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慕昭然其实能听到一点外界的对话, 只是她暂时还没办法睁眼。
她心想着,捣药杵在药王谷时,能记录下一些药王谷内的旧日之景, 那它应当也能记录烟瘴海中发生过的事。
在将它彻底炼化为己用之前,慕昭然还想从它之内多找到一点信息。
皇天不负苦心人, 地星诀的铭文没入药石内,与它的石心气嵌合在一起, 终于又从捣药杵里挤出了一段破碎的画面。
慕昭然的神识被猛地拽进了那画面中,化作一个小人落在石杵臼内,被捧在木雕的手心里。
外面传来两人交谈的说话声,一男一女, 女子的声音清脆, 听着有些熟悉,着急道:“哥哥, 快点!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谁知道那个行天君会不会把我们当成谢天涯的徒弟给一起杀了。”
另一道男声道:“等等,把这些医书带走!”
慕昭然扒在石臼边, 伸长脖子往外张望, 透过窗扇, 看到天井里两个急匆匆跑过的身影。
随后, 外面便安静下来,不知过去多久, 终于再次传来响动。
一道人影忽然从窗外奔入, 极快地扑到她面前——不, 应当说是雕像的面前。
谢天涯浑身是血,狼狈至极,轻轻唤了一声“婉娘”, 他伸手想要去抚摸雕像的脸颊,看到自己手上的血污,便顿了一顿,收回手费力地在衣裳上擦了擦。
可他衣上也都是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最后只得作罢。
紧接着,外面响起一声利器破空的鸣响,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从外传入,声如冷泉:“谢天涯,我已允你见了她最后一面,你该满足了。”
这个声音,是游辜雪!
慕昭然心跳一滞,她努力地扒在石臼边,仰头往外张望,看到了长身立于天井中的白衣身影。
游辜雪右手持剑,挽一道剑花,行天剑上电弧噼啪作响,铁面无私地宣告着谢天涯犯过的罪行,“你操纵蛊虫,屠灭三村共一百零七无辜民众,毁百里生灵,罪当诛。”
谢天涯嗤笑一声,讥讽道:“才一百零七人么?行天君,你是不是少算了什么?药王谷的罪,你不算在我身上么?”
他们二人一个冷静,一个癫狂,仿佛两个极端。
游辜雪未受他半分影响,语气依然平静,说道:“药王谷,不是你所为。”
谢天涯的笑声便倏地一顿,随即又更加癫狂地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弯腰捧腹,“替天行道的行天剑,竟然也敢说出这种逆天的话来。”
慕昭然还没听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两个人便又打起来。
谢天涯本就是强弩之末,很快败下阵来,被游辜雪从上往下,一剑贯穿心口,重重砸入天井之中。
闪动的雷光吞没了二人的身影,噼啪电弧冲入屋内,吓得慕昭然本能缩进石杵臼里躲起来,只听到谢天涯最后含恨的诅咒。
“什么狗屁替天行道,哈哈哈哈,游辜雪,我要你这个天道的执剑人,总有一日也变成行天剑下被诛灭的魔!”
慕昭然耳朵里嗡嗡作响,都不免有些同情游辜雪了。同为剑尊弟子,奉天剑收到的多是美名,行天剑收到的,却总是诅咒。
雷光散去,谢天涯残余的魂魄飘来雕像面前,轻轻抚摸了雕像最后一次。
慕昭然趴在石杵臼里,看着谢天涯的魂魄在她上方消散,心里反倒生出几分庆幸。
她就知道,他不是阎罗。
再回首望那木雕的面容,慕昭然便又觉得她们之间长得并不相像了,果然是心理作用作祟。
在她仰头打量木雕时,游辜雪收剑回鞘,从外走了进来,他胸前的白衣上染上了一片血,先是看了一眼雕像,随后又垂下眼睫,往雕像手里的石杵臼看来。
慕昭然神识落在这石臼内,如同隔着交错的时空,和他对视了一眼。
行天君刚诛完罪徒,身上凛冽的杀气还未完全收敛,这一眼直接吓得慕昭然的神识从石杵内抽离,落回了自己身体内。
慕昭然蓦地睁开眼睛,看见了坐在对面的人。
阿斯眨了眨眼,语气透着点莫名其妙的遗憾,说道:“你醒来得还真及时。”
慕昭然顿时一惊,仰头望向天空,一轮圆月倚在天边,正缓缓上升。
“今夜就是月圆之夜了?”慕昭然睁大眼睛,立即起身往外跑,站在院坝里四处张望,“花开了么?”
游辜雪跟在她身后走出来,慢条斯理道:“雇主不用着急,比翼昙子时开花,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
慕昭然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肚子里“咕噜”一响,开始感觉到饿了。
结丹之前,光靠体内灵力是无法维持肉身的能量消耗的,慕昭然丹田倒是吸纳了足够的灵力,胃里却空空如也,饿得人心慌,遂问道:“有吃的吗?”
螟蛉刚刚睡醒,听见外面动静,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瑶姐姐你终于醒啦?你饿了?等等,我去给你捉鱼吃。”
话落,她灵活的身姿已经顺着屋前的一条小路,滑到了下方的溪水里,身上的银饰在月色下摇晃着细碎的光,叮叮地响。
慕昭然被她这熟练的举动吓了一跳,追上前几步道:“你当心一点,别被水冲走了。”
“放心吧。”螟蛉挑起岸边的一根细长木棍,踩在水里的石头上,凝神盯着水面,不一会儿便听哗啦一响,她举起一尾摆动的银鱼,高兴道,“瑶姐姐快看,捉到了!”
螟蛉在水边处理了鱼,拿上来时,她兄长已经在院中升起一丛火,接过鱼拿去烤,螟蛉又回屋里去拿了些调味出来。
没过多久,一股鲜甜的香味就飘散了出来。
慕昭然托腮坐在旁边看着,打量着二人身形,笑道:“你们看上去对这里还真熟悉,就像回到了家里似的。”
螟蛉动作一顿,往假哥哥看去一眼。
游辜雪淡然地捻了一点碎盐洒在鱼身上,火苗烤得鱼身滋滋作响,回道:“雇主忽然就地入定,我们自然得把周围都摸索熟悉,好护你周全,否则雇主若有什么闪失,我们也会受血契反噬。”
有血契在手,她的确要放心很多。
鱼烤好后,慕昭然坐在火堆边,慢慢将鱼肉挑来吃了。
圆月快要攀升到中天时,慕昭然便迫不及待地爬上屋顶,伸长了脖子来回张望,焦躁地坐立难安。
嘴里的话也停不下来:“这种花真的就只开一瞬间吗?那这山谷这么大,遍野都是花,怎么看得出来它开花了?就算它开了,又怎么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它呢?”
兄妹二人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旁。
螟蛉在这山谷里住了那么久,自然见过比翼昙花开,闻言回道:“瑶姐姐放心吧,比翼昙和别的花都不一样,它开之时百花俯首,一眼望去,你就只能看得见比翼昙花,连心蛊对诞生自己的母花有归巢之心,只要花开,必有感应,循着感应而去就行。”
慕昭然当然知道这个,异蛊录中记载的解蛊之法,提到过比翼昙的花香对连心蛊的影响。
她道:“我听说比翼昙花开,幼蛊诞生,在花香之中集体婚飞,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只有中蛊之人能闻见花香,那花香对身中蛊虫之人,亦有催丨情之效。”
螟蛉眼中露出一点惊讶,连心蛊能成对的几率太低了,她也没中过这种蛊虫,只从谢天涯写的书里看过,比翼昙花开之时,会有浓郁花香。
但她从闻不见花香,亦不知花香对中蛊之人,竟还有催丨情之效。
她不由回头,又看了自己的假哥哥一眼。
慕昭然见螟蛉的反应,便知她不知,倒是她的兄长,颔首道:“的确是这样,但你若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株比翼昙,就不能避免花香。”
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慕昭然很有自知之明,她的自制力向来一塌糊涂,前世一杯普通的催丨情酒,就能让她理智全无。
一旦吸入花香,她恐怕很难保持清醒。
慕昭然看他一眼,沉默不语,阿斯似是理解了她的意思,轻嘲一声道:“雇主手中捏着我的生死血契,难不成还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慕昭然义正言辞地反驳,“我们双方虽是交易,但相处多日,我也看得出来,你们心性良善,绝不会行那等趁人之危的无耻行径。”
阿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笑。
慕昭然被他的态度搞得有些气恼,她方才就是那个意思,怎么了?她主动提起花香的影响,就是想提醒他,她手里有他的血契,让他别动什么歪心思。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里就他一个男的,她不防着他还要防谁?
当然,话还是不能说得太直白,免得伤了双方和气。
慕昭然忍气吞声地解释道:“阿斯,我不是怕你对我做什么,而是怕我意识不清的时候,对你做了什么。我若是真要对你做什么,你可一定要一把推开我。”
她可不会再给他多付灵石!
螟蛉眨着眼去看自己的假哥哥。
行天君面无表情,冷声道:“雇主大可放心,我们兄妹,卖艺不卖身。”
螟蛉噗嗤一笑,连连点头,“对,我哥卖艺不卖身的,瑶姐姐放心吧。”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反正花开也就只那么片刻时间,瑶姐姐找到那株比翼昙,服下花汁,连心蛊一解,花香对你就没有作用了。”
“如果能顺利得到花汁当然最好了。” 慕昭然心下嘀咕,依然一脸正色,“一会儿花开,要是我受花香影响,还得要你们帮忙,一定要助我拿到花。”
身边的两人,螟蛉修为并不高,只是擅长配制避蛊的药囊,真到了寻花的关键时刻,还是得依靠她兄长出手。
游辜雪抬眸,凝视着她的眼睛须臾,颔首道:“好。”
慕昭然这才放心,对他展颜笑了笑。
很美,也很刺痛人心。
螟蛉忽然站起身来,踩着瓦片跳到飞翘的檐角上,指着远处一片花草,兴奋道:“瑶姐姐,你看,那些花儿已经开始低头了。”
慕昭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银霜似的月色下,各色野花果然都开始收拢花瓣,花枝渐渐低垂,只不过片刻,方才还是遍野的姹紫嫣红,如今只见青青草色。
草色中慢慢冒出了洁白的花苞,月光映照花上,让它们的存在格外耀眼,成了山谷之中一颗颗闪亮的星。
慕昭然睁大眼睛望向四野,恍惚间听到昙花绽放的声音,一股浓郁的香气在山谷中弥漫开,簌簌的振翅声从草地里传出,闪动着赤红光点的小虫从山谷中腾飞,霎时点亮夜色。
螟蛉叫道:“花开了,它们开始婚飞了!”
慕昭然一眼望去,看到了无数盛开的昙花,星罗棋布地散在原野之中,她嗅到一股奇特的香味,一刹令她魂牵梦萦,飘然欲飞。
她差点从屋顶上跌下去,幸而有人及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慕昭然抬手指一个方向,脸上带着痴迷的神情,“在那边。”她下意识想要结印使用空遁,被人拂袖拦住,“遁术另开空间,就闻不到比翼昙的花香了。”
没等慕昭然回答,身旁人低声道一句“得罪”,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带她飞跃下屋顶,朝她所指的方向飞掠而去,穿过半空中无数婚飞的幼蛊。
慕昭然看着一只只小小的像是蜻蜓一样的半透明小虫,振翅从她脸侧飞过,热烈地寻求着自己的另一半。
无数的红点晃得她眼前发晕,甜腻的花香灌入鼻息,轻而易举就扯碎了她的理智,撩动起她身体里的欲念,恍惚间,慕昭然只以为自己也变成了其中一员,强烈地渴求着想要与另一个人结合。
而恰好,身旁人的气息又那样合乎她的渴望,好似呼出的每一口气息,都是为了来填满她。
她多幸运,另一半就在身旁,不像其他小虫,还要耗费生命去寻找。
慕昭然满意地痴笑起来,偏过头抓住他的肩膀,更紧地贴入他怀里,仰头去寻找他的气息。
游辜雪垂眸看进她迷离的眼底,在那双微张开的唇瓣贴上来之时,俯低了头。
柔软的触感便正正好地落在他的唇上,从那双唇中呼出的气息又湿又热,比四周弥漫的比翼昙花香还要甜腻,贴上来便舍不得分开。
慕昭然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往上,勾住了他的脖子。
她沉迷地亲吻着眼前这个人,无数闪烁的红点从他们身旁飞过,簌簌的振翅声如同细雨,慕昭然觉得自己也成了婚飞的虫,急迫地往他身上蹭,张嘴咬住他的唇。
对方毫无抵抗地张开嘴,大方地放任她的舌尖闯进来,灼热的气息勾得人心火更烈,只想更紧地纠缠住他,恨不能化成水与他相融。
游辜雪带她落到地上,放开托在她腰上的手掌,他没有趁人之危,却也没有拒绝。
慕昭然依然紧紧搂着他,着迷地亲吻着他。
就在她彻底沉溺无法自拔之时,慕昭然丹田灵基内的铭文波动,一股苦涩的药味忽地漫入感官。
她被苦得皱紧眉头,忽而挣扎着清醒了过来。
睁眼见着近距离下,对方半垂的眸,慕昭然愣了一愣,猛地一把推开他,难以置信地捂住嘴往后退开,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不是说好了推开她么?不是说好了卖艺不卖身的么!
游辜雪淡然地舔了舔湿润的唇角,偏头看向前方一株盛开的比翼昙,“是这朵吗?”
第52章
慕昭然转过眼去, 也看到了那朵比翼昙。
那朵比翼昙和别的昙花都不一样,整朵花都氤氲着一团绯红的光雾,香味格外诱人, 令人迷醉。
看到它的第一眼,她就凭着本能笃定, 对,就是这朵。
比翼昙花开到繁盛之际, 花瓣已立刻开始委顿,最外圈的一层花瓣已开始凋落,花香气味却更浓,仿佛要在凋谢前用尽全力地释放出所有的香气。
慕昭然方才因苦涩药味而清醒过来的头脑, 又开始变得混沌。
她整个人如同吃醉了酒一般面色酡红, 眼中水色迷离,湿润的唇上染着一点血痕, 她心里的焦渴越来越盛, 却不是想要花,而是想要花旁边的人。
对方一瞬不离地盯着她, 眼角透红, 呼吸沉重, 她顺着他起伏的胸膛看下去, 面露愕然。
很明显,他的身体内也有连心蛊, 他也被花香影响了。
难怪她方才会那样渴望他的气息, 会觉得他们那样适合, 仿佛就是这漫天飞虫当中,最适配的一对。
因为他们身体里的蛊,本就是一对的。
慕昭然心脏狂跳, 难以置信,“是你,真的是你……”
阎罗,他真的一直跟在她身边。
不知为何,她明明一直都想逃避他,可当他真的站在她面前时,她却那么想哭,重生以来的所有坚持都悉数崩溃。这一刻,她只想扑进他的怀里,她知道他会为她解决所有风雨,在他身边,她可以什么都不管。
她想要他,只想要他。
“昭昭。”
她听到阎罗亲昵地唤她,语气同前世一样,朝她伸出手来,慕昭然盯着他的手心,被蛊惑着抬起手。
嗒——
耳边一声轻微的响动,是又一片花瓣凋落的声音,无比轻微,却如惊雷落入她耳中。
比翼昙快要枯萎了。
不,她不能什么都不管,否则她重活一世又是为了什么?
她想要的是花,不是人!
慕昭然用力甩了甩头,她的手已经伸过去,快要抓住他了,但她还是咬住唇,竭力地保持住了一丝清明,手指从他袖边滑开,抓住了那朵比翼昙花,用力将它折下。
她退后两步,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在手里的昙花完全枯萎前,囫囵将它塞进了嘴里。
管它什么花汁不花汁的,把一整朵花都吃掉总没问题吧?
游辜雪垂下手,沉默地盯着她,眼尾的红痕更深,不禁气急而笑。
她宁肯不睡也不愿入梦见他,他成全了她,在她睡着时都刻意保持着清醒不再入梦令她困扰,她想断连心蛊,他也不阻她,甚至亲自送她来此。
只是想看看,在斩断他们之间这最后一丝联系时,她会不会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犹豫。
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的可能,她会选择他。
然后,他便亲眼看见了,她是如何迫不及待,弃他如敝履。
慕昭然,曾经对他说过那么多次“爱”,却没有一丁点的犹豫,没有一丁点的真心。
慕昭然嚼完昙花咽进腹中,犹如焦渴之时,喝到了一杯清茶,心里那种强烈的渴望逐渐平息。
除了做梦,她以前明明感觉不到连心蛊存在的痕迹,可现在连心蛊解,她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魂魄之上,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断开,从她魂上抽离了,让她的心也变得空落起来。
周围都是坠落的红点,山谷里的昙花开始谢了,花香被风一吹,迅速消散,婚飞失败的蛊虫失去了生命,从天空中坠落下来。
慕昭然伸手接了一只,看那半透明的小虫,在她手心里垂死挣扎,薄薄的翅翼不死心地抖动着,腹中的红光一点点熄灭,最后化为灰烬。
就像熄灭的烟火,一瞬绽放,又一瞬凋零,湮灭无痕。
慕昭然体内燥热的温度降下来,混沌的神思也逐渐恢复清明,她握住空荡的手心,站在原野之上,一时有些分辨不出,方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真实。
直到感觉有人贴来身后,耳畔飘来一句轻嘲,“恭喜你,如愿以偿,我们再无任何关系了。”
慕昭然浑身一震,蓦地回头,被人一把掐住下颌,扯落了面具,抬高脸颊。
他的唇不管不顾地压下来,从颤抖的睫毛一路亲吻下去,粗暴地含在她的唇上。
烟瘴海中到处都是阴霾瘴气,但在这座山谷中夜色却极为清亮,圆月也分外明亮,却照不清他的面容,也照不出他的神情。
但即使不用看,慕昭然也能从这个吻里感受到他满腔的怒火。
她试图挣扎,用力捶打他的肩,推拒他,咬他的舌头,直到他们交缠的唇舌间都是腥甜的血气。
慕昭然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在这种情况下,偏偏身体却还对他生出了习惯性的依赖,恼羞成怒道:“放开我,阎罗……”
阎罗的手按在她后腰上,和前世的所有时刻一样,霸道而强势地掌控住她的身体,贴在她的唇角嗤笑道:“雇主大人,你有我的血契,这么不情愿的话,你就再杀我一次好了。”
慕昭然的动作顿住,泪水从眼角滴落,淌入他们交缠的唇舌间。
慢慢的,她不再挣扎了,开始主动地回应他,手往下滑落,去解他的腰带。
游辜雪意识到不对,从沸腾的欲丨火中拽回一丝理智,停下了动作,往后退开。
慕昭然眨掉眼里的泪,盯着他通红的眼睛,自暴自弃道:“你说得对,前世是我欠你的,我该还你。”
她走近他,主动伸手抓住他的手,贴到脸颊上,在他手心里撒娇地蹭了蹭。
随后握着那只手慢慢滑下去,抚过自己的脸颊,脖颈,放进松开的衣襟内,语气轻柔,却绝情,说道:“你想讨的话,就在今夜都讨回去吧,今夜之后我就不会再认账了。”
游辜雪手心里都是濡湿的泪,指尖陷在她柔软丰腴的肌肤里,手指却僵直着没动,手背上绷出嶙峋的筋骨痕迹。
他的呼吸越来越重,眼睛也愈红,垂眸盯着她胸前一片雪白如玉的皮肤,额上浮出一层细密的汗。
“慕昭然。”他从齿缝里恶狠狠地挤出这三个字,像是野兽撕咬猎物之前发出的低吼,又透出些不知该拿她怎么办的无可奈何。
慕昭然看到他低垂下头,眼睫轻轻颤了颤,闭上眼睛。
灼热的呼吸扫在胸口,让她忍不住战丨栗,亲吻落在肌肤上,疼痛紧随而来,她抖得更加厉害,低泣出声,却依然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没有动,乖顺得像只羔羊,任他施为。
身前的人又忽地退开了,从她衣下抽回手,转过身几乎有些狼狈地消失在月色里。
半空中最后一点星火也落尽,低垂的野花又重新挺起枝头,山谷恢复了原样。
慕昭然睁开眼,转了一圈去寻,却没能再看见他的身影。
她低头看去,心口的位置烙下了一个咬痕,他咬得很深,一点都未留情,齿痕里渗出了一点血,轻轻碰一碰都疼。
远处的木屋顶上,螟蛉还掌着一点灯火为他们指路,好让他们能找见回去的方向。
慕昭然慢慢地拉拢衣襟,盯着那盏灯火。
良久后,从储物袋里取出双方签订的血契,解除了契约,看契约上的文字一点点消失。
她将空白的绢帛扔到地上,抬手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双手结印,撕开虚空,从山谷中离开。
木屋顶上,螟蛉感觉到血契的束缚力量消失,震惊地站起身,大声喊道:“瑶姐姐!”
原野之上空无一人,只有沙沙的风声回应她的呼喊。
螟蛉从屋顶上跳下来,转身跑进内院用力拍门,喊道:“哥哥,行天君!瑶姐姐还没有回来,她忽然解开血契了,她是不是不回来了?她要一个人出烟瘴海吗?行天君,你不管她了吗?”
屋门紧闭,门上罩着剑气结界,被她拍得荡出一道道涟漪。
一股大力忽然从结界中迸发出来,将螟蛉掀得倒摔出去,结界波动片刻,屋子里再次没有了动静。
螟蛉坐在地上,茫然不知所措。
方才游辜雪回来的时候,样子实在有点吓人,螟蛉连他的人都没看清,就只看到一道影子卷入屋内,光是他掠身而过时带起的风,都叫人不寒而栗。
螟蛉看他进了螽斯以前居住的屋子,房门嘭一声关上,她连句话都不敢说。
原本还想着等瑶姐姐回来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可现在契约忽然解开,雇主明显是不打算回来了。
契约解除,代表着任务完成,等出了烟瘴海,他们自行去西市领取剩余的赏金就行。
这一路来,据螟蛉暗中观察,细心分析,她原本已经在脑子串联起了一个自以为八丨九不离十的爱情故事。
那就是瑶姐姐定然曾经和别的男人两情相悦,结下连心蛊,而现在可能两人感情破裂了,所以她才大费周折地想要解蛊。
行天君肯定是暗暗爱慕瑶姐姐,又因彼此身份地位之类乱七八糟的原因,不能敞开心扉、袒露心意,因此只能改头换面隐藏真容,用螽斯的名义来接这个任务,卖力地帮瑶姐姐取比翼昙花汁解蛊。
照这样的设想来说,瑶姐姐取得比翼昙,行天君明明应该高兴才对,可他方才回来的时候,反而看上去那么气急败坏,好像他才是那个被瑶姐姐抛弃了的人。
可这样一来,又完全说不通。
如果行天君就是那个曾和瑶姐姐结下连心蛊的人,他不愿意解蛊,又为何还要为她排除万难,亲自送她进来?这不纯粹是自作自受嘛。
螟蛉实在不懂屋里的人是怎么想的,既然他不去寻瑶姐姐,那就只有她自己去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提着灯往外走去。
屋内,游辜雪蜷伏在窗前软榻上,衣袍散乱,脖颈通红,手臂上青筋鼓胀,被汗浸湿的乌黑长发蜿蜒地黏在皮肤上,月光透窗而入,照出他一身狼藉的姿态。
比翼昙花开,幼蛊诞生,在花香之中集体婚飞,寻找自己的另一半,花香对身中蛊虫之人,有催丨情之效。
连心蛊是一对双生蛊,慕昭然毫不犹豫地断了蛊,抽身离开,只留下他一个人在此饱受情丨欲的折磨。
游辜雪张嘴咬住衣裳,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将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沉重的呼吸在月色中隐忍起伏。
烟瘴海的密林一角,半空生出涟漪波动,撕裂开一道裂隙,慕昭然谨慎地来回观望片刻,才从裂隙中踏出,落到地上。
她心慌意乱之下空遁离开山谷,倒也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这座危险的山林里乱跑,入山之时,她留了心眼,在沿路停留过的地方,都留下了自己的一道灵印,标记下了路线。
眼下,她空遁而来的地方,就是他们曾经待着过夜的一个山洞,洞口还有一滩火堆烧过后的灰烬。
慕昭然手里捏着一团日精力量,走进山洞里,确认洞中没有什么蛇虫鼠蚁后,才贴着洞壁缓缓坐下来。
她脸上还残留着晶莹泪痕,心中空落,坐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才被胸口的丝丝刺痛唤得回神,取出榴月的伤药,扯开衣襟,就着昏暗月色,给自己心口的齿痕上药。
慕昭然抓起袖子用力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她实在不懂阎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她自己重活一世是想要改变前世的命运,不愿重蹈覆辙,但她不知道阎罗会如何抉择,不知道他会不会选择一条和前世不一样的路。
如果可以,她当然希望他们能成为同路人。
可慕昭然没有那个勇气,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在前世害死了他以后,今生相见还要求他为自己而改变。他前世和天道宫斗得势同水火,想来今生大概也不可能屈从于天道宫之下,不似她,最善于趋炎附势。
他们之间,好像真的别无可能了。
她仰头望向天上圆月,喃喃道:“你说得对,今夜之后,我们再无任何关系了。”
今夜之后,这轮圆月对她而言,就只是一轮无关紧要的月了。
以后再见面,他们或许还会成为敌人。
同一轮圆月下,游辜雪坐在窗边,平复着气息,抬眸望向天上月色。
——没关系,前世已断,而我们今生的纠缠,才刚刚开始。
——师妹。
第53章
螟蛉没在山谷里找到瑶姐姐, 只捡回来她曾经戴在脸上的那张漂亮面具和空白的契约绢帛,螟蛉重新回到木屋时,天已经快亮了, 阳光穿透晨雾,照亮了整片山谷。
昨日紧闭的房门敞开着, 螟蛉眼睛一亮,丢下灯盏, 快步跑过去,喊道:“行天君。”
游辜雪从屋子里走出来,昨夜一夜,终是耗尽了连心蛊最后残留的影响, 他反手一挥, 刺眼的电弧从指尖扫荡出去,劈啪作响地窜过整间屋子, 将屋内仅剩的几样摆置劈得四分五裂, 焦黑得像是被大火烧过。
尤其是窗前那张软榻,完全被碾碎成了齑粉。
螟蛉脚步猛地顿住, 被吓得连连后退, 躲到了另一头的柱子后面, 瑟缩着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游辜雪已经撤去脸上的易容, 露出了他狭长而冷锐的眉眼,这样凌厉的相貌, 比螽斯那张温吞的面容更加令人畏惧。
他穿着一身白衣, 长发束入冠中, 金色发带从肩上垂落下来,在朝阳下冷得像是一座冰雕。
游辜雪隔空抬手,将螟蛉从柱子后抓出来, 取走她手里的面具,指尖一转,又给她下了一个封口令。
螟蛉摸了摸嘴巴,有些委屈。
说到底,游辜雪自己一个人就有能力带雇主进烟瘴海了,反正都是在西市接悬赏,他换别的身份,瑶姐姐估计也发现不了,这么不放心,又何必要带上她?
游辜雪面色冷淡,说道:“回去转告你兄长,我诛杀蛊魔,是行分内之事,对你们二人本就谈不上什么救命之恩,此次让你们帮忙,就算作是抵消了先前的举手之劳,你们既已逃出囹圄,就不必再给自己横加束缚,他若有行医救人之志,便好好做吧。”
螟蛉瞪大眼睛,所以他做这些,只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机会偿还恩情,让他们不再有所束缚?
螟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可也不需要她再说什么,那道白衣身影已经踏出门去,撕裂开虚空,从眼前消失。
游辜雪循着慕昭然残留的灵力痕迹找过去,在那一个山洞中,看见了一盒用空的药膏,盒子是白瓷制成,做成了贝壳的形状。
他打开来闻了闻,大约能嗅出是用于止痛去疤的药膏。
她身边的那一名医修灵使很擅于炼丹制药,先前他手掌烫伤,涂抹药膏后,不到两日伤口便已痊愈,他昨夜失控时,留在她身上的咬痕,大概也要不了多久就会全然消失,了无痕迹。
这么一想,他竟有些后悔,应该在她身上留下一些更深刻的痕迹。
慕昭然一夜未眠,原本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红肿得只剩下两条缝,天色刚亮就从那一处山洞中离开了,她一刻也不敢在这座烟瘴海中多做停留,沿着自己留下的灵印,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往外跑。
有灵印指路,慕昭然也不怕迷失在瘴气林中,能使用空遁行路,他们进山时花了五六日,出来时,她只用了两日,便回到了望海城。
有岑夫子带领众人处理蛊祸,望海城外的情况好了很多,至少城外烟瘴消解了不少,毒蛊也被清理得七七八八,封闭的城门也重新开放了。
慕昭然戴着幕篱,往回走的路上,便听说烟瘴海上破损的结界也快被修复妥当。
大概再过不了几日,他们就能回天道宫了。
慕昭然听到这个消息,精神振奋起来,一路直奔别院,唤人准备热水,舒服地洗了个澡,又用帕子敷了好一会儿眼睛,换上了一身荷叶袖的青绿色罗裙。
她穿衣时对着镜子照了照,眼睛的红肿已经消了,心口的齿痕基本已经愈合,只剩下一圈浅淡的红痕。
慕昭然抬手想要抚摸这一圈痕迹,指尖将要触碰上时,她又忽地顿了一顿,转而拉拢衣襟,遮住痕迹,再不看它。
她换好衣衫,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明媚漂亮的瑶光圣女。
刚出来屋子,就见着五师兄风风火火地闯进别院,大步走来,将她上下左右地打量一圈,松一口气。
“看来师妹的确福大命大,在这种特殊时期还敢四处乱跑,看上去没有受伤,修为还有所提升了,这么短短几日,竟已到了筑基大圆满。”
慕昭然倒没想到回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会是五师兄,她怔愣了一下,才展颜笑道:“让师兄担忧了,正好,我有东西要给师兄。”
说着,让莫银安在外等她片刻,又转身飞快跑回屋里。
莫银安不情不愿道:“我可没你这么闲,我还有任务没完成。”
他本来在城外处理被污染的秽土,听说小师妹回来了,才赶回来看一看她有没有受伤,免得之后岑夫子问起,他无从回答。
见她无事,他这几日悬着的心也算是放回肚子里了。
“我马上就出来。”慕昭然在屋里回道,片刻后,就从屋里跳出来,捧着一个精致的漆盒递给他。
莫银安不明就里地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圈做工极其精细的金手镯,镯上雕刻着细密的花纹,衔接处做成了花枝缠绕的模样,像一株并蒂而生的连理枝,枝头上挂着两颗如意珠。
莫银安看了眼自己粗壮的手腕,被逗笑了,“你确定这是送给我的?”
慕昭然眨眨眼,“我想着五师兄每日早出晚归地去净化山林土壤,肯定没有时间给六师姐挑选礼物,我反正闲人一个,逛街时看见这个镯子,觉得很适合六师姐,就自作主张买了。”
去烟瘴海之前,她在望海城中闲逛,买了不少东西,这只镯子确实是她特意挑的,圈口也是估算着六师姐的手腕尺寸。
慕昭然凑上前,试探地问道:“师兄觉得如何?”
莫银安还从没给人送过这么精致漂亮的东西,他甚至都意识不到,还可以送这样漂亮的东西。
他想象了一下这手镯挂在望舒纤细皓腕上的样子,面上泛出薄红,干咳一声,不自在道:“很好看,要多少灵石,我给师妹。”
“不用。”慕昭然摆手,大方道,“这也不是灵器,要不了多少灵石,只是图个好看罢了,要不是因为我,这次六师姐本来也该跟着来的,我也额外挑了些小礼物准备送给她,不过这个镯子是最好看的,图样也很美好,由师兄送给她最合适!”
上回她从地卷中出来,土宫诸位师兄师姐都给她送了礼,望舒还特意等到她在竹溪阁里时,才将她和五师兄的礼物一起带来,慕昭然就看出他们俩的关系不一般。
送五师兄礼物,他肯定不在意,但若是送给六师姐,他应当拒绝不了。
果不其然,莫银安没有推辞,对她的态度也软化很多,颔首道:“谢谢小师妹,那我就收下了。”
“不客气。”慕昭然笑道,莫银安收好镯子告辞,走出几步又停下来,转过身来欲言又止。
慕昭然心领神会,做了个守口如瓶的动作,“我保证不会在六师姐面前抢师兄的功劳。”
莫银安失笑,从袖中抽出一张传讯符隔空飞给她,“这上面有我的传讯铭文,你刚破阶晋升,这两日先稳固一下境界,后面你若是想要跟我出城历练,直接联系我就行。”
慕昭然收下传讯符,“好,我听五师兄的。”
等莫银安走了,慕昭然晃了晃通讯符,在庭院里转了个圈,一脸轻快地哼道:“不就是讨人喜欢嘛,也没什么好难的。”
不如说,实在太容易了,简直一点挑战性都没有。
“我慕昭然想要谁喜欢,谁就会喜欢。”她大言不惭,一个人在花园里跳了好几圈,余光忽然瞥见廊下站着的一道身影,慕昭然猛地停下来,因为太过仓促,险些跌了一跤。
天杀的,他不会听见了吧?
慕昭然踉跄地稳住身形,耳廓绯红,双手垂到身后,规规矩矩道:“游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结界已经修补完了么?”
游辜雪在树影背后,已经看了她许久。
看她是如何轻松惬意,裙摆飞扬,袖片翩跹若振翅的蝴蝶,前夜才与他断绝关系,今日便因为讨好了别的师兄而开心至此。
若是知道,她终于摆脱的人,今日又站在了她面前,她该飞舞不起来了。
游辜雪心中都是在这样阴暗的想法,眉目之间却依然一派风轻云淡,缓步走上前,扫了一眼她手里的传讯符,回道:“我有别的任务,没有同岑夫子一起补结界。”
他此次来烟瘴是为了找到谢天涯的蛊簿,岑夫子亦知道此事,游辜雪与云霄飏一起在几处结界破损的地方布好防护的剑阵,留云霄飏守住剑阵,他便和他们分开了。
也因此才有时间改头换面,陪她进烟瘴海里走一遭。
谢天涯的炼蛊簿,游辜雪早就从螽斯那里拿到手了,只不过在交给皇甫思之前,他得修改一些里面记载的内容。
“是么?”慕昭然眸子来回转了转,问道,“那师兄的任务完成了么?”
游辜雪点头。
“师兄,你等我一下。”慕昭然说道,旋身又跑回屋子里,过了片刻,拿出一个盒子来递给他,“这是师兄赠予我剑气的回礼,希望师兄别嫌弃。”
游辜雪一怔,接过盒子,神情有些复杂。
慕昭然这个送礼的比收礼的还要期待,兴致勃勃道:“师兄要不打开来看看?”
游辜雪听话打开盒子,盒子里躺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粗粝玄石。
他眼露不解。
慕昭然解释道:“这是玄艮石,是这世上最坚硬的石头,是上好的磨剑石。”
其实给游辜雪挑选礼物,慕昭然很是伤了些脑筋,他一向穿得素净,身上也少有配饰,但不管是送环佩还是送剑穗,都显得太过亲密了一些。
那日看到有人在卖石头,就挑了这么一块玄艮石,游辜雪天天拎着剑打打杀杀的,说不准行天剑也需要磨一磨呢?
游辜雪捏起这块石头,在修长的手指间来回转了转,眸中若有所思,忽然转手塞回给她。
慕昭然还以为他不想要,却又见他抬手唤出行天剑来,将剑刃横到她面前,一本正经道:“如何使用,有劳师妹教一教我。”
慕昭然:“啊?”
游辜雪道:“不用碰到剑身,我想应该不会破了师妹‘只摸钟情之人的剑’这句誓言。”
慕昭然无语片刻,“……其实也不算是什么誓言。”
就是随便找的借口,你有必要记得这么牢吗?!
而且,为什么对摸剑这么执着,该不会都还在试探她吧?这破烂行天剑那么凶,之前也不愿意让她摸啊。
第54章
慕昭然怎么也想不通, 她堂堂南荣圣女,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就会坐在这里给游辜雪当苦力磨剑。
磨的还是这么一把滋啦乱窜电弧的凶巴巴剑。
游辜雪随意端来一碗茶水, 浇在剑刃上,说道:“还是师妹有心, 行天剑的剑刃相较以往,的确黯淡许多, 想来确实应该好生磨一磨了。”
行天剑在他手下轻颤,嗡嗡低鸣。
慕昭然被它迸发的雪亮剑光刺得忍不住眯眼,“这、这也算黯淡吗?”
话音未落,她听到剑鸣, 竟不可思议地听懂了剑鸣含义, 行天剑和她一样疑惑。
对啊,它这么雪亮的剑刃, 哪里黯淡了!
慕昭然想起曾经在金莲池里, 它那副高贵冷艳让人不敢亵渎的模样,她都还没碰到它呢, 它就开始噼啪放电。
她眼中流转过阴恻恻的笑意, 忽然变得分外积极, 改口道:“看起来是有那么一点黯淡了, 师兄,你可得把它拿好了, 别让它电着我。”
游辜雪应了声, “嗯, 它不会。”
见慕昭然竟然真的跃跃欲试地想要为游辜雪磨剑,沉寂已久的系统再一次坐不住了,警告道:“提醒宿主, 行天剑行诛邪除魔之职,若发现你魂上罪印,必不会轻易放过。”
系统这般一而再地警告提醒,听上去倒好似比她这个真正的罪徒还要惧怕行天剑,让慕昭然不由生出些微妙的怀疑。
但回想起初见之时,游辜雪以雷为锁,将罪徒永封罪碑之上,以及诛灭谢天涯时的冷酷模样,她心中又难免忐忑。
慕昭然手握玄艮石,看着眼前雪亮的行天剑刃。
一个是虽助她重生却处处辖制于她的系统,一个是相识短暂但看上去对她颇有些与众不同的师兄,虽然她并不知道这份与众不同,会不会正是因为行天君在怀疑试探她,才会对她额外上心。
不管怎么看,这两方好像都不怎么值得人无条件信任。
慕昭然心中天人交战,思及系统曾试图拿乌团来惩罚她一事,最终决定赌一把,她抬眸看向游辜雪,再一次确认道:“行天剑看着这般锋利,游师兄真的不会让它伤到我么?”
游辜雪颔首,亦再一次保证道:“嗯,不会。”
慕昭然盯着游辜雪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好,那我相信师兄。”
游辜雪静静地回视她,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没有丝毫闪烁回避,尽是坦然,让人的心无端便向他偏移而去。
慕昭然暗暗吸一口气,握着玄艮石试探性地朝行天剑靠近,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不让自己碰到剑身,只将坚硬的石面贴合在剑刃上,擦过雪亮刃口,磨出呲一声响。
行天剑便在她手下剧烈地震颤起来,剑刃上像是有电光闪烁,还未形成电弧,又被硬生生压回去。
游辜雪呼吸微滞,剑刃上被压回去的电流,似乎都流窜进了他的脊骨里,让他腰身一阵酥麻。
慕昭然胆子渐渐大起来,又尝试着用力磨了剑刃好几下,才得意地翘起唇角,回头看向剑主,问道:“师兄,怎么样?”
游辜雪身躯紧绷,面上波澜不惊,颔首点评道:“的确是一块上好的磨剑石。”
“师兄喜欢就好。”慕昭然一时得意忘形,看着这凶巴巴的剑在她手下憋屈颤抖,她就觉得无比爽快,又忍不住伸手用力磨了它几下。
游辜雪握在剑柄上的手指收紧,关节用力到泛白,呼吸不觉沉重几分。
因为磨剑,他们二人站得极近,游辜雪呼出的气息撩动慕昭然额前碎发,扫在眉心,她似是被蛊惑了一般抬起头来,一眼望进他眼中。
那双向来凝霜覆雪的眼眸,好似被一夜春风拂过,尽化春水。
慕昭然眼睫轻颤,不由走了神,手下的动作失去章法,玄艮石发出呲一声响,忽然从她手里滑落下去,她一时错手,指尖从行天剑刃划过。
“哎!”
慕昭然吃痛,轻呼一声,蓦地回过神来,缩回手指。
行天剑没有放电弧打她,她反倒自己被美色所惑,而割伤了手指。
一线鲜血染在行天剑刃上,只一眨眼,就被剑刃吞噬了,继而在那剑格处凝出了一朵血色的霜花。
行天剑剧烈颤鸣起来,一瞬间剑光大作,光芒刺入眼中,将两人的身影完全吞没。
慕昭然骤然落入一片混黑之中,周围弥漫大量水汽,每呼吸一口都有水雾灌进口鼻,竟让她觉得像是落入了水里一样窒息。
是云,是乌黑密集的浓云。
云层里猛地亮起一道金光,庞大的电柱自云层中噼啪窜过,枝蔓一样不断生长,瞬间照亮整片阴云,慕昭然骇然地睁大眼睛,这片阴云之庞大,她身处其中,竟如同叶片之于一林那样渺小。
她立即意识过来,她定是落入行天剑的剑域当中了。
慕昭然上辈子修习剑道,虽没什么成就,但该知晓的常识她亦是知晓的,何况她也见识过霜序的剑域,霜序的剑域是一座风场,但远没有这片浓云辽阔。
庞大的雷柱在浓云里间或闪烁,惊骇人心,慕昭然被电柱蔓延而来的末梢打中指尖伤口,一股细微电流窜入她体内,不疼,却叫人浑身发麻,一下软到了骨头里。
在如此稠密的云雾之中,她更加喘不过气,张嘴喊了一声“师兄”,意识便陷入迷离,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念头,是哀叹自己赌输了,她可能真的要被劈死在行天剑下了。
在慕昭然身形委顿下去时,一道身影及时出现,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拉入怀中。
游辜雪拂开一点浓云,半抱住被电晕过去的人,他抬手从云层里勾来一缕电弧,凝于指尖,点往她心口。
金色电弧沉入她心口,慕昭然轻轻哼了一声,眉心皱起来,看上去像是有些难受,但脸颊却又透出些潮红来。
游辜雪眼神微沉,动作更快了些,周围云层里的电光一下微弱下去,倒是他指尖那细细的电弧越发金光凝炼,片刻后,他唇角一弯,轻声道:“抓到你了。”
一朵花印被电弧逼出形状,他指尖金色电流凝成了细丝,顺着花印缠绕上去,逼出了躲藏在花心内的半页残片。
“果然是你这东西。”游辜雪厌恶道。
那半页残片被电弧密密缠绕着,其上隐约可见墨色文字,系统立即道:“是我给予的她新生,你若毁了我,她也会死。”
从他们二人初见时,系统就已察觉了不对。
它怎么也料不到,微不足道的一对连心蛊,竟能让他也跟着重生了。
前世就是因为他而搅乱了满盘布局,重来一次,岂不更让他占尽先机,偏偏它只有这点残页,无法与这个时间段现存的本体相通。
游辜雪眸中映照着闪烁的电弧光芒,牵唇道:“那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
慕昭然没想到她还能醒过来,睁开眼时她整个人都弹动了一下,差点从石凳子上摔下去,惊慌地抬头打量。
这是城主府别院的花园。
一眼望见坐在对面的游辜雪,她猛地跳起来,后退出八丈远,挽起袖子迅速检查过自己周身,确认身上没有如阎罗那样的雷击伤痕之后,才心有余悸地舒口气,满怀警惕地抬眸瞪向他。
游辜雪垂下长睫,一脸歉意,“抱歉,师妹,我明明答应了你,却还是让行天剑伤了你,是我之过。”
她身上唯一的伤,就是之前不小心割破的手指。
慕昭然看一眼指头的伤,平心而论,这还真怪不上游辜雪,是她自己走神划伤了手指。
但她又怎么可能主动承认是自己的错呢?
慕昭然板着脸道:“我为什么会掉进你的剑域里?你是不是故意拉我进去的?”
游辜雪抬手,将行天剑横放在了石桌上,“大约是因为这个,所以迫使行天剑开了剑域。”
慕昭然目光下意识移到剑上,随即睁大眼睛,视线定格在行天剑的剑格。
行天剑的剑格呈菱形,上缓下尖,那尖锐之处正对剑身中缝,隐约可见一道浅金色的雷电纹从剑格而出,顺着剑身蔓延而下。
在剑格的中心,雷纹而出的地方,凝着一朵血色朱印,实在惹眼。
她蓦地想起来,在被拽入剑域之前,她的血落在剑身,被行天剑吞噬,便在剑格形成了这个印记。
慕昭然脑袋里空白了好一会儿,急忙想要撇清干系:“怎么会这样?这可不关我的事,我对师兄真的真的真的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天地可鉴,日月可昭,我发誓!”
这真的不能怪她,要怪也怪他自己!
为什么要在她耳边喘来喘去,这不故意叫人分心么?
游辜雪看她急着辩解的模样,抿了抿唇角,伸手从剑身上抹过,行天剑化作一道白光重新没入他体内。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玄艮石,眸中幽深,如一潭死水,说道:“既如此,此事便只当是个意外,师妹也不必在意,玄艮石我收下了,多谢师妹。”
慕昭然握着自己的手,呆愣地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等再也看不见后,才蹲到地上发出一声无奈的哀嚎。
怎么可能不在意啊?
她上辈子又不是没有学过剑道。
本命剑对剑修何其重要,剑身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让别人留下印记,据她所知,也就只有结成道侣的剑修,会允许另一半在自己本命剑上留下印记。
暗地里,甚至有人戏称这种印记为剑修的“守宫砂”。
慕昭然盯着指尖上细小的伤口,只觉自己现在浑身骨头都还是酥的,身体里似乎都还残留着阵阵电流,痒痒的,有点舒服,但是又没有让她彻底舒服,反被吊得不上不下,让她禁不住缩起脖子,打了几个哆嗦。
天知道,她就磨个剑而已,怎么就把行天剑给标记了,还让它开了剑域,大名鼎鼎的行天剑未免也太随便了吧!
看游辜雪的反应,应该不会要她负责吧?
她是真的不想再对任何人负责了!
慕昭然头疼地摸了摸心口上的咬痕,竟然莫名地生出几分心虚来,若是被阎罗知道……
她忽地反应过来,用力摇头,甩掉脑子里的人,理直气壮地斥责自己道:“慕昭然,你又没做什么,为何要心虚,别这么没出息!”
如今,望海城中修士云集,岑夫子和游辜雪都在城中,阎罗应当不会追来城里吧?
再说她和阎罗已经毫无瓜葛了,以后就算左拥右抱,三夫四郎,也用不着半点心虚。
对,用不着心虚!
第55章
虽然这么说, 但慕昭然后面几日,还是想方设法地避开了一切可能和游辜雪碰面的机会。
她成天闷在屋里打坐修炼,巩固境界, 都没有怎么出门,直到烟瘴海的事被处理妥当, 天道宫一行准备启程回宫。
慕昭然在城主府举办的答谢宴上,才又再次见到游辜雪。
行天君虽然坐在上座, 却几乎不参与身边的应酬,只一个人端坐在几案边,被人敬酒才端起酒杯回敬一下,或是颔首应和两句, 话语简短, 往往让人不知该怎么往下接。
热络的气氛到了他这里,常常冷下去。
一来二去, 去找他攀谈的人自然少了。
相较起来, 奉天剑就比他师兄更擅长应付这种场合,云霄飏性子本就随和, 左右逢源, 从不会让别人的话头落到地上, 不像游辜雪, 光是坐在那里,就让人望而却步。
单是来望海城这一趟, 云霄飏身边就已多了许多看上去志同道合的朋友, 这次答谢宴上, 他身边更是围满了人,男女皆有,有女修眼中难掩爱慕之情。
慕昭然瞥见云霄飏身边女子眸中流转的眼波, 嫉恨地啃完一块栗子糕,将杯盏重重往桌上一放,嚯地站起身来,撞得几案咚一声响。
她这边的动静委实有些大了,引得不少人都往她看过来。
云霄飏也朝她看过去,一眼对上慕昭然气恼的眼神,他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紧挨在他身边的女修,明白了她在气恼什么。
他微微蹙眉,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和瑶光圣女有什么关系,也并不觉得自己应该顾及她的情绪,但这毕竟是公众场合,他并不希望等会儿上演什么不愉快的场面,而在众人面前失礼。
对,他并非顾及她,只是不想失礼。
云霄飏这样想着,主动往旁边退开两步,拉开了与身旁女修的距离。
游辜雪看一眼慕昭然,又转眸看向云霄飏,没有错过他退开的那两步,眼神微沉。
在礼乐声中,慕昭然恍惚听见呜一声鸣响,极其轻微,似剑鸣,又似那厅台之上乐师指下的弦颤。
她浑身一凛,发热的脑子忽然冷静下来,差一点,她就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嫉妒的丑陋姿态。
前世,就是在这样一次次不分场合的失态中,让她成为了众人笑柄。
慕昭然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云霄飏身上抽离,转眸扫过周遭看向她的目光,歉意地笑了笑,说道:“夫子,城主,我好像有些吃醉了,想先回去休息。”
岑夫子摆摆手,“去吧。”
楚禹赶忙拉住她,恨铁不成钢道:“你才喝几口怎么就醉了?来,再陪师姐一会儿,大不了之后我背你回去。”
眼见着云霄飏也往这边来了,慕昭然一见他身边围着的男男女女就容易生气,实在不想在宴厅里再待下去,陪二师姐喝酒是没有尽头的,楚禹海量,方衡都快被她喝趴下了。
莫银安那边安顿好四师兄,转过来身扯过二师姐的手,对慕昭然挥手,让她赶紧走,自己接过楚禹的杯子,“我来陪师姐尽兴。”
慕昭然趁机逃离二师姐的魔爪,快步出了厅堂,却没有立即离开,她站在冬日寒凉的夜风里,回眸看向宴厅里的觥筹交错,隔着璀璨灯火,凝望云霄飏的身影。
方才退却的悸动,如海潮一样重新涌上来。
慕昭然伸手扶上院中一枝梅花树,因为力道太大,不小心折断了花枝,断裂的枝头硌在她的手心,让她生出丝丝刺痛。
她在这痛意中,第一次没有想着如何去回避心里涌上的情潮,而是盯着云霄飏,细细地审视着自己内心。
前世,她从未想过,她为何会爱云霄飏,因为初见他时,他的确耀眼,她豆蔻年华,尚不知情爱滋味,只那一刹那的心动便能将她拽入溺海,甘愿耗尽一生去满足这刹那心动。
她可以为他抛去礼义廉耻,抛去自尊,不择手段,因为在她看来,这就是爱。
她爱他,她所行之事皆是为了爱他,慕昭然从不避讳自己的爱,她大大方方地爱着他,不择手段地爱着他,从不会去想,我为什么爱他。
因为爱是没有为什么的。
可今生不同前世,她死时那样憎恨他,憎恨到曾经付出的所有爱,都扭转成穿肠毒药,让她痛悔不已,她带着这样深刻的恨意重生,又怎么还会像前世那般,一见着他便忘却了所有?
她难道就真的这么贱?
慕昭然惶然地偏过头,余光忽然扫见那厅堂当中表演助兴的艺人,小而精细的戏台子上,两只人偶描红画彩,穿着锦衣,在礼乐之中,或跑或跳,或嗔或喜,上演着生死离合。
慕昭然凝着那木偶身上的丝线,忽地垂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直到现在,慕昭然才忽然明白过来,系统所说的话本里的恶毒女配是何深意,她又何尝不是那戏台上的木偶,连爱恨都不由自己。
慕昭然紧紧扼着手中梅花,好半晌后,她五指松懈开,将这一支盛放的红梅插入头上发髻,转身离开了城主府。
宴厅之上,两人同时偏了偏头,朝殿外渐行渐远的身影望去一眼。
游辜雪收回视线,看了一眼云霄飏,后者拧眉望着殿外,直到身旁有人与他碰杯,他才蓦地回过神来,舒展开眉头,去与身旁之人交谈。
出了城主府,慕昭然没有回去别院,而是脚尖一转,往东市而去。
毒蛊之患解决,望海城的夜晚热闹了很多,四处张灯结彩,灯笼高挂,街市上人也比往日更多。
慕昭然穿过人流,踏进东市最大的那一家蛊坊,目光扫过店内林立的货柜,柜子上摆放着一个个透明的琉璃罐,罐子里生态各异,呈列着各种各样的蛊虫。
能被摆在货柜上售卖的,都是没什么危害的良性蛊虫。
掌柜的从货架后扭着腰肢走出来,鬓边珠翠摇动,眉目风流,笑意盈盈地问道:“客官里面请,想要看什么蛊?”
慕昭然随掌柜入内,一边打量货柜之上林列的蛊虫,一边漫不经心道:“你这里有那种能够吞吃情感之类的蛊虫么?好像是叫做食情蛊?”
这种蛊虫是她那日潜入覆雪殿,趴在游辜雪大腿上时扫见的,能记录在《异蛊录》中的都是良性蛊虫,只不过她当时只一目十行地扫过一眼,记得不太清楚了。
掌柜抚掌道:“食情蛊,有,当然有,客官稍等。”
她说着,转身走入最靠里的一排货柜,从上面取下一个琉璃罐子,罐子里堆满了枯萎的黄叶,每一片黄叶上都黏着一颗白色的小茧。
罐盖之上,镶嵌着一个宝石,宝石里显现的是食情蛊破茧而出的画面,指甲盖大小的小虫破茧而出,舒展开一对透明的蝶翼。
掌柜热情地推销道:“这食情蛊,最喜吸食激烈的情感,能助人平心静气,不受感情困扰,好些人都爱养在身边助自己修行,尤其是修无情道的修士,格外偏爱这种蛊虫。”
当然,这种修行方式,跟慕昭然前世靠灵丹妙药堆砌而催生出金丹一样,都有些投机取巧,不算是什么正途。
但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像游辜雪那样心如止水,人活世上,总免不了各种私心妄念,有时自己难以断妄断念,便只能寻求外物帮忙。
这种蛊只影响用蛊人自己,妨害不到旁人,是以算作良蛊。
慕昭然的杂念太多了,有太多前世的爱恨淤堵在心头,让她分辨不清,哪些爱是真属于自己的,哪些爱是她身为话本里的恶毒女配,就必须得爱的。
她不想自己再一次成为那戏台子上任人摆弄的木偶,那就干脆断了情念好了。
她以前是很讨厌虫的,不过那夜经历过和连心蛊一起婚飞,像这种形似蝴蝶,长相可爱的虫子,她还是能够接受。
末了,掌柜问道:“客官是想要哪一种?”
慕昭然眨了眨眼,面露不解。
掌柜便解释道:“食情蛊,食的是七情,喜、怒、哀、惧、爱、恨、欲,这只是食喜蛊,这只是食爱蛊,这只是食恨蛊,它们呀挑嘴得很,每只只食一种情。”
慕昭然凑过去盯着罐中的虫茧,想了想,说道:“要一只食爱蛊。”
她可以失去爱意,但绝不可能失去恨意。
她和叶离枝不一样,她很小肚鸡肠,做不到大方地原谅一切,即便前世是她自作自受,她也不甘心和仇人冰释前嫌,握手言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掌柜按照她的要求,取出食爱蛊的黄叶,放进一个碗碟里,推到她面前来。
“身为这间蛊坊的掌柜,奴家还是有义务提醒客官,一旦和食爱蛊结契,你心中所产生的爱念便成了它的食物,它可不会分辨你爱的是谁,你每一次的爱念波动,都会被它吞食,这样一来,客官可就断了爱人的可能。”
那可真是太好了!
慕昭然心道,随即又没来由地想到那夜阎罗气急时落在唇上的吻,她迟疑须臾,问道:“此蛊不能解么?”
掌柜看出她心中还有不舍之人,笑眯眯道:“解蛊倒也容易,只要蛊死,它所吞食的情感便会在那一刻,一滴不剩地全部返还给宿主。”
她伸出柔夷,轻轻在慕昭然心口点了点,“只不过,积水成渊,真到了那个时候,人是很容易溺毙在自己的感情里的,从而情绪崩溃之人,大有人在。”
慕昭然盯着碗碟黄叶上的蛊,只一想到她每次见到云霄飏,就控制不住地心生爱慕,失去理智,实在太过恶心,反正她与阎罗也再无可能,今生她也不想再爱上什么人了。
便定下心来道:“我知道了,要如何与它结契?”
掌柜道:“眼泪最是包含人的七情六欲,流一滴眼泪进去,它尝到你的爱念,便会为你破茧而出。”
慕昭然捧着碗碟眨了眨眼,“现在么?可我现在哭不出来啊。”
掌管掩唇笑道:“客官都需要养食爱蛊在身边了,情感自是丰沛,你稍稍想一想,你爱的人做了什么事,才会伤你至此,让你不惜如此斩草除根,也要断了爱念,很快就哭出来了。”
慕昭然就抱着碗碟黄叶努力挤眼泪,她下意识先想到阎罗,甩甩头将他抛诸脑后,集中心神去想云霄飏,去想叶离枝。
去想她躺在蛊鼎之中,遍体鳞伤之时,他们二人是如何高高在上地欣赏着她的绝望狼狈。
记忆里的一幕幕从心底翻涌出来,令她恨,令她痛,可最后清晰地停留在脑海里的画面,却是那只握着流苏轸穗,被啃噬得血淋淋的手骨。
“它醒过来了。”耳边一声娇柔的轻呼。
慕昭然蓦地回神,怔怔低头,看到手中破茧而出的蝴蝶,在她的眼泪浇灌下,透明的蝶翼一点点沁出明艳的绯红,翩然飞起。
她哭出来了?
掌柜看向停在她眼角的蝴蝶,赞扬道:“很漂亮呢。”
第56章
慕昭然用泪和那只食爱蛊结下了契约, 心海里多了一道蝴蝶影子,在她爱念波动之时,它会自行吞食掉她激烈的情潮, 让她不至于再受情绪所控,冲动上头。
她闭了闭眼, 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慕昭然擦去下颌的泪痕, 又笑起来,没心没肺活着的人,果然是最痛快的。
掌柜收了灵石,取来一枚镂空的圆形小球, 将食爱蛊装进小球里, 小球下面缀着漂亮的流苏,做成了一样配饰递给慕昭然。
钱货两讫, 她们便不再是交易的关系, 掌柜对她的称呼自也改变,神情郑重道:“情感源自于心, 蛊终究只是外物, 治标不治本, 愿姑娘有朝一日能脱离内心枷锁, 适情率意,能得真正自在。”
慕昭然捧住小球, 诚挚道谢。
她从蛊坊出来, 才发现外面下了雪, 零星碎雪从黑沉的天幕中飘落下来,落入光中,显出簌簌雪影。
覆盖在望海城上的结界已经撤销了, 这种护城的大型法阵,时时刻刻烧的都是灵石,危机一解,自然就停了。
没有了结界阻挡,飘落的雪花很快变得密集起来。
慕昭然也没有了逛街的兴致,从街边买一把油纸伞,撑着慢悠悠地往回走。
街上有不少人为了避雪而小跑着往家赶,慕昭然在横跨那座石拱桥时,不小心与人撞了一下,积在那印着梅花纹油纸伞上的碎雪飞溅出去,对方垂首朝她致了个歉,快步下了拱桥。
慕昭然抖一抖伞面,暗自抱怨两句,没再计较。
在她转身下桥之时,那与她相撞之人却又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去,耸动鼻尖嗅了嗅。
她身上的气味好熟悉,好像是瑶姐姐的味道。
螟蛉仔细地望着对方的背影,油纸伞下露出一截如缎长发,微微卷曲的发尾随着她的脚步左右晃了晃,忽然一顿,腰肢扭动,转过身来。
螟蛉看到伞面下露出的半张脸,急忙垂首,快步隐入密集的雪花中。
翌日一早,众人准备起行,返回天道宫。
飞鱼舟停在望海城外,城主领着民众,免不了又有一番送行之礼,天道宫来使为望海城解了蛊祸之困,城里民众对他们自是十分热情感激。
从别院去往城门口的路上,天道宫每个人手里都被街边送行的民众塞了礼物,越是长得俊俏,收到的东西越多。
慕昭然这个都没怎么出过力的人,也沾光收获了一大堆礼物,怀里捧都捧不下,她实在受不住如此热情,找到机会使了个空遁术,钻进飞鱼舟内。
她一身轻松地趴在船舷上,捏着一根兔子糖画,一边咬着兔子耳朵,一边欣赏她的师兄、师姐们陷在热情的人群里挤不出来。
眼见着四师兄方衡满脸张红,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她正觉好奇,就听他忍无可忍地吼道:“各位,送行就送行,能不能别趁机摸我屁股!”
四师兄一身书卷气,看着就比人高马大的五师兄要好欺负,身边围着不少人,修士就罢了,对着普通民众,他们又不好使用灵力。
人群里有人玩笑道:“天道宫的仙士屁股,摸起来也跟我们普通屁股差不多嘛。”
一时间,跃跃欲试摸向他屁股的手更多了。
方衡:“……”要不是看你们都是普通人,老子早一拳把你们轰飞了。
望海城的民众实在太热情了,有人想要御空飞出人群,都被人又硬生生地拽回去。
慕昭然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看到了怀里礼物快堆成山的云霄飏,她视线定在他身上,心海里的蝶影轻轻振翅,将那些冲动的情愫全部吞食。
以往每次见到他时,他身上笼罩的那重朦胧光环,好像忽然之间碎裂了,让她终于能看到他的本色。
也不过如此。
她的心跳不会再为他而加快,也不会再为见到他而欣喜,更不会因为有人围聚在他身边而嫉恨,当那莫名其妙涌来心头的爱意退潮后,被淹没在下方的其他感官,就如水落石出,一下变得明晰起来。
她果然是讨厌云霄飏的!
在众多友善爱慕的视线中,独那一道厌恶的眼神实在太过明显,身处人群当中的云霄飏敏锐察觉,循着视线抬头望去,随即愣住。
他习惯了那位瑶光圣女看向他时,热烈而直白的爱慕眼神,还是第一次从她眼中看到对自己的厌恶。
她当初对他喜得直白,现今对他也厌得直白,和旁的目光都不一样,叫他感觉莫名其妙,偏偏又没办法对这样浓烈的目光注视视而不见。
蝶影在心中翩跹振翅,慕昭然心如止水,坦然与他对视片刻,冷漠地移开视线,她来回张望半天,都没能在熙攘的人群看见游辜雪的身影,心中不免一阵失望。
——她也很好奇,要是游师兄被别人摸屁股会是什么反应。
方衡被热心群众的魔爪摸得青筋直跳,仰起头来,看到慕昭然已经登上了船,眼睛登时一亮,朝小师妹隔空示意。
面对方衡时,慕昭然表情明显变了,眼中带上笑意,和四师兄隔空比划起来。
云霄飏看到这一幕,确信他确实惹恼了那位瑶光殿下,可能是因为昨夜的宴会,也可能是现在围绕在他身边的这些人。
他试着推拒开身边人,随即又反应过来,荒唐一笑,他为何要管她是怎么想的?如果回回都为了顾及那位瑶光圣女的想法,他难道要把身边的朋友都遣散完不成?
那边厢,奈何慕昭然跟方衡实在没什么默契可言,比划半天,才终于看懂他的意思,掏出四师兄曾经送给自己的土包,洒在甲板上。
紧接着,下方传来一阵喧哗,“仙士?仙士人呢?怎么钻地底下去了。”
与此同时,慕昭然洒在甲板上的土壤冒出灵光,四师兄从里面钻出来,挥袖一敛又将地上的土装回布包内,递还给慕昭然,感叹道:“没想到送你的土,倒是让我先用上了,多谢小师妹。”
“四师兄客气了。”慕昭然摆手,笑嘻嘻地问道:“四师兄喜欢什么生肖?”
方衡眨眼,“老虎,我就属虎。”他炼出的石敢当上,也是一只虎头,他疑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慕昭然从储物锦囊里掏出一根插糖葫芦的那种稻草靶子,上面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糖画,她取下老虎糖画递给他,炫耀道:“有人送了我一整个的十二生肖糖画呢,给师兄一根吧。”
方衡道:“这个礼物倒是特别。”
“人太多了,我都没看清是谁塞给我的。”她当时只看见一个插满糖画的草靶子高举过人群,怼到她面前,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然后这东西就到了她手里,“你尝尝,很甜的。”
她给完,正要收起来,又听方衡忽然对着她身后说道:“行天君,你什么时候上船来的?”
游辜雪从船舱里走出来,显然比慕昭然都还更早上来,他看一眼下方热闹之景,“早有预料,所以提前躲开了。”
毕竟他实在不是一个与民同乐之人。
游辜雪说完,目光落在慕昭然手里的草靶子上。
慕昭然大方地问道:“游师兄想吃什么生肖?”
她原以为游辜雪会拒绝,没想到他会应道:“辰龙。”
慕昭然抿了抿唇角,怎么就刚好挑中了她的属相?她原本还想把自己的属相糖画存起来呢,她好奇道:“师兄挑了这个,是因为你属龙么?”
游辜雪摇头,“我是未年出生,属羊。”
慕昭然惊愕,让人闻风丧胆的行天君,竟然是只小羊。
早知道她就换个问法,问他是什么生肖,就给他什么生肖,一只羊不去吃草,竟然敢吃龙!
游辜雪道:“师妹,有何不妥么?”
“没……”慕昭然回道,见他没有改口的意思,只好抬手,不舍地取下辰龙的糖画递给他。
三人说着话,又有人登上船来,慕昭然干脆挨个把十二生肖的糖画都送出去了,二师姐拿了巳蛇,五师兄拿了子鼠,还多给了他一支六师姐的生肖,是一只小狗。
最后,慕昭然手里还剩一个糖画时,众人都期待地看着登船梯,等着看最后一个还能有口福的家伙是谁。
很快,那船舷口有人登梯走上来。
慕昭然一看上来的人是云霄飏,她都递了出去的手,又蓦地缩回来,装作完全没有看见他,转头塞到游辜雪手里,“正好还剩只羊,是游师兄的属相呢,就给师兄吧。”
众人:“……”你这排挤得有点太明显了吧!
游辜雪拿着她递来的糖画,眯眼打量过她的神色,难得地没在她眼底看到对云霄飏的痴迷,他心中浮出少许意外,视线仔细地逡巡过她周身上下,从那纤细腰肢上垂挂的一只金属镂空香球上滑过,落往旁边掩唇偷笑的同门。
来时的路上,慕昭然从没掩饰过她对云霄飏的喜欢,视线时时刻刻挂在他身上,就差在脑门上刻一行“我的眼里只有你”了,众人皆看在眼里。
这会儿又独不愿分给他一根糖画,这何尝不是一种特别呢?
大家都只当他们之间闹了别扭,看向两人之间的视线带上了些心照不宣的暧昧,有人打趣道:“奉天君是属什么的?”
云霄飏看着甲板上一堆嘎嘣啃着糖画的同门,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道:“属兔。”
立即有人往慕昭然手里看去,起哄道:“看看谁把奉天君吃掉了啊?”
慕昭然:“……”好歹是热心群众送的,她拿在手里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只得一口咬掉另一只兔耳朵,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吃的是子鼠。”
莫银安茫然道:“你的是子鼠,那我这是什么?”
慕昭然瞪向他,“我不是给了你两支糖画么?你是不是把六师姐吃掉了。”
“不可能。”莫银安说着,便要去翻储物袋确认。
方衡逗小师妹道:“哪有子鼠尾巴是毛茸茸一团的?”
慕昭然没好气地把尾巴也啃掉了,众人发出一阵哄笑,笑得云霄飏耳根通红,竟真的不好意思起来。
游辜雪看着被大家围在中间打趣的两人,面无表情的抬手至糖画上拂过,将其收起来,转身进了船舱。
呜——
耳边一声轻微鸣响,慕昭然抚着耳际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去寻找那声音来处。
恰在这时,城楼上的鞭炮被人点燃,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霎时盖住了所有声音,一股股硝烟飘荡上空。
鞭炮声停后,飞鱼舟也该正式起行,岑夫子和城主告别,登上船来,飞鱼舟上法阵启动,轰隆一震,腾空而起。
冬日渐深,越往回行,气候也越发寒冷,回程的路上,飞鱼舟几乎都是穿雪而行,舟外飘飞的雪花就没停过。
慕昭然裹着一件狐裘斗篷,坐在甲板上赏雪,岑夫子见状,抬手画一个圈,在屏障上开了一道“窗”,容一些雪花飘进来,铺在甲板上。
慕昭然兴致勃勃拢来一堆白净的雪,要捏雪人玩,为表敬重,她最先捏的岑夫子,岑夫子一看那眼歪鼻子斜的雪人,气得差点把那道“窗”给她关了。
楚禹看不过去,前来帮忙,雪人越堆越高,那眼睛鼻子反而越来越歪,后又经过了数人之手,都没能堆出岑夫子的伟岸形貌。
最后,“岑夫子”就只能如此眼歪鼻斜地端坐在甲板上了,岑夫子本尊眼不见为净,回程的几日,一次都没在甲板上露过面。
慕昭然这个始作俑者倒是坦然,没有了连心蛊之扰,夜里也睡得香甜,再不会做梦。
食爱蛊会吞吃掉她心中的爱念波动,如今就算她再想起阎罗,竟也不会再如当初那样感觉愧疚难安了。
她没心没肺,一身轻松,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忽然又听见呜呜鸣响,她睫毛剧烈地抖动了片刻,终于被这持续不断的鸣响震醒过来。
慕昭然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窗外夜色浓稠,雪花安静飘落,飞鱼舟内也无任何响动。
在黑暗中静坐了好半晌,她最终确定,那幽微的鸣响,是剑鸣。
慕昭然无言地伸出自己的指头,看了看那个早已愈合的伤口,这辈子,她唯一和剑挂钩的,就是行天剑。
那日标记了行天剑后,慕昭然回到屋中,便仔细检查了自己周身上下,也仔细查探过魂魄,就连心口的业莲罪印都一瓣瓣地数过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系统也如死了一般,没有回应。
她都能标记行天剑了,可见系统之前分明就是在故意恐吓,这个鬼东西的确不值得信任。
也是从那天之后,她才开始时不时听到剑鸣。
只不过大半夜的,游辜雪不睡觉,在做什么?怎么剑鸣起来没完没了了?
第57章
左右也再睡不着了, 慕昭然起身披上狐裘斗篷,推门出去,想去甲板上透透气, 出来船舱才看到那里竟站了一个人。
游辜雪侧身站在船舷边,正在岑夫子在结界上开出的那一道小窗下, 大片的雪花从天幕上飘落下来,洋洋洒洒, 落在他身上。
他估摸已经在那里站了有些时间了,乌黑的发间积了层薄雪,越发衬得黑发下的面容,清冷如玉, 长睫上凝着薄霜。
船舷边零星镶嵌的明珠散发着柔和光芒, 在他周身镀着一层朦胧光晕,游师兄那张脸, 平日就够好看了, 如今雪下观之,当真要比平日还要好看上十倍。
慕昭然登时什么睡意都没了, 倚在船舱口的廊柱边偷偷打望他。
他手里拢着一团雪, 修长的手指落在雪团上, 左右捏了捏, 那雪团已依稀有了人模样。
慕昭然忍不住笑,游师兄, 大半夜的不睡觉, 竟独个儿一人偷偷地在这里捏雪人?
游辜雪眼睫微垂, 看似心无旁骛地摆弄着手里这团雪,实则长睫下的眸子早就往后瞥了数次,解除连心蛊后, 慕昭然想来是睡得真甜,行天剑颤鸣了半宿,才唤得某人姗姗来迟。
雪团在他手里越发成型,明明只小小的一团,却能看到清晰的眉眼,就连发髻都做了出来。
慕昭然睁大眼睛看那梳着雪髻的小人,披散在身后的发尾,还带着一点蜿蜒的小卷。
她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已松下来的发髻,顺着乌黑发丝滑落下去,摸到发尾卷曲的弧度,用手指头卷了卷。
游师兄捏的是她?
慕昭然脑子刚冒出这个念头,便见他忽然抬手,指尖轻而缓地抚摸过雪人的脸颊,低垂的眼眸中映着两点明珠辉光,竟含着说不出的缱绻之意。
微风拂过,撩动她鬓边碎发,慕昭然不由抬手捂脸,好似他的指尖也抚摸在了自己脸上。
她怔怔盯着他的指尖,连呼吸都轻了。
心弦被拨动一瞬,还未生出涟漪,便在蝶影之下归于沉寂。
慕昭然眼尾一弯,流出狡黠笑意,从廊柱后跳出,裙摆飞扬起一角,快步走上前,喊道:“师兄。”
游辜雪动作一顿,施施然回头,便见慕昭然眨着一双明亮透彻的眼眸,指着甲板上那一坨眼歪鼻斜的大雪人,跃跃欲试道:“师兄有这样一双捏雪人的妙手,不如帮忙把岑夫子这个雪人给完善完善,等明日岑夫子起来,好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游辜雪:“……”
他五指僵住,指关节咯咯响动,忍了又忍才没有捏碎手里的雪人,将它随意地放置在船舷上,面色比霜雪还冷,说道:“我累了,师妹自便。”
说完,不等她回答,便冷着一张脸拂袖而去。
慕昭然视线追着他的脚步转动,纤长的眉梢飞扬着,实在不解他为何生气,恼怒道:“游辜雪,你把我吵醒了,你自己倒是去睡了,你还是不是人了!”
游辜雪脚步微顿,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虽然游辜雪扰人清梦,实在可恶,但他捏的这个雪人又委实好看,慕昭然趴在船舷边仔细打量“她”,越看越是喜欢,小心翼翼地将雪人取下来,捧回了屋子里。
为了让雪人融化得慢一些,她始终开着窗,不知是因她经常凑过去看,还是因为屋中烛火,到天道宫的时候,雪人还是融化了一些,面目变得不再如最初那样好看了。
慕昭然发现了它的细微变化,盯着雪人看了片刻,伸手将它彻底捏碎,洒出了窗外。
与其看“她”越变越丑,还不如在“她”还美丽的时候,就直接毁了,这样她就永远只记得“她”最好看的模样了。
飞鱼舟落到天道宫的演武场上,气浪激起漫天飞雪。
走下飞舟时,一股寒风扑面而来,慕昭然张开嘴,唇里呼出一片白气,放眼望去,天道宫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积雪覆盖满山,悬山流下的飞瀑都完全冻结,凝固成冰瀑奇景。
皑皑白雪之中,又有飞阁流丹,碧瓦宫阙,当真称得上一句天上白玉京。
慕昭然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回竹溪阁,远远便见着墙头那一丛千颜花,这一季的千颜开的是红花,在万物凋敝之节,独它一株热烈盛放,像是雪地上燃烧的一簇簇火焰。
那么特别,又那么好看。
慕昭然不由加快了脚步,走近了才看到守在院门口的梅花鹿,那鹿也不知在门口等了多久,鹿角上都挂起了冰溜子。
“你怎么在外面站着?”慕昭然摸了摸它的脑袋,帮它把角上的冰溜子掰掉,“乌团没在家么?”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墙上跳下,挥舞着无影猫爪就对着梅花鹿一阵挠,挠得那鹿缩着脖子退出去八丈远。
“乌团?!”慕昭然震惊,一把抱住狂躁的黑猫按进怀里,“你做什么?”
乌团转头面对她时,周身炸起的毛转瞬服帖下去,伸长脖子喵喵叫着来蹭她的脸颊,显然对主人思念已久,和方才对着梅花鹿那样子,简直判若两猫。
慕昭然眯眼享受着乌团的撒娇,了然道:“你们吵架了?”
乌团喵一声,转头对着躲在树后的梅花鹿狠狠龇牙,喉咙里发出低吼。
等慕昭然被人迎进屋里,喝完一杯热茶,才听霜序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清乌团和梅花鹿的爱恨情仇。
霜序取来一个匣子打开,说道:“殿下还记得前一段时间,你身边的首饰经常丢失么?这些东西就是那梅花鹿悄悄叼走的。”
慕昭然首饰众多,少了这一样,还能戴那一样,她本身也不记得自己都有什么首饰,早不记得这一茬了,不过她身边的侍女对殿下的东西,都心头有数。
清点的时候,正赶上那梅花鹿偷摸摸地来还首饰,当场就把这小贼逮了个正着。
乌团自然是站在自己主人这边的,它和梅花鹿脆弱的友情当场决裂,尖叫着冲上去就将梅花鹿挠成了个大花脸,一猫一鹿到现在都还没有和解。
慕昭然听得乐不可支,夸赞地揉一揉猫头,随后又开解乌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要是它真的悔改了的话,也可以原谅它一回的。”
乌团喵呜叫一声,从她怀里蹬脚跳开。
这猫的气性,倒是比她这个主人都还大。
慕昭然无奈,忽然想起自己遗失已久的双影镜,那梅花鹿还来的东西里,没有这一面镜子。
她翻找出手里这面镜子来,渡入一道灵力,抹开镜面。
画面里浮出一片氤氲水雾,水雾背后隐约可见一头鹿影,慕昭然失笑,“镜子果然还在那家伙那里,原来是个死不悔改的。”
镜面的水雾散开了一些,可见那头鹿趴在水池边的石头上,顶着脸上被乌团挠出的伤疤,面容扭曲地张着大嘴,镜子虽不传声,但只看它的样子,就知道它在哀嚎,像是在同谁告状。
慕昭然生出疑惑,它难道有主人?
这个疑惑才刚冒出头,便见镜中水雾浮动,一个人影忽然浮出水面,靠近水池边,伸长手臂,腕上还黏着一缕湿发,五指张开一把捏住了鹿嘴。
看样子,是被它吵得烦了。
慕昭然睁大眼睛,看着镜中长身而立的背影,即便被水雾模糊了镜面,她也能看出镜中人的身材极佳,肩宽腰窄,体态修长,手臂的肌理充满力量。
池中水剧烈波动,在他赤丨裸的腰线处来回晃荡,披散在身后的乌黑长发,便随着水波摇曳,发尾蜿蜒地漂浮在水面,宛如茂盛的海藻,间或露出一点水下的弧度,实在引人遐想。
梅花鹿安静下来后,镜中人便松了手,他垂下湿淋淋的手臂,修长的手指轻拨水面,从水里捞出一条金色发带,随后抬起双手插入发间,拢住披散的乌黑长发,侧头咬住发带一端,另一手扯住发带缠住发根绕了几圈,随意扎了个高马尾。
发尾因此收束,便露出更多香艳画面。
慕昭然目光落在他紧绷的背部肌理,顺着水珠滑落的痕迹往下,鼻子发痒。
黄铜镜面上,“啪嗒”落下一滴红。
侍从们瞧见了,俱都围上来,“殿下,你流鼻血了,快去请榴月大人过来。”
慕昭然满脸涨红,忙把铜镜往怀里一扣,接过手帕捂住鼻子,闷声道:“我没事,就是最近外出吃得太杂,有点上火,有点上火罢了!”
这段时日以来,慕昭然先是在烟瘴海山谷中闻了催丨情的花香,后又被行天剑电了个不上不下,现在又欣赏到这么一出芙蓉出水的诱人画面,这谁能顶得住?
柳下惠都没有她能忍。
慕昭然捂着鼻子默念了半天静心诀,等榴月赶来,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她翻开倒扣的铜镜,拭去镜面上的血污。
镜里的画面已经消失,拂开灵印能看到的也只是一池平静的清水,仿佛先前看到的全都是幻觉。
她盯着手里铜镜良久,竟鬼使神差地又将镜子收了起来,没有要去追寻那面镜子的意思。
侍从们准备好热水,慕昭然换下沾血的衣裳,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洗净一身疲惫,躺在软榻上让人给自己按揉。
一边听南吕汇报,她离开天道宫期间,叶离枝的动向。
南吕捧着一碗茶水坐在旁边,倒颇有点像是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起了起范儿,说道:“殿下你是不知,叶离枝这一个月来,过得可委实有些精彩。”
慕昭然闲适的姿态一收,端坐起身来,心里浮出些不妙的预感,蹙眉道:“怎么说?”
“殿下离开天道宫不久,叶离枝也跟着祝轻岚出天道宫了,他们去了下城玩,下城在举办灯节,当日的灯王是一条青龙,说是灯王,但那青龙内却无灯,龙身鳞是由万片琉璃镜做成,每一片琉璃镜都能折射出一点不同颜色的灯火,往街上行过,满街的灯火都像是它吸走了,独这一条青龙最为璀璨。”
慕昭然想象了一番那个画面,倒真有点想身临其境去见识一番。
南吕抿一口茶,继续道:“但龙身璀璨,唯独龙眼是俩黑乎乎的窟窿,黯淡无光,那青龙的主家便放出话来,若有人能点亮龙睛,助青龙夺得灯王之冠,便可向青龙许一个愿望,取互相成就之美名。”
当日跃跃欲试者众,有拿着凡灯往龙眼里塞的,灯一入眼,立即便灭了。
也有用灵火尝试者,还有拿着拳头大的夜明珠嵌入龙眼的,亦有想如法炮制,塞镜片入眼者,无一例外,光芒皆会被龙眼吞噬。
就在长夜将尽,天快要亮时,大家都以为无人能点亮龙眼了。
这个时候,叶离枝上了台,她上台之后却没去摆弄那条青龙的眼睛,而是拿着几面镜子固定在了青龙旁边的架子上。
等到日出东方,朝阳射来长街,她立即调整镜面,将朝阳金光折射入了龙眼。
太阳越升越高,她便不断调整镜面,始终聚拢着两束光,落在青龙眼窝中。
阳光越盛,龙眼越亮。
慕昭然:“……”这不就跟朝曦阁里聚拢日华的法子是一样的么?
第58章
青龙点睛, 那一刻活了过来,腾云驾雾,盘旋在长街之上, 俯首问叶离枝的愿望。
南吕道:“叶离枝说,她想拜入天道宫。”
但天道宫十年才开一次山门收弟子, 今年开山的日子刚过,这个愿望根本不可能实现。
况且, 这不过是下城的一次灯节,大家都觉得青龙的主家没有那手眼通天的本领,都劝她换一个愿望。
“叶离枝就摇摇头,说她就只有这一个愿望, 她登台之时, 其实也并不在意愿望能不能实现,只是觉得青龙暗眼, 实在可惜。”
慕昭然忍不住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哼道:“她就爱说这些场面话。”
她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那青龙背后的主家是谁了。
果不其然, 便听南吕接着道:“可谁能想到, 那青龙竟然应了叶离枝的愿望, 还张开龙嘴一口将她吞进了肚子里, 言说,如果叶离枝通过青龙身上这万片琉璃镜的考验, 就将她破格收入天道宫内门。”
这句话落, 天道宫玉门上的金钟为之敲响三声, 代表着认可了这番许诺。
众人才惊觉这青龙背后之主,竟是天道宫三尊之一,在场围观者莫不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登台尝试。
天道宫三尊居于高位, 已经甚少外出,法尊常年守在钧天殿中清修,行承接天谕之职,是天道宫最为神秘莫测的仙尊,前一世只在联合四境修士共同讨伐阎罗之时,才露过一面,昭告伐荣天谕。
剑尊是天谕的最高执行者,许是因他座下两名弟子皆已成才,能独立完成大部分任务,不需要再劳动师尊出面,剑尊便也长久闭关不出。
唯一还时不时在外露面,有相关事迹频繁传出的,就只剩下灵尊了。
灵尊约摸是出自妖族,生性不爱拘束于条框之中,从他养的那些仙鹤便可见得一斑,常有些心血来潮之举,比如此次的青龙琉璃灯,想来又是他的一次兴之所至。
慕昭然拧着眉头,问道:“那现在如何了?”
南吕道:“那青龙盘缠在山脚的外山门上,每日里都有一大堆人在山门下打望,观看叶离枝的试炼进度,我今日早时还去看过,她从龙嘴而入,现在已经走到龙身中段的琉璃镜片内了,殿下要去看看吗?”
“不去。”慕昭然断然拒绝。
她知道叶离枝早晚都会进天道宫,只是今世或许是因为她的改变,让叶离枝的命运也随之改变,竟让她比前世更早被灵尊发现,得到青睐。
她不记得前世灵尊是找的什么借口,收叶离枝入宫了,但今生这个理由……
她想到此处,嗤笑了一声,总归再过不久,叶离枝就得踏入内门,成为她的师妹了。
慕昭然心底不免焦躁,嘴上虽然说着不去,可夜里辗转难眠,还是忍不住从床上翻身而起,跑去了外山门。
那青龙神威无双,栩栩如生,盘缠于高大的汉白玉石门上,身上鳞片剔透无比,一点微弱光芒,就能在龙身流转出璀璨辉光。
能够得三尊之一金口玉言,破格收入内门,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消息传扬出去,自是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即便是夜里,那山门下都还有人群聚集。
慕昭然拢了拢斗篷,将大半张脸都埋进毛领子里,悄声混入山门之下,仰头张望。
青龙身上每一片镜,似乎都内含一番天地,有的一片便是一境,有的三五片结成一境,大小不一,其内的考验自也不一。
她见围观众人的目光现都集中在龙腹几片琉璃镜结成的空间里,也跟着往那方挤去。
从琉璃镜反射的画面里,隐约可见一片极寒冰域,冰域中风雪如瀑,一道纤细身影正顶着风雪,三步一跌,艰难地横穿整片冰域。
她腰间挂着一条巴掌大的红狐尾,狐尾上有灵火的光芒波动,为她抵御了一些寒气,让她不至于冻僵在这片雪地里。
慕昭然盯着那条狐尾看了一眼,眼睫一抬,看向倚靠在门柱边的红衣身影。
听南吕说,叶离枝入青龙琉璃镜后,祝轻岚就一直守在这里,兢兢业业得真像是一条看门狗了。
旁边有人看得连连咋舌,“这是刀山火海,冰川雪地都走了一遭,且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严酷的考验,换做是我,我可走不下去。”
“天道宫本就不是一般人能进得去的,既是破例,当然得经受严格考验。”
“我起初听说有人得灵尊垂青,心头还颇为不服,如今守在这青龙下观望数日,算是彻彻底底地服气了。”
“这姑娘和那什么南荣圣女、仙岛少主之类的天之骄子们可不一样,这是实打实的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道,能有这样坚韧的道心,我相信她做什么都能成功。照我说,天道宫就该这样收徒,人人都该有机会!”
周围人听他前面一席话,还有不少附和的,直听到最后一句,便都闭了嘴。
毕竟还在天道宫的山门下,这么公然质疑现今的收徒方式不公,就不怕头顶一声雷劈下来,那天道宫的行天剑可骇人了。
慕昭然没想到自己半夜睡不着,来围观一场,还能听到自己名字,且还又做了一回垫高叶离枝的陪衬。
她当即心生不悦,但一看左右人数,又没有霜序陪在身边,自己实在寡不敌众,只得怂怂地又将抬起的下巴缩回斗篷里。
有人问道:“这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
“听说是叫叶离枝。”
这个名字很快在人群里传开,叶离枝都还没有进天道宫,便已收获了一群仰慕者。
慕昭然在原地看了片刻,虽然心里暗自揣度灵尊有徇私之嫌,却也不得不承认,青龙琉璃镜里的考验的确很难,非常人能够经受得住,换做是她,大概早就放弃了。
但叶离枝就像是不知道痛,也不知道累一样,走到现在,已穿过了大半个极寒疆域,她腰间的红狐尾光芒都已散去,变得黯淡无光。
倚在山门下的祝轻岚脸色青白,死死盯着镜中人的影子,眉心拧成了川形,看得出来也开始担忧了。
寒风割裂叶离枝的衣衫,划破她的皮肤,在她身上割出道道血痕。
叶离枝走到最后,每一步都会在雪地上留下血印,有时好不容易走出几步,又会被雪风刮得滚落回去,但她只在地上坐了坐,便又爬起来,继续前行。
慕昭然耳边的嘈杂声渐渐消失,她怔怔盯着琉璃镜中的人,有些出神。
夜色在逐渐从大地上退去,琉璃镜中,叶离枝又一次摔倒,这一次她抱着红狐尾,却再无法从狐尾上获得半分暖意。
她的身体很快变得僵硬,积雪轻而易举地便覆盖住了她弱小的身躯。
“站起来啊!就只差一点了!”
耳畔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句,将慕昭然从出神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她神色复杂地望着叶离枝,这一刻看见她的惨状,竟没有同从前一样生出幸灾乐祸,她也不知,自己希不希望她再站起来。
她离终点确实只差一点了,大约不到十步,就能穿过这片雪域。
但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镜外众人能看见终点,镜中人却看不穿雪雾,不知道前方只余十步。
风雪将叶离枝的身影彻底掩埋,很久都再没有动静,山门下已有不少人失望散去。
先前还信誓旦旦相信她能行的人,这会儿又改了口吻,说女子终究孱弱,她身子骨那般柔弱,瞧着就不是块好料子,可惜了这样一个机会,要是换个人来,比如天都的某某少主,外门的某某师兄,他们若得这个机会,说不定早通过考验了云云。
一把折扇忽然飞射过来,擦着慕昭然肩上狐裘毛领掠过,削落她肩上几缕飞毛,打在那叫嚷得最大声的人嘴上,打得对方一嘴是血,牙齿都崩掉数颗。
祝轻岚铁青着一张脸,狠狠瞪着那人,冷声道:“闭嘴!再敢乱嚼舌根,我割了你的舌头!”
那人吐出一嘴血,当即便要跳脚,视线忽然扫见他腰上垂挂的天道宫玉令,惊觉对方竟是内门弟子,周身气焰顿时被扑灭,讪讪地拱手道歉,灰溜溜地逃了。
祝轻岚召回折扇,夹在指间,目光落回到慕昭然身上,挑起一边眉梢,“瑶光殿下好兴致,怎么,也和那位叶大小姐一样,睡不着么?”
慕昭然顺着他视线瞟去的方向,才看到山门一旁的绿树阴影里,还停靠着一辆马车,半开的车厢门后,隐约能看见叶凌烟的面庞。
叶凌烟的确睡不着,自从得知叶离枝入了这青龙琉璃镜中,有可能被破格收入天道宫门下,她就气得咬牙切齿。
她没想到,自己日日盯着叶离枝,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勾搭上了那只臭狐狸,更不知道她竟然已经开了灵窍,还敢拿一个傀儡替身来糊弄她,偷偷跑下山来逍遥。
叶离枝果然是在欺骗她,说什么不会与她相争,不敢威胁到她的地位,结果竟是从没放弃过向上爬,她若当真安分,又怎么敢张口提出要拜入天道宫!
可笑,她之前竟真的因她每日唯唯诺诺的样子,而放松了警惕,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能随意拿捏她了。
如果她当真通过青龙琉璃镜的考验,拜入内门来,岂不是就能与她平起平坐了?那父亲又会怎么待她?贱奴的女儿上位,她和母亲的脸面都该往哪里搁?
叶凌烟撕咬着手帕,山门下的人群散开,她才看到慕昭然的身影,急忙推开车厢跳下车来,快步迎上去,欣喜道:“殿下,你回来了?”
慕昭然冷淡地瞥她一眼,回眸望向祝轻岚,掌心翻转,托出一枚青黑色的药石,猛地朝祝轻岚砸去。
那药石腾飞至半空,化成粗壮的石杵,携带虎虎风声,轰然砸至祝轻岚头顶。
祝轻岚身形一扭,及时躲开,慕昭然指尖便一偏,石杵滚倒地上,追着他轰隆隆地碾过去,祝轻岚连连后退,狼狈躲闪,怒道:“你想干什么?!”
慕昭然从毛领里抬起下巴,争锋相对:“我还要问你想干什么,方才你既已认出了我,那就是故意使折扇削去我半片狐裘毛领,存心挑衅,专门找抽,我就成全你!”
她说着,指尖轻抬,石杵腾飞而起,再次朝着祝轻岚砸下。
祝轻岚抬脚抵上身后门柱,已是退无可退,只得认真起来,手持折扇朝着砸来的石杵挡去。
扇石相撞,碰出金石之音,一股气浪向四周荡开,震得山门嗡一声响,盘缠在门楼上的青龙被惊动,琉璃龙鳞簌簌震动,使得镜中空间也翻天覆地。
一道身影忽然瞬息而至,一剑劈开争锋相对的折扇和药杵,折扇被击离山门之下,慕昭然的石杵身形庞大,与他剑锋相抵,擦出刺眼火花。
云霄飏手持奉天剑,压着剑下石杵,蹙眉看向慕昭然,不悦道:“瑶光殿下,你们二人要打架去演武场上打,莫要在这里殃及了旁人!”
祝轻岚没管自己的折扇落去了何处,猛地仰头看向门上青龙,见它腹部那一片极寒冰域塌了几处冰山,腾飞的冰雾更是将叶离枝掩埋得完全失去了踪迹。
“离枝!”祝轻岚惊呼道,化作一团红火不管不顾地往龙腹的琉璃镜里撞去,却又被一股力量阻挡,重重地跌落回地面。
叶凌烟躲在门柱后幸灾乐祸,对,就这样让她死在琉璃镜里吧。
慕昭然亦仰起头,往雪域中看去,心中第一时间涌上的,是和叶凌烟同样的想法,就让她死在琉璃镜中吧,只要叶离枝死了,未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只要她死……
慕昭然随即又觉自己的想法可笑,只凭一个叶离枝,当真就能这么左右她的人生?这和前世叶离枝将所有的过错都怪罪到她一人身上,有何差别?
她若自身不立,没了叶离枝,还会有别人,还有眼前这个令人讨厌的云霄飏!
云霄飏不知自己怎么又激怒了那位瑶光圣女,趁着他抬头望向青龙时分心的时刻,奉天剑下压着的石杵猛地爆发出一股气劲,竟将他的剑光给撞散了。
石杵身上腾出一股肉眼可见的青绿之气,穿过剑光,冲向青龙腹部的琉璃镜。
慕昭然动作一顿,急忙召回药石,已做好了会被系统惩罚的准备。
可魂上的噬咬刺痛并没有来,那缕药石青气反而没入琉璃镜,飘入了那一片雪域之中。
雪域中,一处雪堆忽然一震,积雪簌簌落下,露出下方蜷缩的人影,青气飘入叶离枝的口鼻,快要被冻僵的人像是陡然间获得了一口丨活气,蓦地清醒过来,挣裂身上冰壳,双手扒在雪地里,缓慢地往前爬去。
东边日出之时,叶离枝终于越过雪原,她身上的风寒之伤迅速愈合,落入下一片琉璃镜中。
系统的声音突兀冒出:“恭喜宿主,救女主于生死垂危之间,望以后再接再厉,早日洗清魂上罪责。”
随系统话音落下,魂上业莲消去一瓣罪印。
慕昭然:“……”
这也行?!
第59章
青龙下一处琉璃镜中, 看上去是一个安生之地,叶离枝趁机调整状态,打坐积蓄灵力。
众人都看到了那一缕唤醒叶离枝的青气, 云霄飏和祝轻岚都诧异地看向慕昭然手中药石。
慕昭然握着药石,隔空望一眼镜中身影, 忽然没了兴致再和他们二人继续纠缠,她也不是什么施恩不图报之人, 故意提高了音量,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冷哼道:“告诉叶离枝,她又欠我一条命。”
说完, 不等两人回应, 便从山门下离开。
太阳升起时,她回了天道宫, 去了土宫之中。
林夫子查探完她的修为, 很是满意,“不错, 出去一趟, 确实大有长进。”
慕昭然前往烟瘴海一趟, 当真获得了第二块本命星石, 修为也跨入筑基巅峰,隐约有结丹之兆。
结丹要经历一场小雷劫, 也得挨上九道天雷, 若没有准备周全, 可不能随便破境,慕昭然要是没有石相相助,必得受不少罪不说, 要是挨不过天雷,金丹被雷劫劈碎,以后想要进阶就更难了。
她的土系天赋绝佳,修为进境得快,岑林二位夫子仔细查看过她的灵基,还得想法子先压一压她的境界,让她先炼制出石相才好。
慕昭然想到青龙琉璃镜里的身影,定了定神,颔首道:“好。”
听到慕昭然入石林闭关的消息,游辜雪并不意外,他把玩了一会儿手里的铜镜,在皇甫思到来前,将它收入了书案桌屉里。
回到天道宫的当天,游辜雪就将修改过的炼蛊簿令身边童子送到医堂去了,不出所料,皇甫思拿着蛊簿研究了好几日,终于找到除去他体内蛊虫的法子。
皇甫思叹道:“谢天涯好歹也出自药王谷,曾经济世救人的人,炼制的蛊虫可真是恶毒,你中的这个枯元蛊,与你心脉咬合在一起,会不断释放毒素,蚕食你的经脉,幸而你修为浑厚,又及时令它休眠,不然你这百来年的苦修,全都得化为乌有了。”
游辜雪见他成功被自己误导,错认了心内蛊虫,心中大定,故作疑惑道:“那皇甫先生可找到解法?”
皇甫思笑道:“没找到解法,我也不会来扰行天君清静。”
枯元蛊钻得太深,和他的心脉分不开,不能强行剥离,只能用药化蛊,皇甫思给他推来了两个药匣,一匣药内服,一匣药洒入水中浴身,浴身时运转灵力,吸纳药性,汇入心脉。
等皇甫思走后,游辜雪各碾碎了一枚丹细细查看过,和他预估的药方配制基本一致。
做戏做全套,游辜雪每日除去往金宫授课外,严格按照着皇甫思的嘱托用药,每次他来回诊时,亦会估算着药效,给他展示蛊虫越来越弱的迹象。
一晃到了年尾,下城里张灯结彩,红绸铺街,夜里的烟花不间断地炸响,就连天道宫中都挂上了红灯,平添几分节日气氛。
五宫停课,容弟子自行活动,时不时便有灵光划过天际,往来于山门之间。
皇甫思送来最后一匣子药,又为他摸了摸脉,面色松快道:“最后一匣药用完,应该就无大碍了,正好也到了年底,老夫也能得空出去走走。”
每到年末,天道宫医圣都会隐匿真容,扮做游医,外出云游四方,行医看诊,搜罗些疑难杂症回来考校弟子。
游辜雪颔首拉上袖口,“有劳先生了。”
皇甫思收拾药箱时,闲聊道:“剑尊闭关,也没人拘着你们,你师弟身边好友成群,怎么就你成日孤零零一个人,苦修也得有个度,得空你也可以去下城走走,赏赏灯看看焰火,整日待在这覆雪殿中,也不嫌冷清。”
游辜雪垂了垂睫,平静道:“我习惯了。”
皇甫思也知道他的性子,就是随口一说,也没想多劝,收拾好东西便离开了。
到除夕之夜,游辜雪和云霄飏二人还是如往年一样,前往剑尊闭关的敛锋洞,隔着厚重石门,拂衣下跪,朝着师尊拜了三拜。
拜完之后,将要离开时,石门内却忽地传来剑尊话音,说道:“凝之,你留下来。”
剑尊长久闭关不出,就连座下两名亲传弟子亦有许多年不曾亲眼见过师尊,也不曾听见师尊传音,如今门内乍然传来话音,叫两人都不由一怔。
云霄飏愣过之后,反应过来,两三步跑回门前,欣喜问道:“师尊,您是不是快要出关了?太久未见师尊,我和师兄都很想您。”
剑尊道:“好好修炼,不必挂念本尊,你且去吧,我和你师兄有话要说。”
云霄飏欣喜的神情落寞下去,“好吧。”
剑尊座下两名亲传弟子,云霄飏要比游辜雪晚三十年入门,他拜入师门之时,师兄早已学有所成,是天道宫中令人称颂的剑君。
大家都道可能是游辜雪这个大弟子实在太令人省心了,剑尊他老人家闲着无事,才会又收下一名亲传弟子。
剑尊对这名小弟子更是颇为宽纵,云霄飏初学剑时,每日哭嚎声能把浮剑台震塌,只要他一耍赖,剑尊就拿他没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也就只有游辜雪能制得住他,每日完成修炼功课,还要满天道宫地去抓师弟,再盯着他把未完成的课业做完。
有很长一段时间,比起师尊来,云霄飏都更害怕他那个不苟言笑的师兄,被游辜雪盯着挥剑挥到手臂都快废掉,也只敢去师尊面前哭嚎。
师尊抓起袖子一边给他擦满脸的泪,一边说道:“你这算得了什么,你师兄刚入门那会儿,一天挥剑的次数就是你现在的三倍多了,也没见他手臂断掉。”
云霄飏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是师兄,我跟师兄又不一样。”
剑尊只得无奈道:“好好好,为师明日就去跟你师兄说说,让他别逼你那么紧。”
后来,云霄飏长大一些,也成了一名白衣飘飘的少年仙君,不用师兄再时刻盯着,也知道刻苦修炼。
但他心底始终清楚,师尊之所以会待他与师兄不同,是因为师兄才是他认定的继任者,因此才会格外严苛。
云霄飏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师兄本就比他出色,比他更为适合继承剑尊衣钵,没有如山的责任压在肩上,自己反而轻松自在,可以随心所欲。
他来回看一眼游辜雪和石门,朝着师尊又行了一礼,听话道:“弟子告退。”
待云霄飏走后,游辜雪返回石门前,静候师尊训话。
石门上铭文波动,忽地凝为一柄大剑朝着他当头斩下。
凛冽剑风荡起他的衣角,游辜雪并未惊慌,回手抽出行天剑,长剑横档,迸出一道雪亮剑光,与那压下的大剑碰撞到一起。
一股骇人气浪从剑锋相交处扫荡开,横扫四周林木,又迅速消弭。
游辜雪半步未退,收剑回鞘,衣摆垂落下去,静立门前。
剑尊凝威的声音自门内传出,问道:“你剑意圆满,当能突破化神更进一步,何故要强压修为,耗损自身?”
游辜雪垂首道:“弟子与行天剑尚存细微之事需要磨合,冒然突破,恐难以达成人剑合一之境。”
石门内沉寂片刻,就在游辜雪以为师尊不会再说话时,才又传出一句问语,“我听闻,你在五行台上,曾向一新入宫的女弟子表明心迹还被拒了?”
游辜雪:“……”
剑尊见他沉默,轻叹口气,说道:“也罢,识寸心,悟寸情,方能见苍生,行大道。你自小清心寡欲,未识情字,能在合剑之前,尝一尝情爱滋味,亦是好事。但需切记,勿要使小情乱了道心。”
游辜雪俯身叩首,“是,弟子谨记。”
“凝之,你师弟终究年轻,一直以来都在你我的庇佑之下,难以独当一面,就让他像这样做个闲散剑君也挺好,为师身上的重责终究是要落在你肩上。”剑尊说着,话音忽然断开,迟疑了许久,终是说道,“合剑之后,便去过问心台吧。”
游辜雪眼底生出一丝波澜,问道:“师尊不想师弟去过问心台么?”
剑尊道:“他和你不同,从小心性便不如你坚韧,以他的性子,怕是过不了问心台。”
从敛锋洞中出来,游辜雪见着还守在外面的云霄飏,朝他递了个询问的眼神过去,云霄飏往敛锋洞里望去一眼,问道:“师兄,师尊有说什么时候出关吗?明年我们能和他老人家一起过年么?”
游辜雪摇头,他与师尊隔空交手的那一剑,师尊试出了他的实力,他自也察觉了师尊的剑意。
他的剑意已有了衰败之相。
前世,游辜雪便是在感应到师尊剑意衰败之后,主动承担起了剑尊大弟子的责任,尊师之言,破境合剑,登问心台。
问心台。
游辜雪无声笑了笑,转眸看向云霄飏,师尊还是看错了他们二人。
得知师尊还没有出关的打算,云霄飏心情委实有些低落,没有察觉师兄看来时那异样的目光,自顾自道:“师尊闭关之后,我们师徒三人已经许久没坐一起吃过团年饭了,今年师兄有何安排?不如我去下城买一些应节的物什,回来陪着师兄守岁?”
游辜雪垂睫掩下目光,说道:“你有约便自去吧,不用陪着我。”
云霄飏身边朋友众多,往年除夕也是同友人在下城中度过,今年因忧心叶离枝的试炼情况,他拒了朋友邀请,也想去外山门下看一看她的情况。
他便也没再坚持,和师兄拜过年后,便出了天道宫。
游辜雪给身边的童子也放了假,除夕之夜,历来都是在覆雪殿中独过,有时那头梅花鹿会跑来找他,他若是闲着无事,会去给它找紫灵芝吃。
今年,梅花鹿早早便守在覆雪殿门口,但游辜雪却不想去给它找灵芝。
他在天道宫随意逛着,不知不觉到了土宫门前。
土宫人虽少,但相比起别的学宫,同窗之间反而更为亲厚些,在除夕之夜自然聚在一起,很是热闹。
大师兄做了满桌的菜肴,中间摆了一口涮锅子,众人围聚在桌前,一边说笑,一边涮肉。
“林夫子,小师妹什么时候才能出关?”望舒从袖里取出一个红封,腕上的连理枝金手镯在烛火下晃着碎光,噘嘴道,“本以为今年有了小师妹,我就不是最小那一个了,也能听听小师妹的吉祥话。”
她连红封都准备好了呢。
林夫子回道:“炼制本命石相得看个人造化,要么三五日便成,要么耗上个百十来日,还有闭关个三五年的呢,何时出关,我哪里说得准。”
岑夫子便点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你小师妹眼看就快要结丹了,你再不好好修炼,早晚被她赶超过去。”
望舒缩了缩脖子,还欲反驳,就见岑夫子眉头一皱,忽然起身往门外走去。
游辜雪知道岑夫子不喜自己,若是被他瞧见,怕是令人扫兴,在对方出来之前,便脚步一转,打算离开土宫。
却在这时,土宫后方的石林秘境忽地爆出一声轰隆巨响,这响动从地底传出来,震得整个土宫都跟着晃了三晃。
岑夫子蓦地停下脚步,游辜雪也跟着顿足,站在原地,土宫众人从屋内奔出,齐齐往石林所在的方向望去。
望舒欢喜道:“小师妹要出关了?”
楚禹皱眉,掌中本命石震颤不休,蹙眉道:“小七这是炼了个什么石相,这动静怎么闹得这么大?”
林夫子和岑夫子对视一眼,同时往天幕看去,神情喜忧参半,叹道:“灵气动荡这么厉害,这丫头也太鲁莽了!刚炼成石相,难不成就要结丹?”
天幕之上,黑云迅速从四面八方集结至头顶,将星月之光完全遮掩,一股肃杀的天威从苍穹沉沉压下,这不是雷劫之威又是什么?
还留在天道宫中的弟子全都被雷劫之威所惊,纷纷停下宴饮,走出殿外仰头张望。
“哎哟喂,是哪个同门,怎么选在大过年的时候渡劫?”
容亭觉眺望黑云方向,回道:“看着像是土宫的方向。”
身旁人接话道:“土宫?这劫云也太厚了,难不成是楚师姐又要进阶了?”
“楚师姐去岁才刚入元婴,哪能那么快进阶化神?这看着像是结丹的雷劫。”
宁衰身上的酒气一下散去大半,转眸看向容亭觉,不敢置信道:“结丹雷劫?不会是瑶光殿下吧?她才入土宫多久,就要结丹了?”
“结丹的雷劫有这么厚吗?我结丹的时候,不就只有一朵云?不行,这劫云看着太吓人了,我腹中金丹都在颤抖,我得赶紧躲躲!”
“瞧你那出息……”话音未落,瞧见云层之上隐约闪动的紫电,那人搓了搓手臂汗毛,“这雷威确实有点厉害,瞧着像是凶劫,快,我们还是避一避吧。”
容亭觉闻言,往他走去两步,跟在他身边追问道:“师兄,何为凶劫?”
那师兄一边往殿内走,一边飞快道:“人生于世,命数天定,顺天为吉,逆天为凶,结丹不过是一场小天劫,九道雷柱只为淬炼法身,不会有紫雷……”
他话未说完,又听得“当”一声响,从天道宫内山门处传来。
天道宫内山门上的金钟摇响,玉门洞开。
浩荡钟鸣一下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众人只见一条琉璃青龙腾云驾雾,穿门而入,青龙龙头之上,隐约可见一女子扶龙角而立,周身灵韵流转,衣发飞扬,在沉黑天幕之下格外耀眼。
有人惊呼道:“那是灵尊的青龙,那位叶姑娘通过考验了!”
又见青龙之上,亦有浓云聚集,只不过与土宫上方那低垂的滚滚黑云相比,实在稀薄了些,才让人没能立时发现。
那师兄便一指上方,对容亭觉道:“那就是顺天的吉劫。”
第60章
天道宫中有两人同时渡小天劫, 还一为凶一为吉,这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许多弟子一边惧怕雷劫天威,一边却又驻足原地, 不舍离开,想要围观这一场热闹。
石林内, 慕昭然盘膝坐于一墩大石之上,五心朝天,双手合拢的掌心里,地星诀的铭文迅速流转, 石心气汇入掌中, 凝出一道同样盘坐的影子。
那影子呈人形,但与二师姐的石将军极为不同, 二师姐的石将军一身凛然之威, 往那一站,便有一股护国卫民的浩然正气。
但慕昭然掌中这道影子, 却身姿妖娆, 肤如乌墨, 颇为邪气, 倒像是那壁画之上描涂的艳鬼。
甫一成型,便透出一股凶煞之气, 慕昭然灵基剧烈震动起来, 还未看清自己的石相形貌, 那东西便似要噬主,挣脱她的掌控。
慕昭然面上出现痛苦之色,立即翻转手印, 催动地星诀铭文,铭文字符彼此相扣,化作金色锁链缠绕石相之上。
石相静止一瞬,继而更狂暴地挣扎起来,扯动得铭文字符一个个相继崩毁。
字符崩毁得越多,从她掌心泄出的凶煞之气便越盛,整座石林都跟着震颤起来,地动山摇间,林中凶石被驱动,腾空而起,发出轰隆一声巨响,直撞上半空结界。
石崩飞溅,砸入林中,半空结界亦被撞出裂痕。
慕昭然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快要压不住手里的石相了。
她心神慌乱了片刻,又很快冷静下来,这是她炼制出的石相,必定有压制它的方法,慕昭然的心神全都凝在灵基之上飞旋的地星诀铭文,看见了灵基中心的锁星位。
锁星,是她的金丹位。
但现在金丹未成,此位空悬,地星诀铭文化作的锁链便像是无根之藤,轻易就能被冲散。
她丹田灵力充沛,从烟瘴海回来时,便有了结丹之兆,岑林二位夫子怕她没有石相应付不了结丹雷劫,才会各自渡了一道灵力进来,帮她压住境界。
现下灵基动荡,丹田里灵力都往那一处锁星位汇聚,却又被两位夫子的灵力隔开,流散回丹田内。
慕昭然丹田剧痛,额上冒出细密的汗来,他们大概也没想到她会炼出这么一个凶戾不受控的石相,若不结丹,她恐怕得先被自己的石相反噬了。
她低眸看一眼掌中凶戾的石影,打算扯开两位夫子的灵力压制,系统忽然冒出声来,叮一声道:“女主已通过青龙琉璃镜试炼,即将结丹,劝宿主压制境界,与她同时结丹,共历雷劫。”
慕昭然动作一顿,唇角又淌落一滴血,气急而笑道:“相亲相爱的任务,也包括同时结丹么?”
系统道:“宿主命数已定,想要改命便是逆天而行,雷劫必定凶险万分,你与女主牵绊极深,命数纠缠,劝你与她一同结丹,是为了借女主气运,分担你的雷劫之威。”
慕昭然冷声反问:“你会这么好心?”
系统默然,换做之前,它的确不能允许恶毒女配做出任何有损女主气运之事。
在系统看来,她和那把扶云剑其实并无差别,都只是扶男女主上云端的工具。
只是现在,不一样了。
慕昭然已不再相信系统,她没有别的选择,要么冒险结丹,要么石相失控,眼见着地星诀的铭文又崩毁一条,她把心一横,逼出了夫子的一道灵力。
丹田灵力立时往锁星位汇聚,金丹之影初成。
上方结界又是一震,裂纹扩散得更大,崩裂出一道破口,破口之外浓云迅速聚集,眨眼遮蔽星月,直压头顶。
天劫之威压下,锁定在慕昭然身上,让她后背即刻起了一层惊惧冷汗。
她上辈子靠着丹药结了金丹,也是历过结丹雷劫的,那时的雷劫威压不足现在的十之一二,她当时还佩戴了满身的防御法器,灵使皆在身边护法,才勉强渡过。
如今仓促应劫,没有防御法器不说,石相还不受掌控,雷劫威势还翻增了数倍。
这根本就是要让她死啊!
系统道:“宿主现在唯一的出路,便是借女主之运。”
它说完,也不管慕昭然愿不愿相信,便自顾自地开始倒计时。
慕昭然额上冷汗涔涔,已没有了时间概念,只能听着它的倒计时,不知过去多久,隐约听见一声钟鸣从外传来,她抬头往结界外望去,望见了天边那一条琉璃青龙。
系统道:“就是现在。”
慕昭然逼出夫子剩下的最后一道灵力,丹田内所有灵力如漩涡齐聚,越缩越小,金丹在她丹田成型,落入锁星位。
虚散的地星诀因此而再度凝炼成锁链,将石相牢牢缚住,压入灵基内。
雷声轰隆。
沉黑的天幕下,石林上方的结界终于彻底崩塌,一股极为凶煞的力量从石林之中冲天而起,直逼苍穹。
眼见那去势,是要直接冲撞上青龙。
“快拦下来!”岑夫子喝道,袍袖一扬,黄沙从袖口泄出,土宫众人紧追而上,刚踏上半空,又被一股剑气挡下,跌回地面。
就是这么一耽搁,两股力量直接冲撞到了一起,青龙身上万片琉璃镜忽地被撞得粉碎开来,散落成烟花一样的碎片。
叶离枝从龙身上跌落,看见直逼她而来的人,愣了一愣,下意识朝她伸出手去,“殿下?”
慕昭然被雷劫之威锁住,凶骇紫电从劫云中滚出,直追在她身后,尚未触及她身,便已激得她头发倒竖,脊背发寒。
她看见叶离枝朝她伸来的手,畏惧地往后缩了缩,却还是停顿在了那里,被她一把攥住了手腕。
两人同时往下坠去,落入一片琉璃镜中。
上空的两片劫云融在了一起,难分彼此,金色和紫色的雷柱交织成一束,同时劈下。
漫天散落的琉璃镜分走了雷光,将明明威势十足的雷柱撕扯成了千百道,等落入两人所在的那一片琉璃镜中时,威势已经被削弱了很多。
原来这就是受天眷顾的气运。
慕昭然紧紧握着叶离枝的手腕,雷电游走在她们周身,顺着经脉没入丹田,淬炼着新生的金丹。
挨过雷劫,她们就能得金身,挨不过雷劫,就金丹破碎,重新跌落凡尘。
体内经脉被劫雷撕扯出无数细小伤口,慕昭然催动药石,药气流淌,又不断愈合着那些伤口。
她听到叶离枝痛苦的闷哼,稍微迟疑了下,还是扣住了她的脉门,分出药气渡入她体内。
天道宫的上空,粗壮的雷柱被琉璃镜分流成一张细密的电网倒扣下来,闪烁了九道,雷光一黯,劫云亦开始飘散。
被雷光击打成齑粉的琉璃镜从半空飘落下来,闪闪烁烁,比下城中燃放的烟花还要璀璨,看得下方弟子面面相觑。
“人呢?不会跟着琉璃镜一起被劈成灰了吧?”
“不至于吧,劫雷再凶,都被琉璃镜分成了细丝,还剩多大威力?要是连这都扛不过,那可真是白修炼了。”
“那位叶姑娘还真幸运,灵尊的青龙琉璃镜不仅送她入门,还为她扛雷劫,你们说,该不会是灵尊有意想收她为亲传弟子吧?”
“另一个人岂不更幸运?那可是凶劫紫电,竟然就这样渡过了。”
“说起灵尊弟子……”那人顿了顿,隐晦地眨了下眼,“我想灵尊应该不会这么快再收弟子。”
土宫之中,楚禹揉了揉手腕,“方才阻拦我们的剑气,是游辜雪吧?”
“行天君?他怎么在土宫?”莫银安疑惑道。
楚禹看一眼岑夫子,岑夫子收敛黄沙,扎住袖口,走出门外,左右张望了数次,都没发现游辜雪的身影。
方衡道:“行天君除邪辟凶,难道是感应到小师妹出关时的凶煞之气过来的?”
楚禹道:“更有可能是被大师兄的饭香吸引来的吧。”她记得游辜雪以前还挺喜欢吃大师兄做的饭。
“方才那真是小师妹的雷劫吗?怎么那么凶?”望舒心有余悸地望着天幕,伸手去接飘落下来的琉璃碎晶,担忧道,“师妹渡过雷劫了吗?”
正说着话,林夫子闪身从石林中出来,结印重立结界覆盖石林,“有一片琉璃镜没碎,掉落进了绝山密林里,还不快去找找你们师妹!”
土宫众人这才擦了擦嘴,往后山密林里寻去。
绝山密林。
这一片仅存的琉璃镜从上空掉落,终是受不住雷击,镜片生出裂纹,内里的空间亦随之崩塌。
两道身影从镜中跌落出来,慕昭然意识昏昏沉沉,也不知自己何时松了手,朦胧的视野里,只看到一道急光射过来,有人御剑而来,一把抱住了叶离枝。
继而又有一团火红身影紧随而来,两人甚至为了争夺叶离枝,短暂地交锋了一刹,又因顾及怀里的人而暂时收手,同时低头查看叶离枝的伤势。
夜幕下,又有几束流光射来,悬停在上方,但慕昭然已经看不清来的都是什么人了。
她灵力耗尽,浑身无力地往黑暗的深林中坠落下去,这一副场景那么熟悉,和前世的某一段经历微妙重合。
前世的一次外出历练,她也曾和叶离枝一起陷入险境,被发狂的妖兽袭击,从悬崖坠落。
最后一刻,也是有许多人赶过来,慕昭然拼命地朝他们伸手,但来的人却像是看不见她一样,都不约而同地奔向了叶离枝,救下了她,围聚在她身边,着急地为她疗伤。
等他们想起来,还有一个人时,慕昭然已然跌入了妖骸成堆的深渊之中。
她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来了天道宫后,她和叶离枝的处境就会变得这样不同,曾经只能蜷缩在阴影里生存的人,不知何时变得万众瞩目,而曾经众星拱月的人,却成了被人遗忘的枯叶。
若说她以前只是因为云霄飏而嫉妒她,跌落深渊的那一刻,所有的嫉妒都在心中化成了恨,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恨。
许是因为早已经历过一次,所以再次落入相似的处境,她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波澜了,她不再伸手,也不再试图去想通这是为什么。
劫雷已过,金丹已成,就算摔下去也不会死,顶多受些伤痛,前世她落入妖骸深渊,最后不也爬出来了么?
慕昭然闭上眼,意识逐渐涣散,落入积雪覆盖的树冠之中时,预料的疼痛却没有来临,她被人稳稳地接进了怀里。
一团沁骨的冰凉落在眉心上,慕昭然意识挣扎了须臾,想要撑开眼皮,可最终还是没能醒过来。
树冠上的积雪簌簌地落着,好一会儿才停歇。
游辜雪垂下挡在她上方的手,指尖轻轻拂过落在她眉心上的一点残雪,轻声道:“你做得很好。”
她体内的系统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情不愿地回道:“命数偏离,她的劫雷只会一次比一次凶险,不会每次都有这样恰好的时机可以借运。”
借运。
游辜雪没说话,只轻轻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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