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夜色深浓, 远处的灯光穿过树冠照来这里,被层层枝叶削弱得只剩一点斑驳的亮度,游辜雪的面容便隐在晃动的叶影里, 瞳中却亮着一簇幽暗的光,漩涡一样吸引着人往里坠落。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 他好像完全剥离了那些加诸于行天君身上的光环,露出了隐藏在光环下的另外一番模样。
就如宝珠蒙尘, 皓月生影。
人人都爱纯白无暇,她却被他这一刻所暴露出的阴翳所深深吸引,慕昭然心脏止不住地跳动,心海里的蝶影扇动着翅翼, 一下两下, 再也数不清多少下了。
慕昭然迷茫地想,一个人真的能同时爱上两个人么?她是怎么做到对阎罗念念不忘的同时, 又难以抑制地被游辜雪所吸引的?
她的胸腔里, 难不成真的要比别人多一颗心脏?
想不明白,不想了。
慕昭然感受着心海里蝶影的颤动, 拜它所赐,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心动, 但却感受不到这份心动, 因此,她还能冷静地回过头去思考游辜雪方才所言。
然后发现自己的确陷入了自苦的牛角尖里, 画地为牢。游辜雪说得对, 她确实有错, 但此事最大的罪责也不在她,如果不是云霄飏来欺骗她,诱惑她, 利用她,她又怎么可能对阎罗下手?
说到底,都是云霄飏该死!
后悔是最无用的情感,如果一直被困于悔恨之中,无法往前,那她重来一世还有什么意义?她前世的确伤了阎罗,欠他一命,今世她总有一天能宰了云霄飏,还他一命就是。
慕昭然握紧拳头,用力点了点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说道:“多谢师兄,我明白了!”
第二日一早,慕昭然再次登上了云海,心中郁结已消,她脚步格外轻盈,飞身落于叶舟之上时,那片叶子连动也没动,如载无物。
她盘膝入定,身下青叶随云海飘扬远去。
幻梦再生,慕昭然意识落入梦中,却不再受梦中之景所困,因她不再执着于毁掉那一条轸穗,那轸穗反而在幻梦里消失了,当青叶抵达彼岸时,她从叶上睁眼,甚至都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幻梦。
慕昭然飞身上岸,那片载她的青叶飘然而起,落入她手里,化作一条天青色的发带。
游辜雪站在不远处,抬手掀开衣袖,手腕上的浓绿发带重新化作绿叶,从他袖中消失。
慕昭然正好看见这一幕,她快步走上前来,惊讶地眨眼,“发带怎么消失了?”
游辜雪转了转自己空空的手腕,“神木树叶所化的发带,代表着你在神木道场中所通过的试炼,你拿到了青带,前面关卡所获的发带自然重新变回叶片,被神木收回了。”
慕昭然嘟囔道:“神木也太抠门了吧,怎么连一片叶子都要回收。”
游辜雪一本正经道:“你还在它身上,就这样说它坏话,当心它下一关为难你。”
慕昭然闻言,慌忙抬手捂住嘴巴,难以置信道:“不会吧,它真的能听见?”
她急忙试图弥补,东张西望地对着头顶一根树杈解释,“树的叶子应该就跟我们人的头发是一样的,掉得太多容易秃,秃了多不好看,回收叶子挺好的,难怪神木大人如此高大威猛,叶冠如此茂盛浓密,是我见识浅薄说错了,您大人有大量,不要怪罪。”
耳畔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闷笑,慕昭然回头便看见游辜雪眼底促狭的笑意,怔愣过后,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定是被他戏弄了。
想到方才自己对着一根树杈谄媚道歉,她脸颊一刹爆红,气得回身狠踢他一脚,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游辜雪!你、你……”
她想骂他,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憋了半天,只气呼呼地憋出三个字,“坏师兄!”
简直坏透了。
这样软绵绵的骂语,和撒娇无异,游辜雪眼里的笑意散去,化为了一种隐秘的渴望。
想抱她,想亲她。
但却不能。
他克制地往后退开几步,拉远了和她的距离。
慕昭然还以为他想逃,他一退,她便立即追上去,拉远的距离重新缩近,比之先前,还要更近。
她身上的馨香飘过来,惹得人越发心猿意马。
慕昭然踢过他后,气也消了,这时才注意到,游辜雪头上的金色发带也不见了,他现在是用着一个浅金色的金属发冠束拢着长发,冠上横插着一根镶嵌白玉的素钗。
墨发从冠中垂落下来,锦缎一般,披在身后,直垂到腰线。
游师兄的发密而多,和神木一样茂盛,用冠束发,发髻要立挺得多,看上去反而更加疏离高冷,不容侵犯了。
慕昭然看得心口发痒,偏想要侵犯一下,忍不住伸手去捞了一把他顺滑的发尾,笑道:“这样更好看了。”
撩开发丝,才看到压在厚发下的一截黑红交织的发带。
是她的合欢发带。
她手指一松,发丝重新盖回去,挡住了那一缕红。仓促收手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腰,眼前身影猛地一晃,凭空从她面前消失了。
慕昭然怔怔站在原地,抬起手来,用手背贴了贴自己发烫的脸颊。
心海里的蝶影颤动,她已经习以为常。
神木道场一年开启一次,一次开启半月,慕昭然在云海渡叶中耗费了太长时间,后面仅剩的时间已经不够她再去尝试下一关了,但她所取得的成绩,在新入门的弟子当中,已经相当亮眼,再没有比她获得更高段位的人,叶离枝此次也仅仅拿到了黄带。
神木道场关闭当日,众人沿着藤桥从这一株通天巨木上离开。
慕昭然头上束着那一条天青色的发带,从藤桥上走过,穿过树冠而来的风,飒飒地响,扬起她发上青带,生机勃勃地像是初春发出的嫩芽。
它还会继续生长,长得很高很大,支撑起一片天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慕昭然仰头望向悬于高空的钧天岛,前世高不可攀之处,原来并不遥远。她的人生确实在一点点地改变了。
钟鸣三声,天道宫上方的云雾如瀑布一样飞流而下,一点一点掩住了通天神木的九色树冠,神木道场关闭,那一株神树的庞然巨影从绝山之上消失。
正是日出之时,天边旭光泼撒而来,驱散云雾,照亮了每一张脸。
众人在灿烂的朝阳之中,眯着眼睛,望向东边神木隐没后现出的高台,高台之上立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朝阳之光为他周身镀上了一重绒绒金边。
“是行天君。”
“他过了问心台,通过了神木道场的全部试炼,脱离弟子身份,可以晋升仙师了。”
“现在便要为他授封?三尊会出面吗?”
慕昭然站在广场上,听着周围弟子兴奋的议论,只目不转睛地那一道像是快要融在朝阳里的身影,他背对着广场众人,长身立于台上,如生于山巅的松柏,被所有人所仰望。
她不喜欢这样的距离,现在看他的人太多了,无数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或崇敬,或向往,或嫉妒,或……爱慕,形形色色,那么多炽烈的目光,他肯定感觉不到她了。
游师兄。
慕昭然抬手,隔空比划了下,试图将那身影握在手中。
钟磬声响,天上显出三尊法相虚影,法尊居于中位,结跏趺坐,白须白髯,鹤发童颜,纯白法袍无风自拂,如云如雾,威严圣洁。法尊左位,乃是一位持剑神尊,慕昭然好奇地仰头张望了一眼,还没看清,便因他身上剑威而低了头。
相比起来,位于右位的灵尊身上神威要随和得多,他屈膝坐在一条盘缠的青龙背上,姿态随意,青衣之下露出赤丨裸的脚背。
广场上霎时肃静,众弟子皆俯首叩拜。
三尊亲自显影为游辜雪授封,赐号行天仙师。法尊自天书中取一“止”字赐予游辜雪,望其心有所畏,行有所止。剑尊扬手送下一柄剑鞘,灵尊则随手从青龙身上拔了一片鳞送他。
授封之礼过后,游辜雪和三尊一同离去,众人也从广场散去。
慕昭然回到竹溪阁中,满脑子依然是那一道浴着朝光的背影,手中捏着那一根朴素的木簪反复摩挲。
游辜雪说,这木簪是他从神木顶上随便折的,可神木吝啬得连一片树叶都要收回,怎么可能随便让他折?
虽然那一日,游辜雪莫名其妙地跑掉了,发带也早已从他手上消失,但慕昭然答应过要送他回礼,堂堂瑶光圣女,自然不能食言。
她苦思良久,应该送他什么。
师兄现在应该收到了很多礼物吧?连三尊都各自赐了他礼。
慕昭然辗转反侧,脑子里转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又被她相继否决,最后灵机一动,干脆打开了那个贴着“禁”字的抽屉锁扣。
从里面取出双影镜来,她取来一支细毫笔,看了眼乌黑的墨汁,转身去自己妆台上翻出一盒殷红的口脂,润红笔尖,在光亮的黄铜镜面角落上,认真地落笔。
赠:游辜……
她最后一个字没有写完,犹豫良久,唤侍从打来热水,将镜面洗干净了,用帕子仔仔细细擦干,捏起毫笔重新润红,再次落笔。
赠:梅花鹿。
从现在开始,小鹿贼就不是贼了,她把那面镜子赠给了它,那它再转赠给别人,她就管不着了。
慕昭然满意地写完之后,又在那一行蝇头小字上覆上一层灵力,让字迹嵌入黄铜镜内,再不会被抹花。
她很期待游师兄再次摆弄镜子时,忽然在镜面上看到这一行字,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被吓一跳?
可惜她抱着镜子等到睡着,对面都没有动静。
覆雪殿中的确堆满了贺礼,游辜雪扫了一眼,从童子手里接来他们整理出的名录,一目十行地扫下去,没找见想见的名字,他面目表情地将书册合上,命人把满殿的东西都收进库房。
见梅花鹿在殿外徘徊,他随手从当中取了一瓶灵丹打开来嗅闻了一下,抛进鹿嘴里,“今日没有紫灵芝,这瓶灵丹给你吃。”
梅花鹿察言观色,懂得要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才好得寸进尺,耍耍赖只要紫灵芝,心情不好之时,耍赖只会换来嫌弃的一巴掌。
它的主人晋升仙师,但看上去心情却并不好。
梅花鹿自然不敢上前缠磨,扬起脖子把一瓶灵丹倒进嘴里,慢吞吞地嚼起来。
正嚼着,它忽然感应到了什么,昂起头来,一双鹿眼亮着光,迈着蹄子从前殿穿过回廊往主人的寝殿跑去。
游辜雪坐在月色下,抚摸着玉令上那一枚清晰的“止”字,一股无形的威势从这字符之中流淌出来,加诸在他身上。
“心有所畏,行有所止。”游辜雪轻念着这一句话,月色被一片浓云遮挡,周围光线一下黯淡下来,将他的面容也笼进阴云里。
哒哒的蹄音由远及近,奔来身边,埋头将一样东西放到进他手里。
游辜雪松开手,玉令从掌心隐没,他转手拿起那一柄巴掌大的黄铜执镜,对着重新敞亮的月光看了看,“怎么?”
梅花鹿用角轻顶他手肘,催促他打开。
游辜雪渡了一点灵力入镜,黄铜镜面亮起,渐渐显出另一端景象。镜中画面上覆着几缕乌黑的发丝,发丝之外,照出了床头雕花架上垂挂的珠玉流苏。
这是床榻之景。
明知道双影镜的一面镜子在他人手里,随时都能通过镜子窥看到她,镜子的主人还是如此毫无防备地将镜子置于枕边,大概现在已经睡着了。
游辜雪伸手触摸镜面上的发丝,在发丝覆盖的角落里,看到了一行朱红小字。
赠:梅花鹿。
“赠,梅花鹿。”游辜雪看着这几个小字,沉默片刻,笑出声来。
梅花鹿在他身旁昂头挺胸地叫了一声,对,没错,就是我。
游辜雪抬手拍一掌梅花鹿的脑袋,冷漠无情地宣布:“现在,你把它送我了。”
第82章
游辜雪刚过问心台, 这一把剑虽利,但毕竟是一把新磨之剑,三尊商议之后, 对他仍有考量。
法尊赐予的“止”之一字,剑尊赐予的剑鞘, 无不有压制掌控之意。
剑尊闭关已久,在大弟子的出师授封之礼上, 以法相显影,为防止被人看出他身魂已衰,引起不必要的动乱,法相显影时他刻意释放出强悍剑威, 令人不敢直视。
只那短短片刻时间, 便已是消耗极大,使得鬓边又添华发, 只是他心中仍记挂着小弟子的安危, 在回到敛锋洞前,又耗费修为凝了一道分丨身前去探看。
神木道场关闭后, 云霄飏被安置到了圣医堂中静养, 他在试炼之中, 受心魔所侵, 后借助叶离枝之力,才得以斩除心魔。
云霄飏心魔虽除, 心境到底受到影响。这一座静养的庭院远离绝山主峰和各大悬岛, 位于孤清偏冷之地, 能隔绝一切外物干扰,云霄飏日日于绿竹之下盘膝静坐,重塑己心。
剑尊站在一丛翠竹之后, 隔空望着静坐之人。
座下只有两名亲传弟子,剑尊花了更多的心思教导大弟子,但却投入了更多的感情于小弟子身上。在他收游辜雪入门下之时,便心知,他要培养的不是自己的弟子,而是天道宫的一把剑。
他这把旧刃已钝,在陨落之前,需要为天道宫磨出一把锋利的新剑。
对一把剑投注太多感情,于剑于人,都不是好事。
但云霄飏不一样,他只是他的弟子。
是以,他不必比游辜雪优秀,亦不必比他勤勉苦修,他可以如正常的师徒那般,在师父身边撒娇耍混,可以不想练剑便不练,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去结交朋友,去选择自己想走的路,自由过活,而不必作为一把剑,孤煞一生,以天道宫的准则而活。
剑尊观察了云霄飏片刻,发现自己确实疏忽了一点,长久居于一个锋芒毕露的人之下,事事被人拿来相比,却处处差人一寸,心境很难不受影响。
若不破了他这个心结,他以后恐怕还会陷入魔障。
剑尊回头,望见山腰下的浓郁翠竹之间,一道身影正沿着山道,徐徐往这里走来。
他沉思片刻,身影一晃,从此处消失。
叶离枝受皇甫思所托,来为云霄飏送一匣新制的静神香,正好她也想知道云师兄现今怎么样了。从这里看去,已经能看见孤峰之上的那一座庭院。
转过一道山弯,密集的翠竹终于稀疏了些,前方的道路旁赫然出现一座四角亭,飞翘的檐角上落着一只小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休,将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上次来时,这里有这座亭子么?叶离枝疑惑地心想。
走得近了,才发现那亭中竟然还有人。
一名中年男子正坐在亭中煮茶,其人身着一身玄色长袍,气势沉敛,不怒自威,茶香味顺着袅袅青烟飘来鼻尖,在这竹林之中,格外清新。
此地是静养之所,寻常人应该不能随便进来,她的玉令上有皇甫思亲自落下的通行符文,才能踏入此间。
叶离枝不明所以,但路过亭子时,还是礼貌地向人行了一礼。
男子正沏好了一杯茶,放置对面座上,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叶离枝面上犹豫,正斟酌着该如何拒绝,男子笑道:“我那弟子实在不争气,自己受心魔所扰,多亏了叶小友相助,才能将他从魔障中唤回,老夫以茶代谢,望小友赏光。”
“弟子?云师兄是您的弟子?”叶离枝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之人的目光仍觉不可思议,“您是剑尊?”
剑尊颔首,稍微释放了一点剑威。
林中竹叶簌簌而响,顷刻便又停歇。
在行天君授封那日,她曾感受过这道剑威。
剑尊再次做了个请的手势,叶离枝自然不能拒绝,走入亭中坐下,心中忐忑。
剑尊叹息一声,语气越发亲和,说道:“小友不必紧张,我特意在此等候你,实则是有一事相求。”
叶离枝连忙摆手,“弟子愧不敢当,剑尊吩咐就是。”
剑尊道:“我那弟子此次虽得你助力,能暂时堪破魔障,但魔根已经入了他的心,若不解开这个结,他以后恐怕还会陷入同样的困境。小友曾助他脱困,想来应当知晓他的心结所在。”
叶离枝点头,她为助云霄飏,曾以神识进入过他的心海,自然将他心中症结看得清楚。
正因看得清楚,才更明白,想要消除这个心结有多难。行天君合剑证道,威势无双,只要他出手,便从无败绩,叶离枝才入天道宫不久,就已然体会到,这位大师兄在天道宫众人心中的地位。
同为剑尊亲传弟子,云霄飏从小便在他的光环之下,尊他,敬他,在被人比较之时,又免不了生出些卑怯之心,久而久之,终成心结。
叶离枝从小身处阴影之下,当然懂得这种只能仰望他人辉光的痛苦。
想要破除心结,除非他能胜过游辜雪,哪怕一次也好。
如果剑尊愿意出面,这件事当然便好解决,可要想解开云师兄的心结,剑尊也应该去找自己的大弟子商议对策才是,怎么会来找她帮忙?
剑尊大约看出她的想法,微微摇头,“他从小在他师兄手下修炼,知道师兄的修为,何况现在,游辜雪人剑合一,修为远胜从前,即便在我这个师尊面前,亦不遑多让,即便他愿意相让,假意败于他之下,霄飏又怎么会相信?”
游辜雪毕竟早云霄飏三十年入道,正是鼎盛之时,任谁都能看出他们二人之间的差距。
云霄飏如今处于元婴大圆满境界,和同龄之人比,已算足够优秀,但与他师兄相比,仍相差一个大境界,越境而战,根本不可能取胜。
叶离枝心里自然清楚,请教道:“剑尊有别的办法么?”
剑尊颔首,抬头望向云霄飏所在的方向,“他这样闭门自省是无用的,还得需要外法相助,本座真身正在闭关,无法出天道宫,想请小友能陪同他去一个地方。”
他说着,将一块玉玦推到叶离枝面前,说道:“这是行天剑唯一一次,失败的任务,若他能胜过师兄,想必心结自解。”
长风穿越山林,携着一片青竹叶飞上苍穹。
绝山密林之中,游辜雪身若闪电,从一道崖壁飞身而下,落地之时,剑尖一旋,将紫灵芝从清澈的水潭中没过,洗净灵芝根上的湿泥,送到梅花鹿嘴边。
剑刃上飞溅的水花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润湿了他衣摆上的竹叶绣纹。
梅花鹿高兴地蹦了蹦,伸长舌头小心翼翼地从行天剑剑尖上卷走那一朵紫灵芝。
这是它今日吃的第五朵紫灵芝,灵气囤积于腹中,终于在这朵灵芝入腹后大爆发,它仰头打了一个满溢灵气的嗝,身子摇摇晃晃,咚地一声栽倒地上,醉灵了。
游辜雪收回行天剑,走过去拎着它的角抬起来看了看,这就是贪嘴的后果,它估计要睡上一个月了。
为防它这只浑身冒灵气的小鹿被山林中别的野兽吃了,游辜雪在它身周画了一个圈,落下一道结界,在溪水里洗干净手。
回浮剑台时,他稍微绕了点路,不经意地从土宫路过。
土宫人虽少,但同窗之间远比别宫亲厚,新入宫的小师妹第一次参加宫门考核,便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是一定要为她好好庆祝的。
慕昭然听说二师姐未能通过金带考核,还有些顾虑,没想楚禹只沮丧了一天,石将军提着它那一双大锤在石林里怒砸一夜,第二日出来石林后,二师姐便又神采奕奕,斗志满满。
“不就是金带嘛,今年不行,明年再战!”
这心态,也属实令人钦佩了。
这一处不受人看好的学宫当中,欢声笑语,饭食香味从屋檐飘散出来,是天道宫中少有的还留有几分烟火气的地方。
游辜雪在土宫外的树影之下,伫立良久,调动五感,去感知土宫中的笑语,在被岑夫子发现之前,转身准备离开。
土宫的大门前忽然探出一个身影,快步奔出来,四下张望,双手拢在唇边,做贼一样小声地喊道:“游师兄,你在这里吗?”
游辜雪停下脚步,隐藏在树影之后,回眸看向她。
慕昭然在门口转了一圈,四处寻找他,绕着门口的两墩麒麟打转,连麒麟肚子底下都埋头去看了,左喊一声“师兄”右喊一声“师兄”,随后一棵树一棵树找过去,把草丛都扒开来,弯腰对着里面,小声喊:“师兄,你还在么?”
天青色发带垂在乌黑秀发间,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晃。
游辜雪终于走出来,“你当我是地鼠么?”
慕昭然正找得专心,被他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瞪向他,“你比地鼠还能藏,我叫你半天,你怎么现在才出来?我还以为你真的已经走了呢。”
游辜雪抿一抿唇,他喜欢看她这样找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慕昭然扬起纤细的眉梢,得意道:“我听到行天剑的剑鸣了,虽然很轻微,只有那么一瞬,但我还是听到了,我能感觉你离我不远,想来你怕岑夫子骂你,所以不会进土宫来,所以我就出来找你了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他快步跑过去,扯住他的袖摆,把他往外拉,“快走吧,一会儿岑夫子看见你又不高兴,我给你带了大师兄做的点心,我们去别处吃。”
游辜雪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迈了两步,土宫中的笑声还隐隐传来,他垂眸看向拽着自己袖口的手指,问道:“你不用陪你的师兄姐们么?”
慕昭然头也不回道:“他们自己热闹着呢,我溜出来都没人发现。”
话音刚落,便听里面响起一声愤怒的大喊,“吃的怎么少了这么多!小师妹人呢?她是不是卷食逃跑了?”
慕昭然拽着他的手指收紧,立即迈开步子狂奔起来,直到远离土宫,才找到一处偏僻的凉亭坐下,呼呼喘了两口气。
游辜雪盯着被她揉皱的袖口,袖边印染的竹叶纹也纷乱得不成样子。
下一刻,那双手便伸过来,抚着他的袖边捋了捋,笑道:“我觉得师兄的剑鸣声听着,比较需要人陪。”
游辜雪一怔,无数个独坐覆雪殿的春夏秋冬自眼前匆匆而过,化作尘烟,最后剩下眼前这一张明媚的笑脸。
他出神地看着她,不由抬手过去,指尖轻落在她的眉眼上,沿着白皙的脸颊,慢慢落到红润柔软的唇上。
如果前世也能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随后他又想,幸而后来还是遇见你了。
只是可惜那个时候,他早已面目全非,只会招人畏惧厌憎。
慕昭然睁圆了眼睛,被落在脸上的指尖摸得脊背发软,似有细小的电流从他的指尖流淌进来,窜进她的身体里,将她浑身的力气都抽尽。
她软软地倚向他,白皙的肌肤下渐渐透出红晕,像晕染开的胭脂。
美丽地轻颤着。
慕昭然知道她该躲开的,但身体却偏偏贪恋他的抚摸,甚至无意识地垂下睫,双手抱着他的手腕,歪头往他手心里贴去,舍不得他离开。
“师兄……”慕昭然从鼻子发出舒服的哼唧,喊他的声音软软的,比融化的焦糖还要甜。
师兄这样普通的称谓,从她的嘴里吐出来,每一次都让他心弦颤动,这一次尤甚。
游辜雪低俯下头去,距离她还剩一点距离时停下,手腕往上轻抬,看着她半眯着水润的眸,追着他的指尖仰头,往他凑上前。
很近很近了。
呼吸交织在一起。
他能嗅到她唇中糕点的甜香,混着她身上独特的馨香,糅合成一种诱人的气息。
慕昭然颤抖的睫毛忽然抬起,迷离的目光落在他的唇珠,清晰地吞咽了一下,再抬眸看到他的眼睛,那双迷离的眼忽地清醒了过来。
她整个人已经完全扑进游辜雪的怀里,只差一点,就要亲上他了!
“师兄?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方才喝了点酒,有些晕了头,不是故意……”她猛地往后退开,拉开两人的距离,脸颊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红透。
游辜雪失望地垂下手,袖摆挡在身前,眸色沉郁,平静道:“无妨。”
第83章
慕昭然慌里慌张地从储物锦囊里掏出食盒, 很快摆满了一桌子,每个食盒里都装着不同的灵食。
脸上的热度也终于降下来。
能在师兄师姐的眼皮子底下,偷偷装出这么多东西, 她也是很有点本事的。
游辜雪当然不能辜负她的好意,每样都吃了一些, 慕昭然本来已经吃饱了,看师兄吃得实在秀色可餐, 便又跟着吃了几口。
落日余晖泼撒在山林中,将这一座凉亭和凉亭中的人都裹入一重暧昧的暖光里。
慕昭然托腮望着天边晚霞,姿态慵懒,笑眯眯道:“这个凉亭中的晚霞, 明明比流霞亭那边好看多了。”
游辜雪动作一顿, 放下筷子,回头看向天边, 冷然道:“云师弟可能没来过这里。”
慕昭然愣了下, “什么?”
她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想提他。
但流霞亭确实是云霄飏曾经提过的观赏晚霞的最佳去处, 她前世还特意找去看过, 正因为看过, 此时才会突然将两处拉出来比较。
一句话让两个人的心情都变得糟糕, 就连天边的晚霞瞧着,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慕昭然回到竹溪阁后才回过味来, 明白游辜雪突然冷脸的原因, 她愤愤地嘀咕:“我又没想云霄飏, 明明是他自己要提的,真是小气的男人。”
当天晚上,慕昭然做了梦。
梦里面, 她又回到了那一座被晚霞笼罩的凉亭,游辜雪的指尖轻抚在她脸颊上,若即若离,她着迷于他指尖的温度,沉醉于脸上的肌肤相触,在感觉到他的指尖想要离开时,总忍不住追上去,把自己的脸颊往他掌心里送。
随后,便有清浅的呼吸拂来脸上。
她睁开眼,看到他近在咫尺的嘴唇,那么近,只要她再稍微抬一抬头,就能触碰到它。
白天时,她躲开了,夜里,她顺应着他的诱惑,抬起头,含住了那一颗唇珠。
慕昭然从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喟叹,想要更加深入一些时,被猫爪子踩在脸上,很不情愿地醒了过来。
“乌团!”慕昭然埋在枕头上,没好气地闷声吼道,“你以后再敢半夜在我身上乱踩,我夜里就不准你再进屋里了!”
乌团委屈地喵呜一声,乖乖从她身上跳下去,窝到了床头角落里。
慕昭然再闭上眼,却是很难再入梦了,解除连心蛊后,她已经很久都未再做过梦,常常一闭眼一睁眼,就到了天亮。
这一次做梦,她没有梦见阎罗,竟梦见了游辜雪。
“是他故意引诱我的,我也没有办法。”慕昭然对着无人之处喃喃,也不知是解释给什么人听。
被游辜雪抚摸脸颊的时候,她的身体里竟生出了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战栗,舒服到泪眼朦胧,泪雾模糊了他的身影,有很短的片刻时间,她把他误当作了另一个人。
慕昭然十分心虚,不论是对他,还是对他。
她急忙为自己的三心二意推卸责任,怨怪道:“要怪也只能怪你,把我变成了这样……”
变成这样,让人随便碰一碰,身子便软成一滩水,全然失去自控,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慕昭然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嘴唇,回想着凉亭里的那一场意外,此时才从梦境里捕捉一些她当时忽略的细节。
——不断引诱着她靠过去的手指,俯低下来的头,正好可以亲吻的角度。
他停在那个暧昧不明的距离,垂着浓长的睫,低眸看着她,眼神幽静得像是一汪深潭,等待她主动涉水。
然后,吞噬掉她。
如果她当时真的亲上去,游辜雪一定不会躲。
到了现在,她才开始遗憾,当时为什么没有直接亲上去!
可亲上去了之后呢?游辜雪这样的人,一旦亲了他,是不是就必须要对他负责了?
连那只臭狐狸都只想要一个对他一心一意的爱人,游辜雪又岂能容忍她心里装着别人?
慕昭然想到自己心海里那只蝴蝶,头疼地叹气,幸好自己克制住了,没有亲上去。
片刻后,她又忍不住埋怨,游辜雪不是喜欢她么?他就不能主动先亲她么?这样一来,她就不用对他负责了,反正都是他自己凑上来的!
慕昭然心浮气躁,辗转难眠,把乌团抱过来,按在枕头上,把脸埋进它柔软的肚皮,狠狠地亲了它一顿,亲得乌团嗷嗷惨叫,爪子蹬开她的脸,一溜烟从床上窜出去,逃去了外间。
“可恶的行天剑!”慕昭然气道,从枕头下摸出双影镜,渡入灵力。
她倒要看看,他把她害得这么苦,今夜能不能睡得安稳!
镜面亮起幽光,很暗很暗,慕昭然缩进被褥里,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镜子。
镜中渐渐有了模糊画面,和考核之前所见的那次一样,简单的床榻,一半垂下一半挽起的青色床幔,侧身躺在床榻上安睡的人。
只不过现在是深夜,屋里的烛火全都灭了,只有明月光辉从窗外透进来,使得屋里不至于一片黑暗,也才能让她看到这样模糊的画面。
慕昭然仔细看着镜中画面,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角度。
难道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游辜雪都没有再动过那面镜子么?那他是不是就没有发现她写在镜子上的字?
她想到这里难免失落,自己满心欢喜准备的小心思,一直暗暗期待着他的反应,最后却发现,它被埋进了尘埃里,根本无人捡拾。
失落感填塞着她的心,慕昭然顿时什么兴致都没了,抬手准备扣下镜子时,又被镜中的人重新吸引住眼神。
游辜雪的身影在动,他还没有睡。
月光入屋之后,被削弱太多,让她无法清晰地看到他的模样,只能看到大概的身影轮廓,而他的手臂就搭在身侧,手放在的位置引人遐想,在阴翳里快速动作着,使得手臂也小幅度地起伏,肌肉绷紧的轮廓十分明显。
慕昭然活了两世,早不是未经人事的处子,相反的,她在阎罗的手下,经历得可太多太多了。
意识过来游辜雪现在正在做着什么,慕昭然脑子里嗡一声,好像自己变成了一根干柴,被直接投进了烈火里,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热得要烧起来。
她想丢开镜子,又有点舍不得。
踌躇间,眼睛倒是盯着镜中画面一直不肯挪开过。
脑子里晕乎乎地想,原来游师兄也是有欲丨望的。
游辜雪侧身隐忍地动作了片刻,大概不好施展,终于翻了个身仰躺在床榻上。
薄被只遮挡到他腰间,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而激烈地上下起伏着,如同澎湃的海浪。
双影镜是一对儿高阶法器,能传影也能传音,只不过慕昭然之前都未点亮过那个传音的符文,现在,看着游辜雪不断起伏的胸膛,因仰高头颅而分外修长的脖颈,颈上不停颤抖滑动的喉结。
他一定喘得很厉害。
这一切的一切,都引诱着她想要去触亮那一个传音的符文。
指尖快要碰到镜子外圈的雕刻符文时,她忽然又停下了,屏息半晌,红着脸将手缩回被子下。
静谧的室内,呼吸声渐渐乱了。
慕昭然咬着唇,眸中水雾迷离,从喉咙里发出小猫似的哼唧,乌团在外间竖起脑袋,转着耳朵听了听,又团好身子继续睡了。
时间在那一声声细微的娇吟中缓慢流淌。
慕昭然咬住被角软下身子时,镜中那一条遮盖在游辜雪腰间的薄被也滑了下去,她终于看到了隐藏其下的物什,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已足够壮观。
和阎罗一样,让人生畏。
慕昭然眸中沁着泪雾,忍不住蜷紧双腿,睁大眼睛,怔愣地看他挺起腰,急促地喘丨息了一阵,那一段劲瘦的腰身又重新坠回榻上。
平息片刻后,游辜雪慢吞吞地翻身坐了起来,慕昭然立即断了双影镜上的灵力,将镜子塞进枕头下。
心跳咚咚地震着耳膜,慕昭然在黑暗中轻轻喘着气,在自己持续的心跳声中,疲惫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时,才感觉裙下黏腻,让人备好热水沐浴更衣。
昨夜之事,像是一个似真似假的梦境。
坐在妆台前梳头时,她又拿了双影镜出来,犹豫片刻,终于点开镜面。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角度,只不过床上没有人了,床榻被收拾得很整洁,被褥折叠齐整,看上去是替换过了,就连床幔也换过了,现下是月白色的纱帐。
所以,昨夜并不是梦。
慕昭然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泛红,飘忽的视线落至紧贴着雕花的镜面右下沿时,她呼吸一滞,险些打翻了妆台上的胭脂。
镜面上,那一行“赠:梅花鹿”的胭脂红小字后,多了一个用黑墨细笔勾勒的小小梅花鹿。
梅花鹿昂首挺胸,威武的角被画成了两只鸡爪子,寥寥几笔,透着点潦草的可爱。
梅花鹿当然不会画画了。
所以,他早就看见了她留的字,明知道她会看他,还故意将镜子摆在那里!他就是故意引诱她!也许,从第一次自镜中看到他沐浴时,他就是故意的了。
这个男人怎么可以如此心机深沉?
这世上是不是只有她知道,光风霁月的行天剑君,私底下竟然是这样坏的一个人?
慕昭然抱着镜子,面颊通红地埋头伏在妆台上,在心里默默地向另一个人辩解道:这真的不能怪我,这谁能抵挡得住?
第84章
外面天刚破晓, 晨光柔和,慕昭然抱着镜子趴在妆台上,腰软得半天都没直起来。
侍从问道:“殿下还没睡醒么?时辰还早, 要不要再回去躺会儿?”
慕昭然现下只要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昨晚所见的画面, 起伏的胸膛,滑动的喉结, 海浪一样澎湃的薄被,最后滑落下去……
“不行,不能睡了。”慕昭然将镜子锁进妆奁里,用劲儿拍了拍发烫的脸颊, 她现在要是重新躺回床上去, 一定又会干坏事。
老头说了,要有欲而不为欲扰。
她现在被扰得太过火了!
还是先找点别的事情做, 慕昭然打起精神来, 等侍从给她梳好发髻,走到院中, 深吸了一口晨间清爽的空气, 舒展肢体在院子里做了做运动。
墙头的千颜花正到了换季的时候, 上一季的琴音花已经谢了, 枝叶葱葱郁郁,还不知道下一季又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来。
见时辰尚早, 慕昭然抱上乌团, 打算去绝山北面的剑壁下看一看霜序, 南吕提着照明符的灯盏陪同她一起。
两人从院子里出来,沿着山路悠闲地往北山行去。
夷则目送殿下和姐姐走远,在院门前默默站了片刻, 反身回到侧院的屋子里,从枕边匣子里取出一支细长的木签,凝神细看。
这支签,是慕昭然参加考核前,找他去卜算的。当初卜算出来的结果,是很不吉利的下下签,签注只四个字:事与愿违。
而现在,签上的字迹却有了变动,圣女殿下以实际行动硬生生将这一支不吉利的下下签扭转为了吉签,还是上吉,那一行签注也从木签上消失了。
夷则来回地抚摸着这支签,指尖抑制不住地细细颤抖着,预占的签文真的能随现实而改变。所以,他当初为阿姐占卜的那一支签,也一定能被改变,无论使用何种手段。
快到春尽夏初,绝山上下开满了姹紫嫣红的山花,南吕一边走一边从路边采了些颜色各异的碎花递给殿下。
慕昭然用这些花编了个小花环套在乌团脖子上。
乌团用爪子拨了拨脖子上的花环,兴冲冲地从她怀里奔出去,不见踪影。
“估计又是去找那只梅花鹿了。”南吕好笑道。
慕昭然手里还剩了些花,继续缠着花藤,惊讶道:“它们和好了?”她进神木道场前,它们俩明明都还在吵架。
南吕摇头,“要是和好的话,乌团肯定还要等殿下再编一个叼去挂在梅花鹿的角上了,它就是纯去炫耀。”
乌团的德性,慕昭然自然清楚,她扑哧笑出来,又编好一个花环,套在南吕手上,让她再采点花来,打算给霜序也编一个。
“摘那一朵蓝色的,很配霜序。”慕昭然指着一处,指使南吕去采。
忽然听见一声轻微剑鸣从头顶传来,一线白痕破开天际,从头顶掠过,划出一道蜿蜒的弧光,穿过天道宫的内山门,遁入逐渐明亮的天光里。
剑鸣余音在耳畔轻轻震响。
慕昭然抚着耳畔,目光追寻着那道剑痕,望向山门的方向,蹙眉心想:游师兄怎么又要外出了?他明明才刚晋升仙师,怎么都不能让人休息几天?
那她是不是又要好久都见不到他了?想到昨晚所见,她脸上发热,暗暗舒了口气,这样也好,她暂时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慕昭然转头问南吕:“外面又出了什么为非作歹的邪修吗?”
南吕仔细回想收到的消息,一边摘花,一边兴致勃勃地说道:“东境有一些妖修作乱,那些妖修三天两头便要打打闹闹,在三仙岛的管辖下,也没闹出什么大事。北境那边,听说禹余宗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道侣,被西境那边一个修炼欢喜禅的僧人给拐走了。还有玄机阁被讨债的人围了,玄机阁主穷得都打算卖弟子了。对了,我们南境也发生了一件兄弟抢妻之事呢……”
慕昭然震惊地听着外面的精彩消息,听得上头时,差点把正事忘掉,连忙扯回正题,问道:“没有什么耍蛊的邪修之类的吧?”
南吕摇头,“蛊魔被诛后,现在那些炼邪蛊的人都是能藏则藏,轻易不敢出来活动。”
慕昭然松一口气,最后又望一眼山门的方向,回头和南吕继续往剑壁去,双眼发亮地问道:“你仔细说说,那个修欢喜禅的僧人拐走长老道侣是怎么回事?”
南吕的眼睛也亮起来,“那可了不得,听说,禹余宗的长老为挽回自己夫人,追杀了僧人一路,最后却连自己也栽到僧人手里,欲要脱离禹余宗,断道入佛,这才引得宗主大怒,斥责欢喜禅乃是邪道,这又引起了西境禅门的不满,如今禹余宗弟子见秃头和尚就打,两边打了四五场架了。”
慕昭然脚步一顿,八卦的心思骤歇,反倒忧虑起来,两境纠纷,要是闹大了,说不准还真得需要天道宫出面调停才行。
老天爷,游师兄该不会真去找那什么修欢喜禅的僧人了吧?!
那他最后还能回来么?
看过霜序后,慕昭然便急匆匆地去土宫打探消息,楚禹见惯不怪道:“游辜雪执掌替天行道的行天剑,能力越大,责任便越大,四境之中若有恶徒为祸,都是他出面解决,没什么稀奇的。”
慕昭然状若好奇地问道:“那他这次又是接了什么任务?”
楚禹摇头道:“他执行的任务都是三尊直接下达,大部分都不为外人知,不过,等他完成任务后,你就知道了。”
慕昭然想到那男女通吃的僧人,有点坐立难安,游师兄那么好看,又那么厉害,万一那好色的秃驴见到他,也想吃上一口可怎么办?
她急得坐不住,四处都去晃悠了一圈,内事堂,刑罚堂,金宫都去过一趟,连圣医堂也去了,要不是听说云霄飏在静修,她甚至都想去云霄飏那里探听一下他师兄的去向。
忙活了一天,结果竟真是什么消息都没探听出来。
宁衰那个行天剑的迷弟,曾经所写的那一本《行天君辉煌纪事一览》,也都是事后打听出来的。
慕昭然晃来晃去,终于晃到了与她同期拜入天道宫的西境禅修面前。
这位禅修很是年轻,眉眼疏淡,眉心一粒殷红的朱砂痣,倒为那一副清淡的眉眼平添几分艳色,即便剃了光头,也是个漂亮和尚。
听闻他还是禅门浴佛光而生的小佛子,在西境很受人尊崇,也不知为何要来这道宫修行。
入宫之后也没见他入五行学宫,此次宫门考核,也没见他参加。
慕昭然看到他,就想起那个把人家夫妻俩一同拐走的秃驴,能有这种本事,得长成何种妖孽模样?听说那拐人的秃驴还是眼前这个漂亮和尚的师兄。
慧觉敏锐地察觉到圣女殿下眼神中的异样,内心轻叹一口气,双手合十道:“殿下也对本门的欢喜禅有些兴致么?”
慕昭然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慧觉道:“殿下不是近日第一个来找我的人了。”
慕昭然:“……”看来大家都听说了禹余宗的故事,她眨了眨眼睛,好奇道,“那能否请小师父为我讲解讲解?”
慧觉道:“世人对欢喜禅多有误解,常以为欢喜禅便是情丨欲之道,实则不然。我禅门弟子主修欢喜禅者,乃是借阴阳交构之象,以引入观行之实,唤动心轮,内观本心,自证清净,悟其真性。”
慕昭然听得云里雾里,疑惑问道:“既是阴阳交构,为何把人家长老也拐走了?那长老是个男的吧?”
慧觉道:“欢喜禅以阴阳调和为最佳,若阴阳有偏,或阳过而阴不及,或阴盛而阳不足,不中不正,道皆不能成也。”
慕昭然思索片刻,了悟道:“意思是你师兄阳不足,才需要把人家长老一同拐走?”
慧觉沉默片刻,道了一声佛号。
他竟然没有反驳!
游师兄看上去就阳很足的样子,那他岂不是更危险了?
慕昭然越发担心,她捧着慧觉惠赠的欢喜禅略疏图卷,心神不定地回了竹溪阁,打开图卷开始认真研究,越看越觉得,这不就是春宫图么,剃成光头就成佛了?!
她果然毫无慧根。
榴月和南吕无意间瞥见殿下手里的锦帛图卷,两人的脸一个赛一个红,语无伦次道:“殿下,你你你在看什么?”
“天道宫中,怎、怎么还有这种……”
慕昭然看了她们的反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哦,她现在还是一个才过了及笄礼不到一年的小公主,怎么能如此面不改色地看这种东西。
都怪阎罗,让她现在看到这些香艳的图画,竟然都不会脸红了。
她故作矜持,高深莫测地解释道:“别误会,这不是那种不正经的东西,这是禅门的阴阳合修功法,一个粗浅的略疏图解,能让大家多了解一些欢喜禅,这可是在佛前开过光的。”
榴月和南吕互相看了看,“这就是欢喜禅么?怎么跟合欢派那种九流道门的功法差不多?难怪会被斥为歪门邪道。”
慕昭然轻咳一声,把欢喜禅的图卷裹起来,放进了腰间的储物锦囊。
据楚禹所说,游辜雪时常接到任务外出,归来的日期向来无定,有时几日,有时几月,有时甚至会耗上数年,慕昭然还是头一次这么掐着日子盼望他早点回来。
“都三天了。”慕昭然完成今日的修炼课程,无精打采地趴在土宫的屋顶上休息,望着山门的方向。
整整三天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什么三天了?”
慕昭然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到二师姐询问的表情,忙道:“没什么。”
她上下打量过楚禹有别以往的装扮,一身利落的窄袖劲装,腰间垂挂着储物袋,短匕,砺石等小物件,显然是一副将要外出的打扮。
慕昭然疑惑道:“师姐也要出宫吗?”
楚禹道:“对,经历过考核后,我深入自省了一番,觉得还是应当出门多多历练,见识天地广博,方能打开心境,才能不受琐碎烦忧。我前些日已经向夫子们请示过,他们也同意了,你那日跑得太早,还不知道,所以专程来找你告个别。”
“你可真是让我好找。”楚禹一身侠女风范,豪爽地拍一拍她的肩膀,“我走了,你也不能懈怠,等我回来,我可要在擂台上好好会一会你。”
慕昭然点头,没说上两句依依惜别的话,楚禹已经一摆手,石子飞射空中,化出一把大锤,乘坐大锤炮弹似的飞了出去。
来无影,去无踪。
慕昭然不舍的眼泪刚润湿睫毛,没有发挥余地,又只好默默收回去。
晚间,外出炫耀多日的乌团终于回来,它脖子上那圈花环恹巴巴地挂着,花瓣都掉完了。
“你还知道回来。”慕昭然没好气地戳它的脑袋,乌团焦急地喵呜喵呜直叫,张口叼住她的袖子,把她往外拽。
慕昭然一听它的叫声,就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立即跟着乌团往外走。
乌团小小的身影十分灵活,快速窜出院门,一边喵喵叫着,一边把她往绝山后方的密林中引,弯弯绕绕地足行了半个时辰,才在一处偏僻的山崖下,看到那一只蜷缩在水潭边一动不动的梅花鹿。
慕昭然心中一紧,快步上前,“它怎么了?受伤了?”
乌团跳上去,着急地挥舞爪子,一道光障浮出,宛如倒扣的碗,将梅花鹿罩在其下,阻挡了乌团的猫爪子。
乌团:“喵喵喵——”它以为梅花鹿被人囚禁了。
慕昭然蹲下身检查这一道光障,又仔细观察里面的梅花鹿,见那梅花鹿浑身灵气氤氲,肚腹规律起伏,显然睡得极香。
她暗松口气,安抚地摸摸乌团脑袋,说道:“没事的,它就是睡着了,这是它主人的剑光,是在保护它。”
乌团歪了歪脑袋,终于镇定下来。
夜色降临,密林中更是昏暗,慕昭然取了几张照明符悬在四周,和乌团一起蹲在梅花鹿旁边看它,心忖:这梅花鹿怎么躺在这里睡觉?还睡得这么沉,周围地上都是乌团挠出的痕迹,显然在她来之前,乌团已经卖力地“营救”了它许久。
就这样,都没有将它吵醒,也难怪乌团会那么着急。
慕昭然捉住乌团的爪子,捏出来看了看,帮它揉了好一会儿。
乌团不愿意离开,慕昭然也只好在这里守着,伸出指尖点在梅花鹿身上的结界屏障,点得屏障一闪一闪地荡漾起来,爆出细小电花。
“你的主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怎么就把你丢在这里睡觉?”
她玩了一会儿,又取出双影镜来看,镜子另一端依然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床。
“也不知道把镜子带上,这样我也能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要是真的被那修炼欢喜禅的僧人拐跑了,我也能去救……”
慕昭然说到一半闭上嘴,很有自知之明地颓然叹气——那还是不能去的,以她这么博爱的胸襟,毫无定力的定力,去了多半也是再添一个。
带上镜子这个要求的确有点强人所难了,要是游师兄真的在执行三尊下达的秘密任务,那确实不能被外人知晓。
全身上下都给她看光了,但她还是个外人。
慕昭然惆怅万分,不知梅花鹿何时才能醒,为了陪乌团,她干脆取了躺椅出来摆在旁边,点上一支驱虫的香插在地上,躺在椅子上取出欢喜禅的绢帛打开来继续研究。
然后,不知不觉,研究睡着了。
等再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浓密树冠遮蔽在头顶,周围有薄薄山雾萦绕,清脆鸟啼声传来耳边,倒是别有一番野趣,慕昭然舒服地翻了个身,一扭头便看到坐在一旁石头上的人。
她睡眼惺忪,以为做梦,揉了揉眼睛,睁开眼来,游辜雪还坐在那里。
慕昭然终于彻底清醒,一挺身坐起来,惊喜道:“师兄,你回来了?”
游辜雪点点头,慢条斯理地将手里那幅迤逦曳地的欢喜禅卷轴一点点卷好。锦帛之上,梵画所特有的浓艳色泽在清冷的晨雾间格外刺眼,男女紧密交缠的身姿,透明的金色纱帐,纵情迷醉的神态,似乎都活了过来。
那样爱欲逼人的靡艳画面,就这么一点点隐没在他瓷白修长的指间。
游辜雪卷好画轴,握在指间递到她面前,淡声道:“你掉在地上了。”
慕昭然盯着他的手指,几乎不费任何力气,便能想到这只手握着另外一物的样子,整个人已经快要冒烟了。
——她的担心完全多余,游师兄,分明比那修炼欢喜禅的和尚,还要可怕。
第85章
白日里, 穿上衣服的游辜雪,又变作了那个清冷如霜、凛然似雪的行天君,明明手握着那样旖旎的画卷, 但眉眼之间却不染半分情丨欲色泽,丝毫不为之所动。
都过去了好几天了, 可慕昭然一见到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回想到那夜从镜中所见的, 昏暗月光中的剪影。
他把双影镜摆在那种地方,明显就是让她看的,但游辜雪到底知不知道,她那夜也看了他?
如果知道, 他怎么还能如此面不改色,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冷静自持地坐在她面前?
慕昭然眼中映照着白衣的霜冷剑君, 脑子想着夜里所见的放纵身影, 这一黑一白之景简直割裂成了两个极端,快把她的魂都要勾飞了。
她抓心挠肝地想真真切切地看到, 这张脸上的寒霜化尽, 眼里的理智荡然无存, 真的沉湎于情丨欲中时, 会是什么样子。她果然与佛无缘,研究了半天的欢喜禅, 不想着从欲望中解脱成佛, 反而想拉着他一同堕入情热地狱。
游辜雪目光扫过她鬓发之下, 红得快要滴血的耳珠,喉结滑动,唇角压了压, 才勉强控制住唇边笑意,冷然问道:“师妹对禅门功法也有兴趣?”
慕昭然压住心里的胡思乱想,心虚道:“没有,一点都没有!我还以为师兄是去找那个拐走了禹余宗长老夫妻俩的修炼欢喜禅的和尚了,有点担心,才会借来看看……”
游辜雪从这一长串话语里,捕捉到自己想听的字眼,明知故问道:“担心?担心我什么?”
慕昭然:“……”担心你也被那阳不足的和尚拐走了!
她说不出口,生硬地转移话题,“师兄难道不是去找那和尚?”
游辜雪摇头,“这种你情我愿之事,天道宫如何插手?即便那位禹余宗的长老真的断道修佛,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顿了下,继续道:“佛法发源于荒僻的西境,如今在四境传播甚广,虽不及道法渊源深厚,但其势难遏,你觉得,天道宫收禅门佛子入道宫修行,是为了什么?”
慕昭然被问得一愣,想了想,才犹豫道:“为了佛道共荣?”
游辜雪摇首轻笑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主动交待了自己的动向,“我这三日都在下城,有九尾狐族违反禁令,逃出狐岐山,潜藏在了天都城中,法尊命我暗中寻觅它们的踪迹。”
“九尾狐?”慕昭然睁大眼睛,担忧道:“九尾狐可是凶悍的大妖,会挖人心肝吃的!怎么能就让师兄一个人去寻它们?”
也不怪她如此紧张,实在是九尾狐族的残暴之名太过深入人心,即便已经过去八百年,只要一提起九尾狐,让人想到的还是那一座恐怖的妖骸深渊。
慕昭然前世还曾掉进过那座深渊,在谷中挣扎多日,见识过深渊谷底千奇百怪的骸骨,那些早已辨不出是什么的白骨一层一层地堆叠起来,铺满了整座谷底,虽叫妖骸深渊,但谷中亦有不少人骨。
据说这些骸骨都是当年九尾狐所屠戮的人族和妖族。
惨死的人妖怨气不消,谷底阴气弥漫,鬼哭狼嚎,掉进里面的活人,能生生被鬼煞吸尽精气而亡。
慕昭然现在都还记得,无数飘忽的鬼面环绕四面八方,每一次睁眼,都能看到一张狰狞的鬼面浮在自己咫尺之外,就算被她尖叫着打散,不到片刻,又会重新凝聚成形,桀桀怪笑。
她躲不开它们,又打不走它们,只能不断地被那一张张鬼面贴上来,一口口吸走她体内精气,绝望地感受着自己的生机不断流逝,鲜血越来越冷,四肢越来越僵,五感越来越钝。
站立不住,只能像野兽一样四肢着地地往前爬,她穿过了无数的幢幢鬼影,明明出口就在前方,可她耳鸣眼花,浑身的气力终于耗尽,被一张鬼面扑来眼前,意识彻底坠入冰冷彻骨的黑暗里。
最后一刻,她似乎听见了群鬼狂欢的尖叫。
她最终是怎么出的那一座深渊,她记不得了,只记得,劫后余生,睁眼所见的,是云霄飏的脸。云霄飏身上温暖的体温,就像是一丛火,将她从蚀骨的黄泉水中拽了上来。
慕昭然心有余悸,那种阴冷的绝望仿佛又从脚底蔓延上全身,要将她重新拽入冰冷的黄泉。
“喵。”乌团许是感觉到了她的情绪,跳进她怀里来,撑起身子舔了舔她的脸颊,安抚着自己的主人。
慕昭然蓦地回神,伸手抱住乌团,视野里是一片雪白的衣襟,游辜雪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前,就站在躺椅边上,抬起的右手,差一点就要触碰到她。
被乌团捷足先登,他动作顿住,蜷指欲要收回手去,只关心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么?”
慕昭然摇了下头,又立即点头,抬手抓住他的袖摆,仰起脸来,两丸眼珠乌黑明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但这一次,她没有追着贴进他手里。
只盯着他,既不动,也不放手。
两人一坐一立,一人垂首,一人仰面,就这么无声对视片刻。
游辜雪被她看得心海浮动,蜷缩回去的手指终于再次舒展开,主动落在她额上,安抚地摸了摸。
慕昭然感受着他掌心温度,体内的寒意渐消,满意地眯起眼睛——乌团的安慰她要,师兄的安慰,她当然也要了,不准撤回。
“九尾狐那样凶残,师兄会有危险么?”慕昭然在他掌心下,轻声问道。
游辜雪指腹摩挲着她额上毛绒绒的碎发,他喜欢看她这样紧张自己的样子,“我只是去寻找它们潜藏的踪迹,暂时不会起正面冲突。”
慕昭然放下心来,不解道:“不是只剩两百年,狐岐山的禁令就解了么?它们这时候逃出来做什么?”
八百多年前,九尾狐族还是妖族之首,统领万妖,但九尾狐生性残暴,喜爱食人心肝,经常侵入人族的地界杀人挖心,甚至用狐火圈住一整座城池,肆意杀戮。
那个时候,神州这片大地还没有明确的四境之分,天道宫也还未有今日至高无上的地位,只是人族当中一座崛起不久的仙门,当时人人都惧怕狐王之威,仙门也不愿与其正面相争,纷纷避让。
九尾狐族不仅对人族残暴,对其他妖族同样残暴,死于九尾狐王手里的妖族,都被丢进了那一座深渊里,人妖两族都不堪忍受九尾狐王的暴行。
天道宫法尊便是在这时候毅然站出来发出号召,联合人妖两族,四方修士,共同诛杀了九尾狐王,以天书之力,封住九尾狐族的妖脉,将它们镇压于狐歧山中。
落在狐岐山上的禁令持续千年,如今已经过去了八百年。
八百年都过去了,最后两百年忍一忍不就过了?
游辜雪道:“天书的禁令能解,是因为九尾狐族的妖脉被耗尽,再没有任何威胁。换句话说,两百年后,这世上大概就没有九尾狐了,也再无狐妖能够修炼至九尾,所以它们才想要再最后一搏吧。”
第九尾,对狐妖来说,是天尾。只有九尾狐族拥有修得天尾的血脉,也只有修得天尾的九尾狐能被称为天狐。
天狐已近乎于妖神,据说那一位残暴的九尾狐王,便是天狐。
慕昭然默然,从她自各种传记书籍以及民间传播的评书杂记中所了解到的,还有前世亲眼所见的那一座恐怖的妖骸深渊来看,九尾狐这样残暴的种族,如果能灭绝,不管怎么说,对世人而言都是一件大好事。
她眯着眼睛,被师兄的手摸得很舒服,但这一次她控制住了没往他身上靠,最后松开了他的袖摆,“谢谢师兄。”
游辜雪动作顿住,收回手掌,将指尖残留的肌肤触感攥进手心里,打量一圈她齐全的装备,漫不经心道:“你不是不喜欢幕天席地么,怎么会睡在这里?”
慕昭然抬起乌团的猫爪,指了指地上的梅花鹿,无奈道:“乌团和它玩得挺好,虽然最近两人吵架了,但见它一只鹿躺在这里,它不放心,我只好陪它一起守在这里了。”
游辜雪道:“这头鹿贪嘴食多了紫灵芝,恐怕得睡上月余才能苏醒,你要一直在这里守着它?”
“要睡着么久?”慕昭然面露惊讶,想了想,问道,“那你要把它带回覆雪殿吗?”
游辜雪冷漠无情道:“它不是我豢养的灵兽,这片山林才是它自由来去的地盘,不用管它。”
说着不用管,那你怎么还给它罩个防护的结界?
慕昭然心下嘀咕,既然他都这样说了,她自然也没有再继续守在这里的必要,当即收好躺椅,捏着那一卷欢喜禅画轴迟疑了下,还是塞回了锦囊里。
游辜雪看了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这个地方实在偏僻,根本没有行走的路径,慕昭然来时也是随着乌团从树冠上飞过来的,就算想慢慢走回去,都没路可走。
她还不想这么快和他分开,磨磨蹭蹭地问道:“师兄是已经找到九尾狐的踪迹了?”
她记得六师姐曾经说过,行天君外出执行任务,只有完成任务后才会回来。
游辜雪摇头,“有一点线索,但尚未追寻到。”
这么说来,他是专门为她回来的?
慕昭然立即抬眼,眸中闪动着一点细碎的微光,想笑,又故作矜持,做作地问道:“那你怎么回来了?该不会想偷懒吧?”
游辜雪凝视着她难掩得意的神态,认真道:“师妹不往外说的话,就没人知道我回来过。”
慕昭然皱起眉,昂起下巴,摆出一副矜傲姿态,故意刁难他,“师兄,没有一点封口的好处,我很难控制得住我这张嘴。”
游辜雪垂眸,视线落在她唇上,虚心求问:“那要什么好处才能封住师妹的口?”
慕昭然呼吸快了一些,红唇轻抿,眼中春水脉脉,翘起一根纤细的手指在他胸前画圈圈,夹着嗓子诱惑道:“这当然就要看师兄的诚意了呀~”
游辜雪能引诱她,她当然也能引诱他!她偏要让他来做那个主动打破他们现在关系的人。
明明都那样大方地暗中勾引她了,主动亲她一下,又能怎么样?游辜雪但凡敢亲她一下,她定会让行天君见识到,何为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毕竟,她也算是身经百战的人了,摘下一朵高岭之花岂不轻而易举?
第86章
白色锦衣裹着的胸膛明显起伏得更厉害了, 显得胸肌越发饱满,慕昭然指尖一滑,手掌直接贴在了他结实的胸口上。
鼓噪的心跳声立时传来手心里。
慕昭然的心便也跟着一起跃动起来, 满含期待地扬眸注视他,娇声威胁道:“师兄, 你也不想三尊知道吧?”
游辜雪胸膛一震,实在忍不住闷笑了一声, 又很快敛容,配合她做出畏惧的神情,低头凑近她,几乎鼻尖挨着鼻尖, 轻声道:“只要师妹别说出去, 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慕昭然可不会上他的当,嗔怪道:“我说过了, 这要看师兄的诚意如何, 我可没有什么耐心的。”
游辜雪垂眸,视线滑到她柔软的唇瓣, 又立即抬起, 点头道:“好, 那你闭上眼睛。”
慕昭然睫毛剧烈地颤了颤, 听他的话,闭上眼睛, 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了。
五感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敏感, 在他抬手托住她的下颌抬高时, 脸颊上细小的汗毛都已经战栗地竖了起来。
触感落在唇上,慕昭然眉心颤动,后颈酥麻, 仔细感受了下,才发现那不是唇瓣的触感。
是他的手指。
游辜雪托着她的下颌,拇指指腹压在那一双柔软的唇瓣上,沿着唇形耐心地描摹,为它染上灼红的颜色。
闭合的唇瓣被他揉得微微张开了些,露出里面雪白贝齿,一点舌尖抵在齿缝间,可爱地诱惑着人。
她乖巧地闭着眼,眼珠在眼睑下来回滑动,蹙拢的眉心带上了点疑惑,呼吸声却是越来越重,贴在他胸口的手指一寸寸收紧,抓皱了他胸前衣襟。
慕昭然睫毛不停地颤动,比她心海里的蝴蝶还要颤动得厉害了,几次都忍不住想要睁开眼睛。
他到底想做什么?到底亲不亲啊?是不是在故意吊她胃口?再这样一直蹂躏她的唇,就别怪她张口咬他了!
游辜雪没有放过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唇角的笑意愈深。
在她耐心将要耗尽之前,游辜雪时机把握得极为精准地抽手离开,让她龇出的尖牙咬了一个空。
慕昭然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眼,凶神恶煞地瞪向他,“你……”
她看到了他指腹上的殷红,话语一顿,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唇,沾下一点红来,意外道:“口脂?”
昨夜乌团来找她时,她已经清洗了妆面,在林中睡了一夜,醒来还没回去,也没来得及上妆。
这口脂是刚刚游辜雪为她点上的。
游辜雪摊开手,掌心躺着一个桃花状的粉瓷小罐,“我见师妹喜欢用胭脂做墨,想来消耗极大,路过脂粉铺子时,就买了一些。”
他显然不止买了这么一小罐,慕昭然顺着他扬眉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放在石头上的一个敞开的雕花大匣子,匣子有三层,摆满了瓶瓶罐罐。
估计是把脂粉铺中每一样都买了一个。
慕昭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片刻,疑惑道:“我什么时候喜欢用胭脂做墨了?”
她说完,才想起来当初自己在双影镜上的留言,因为想要显眼一些,所以用了口脂来写,那么小的字,他竟然都能发现那不是墨?
慕昭然想到他方才给她染口脂的手法,倒抽一口凉气,立即转身快步奔到水潭边,借着水面照看,在看到水里倒影并未长着一张血盆大口时,悬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游辜雪将她的一举一动皆收入眼底,面无表情地控诉道:“师妹,你太不信任我了。”
慕昭然:“……”她眼珠一转,反控诉回去,怀疑道:“我只是没想到,行天君这只握剑的手,为姑娘上胭脂也能如此娴熟,看来是抹过不少的唇吧?”
游辜雪瞳孔颤动,透出几分惊愕,愣了一下才慌忙解释:“我没有碰过别人的唇。”
慕昭然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见他如此紧张,生出了一点玩心,不依不饶地追问:“师兄如果没有帮别人染过唇,又怎会如此熟练?”
游辜雪一言难尽地看她许久,眼底的波澜重归平静,又恢复了往日冷静从容的姿态,声如冷泉,生硬地说道:“这很简单。”
他抬头看一眼树冠之外的天色,往后退去一步,身形逐渐隐没入虚空,“晨钟已经响过三声,师妹该去土宫修习日课了。”
慕昭然往他追过去,“等等,师兄!”
但他走得实在太快太突然,慕昭然扑过去也只抓到一把空气,她站在原地,狠狠跺了下脚,“可恶!”
……
二师姐走后,没过几日,五师兄和六师姐又结伴外出去勘探各地土质,布施灵土去了,慕昭然平日只能和四师兄切磋。
四师兄方衡的石相是一墩泰山石敢当,石敢当从天而落,砸到地上,能瞬时开辟出一座场域,在这座场域里,四师兄几乎是无敌的。
一头斑斓大石虎从石敢当上扑出来,身形庞大,肌肉健硕,威武无比,虎啸声震动得人眼花耳鸣,俨然就是这片场域里的王者。
慕昭然被这一头大石虎追得在场域里到处逃窜,目前为止,连四师兄的衣角都还没有摸到。
石敢当驱邪镇煞,是她石相的天然克星,地煞在这一片场域里毫无发挥余地。
煞气被镇压住后,地煞就只剩一个巴掌大的本相,扑到四师兄那头斑斓大石虎身上猛敲它的脑袋,敲得咚咚响,那石老虎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方衡坐在石敢当上,悠闲地托腮看着它们,好笑道:“这小家伙还怪可爱的。”
慕昭然和地煞一起暴怒,她扭身躲开石老虎的猛扑,纵身跃到屋顶上,抬手召出药石,药石在半空化成比柱子还要粗壮的石杵,趁着地煞用拼命挤出的一点煞影缠住石虎时,慕昭然抱着石杵朝老虎头上重重敲了下去。
“我看你现在还可不可爱!”
轰隆一声巨响,场域一角塌陷下一个大坑,烟尘滚滚而来。
石虎挣脱地煞的捆束,从烟尘中走出来,毫发无伤地抬起肥厚的爪子挠了挠脑门。
方衡哈哈大笑道:“小师妹,别白费力气了,只要在这片场域里,你加诸在我身上的任何伤害,都会被整座场域分担吸收。”
他对慕昭然勾一勾指尖,挑衅道,“小师妹,想要真正碰到我,除非你有本事砸穿我的场域。”
慕昭然雄赳赳气昂昂,把在游辜雪那里憋的欲丨火,全都转化为了熊熊战火,大喝一声道:“好啊,那我就只好砸烂四师兄了。”
她轻勾手指,地煞从老虎身上滚落,不知被石虎一脚踩进了哪里,很快消失了踪迹。
方衡对那一只小东西并不在意,小师妹的地煞力量是强,但在他这一座镇煞的场域里,就像是被拔了尖牙利爪的猫,对他没有任何威胁。
倒是小师妹手里的那个石杵还让人忌惮一些。
“果然是被二师姐调教出来的,你这挥杵的气势还真是吓人。”方衡想起自己在楚禹手下,被砸得满头包的经历,不禁心有余悸。
慕昭然举着石杵豪迈地冲向大老虎,就算每一次落在虎身的攻击,都会被分摊到这一座场域里,对它造不成半分伤害,她还是半点都没有气馁。
慕昭然被虎爪子像球一样拍来拍去,浑身滚得灰头土脸,场域四处被砸满了大坑,地面龟裂出无数沟壑。
再又一次被老虎爪子拍飞后,慕昭然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擦了一把灰扑扑的脸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双眼亮晶晶地说道:“四师兄,你完蛋了。”
方衡一怔,抬手挥去,石老虎咆哮一声,飞身而起,朝着慕昭然扑过去,准备结束这一场战斗。
老虎庞大的身影罩在头顶,就在这时,地面猛地震动起来,滚滚浓烟从地底尖啸着冲出,满地裂痕里透出刺眼的岩浆红色。
空气烫得扭曲,地面软化,方衡看着蔓延过来的岩浆,急忙跳上石敢当上,随后听到自己石相一声惨嚎。
场域被破,地煞从地底冲出来,周身煞气翻涌,身形猛的涨大到三层楼高,一脚将石老虎踩在了脚下。
方才石虎踩了它多少下,它现在就跺了石虎多少脚,伸手一把抓过石杵,就对着虎头就是一阵无影杵猛敲。
凶残得简直如同九天邪魔。
方衡抱住脑袋,只觉得自己脑子也快被砸烂了,忙求饶道:“师妹!师妹!点到为止!我是你师兄啊!亲师兄!”
慕昭然终于停手,石相从半空消失,整片场域已经被她砸了个稀巴烂。
方衡看到她清澈的眼眸,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小师妹被地煞影响了心智,走火入魔了。
气松到一半,转念一想,清醒的师妹就已经凶残如斯,石相果真就是她本人的写照。
两个人蹲在岩浆熄灭的滚滚浓烟里一起被呛咳得涕泪涟涟,方衡摸着自己石相脑门上的一条裂纹,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师妹,切磋而已,你还真把师兄当仇人打了?”
他对师妹手下留情,师妹把他往死里打,什么仇什么怨呢?
石老虎脑门上的“王”字都被砸掉了一块,威猛的大老虎垂头丧气,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耳朵。
慕昭然愧疚地连连道歉:“四师兄,对不起,是我出手失了分寸。”
她试图补救,摸着虎头上的裂纹,着急道:“四师兄,你先别哭,阿虎这脑门怎么办呀?怎么才能修补?你告诉我,不管赴汤蹈火,我一定给它补好!”
方衡抬起袖子抹脸,强撑着师兄的大度,说道:“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你赴汤蹈火,帮我把它脑门掉落的碎石找到就行。”
于是,土宫演武场结界里,两个灰头土脸的人趴在地上,沿着一片狼藉的演武场四处寻找,找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那一枚碎石。
慕昭然高兴地跑回来,试图将碎石镶嵌进石老虎脑门的裂纹里,嵌进去了又掉出来,她只能无措地捂在老虎头上。
方衡托着石虎的大脑袋,说道:“没事,我回去重新给它炼炼。”
四师兄入了石林闭关,土宫一下冷清下来。
慕昭然每日就只能和大师兄面对面,成天被塞各种灵食,别说辟谷,脸都长圆了一圈。她感受过四师兄的场域之后,心向往之,也想开辟自己的场域。
只是开辟场域,需要镇石,四师兄的泰山石亦是镇石的一种,慕昭然丹田地星诀中五枚星石位,有一位就是镇石,只不过目前还空悬着。
石林中的石头,她都已经摸了个遍,里面没有她要的星石,成日在天道宫中待着,本命星石是不可能主动朝她飞来的,慕昭然觉得,她也该同二师姐一样,出门历练一番了。
正好,游辜雪不是喜欢玩欲擒故纵吊她胃口么?鱼儿这一纵,可就纵远了!
慕昭然打定主意,向夫子提出申请,捧着游辜雪曾经给她的玉璧,查看里面的神州舆图。
系统在她脑海里叮了一声,说道:“云霄飏明日便将出宫历练,宿主如今身负他的一部分气运,与他同行,必能获得不错机缘。”
第87章
正是昼夜交替的时辰, 天边还剩着一点余晖,暮色已经笼罩四野。
叶离枝回到绝山南侧的弟子院舍,还没走近便看到了等在院外的人。
她脚步顿了一顿, 虽然心中不愿,却还是只能迎上前, 笑脸相对,唤道:“阿姐, 你怎么来了?”
叶凌烟一脸的不悦,显然等得极为不耐烦,斥责道:“今日剑道的课程早就散了,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去了什么地方?竟连爹爹的传讯都敢不接了?”
叶离枝忙解释道:“我去和云师兄对练乾坤剑法了, 那里阻隔灵讯,所以未能收到父亲的讯息。”
叶凌烟听她搬出云霄飏来, 心里愤恨地磨了磨牙。
以前她怎么从来都没发现过, 叶离枝这么擅长攀高枝,在南荣时, 就不知她怎么搭上了圣女殿下, 靠着殿下来了这天道宫。
到这里后, 又搭上一只臭狐狸, 那只狐狸无权无势,野妖一只, 倒也无妨。只是没想到她还能那么幸运地受到灵尊青睐, 正式拜入天道宫, 如今又因为一本破剑谱,和剑尊的亲传弟子绑在了一起。
就因为此,即便她这次考核失利, 爹爹也没有过多责怪她,甚至还为她送来大笔灵石,一应的吃穿用度全都按照自己的标准补齐。
要不是叶离枝主动拒绝了,爹爹甚至还打算把她身边的侍从都要分给她一半。
叶凌烟心中自然不快,却还要佯装与她姐妹情深,心中憋闷自是难言。
她走过去牵住叶离枝的手,放缓语气,假模假样地宽慰道:“你这次宫门考核,成绩不佳,父亲本就不高兴,今日过了时辰你都还未向他传讯,他这才命我在这里等候,你尽快联系爹爹,同他好生解释一下,爹爹应该就不会生气了。”
叶离枝点点头,愧疚道:“是我连累阿姐在此吹风了,你要进来坐会儿吗?”
叶凌烟哪里看得上她这座孤清冷寂的院子,没有侍从伺候,院里连个看门点灯的人都没有,害她白白在门口等了半天。
带到了话,叶凌烟敷衍地向她释放了一点姐妹情,当即便摇头告辞。
叶离枝也不强求,和往常一样温顺地回道:“阿姐慢走。”
看着叶凌烟快步离开的身影,都还未走出她的视线之外,就已迫不及待地扯出手帕来擦拭方才牵过她的手。
什么姐妹情深,厌恶了她十多年的人,又怎么可能在一朝之间就态度大改,忽然变得对她友善了呢?
叶凌烟不过是因为这种种形势,不得不对她表现出友善,同她“姐妹情深”罢了。
叶离枝轻轻地笑了声,现在,叶凌烟的心里应该很痛苦吧,不仅是她,南荣将军府里的那一位主母,想必也很痛苦。
她抬手摸了摸脸颊,曾经被诬陷偷吃一口糕点而被掌掴的伤早就好了,脸上虽没有留下痕迹,但她心里的痕迹却永不会褪去。
越来越暗的天色下,忽然传来一声鹤唳,继而是叶凌烟的尖叫,“什么东西?!你这死鸟,竟然敢在我头上拉屎!”
她大骂了几句,却也不敢对天道宫的仙鹤做什么,只能气急败坏地往回跑。
叶凌烟将将走远,祝轻岚招摇的红衣便晃进了她的视线里,手里抛耍着一块晶亮的灵石。
叶离枝等他走近了,无奈问道:“方才是你做的?”
祝轻岚冷哼一声,瞥一眼叶凌烟离开的方向,嘴角牵出一道恶劣的笑意,满不在乎道:“我就喂了仙鹤几块灵石而已,可管不了它在谁头上拉屎。”
叶离枝只笑一笑,没再说什么,打开院门进去,祝轻岚跟在她身后入内,狐火从指尖飞出,点亮了屋内屋外的灯烛,黑寂的院落霎时亮堂起来。
叶离枝从屋里取一碟子肉干出来,放到院中石桌上,说道:“你在院子里坐一会儿。”
祝轻岚捻着一根肉干在手里,点点头。
叶离枝入屋,阖上房门,取出传讯玉佩来,向叶戎汇报自己在天道宫的近况,事无巨细。
她其实很清楚,从前的自己毫无价值,父亲便从不多给她一个眼神,现在的自己在父亲心里,也不过就是一颗有利用价值的棋子,所以他要将棋子的动向随时掌握在手里。
一旦她失去价值,就会被再度丢弃。
就算她如今已经如愿拜入天道宫,叶离枝依然无法脱离叶氏,至少目前还没有这个能力。
在天道宫中的花销并不低,即便她本人已习惯清苦,并不需要如殿下和叶凌烟那般仆从环绕,金尊玉贵地度日,但她单单只是养护自己的本命剑,就需要一笔不小的灵石。
何况还有那些避也避不开的人际往来,南荣将军府叶二小姐的身份能给她带来一些便利,也能避免一些被人轻贱的麻烦。
“修行之人不问出身,以实力为尊”这种话,是那些已经修炼到顶尖的大能才配说出口的,若当真不问出身,这天道宫中又怎么没有几个真正毫无背景的白身?
天道宫的玉门高悬云端,早就划开了和普通人之间的距离。要么天赋异禀,要么出身尊贵,要么气运惊人,若无一丝长处,如何入得了云端那一座玉门?
叶离枝离不开叶氏的身份,也离不开叶戎送来的吃穿用度、灵石、修炼需要的补给,就只能乖乖待在他的手心里。
祝轻岚坐在庭院里,看着雕花窗上透出来的剪影,叶离枝垂首跪坐在软榻上,时不时点头颔首,连影子都那么恭敬谦卑。
子敬父,按照纲常伦理,自然理所当然,但祝轻岚比谁都知晓,那个父亲有多可恶,并不值得敬重。偏偏他也并不是一个多么见得光的人,没有能力将她托举出那片泥沼。
所以,当叶离枝一次又一次地靠向云霄飏时,他心中虽然嫉恨,却也无力亦没有资格去阻止。
一炷香后,叶离枝才从屋中出来,面上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疲惫,坐到石桌另一边,问道:“你怎么不吃?不喜欢吃了?”
祝轻岚揉捏着肉干,口气酸涩地问道:“你今日又去他那里了?”
叶离枝沉默片刻,盯着他点了点头。
院中的狐火不停地摇晃,他们二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也跟着不住的来回摇晃,时不时碰触到一起。
叶离枝见他垂头丧气,解释道:“云师兄救了我两次,我实在不能冷眼旁观。”
“两次?哪两次?”祝轻岚追问。
叶离枝既然已经开了口,就没打算再瞒他,说了前来天道宫的路途中那一次鬼匪袭击,以及掉入金莲池中那一次。
她那时候尚未开灵窍,也全然不懂修炼,被圣女殿下拿来的扶云剑认主,浩荡的剑气冲入经脉当中,却因她灵窍未通,只能在经脉里四处冲撞,痛得仿佛有千万把钢刀在她体内一刀刀地剜肉削骨。
那个时候,她已经痛到快要失去意识,要不是有一只手伸来,点在她的身上,一个穴位一个穴位地顺着划过去,从外强硬地引导她体内剑气,一一冲开灵窍,她可能已经被乱窜的剑气从内撕碎了。
金莲闭合,只有那么狭小的一处空间,她蜷缩着躺在云霄飏的怀里,第一次被人以那般全然保护的姿态拥在怀中,被他一点点地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
是他消解了她的痛楚,又给予了她新生。
祝轻岚沉默地听完,五指越收越紧,几乎碾碎手里的肉干,良久之后,松开手指,紧盯着她的眼睛隐含期待地问道:“所以,你现在如此费心待他,只是因为报恩?”
叶离枝犹疑须臾,轻轻点了点头。
祝轻岚紧绷的神色便微微一松,终是从袖中取出了那一个狭长的匣子,推到她面前。
叶离枝好奇道:“这是什么?”
祝轻岚抖开折扇,掩在面上轻轻地来回扇动,故作从容道:“我与人去下城吃酒时,在路边摊子上看见的,觉得好看就买回来了。”
叶离枝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支秀美的白玉发簪,只有簪头的雕花部分沁着丝丝缕缕的红。
叶离枝双眼一亮,取出发簪来仔细打量,这簪头的雕花栩栩如生,细致到连花瓣上的纹路都能瞧见,花瓣层层合拢,当真就如枝头上新发的花苞,鲜艳欲滴。
祝轻岚观察着她的神情,问道:“喜欢么?”
叶离枝不由点了下头,随即回过神来,忙将簪子放回匣子里,“你少骗我了,这簪子做工这么精细,一看就很贵重,怎么可能是路边随便买的?”
祝轻岚浑不在意道:“不管贵不贵重,买都买了,反正送你了。”
叶离枝推拒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在这天道宫中处处都需要灵石,你别把灵石花在这种没有必要的地方……”
祝轻岚没等她说完,打断道:“什么叫没必要?送你的东西全都有必要,我就想送你,你、你如果不想要的话,那你丢了吧。”
叶离枝十分无奈,还欲再劝说:“你自己灵石也不宽裕,何必要为我破费。”
祝轻岚伸手从匣中取出簪子,“你不要,那我帮你丢好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扬手作势便要抛出墙外,叶离枝连忙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急道:“我要我要!别丢!”
祝轻岚得逞地轻笑出声,趁势说道:“那我帮你戴上?”
叶离枝稍微回答得慢了点,祝轻岚便又扬起手来,她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歪头凑过去,“好,你给我戴上。”
祝轻岚放下手来,落在她头上发髻,找到个合适的位置,缓缓将焚月发簪插进了她的发间。
含苞待放的花朵倚在乌黑的云鬓之上,好似天然便是从她发上生长出来的一样,雪玉乌发,那样适配。
祝轻岚紧紧盯着簪头的焚月花,这一刻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一息,两息,三息……十息……
时间无声地流淌。
祝轻岚盯着那毫无动静的花苞,眼中的期待慢慢焚化成灰烬,一双狐狸眼终于沉寂入夜色里。
叶离枝扬起头来,见他黯然失神的双眼,抬手抚过那只发簪,不安道:“怎么了?不好看么?”
祝轻岚神情怔怔,失了魂一般,没有回答她的话。
叶离枝眼中潜藏的那一点欣喜和期待便也渐渐沉寂下去,浮出些失落来,呐呐道:“我就说这样贵重的簪子不适合我,也许只有殿下那样的人,才能配得上这样……”
她未能把话说完,因为,祝轻岚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这个眉眼艳丽、一身红衣的少年,弯起那双好看的狐狸眼,笑着对她摇了摇头,“没有不适合,你戴上它很好看。”
他抬手轻轻抚摸簪头含苞的焚月花,顺着滑落下去,抚摸过她的脸颊,“离枝,这个世上只有你配得上它,别的什么人都不行。”
叶离枝睁大眼睛,眸中熄灭的光辉重新点燃,涟漪轻荡,笑着颔首:“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从叶离枝的院舍里出来,祝轻岚脸上强撑的笑意终于彻底散去,失魂落魄地走入浓稠的夜色中,身影隐没不见。
下城的夜市正是热闹之时,霓虹灯笼连接成线,照亮了南城整片街区。
街上两边摊贩云集,街角有杂耍艺人喷吐火龙,引来阵阵吆喝,来往的行人比白日多了许多。
一道身影从火龙的余焰中跌跌撞撞走出来,沿途撞了许多人,换来一路咒骂,他也全无反应,只拎起酒壶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祝轻岚摇摇晃晃地走到那朱红的酒幡之下,手里的酒壶也正好空了,他左右看了一圈,拐入昏暗窄巷,很快消失在窄巷的死路尽头。
游辜雪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侧眸看了一眼朱红酒幡下的窄巷,脚步未做停留,继续往前。
他走到街边一个摊贩前,从琳琅满目的发带中,挑出了一根冰蓝色的细长缎带。
那缎带以蚕丝织成,上面用银线绣着片片雪花,唯独在发带的两头末端处,各绣了半朵殷红的细丝合欢。
合在一起,便成一朵,花丝上还沾染着点点雪粒。
合欢乃是夏花,这两样本不应该共存之物,在这一条发带上,被硬生生融合在了一起。
虽是强扭,却也意外和谐。
摊贩的掌柜见有客上门,殷勤地推销道:“客官好眼光,这条发带是我娘子亲手绣的,天上地下只这么一条……”
游辜雪摩挲着缎带上的合欢刺绣,问:“多少钱?”
顾客如此爽快,掌柜也省了推销的唇舌,瞧他长相俊逸,气度不凡,定然不是寻常人,便大胆地比了一个天价,“十块灵石。”
游辜雪挥袖放下一百灵石,抽出发带,看他一眼,“以后,天上地下,也只能这么一条。”
掌柜快被眼前的一堆灵石闪花眼,浑身一凛,连连点头,对天发誓,保证道:“是是是,只这么一条!”
等人走入霓虹灯影之中,早已看不见,掌柜才慢慢回过神来,在四周摊贩同行羡慕嫉妒的议论声中,抱着一百灵石笑开了花。
一条发带,赚了一个月的进项,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他不由贪心地想,要是让娘子再多绣上几条,岂不……
转念回想到那位公子的眼神,他哆嗦一下,又即刻歇了这个念头。
天上掉馅饼的事,一次就行,做人还是不能太贪心了。
游辜雪将发带细致折好,准备收入袖中,忽而听见隔空传来意识中的声音。
——云霄飏明日便将出宫历练,宿主如今身负他的一部分气运,与他同行,必能获得不错机缘。
他蓦地握紧发带,眉心蹙起,“与他同行……”
第88章
游辜雪站在灯影零落的长街一角思索片刻, 转身返回热闹的街上,在街边摊贩又花费一块灵石,买了一个槐木心材雕刻的人偶和一把刻刀。
这木偶是给小孩子的玩具, 浑身圆滚,面容憨厚, 涂抹着鲜艳的油彩,十分喜庆。
游辜雪随意进了一家客栈入住, 关上门来,取出刻刀生生将木偶削去了一圈,木偶圆润的身形在他手掌间很快变得比例修长、体态挺拔起来。
他埋头在烛光中,将木偶的面部也仔细雕琢了一番。
随后, 他唤出行天剑悬立门口, 在屋中落下一道结界屏障,盘膝坐于榻上, 抽出一滴心头血渡入木偶身上, 开始祭炼木偶。
木偶悬于半空,合剑修士的心头精血入身, 让这只原本平凡的木偶一瞬大变, 犹如脱胎换骨, 周身焕发出一重灵光, 因这一滴心血浸润而一点点退去凡胎,蜕变成了独属于他的一截灵木。
游辜雪翻指结印, 掌心真元飞射而出, 被凝练成细若游丝的傀线, 一根根飞射过去,穿透入木偶的四肢关节,将他与木偶维系一体。
木偶落地, 巴掌大的身体迅速变大抽长,只一眨眼的工夫,便已变作了成年男人的体貌,肩宽腰窄,四肢修长,身上的肌理都雕刻得分明,五官眉目亦栩栩如生,与本尊有着七八分相似。
槐木心的深棕色亦在灵力的不断洗礼下,褪去木色。
游辜雪伸手对比一番,直到这具新炼制出来的木傀分丨身与本体的肤色、形貌皆无太大差异,才收回灵力。
他的肤色并不似慕昭然那般珍珠似的莹润白皙,只在阳光下会显得白,到了室内暗光环境,则会显出小麦色泽。
当他的手每次覆在慕昭然身体上时,都能看到强烈的肤色差异,直到这只手将身下的羊脂白玉欺出泛红的色泽,那样明显的肤色差异才会淡去一些。
游辜雪从头到脚细致地审视这一具分丨身,木傀与他相对而站,身形体态、眉眼五官,尽皆相似,仿佛同卵双生。
只可惜,到底是临时炼制而成,时间仓促,细节之处无法做到尽善尽美,木傀身上的木纹无法彻底隐去,就连脸上都残留着几圈浅淡痕迹。
游辜雪蹙眉盯着那几圈纹理片刻,终是并指在傀儡面上划动一个符文,将他先前精心雕刻的五官覆盖入一张薄银面具下。
又回手点在自己眉心,抽出一缕神识渡入木傀眉心。
木傀抬眼,暗淡的眼珠神光聚拢,霎时活了过来。
分丨身与本体看上去完全独立,却又在周身关节灵窍上隐秘相连,游辜雪只需稍稍动念,这一具木制的身躯便随着他心念而动。
他抬手活动了一下四肢关节,手指握张数次,僵硬的身体逐渐变得灵活起来,一炷香后,行走坐卧、结印拨弦,都已灵活无比。
若不仔细看他皮肤下隐约透出的木纹,已完全就是常人模样。
游辜雪闭上眼睛坐于榻上,神识沉入分丨身体内,反复活动多次,仍觉有些缺陷。
良久之后,才意识过来缺在何处。
缺了五感。
五感相通并非必要。
他睁开眼睛,看一眼窗外夜色,现在还不到中夜时分,时间尚早,倒是足够他连通本体与分丨身的五感,达到五感共享。
第二日一早,窗外鸟鸣啁啾。
慕昭然精神抖擞地爬起来,想要去打探看看云霄飏的动向,昨夜系统虽突然冒出来,发了那么个任务,但云霄飏自从冲击金带失败受心魔所扰后,就一直待在圣医堂的偏远山峰静修,她还真没听说云霄飏有出门历练的打算。
刚出得院外来,就见一人在门口徘徊。
自那日听南吕说,玄机阁被围,阁主穷得都要卖弟子时,慕昭然就在等着他上门了,现在见着他,没有丝毫意外,说道:“秋道远,你要是再晚来一时片刻,可就见不着我了。”
秋道远满面愁苦,见到她立即殷勤地凑上前来,问道:“殿下要外出么?”
慕昭然点头,“我看过你之前塞给我的机关图了,看上去的确不错,我很感兴趣。”
秋道远双眼登时一亮,连满面愁色都淡去几分,身为玄机阁的大弟子,他现在能筹到的每一块灵石,都是师弟师妹们的护身钱,不然他们炼器炼到如痴如狂的师尊,真的做得出来变卖弟子这种荒唐事。
“那殿下,我们坐下来详谈?”
慕昭然摆手,“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详谈。”她说着,从锦囊里取出一张绢帛来扯开系带展开,递到他面前,“我听说,玄机阁的掌门印就在你身上?我已经命人写好了契约书,一式两份,你先看看,若是同意,我可以代表南荣圣殿,即刻就与玄机阁订下契约,命人运去灵石。”
秋道远震惊地睁大眼,接过绢帛来,仔细而快速地看完,为难道:“殿下,这、这你这条件未免太……不仅要派灵使入驻玄机阁,还要监察炼器的每一步过程,成品冲抵前期投入,还得先等圣殿评估过后,才能对外售卖……”
这完全就是把他们阁主当成炼制机关器械的工具了。
慕昭然叹息道:“主要也是阁主声名赫赫,若是不派人随时了解进度,评估有无继续投入的价值,要是灵石全都打了水漂,我也没办法向父王交代。”
要不是前世,玄机阁主确实炼成过一批精妙的器械,在阎罗夺回南荣的过程中发挥过用处,慕昭然还真不敢同他们合作。
她拍一拍秋道远的肩膀,“你可以回去同阁主商量,若是能有机会合作,等我历练归来,再行签订也不迟。”
圣女殿下出宫历练,归期难定,她是不急,但是玄机阁现在却很需要一笔灵石,尤其慕昭然在契约中已经写明,可以将前期投入的这笔款当中的三成,预支给玄机阁用以度过此次难关,虽然不足以还清所有外债,但至少能缓上一缓。
秋道远捏紧契约,快速地思索片刻,下定决心,“我签,现在签。”
慕昭然因此耽搁了一些时间,等她赶到圣医堂的时候,系统提示,云霄飏和叶离枝已经出了天道宫,但医堂长老皇甫思却道,云霄飏仍在山中静修。
至于是哪一座山哪一座静修堂,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透露,只说奉天君不能被外人打扰。
慕昭然也未多做纠缠,鉴于系统之前的几次表现,慕昭然对它说的话倒也有了几分可信,云霄飏和叶离枝二人,出门历练就历练,如此遮遮掩掩,实在可疑。
又着实让人好奇。
慕昭然得了夫子允准,带上储物锦囊,也跟着出了宫。
既是历练,自然不能带着灵使同行,慕昭然带了一大堆的护身法宝和灵符,法宝可以不用,但绝对不能没有。
她在南吕和榴月等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中,坐上捣药杵,和二师姐一样潇洒地冲出了云端玉门。
飞掠过繁华的天都下城时,慕昭然低头看了看地下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以及街面上小如蚂蚁爬行的行人。
也不知道脚下街上,哪一只小蚂蚁是游辜雪。
外出历练之事,她没有告诉游辜雪,当然也没机会告知。
仔细想来,他们二人如今的关系实在暧昧不明,说亲近吧,他们至今却还没有彼此的通讯铭文,说疏远吧,他又大方地把什么都给她看了,若即若离地勾着她,害得她成日想亲他那张嘴。
果然,二师姐说得对,还是得多出门历练,见识天地广博,森林辽阔,才不至于困于琐碎,在一颗树上吊死,又像前世那般生出执念心魔来。
只要想得开,亲不到这张嘴,那换一张嘴亲又有何妨?
说不准这次外出,她又能有第十个、第十一个心上人,吓死那只臭狐狸。
慕昭然没心没肺地想着,先把自己逗笑,摸了摸头上的神木发簪,收敛心神,问道:“你能知晓云霄飏要去何处么?”
系统回道:“我能凭借紫气与他的微弱联系,定位到他的大概方位。”
慕昭然闭眼接受到系统传来的方位,在玉璧舆图中确认了地点,云霄飏和叶离枝此时出天都城不远,还在城郊附近。
她难得夸赞系统一句,“你偶尔也有点用处。”
快要飞离出天都城地界时,慕昭然忽地想到什么,嘀咕道:“既然叶离枝也同云霄飏在一起,那不如再多喊上一个人,热闹热闹。”
她说着,勾出一道传讯符文,以灵力写下一段话,送入符文当中,将它送了出去。
传讯符文化做一道幽光往下方的天都城射去,飞掠过重叠的屋阁,穿过街道,射入城南一家酒铺的二楼雅间,撞上软塌上沉睡的男子眉心。
祝轻岚宿醉未醒,被这一道传讯符撞了五六次,才撞得他睁开眼睛。
睁眼便见灵光闪烁,他烦躁地一把抓碎符文,骂道:“谁啊,一大早地扰人清梦。”
但这一道符文并不是实时传音符,只是一道留书,灵光散开后,悬浮出一行字来。
祝轻岚按揉着宿醉后胀痛的额角,脑子迟钝,花了好一会儿才费力地看完整行字,猛地从榻上翻身而起,彻底酒醒,“离枝。”
她竟和云霄飏一起外出历练。
祝轻岚想到那朵依在她发间,怎么也不肯绽放的花蕾,自嘲地笑一声,又倒头滚到榻上,自暴自弃地想,罢了,随便他们吧。
叶离枝想和谁一起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她今日便要外出,可昨夜月下对坐,她都未对他透露半个字。
天都城外城,一道身着靛蓝锦衣的身影,穿过城楼长长的门洞,走出城门阴影之外,仰头往天上望了一眼,脸上面具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线银光。
第89章
慕昭然尾随在叶离枝和云霄飏之后, 见这二人一路往北而行,中间少有停留之时,显然目的地非常明确, 并不像是寻常历练那般四处冒险,与人交际。
中途遇上雷雨天气, 灵气紊乱,他们才不得不在一处城镇中停歇下来。
黑压压的浓云罩在头顶上, 大雨倾盆而下,慕昭然并指结出一道灵力屏障,分开雨帘,看着云中闪烁的雷光, 将身下石杵又往下压, 飞得更低了些。
“这什么鬼天气。”抱怨刚吐出唇,昏暗的天色登时一亮,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 贯穿天地,劈断了前方山尖上的一株大树。
轰隆的雷鸣滚来耳边, 震得人心头发虚, 慕昭然睁大眼睛, 瞳中映着那闪电光柱, 仓促地偏转方向。
石杵冲开磅礴的雨帘,划过一道斜斜的弧线, 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枝蔓一样迅速往外生长的电弧。
云层当中闪烁不休, 显然这雷雨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 这只是普通雷雨,并不含天威,可要是被击中了, 少不了也得脱层皮。
慕昭然放出神识迅速往地面扫视一圈,发现林中一处空置山寺,急忙朝那里冲去。
落入寺庙屋檐下,石杵化作药石归入丹田,她仰头望向天上雷光闪烁的浓云,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心口。
这雷云厚得都快赶上游师兄的剑境了。
这座寺庙看着颇有规模,但已经荒废多时,周围的殿宇都塌了,只有中间的宝殿屋瓦还算完整,殿中神台上空空如也,看台面上残留的磨痕,神像应该是被搬走的。
殿外有灵力波动,慕昭然立即抬头,警觉地看过去,只见一道红光冲开雨幕,急急地落到宝殿中来。
慕昭然看清来人,神情舒展开,正好下雨天无聊,就有乐子送上门来,她嘲讽道:“哎呀,这是谁呀?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祝轻岚甩头抖落身上的雨水,哼了一声,嘴比石头还硬,“我是来盯着你的。”
慕昭然扬起纤细的眉梢,乌黑的眸子来回一转,很是无辜地问:“盯我?为什么要盯着我?”
祝轻岚摆出一副早已看透她的模样,眯着狐狸眼回道:“你这样鬼鬼祟祟地跟在离枝身后,肯定不安好心,我当然要时刻盯着你。”
慕昭然挥袖拂开神台上的灰尘,身子轻盈地飞起,坐到台沿上,翘着二郎腿摇来晃去,悠闲道:“谁说我是跟着她的?”
祝轻岚瞥见她裙下露出的一截白皙脚踝,踝骨上还挂着一串朱红脚链,随着晃动撞出细微铃铛声响,在裙边之下若隐若现。
他微微一顿,迅速转开视线,讥讽道:“那殿下对心上人还真用心,走哪都要跟着。”
“对啊,我对喜欢的人都是这么用心。”慕昭然笑眯眯道,“你要是愿意来给本公主当第九房小妾,我也可以这么用心对你。”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劈落至殿外的空地上。
刺眼的光芒照出祝轻岚炸毛的狐狸影子,他一连往后退出数步,恼羞成怒地吼道:“你想都别想!”
慕昭然被那突降的闪电吓得一抖,二郎腿都放下来了,她双手按在膝盖上,正襟危坐,歪头往殿外空地上闪电击落的地方看去,莫名奇妙地有些心虚。
这闪电该不会还能报信吧?师兄远在数千里之外,他应该还没有那么广大的神通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殿外的闪电一闪而逝,却没有雷鸣翻滚,只余雨声哗啦啦地笼罩着整座庙殿,慕昭然按住怦怦急跳的心口,被这么一吓,她顿时什么调戏的话都说不口了。
一人一狐静默地坐在空荡荡的庙殿当中,谁都没有再说话。
外面雨帘厚重,气候沉闷,没有一丝风,祝轻岚却觉得自己后脖子凉飕飕的,汗毛都要竖起来。
他警惕地环视过整个大殿,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最后只能归结于自己这只狐狸精,天生就和这种供神奉佛的庙宇犯冲。
即便这庙中的神佛都被搬走了,他依然浑身不自在。
祝轻岚在原地忍耐片刻,实在待不下去,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慕昭然一眼,身形一晃,化作一只红狐窜进雨中,奔入山林里。
“哎,你怎么走了!”慕昭然从神台跳下,追到门边,祝轻岚那只狐狸影已经消失不见。
暴雨停歇后,云霄飏和叶离枝二人的位置又开始变动,慕昭然也只好马不停蹄地跟上去。
如此,又行了十日,人烟逐渐稀少,气候也开始变得寒冷起来。
直到皑皑雪线侵入视野,前方出现一片浩渺冰原。
慕昭然落在弥漫的雪雾之外,单手贴在腹部,结了一个手印,催动丹田内的日精力量,抵御着寒风,疑惑道:“极北冰原能把人的真元都冻结,他们跑这里来做什么?”
一道红影迅速逼近,在她身旁站定,同望着雪雾蹙眉,声音从寒风里飘过来,道:“你应该问你的心上人到底想做什么,离枝想必也是陪他来此冒险。”
云霄飏想做什么?
因为她的改变,现世和前世已经大不一样,云霄飏没能得到百年日精淬剑,又在考核时被她窃走气运,导致考核失败,还因此陷入心魔,想来定然心有不甘。
现在最想做的,必定是提高修为。
这冰原之中一定有他急切想要的东西。
慕昭然嘴角牵出一缕笑意,瞳中烧着两簇野心勃勃的火光,纵身飞掠入冰原寒雾之中。
祝轻岚望着她毫不犹豫的背影,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气急败坏地喊道:“你们一个两个,为了他都不要命了吗!”
可恶,云霄飏到底有什么好的?
祝轻岚喊完,掌心托出一朵狐火反手拍在自己身上,周身腾起一圈红焰,也跟着冲入雪雾当中。
冰原上终年不散的雪雾很快吞噬了两人身影,须臾后,又一道身影紧随其后,闪现至此。
他扬眸望向白茫茫的雪雾,面具下的一双瞳仁似也被这雪雾侵染,蒙上一层阴翳。
天都城中,游辜雪蓦地睁开眼睛,瞳中雪雾茫茫。
他翻手快速结印,并指竖立身前,指尖上一丝电弧流窜,神识波动,几乎是立刻便想引动锁于残片内的神识,逼迫系统给慕昭然下任务,让她立刻退出冰原。
不想让她进去,不想让她看见。
紧绷的指尖上,电弧噼啪闪烁,游辜雪垂下眼眸,看见了自己细微颤抖的手指,这只拿剑的手向来稳当,已经很久未曾如此动摇过了。
他盯着指尖电弧,良久,卸力甩去,电弧从他指下迸出,劈碎了墙边的桌椅。
指令悬在舌尖,最终也没有吐出口。
冰原寒极,鸟兽皆亡,越是使用灵力,寒气侵入体的速度越快。
寒雾笼罩天地,完全不辨方向,祝轻岚再无法像之前那般躲躲藏藏,他紧跟在慕昭然身旁,不解道:“之前就罢了,在这个鬼地方连神识都不敢随意放出,五步之外就看不见影子,你是怎么确定他们往这边走了?”
慕昭然道:“我不确定啊,我随便走的。”
祝轻岚脚步一顿:“……”
眼看慕昭然的身影要隐入雪雾中,他又急忙追上去,怀疑道:“你是不是在他们两人的谁身上放了能够定位的东西?”
慕昭然回头看他一眼,“放心,不是你的叶离枝。”
越往里走,寒意越盛,祝轻岚身上的狐火越来越弱,肩头覆上了寒霜。慕昭然许久没听见他聒噪的狗叫,回头才发现他快要被寒雾淹没的身影。
祝轻岚半跪在地上,双腿上裹上了一层肉眼可见的冰壳,正逐步吞噬着他体内的狐火,寒气侵入经脉,完全封冻住了双腿的知觉,连一步都再迈不出去。
五感也在逐步封冻,他只觉得自己在缓慢地与这片冰原融合,先是失去知觉,再是失去五感,最后失去意识。
他好累,好想睡觉,就这么化成这冰原上的一座冰雕永久地沉眠下去,好像也不错。
祝轻岚掌心的狐火熄灭,完全放弃了抵抗,寒冰飞速爬上他的身躯,只不过片刻便已蔓延至胸口。
祝轻岚闭眼之前,最后的视野里,只看见一道朦胧身影忽然出现在他身前,早已冻僵的听觉里,竟然挤进了一丝铃铛碎响。
白皙的手指伸来,点在他的眉心。
一股炽热的力量从她的指尖灌入眉心,将他快要沉睡的意识硬生生逼出来,经脉里犹如岩浆流淌,灼烧的热气迅速逼退四肢百骸的寒意,滋润着被寒意冻伤的经络。
祝轻岚面上的青白之气褪去,比吃了十全大补丸还要红润,周身冰壳倏然碎裂,腾出一股炽红的火焰,让他止不住舒服地喟叹。
慕昭然也没料到自己的日精力量对他竟如此有效,只一点日精就能让他浑身狐火壮大至此,赤红的火焰在他身后凝出一条蓬松的火尾。
这难道就是火系天赋?金藕跟了她,确实有些屈才了。
祝轻岚整个人已经从冰面上解封,火尾在身后左右摇摆,伸手往她手腕抓去。
还想要,还想要更多!
慕昭然皱眉,指尖一偏,灵力打开他的手,瞬间往后退开,警惕喝道:“祝轻岚!”
祝轻岚浑身一凛,回过神来,锁在手骨上的凌冽气息倏地一散,他立即缩手,惊魂不定地抓住自己手腕,连尾巴都僵住了。
“我方才意识不清,不是故意冒犯殿下,但殿下也不至于就要砍了我的手。”
“谁要砍你的手了?”慕昭然没好气道,“狗咬吕洞宾,早知道你这么狼心狗肺,我就不该管你,让你在这里冻死算了!”
祝轻岚也觉自己确实理亏,他揉一揉手腕,往四面雪雾中环视一圈,低声道:“多谢殿下搭救,我们还是快些走吧,这雪雾当中说不定有其他东西存在。”
慕昭然被他说得心也跟着悬提起来,若有所思地往寒雾中望去一眼,方才她确实感觉到了一丝别的灵力波动,她闭目确认系统标出的方位,转身道:“走吧。”
云霄飏和叶离枝二人已经停了下来,想必是到达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他们现在距离那里也不过只剩三十里。
祝轻岚紧跟在慕昭然身后,咂嘴回味了片刻方才渡入自己体内的力量,当初在擂台上他被那条熔鞭打伤脸颊破了相,从此对那鞭子敬而远之,没想到那力量不攻击人的时候,竟然如此美味。
“我听说殿下在金莲池,得了一根百年凝聚而成的日精金藕,方才渡入我体内的力量,就是这个吧?”慕昭然没理他,他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尝着不止百年。”
这座冰原之下,据说埋着成千上万年的寒髓,才能冰封千里,终年不化,能将修士真元都冻结,连他的狐火都抵抗不住。
百年的日精可支撑不住她在这冰原上如履平地。
慕昭然侧眸,冷冷瞥他一眼,祝轻岚竖起一根手指,尾巴摇得比狗还欢,谄媚地笑道:“殿下,能再赏我一口么?”
第90章
“想得倒是挺美。”慕昭然毫不留情地拒绝, “我可不是什么大善人,会无私地投喂外面的野狐狸。”
祝轻岚想到她身边那只猫灵,被圣女殿下养得活蹦乱跳, 灵气逼人。
一般人豢养灵宠,是为了给自己增加助力, 最次也是充当坐骑。
但慕昭然养那只猫灵,便真的纯粹只是将它当做一只灵宠, 能将一只普通兽魂,喂养成现今这般满含灵气的猫灵,定然投入了不少灵石。
如此充满灵力的猫灵,就像是一只美味的小点心, 让他看了都想流口水, 但这小点心的脖子上却带着一个化神级别的法宝,咬它一口恐怕吃不了它, 还会反过来被崩掉牙齿。
她对一只毫无用处的猫灵都能如此大方, 要是成为她的家狐,岂不是……
这条件实在诱惑, 也难怪那些俗世中的女子, 都渴望嫁入皇家, 就连他幻想着灵石成山、天材地宝想吃就吃的日子, 都差一点就要心动了。
幸好他心性坚定,还能抵挡住她的诱惑。
祝轻岚大义凛然道:“我是不会为了一口吃的, 摧眉折腰事权贵的。”
慕昭然敷衍地回道:“那你还真是忠心。”
穿过一道冰山峡谷, 前方的雪雾中忽地出现一片模糊的阴影, 从那阴影轮廓,隐约可看出连绵的城墙和高耸的城楼。
“这里竟然有人迹?”慕昭然惊讶道,谨慎地放缓了脚步, 慢慢朝那里靠近。
距离城楼越近,寒雾反而越淡,等走到城楼百丈之外时,寒雾已完全散尽,放眼望去,一派天清气明。
这一座冰原城池看着规模不小,城楼巍峨高大,垛口上蹲着冰雕的巨兽,左右各六,足有十二头。
那十二头冰雕巨兽,犹如活物,一旦踏出寒雾,靠近城楼,就会被它们的兽瞳锁住,凛然兽威让人心惊肉跳,后背发凉。
祝轻岚身后的火尾已经收了回去,在十二头冰兽的注视下,眼仁透出琥珀棕色,瞳孔都化作尖刺,凝聚目力,遥遥望一眼城楼上方铭刻的匾额,低声道:“隐雪城,这个地方我似乎听人提起过。”
但一时片刻,他又想不起来。
“隐雪城?”慕昭然低眸思索,轻轻一抚掌道,“是传闻中那座冰原之上的海市蜃楼。”
祝轻岚一怔,“假的?”
慕昭然摇头,“不是假的,是一座真的城池,只不过常年隐于雪雾之中,只有偶尔开城迎客之时,才会现于冰原之上,忽隐忽现,才会有如此称谓。”
她仰头望向城楼,果然见城门洞开,城门口下有人群排队,等待入城。
“我也只是在书中看过关于它的记载,隐雪城中盛产寒精,这种石头可用于布各种寒冰法阵、炼制寒丹、淬炼冰剑之类,只要是寒属性的法术,都用得上的极品材料,隐雪城每次现世,便广邀修士前来,用寒精与外界交易。”
慕昭然说的书,就是土宫的那本比砖头还厚的石谱,里面记载寒精石时,提到了隐雪城。
“但这座城池已经一百多年不曾出现过了。”
祝轻岚道:“那正好被我们遇上,还真是幸运。”
不过他们二人,一个土系天赋,一个金火双系天赋,在这座冰雕雪铸的城中,估计也没什么机缘。离枝五行皆通,她难道是为了寒精石淬剑来的?
“幸运不幸运的,还是进城再说。”慕昭然抬步往城门口走,心中暗暗失望。土宫的石林当中有一块寒精石,她早就摸过了,这石头虽然精贵,但地星诀没看上。
隐雪城开城迎客,自然来者不拒,簇拥在城门口的人,皆是为了一簇灯焰。
只见城门右侧的一座亭台正中,摆放着一盏与人等高的树形灯,灯座盘缠着一条雪白螭龙,不知是冰是玉,上方高低错落延伸出去的灯盏宛如树冠一样茂盛,每一个灯盏中都亮着一簇火苗。
亭中隐雪城的白衣修士扬声道:“在下是隐雪城守将莫寻,欢迎诸位来到隐雪城。”
他抬手指向那株螭龙树形灯,“此焰是从我隐雪城至宝天灯当中取出的火苗,只需十块上品灵石便可得一簇,这么豆大的一簇火,能保诸位三十日内不受寒气所侵,在隐雪城中畅快游览。”
慕昭然站在人群背后,扬眸扫视一圈,包括那城门守将莫寻在内,隐雪城的修士,每人的眉心都有一簇火焰纹,焰纹外侧镶着金边。
有人当即不满道:“我等都还没进城呢,就要我们掏灵石,贵城这般做派,未免也太难看了点。”
周围附和声阵阵,莫寻也不恼,只含笑道:“这灯焰是我城城主为需要之人准备,愿者购买,并不强求,诸位若有法子抵御冰原寒气,在下当然也不会勉强,请。”
他说完,那些嚷嚷的人却没有动,这冰原寒气着实厉害,能走到这里已是不易,若入城之后还得费心抵御寒气,随时都有被冻死的风险,哪还能有心思去做旁的事?
很快便有修士忍耐不住,急切地冲上前,嚷道:“快点给我一簇,我、我快扛不住了!”
那说话的修士面色青白,瑟瑟发抖,须发之上已经爬满寒霜,勉强用最后一点真元打开储物袋,掏了十块上品灵石递过去。
收到灵石,莫寻立即取下一簇灯焰,结印施法,往那修士眉心打去。
灯焰在修士眉心凝出一道火焰纹,他须发上的寒霜瞬间融去,蒸腾出一股水汽,周身灵力肉眼可见地稳定下来。
这枚临时的火焰纹同隐雪城中修士眉心的略有差别,焰纹外侧没有那一道金边,这么一看,倒是能明显区分出外来修士和当地人。
众人见状也只能掏灵石购买,祝轻岚排进队伍当中,回头问道:“殿下,你需要么?”
慕昭然点头,也不知云霄飏二人进城要做什么,要待多久,她也不能时时催动日精,白白耗费灵力,不过就十块上品灵石,她还给的起。
点了灯焰的修士消去一身寒气,陆续进城。
莫寻拱手致礼,道:“十日后便是我城祝灯节,莫某在此预祝诸位玩得开心。”
慕昭然闭目内视形躯,能清晰地看到悬在眉心前的一簇橙黄火焰,有这道火焰在,先前那般直往人骨头缝里侵袭的寒气,一下变得亲和起来,自动就从她周身散去。
随着雪风涌来的寒气,柔和地掠过她的发肤,不再冰冷刺骨,反而如春风一般惬意。
与她之前凭借日精石,强行驱散不断刺入经脉的寒气,感觉完全不一样。
祝轻岚显然也感觉到了此中差异,惊讶道:“这灯焰到底是什么火,竟然如此神奇?”
慕昭然反问道:“拥有火系天赋的人是你,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
祝轻岚用折扇搔一搔眉尾,惭愧道:“我只对狐火比较了解。”
“啧,没用的狐狸。”慕昭然毫不留情地嘲道,抬步走进隐雪城。
这一座隐藏在冰原雪雾中的城池,竟意外地繁荣热闹,街道宽阔,屋舍俨然,商户林立,行人如织,不输于外界的任何一座城池。
慕昭然一眼便看见了城中心那一座巍然耸立的灯塔,塔顶的辉光如同明月,笼罩着整座城池,将冰原雪雾阻挡在外,使得隐雪城上空天清气明,抬头便能看见蔚蓝天幕。
灿烂阳光洒落下来,将城中随处可见的冰雕,照得晶莹剔透,闪闪发光,这是一座很漂亮的冰雪之城。
两人一边往里走,一边打量四处,祝轻岚道:“每一家门前都有一座冰雕。”
慕昭然的视线也落在那些冰雕,这些冰雕形态各异,有人形亦有兽形,不管大小,无不是百般雕琢,细致入微。
但无一例外的,所有的冰雕手里皆托着一盏灯台,只是灯台之上空无一物,尚未点灯。
行人来往时,张口所说的第一件事,也都是夸赞对方的冰雕气派。
他们路过一家店门前时,正赶上那店里的老掌柜提着扫把在打儿子,边打边骂道:“你这个懒货,还有十天就是祝灯节了,你还没把请焰冰雕做出来,要是没有灯焰保家宅平安,来年我们一家三口还怎么过啊!”
那被追打的儿子已然成人,身强体壮,怕伤了自己老父亲而不敢还手,只一味躲避,讨饶道:“儿子最近太忙了才没顾得上,不就是冰雕嘛,我一会儿就出去采冰,十天时间雕个冰雕绰绰有余。”
老父亲扶着扫把气喘吁吁,颤抖着手指向他,“你瞧瞧别的街坊邻居,哪一家不是提前个把月就开始准备,只有你,没有一点敬畏之心,要是得罪了灯神娘娘,不愿赐福我们……”
青年扶着老父亲回屋,宽慰道:“灯神娘娘哪会这么小气,爹坐下休息会儿,儿子这就去采冰。”
慕昭然和祝轻岚从旁路过,听了一耳朵,她抬手摸一摸眉心焰纹,“看来这天灯在隐雪城中是必不可少之物,走,去天灯塔下看看。”
不论是外来修士,还是当地居民,都得依赖那一盏天灯而活。
灯塔在城区最中心的位置,通体雪白,是城中最高的一座建筑,隐雪城中的屋舍楼阁皆围绕着灯塔向外辐射建成,不论身处这城中何处,都能一眼看见灯塔。
两人到达灯塔所在的中心广场,远远地便见一行人正往灯塔而来,其中两人的身影甚是熟悉。
“离枝!”祝轻岚高兴道,化作一道红光就要往那里冲去。
慕昭然嘴唇阖动,轻声道:“回来。”
那飞出不远的红光顿时一滞,被一股无形之力猛地拉拽回来,砸到慕昭然脚边。
祝轻岚跌坐到地上,低头瞥一眼自己身上一闪而没的符箓光芒,难以置信道:“你什么时候在我身上种下了符咒?”
“在冰原上救你的时候。”慕昭然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不然你还真以为我会白救你么?”
祝轻岚愤愤地骂了一句“卑鄙无耻”,当即盘膝而坐,想要冲破符咒。
慕昭然好心提醒道:“这是一张高阶的御妖符,随我渡给你的日精力量一同种进你体内的,你现在应该把那缕日精力量吸收干净了吧?那这符文想必也和你绑定得极深,强行冲破只会伤到你自己。”
祝轻岚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强行冲击片刻,偏头吐出一口血,抬头凶狠地瞪向慕昭然,咬牙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对叶离枝怎么样,只要你不妨碍到我,我也不会随意催动御妖符,等出了这里,我自会给你解开符咒。”
慕昭然偏头望向灯塔下的两人,继续道:“你应该也想弄清楚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吧?这样贸贸然地冲上去,岂不打草惊蛇?”
祝轻岚擦一把唇边的血,站起身来,讽刺道:“堂堂瑶光殿下,竟然也如此擅长这种暗中尾随、窥间伺隙的阴暗行径。”
慕昭然不以为忤反以为荣地笑道:“对啊,我就是这么多才多艺。”
祝轻岚:“……”
慕昭然理直气壮地命令道:“周围太多修士把守,我们靠近不了,听说狐狸的听觉很敏锐,你听听看他们都说了什么。”
祝轻岚不肯,慕昭然立即结印,几乎没有半点犹豫。
祝轻岚愤怒道:“你刚刚才说过不会随意催动御妖符!”
慕昭然一脸冷漠,“我现在催动得又不随意,快听。”
祝轻岚咬了咬牙,忍辱负重地结印,他头顶上出现了一双妖力凝结的半透明狐耳,狐耳抖了抖,转向灯塔所在的方向,闭目倾听。
慕昭然利用御妖符连通他的听觉,耳畔淌过海浪似的杂音,须臾后,杂音退却,那灯塔下的话音变得清晰起来。
云霄飏道:“城主方才说,这天灯中的灯油已所剩无几,难以护住整座城池了?”
云霄飏对面那中年男子叹息一声,颔首道:“十日后的祝灯节,便要分出灯焰于城中各户,以如今天灯的焰火,怕是有三分之一的民众都难以分得灯焰,没有灯焰相护,他们很难抵御住冰原寒气。”
叶离枝不解道:“既然灯焰已经不足了,城主为何还要广邀外来修士入城?”
城主无奈道:“分于外来修士的灯焰只是很小一部分外焰,并不影响什么,隐雪城中住有上万民众,死水难活,必须得开城迎客,对外交易,才能维持民生。”
云霄飏点头表示理解,又问道:“那天灯的灯油是取自何处?”
城主道:“天灯灯油来自冰原深处的一种雪兽,每年祝灯节前夕,城中都会派出修士前往诛兽,补足灯油,只是今年那群雪兽格外凶戾,城中派出的修士皆十死无归,在下别无办法,才会向天道宫求援。”
他们说着话,很快入了灯塔之内,沉重的石门关上,祝轻岚的狐狸耳也再听不到话音了,他耳朵一抖,狐狸耳便要从头顶散去。
慕昭然与他听觉断开的一瞬间,好似听到了身旁,有一道清浅的呼吸声,就在她耳畔。
她悚然一惊,捂住耳朵,迅速扫过整条巷子,问道:“你方才有没有听见什么?”
祝轻岚茫然道:“听见什么?”
慕昭然凝眸沉思,难道是她自己的听觉听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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