他护住了村子,却用一句话, 彻底杀死了自己的妻子。


    她的身骨腐坏, 魂魄无处可寻,唯有一缕临死之时含怨而生的煞气遗留在世间, 李清川从这缕煞气里反反复复地看着他们当年的重逢。


    “三、三旺, 是你吗, 三旺, 你回来了……”


    “老婆婆,你认错人了, 魔修已除, 你安心回吧。”


    那小心翼翼的话音中, 夹着她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被他不耐烦的一句冷语,彻底浇灭。


    李清川一遍遍听着煞气中的对话, 在这一缕煞气里入了魔。


    千年修道,所为何?他其实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去争要去抢,要去经历许多生死,被形势逼迫着不断地往上修炼。


    为雄霸天下?为逍遥天外?


    可他的初心,分明只想采下那一株药草,缓解妻子的风寒咳疾。


    一梦千年,终于醒了。


    李清川走入魔障,恨透了这一本操控他人生的书,也恨透了这身不由己的千年假象,他发了疯似的用尽全力,试图摧毁书上那一行行代表着他人生的金字。


    随着书上字迹一行行湮灭,他留在这个世上的痕迹也开始消失。


    一夜之间,修真界中再无人谈论那一个险些破天飞升之人,好像那震撼的飞升之劫并不存在。


    他每湮灭书上一段文字,那文字中所书写的一切,也从他的经历中消失了,曾经探索过的秘境,获得的法宝,闯下的赫赫威名,都开始烟消云散,也切断了和这世间的所有联系。


    李清川这个名字,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变得无人知无人晓。


    千年来,他一步步提升至渡劫的修为,也开始下跌,从渡劫,跌至洞虚,再降到化神,继而元神之力散去,体内只剩下一具元婴。


    当年为了结婴,他经历了许多磨难,从这书上密密麻麻的上百页文字,便可见得一斑。


    李清川不想再做那纸上的傀儡,丝毫没有犹豫地将这百页的苦难完全销毁了,当年拼尽全力所结成的元婴也开始消散。


    土麒麟眼睁睁地看着主人的元婴飘散在天地间,灵力不断流失,焦急地围着他打转,想要阻止他。


    李清川解除了它身上的神兽契约,放它自由,但土麒麟却怎么也不愿离开。


    李清川也并未在意,在他看来,这千年的经历都不过是书中一笔,他否定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自然也包括了和麒麟的缘分。


    待得书上只剩下最初的一行字时,他盯着那行字笑了,在伸手要将这本书彻底销毁时,书中的一道意念闯入他的脑海里,说道:“这整个世界都构建在这本书之上,你若毁了吾,这个世界也会毁灭。”


    李清川动作一顿,他仰头望了一眼这天这地,笑道:“如果整个世界都是假的,那毁去又有何妨。”


    他屈指一握,用最后的灵力,湮灭了书上仅剩的文字。


    一时间天崩地裂,山塌水断,紊乱的灵气形成呼啸的狂风,倾盆的大雨,晴天暴雪,冬日滚雷,日月同悬,四季错乱,整个世界好像真的在毁灭。


    李清川便在这天塌地陷中,重新退变回曾经的凡人之躯,他的身形佝偻,头发枯槁,皮肤皱缩,迅速地苍老了下去。


    “我自由了,终于自由了。”李清川畅快大笑道,哪怕他的寿命到了尽头。


    李清川坐在妻子的坟土之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等待着崩塌的山峦将他埋入地底,浑浊的眼中却见黄影闪过,把本该离去的土麒麟撑在他上方,用身体挡住倒塌的山峦。


    山石轰隆隆地滚落,不断砸在它身上。


    李清川听到它的呜咽,抬起枯朽的手轻轻摸了摸它,不解道:“你我的因缘早该断开了,你还在这里守着我做什么?”


    他看到麒麟低头时,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望着他,从未改变,忽然明悟。


    原来这千年的假象中,还是掺杂了一些真。


    李清川和麒麟一起被埋进了地底,外界崩塌的山河渐渐停歇,动荡的灵气复归平稳,日升月落,四季轮转,这个诞生于书中的世界,终究没有毁灭,而是挣脱了纸面,演变出了稳定的自然法则。


    慕昭然看完碑上文字,震惊又疑惑,元婴在心海里,抽了系统一巴掌,唤醒它,问道:“别装死,李清川当初不是已经毁去天书了么?你是怎么又冒出来的?”


    业莲被抽得在半空转了一圈,系统沉默片刻,傲然答道:“吾乃此界基石,是毁灭不掉的,即便这个世界已自生法则,但吾之力量依然与天道规则息息相关,吾散于世间万年,终又凝聚成形,又于万年间,历经多人之手,重录诸多法字,重掌诸般规则之力。”


    它循循善诱道:“只要你我联手,夺得天书本体之力,你不仅可以挣脱桎梏,主宰自己的命运,更可以掌控这世间诸般规则之力。”


    既然这个世界已经自成法则,天书这种干扰天道法则,操纵别人命运的东西,委实不该继续存在。


    慕昭然眯了眯眼,顺应着它的话,道:“你说的是呢,李清川还真是个傻子,尽做些两败俱伤的事,还是我们天道宫的法尊聪明些,懂得利用天书的力量。”


    系统从她魂上剥离出来后,便无法像从前那样窥探到她的真实想法了,甚至还反过来,受制于宿主元婴的力量,害怕被她封禁在心海。


    只能想方设法勾动她的野心,给她画大饼,斗志昂扬道:“法尊之位,你也坐得。”


    慕昭然配合着它,野心勃勃道:“那是当然,同出于天书,谁规定的力量多的才是本体呢?以后你才是本体,它才是残页,收回它的力量,那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一人一统一拍即合,热络地又巩固了一番彼此的结盟之谊。


    嵌入天书残页里的那一缕神识虽与本尊断开了,但阎罗与慕昭然同处一片空间内,他却能听见。


    他默默听着慕昭然哄系统,唇角染上一点笑意,她还真是,把谁都能哄得团团转。


    “这块碑石似乎并不寻常,与你的地星诀亦有共鸣,是你下一枚星石么?”阎罗出声问道。


    慕昭然听到他的声音,将注意力重新投注向身外,地星诀的铭文环绕在碑石之上,正与石中之气相契合。


    她原以为地星诀看上的是麒麟心,现在看来,当初引动地星诀的,其实是这心内的石碑。


    “是镇石。”慕昭然道,当即结印,催动地星诀铭文,炼化那一墩石碑。


    麒麟魂发现了她的意图,怒吼一声,从地上跳起来,朝慕昭然撞过去,想要阻止,慕昭然动作顿了一顿,结印的手指没有停下。


    虽然对不住这头麒麟魂,但这枚星石,她必须拿到。


    麒麟魂冲撞到近前,忽地被四面射来的丝线缠住四蹄,猛地往后拉拽出去,阎罗指尖捏着一只银色小蜘蛛。


    从银魄蛛身上投出的庞大蛛影罩在上方,八只步足灵活地拨动,布于半空中的珠网便在晃动中,显露出了形迹。


    他不知什么时候,在麒麟心里悄无声息地织了这么大一张网。


    这银魄蛛丝是鸣幽琴的琴弦,蛛丝极韧,麒麟魂属于灵体,但凡有灵力的,都能被缚在网上。


    慕昭然抬眸看了一眼在蛛网上挣扎的麒麟魂,有些于心不忍,可要她因此舍弃这一枚星石,又实在做不到,只能咬咬牙,狠心继续。


    石碑在铭文环绕下,其上的刻字化成细沙,簌簌落下,石沙竟未飘散,而是往麒麟魂飘去,聚成了一个人形,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麒麟魂忽然安静了下来。


    慕昭然看着那一道熟悉的身影,蓦地睁大眼睛。


    与那一具佝偻萎缩的干尸相比,眼前以石沙聚成的身影反而更具人形,也更让她熟悉,她张了张嘴,“师……”


    颤抖的话音尚未出口,那石沙所聚的身形很快又散开了,笼罩在麒麟魂上。


    阎罗看了看慕昭然的神情,收回缚住麒麟魂的蜘蛛丝,麒麟魂落到地上,石沙没入魂内,塑成一具新的身躯,沙尘散开后,显出一只小土狗的模样。


    与此同时,光滑的碑面上重新印刻上了地星诀的铭文,待最后一枚铭文刻下,那石碑化作一枚方石,落入她手中。


    一道神念从石中传入她的意识,嫌弃她找来得太慢,恨铁不成钢道:“你总算是找到这枚镇石来了,替我照顾好这只傻麒麟。”


    真的是他!


    慕昭然怔怔地握着手中镇石,实难将那碑石上记述的李清川,和无象塔中心性豁达的垂钓老头联系在一起。


    石碑消失后,露出了后面更小的一块碑,是一块墓碑。


    碑上刻着一行字:吾妻余秀秀之墓。夫三旺立。


    那个教导她不应斩情绝欲的老头,原来曾经斩过情灭过欲,修过寂灭之道,又道心破碎。


    教导她不应为情所困,他自己至死却还是困在了情字之中。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