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毕竟是对师弟的切磋指导, 游辜雪并未真的下重手,最后一刻只暗中用了些巧劲,逼出他的心头血。


    云霄飏吐过血后, 打坐静修了片刻,体内紊乱的剑气便也平复下来, 苍白的脸色逐渐恢复如常。


    趁着试剑台下乱糟糟的,无人再注意她的时候, 慕昭然默默退出人群外,回了竹溪阁中,命人取来一碗清水,将染血的手帕浸入水中。


    又将云霄飏那一缕发丝烧化成灰, 和影土混做一起, 用血水调和。


    她关起门来,足足耗了一天一夜, 才制出一个巴掌大的傀儡娃娃, 小心封好了,将它谨慎地收好。


    慕昭然灵力耗尽, 躺在床榻上放空时, 脑子里才开始回转起游辜雪在试剑台上飘逸出尘的身影。


    这件事顺畅得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简直就像她瞌睡来了, 游师兄就给她递上枕头,让慕昭然都忍不住怀疑, 游辜雪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才故意弄这么一出来。


    可行天君又怎会是这样假公济私之人?单单如此揣测, 都觉得亵渎了他。


    考核在即,师兄指点师弟,天经地义。


    若说他是专门为了自己, 未免太过自作多情了。


    慕昭然取出双影镜,指尖轻轻抚摸过铜镜外层那一圈镂空的铭文雕花,又轻轻点了点光亮的黄铜镜面,低声喃喃:“不管如何,还是要谢谢你,师兄。”


    她灵力耗尽,无意打开铜镜,可许是铜镜认主,内里贮存有她的灵力,只这么轻轻一碰,镜上的铭文闪烁,镜中浮出了画面。


    慕昭然惊了一下,立即拉起披帛遮住自己的脸。


    遮完,又懊恼地想,偷镜子的人又不是我,怎么我还反倒做贼心虚起来了?简直倒反天罡!


    她拉下披帛,睁圆眼睛,定定地看向镜面——就算和游辜雪对上视线,她也该是理直气壮的才是!


    遗憾又庆幸的是,镜子另一端确实出现了游辜雪的身影,只不过,他正在睡觉,发现不了这一端还有人在偷看他。


    游辜雪的睡榻和她的相比较起来,要简洁得多,榻上没有她床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抱枕,床头柜子上也没有脂膏、首饰、香囊手帕这一类零碎的小物件,他床内的柜子上只摆了几本书,大约是入睡之前翻看的。


    床上罩着一袭青色的床幔,床尾的青幔垂了下来,遮住了一半,床头这一半帐子用挂钩挽着,也因此,慕昭然才能偷看到一点行天君的睡颜。


    她还以为以游师兄的自律,夜里都应该是打坐修炼,不会睡觉的。


    游辜雪侧躺在床上,面容宁静,睡得很沉,浓长的睫毛在脸上勾勒出两条水墨似的痕。


    他穿着松敞的白色单衣,襟口下露出凹陷的锁骨和半片结实的胸膛,长发松了下来,用发带在中段的地方束了一下。


    但还是有一部分发丝从发带中挣脱了出来,自肩上凌乱地垂下来,黏在了胸口上,发尾没入衣襟之内,也不知延伸去了什么地方。


    这份凌乱削弱了他平时一丝不苟的禁欲气息,显得格外……


    勾引人。


    慕昭然一眨不眨地欣赏了许久,余光瞥到他身后,搭在被衾上那一束浓黑发丝中点缀的红,微微睁大眼睛,更往镜面贴去,就差直接钻进镜子里了。


    那条发带,好像是她的合欢花发带。


    慕昭然心跳扑通一声,心海的蝴蝶又在颤动,在想入非非之前,立即扣下镜面,将镜子塞进枕头下,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第二日一早,慕昭然就忍痛把镜子锁进了抽屉里,还在抽屉面上贴了一个大大的“禁”字。


    好好修炼,戒躁戒欲!


    能多一重保障,慕昭然安心许多,吃也吃得好了,睡也睡得香了,修炼起来也越发带劲儿——她当然也不能全指望那虚无缥缈的气运,自身实力的提升才是最重要的。


    隔日便听南吕回来汇报,说云霄飏正式开始和叶离枝一起同修那本古剑谱。


    慕昭然早有所料,并不惊讶,云霄飏受伤,叶离枝岂有不去探望他之理,一番悉心照顾,正好给了他们感情升温的机会,不管之前有什么误会,都能说清了。


    慕昭然之前那小打小闹的一下,根本不算得什么。


    前世,她可是兢兢业业地在他们之间使了不少绊子,制造了无数误会,都没能拆散开他们呢。


    有食爱蛊吞掉她对云霄飏的盲目爱意后,慕昭然如今作为旁观者,平心静气地来看,其实云霄飏和叶离枝的确十分般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叶离枝选择了剑尊亲传弟子同修,让金宫的其他剑修也无话可说,只有祝轻岚那只狐狸,气得险些吐血,偏生他拥有金火双系天赋,擅使的并不是剑,而是扇子。


    慕昭然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三人的纠葛,幸灾乐祸地想,男三就是男三,就算你擅使剑,也轮不到你。


    那本剑谱就是为男女主量身定制的,选了别人,也修炼不下去。


    南吕偷摸打量着慕昭然的神情,问道:“殿下不生气么?”


    慕昭然莫名道:“我生什么气?”


    南吕有些意外,“我还以为殿下是喜欢奉天君的。”


    不只是她,天道宫中好多人私下里都在传,南荣圣女心慕奉天君,当日她趴在云霄飏身上,哭得肝肠寸断的,大家更是深信不疑了。


    结果转天,便传出奉天君要与人合修乾坤双剑,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之人,都在暗暗揣测,想看两女争一男的好戏。


    南吕很不喜欢这样的揣测,她一开始并不喜欢叶离枝,可遵照殿下的命令,去关注她久了,对她的印象也逐渐改观,叶离枝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在她心中,殿下亦是很好的人。


    她不想看见,她们两人因为一个男人而起冲突。


    慕昭然对此浑然不觉,拍了拍心口,满不在意地笑道:“我喜欢的人,多了去了,才不在乎呢。”


    多亏了食爱蛊,才让她发现她的心有多博爱广大,心尖尖上能站不少的人。


    云霄飏,它扇翅膀,阎罗,它也扇翅膀,游辜雪,它还扇翅膀,指不定以后,还会再多几个甲乙丙丁戊己庚辛。


    这只蝴蝶,能跟着她这样爱心泛滥的人,也算是吃到好的了。


    在一个男人身上吊死这种傻事,她前世已经做够了,今生才不会再重蹈覆辙。


    要夺人气运,除了心头血,还需要被借运之人的生辰八字,游辜雪原本还观望着,等待慕昭然后续有何动作。


    可等来等去,她再没有来过金宫,慕昭然每日沉迷修炼,似乎已经忘了借运一事。


    不是忘了,便是她已经炼制出来了,这代表着,她早便知道了云霄飏的八字。


    如何知晓的,似乎也并不难猜。


    游辜雪原本在写字静心,想通其中关窍后,不由气得笑了一声,笔尖去势一歪,落下一团墨渍,毁了整幅字。


    前世,他们二人结契为道侣时,都不曾卜吉,合过八字。


    她竟然知道云霄飏的八字!


    一月之期,转瞬而过,天道宫宫门弟子段位考核正式开始。


    钟声敲响之时,慕昭然已经站在了绝山东面那一座青石广场上。


    清风吹散晨雾,一眼望去,尽是人,却不显乱,大家分区域而立,穿着同色的学宫服饰,只衣上花纹显出来自不同的五行学宫,头上不同色的发带,显出实力高低。


    学宫服饰发下来,上次随同岑夫子去烟瘴海出任务时,慕昭然穿过一次,这是第二次穿。


    这衣服是法衣,衣料柔韧轻薄,呈浅淡的冰蓝色,有很强的自净力,颇有些圣洁出尘的仙人之风,她出自土宫,袖口和裙摆处便绣纹着代表土宫的山纹。


    第一道钟声,弟子齐聚,第二道钟声,则是考核前的一些检查。


    入九色通天木道场考核的弟子,可以随身携带三样物品,包含丹药、法器、符箓之类,其中还包含了自己的本命法器。


    所携带的东西绝不能超出自己境界太高,像慕昭然,就不能携带化神长老为她炼制的曳纱铃,也不能带游师兄赠予她的三道剑气。


    入道场前,会有五行学宫的夫子,对弟子携带的物品进行检查。


    前世慕昭然好高骛远,偏生实力不济,为了不被叶离枝比下去,她铆足了劲儿地……想办法作弊,还当真让她逃过了夫子们的检查,暗中携带了一些远超自己能力的违禁之物进去神木道场。


    然后在擂台上,靠着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狠狠挫伤了叶离枝,直到最后一刻,才被自己的配剑背叛,给了叶离枝绝地反击的机会。


    惨败就算了,后续还被查出违规作弊,受了惩罚,让她本就不佳的名声更加狼藉不堪。


    慕昭然这回学乖了,没有再搞那些阴湿小手段,也不想再那般蝇营狗苟地活着,如若可以,谁不想光明正大地赢呢?


    她结印取出自己的石相,又取出傀儡娃娃,并一瓶在补充灵力的丹药,由夫子们检查。


    广场上设有八座检查台,每一座检查台有五位夫子,皆来自不同的五行学宫。


    夫子们一一查看过她的物品,许是看出了她石相中隐含的煞气,对她那一墩黝黑的石相查看了半天,幸得有土宫夫子帮她解释了一番。


    有夫子又拿起傀儡娃娃查看,慕昭然屏住呼吸,略有些紧张,直到对方放下娃娃,她才暗自舒了口气。


    这借运的傀儡娃娃,实则也是替身傀儡的一种,这一场考核,除了她也有许多其他弟子携带替身傀儡,或是替身符箓之类的东西。


    弟子们能凭自己练出这样的替身之物,也算是一种本事,考核当中并不禁止。


    慕昭然担心露馅,也没敢借太多云霄飏的气运,只窃其一天,留待万一又碰上“绝地反击”这种戏剧性的关键时刻使用。


    气运这种东西,毕竟虚无缥缈,很难查探得出来,实际上,就连慕昭然自己也不敢保证这个方法究竟有没有效,权当是种安慰。


    午时正,第三声钟鸣敲响。


    一线金光忽然从天直射而下,如同一剑割开苍穹,虚空中一阵灵力波动,那虚无的半空便像化作了一道幕帘,往两边分开,露出幕帘之后一株顶天立地的庞然巨木。


    广场上响起接连的赞叹声。


    就连慕昭然这个曾经见识过通天巨木之人,再次见到,亦不免惊叹。


    只见那巨木巍巍峨峨,比山雄伟,九色叶冠涵盖了四季之色,烟岚云岫,氤氲叆叇,数不清的树藤自通天神木中飞射而出,接来此岸,迎弟子入道场。


    “考核开始,入场。”


    慕昭然深吸口气,在密集交错云雾缭绕的树藤中,择了一条攀上。


    第72章


    广场上的同门陆陆续续都出发了, 慕昭然一眼望见了距她数十根树藤之外的女子身影。


    叶离枝手持扶云剑,身姿轻盈,飞身攀上一根树藤, 谨慎观望片刻,便顺着树藤疾步往前冲去, 有攻击袭来,她一手挥剑格挡, 另一手攀着树藤,左右腾挪,身形利落而干净。


    那把曾在她手里黯淡无光毫无用处的扶云剑,如今在叶离枝手里锋芒毕露, 所向披靡。


    她的剑法, 和她那扭捏做作的性格,倒是截然不同。


    慕昭然听到耳边呜声鸣响, 一道风刃袭来, 她急忙收回心神,专心地应付起自己的考核。


    考核开始不久后, 四周便开始弟子掉落的惊呼和惨叫。


    有的人才将将踏上树藤, 便开始面临风霜刀剑的袭击, 稍一分神, 就会被击落藤蔓,连神木道场的门都进不了。


    “可恶!为什么我每次选的路都怎么难, 这不公平!”


    头顶传来一声怒号, 慕昭然仰头看去, 便见着一个倒霉鬼浑身冒着黑烟,一边被烧得龇牙咧嘴,一边往下掉落。


    在掉落到慕昭然这一条树藤旁边时, 他突然反手一勾,从袖子里甩出一柄镰刀状的法器,猛地挂住了树藤。


    随后拽着镰刀柄上相连的锁链,翻身转了一圈,纵身一跃,就要跳上慕昭然所在的这条藤蔓。


    这种抢夺别人路线的事,每年都会上演。


    有不少人会在前行之时,观望别人路线上的考核情况,若见别人的那条道更好走,就会有人铤而走险,打落原主,抢夺路线。


    也会有人在从树藤跌下后,选择夺别人的路线。


    慕昭然一眼看出那人的企图,在他尚未站稳时,手里的石杵就咚地一下朝他的脑门砸了过去。


    对方敢抢夺路线,早就防备着她会反击,身形未稳,就已经振臂拔出镰刀,与袭来的石杵嘭一声撞到一起。


    肉眼可见的灵力震荡从碰撞的法器中扫荡开,这条树藤剧烈地上下晃动起来,慕昭然斜倒下去,脚下一扭,卡入树藤上一条稍细的藤蔓,晃动三下,又很快稳住身形。


    那人嚣张地仰头,喜滋滋道:“金丹初期?抱歉了,师妹,这条道归我了!”


    甫一交手,慕昭然便感觉出来,对方的修为高于她,虽同为金丹,但对方必定已经到了金丹中后期,灵力浑厚远超于她,与他硬碰硬绝对讨不到好处。


    真是讨厌!


    慕昭然屈指一勾,石杵忽大忽小,变幻着不同角度,不断攻去,“你眼睛瞎了!没看见我这条道也不好走吗?”


    能走到这里,她也是应付了好一轮刀光剑影,有好几次都差点跌下树藤去。


    对方亦毫不退让,镰刀舞得虎虎生风,叹气道:“谁叫我刚好掉到你这条树藤附近,算我倒霉。”


    慕昭然险些被他气笑了,她当真还没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手印如蝴蝶振翅,石杵的攻势越发强劲,一刀一石,不断碰撞到一起,击打出锵锵连响,灵力碰撞扫荡开的罡风冲击的周围树藤都跟着晃荡,换来旁边弟子恼怒的咒骂。


    两人充耳不闻,交锋不断。


    最后一刻,在慕昭然试图撤回石杵时,那人忽然振臂一甩,镰刀上的铁索链如蛇一样盘缠追来,将石杵牢牢地锁进了铁索中。


    慕昭然抬手结印,石杵化小,铁索也跟着收紧,石杵化大,铁索便也跟着膨胀,不论她如何挣扎,似乎都逃不出囹圄。


    困住了她的本命法器,那人大概觉得胜负已分,于是生出了一点怜香惜玉之心,好心道:“师妹,你是选择自己跳下去呢,还是师兄把你打下去?打下去可就不好看了,师兄也不想伤到你。”


    慕昭然脸颊憋得通红,结印的手指都在颤抖,看上去还试图垂死挣扎。


    石杵在她的灵力催动下,嗡嗡作响。


    那师兄欣赏着她的窘迫,劝道:“别逞能了,否则我可要把你的本命法器绞碎了。”


    本命法器碎了,那可是会伤到根基的。


    他话音未落,只听“轰”一声巨响,那石杵竟真的在他的锁链下炸得四分五裂。


    “等等,我可没想做得这么绝……”那师兄怔愣一瞬,立即收回镰刀,疾步后退,抬袖震荡开扑面而来的碎石气浪。


    碎石被他挡开,但他却忽略了随着气浪一起袭来的青色药气。


    直到苦味入喉,他周身忽然一软,就连骨头似乎都化成了水,整个人如同一条煮烂的面条一样软趴趴地垂了下去,挂在了树藤上。


    镰刀从他手里掉下去,也一同挂在了树藤上。


    慕昭然伸手召回石杵,半空炸裂的石子粒呼啸着回到她手心,重新凝结成一柄乌青色的捣药杵。


    她衣袂翩翩,发丝飞扬,哪里还能见到半分方才的窘迫?


    “你骗我?”那师兄不甘心地撑了撑身子,随即又软绵绵地挂回去,没好气道,“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慕昭然缓步走过去,一脚踢开挂在藤上的镰刀,走到他面前,垂着眼睫,居高临下道:“一点化骨软筋散,药效十二个时辰,骨头重新变硬的过程可能会有点疼,这位不知道叫什么的师兄你得稍微忍一忍。”


    “长得漂亮的女子果然蛇蝎心肠,我对你手下留情,你竟对我下如此的毒手……”


    那人哇哇地叫起来,引来四周树藤上的人都往这里望来。


    慕昭然昂着下巴,一脚将他踹飞出去,“敢抢老娘的道,你还有理了!”


    那人尖叫着飞出去,身子扭成一团麻花,掉进了下方铺开的灵网上,那灵网上已经接住了好几个掉下树藤的弟子,个个愁眉苦脸,长吁短叹。


    还没踏入神木道场,就被淘汰,实在有些丢脸。


    慕昭然能凭金丹初期,反杀修为比自己高的,也算是杀鸡儆猴,让人看出她并不好惹,不敢再随意来打她的主意。


    经过这么一打岔,慕昭然早已看不见叶离枝的身影,她沿着树藤继续往前,没走几步,忽地听见簌簌声响,那藤蔓之中不知何时爬满了嘶嘶吐舌的翠青毒蛇。


    慕昭然一见那密密麻麻的蛇影,便是头皮一麻,后背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不是借了云霄飏的运吗?怎么这回选的这一条道比前世的那一条道都还要难走?!


    她虽未正式催动傀儡娃娃,但今日一早已经将云霄飏的八字刻入娃娃体内,他的气运必定已经开始朝她流动过来,怎么也该能沾上他的一点光,去一去身上霉运才是。


    慕昭然一边在心里咒骂云霄飏,一边蹲下身,手中日精力量泄出,化作一圈岩溶火圈,贴着树藤往前推去。


    炽烈的火气逼退了毒蛇,她长舒口气,跨过毒蛇一关,前方又见密集的荆棘丛,这荆棘与树藤共生,刀砍不断,火烧不化,就连慕昭然的岩溶都拿它没办法,只能小心翼翼地绕行。


    这刺上有毒汁,一旦被擦破点皮,经脉就会被麻痹,从树藤上掉下去,前面已有不少弟子着了道。好在慕昭然体内有石杵药气,即便不小心擦伤,药气也能很快解除麻痹,让她还能保证四肢灵活。


    走过这一片荆棘刺丛,前方出现一片浓雾。


    踏入雾中,周围的光线立即黯淡下去,就连声响似都被阻拦在云雾之外,瞬间消失,四周迷雾茫茫,看上去很不对劲。


    慕昭然提高了警惕,眼观四处,耳听八方,每走一步都万分谨慎。


    越往前走,迷雾越浓,脚下的树藤忽然分成了三条,往不同的方向延伸出去。


    三个方向皆传来了不同的声音,嘈杂地混合在一起,让人一时间难以分辨得清,只隐约能听见几个零碎的字眼。


    “……叫什么名……”“霄飏……”“你可愿随我学剑,不是这把木剑……”


    “……你想过金带考核。”“随我来试剑台……”


    “师兄!为什么!”


    最后一道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一下把别的声音都压了过去。


    慕昭然心中一惊,惶惶不安地转头看向那声音传来的树藤方向,喃喃道:“这是什么?”


    她前世不曾遇到过这种情况。


    “你以为云霄飏的气运有那么好借的?”系统忽然出声道,“这一株通天神木乃是建木的一根分枝所生,独具灵性,能通过去未来。这三条藤蔓所去的方向,代表着云霄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本是云霄飏在通过金带考核时将要面临的心性考验,因你窃他气运,导致你也踏进了他因果之中,多了这一道关卡。”


    慕昭然蹙眉扫过前路三条藤蔓,从三个方向传来的零碎杂音中,隐约能分辨出来,哪一条藤蔓通向云霄飏的过去,哪一条通向现在,哪一条又通向他的未来。


    换做前世,她或许会选择去看云霄飏的过去,以期能多了解他,但是现在,她对他毫不感兴趣,唯有未来的那一声呐喊让她心中一悸。


    他口中的师兄……


    游辜雪。


    慕昭然毫不犹豫地踏上了最右边的树藤,身形融入那一片迷雾当中。


    眼前的迷雾忽地散尽,视野一下开阔起来,慕昭然发现她已不在树藤上,而是身处一座山巅之上,头顶乌云聚集,天光晦暗。


    四周都是天道宫的弟子,他们手中拎着法器,面色沉肃,愤然地望向前方。


    除此之外,岑夫子、林夫子,天道宫中的仙师们都到了。


    云霄飏就站在她身边不远处,面上悲痛欲绝,眼中渗着血丝,一个修剑之人,提剑的手却在颤抖,一遍遍地问:“师兄,为什么!”


    慕昭然手里也捏着熔鞭,怔怔地抬头,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被天道宫弟子包围其中的人。


    以围剿的阵势。


    游辜雪悬空而立,手中握着行天剑,行天剑上电弧劈啪作响,顺着他的手臂缠绕上去。


    有血从他的袖管中源源不断地流下,沿着行天剑身淌落下去,染红了雪亮的剑刃。


    他却似浑不在意,冷漠地垂眸看来,轻笑了一声,语气轻飘飘地说道:“还需要问为什么么?因为,天道宫的道,不是我所追寻的道。”


    “游辜雪!”岑夫子越众而出,“你既已过了问心台,当该知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要维护世间正道长盛不衰,必定有所牺牲,你难道还想凭你一己之力,反了这天不成?”


    “牺牲?”游辜雪笑起来,轻笑渐渐变为讽刺的大笑,他的笑声回荡在风中,像刺一样扎入慕昭然心里。


    她发现,她和云霄飏一样,一样惶然,一样不知所措。


    游辜雪的笑声很快被风吹散了,他又恢复了从容冷静,看向那位将他带入天道宫的夫子,问道:“牺牲,我父母当年的死是不是也是你嘴里的‘必定有所牺牲’?岑望言,你救下我,将我带回天道宫,就是为了让我守卫这样的道?”


    岑夫子面色煞白,似被他的质问一击击倒,胡须颤了颤,说道:“是你自己选择了行天剑。”


    是啊,当初那么多的兵刃为他而来,而他偏偏选中了替天行道的行天剑,是他弃了土术,转修剑道,拜入剑尊座下,成了行天剑的执剑人。


    游辜雪的血几乎将剑刃完全染红了,连剑格之上属于她的那一朵霜花也找不见了,最后一滴血淌下剑尖,滴落下来。


    一股浩荡的剑气从剑尖迸发出来。


    “咔嚓——”


    只听一声碎响,明明那么轻微,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心惊胆战。


    行天剑剑刃生出裂痕,流泻的剑气牵动头上黑压压的乌云,雷柱轰然而下。


    游辜雪便在那刺眼的雷光中,抬起生裂的行天剑,指向众人,衣袍猎猎,无比张狂,“今日之后,再无替天行道的行天剑,从今往后,我要让这把剑只行我的道!”


    随着他的话音,剑上鲜血从裂痕处融入剑身,那一柄雪亮的行天剑,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寸寸化为沉沉的乌色。


    他眉心金色剑纹亦蜕变为暗红朱色。


    天边传来一道威严怒喝:“游辜雪叛出天道宫,堕落成魔,罪当诛,杀!”


    天道宫弟子朝着他们曾经的大师兄合围而去,慕昭然耳中嗡嗡地响,不知被谁撞了一下,扑倒地上,身下猛地落空,往下坠去。


    系统在她脑海里喊道:“宿主,你要掉下树藤了!”


    慕昭然猛地惊醒,下意识甩出熔鞭卷住上方树藤,熔鞭和树藤绞紧,烧出呲一股青烟。


    她攀着熔鞭爬回树藤上,心神还未从方才所见中脱离出来。


    那只是云霄飏的心性考核,是幻境吧?只是为了考验他的定力,一定不会是真的。


    游辜雪怎么可能叛出天道宫呢?


    第73章


    可这样的幻境未免太真实了点。


    未来, 未来……


    什么时候的未来?


    慕昭然想到行天剑裂,剑气流泻,引动雷柱的画面, 又想起前世所听见的雷声,前世她根本不曾见过游辜雪, 只知道他是未能通过问心台拷问,道心崩溃, 剑断而陨。


    方才所见的未来里,她手持熔鞭,也站在那一群围剿游辜雪的弟子中间。


    所以,这是今生的未来?


    她最后也朝他动手了么?


    慕昭然一时间心乱如麻, 几乎忘了自己还身处在考核当中, 直到树藤之上又一次刀光朝她袭来,差点将她打落下去, 她才蓦地回过神, 仓促扭身,利用熔鞭飞荡过去躲开扑面的刀光。


    前方已经可见九色通天神木的第一层道台, 无数赤色叶片托举出一座座擂台, 擂台上已有先行到达的弟子, 开始捉对比试。


    慕昭然定了定神, 努力将方才所见的画面从自己脑子里甩出去,未来之事, 未来再说, 先度过当下的考核才是正途。


    她用力一拍树藤, 借着藤蔓震荡之力跳起,稳稳踩在树藤上,手中熔鞭挥出无数道炽热的残影, 以神挡杀神,佛挡诛佛的气势,荡开一切袭来的攻击,往前疾跑。


    片刻后,终于到达树藤的尽头,她纵身一跃,落入一座赤红枫叶所化的道场,道场上已经有许多弟子先到了,每个人身周都飘着一圈红叶,叶上大概便是考核项目,慕昭然看到有人取下了红叶,就开始对着红叶抓耳挠腮。


    第一层考核,检验的是弟子们日常的修炼功课情况。


    慕昭然一入道场,便听得簌簌声响,一串红叶从树冠上飞落下来,环绕在她身周。


    她伸手取下一片来看,上面是一道让她阐述自己修炼初心的理论题。


    笔试,她最讨厌的笔试问卷环节。


    慕昭然暗自哀嚎一声,找了一处桌案坐下,也和这道场上的千百同门一起咬着笔杆子抓耳挠腮,艰难地答完了几片叶子,剩下的,又考了些她的土术基础。


    每答完一片叶子,那叶子便会脱手而出,重新飞回树冠上,查卷的考官,也不知道是天道宫的夫子,还是这一株独具灵性的通天神木。


    待最后一片叶子从手里飞出,慕昭然焦躁不安地等待了许久,终于有一条树藤从叶冠中射下,延伸至她脚边。


    这代表着,她通过第一层的基础测试了,慕昭然精神大振,攀上树藤。


    树藤带着她迅速上升,视野里的赤色变淡,红枫渐少,入眼的叶冠变作了刺眼的橘黄色圆叶,一簇簇圆叶垒成了一座座擂台。


    慕昭然被树藤送入一座擂台上,那台上已经站了一名弟子,好巧不巧,还是个认识的。


    祝轻岚摇着折扇,仰面望见那一道柔韧身姿从天而降,分明是同样的宫门服饰,偏生她要在腰带上挂了一圈装饰的珍珠腰链,珍珠链中又点缀红宝石,长长地缀在裙摆上,行动之间晃着人眼,让人一眼便能瞧见她纤细的腰肢。


    这一次,慕昭然倒是没有梳太繁复的发髻,亦没有系发带,只在乌发上簪了一朵珠花,与平日相比,的确素净许多,但同别人相比,还是处处都显得精致。


    连指甲上都染着蔻丹。


    “不愧是殿下,连参加考核,都比别人打扮得精致。”祝轻岚由衷赞道,尽管圣女殿下脾气挺坏,往往对着他说打就打,但并不妨碍他欣赏圣女殿下的美貌。


    他们狐族以美貌著称,当然也懂得欣赏。


    “怎么是你?”慕昭然一看见这张狐狸脸就撇嘴,她看惯了祝轻岚红衣烈烈的样子,乍然见他穿这么淡的颜色,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显然,祝轻岚比她更不习惯自己身上的衣服,愣是化了一团赤红的狐火纹附着在衣摆之上,权当装饰。


    慕昭然瞥一眼他的衣摆,哼道:“你不也一样,骚包。”


    祝轻岚摇扇笑起来,狐狸眼尾上翘,媚眼如丝,不以为忤,反以为荣,“我是狐狸精嘛,狐狸不骚枉为狐。”


    慕昭然便在他眨动的双眼下微微晃了神,直到锋利的扇刃袭来眼前,她抬脚一跺,飞身后退,与此同时,甩荡手里的熔鞭,鞭梢转动一个弧线,朝他后心袭去。


    祝轻岚不得不揉身避让,从呜呜作响的鞭子下仰腰转了一圈,抖开手中折扇挡在脸上,与鞭子擦面而过,退回到擂台另一侧。


    他捻了捻被熔鞭烧卷的发尾,眼中凄凄然,怨道:“殿下下手可真狠。”


    慕昭然方才初一见面,就着了他的狐媚之术,此时总不由自主往他的眼睛看去,越是看,心神便越是受他牵引。


    “废话太多,不是你先动的手么?”她用力闭了闭眼,挥鞭专朝他的眼睛打去。


    祝轻岚一边躲闪,一边说道:“我对段位考核没什么兴趣,殿下既然这么想赢,只要你说一声,在下可以立即认输,让殿下直接晋级下一层。”


    慕昭然挥鞭的攻势更厉,哼道:“不用你让,我也能赢。”


    祝轻岚盯着她,瞳孔忽然化作妖异的金棕色竖瞳,那双竖瞳一下挟住慕昭然的心神,她心觉不妙,鞭子用力挥下,抽在祝轻岚身上。


    祝轻岚的身体在鞭子下嘭得一声炸开一团滚滚红烟,一瞬间将整座擂台淹没。


    一股奇异的香气随着红烟一起扑入鼻息,慕昭然再一次晃神,用力甩了甩脑袋,抬袖捂住鼻息,在红烟之中睁大眼睛,竖着耳尖,辨听四周动静。


    忽地,一道轻微的脚步声从她身后靠近。


    她立即旋身挥鞭,鞭风抽开红烟,露出烟后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绛红锦衣,面覆薄银面具,一道蜿蜒的朱色雷击伤痕从交叠严实的领口蔓延出来,延伸至滑动的喉结,乌黑长发用发绳随意系着,散湿漉水汽。


    就和他每一个月圆之夜出现在她面前时一样。


    “阎罗……”慕昭然手腕一抖,在鞭子落到他身上前,用力一卷卸了鞭上的力道,整个人被反噬地往后退了两步。


    她心神摇荡,脑子开始发晕,逐渐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只定定望着眼前人,喃喃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阎罗,哈,这就是圣女殿下的心上人么?


    他还以为她喜欢的人是云霄飏,中了惑术看见的人也会是云霄飏,这个阎罗是谁?


    祝轻岚忽然对这个能入得了圣女殿下的眼,令她如此着迷的的男人生出些好奇来。


    他不急着将慕昭然打下擂台了,反而缓步朝她走过去,蛊惑的狐狸眼紧紧盯着她陷入狐惑术而迷离的瞳孔,徐徐诱惑道:“你现在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慕昭然痴痴地看着他,等他一步步走近,抬起手来,指尖轻轻落在他的脸上,眸中漾出波澜,“面具,你带着面具,我不知道你究竟长什么样子……”


    她的指腹也确实没有直接触碰他的皮肤,隔着毫寸距离描摹着他的轮廓,好似真的隔着一张面具在抚摸他。


    在这样的隔空触碰下,祝轻岚的脸颊上却生出一股奇异的麻痒,令他头皮发麻,脸颊到脖颈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慕昭然的指尖很快从他脸侧滑下去,落在喉咙处,这种要害之处落在别人指下,祝轻岚下意识要躲,却又忍住了。


    因为慕昭然的眼神实在痴迷,完全不像是会清醒过来的样子。


    这一次她的指腹实实在在地压了下去,抵在他的喉结上,说道:“你这道伤其实也不难看,我现在一点也不讨厌了……”


    她凑上前,似乎想要去吻他的喉结。


    祝轻岚浑身一震,这一刹连呼吸都停了,喉结控制不住地上下滑动,他没想到被迷惑住的慕昭然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来,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理智提醒着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将她打落擂台,赢得比试,但僵硬的四肢却一时间不受他掌控。


    他看惯了圣女殿下高高在上的姿态,还从未见过她露出这般柔软讨好的模样。


    祝轻岚所有的注意力,都只集中在了被她压在指腹下的喉结,感受着她双唇之间那带着丝丝甜腻馨香的气息越来越近。


    和叶离枝身上清爽的气息不同,她的身上总是熏着各类香,就算擦肩而过,都会留下一缕幽香。


    就在那湿热的呼吸即将贴上来时,慕昭然的动作却忽然停了。


    心海里的蝶影剧烈地震颤着翅膀,口器舒展开来,吸食着她心底翻涌的爱念,让她一瞬间从狐惑术中挣脱出来,阎罗的身影从她眼中褪色,变成了祝轻岚那一张讨厌的脸。


    慕昭然猛地睁大眼睛,眼底翻涌出被冒犯的怒火,卷起熔鞭,毫不留情地朝着他的脸抽了过去。


    祝轻岚猝不及防,闪身后退,脸侧依然被熔鞭灼出一道红痕,他的身影迅速被红烟淹没,慕昭然往前追了几步,再次失去他的踪迹。


    一想到他竟然变幻成阎罗的样子来蛊惑自己,慕昭然火从心头起,骂道:“死狐狸,滚出来!要打就堂堂正正地打,东躲西藏的算什么男人?”


    红烟里传来祝轻岚的笑声,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让人捉摸不定,“我是只公狐狸,本来就不是男人。”


    红烟中逸散开更加浓郁的香味,是狐媚香。


    慕昭然好不容易清醒的脑子,又开始混沌,祝轻岚抬袖拭去下颌的血,指尖划过自己的喉结,隐在红烟中观察她,等她再次失神,才又现身走出去。


    阎罗,他太好奇圣女殿下心里的那个阎罗是什么样子,又是什么人了。


    慕昭然回头看见他,神情一怔,揉了揉眼睛,张嘴喊道:“游师兄。”


    祝轻岚:“……”怎么还换人了?


    游师兄?


    游辜雪?!


    慕昭然已经朝他走过来,伸手就扯他的衣襟,疑惑道:“你这次怎么穿得这么多?”


    祝轻岚的瞳孔地震,他们俩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慕昭然扒开他的衣裳,发现衣下的身材和她曾经看到过的不一样,祝轻岚的身形偏瘦削,喜好的是雌雄莫辨的美少年身形,一点也没有师兄那样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饱满好看的肌理。


    她疑惑地蹙眉,似乎从眼前差异颇大的身形下,产生了怀疑。


    眼看快要从惑术当中清醒过来。


    祝轻岚害怕又挨她一鞭子,及时抽身,退回了红烟中。


    下一刻,慕昭然的眼神一凝,再次从惑术中挣脱出来,她连遭两次迷惑,气得想要将那只狐狸扒皮抽筋,直接烤来吃了。


    “祝轻岚,我一定要扒了你的狐狸皮!”慕昭然气怒地往红烟中挥鞭子,催动体内药石,苦涩的药气渗入感官,抵御着狐媚香的迷惑。


    她抬手结印,试图用灵力冲散擂台上弥漫的红烟,但这红烟不知是什么鬼东西,凝而不动,怎么都吹不散。


    祝轻岚在红烟中如鬼魅一样飘忽,呵呵笑道:“那就要看殿下舍得不舍得了。”


    他虽然挨了一鞭子,但对自己的狐惑术亦相当自信,眼看她清醒的眼神又有迷散,他身形一闪,避开交织的鞭影,再一次出现她面前,抬起手掌,准备将她击落台下。


    因体内药气,慕昭然这一回并未完全被惑术迷住,她辨出了祝轻岚的身影,捏紧熔鞭想要抽过去时,忽地灵光一闪,故作迷离地唤道:“云霄飏……”


    祝轻岚的动作倏地一顿,都要被圣女殿下的博爱惊呆了,嗤笑道:“你们人的心还真是贪婪,能装得下这么多。”


    他说到这里,不知道想到了谁,表情忽地黯淡下去,略微失神。


    就是这一失神,被慕昭然抓住空当,又给了他一鞭子。


    祝轻岚仓促退入烟中,下一次再从红烟中现身时,又听慕昭然对着他痴痴地喊:“师兄……”


    她嘴里这个余师兄,那个刘师兄,喊了一大串,一颗心里装的心上人,都够开一家花楼了,喊到最后就连祝轻岚都对她刮目相看。


    不愧是皇室王女,骨子里就流着想开后宫的血统吧。


    最后一次,祝轻岚忽然从她嘴里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他蓦地睁大眼睛,看着她的身影极快地靠近,距离他越来越近。


    那双乌黑的瞳仁里映照出他的模样,带着些微湿润的迷离,唇瓣阖动,用着面对他时从未有过的甜腻嗓音,轻声唤道:“祝轻岚,阿岚……”


    像一阵春风撩入他的耳畔。


    “你……”祝轻岚心脏颤了颤,不知是被吓的,还是什么,竟忘了闪躲,没等他分辨出来,一股剧痛忽然砸来肚子上,将他狠狠地击飞了出去。


    他跌落擂台,吐出一口血来,腰上的香薰球碎裂,台上的狐媚红烟迅速散去。


    慕昭然的身影从散开的红烟中逐渐清晰,她一双眼眸澄澈无比,抛玩着手里石杵,站在擂台边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对他微微一笑,“我赢了。”


    祝轻岚捂着肚子站起来,疼得腰都打不直,心中泛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不是因为输了比赛,更多的反而是因为她最后喊出的自己的名字。


    他愤愤道:“你什么时候清醒的?”


    慕昭然挑了下纤细的眉梢,“你猜?”


    祝轻岚抬起阴沉的眸,盯着她沉默片刻,忽而又笑起来,“不管你什么时候清醒的,但第一个人,总归对殿下来说,是不一般的吧?”


    慕昭然眼中的神色沉寂下去,一瞬间对他动了杀心,但她又硬生生遏止住了,反唇相讥道:“我喊你时,你怎么失神了?”


    祝轻岚:“……”


    慕昭然把他之前说过的话还了他,意味不明道:“你们狐狸的心,好像也不是那么坚贞不渝嘛。”


    祝轻岚气恼,似撇清什么脏东西一样极力反驳,“我只是被你吓到了!你少自作多情!”


    慕昭然落寞地垂下眼睫,遗憾道:“是么?你就这么讨厌我?为什么?亏我确实还是有几分喜欢你的。”


    祝轻岚张了张嘴,一时间被她的厚脸皮说得哑口无言。


    胜负已分,慕昭然仰头,望见了通用上一层的树藤,没有与他多作纠缠,转身攀上树藤,身形极快地消失在了密集的叶冠中。


    祝轻岚和周围许许多多的落败者一样,站在台下望了那离去的身影片刻,垂下了头。


    他们狐族才不似人那般三心二意,若喜欢了一个人,便永远只会喜欢她一个人,绝不会转变心意。


    他忽地想到什么,急忙伸手取出怀里的焚月花簪,确认它没有被方才的攻击损伤,才长长松了口气。


    第74章


    慕昭然沿着树藤而上, 再上一层依然是擂台比试。


    她被随机传入一座擂台,落地之后正好听见一阵惊呼从旁边擂台传来。


    慕昭然循着喧哗之声望过去,便见得流云如絮, 自叶离枝的剑下挥洒而出,流动的云絮白而软, 顷刻间环绕住整座擂台,封住了对手的所有退路。


    是上一世, 叶离枝用来对付她的那一招。


    慕昭然被那雪白的云絮刺痛瞳孔,身上几乎是立刻便产生了被云絮割伤的幻痛。


    叶离枝的对手看上去是个体修,光着膀子,将衣袖拴在腰间, 露出泛着金铜色的精状肌肉, 轻蔑地看了一眼她那软绵绵的剑气,手握成拳, 朝着剑气中心一拳击去。


    拳风凝成了一个斗大的拳影, 一拳轰散了合围的云絮,逼得叶离枝一连退后数步, 差一点便跌下擂台。


    那体修张狂笑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娘们唧唧的软剑, 瞧着流云飞絮, 倒是好看, 你们女修就爱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不管再来多少次, 老子都能给你一拳轰散!”


    那体修一边猖狂叫道, 一边双拳连出, 攻上前去,拳风几乎连接成片,只能见着铺天盖地的重重拳影。


    叶离枝扭身在擂台上不住闪避, 流絮似的剑气不断重聚,又不断被击散。


    她看上去确实狼狈,处于下风。


    慕昭然眯了眯眼睛,敏锐地发现每一次被体修击散的剑气中,都会有几絮凝结成细云状的剑气悄无声息地缠绕上那体修的身周,隐而不发。


    叶离枝在一次次表面的溃败下,松懈着对方的心神,利用剑气一丝丝地侵入到对手的灵力之下,集聚力量,等待着最后一刻的一击毙命。


    这的确是她擅长的以柔克刚的打法,隐忍,耐心,不急不躁,看似处于下风,实则节奏反而都掌握在她手里。


    果然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慕昭然置身事外,才从那个得意忘形的体修身上,看到了前世自己的影子。


    “你还有闲暇去关注别人的比赛,看剑。”耳边飘来一句嘲讽,慕昭然蓦地回头,尚未看清来人身影,已是一道剑光直刺过来。


    天道宫的剑修弟子极多,擂台比赛遇到的几率也大。


    慕昭然的对手亦是一位剑修,那剑修的剑极快,入场之后提剑便刺,没给慕昭然任何反应的机会,慕昭然猝不及防,失了先手,身上很快见血。


    那人见她受伤,心中大喜,剑气大涨,便想就此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快速将她拿下。


    却没想到,慕昭然身上那些伤,只不过片刻,竟就愈合,动作不仅不见迟缓,还越发游刃有余。


    在对方又一剑刺来,慕昭然抬手结印,掌中显出一墩盘坐的玄石雕像,挡在心口。


    那一剑正好便刺在石相身上。


    垂眉闭目的石相猛地抬头,一双煞气逼人的赤红眼睛猝然睁开,直望那人眼底,剑修心神大震,剑招一时错乱。


    地煞身形一寸寸拔高,抬起手掌,腕上的日精力量汇于掌心,朝着剑修一掌拍下。


    那剑修仓促持剑格挡,剑刃在那一只乌铁似的坚硬手掌上擦出一串火花,火花飞溅至地上,慕昭然站在石相身后,翻指结印,落地的火花立时游走成线,化成熔鞭,锁住他的双腿。


    剑修被熔鞭烧得嗷嗷直叫,头顶的手掌捏着石杵朝他咚咚咚地砸。


    他躲又躲不开,剑刃被石杵砸得嗡嗡作响,背脊不断弯折下去,快要被人当成草药捣成一团肉泥了,最后只得叫道:“别砸了,我认输!”


    慕昭然抬了抬手指,石相扬起手,一巴掌将那剑修抽下了擂台。


    与此同时,她听到旁边一声怒号,回头便见,叶离枝手持扶云剑,终是与那体修的拳头不偏不倚地对撞到了一起。


    体修铁拳和剑尖相撞,击出金石之音,狂笑道:“看我折了你这一把软剑!”


    他话音未落,却见一缕细微剑气顺着扶云剑的剑尖流泻而来,这一缕剑气瞬间引动潜藏于他周身的丝缕剑气,无数的白光从他四肢百骸中迸发,锋锐地切开了他的皮肉,飞溅出血花。


    他身上的灵力霎时泄尽,一身精炼得如同铜墙铁壁的皮肉,被他之前所轻视的软绵绵的剑气,划出了无数的伤口,鲜血淋漓而下,颓败地跪倒在了擂台上。


    云絮散去,众人看着那体修身下的一滩血,都不免心惊。


    叶离枝收剑回鞘,她这一战赢得不算轻松,脸色发白,身形晃了晃,大约没想到最后激发的剑气能将人伤得这么重,听着台下惊呼声,她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明明赢了,反倒像是做错了事。


    “这两个擂台上的女修是怎么回事啊,下手怎么比男的还重,幸好不是我跟她们对战。”


    “她们不会是在比较谁更狠吧。”


    “左边擂台的是南荣圣女,她的那个石相看着好邪门,煞气那么重,竟也能允许修炼?右边擂台的是那位被灵尊破格收入内门的叶师妹,保不准以后会拜入灵尊座下的。”


    “说起来,她们俩还是同一天结丹的,这么有缘,要是下一场她们分到一个擂台就好看了,我必去围观。”


    “老话果然说得对,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心狠手辣,看看她们的对手,这么重的伤怕是要养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好了。”


    慕昭然听着台下碎语议论,看了一眼被她打下台的剑修,那剑修伤得确实也不轻,腿上都是烧伤,站也站不起来,手臂的肌肉也撕裂了,流了不少血。


    不管是什么手段,赢就是赢,她可不会觉得愧疚。


    备受议论的两人站在各自的擂台上,不约而同地回眸,隔空对视了一眼。


    大约是因为圣女殿下的态度太过理直气壮,有人给她壮了胆,叶离枝局促不安的神态也逐渐收敛,于纷纷议论中握紧了手里剑。


    和她对战的体修,拳拳刚猛,若输的人是她,她的下场或许更惨。


    受伤的弟子很快被人抬下去治疗,通往上一层的树藤延伸至擂台边来,叶离枝隔空朝她行一礼,抬步踏往了上一层。


    慕昭然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竟生踌躇,前世惨败的阴影依然笼罩在心头,让她不由生出些逃避的心理,想要避开她,不想再与叶离枝对上。


    可在这种试图逃避的踌躇之下,她又觉得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一直败于她之下,不甘心因为自己的逃避而永远困于前世的阴影里走不出来,不甘心就这么不战而退。


    是的,她终究还是不甘心的。


    慕昭然定了定神,走到擂台边缘,纵身跃上树藤。


    视野里大片的黄叶褪去,慕昭然落入一片碧波当中。


    在擂台上看到彼此时,慕昭然和叶离枝都没有太过意外的表现,或许是冥冥之中早便已有了预感。


    在看到圣女殿下出现在擂台上之前,叶离枝其实也曾有过纠结,她也分辨不清自己是希望看见她还是不希望。


    一方面,她确实承了殿下不少帮助,如若可以,她并不希望与殿下正面相争。


    另一方面,她从前在南荣时,从叶凌烟嘴里听到过太多次圣女殿下的名字,她是南荣陛下捧在手心里的瑰宝,从小便锦衣玉食,荣光披身,每一次出行无不是珠围翠绕,众星拱月。


    她们一个灿若朝阳,一个永远只能苟活于阴翳之下。


    慕昭然大概从没发现过,有人曾躲在阴暗角落里,窥看了她无数次。


    可如今,她也能光明正大地站在这里了,站在那一个曾与自己有着云泥之别的人面前,能有机会与她平分秋色,一争高下,这又岂能让人甘愿放弃,平白认输?


    两人相对而立,慕昭然没有再提让她放弃考核、不要抢了自己风头这样的话,叶离枝也没有在说什么报答之类的话,她们都从彼此眼中看懂了对方的想法,是以也并不多言,同时动了手。


    雪白的云絮和乌沉的煞影同时在擂台上爆发,一黑一白激烈地碰撞到一起,甫一动手,便吸引来许多目光,不少人都往这座擂台下聚来。


    慕昭然隐在石相的重重煞影当中,并不与她的剑气正面相接,石相的手成了她的手,屈指弹捻,快若残影,往扶云剑雪白的剑刃拍去,击出锵然连响。


    扶云剑剑气未凝,便被石相一指击溃,流散的剑气迅速被煞影压制,叶离枝很快发现,自己先前用于对付体修的那一招不管用了。


    她也并不犹豫,当即舍弃了流云剑法,将剑气全数聚拢于剑刃,先前软绵柔和的剑势一下变得凌厉刚猛起来,重重一剑斜劈,竟将石相一斩为二,削掉了它半身煞影。


    慕昭然的身影自石相背后闪现,鬓边发丝被剑气截断,飞落至半空,一线红痕自颈侧洇出。


    方才那一剑,伤到她了。


    叶离枝乘胜追击,毫不犹豫地再挥两剑,劈开煞影,持剑直刺而去,就在她即将触到慕昭然真身时,周围溃散的煞影倏地重聚回来,反将她吞入到一片黑暗中。


    慕昭然的身影从她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炽烈的熔鞭,叶离枝挥剑隔档,仓促后退,又听身后破空嗡鸣,回首便见一墩石杵当头砸来。


    她扭身闪避,尚未站定,又是一道鞭影直逼面前。


    叶离枝被煞影所围,辨不清东南西北,只见得石杵和熔鞭交替攻来,数之不尽,她的身上很快便见了伤,后背更是被熔鞭扫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每一次挥剑都火辣辣地疼。


    这样下去不行。


    她得想办法撕开煞气,逃出这片空间,否则只会被白白耗尽灵力。


    慕昭然隐在煞影中看着她的狼狈姿态,实际上她的状态也并不乐观,颈侧的那一条血口看着细小,里面却凝着叶离枝的剑气,如附骨之疽一般,剥离不掉,不断撕扯着她的伤,就连药石都难以催动愈合。


    鲜血不断从她颈侧淌下去,湿透了半边肩膀。


    外面斜阳西坠,金乌没入山巅,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这一层道场上,大多数的弟子都已经比试结束,就只剩她们二人还在彼此消磨。


    两个人对战到现在,精神和灵力都消耗巨大,慕昭然眼看着叶离枝的剑光黯淡下去,似乎已到了穷途末路之时。


    就连她颈侧的那一道剑气都消散了,伤口被药气愈合。


    这一刻,慕昭然非但没有放松,精神反而紧绷到了极点,她一瞬不离地盯着叶离枝,连眼睛都未眨一下,果然,从她那把黯淡下去的扶云剑中窥见了一丝端倪。


    扶云剑周身的剑光都散去了,浑然不似一把开过锋的灵剑,现在的样子倒有点像是在前世在慕昭然手里时那样,愚钝质朴,可就是这样像是失去了所有锋芒的剑,却陡然在剑尖上迸发出一星刺眼的光芒。


    像是破云而出的烈日,足以驱散一切阴霾。


    叶离枝,在对战之中领悟到了古剑谱第二重的剑法,剑意一瞬间大涨,那凝聚于剑尖的一星剑光之烈,远胜之前。


    这就是女主的气运么?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找到一线绝地反击的机会。


    慕昭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石相的煞影不断被她剑尖上的那一星金光吞噬,全然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煞影被一寸寸驱尽,石相被逼回她的丹田里。


    慕昭然终于避无可避,现身在了叶离枝面前。


    她吐出一口血,翻掌取出窃运的傀儡娃娃,合掌一击,将它碾得粉碎,属于云霄飏的影子从傀儡身上一道道落下,融入了慕昭然的影子里。


    在叶离枝持剑朝她刺来时,她亦抬手,唤出石杵,催动全数灵力,迎击而上。


    慕昭然投在地面的影子里,隐约有另一道重影随着她的手臂而动,气运本是虚无缥缈之物,但她在这一刻却好似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冥冥之中,似万事万物皆顺从于她,皆会托举于她。


    哪怕是一缕风,一粒沙,都能为她助力。


    一石一剑于半空相接,对撞出肉眼可见的气浪,逼得台下众人都不由掩袖闪躲,碰撞的气浪之中隐约有紫气迸生,萦绕,对撞,彼此消磨。


    地面的影子里,属于云霄飏的重影开始变淡,就在他的影子彻底消失之前,只听“锵”的一声锐响,扶云剑从叶离枝手上失控脱手,飞出了擂台之外,斜插入地上。


    台上二人皆被最后一刻爆发的气浪冲得倒退,各自都险之又险地停留在了擂台边缘。


    慕昭然灵力全然耗尽,石杵落回手心里来,化作乌青药石,她连握住它的力气都没了。


    叶离枝垂着手,握剑的右手虎口撕裂,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不断有血珠滴落地上。


    很显然,两人如今还能站在台上已属不易,都没有了再动手的能力。


    台下围观众人目瞪口呆,“这算是谁赢了?还是平手?”


    “叶离枝的本命剑离手,被打下了擂台,这么算得话,应该是南荣圣女赢了。”


    “这么算得话,倒也说得过去,不过……”


    没等众人争论,神木已为这场比试作下判定,一片绿叶从树冠上脱落下来,飘飞到了慕昭然手中,化作了一条蕴含神木灵蕴的浓绿发带,自她指尖飘然垂落。


    她赢了。


    第75章


    一刻钟前。


    九色通天木的金叶层, 尚有人在经历考验。


    云霄飏手持奉天剑,迅疾出手,剑尖所指的对手, 赫然却是另一个自己,那个人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身形, 一模一样的修为,甚至一模一样的出剑习惯。


    只不过另一个人的情绪却十分外放, 他的神情时而张狂时而悲戚,张狂时,剑气浩荡,似乎能将一切都踩在自己脚下。


    悲戚时, 又垂着泪自怨自艾地碎碎念道:“承认吧, 你就是比不上游辜雪,不管再怎么努力, 你永远都只能屈居于师兄的光环之下, 你难道是真的不想去争么?你难道是真的不想继承师尊衣钵?你难道真的只想闲云野鹤,轻松自在?”


    “不, 你只是知道自己争不过, 所以假装豁达, 假装毫不在意, 你把别人骗了,把自己也骗了, 你就是个懦夫!”


    “每一次听见人们提及剑尊弟子时, 行天剑永远都在奉天剑之前, 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波澜?”


    一句接着一句的质问,从另一个自己的嘴里抛出来,刺入云霄飏耳中, 激得他额角青筋直突,握剑的手指不断收紧,一道道剑光直劈过去,喝道:“闭嘴,闭嘴!”


    另一个他被奉天剑击散,片刻后又重新聚拢成形,那一张原本俊朗的面容,因为情绪的变幻,而显出几分扭曲,瞳孔渗红,眸中私欲翻涌,和云霄飏平日的温润内敛全然不同。


    这是他身上七情六欲所具象化生的分丨身,是他隐藏于心底的魔障,这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较量,是心性博弈的外显。


    云霄飏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被牵动心神,受心魔所蛊。


    心魔大笑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以我之口,所宣的也不过是你的心,堵上我的嘴,就能封住你的心么?”


    “如果你的心当真豁然,毫无波澜,那就不会有我了。”


    云霄飏面沉似水,抬手结印,奉天剑在他指下一分二、二分三,只一眨眼便分出漫天剑光,直指心魔,冷哼道:“你不过是我心底的一道魔障,还代表不了我,奉天剑,破!”


    心魔如同他的镜像,亦抬手结印,分作漫天剑光。


    这两片剑光激烈碰撞到一起时,云霄飏全然不知,神木的下层擂台上,有人正好一掌拍碎了傀儡娃娃,窃走了他身上的气运。


    而这一个窃运的机会,还是他亲自送到她手里的。


    神木树叶忽地发出一阵飒飒叶响,慕昭然握着发带仰头望去,似乎望见了重重彩叶之上一片交织的剑光。


    她灵力耗尽,胜负分晓后,精神随之松懈,视野也变得模糊,没能分清所见的剑光是真是幻,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时,她已经被安置在了神木一侧分枝的医馆内。


    天色已暗,医馆四处都点着灯,廊下挂着灯笼,将内外都照得亮堂。


    医馆内躺了不少受伤的弟子,空气中萦绕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床与床之间用树叶制成的屏风隔断开了,让每个伤员都能有一处独立的空间休憩。


    慕昭然透过屏风上的叶片缝隙,看到了躺在隔壁的叶离枝,她身上的外伤已经被处理过了,右手被包成了粽子,尚未醒来。


    相比较起来,慕昭然身上几乎不见伤痕,就是失血太多,浑身无力,单单只是想坐起来,眼前都还在一阵阵发晕。


    她又只好泄了力,认命地躺回去。


    慕昭然闭着眼休息,听见外面传来零碎说话声,说的自然也都是这次考核当中发生的事,什么谁谁谁终于过了蓝带考核,谁谁又和去年一样,败在了同一关考核下,谁和谁又一连通过数关,令人刮目相看。


    慕昭然听了片刻,意识涣散,又开始昏昏欲睡。


    忽然听得有人来喊,问道:“皇甫先生在这里么?快,奉天君出事了!他未能通过金带的考核,受了很严重的伤。”


    随后一个沉稳的声音唤来药童,应道:“走吧,老夫这就去看看。”


    慕昭然浑身一震,一下子清醒过来,听着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一处医馆又重新恢复安静。


    慕昭然躺在病床上,心脏咚咚地狂跳。


    她记得前世,云霄飏就是在她入天道宫的第一年考核中,通过的金带考核。


    那个时候她正为了他而神魂颠倒,虽然自己在考核基础术法的第一关就被淘汰了,连一条最次的红带都没能拿到,但她还是满心欢喜地费尽心思为他庆贺了一场。


    所以,她决计不会记错。


    但这一次,云霄飏竟然没有通过?难道是因为被她窃走了气运?


    如果真是这样,那还真有点对不起他了。


    慕昭然这么想着,摩挲着手里的绿色发带,心里生出几分暗爽来,果然比起庆贺别人的成功,还是自己取得成就更为舒爽些。


    气运对云霄飏的影响如此之大的话,要是他一直都止步于现在,无法再更进一步的话,那游辜雪是不是也不用给他让路了?


    慕昭然凝神细思,不由想得更深入了一些,只是可惜,窃运之法不能长用。


    旁边传来窸窣响动,慕昭然转了个身,透过绿叶屏风隐约见着另一边的人缓慢地坐起了身。


    叶离枝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许是也听到了方才外间传来的话音,此时正艰难地支撑着受伤的身体,从病床上起身。


    她撑着扶云剑往外走,留在医馆的药童见状,劝说道:“师姐,你背上的灼伤很严重,今夜还得换一帖药,最好不要离开医馆。”


    叶离枝应道:“我出去走走透透气,很快会回来的。”


    没走出几步,慕昭然便瞧见一道红影自窗外闪过,疾奔过来,紧跟着便响起祝轻岚气急败坏的声音,“你都伤成这样了,不好好躺着养伤,还想去哪里?”


    叶离枝话音里透着虚弱,“我方才好像听见有人说,云师兄出了事,我想去看看。”


    “你自己连路都走不稳了,你还想着他?”祝轻岚话里话外的酸味,熏得内间的慕昭然都想捂鼻子,他阴阳怪气地哼道,“他可是剑尊的亲传弟子,天道宫的奉天君,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有皇甫思那个医圣亲自照料,用不着你担心,你先顾着自己吧。”


    叶离枝执拗道:“我没事,我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了,只是体内灵力有些空虚……”


    祝轻岚打断她道:“什么叫没事,你手上的伤都还在渗血呢,不仔细着点,要是损伤了经脉,你难道以后都不想再用剑了?”


    叶离枝沉默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她弱声道:“我就算回去躺着,心里也静不下来。”


    外面又是好半晌都再没有说话声,慕昭然好奇地撑起身来,伸长脖子往外望,总算望见了站在廊外的两道身影。


    叶离枝背对着她,慕昭然看不见她的表情,倒是把那只狐狸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又是嫉恨的复杂表情看了个清清楚楚。


    啧,真可怜。


    可能是她的视线太过强烈,祝轻岚忽然抬起眼来,目光越过医馆半开的窗扇,直直地和她撞在一起。


    慕昭然眨了眨眼,对他弯起眼眸笑了一下,半点都没有偷看被人抓包的窘迫。


    反倒是祝轻岚微微一怔,凶神恶煞地拧紧眉头,狠瞪她一眼,随即有些狼狈地收回视线,垂下眼睑。


    他转身半蹲到地上,妥协道:“罢了,你上来吧,我背你过去。”


    叶离枝犹豫道:“我自己可以走的。”


    两人又磨蹭片刻,叶离枝最终还是趴到了祝轻岚背上,被他背着起身。


    临行前,还能听见那只软耳朵的狐狸,最后不情不愿的话音,“说好的,只看一眼,看完了你就回来好好养伤……”


    慕昭然兴致勃勃地瞧完这一出好戏,又重新躺回去,起初她还在心里嘲笑祝轻岚那只舔狗狐狸,舔到最后一无所有,笑着笑着,她就笑不出来了。


    前世的自己,和祝轻岚相比,也不遑多让。


    甚至,下场还更惨。


    她躺在床上,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自嘲地低语:“慕昭然,你还有脸笑别人呢。”


    经过这么一打岔,慕昭然也没了睡意,干脆翻身起来,稍微整理了一番衣服和头发,慢吞吞地下床往外走去。


    守夜的药童抬头看到她,无奈道:“这位师姐也要出门透透气?”


    慕昭然道:“嗯,顺便欣赏一下神木道场的夜景。”


    药童上下打量她一圈,见她状态良好,点了点头,也没拦着她。


    慕昭然踏出门前,又听药童拉长了嗓门,好心地提醒道:“云师兄应当被安置在南侧的上林汀医馆。”


    慕昭然:“……”谁管他被安置在了哪里?她回头瞪了那多管闲事的药童一眼,“我是真的出门透气!”


    药童撇了撇嘴角,一脸“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心思”的表情。


    慕昭然懒得跟他计较,大步踏出门去。


    神木道场内分有上中下三处医馆,慕昭然现在所在的这一处是中林汀医馆,位于神木独立的一株分枝上。


    通天神木枝繁叶茂,已然宛若一座大山,枝干粗壮之处,能并行两架马车,从山脚到山顶,叶色叶形皆不相同,月光将斑斓叶色照得熠熠生辉,仿佛梦幻之景。


    枝与枝之间,以藤桥相连。


    慕昭然沿着一根枝杈往外走,一直走到了它枝梢处,才堪堪停在那细痩的枝杈间,它长出了树冠之外,视野极好。


    山风吹得枝头轻轻摇曳,脚下是层叠不知几重的叶冠,上方月色如洗,慕昭然仰头往上张望,在夜空之上,隐约看见了一点神木顶端的金色叶冠。


    问心台,还要在金叶之上,寻常人根本就望不见它的存在。


    “师兄……”


    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入了问心台了?


    “你在唤我么?”


    一道清冷嗓音穿过沙沙叶响,飘来耳边,慕昭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茫然地回头望去,随后,透过无数摇曳的叶片,看见了站在另一端的人。


    叶片太多,太厚,将他的面容都挡住了。


    慕昭然伸手去拨枝叶,脚下蓦地一滑,“哎”地叫出声来。


    游辜雪那一句“小心摔下去”的提醒刚到舌尖上,就见她整个人从枝头上往下一坠,像一朵突兀折断的花,从枝头上跌落。


    她腰间的珠链被树枝挂断,如水珠一样飞溅开。


    游辜雪心头一紧,一掌推开交错的枝叶,纵身掠过去,身形几乎化作残影,追着那朵落花而去。


    慕昭然感觉到了抓来腰间的力道,掐诀聚气的手指立时松开,想也没想地顺从着他的力道,倚进身后的胸膛,任由他带着自己掠过几重树冠,落到一根绯红枝杈上。


    脚尖踩到实处,慕昭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方才下意识的举动,竟然就那么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小命交托在了另一个人手里,甚至连一点犹豫都无。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对游辜雪这般信任了?


    这属实不应该。


    握在腰上的力道还没有松开,紧得让她生疼,慕昭然扭腰挣扎了下,催促道:“师兄,你捏痛我了。”


    游辜雪握在她腰上的手,蓦地松懈。


    慕昭然退开少许,揉了揉腰侧,怀疑那里该被他捏青了。


    游辜雪语气冷沉道:“身上没有半点灵力,还站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那个地方风景好啊,可以看到很高的地方。”慕昭然抬眸看一眼他冷峻的表情,揉着腰肢反驳,“再说了,要不是你突然出声吓我,我也不会摔下来。”


    游辜雪无言以对,目光垂落到她揉腰的手上,忍不住蜷了蜷指尖。


    她的皮肤柔软白皙,脂膏一般,向来很容易留下痕迹。


    他的指痕。


    慕昭然浑然未觉身旁人越发乌沉的眸色,自顾自地叹息道:“就是我的腰链断了,我还挺喜欢那一条,哎,算了,没关系,以后再买就是。”


    游辜雪抖一抖袖摆,霎时叮叮当当落下一地玉珠,“应该不会有遗漏。”


    慕昭然诧异地瞪大眼睛,他怎么做到在捡了她的同时,还能把她扯断的腰链珠子都捡齐的?


    腰链都断了,捡齐珠子慕昭然也懒得再串,但若是直说不要了,又多少有些辜负师兄的一片苦心。


    慕昭然只好蹲到地上,一颗颗地将珠子收集起来,装进荷包里。


    游辜雪亦蹲下身来,陪她一起捡。


    慕昭然一边捡珠子,一边忐忑不安地说道:“我还以为师兄已经进问心台了呢。”


    游辜雪将一把珠子放进她撑开的荷包里,凝眸盯她道:“明日。”


    所以,今夜才想再来看一看她。


    第76章


    明日。


    游辜雪手心的珠子落入荷包, 撞出叮叮碎响,这个声音碰撞入耳,叫她的心也跟着珠子一样禁不住发颤。


    慕昭然第一次发现, 比别人预先知道未来,原来也能是一件如此煎熬的事。如若她和前世一样, 根本就不识得游辜雪,那不管他是生是死, 她都不会放在心上,可偏偏这一世,她识得他。


    应该还,有点喜欢他。


    慕昭然摸了摸自己心口, 虽然她感觉不到这份喜欢, 但食爱蛊都在她心海里扇了好几回翅膀了,那应该是喜欢他的吧。


    要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 走向一条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的路, 照戏台子上演的,她现在应该要肝肠寸断才是。


    如果哭着求他别去登那什么劳什子的问心台, 师兄会不会答应?


    慕昭然脑子里乱糟糟的念头一茬一茬地往外冒, 撇下嘴角, 用力挤了挤眼睛, 还没把眼泪花挤出来,下颌忽然被人抬起。


    游辜雪竖着一根修长的食指, 点在她的下颌上, 将她的脸往上抬来, 疑惑问道:“你眼睛怎么了?”


    慕昭然挤到一半的眉眼霎时舒展开,怔愣地看着他那一张放大的俊容。


    游辜雪墨玉似的眸子来回转了转,仔细检查过她的双眼, 见她双眼圆睁,眸中水润,又不像是被迷了眼的样子,便收回了那一根手指,轻搓一下指腹,解释道:“抱歉,我以为你眼睛进东西了。”


    慕昭然也放弃了挤眼泪,就这么托着下巴看他继续捡珠子,绞尽了脑汁,最后却还是只干巴巴地吐出一句问语:“师兄,那你什么时候出来呢?”


    游辜雪动作微顿,垂眸想了片刻,语气随意地应道:“十日后吧。”


    “十日就能出来了?”慕昭然惊讶道,那他前世怎么好像在问心台里闭关了好几年?


    游辜雪道:“心中有疑惑,徘徊不决,踌躇不定,才需要日久。”


    慕昭然听他的语气能这么笃定,是说明他现在道心稳当得很,既不徘徊,也不踌躇了?她忽然想起在树藤上时,借着云霄飏的气运,所窥看到的未来之景。


    她直到这时,才想起来,当初好像听到岑夫子喊过一句,说他已过了问心台。


    所以,她先前的担忧,其实是白白担忧。


    慕昭然心放下来少许,当然也没放下太多,毕竟她所见的未来之景委实不算吉利。


    游辜雪把地上的珠子全都收集了起来,装进她的荷包,两人沿着枝道和藤桥慢慢往回行,慕昭然跟在他身后,问道:“师兄是什么时候进天道宫的?”


    “天眷廿六年。”


    慕昭然掰着两只手掐算,“一百二十四年前?游师兄,如果是在俗世里,你都可以当我的曾曾曾曾祖父了。”


    游辜雪回眸看她一眼,额角青筋肉眼可见地跳了一下。


    慕昭然连忙道:“我开玩笑的,师兄别在意,修士毕竟和寻常人不同,师兄一百来年便修炼至化神境界,简直称得上少年天才了。”


    修炼至化神期,寿元便可达六百岁,这样算来,师兄实在很年轻。


    他入天道宫一百多年,比许多人的一辈子都还要长了,到最后却发现天道宫的道,并不是自己追求的道,前世是因为这样,才会道心崩溃而陨么?


    可今生所见的未来,他到最后也并不认可天道宫的道。


    不认可天道宫的道,那不就成失道的邪魔了么?天道宫的道,是什么道,师兄的道,又是什么道?游辜雪身为天道宫的执剑人,他的道又怎会与天道宫生出分歧?


    慕昭然现下有一肚子的疑问,却因为他即将入问心台而无法说出口,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拿未来之事给他徒增烦忧,总归先等他过了问心台再说。


    医馆就在前方,慕昭然已经望见了那个多嘴的守夜道童。


    隔着医馆还有一段距离,游辜雪停下脚步,站在一片树梢阴影下,从袖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递给她,“恭喜师妹擂台胜利。”


    慕昭然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来看,是一支金棕色泽、打磨得很光滑圆润的木簪,簪上并无多余的雕花装饰,似乎就是随手从树梢折下一段,透着一股原始的质朴。


    游辜雪道:“就是这株神木的树梢,我随手折的。”


    和她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不是多么精心准备的礼,慕昭然倒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地收下。


    她举着木簪对着光来回看了看,瞧着上面流动的金丝纹理,欣喜道:“这是神木顶上的树梢?”


    游辜雪笑了一声,似早料到她会这么问,眼尾缀了点得色,云淡风轻道:“最顶上的一枝。”


    “那我就带着这根簪子,一路冲到最顶上去!”慕昭然大言不惭,放出豪言壮语,摸索着发髻,就把木簪往头上插,游辜雪见她手忙脚乱,自然而然地伸手调整发簪的位置。


    他的袖摆垂在她脸侧,袖口里盈着一股清冽的浅香,慕昭然这个用惯了香料的人,都辨不出是什么香,幽幽的,干净又清冽,真就如雪一般,让人闻见便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就该是这样。


    和阎罗身上的气息好不一样。


    阎罗身上……都是她的气味,一个炼蛊的邪魔,也被她染了一身甜滋滋的香,他们明明并没有时时刻刻都待在一起,偶尔阎罗很忙,他们也会十天半个月见不到面。


    可他回来时,身上还是带着她喜欢的气味,慕昭然怀疑,他是不是偷偷拿了她惯用的香去熏衣。


    心海里的蝴蝶忽然如同抽风一样,剧烈地震颤起翅膀,慕昭然受惊地睁大眼睛,猛地退后两步,锤了两下心口,满脑子都是问号。


    臭蝴蝶,你又在扇什么翅膀?!


    是因为我想起阎罗吗?


    慕昭然随即又意识到,她竟然不自觉地,将游辜雪和阎罗摆在了一道作比较。


    游辜雪挡住她的手,“你心口不疼么?”


    这是他第二次看她猛捶心口了,是系统搞的鬼?他当初硬生生嵌了一缕魂识在系统本体内,系统如果有什么动静他能感觉到,也能听得见才对。


    慕昭然讪讪地停下动作,欲盖弥彰地顺了顺心口,随口胡诌道:“刚刚喝进去一口风,噎到了。”


    游辜雪点点头,似乎接受了她这个说法,“你今日擂台消耗极大,回去休息吧。”


    慕昭然听话地转身往医馆走,迈了两步,又掉头走回来,“师兄送了我礼物,我也想送你一点什么。”


    她把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个遍。


    入神木道场并不能携带太多东西,慕昭然这一身装扮都是精简又精简,摸了半天也就摸出一条自己赢了擂台后,得来的绿色发带。


    这发带上有她的身份标识,不能随便送。


    但可以暂送。


    “回礼先欠着,就用这个发带暂替。”慕昭然觉得自己聪明的脑瓜实在太聪明,她把绿色发带绑到他手腕上,郑重道,“师兄,这可是我获胜的奖励,辛辛苦苦打来的,非常宝贵,所以你可一定要把我的发带从问心台上带回来。”


    游辜雪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转动着手腕上的发带,忽地,控制不住地嗤笑了一声。


    原来被她期盼着归来是这种感觉。


    她对师兄都可以如此大方,对夫君却偏偏那么吝啬。别说是一句期盼他平安归来的话,那个时候,她应该只会在心里祈祷,希望他能死在外面,再不回来吧。


    前世唯一用心送给他的礼物,还是为了取他的性命。


    慕昭然,她现在在他面前越是可爱,从前便越是可恨。


    “师兄?”慕昭然听到了他刺耳的冷笑,抬眸便望见他眼底阴郁的神色,心中一颤。


    游师兄的表情,看上去可不像是高兴。


    她就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一下子清醒过来,伸手过去想要扯掉刚刚才系到他腕上的发带,当场反悔道:“我好像有点得意忘形了,这个礼物确实不太妥当,你还给我。”


    她总是这样,一得意起来,便会完全忘了分寸,忘了界限。


    自从在无象塔内钓上来那条鱼,看到游辜雪对她的爱念后,她就有些得意忘形,明明不想回应他,不该回应他,可在与他的来往中,还是不自觉地跨越师兄妹之间的那一条界限,去做许多无谓的举止。


    比如现在。


    她为什么要送他发带?只不过是一条绿带而已,她凭什么觉得自己的发带对他来说,就是特别的?游辜雪可是金带弟子。


    她又在自作多情了。


    游辜雪抬高手腕,避开她的手指,“哪有人刚送出来,就要收回去的?”


    “我就是这样,怎么了?”慕昭然哼道,“反正你也不想要,还给我。”


    游辜雪来回闪避着她的抢夺,“我何时说过我不想要?”


    慕昭然瞪他一眼,眼睛红红的,瞧着无比委屈,“刚刚,你嘲笑我了。”


    不仅嘲笑了,看她的眼神还那样……令人心悸,好像她亏欠了他很多似的。


    游辜雪:“……”他心里的怨气刚冒出一个头,就被慕昭然这一个控诉的眼神给砸回心底,无奈地试图解释,“我没别的意思……”


    “我管你什么意思!”慕昭然打断他,气冲冲地踮起脚,跳起来去扯他腕上发带,“你还给我,我不想给你了!”


    她越想越生气,她满心诚挚地送他发带,祈望他能顺利通过问心台,平安归来,他竟然敢冷笑!就这么瞧不上她是么?


    慕昭然眼睛发红,猛虎一样扑过去,边抓边骂:“游辜雪,你还给我!这条还给我,合欢发带也还给我,镜子也还给我!把我的东西都还来!我就算是送给狗,也不要再给你了!”


    游辜雪也没料到,自己一个笑能惹来她这么大的怒火,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解释,最终只道:“我会护好师妹的发带。”


    说完,不等慕昭然反应,身形化作一道残影,飞身后退,踩着树叶飞遁入半空,消失于夜色中。


    第77章


    游辜雪跑得实在太快, 还用上了遁术,慕昭然眼下灵力还未恢复,就是想追都追不上, 只能气得在原地跺脚,骂道:“游辜雪, 你这个大混蛋!”


    骂人的声音,都比前世躺在他怀里时, 一遍遍说着爱他的声音,更加生动好听,满含着感情。


    游辜雪隐于一簇茂密的枝叶背后,指尖摩挲腕上的发带, 视线隔着交错的叶影, 落在她那一张灵动鲜活的脸孔上,然后, 长久地凝在那双唇瓣上。


    急不可待地想知道, 这一世,这双唇, 若是唤着他师兄, 真心对他说爱时, 会是什么模样。


    单单只是这样一个无端冒出的念头, 就搅得他心绪浮动,呼吸发沉, 情难自禁。


    隐匿的气息生出破绽, 立即招来了另一人敏锐的打探。


    在被她发现之前, 他及时抽身,彻底离开了此处。


    慕昭然往那处树杈探看了半晌,什么都没能发现, 最后气鼓鼓地回了医馆内。


    第二日一早,慕昭然便被剑鸣声惊醒,她起身走到窗前,扬目往云霓未散的天幕望去,晨曦破晓之际,她隐约望见天端有浮台闪现,有人入了台内,不见踪影。


    那幽微的剑鸣声也跟着消失了。


    慕昭然在医馆调息三日,这三日叶离枝都没有再回来,自然也不见那只狐狸的踪影,慕昭然也无心去关注他们之间的纠葛,她过了擂台赛,还可以更上一层,挑战下一段位的考核。


    前面几层考的是弟子的修为术法,自第五层开始,便着重考核弟子的心性之类了。


    第五层,渡叶,考验弟子定力。


    这一层乃是一座漂浮着青叶的云海,云海为蜃气所聚,蜃能催梦,幻化人心之想见。


    参与考核的弟子择一片青叶,于蜃海之中静心打坐,若能入梦而不迷,保持神思清明,心中越少杂念旁思,叶子便越是轻盈。


    若青叶能浮云而不坠,飘过彼岸,便算是通过考核。


    相应的,若是沉迷幻梦,心中每多一道杂念,叶子便沉重一分,直到最后堕下云端。


    慕昭然前世没少在这片云海上栽跟头,她心中杂思太多,一坐上叶舟,便会陷入各种痴心妄想的幻念中,每一场幻梦左不过都是些和叶离枝争风吃醋,终于拆散他俩,最后成功嫁给云霄飏之类的无聊梦境。


    偏就是这种无聊的幻梦,每次都让她沉迷其中,越陷越深,往往不到半个时辰,就会从云上跌落下去。


    一朝梦醒,美梦落空,搞得她前世对那片蜃雾云海都有了心理阴影。


    但今生与前世不同,慕昭然觉得自己多少有些长进,同样的幻梦必定迷惑不住她,她定然能坚持得更久,说不定一次就能飘到对岸去。


    慕昭然抱着如此乐观的心态,登上云海,站在了雪白的云海边缘。


    云海之上漂浮着无数翠色欲滴的叶舟,有的叶舟上坐了人,有的没坐,静静地悬浮在云上。


    叶子上的人亦是众生百态,有人面色沉静,八风不动,有人面容扭曲,冷汗涔涔,有人满面酡红,不知正做着什么美梦。


    但不论是什么梦,心若不静,舟便越沉。


    有一些叶舟大半都已沉到了云下,一副飘飘摇摇,要坠不坠的样子。


    慕昭然深吸了口气,飞身而起,身姿轻盈地落入一片叶舟上,随即盘膝而坐,闭眼入定。


    她放空心神,感受着耳畔吹过的清风,默念静心诀,身下的叶舟轻轻一摇,顺着流动的云海缓慢地往前飘去。


    随着叶舟入云海,周围的蜃气丝缕上浮,萦绕在舟上之人四面,慕昭然沉静的眉眼逐渐生出波澜,意识坠入幻梦。


    ……


    “香灯不过是活人的一道念想寄托,殿下只要心中记挂先王与先王后,即便只点一盏,亦能长明不衰,何必非要亲自点上九百盏。”


    熟悉的声线入耳,带着一点令人心颤的久违,有人伸手过来托住她的手,轻轻揉捏了一下她纤细的指骨,低声道:“点灯可不是轻松的活,九百盏,殿下这双手都该废了,你母后泉下有知,定然也会心疼。”


    慕昭然恍惚的视野逐渐清晰,仰头便见着那一张熟悉的薄银面具,贴合着面部轮廓的银面将他的脸完全遮挡尽了,只露出一双浅灰色的眼瞳。


    现在,那双眼瞳正专注地看着她,耐心地劝道:“殿下点一盏主灯,剩下的,便让青使代劳,可好?”


    阶下立即有臣子扬声反驳道:“不妥,十二青使这种私下里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的东西,怎配替先王点灯?”


    他说完,立即便有几名臣子应和。


    阎罗回眸看了那说话之人一眼,瞳中的神色很冷,看他的眼神已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阶下那臣子一脸的视死如归,刚直不阿。


    慕昭然从这一段对话中,突然回过神来,想起来,今日是慕隐逸带着群臣祭祖之日。提出要她亲自点这九百盏灯,也不过是一个打发走阎罗的借口。


    她抬眸,越过阎罗,看到了站在另一旁的人,她的弟弟慕隐逸。


    慕隐逸做了十年的君王,虽然只是一个被掌控在阎罗手中的傀儡皇帝,但身上到底还是多了几分君王沉稳的气势,不疾不徐地抬头看了自己阿姐一眼。


    慕昭然从他那一眼里,被提醒了一道,想起了他们暗中的约定。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里的人都赶出去,任性道:“我答应了父王和母后,要为他们点满九百盏灯,谁都不能代劳,你也不行。”


    慕昭然瞪着阎罗,把他往明堂外赶,“你们全都出去,谁也不准来打扰我。”


    她非要点灯,阎罗也拿她没办法,他大概也想不到,他怜她思念父母之心,把留在她身边的螟蛉都撤走了,留给了她独自悼念父母的空间,换来的却是她和别人的合谋。


    就是在这里,慕昭然跟云霄飏拿到了那个克制阎罗蛊虫的药髓,在云霄飏手把手的指导下,学会了如何将它制作成一样专门杀他的武器。


    慕昭然隐约觉得这不对,可她又不知道为何不对,她明明早就受不了阎罗对她的控制,受不了与他一同堕为人人喊打的妖邪,她应该早就想杀他了才是。


    所以,她还是从云霄飏手里接过了那瓶药髓。


    回到王宫,阎罗给她揉捏手指,帮她给手背上的烫伤抹药的时候,慕昭然在心里盘算着,要将那能杀他的药髓融入到什么东西里,才能最大程度地降低他的戒心。


    当夜,在绮罗帐里,她便看到了他伸指勾动她肩上长发,着迷亲吻的样子。


    第二日,慕昭然腰酸背痛地爬起来,挑出了自己耳后那一缕青丝剪下,浸入了药髓中。


    她花费了许多心思,认真地制出了那一条夹着她发丝的轸穗。


    在送给他之际,她却忽然生出强烈的挣扎。


    不想给他,不想交到他手上。


    你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


    不知从何而生的念头,在她心中越来越强烈,慕昭然在将装着轸穗的漆盒放到他手里之前,终于忍不住缩回了手,紧紧攥着盒子不放。


    阎罗摊着手心,疑惑地打量她,“怎么了?不是说有礼物要给我?”


    慕昭然抱着漆盒摇头,惶然道:“这个不好,我不想送你了。”


    “有何不好,也得让我这个收礼的人先看一眼再说吧?”阎罗拦住她,手臂撑在桌面,将她困在自己怀中,“我听说,你做了很久。”


    慕昭然在他怀里转了个身,背对着他护着怀里的盒子,“你想要别的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阎罗就势俯身,胸膛紧贴住她的后背,低头贴在她耳畔呵气,“昭昭,我现在就想要你怀里这个。”


    慕昭然被他炙热的气息撩得浑身发麻,忍不住缩起脖子,见他伸手欲抢,连忙往另一边转身,却不想他竟是虚晃一招,像是早已料到她的反应,另一手灵活地探入她怀里,取走了漆盒,长指轻轻一挑,勾开了上面的锁扣。


    哒——


    盒子打开。


    “琴穗?”阎罗从中取出那一条墨绿色的穗子,指尖拨动下方的流苏,从中发现了那一缕乌黑的秀发,他一遍一遍地摩挲着发丝,爱不释手,“我觉得这个礼物很好。”


    慕昭然看他喜欢的样子,心中又开始动摇。


    这不怪她,是他自己选的,是他自己要的。


    阎罗取出鸣幽琴,将那一条墨绿色的轸穗系上了琴轸,摆到桌案上,伸手将她拉来怀里,握着她的手抚在琴弦上。


    慕昭然心神不宁地坐在他腿上,手腕颤了颤,“做什么?”


    阎罗修长的五指插入她的指缝中,覆在手背,牵动着她拨动琴弦,道:“试一试音。”


    慕昭然挣开他的手,嘟囔道:“我会弹琴。”


    后背贴着的胸膛微微震动,阎罗含着笑意的声音紧贴在耳畔,从善如流地放开了她的手,大掌移至纤细的腰肢,低声道:“殿下博学多才,琴棋书画自是样样精通,便就请殿下教一教我怎么弹琴。”


    慕昭然感觉到他解开腰间系带的动作,拨弦的手顿时一滞,琴弦发出一身嘶哑的颤音。


    “嘶,这么刺耳,殿下真的会弹琴么?”阎罗故作疑惑,手下的动作倒是越发流畅,挑开系带,剥开衣襟,探进衣下,五指灵活地覆在柔软的肌肤上,轻拢慢捻,再惩罚性地掐住。


    慕昭然在他怀里不住发颤,难耐地弓起背脊,几乎趴到琴面上,“今日不是月圆夜。”


    “臣愚钝,不知南荣的国法里何时有规定,只有月圆之夜才能弹琴?”


    慕昭然:“……”


    混蛋,你是在弹琴么?


    阎罗贴靠过来,在她雪白的后颈上亲了亲,指尖盘桓在一处,催促道:“殿下,继续,你弹你的琴,我弹我的,别教错了,你一错,我也容易弹错。”


    慕昭然勉强直起腰,将手重新放至琴面,缓慢地拨动了两个音。


    衣下的手便也跟着屈指弹拨,缓慢下移。


    “不行……”慕昭然眸中沁出泪意,咬牙隐忍,拨弦的指法全都乱了,琴音断断续续,震动着琴轸上的长穗,她含泪的目光瞥见那一条墨绿穗子,心中千念,纷乱成结。


    你会后悔的念头又再一次在心中徘徊,她抚琴的手最终停下,忍不住伸手过去,一把将它扯落。


    鸣幽琴发出嗡嗡震颤,慕昭然紧绷的心弦也蓦地松懈,好似只要扯下这条轸穗,就能弥补某个过失,再不用受其负累,日日年年地堵于心头,难以释怀。


    她彻底软下腰肢,往后倚进他沉稳有力的怀抱中。


    “今天怎么这么乖?”阎罗对她主动十分受用,罗裙曳地,奖励一般地来回施为,不忘问道,“殿下,臣学得好么?”


    慕昭然咬着唇,根本无力回答他。


    琴音该到最澎湃之时,他的动作却忽然停下,手腕从裙边抽丨离出来,自她鬓间抚过,取下一根木簪,问道:“昭昭,这支发簪是从哪里来的?为何以前从未见过?”


    慕昭然迷蒙睁眼,怔怔地盯着他手里的木簪,朴拙得没有任何雕花,就像是从树梢随意折下的一节,她佩戴的珠饰一向精致,像这般粗糙的木簪都不可能出现在她的妆奁里,更何况戴在头上。


    “我不知道……”她有几分迷茫。


    阎罗指尖尚带着淋漓湿痕,摩挲过簪身,让木簪也润上一层水光,说道:“这么难看,便丢了吧,我给你打一根更好看的。”


    “不要。”慕昭然断然拒绝,抱住他的手,忙不迭摇头,“不能丢。”


    阎罗的语气冷沉下去,“为什么不能丢?是谁送你的?”


    慕昭然心乱如麻,用力地回想了许久,喃喃道:“师、师兄……”


    阎罗另一只手掌又没入衣下,准确地找到最让她难以忍受之处,逼问道:“哪一个师兄?”


    慕昭然咬着唇,呜呜低咽,就在她意识迷乱之际,身后的怀抱猛地落空,她整个人重重地往下坠去,忽地从幻梦中清醒了过来。


    叶舟沉重的从云上坠下,落入一片叶冠中。


    慕昭然坐在叶上,还有些发蒙,半晌,才捂住脸哀嚎一声。


    她这叶舟翻得可真是不冤。


    第78章


    这一片叶冠上还有许多和慕昭然一样翻船的人, 大家初始时都是神情怔怔,回过神来后或懊恼,或羞愧, 不一而足。


    也有人当场便振作精神,再次登上云海, 锲而不舍地继续尝试。


    渡叶这一关是可以不限次尝试的,只要青叶浮云不坠, 飘往彼岸,便算通过考核,是以会有不少人在这一关反反复复地尝试,从幻梦中认清自己的心, 最终放下执念, 得以轻身上路。


    慕昭然前世的执念,是对云霄飏的求而不得, 于是在这片云海幻梦中反复沉沦, 做着最后与他成婚的美梦,直到最后被赶出天道宫, 她都没能从这一个执念中解脱出来。


    前世未能通过的幻梦, 又何尝不是在昭示着她最后的结局?


    慕昭然今生的幻梦里, 没有了云霄飏的影子, 却又被困于和另一个男人的幻梦中,心海里的蝴蝶欢快地扇动着翅膀, 看上去吃得很快乐。


    她仔细地回想着梦中经历, 捂着脸总结自己翻船的原因——为色所迷!


    同一时刻, 问心台。


    游辜雪站在台面中心,这一座圆台呈半透明,如同以水凝成, 人入其中,每走一步便会荡出一道涟漪,涟漪散开后,那清澈的水台之下,便多了数道投影,从他的脚下绽放开。


    七道投影,七张面容上的表情皆略有不同。


    喜、怒、哀、惧、爱、恨、欲,是他的七情七魄。


    只是他的喜怒哀乐俱都是淡淡的,使得七魄的神情也并无太大的区分。


    无数的金色细线从他身周蔓延出去,如交错的蛛网,延伸至四面八方,每一个节点上都隐约点缀着一个名字,这些线或点,或深或浅,是自他出生以来,与他有过因缘牵绊的人事物。


    有的关系颇深,两人的因缘交集清晰而明确,有的仅萍水之缘,甚至连游辜雪自己都忘记了生命中曾有过这样一段缘分,是以缘线浅淡,虚而不实。


    他环视了一圈从自己身上延伸出去的密集缘线,目光在“慕昭然”这三个字上蜻蜓点水地一顿。


    那个名字闪烁了一下,一条虚虚的缘线忽地从名字里诞生,往他延伸而来。这代表着这个名字的主人,此时此刻必定在念着他。


    新生的这一条缘线虚而不实,表示这新生的一段因缘,也应当是虚幻的,很可能只是一场梦境。


    她通过了擂台赛,下一关该过蜃海渡叶,看来他出现在了她的幻梦里。


    那缘线的末梢无依无凭地漂浮着,这样虚浅的一线,若不管它,它很快就会消失。游辜雪于袖中轻轻勾动指尖,接住了它。


    一幅画面随着这缕缘线而来,在他脑海里一闪而逝。


    紫檀木的桌案,案上摆放着一张通体漆黑的七弦琴,琴上垂着长穗,慕昭然衣衫半褪,罗裙曳地,雪白的皮肤上洇着泛红的指印,右手紧紧拽着琴上墨绿色的轸穗,扯动得琴身歪斜。


    有人面覆薄银面具,环抱在她身后,一手捏着一根样式简陋的木簪,另一手在她身上放肆地揉弄,问道:“为什么不能丢?是谁送你的?”


    慕昭然咬着唇,在他手下一阵阵发颤,最后边泣边回答道:“师、师兄……”


    原来是在这种情形下,念着他。


    游辜雪垂眸看到自己脚下,七魄中有三魄都在蠢蠢欲动,他立即凝住心神,将心底着一点波澜重新压回去。


    前世,这个时间段,慕昭然并未与他生出因缘交际,她的名字亦不曾出现在这一张繁密的因缘网上。


    但现在,这个名字距离他不远不近,悬在交错的缘线当中,就像夜幕当中一颗小而明亮的星辰,代表着与他产生的因缘交集。


    她离自己还不够近,缘线还不够深刻,交集还不够紧密。


    但现在的距离,恰到好处,不近不远,不过分耀眼,淹没于天道宫众多的名字当中,甚至不如云霄飏与他的纠葛深切。


    游辜雪克制着心绪,他身处问心台上,每一丝的心念波动,都能从他脚下的七魄毫无保留地反馈出来,就像是被人剥下了肉身这一层皮囊,所有的一切,他的魂魄,他所负的因果,都完全暴露在了天光之下。


    再没有任何私密。


    游辜雪前世经历过这样赤丨裸裸的拷问,再次站在这里,已经学会了如何隐藏真实的自己。


    问心台上的空间生出波澜,有两个名字从因缘网上如星子坠落下来,游辜雪握紧行天剑,他知道,这两个人,一人生,一人便得死,决定他们谁生谁死的权力,在他手上。


    问心台要让他做选择。


    做很多个选择。


    牺牲一人,可以救一人,你如何选?


    牺牲一人,可以救百人,你如何选?


    牺牲一人,可以救万人,你又如何选?


    被牺牲的这一个人,可能是与他萍水相逢之人,亦可能是与他关系匪浅之人,还有可能是与他并无因缘交集之人。


    这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多么难以抉择的问题,可他前世却偏偏执着于被牺牲的那一个人该不该被牺牲,旁人又有何权力来决定让其牺牲?


    他在这问心台上磨了一年又一年,最终也说服不了自己去遵循天道宫的治世之道,只能断剑弃道,百年苦修化为乌有。


    游辜雪知道天道宫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执剑人,为了能更往上一步,今生,他可以违背自己的道心,成为那样的人。


    第五层,蜃海渡叶。


    慕昭然第二次陷入同一场幻梦中,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墨绿色轸穗。


    浸入了能克制阎罗蛊虫的药髓,一条她亲手送出的,能杀死他的礼物。


    慕昭然依然在送出轸穗之前后悔了,偏另一个人非要上赶着找死,不管怎么样都能从她手里拿走轸穗。


    慕昭然见他又要将轸穗系上琴身,扑过去抢夺:“我觉得不好!你还给我,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做一条就是。”


    阎罗道:“一条就够了,别把头发剪坏了,它们只有留在你身上,才足够动人,我还是喜欢看你披散开头发,从你肩头抚摸它们。”


    慕昭然听到这句话,眼眶忽然发红,落下泪来。


    阎罗俯身过来,指尖接住她下颌滴落的一颗泪珠,难得有些局促,问道:“怎么哭了?”


    慕昭然趁着他低头来舔她脸上泪痕时,跳起来抢走了轸穗,将它丢进了火炉里。


    火舌瞬间吞没流苏,将她编在里面的长发也一并烧化成灰,她紧绷的心弦松懈,浑身一松。


    然后……


    又从云海翻船了。


    慕昭然抚着心口振翅的蝴蝶,脑袋发蒙地望着头顶那片蜃气云海,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一次她和阎罗清清白白的,除了最后他舔自己那一下,连嘴都没来得及亲上,怎么就翻船了呢?


    所以,让她沉船的并不是色欲迷心?


    慕昭然不死心,第三次攀上云海,跳上一片青叶,坠入同一场幻梦。


    在连续翻船七八次后,慕昭然终于认清,自己可能渡不过这一片云海了。


    许是她翻船翻了太多次,被哪个大嘴巴子传扬了出去,慕昭然第九次登上云海之时,还没坐上叶舟,就被人架了下来。


    莫银安抱着手臂道:“小师妹,你这是在蜃海里玩呢?你再翻几次船,就破了天道宫的翻船记录了,夫子们的胡子都要被你气歪了。”


    不然也不会传讯给他们,让他们把她捉下来。


    望舒也道:“你老是这样一遍遍地尝试,是没有用的,你得弄清楚,导致你陷入幻梦翻船的原因是什么,不再执着于它,你才能渡过那一片云海。”


    慕昭然垂头丧气地踢着地面的一块凸起的木疤,翻了这么多次船,她就算再愚钝,也明白过来令自己翻船的原因是什么。


    前世送给阎罗的那条轸穗,成了她的心结,可她没办法不执着于它,她心知肚明,不管幻梦中发生什么,就算那条轸穗落入阎罗手里,再一次杀死他,她只要置身事外,不为梦境中所发生的事扰乱心神就能渡过那一片云海。


    可是,哪怕她知晓这些,只要一入幻梦,她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去干预幻梦的走向,生出强烈的心念,去毁了那一条轸穗。


    是她自己把自己困在这一条轸穗里,走不出来。


    望舒拍着她的肩安慰道:“没关系,这才是你第一年考核,能走到这里已经很厉害了,与其继续尝试,不如先解开心结才是正道。”


    慕昭然仰头往神木上层看去,她现在的进展确实早已远远超过了前世,可因为她的改变,今生的一切也都在改变,在拿到承天鉴之前,她都无法彻底安心。


    正当惆怅之际,高空之上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啸,紧接着,一道刺眼的雷光猛然撕裂苍穹,从天而降,劈落至神木之巅。


    所有人都被那一道雷光激动,下意识地寻找掩体躲避。


    慕昭然想到什么,心中一紧,急忙转身跑到更为空旷的地方,心惊胆战地仰头往上张望,雷光接连而下,一道连着一道,刺眼的光芒几乎盖过了日头,在白日里也显出了令人畏惧的雷柱枝蔓。


    慕昭然瞳孔被雷光刺得紧缩,只是这么遥遥望着,都有种快要喘不上气来的沉重压迫感。


    为什么会有雷?难道,游辜雪还是失败了吗?难道,他还是逃不过前世的命运,又要再次陨落在问心台上?


    “小师妹愣着干什么,快找地方躲一下!”


    身后传来惊呼声,听不太清晰,慕昭然被人一把拽住,踉跄地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跑,她心脏咚咚地狂跳,耳中嗡鸣,不住地回头望向高空。


    雷光交织之下,只听锵然一声剑鸣,撕开她耳中嗡嗡作响的震鸣,慕昭然耳畔霎时一清,周围的声响才入潮水一样涌入耳中。


    “快看,是行天剑!”


    “行天君在问心台上合剑了?”


    “这雷好吓人啊,万一他挡不住劫雷,这雷光会不会顺着神木一路窜下来?”


    神木顶上,一柄庞大的剑影倏地拔地而起,直插天际,交织的雷光都被那柄大剑吸纳入剑身,劫雷的威压被阻隔在神木顶上,让下方的众人都松了口气,不再仓促躲避。


    望舒也松开了慕昭然的手,停下来。


    “这不是断剑的雷?”慕昭然喃喃道,这是才分辨出来,这雷确实和前世所见的不一样,也远比她那日结丹的雷劫要浩大得多。


    莫银安好笑道:“断剑?怎么可能?这是合剑的劫雷,剑修修炼的至高境界,就是人剑合一,能达到这一境界剑修屈指可数,天道宫中也就只剑尊他老人家能达此境界。”


    行天剑的剑影矗立在神木顶上,在密集的雷光之下岿然不动,越是吸纳劫雷,行天剑的剑势反而越盛,没有丝毫崩陨的迹象。


    非常令人安心。


    慕昭然悬着的心放下来,四肢都有些发软——原来是合剑,师兄还真是厉害,竟然在问心台上合剑,总之,不是断剑就好。


    她随即又听到旁边弟子的小声议论,“你们看,行天剑的剑格上是不是有朵花?”


    因为行天剑放大了无数倍,矗立在顶上,它剑格之上那一朵细小的红色霜花也随之变得格外明显,即便是在雷光交织下,都能让人一眼瞧见。


    有人应和道:“还真有啊,以前有么?”


    “谁知道呢?以前行天君唤剑出来的时候,你敢直盯着看么?”


    “这个标记看上去……”有人喃喃道,琢磨了许久,一抚掌道,“我听说,剑修不是会有那种标记嘛,就那个,道侣标记!”


    所有人都朝那说话之人看去,好似他说了什么荒诞之言,就连莫银安和望舒都不由侧目。


    那人说完之后,立即挨了身边同伴的一巴掌,嘲笑道:“怎么可能,那可是行天剑。”


    慕昭然眼神闪烁,默默在心里嘀咕道,怎么不可能?行天剑比你们想象的,可随便多了,就是能被她标记。


    她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得意。


    系统忽然在她脑海里叮了一声,说道:“请宿主立即前往上林汀医馆。”


    慕昭然已经好久没有接到系统的任务,它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将她吓得浑身一抖,随即忍不住皱眉,在心里不耐烦地回道:“干什么?叶离枝又怎么了?”


    她以为,系统发布了任务肯定又会不管她的意愿强制执行,但没想到这一次,系统竟然会主动跟她解释。


    “游辜雪作为云霄飏的大师兄,所承担的任务便是引导师弟成长,是磨砺主角的‘磨刀石’,并在合适的时机下线,以最大程度地激发主角斗志。”


    这个合适的时机,就是在问心台。前世,游辜雪陨落后,云霄飏的确是从那之后,便收敛了悠然自在的性子,以师兄为榜样,变得越发沉稳而可靠,奋发图强,很快取代游辜雪成为了天道宫中令人信服的存在。


    最后,云霄飏完全超越了他的师兄,通过问心台,接替了剑尊的位置。


    系统继续道:“是以,游辜雪对云霄飏的命数影响极大,这一世,游辜雪若是能通过问心台,他的命数改变,云霄飏的命数也会随之发生变动,现在就是他命数发生变动的时刻,也是他的气运最易流散的时刻,这个时候去蹭他的气运,比你做的那个傀儡娃娃有用多了。”


    慕昭然惊讶地眨了眨眼,“还有这等好事?那你不早说!”


    她转身,立即往上林汀医馆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79章


    慕昭然赶到上林汀, 一眼便看到坐在医馆门口树杈上的人,他垂下来的半截狐火纹的衣摆实在很显眼。


    祝轻岚斜靠在树上,手里正捏着焚月花簪出神, 余光扫见慕昭然快速逼近的身影,他微微一怔, 立即将簪子收进袖口里,翻身从树枝上跳下, 挡在门口。


    慕昭然停下脚步,蹙眉瞪着他,“干什么?你一只狐狸什么时候也干起看门的活了?”


    圣女殿下还真是,一张口就不是好话。


    祝轻岚气得笑了一声, 上下打量她一圈, 关切道:“殿下这么急匆匆地过来,难道是受伤了?”


    慕昭然冷哼:“我要是真受伤了, 你还拦着我, 岂不是在故意害人?”


    祝轻岚连忙喊冤:“殿下实在冤煞我也,要是殿下真受了伤, 还是去另外两处医馆快一些, 这里可能没人有空接待殿下。”


    慕昭然没耐心和这只狐狸周旋, 昂起下巴径直朝他走去, 道:“我是来探望云师兄的。”


    祝轻岚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撇嘴道:“很不巧, 皇甫先生交代过, 奉天君正在疗伤的紧要关头, 任何人都不能进去打扰,就连这里的伤员都被转移去了他处,里面有结界拦着。”


    他嘴上虽这么说, 在圣女殿下大步流星气势汹汹地朝他撞过来时,还是连忙竖起双手做出投降状,侧身给她让了路。


    慕昭然越过他踏入医馆,果然如他所言,比起另外两处医馆,上林汀里明显清静许多,一眼看去,根本见不着人影。


    没出几步,便看见了罩在楼阁之上的结界屏障。


    “看吧,我没骗殿下。”祝轻岚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他本也没有打算用心拦她,甚至暗地里还希望圣女殿下能冲动一点,撞开结界闯进去看看,里面情形究竟如何了。


    慕昭然回头看一眼跟在屁股后面的狐狸,乌黑的眸子转了转,问道:“你难道一直都守在这里?这么看来,叶离枝在里面?”


    上辈子同样当过求而不得的恋爱脑舔狗,慕昭然感同身受,都不禁有点同情他了。


    祝轻岚被她怜悯的眼神看得眉心狠狠一跳,神色阴沉下去,偏又要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


    故作轻巧道:“听说是奉天君通关失败,受心魔所困,意识不清,离枝正好与他同修乾坤剑法,她的剑意对奉天君应当能有几分助益,所以被皇甫先生邀去一同为他疗伤了。”


    “这样啊。”慕昭然看他的眼神越发透出怜悯,“那你就这么看着?”


    所以,这几日来,这只狐狸都像看门狗一样守在这里,看着心里的小情人为了另一个男人殚精竭虑。


    难怪她方才过来时,看他坐在树杈上的身影那么孤独寂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只弃犬呢。


    祝轻岚被她怪异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磨了磨后牙槽,皮笑肉不笑道:“同门之间,互相帮扶,本就是应该的,何况离枝向来心善,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奉天君受困。”


    慕昭然点头,意味深长道:“你能这样想,真是叶师妹的福气。”


    她没管祝轻岚扭曲一刹的脸色,继续往里迈步,一直走到那一座被结界笼罩其下的医阁外,快贴上屏障才不得不停下来。


    “圣女殿下想见的人就在里面了。”祝轻岚双手抱臂,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如果不看他身下那一团耸耳垂尾的狐狸影子的话,还当真会以为他心性阔达,毫不介意。


    察觉慕昭然频繁往他影子探看的目光,祝轻岚身形顿时一僵,但随即又暗笑自己多心,放松了身姿。


    妖修对自己的妖身本影都会专门进行掩饰伪装,化人时影子自然也是人影,除非有人专门去妖修聚集之地,收集群妖的妖雾凝露洗眼,否则人眼是很难看透妖影本体的。


    妖露难得不说,入人眼便如火烧刺痛,需要经过九洗才能得见妖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用处,捉妖师尚且不稀罕这种鸡肋的见妖之法,旁的人就更不会只为了看见妖影而专门忍痛洗眼,尤其是娇贵的圣女殿下。


    但偏偏慕昭然就真用过妖露,乌团肉身刚死之时,灵体非常之弱,别说是那时只开了灵窍的她,就连化神长老都需要静神细辨,才能感应到围绕在殿下身边那一缕不肯离去的猫灵影子。


    慕昭然正是伤心之时,听闻自己喜爱的狸奴还在身侧,哪里能忍受得了知它在侧,自己却看不见它,也感觉不到它?


    乌团是在三岁左右时,意外猝死,猫儿兴许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如往常一样围在主人身边撒娇,却得不到主人回应,肯定得叫哑嗓子。


    久而久之,这一缕灵很可能就散了,这也是世间少有兽魂成灵的原因。


    慕昭然得利于生在天家,身边不乏有化神长老这样的高阶修士环绕,才能及时留住猫灵那一缕孱弱的魂,她缠着尧姑,央求来这个法子,硬生生忍着妖露入眼的刺痛,洗了眼。


    现在,猫灵被她喂得越发强健,挠起人来一抓一条白愣子,比真正的活物都还存在感惊人,早不似最初那一缕随时会散的幽影,不需要洗眼也能看得见了。


    慕昭然欣赏够了那只狐狸口是心非的样子,也懒得揭穿他,她趴在结界屏障上,伸长了脖子,努力往里张望,隐约能从垂挂的竹帘后面看到几个人影。


    但想要越过结界,更靠近一些,却是不能。


    慕昭然在心里气恼道:“我就说你怎么会这么好心,还专门提醒我来蹭气运,你该不会是想把我骗过来,好让我看见叶离枝为云霄飏疗伤,以为我又会嫉妒发狂,做出什么冲动之事吧?”


    系统无奈道:“宿主,你对我的偏见实在很深。”


    慕昭然怀疑道:“那不然呢?你难不成还能真心地希望我能分走主角的气运?”


    系统有苦难言,并不再试图解释。


    慕昭然只觉得心口的业莲罪印微微一热,她浑身一抖,以为又会受到无端惩罚,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倒感觉自己眼中似有清爽的灵蕴淌过。


    紧接着,她望向医阁的视野里,便多了一重氤氲的紫气。


    慕昭然诧异地抬手摸了摸眼角,“这是什么?”


    系统道:“气运。”


    慕昭然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祝轻岚,那狐狸身上就没有什么紫气。


    系统道:“只有受钦定的气运之人,身上才会有这样的紫气。”


    受钦定的气运之人?这就是它嘴里的男女主么?


    慕昭然转回头,紧紧盯着医阁,细细分辨,果真看出竹帘内的那一重氤氲紫气虽然交织在一起,却微妙得有些许分别,各有其主。


    其中一道紫气动荡得十分厉害,有一部分已经从竹帘里流泻了出来。


    只不过流出来的这一部分很淡也很稀薄,大部分的紫气依然萦绕在云霄飏身上。


    慕昭然仰头望一眼神木巅上若隐若现的大剑,游辜雪还未通过问心台,所以一切还未有定论。


    她在结界外焦躁地来回踱步,蹲下身摸了摸地上的土壤,恶毒女配之魂蠢蠢欲动,忍不住就想要同前世一样,暗地里做点什么。


    可她并不信任系统,担心这就是它专门引诱她过来的圈套,自己贸然动手,万一坏事,牵连了游辜雪就不好了。


    慕昭然在心里天人交战良久,最终还是压住了自己蠢蠢欲动的坏心眼子,选择在结界边就近找了一个石凳坐下,乖巧地等待着游师兄的馈赠。


    ——比起自己这个常常弄巧成拙的恶毒女配,她还是更加相信游辜雪一点。


    师兄说他十日之内会从问心台上出来,那他就一定能行。


    他之前从未食言过。


    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的。


    祝轻岚看圣女殿下在结界边来回转了半天,又蹲下身摸了半天土壤,还以为她见云霄飏心切,打算遁地而入,结果等来等去,等到的是她转身找了个石凳坐下了。


    他心中难掩失望,转动着一双狡黠的狐狸眼,说话激道:“堂堂瑶光圣女,不会也要干起看门的活了吧?”


    慕昭然指尖叩击着石桌,手中熔鞭一晃而过,在桌面留下一道烧灼的乌痕,“别逼我抽你。”


    祝轻岚:“……”他在擂台所受的伤都还没痊愈,留着一条红痕,一见那灼鞭,脸侧就隐隐作痛,敷了再多去痕的膏药似乎都不太管用,他只能讪讪地闭嘴,过了片刻,又嘴贱地小声愤愤,“就只兴你说我。”


    慕昭然哼道:“因为我是南荣圣女,你只是一只山野狐狸,若不是在天道宫,你见了我,还得跪拜行礼。”


    祝轻岚装模作样地朝她躬身一拜,“殿下说的是,是小狐狸僭越了。”


    两人一站一坐,再不交谈。


    合剑的劫雷并非那么好过,神木巅上雷电一直未停,大剑矗立在天际,将落下的雷光半丝不漏地阻拦在天顶,没有殃及神木下方半分。


    除了仰头能看见天幕上交织流窜的雷柱,道场内的弟子几乎感觉不到天雷的威压了。


    祝轻岚见她望着天边大剑出神,过了半晌,狐狸嘴巴又忍不住犯贱,故作不解道:“殿下,你们人族是不是比别的种族要多几颗心脏?”


    慕昭然一听就感觉他这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有搭理。


    祝轻岚也不气馁,果然吐出了一堆难以入耳的废话:“不然,怎么能有人,一边守在第三心上人身边,一边又记挂着自己的第二心上人?这一颗心怎么忙得过来的?”


    最后一个问题,他是真的疑惑。


    人族的一颗心究竟怎么能记挂着这么多的人?心里都是蜂窝眼么?一个窟窿装一个?


    慕昭然轻笑一声,转过视线,双手托腮捧在脸下,一双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直看得这只狐狸影子开始不安地骚动,才笑意盈盈道,“原来你数得这么清楚呀?那你有数过你是我第几个心上人么?”


    第九个,他是她嘴里吐出的第九个名字。


    祝轻岚心里几乎是立刻便有了答案,随即又因为自己竟清楚地记得顺序而炸了毛。


    游辜雪就罢了,凭什么他就比云霄飏差了那么多人?她们一个两个,到底喜欢云霄飏什么?


    祝轻岚面无表情道:“不管是第几个,你想都别想。”说着,转头看向结界内的医阁,表情沉郁,一脸坚贞不屈,“我绝不会像人族女子那样,给人当妾。”


    这狐狸脑子想得还挺远。


    慕昭然惊讶地打量他一眼,觑见他望向医阁时,眼底隐约的迷茫和不安,忽然恍然大悟,这只臭狐狸看来早已察觉了叶离枝的摇摆不定,又不敢在叶离枝身上试探答案,就先来她这里试手呢?


    竟然敢把她当成琢磨叶离枝心理的踏板!


    那你可真是找对人了。


    慕昭然心中冷笑,长叹一口气,遗憾道:“那你完蛋了,我们人族女子心里就是这么博爱宽广,瞧着这个也好,瞧着那个也妙,就想给每个看上眼的俊俏男子一个家,家里嘛,热热闹闹、和和美美才是最好,要是有人太过擅妒……”


    她啧一声,摇了摇头,“那可就不美了,我宁愿不要。”


    从圣女殿下嘴里吐出的话,没一个字是祝轻岚想听的。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慕昭然片刻,又转眸凝视着竹帘后那一道影影绰绰的纤细身影,袖中的手指收紧,焚月花簪的花纹陷进掌心里,影子已经要爆炸了。


    这只嘴碎的狐狸,终于彻底闭上了嘴。


    但慕昭然却被挑起了兴头,控制不住顺着自己的话,发散了一下思维。


    要是游师兄和阎罗以后遇见了,他们二人……


    小蝴蝶兴奋地扇动翅膀。


    她蓦地睁大眼睛,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忙背过身去,连呸三声,暗道:“呸呸呸,童言无忌、不,思想无罪,胡思乱想,当不得真,不吉利太不吉利!”


    坐享齐人之福固然美妙,但是这辈子,游辜雪和阎罗还是千万千万千万别再遇见了!不然到时候如果打起来,她定然会陷入痛苦的两难之地。


    慕昭然当初从烟障海中落荒而逃,回到天道宫后,委实忐忑了好长一段时间,还让灵使帮她留意着外界的各种消息。


    生怕哪一天,便忽然听见外面又多了一个用蛊的邪修,引得行天君前去诛魔。


    幸而,直到现在都还没有阎罗的任何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慕昭然,别自己吓自己,脑子里想想都不行……”她暗自低语,恨不得把自己的脑浆子都呸出去,抬手轻轻拍抚心口,安抚着被自己吓坏的小心脏。


    金乌西坠,夜幕合围,天幕的雷光变得越发耀眼,行天剑的剑光威武得像是一柄直刺苍穹的山峦。


    忽地,最后一重劫雷轰然而下,威势之盛远胜之前,几乎覆盖了整座神木道场,这片刻时间,竟像是昼夜逆转,重新回到了白日。


    慕昭然的视野之中都是白晃晃的光,再也看不见天顶的大剑。


    她紧张地站起身来,连呼吸都快停了。


    也就是在这时,前方被白光淹没的医阁中,紧缩的紫气剧烈一震,如同盛满水的碗陡然生了裂,紫气便顺着裂缝处,无法挽回地流泻。


    结界亦挡不住。


    慕昭然什么都看不清,只下意识朝着紫气泄漏之处走去,她信了系统几分,在心里问着系统,这气运要如何才能蹭到。


    系统未答,只见那些流泻飘散的紫气像是突然有了方向,丝丝缕缕地往她汇聚过来,没入了她身上。


    还真让她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蹭到了?


    游辜雪从问心台上缓步踏出时,天道宫至高无上的悬岛当中,有人缓缓睁开眼睛,望向神龛之上供奉了千年的天书。


    第80章


    天书悬浮于空, 书卷半展,以倒扣的形式往下投出一道光幕,里面所显示的画面正是问心台上的情景。


    三尊围天书而坐, 从始至终,将问心台上所发生的一切, 尽皆收入眼底。


    “在问心台上合剑,也是胆大。”坐于右首的男子一身靛青锦袍, 眉眼风流不羁,浑身透出一股随性的慵懒之态,倚坐于簟席之上,右手搭在屈起的膝头, 广袖从膝上垂落曳地, 袖摆上的水波纹隐隐泛光,真如涟漪轻荡。


    说着, 拱手朝对座之人轻致一礼, 贺道:“恭祝剑尊,名师出高徒, 不到两百岁便能修至人剑合一之境的剑修, 可算得千年难遇的奇才了, 行天剑真不愧是我天道宫中剑尊之下第二人。”


    坐于他对座的剑尊却是摇了摇头, “我剑心已朽,剑意已衰, 早不复盛年, 凝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只因敬我,才压制剑意,屈居于我之下, 不欲折师威严,他的剑意早已远胜于我,如今合剑证道,他已当得起剑道第一人之名。”


    剑尊盘膝坐于左首,腰背挺直,低头抚摸置于膝上的本命剑,身上久居尊位的威势尚在,眼中却早已失却锋芒之气,唯剩下沉重的疲惫,如经年灰尘积在眼底。


    身为神所现,剑尊心朽,肉躯也现出了天人五衰之相,梳理齐整的鬓发中夹着斑斑华发,容颜亦衰败下去,眼角刻上难以抚平的褶皱。


    他那一身曾经威慑四方的绣金纹玄色法袍披裹在身上,竟显出了不合身的松垮之态,膝上横放着的本命剑,亦黯淡无光,再不复旧日锐气。


    剑尊缓缓开口,转而望向主座之人,“凝之的剑,才是当世最利的一把剑,想来定能为天道宫所用。”


    “剑尊的确为天道宫培养了一名顶好的人才。”法尊颔首笑允,目光望着悬浮的天书,他供奉天书千年,身为承接天谕之人,自然要比旁人知晓更多,一个能突破天书命格的人,自然非同凡响,可太过出色,未必是一件好事。


    “最利的剑,对敌之时,自然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法尊顿了顿,话风一转,又道:“可剑太利了,也叫人时时都得担心,会不会不小心反伤己身。”


    “相比起来,一把稍钝一些的剑,用起来反而更加得心应手。”


    剑尊听他之意,不由蹙眉,欲言又止。


    倒是灵尊向来随性,隔空虚点那道自问心台上缓步走出的身影,诧异道:“行天剑不是已然通过了问心台么?他的道心必是与天道相合,往后行止亦必得顺天之道,法尊何故有此担忧?”


    法尊静默不语,盯着天书投影看了片刻,忽而问道:“行天剑剑格之上那枚标记是什么?”


    剑尊轻叹一声,答道:“现在年轻一辈的剑修,为向钟情之人剖白心意,会在本命剑上凝此标记以示爱。”


    他当初听得五行台上之事,也只当笑言随口提点了游辜雪一句,其实并未放在心上,他相信自己的弟子不会为情所困。


    却不曾想,游辜雪竟也会做出这种事来,如今看来,他比他当初以为的,要沉迷得更深。


    灵尊哈哈一笑,倾身过去,伸长了脖子去瞧行天剑剑格上的朱红霜花,“没想到,剑修竟还有这样情趣,到底是谁说你们剑修古板无趣的?”


    剑尊无奈道:“凝之自拜入我门下之后,一直醉心于剑道,心无旁骛,但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初识情爱,难免从众有样学样。”


    法尊对那一标记却意外上心,再问道:“他心上之人是谁?”


    剑尊想了想,“大约是那位来自南荣的圣女。”


    “南荣。”法尊沉吟,半晌后,畅然大笑数声,朗声道了一个,“好!”


    当世最利的一把剑,若是折了未免太过可惜,握在手里又令人不安,但只要最利的剑有了瑕疵,那便也就不足为惧了。


    神木道场,上林汀医馆。


    天顶的雷光散去后,那一柄直刺苍穹的大剑也隐没不见,夜色变得格外浓郁。


    因游辜雪突破了前世陨落的命数,导致受他影响颇深的云霄飏命数也跟着发生变动,云霄飏身上的气运流失,丝丝缕缕的紫气从医阁竹帘后淌出,如河流一样涌入另一个人身上。


    但这样的紫气河流没过多久便开始变的稀薄细瘦,渐渐断流。


    云霄飏到底是钦定的主角,不可能只因这么一次变动,就彻底泯然众人,他身上的气运很快稳定下来,紧紧萦绕在他身周,想继续蹭是蹭不到了。


    慕昭然深觉遗憾,原地转了一圈,仔细地打量自己周身,她方才明明看见有那么多的紫气流向己身,怎么全都如泥牛入海似的,一来就不见了,她身上没有半丝紫气环绕?


    她无语片刻,在心里道:“难道我的运道就这么差,方才从云霄飏身上吸来了那么多气运,都填不上我这个大坑?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系统道:“宿主,财不露白,既是窃来之运,当然是低调不显为好。”


    慕昭然身为南荣公主,从小身边灵使环绕,出行无不是珠光宝气,哪里会顾忌什么财不露白之说,不过系统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她警觉道:“我要看看,方才蹭来的气运都藏在了哪里。”


    系统让她闭眼内视。


    慕昭然在自己魂魄的业莲花心之处,看到了一团仿佛花蕊一样的浓稠紫气,她立觉不妙,愤怒质问:“为何会在罪印之上?你这个狗系统,果然不安好心!”


    系统道:“从我与宿主绑定之日起,便为一体,业莲在宿主魂上,气运自然同在宿主魂上,只有隐于此处,才能瞒天过海,不被发现。”


    慕昭然将信将疑,只不过这系统能让她重生一世,的确有些本事,她现在受系统桎梏,就算心中对它存有疑虑,也实在拿它没有办法,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了它的解释。


    幽暗的夜空当中,忽有一道流星斜坠而来,落入医馆之内,星芒散去化出熟悉身影。


    慕昭然心中一喜,立即迎上前去,眸子上下转动,快速将他打量一圈,见他全须全尾,周身气度非凡,全然不似自己那日渡劫之后的狼狈,欢喜道:“恭喜师兄,你真的只用了十日就过了问心台!”


    游辜雪唇边带上一点笑意,抬手露出袖口下压着的一段浓绿发带,轻声应道:“答应你的,我不会食言。”


    慕昭然看到那一抹绿色,心中荡漾,随即又想到旁边还杵着一只嘴碎的狐狸,她欢喜的表情顿时收敛几分,不经意地伸手将他袖边往下拉了拉,掩住发带。


    游辜雪自然也注意到了祝轻岚的存在,冷淡的视线往他扫去,身上人剑合一的威势似还未完全收敛,整个人都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只那一眼便叫被看的人心惊胆战,后背立时出了一层冷汗。


    幸而现在已入了夜,上林汀内的灯笼昏暗,照不出影子。


    祝轻岚好像被人拿剑抵着脖子,浑身汗毛倒竖,勉强堆上笑脸,拱手恭贺道:“恭喜行天君合剑证道,更上一层楼。”


    游辜雪略一颔首,算作回应,转身看向医阁,问道:“你们一直守在此处么?师弟的伤势如何了?”


    如此一问,倒让人觉得他刚历过雷劫,便匆匆赶来此处,是专程来关心师弟伤情的,并不为其他。


    迫于游辜雪身上凌厉的威势,祝轻岚态度收敛了很多,并不敢随意放肆,闻言老实回道:“这一段时日来,皇甫先生与叶师妹一直在医阁内为奉天君疗伤,两人都不曾出来过,我们也无法得知奉天君的情况。”


    慕昭然鄙夷地看一眼那只怂包狐狸,默默挪动小碎步往游辜雪身边靠过去,在他身侧小声解释道:“才没有一直守着,我刚过来不久。”


    还是为了蹭云霄飏的气运才来的,不然她才不会踏入这里半步。


    游辜雪自然知道她是何时来的,也知道她为何而来,他神情看着没什么变化,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跳动了两下。


    就因为她这一句主动的解释。


    他在心内自嘲一笑,游辜雪,你还真没有出息。


    正当这时,倒扣在医阁上方的结界忽然嗡地一声落下了,封闭已久的医阁大门打开,皇甫思带着几个医修从里走出来,脸上俱都带着肉眼可见的疲倦。


    见着庭院里的三人,皇甫思的目光落在游辜雪身上,惊讶道:“行天君?你不是入问心台了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游辜雪点一点头,并不愿多说,问道:“云师弟现下如何了?”


    皇甫思道:“多亏了叶离枝相助,奉天君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应当过不了多久便会醒来。”


    游辜雪拱手拜谢,皇甫思虚扶一把,又寒暄两句,便辞别去了其他医阁中休息。


    结界一开,祝轻岚见叶离枝没有跟着出来,早已飞身奔进屋中。


    慕昭然问道:“师兄现在要进去探望他么?”


    游辜雪看一眼阁中,转眸看向她,不答反问道:“你要进去探望他么?”


    慕昭然想也没想地摇头,“反正有人照顾他了,那屋里也站不下那么多人。”


    实则,这座医阁是上林汀最大的一间医阁,方才皇甫思带着一众医修在阁中都转得过来。


    游辜雪颔首道:“夜深了,我明日再来探望师弟也不迟。”


    于是两人默契地转身,往医馆外走。


    眼下已经快到中夜,慕昭然精神抖擞,也不想回去休息,她快走游辜雪两步,沿着神木一重叠着一重的枝杈,漫无目的地在道场里漫步。


    游辜雪跟在她身后,也没有提半句回去的话。


    夜风阵阵,拂动衣袂,将她臂间轻纱蜿蜒吹起,与他衣袖来回摩挲,一股清幽的香自那纱上钻入他鼻息中,若有若无,撩动人心。


    是月麟香么?


    游辜雪喉结上下一滚,指尖骚动,想要抬手捉住那薄纱,再顺着纱幔往上,捉住那只挽着纱幔的手肘,将她拉入怀里,埋入她颈间,实实在在地嗅闻个清楚。


    慕昭然忽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游辜雪手指缩回袖中,就阴暗渴望重新敛入平静的表象之下,询问地看向她。


    “师兄只用十日就过了问心台,而我在这十日里,却没有半点进展。”慕昭然沮丧道,愤愤地踢一脚旁边无辜的树枝。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和游辜雪比,那她更是气得可以直接躺平了。


    她当初竟然还当着他的面,放出豪言壮语,说要带着他送的簪子一直冲到最顶上去。


    游辜雪眼中也浮出些意外之色,“你没过云海渡叶?”


    慕昭然羞愧捂脸,点了点头,“五师兄说,我再翻几次船就要破天道宫的翻船记录了,为了土宫的脸面着想,在我有把握之前,再不许去试。”


    游辜雪想象着她次次翻船的模样,以及那短暂窥看到的一瞬画面,问道:“云海的蜃雾能引人入幻梦,幻梦之景左不过是因人心中贪嗔痴三念,而生出的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等诸多执念,师妹,是困于何种?”


    “我……”慕昭然犹豫了下,她心中郁结,憋闷多日,的确需要向人倾诉,可自己所做之事又实在不太光彩,难以启齿。


    游辜雪等了片刻,见她不愿说,也没有强人所难,继续道:“不论是何幻梦,都为催动你心中的念头,有助于你看清内心诸般执念,这一关是修心之关,想要渡过云海,便不能溺于梦中,任由执念膨胀,压坠己身。”


    “简单一点来说,就是梦里你越想做什么,便越要克制自己不做,磨平那个强烈的心念,不再为它所困,你就能渡过云海了。”


    慕昭然垂着头,整个人就像是一根霜打的茄子,“我知道,但我做不到。”


    她重重吐出一口气,终是吐露了一点心结,“我曾经送过一个人一样东西,那个东西最终……”她抿一抿唇,才得以继续,“最终害死了他,我知道幻梦是假,就算我一次次地毁掉那个东西,也改变不了任何,可我每次入梦,还是想那么做。”


    哪怕她现在没有入梦,她依然想那么做。


    她又怎么可能克制得住?


    游辜雪想到那惊鸿一眼中,她手中紧紧攥着的轸穗,心中忽然空白,原来困住她的是轸穗?


    是自己。


    慕昭然似哭一样地笑了声,心海蝶影颤动,贪婪地吞噬着她心中爱念,尽管吞噬尽了,她依然后悔前世曾将那件杀他的礼物,亲自送到他手里。


    “他不会原谅我,我又怎么能擅自就原谅自己。”


    游辜雪垂眼凝视着她,眼眸在夜色之下,格外幽暗,他以前的确不肯原谅她。


    但现在,他发现这好像也不是多么值得被记恨的事。


    只可惜,他现在不是阎罗,无法以阎罗之口来释平她心中的纠结,游辜雪细细思索片刻,有意引导她多说一点,“那样东西是你如何得来的?”


    慕昭然没有多想,顺着回道:“有人教我制作的,这样就能杀了他。”


    她说完才惊觉失言,有些惊惶地抬眼,睫羽不住地轻颤,生怕从游辜雪脸上看到半分对她行为的不齿。


    幸而,游师兄的面色如常,眼神平静,甚至安抚地往她倾身过来,更加靠近了她一些,说道:“既是有人借刀杀人,你也不过是一把锋利一些的刀而已,执刀之人尚且问心无愧,你这把被人利用的小刀又何必要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替人自苦?”


    慕昭然睁大眼睛,怔怔地盯着他。


    游辜雪说到这里,心中抑制不住地滋生出一种阴暗的心思,口吻不觉带上一点蛊惑味道,循循诱道:“师妹,后悔是这世上最无用的情感,与其将自己困于悔恨当中,欲求原谅而不得,何不调转锋刃对准曾经利用你的人,替被害之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样或许更能抵偿你心中悔恨。”


    慕昭然,讨厌云霄颺吧,恨他吧,别再痴迷于他了。


    这双眼睛,别再看向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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