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慕昭然不情不愿地接过点心, 捻起一个一边啃一边转着眼眸,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可游师兄晚上不是需要熏药么?”
游辜雪眉梢微挑, 故作疑惑:“师妹怎知我需要夜里熏药?”
慕昭然警惕起来,随口胡编道:“我是听别人说的, 师兄诛魔回来,受了伤, 需要药熏,但具体是从谁那听来的,我忘记了,只注意到师兄受伤了, 前一日在飞鱼舟见到师兄, 我本来还想关心下师兄的。”
“是么?”游辜雪再不会将她满嘴的甜言蜜语当真,只道, “已经好了, 多谢师妹挂怀。”
熏药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有前世修习蛊术的经验, 心脏里的那只蛊虫早就已经被他控制住了。
他可以让它苏醒过来, 也可以让它永远在心脏里沉眠。
谁想挂怀你啊?
慕昭然腹诽, 心思浮动, 暗暗地想探一探他的口风,试探性地问道:“游师兄是天道宫的金带弟子, 已是修为最厉害的, 那个蛊魔是什么人, 竟然还能伤到师兄?”
游辜雪看上去并未起疑心,慕昭然问,他便答道:“蛊魔原是北境药王谷中弟子, 在医毒之上都很有天赋,是药王钦定的衣钵传人,只不过后来他不知因何入了蛊道,开始捣鼓起蛊虫,越发沉迷,致使心性大变,所炼之蛊也越发凶险邪恶。”
慕昭然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听得很认真,她前世从未想过去追寻阎罗的过往,亦从不知他的出身来历。
只知道,当她投奔他时,他已是鼎鼎大名的蛊王,身边跟着一众追随者,有着足以令她攀附的修为和势力。
大家都叫他蛊王,称他阎罗,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
那时候,天地之大,没有一人愿意帮助她这个被天道宫所弃的亡国公主,只有阎罗接纳了她。
慕昭然一心想要复国,诛灭仇人,而阎罗和追随他的一帮邪魔亦需要一片安身之地,是以,慕昭然觉得她有资格和阎罗谈这个合作,才会主动找上他去。
阎罗不负她所望,为她夺回了南荣领土,当然也不出所料地将南荣变为邪魔聚集的巢穴,站在了天道宫的对立面,便也站在了整个天下的对立面。
人心是会随着境况而变的,当初她走投无路,投入邪魔怀抱也在所不惜,后来有所选择了,便又想回归正道,她就是如此虚荣,只想做受人追捧的神女,而非人人唾骂的妖佞。
在阎罗身边,她只能得到骂名。
“后来呢?”慕昭然追问道。
游辜雪看她一眼,继续道:“药王不堪忍受自己有一个炼制邪蛊的弟子,昭告天下,将他逐出药王谷,他因此怀恨在心,操纵蛊虫屠了整个药王谷,弑杀亲师,天道宫接到讯息,赶去药王蛊时已经晚了,让他逃入烟瘴海中,直到前段时间才又出来作乱。”
慕昭然张张嘴,很想问,那药王谷弟子的名姓,但又怕游辜雪起疑,反正知道了这么多,只要有心去查,何愁查不出来?
也不知道此蛊魔究竟是不是她心里的那个蛊魔。
她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原来如此,那他真的很坏了,多亏游师兄为民除害。”
游辜雪淡然道:“吃饱了么?吃饱了就继续。”
慕昭然:“……”
空遁术理解容易,但实践起来真的很难。
慕昭然直练到入夜,都没能触及到虚空中那一团土灵。
天黑下来后,江水隐入夜色,只能听到奔流的水声,和水面上偶尔晃过的反光,游辜雪在岸边烧了一丛火,坐在那里守着她,偶尔出声指点她一下。
看这样子,当真是不打算回去的。
又一次尝试失败后,慕昭然走回火堆旁,她不愿席地而坐,也嫌弃岩石硌屁股,在地卷中吃了一回教训,出来后便在自己随身的储物锦囊里放置了一把躺椅,以防迫不得已只能夜宿荒野的情况发生。
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她掏出躺椅展开,又拿出一张绒毯,倒头躺上去,气馁道:“我不练了,我要休息!”
游辜雪抬手布下一个结界屏障,挡住从江上吹来的寒风,颔首道:“好。”
慕昭然躺了一会儿,险些睡着,连忙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小瓷瓶来,打开盖子放到鼻间,用力吸了几口。
清冽的薄荷气息刺入感官,将她那一点睡意驱尽。
游辜雪将她的一举一动皆收入眼中,眉心微蹙,明白了她眼下的青痕从何而来。
为了不入梦见他,她宁肯不睡。
他沉默片刻,明知故问道:“为何不睡?”
慕昭然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是怕睡后就要入梦见到不想见也不敢见的人,她眼神闪烁一下,仰面看向头顶天空。
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托师兄的福,我还是第一次露宿荒野,周围都是乱七八糟的虫鸣,说不定会有蛇跑出来,或者半夜被水鬼拽进河里,不敢睡。”
游辜雪知道这是她的借口,捏着树棍将火丛挑动得更大些,平静地安抚道:“我来守夜,不会让师妹被虫蛇水鬼打扰的,你尽可放心。”
慕昭然暗暗叹气,心说你只防得了河里水鬼,又怎么防得了我梦里纠缠不休的水鬼?
但她已经熬了两夜,今天又学习一天的术法,实在已是累到极限,就算有药香提神,听到游辜雪令人安心的保证,风声都被结界阻挡在外,身上映着温暖火光,她还是撑不住有些昏昏欲睡。
慕昭然下意识摸了下头上的珍珠发钗,略微放下心来,不知不觉阖上眼睛。
不出所料,她果然又坠入梦境。
慕昭然从头上取下珍珠发钗,想往手心刺去,瞥见钗头蜃珠,只莹莹亮着一颗,她动作便又顿住,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坐到窗前软榻,推开窗扇。
外面月色明亮,洒落在庭院中,一眼看去似乎和往日梦境有些不同,总觉少了点什么。
她托腮想了会儿,想起上次梦境从这里看出去时,那一树火红的合欢花树,在她想起的同时,南墙下终于显出火红花影。
但慕昭然从未留心过玉昭殿外的那一株合欢树,她就算想起来,也记不清晰真实的它该是何种模样,更不记得树上的同心锁都扣在哪几根树枝上。
是以,在这个梦里,那一团火红常常变动,并不清晰,和从前的梦境不一样。
慕昭然低头看手中发钗,钗头蜃珠仍只亮了一颗,阎罗的神识不在这个梦境里。
她眸光动了动,忽然明白过来,他们两人的神识共同构建了这一个梦,以前的那株火红热烈、枝上扣着一道道同心锁的合欢花树,来自于他的梦。
虞江水畔。
游辜雪静静看着躺椅上沉睡的人,平日冰封在黑眸深处的爱恨之欲,在无人之时,终于从那一双瞳孔中无所顾忌地流泻出来,视线隔着摇曳的火光,细致地舔过她的眉梢、耳鬓,每一寸肌肤。
连心蛊属于魂蛊的力量,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在他们二人的神魂之上,引诱着他一同入梦。
游辜雪抬手按在心口,呼吸急促起来,蓦然俯身,伸手从火焰中抓起一块烧红的木炭握进手心里。
灼烧的刺痛分走他的注意力,火炭被捏得咯咯作响,火星从指缝中迸溅,有血一滴一滴落入火中,被烧融化尽。
游辜雪对着无知无觉沉眠着的人,嘲弄道:“既然这么害怕见我,就别想起我,别引诱我。”
一旦他入梦,她又只会逃跑。
慕昭然,说什么对不起,她错了,梦里哭着求他原谅,实际上她根本就不知悔改,一旦发现他并不是她梦里可以控制的虚幻泡影,她的第一反应,便是逃离,想尽办法与他断绝关系。
就像是他手中的火炭,令他痛,令他恨,也许应该将她一点点磨碎会比较快意。
游辜雪清楚她这次前来烟瘴海的目的,她若是知道,就算她费尽周折斩断了魂蛊的联系,他们依然会纠缠不休,不知会哭成什么模样。
他想到此处,低声笑出来,手里的这点痛便也不算得什么了。
慕昭然这一觉睡得很沉,梦境安宁,无人打扰。
她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身旁的火堆早已熄灭,只留下一堆熄灭的灰烬,那灰烬中还有余热,里面似埋了什么东西。
太久未睡,一下又睡得太饱,慕昭然醒来后蜷缩在躺椅上发了好一阵睡懵,还想着梦里那一株合欢花树,思及前世他满身的伤痕,想必和游辜雪的一战,他虽未死,但必然伤得很重,所以无暇再来梦中与她相会吧。
这对她来说本是好事,可慕昭然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余光扫见游辜雪走过来的白衣身影,慕昭然慌忙将脸埋回绒毯内,将阎罗从自己脑海里扒拉出去,调整好表情,才又拉下绒毯露出一双眼睛,闷声道:“师兄。”
游辜雪应一声,蹲到火坑旁,用树枝挑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慕昭然从躺椅上坐起来,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疑惑道:“那是什么?”
游辜雪将那一团东西上的炭灰擦掉一些,用宽大的叶子裹着拿起来,掰成两半递给她,“从附近人家买来的甘薯。”
“甘薯?”慕昭然没听过这种东西,但见里面色泽红润,热气腾腾的甜香扑鼻而来,看着就很软糯好吃,她咽了咽口水,捧入手里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张嘴咬了一口。
然后从嘴里一直被烫到了肚子里。
游辜雪看着她眼角被烫出的泪花,心中冷嘲,活该。
慕昭然捂着肚子缓了好一会儿,依然舍不得丢掉手里的烤薯,夸赞道:“好吃!”很甜,很糯,很香。
薯不可貌相。
随即她又反应过来,“这附近有人家?那我们昨夜为何要在这里风餐露宿!”
游辜雪剥着手里另一半甘薯,“修行之人,如非必要,不应过多干扰普通百姓。”
慕昭然下意识反驳,“那你还去找人家买甘薯。”她见游辜雪的视线往她手里落来,立即捧着甘薯转过身去,护在怀里,讪笑道,“我知道,师兄是为了我,我错了。”
她吃完手里的,游辜雪又将剥好的另一半递给她,这半块温度刚好,不烫嘴。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他左手上裹着白布,慕昭然顿时关切道:“师兄受伤了?”
游辜雪看了看自己掌心,“一点烫伤,无妨。”
为何烫伤,这好像不难猜测,慕昭然捧着香甜的甘薯,忽然没什么食欲了。
“那师兄以后还是不用专门为我烤薯了,我吃大师兄的点心就好。”
“没有点心了。”游辜雪瞥她一眼,“不想吃就扔掉。”
“怎么可能?这是师兄烫伤手为我烤的,我怎么可能扔掉?”慕昭然捧着甘薯大啃一口,弯眸笑道,“我会把它吃光光!”
游辜雪听着她这番刻意讨好的话,没有解释她的误会。
“师兄不是早就辟谷了吗,怎么还知道这种美食?”慕昭然好奇。
游辜雪道:“我不是生来就已辟谷,在辟谷之前,我也需要按时吃饭。”
好吧,很有道理。
慕昭然吃完还想再吃,但一看游辜雪的手,她自然说不出口。
游辜雪似明白她的心思,说道:“这种凡间之食不宜多吃,浅饱即可。”
饱倒是饱了,她本来早上也吃得不多。
慕昭然吃完早饭,在江边去简单清洗了一番,洗干净手,回到岸边,从锦囊里取出榴月给她的伤药,“师兄,我这里有烫伤的药,给你擦一点吧。”
游辜雪迟疑片刻,才将左手伸出去。
慕昭然小心地拆开他手上的白布,看到他血肉模糊的手掌,先感同身受地疼得“嘶”一声,疑惑道:“怎么烫得这么严重?你是直接把手埋进火堆里了吗?你这是烤薯还是烤手?”
游辜雪:“……”
慕昭然没有追问,挖出药膏小心翼翼地给他手掌上涂满厚厚一层,把药盒都挖空了,又取出一张干净手帕来给他裹上伤,“没关系,榴月的药很厉害的,等药吸收很快就能好的。”
游辜雪收回手,看一眼手帕上那一枝兰花刺绣,说道:“时辰不早了,师妹继续练习空遁术。”
慕昭然撇嘴,收好东西,又被游辜雪监视着开始修炼,实在命苦。
在这种毫无人道的鞭策下,慕昭然终于在这天的下午破开虚空,成功从虞江这头,空遁到了虞江那头。
短距离空遁要容易许多,也不易迷失在虚空中。
慕昭然站在对岸朝游辜雪挥手,高兴地又蹦又跳,“我学会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游辜雪踏步来到她身旁,“这里距离烟瘴海更近,我们也许能比岑夫子他们还要更快到达。”
慕昭然心里冒出不好的预感,“游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师妹刚学会空遁术,正该多多练习,跟着我的脚步,我们从这里走去烟瘴海。”游辜雪说完,身形在眼前一晃,已裂空而去,只在半空徒留下一道闪烁的电弧,啪一声熄灭。
下一瞬,他的身影出现在百步之外,站在那里,静静等着她。
慕昭然气得抓起石头砸他,气恼的大喊惊起林中飞鸟,“游辜雪,你这个骗子,我就不该跟你出来!”
她明明可以在飞鱼舟上舒舒服服地修炼,怎么就被骗出来跟他吃苦了?
游辜雪回头看她气鼓鼓的模样,冷笑一声。
究竟谁才是骗子?
第42章
慕昭然追着游辜雪跑了一路, 每当她穿越虚空,快要抓到他时,他的身影又会在她指尖下消失, 出现在百步之外,继续等着她。
慕昭然一连追了他十多次, 连他的袖边都没有摸到,反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她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上来, 心神越来越专注,结印破虚空的手法也越来越纯熟。
游辜雪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每次追上自己的时间都在变短,这百步远的距离,从最开始的, 他要在原地等上她半个时辰, 渐渐缩短到两刻钟,再到不足一刻, 最后他前脚刚落地, 身后的虚空便生出波澜。
当年,他学习空遁术都没有她这么快。
前世的噬灵引吞噬掉的, 原来是这样一个她。
游辜雪想起慕昭然垂泪求自己帮她修复灵窍时的模样, 遮掩在娇媚讨好的神情之下的, 都是不甘, 像一尾深陷泥潭的鲤,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跃过龙门。
她确实应该不甘心,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甘心。
游辜雪只稍微走了下神, 便被身后的人追上。
慕昭然从虚空中破出, 飞身落下,乌黑的长发飘扬起来,衣裙翩跹, 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声音清脆,高兴道:“游师兄,我抓到你了!”
她说着话,五指翻飞,飞快变幻手印,朝他脚下指去,喝道:“遁!”
只一瞬间,脚下的土壤仿佛化成了水,游辜雪反应极快地腾空而起,飞离地面,但脚下爆发的土灵气依然不依不饶地追上来,缠住他的脚踝,拉着他重重坠下,被淹没进了土地里。
地面恢复平稳,慕昭然落到地上,蹲下身得意地拍了拍地,笑道:“你不是很会跑么?我看你在地底下还怎么跑。”
她走到一旁的树下,坐着休息了一会儿,估摸着游辜雪该在地底下憋不住了,才起身走回去,结印在地面上画一个圈,放他出来。
地面土壤亮起灵光,她叉腰摆好姿势,已经做好狠狠嘲笑他的准备,结果等来等去,等了好半晌,都没等到游辜雪出来。
慕昭然慢慢垂下手,表情有些慌了,蹲到地上,对着土灵光圈出来的地底喊道:“师兄?游师兄?我没把你移往别处,你肯定还在地下,快点出来。”
地下毫无动静。
慕昭然拧起眉头,继续喊道:“师兄,我知道一个小小的土遁术,肯定困不住你的。”
她又等了片刻,终于坐不住了,故作恼怒地放狠话:“喂,游辜雪,你要是敢故意吓我,我绝不会放过你!”
还是没有回音。
慕昭然咬咬牙,起身跳进自己的遁术灵圈中,她的身影一入,土壤里的灵光飞快收拢,隐没不见。
土遁术实在比不得其他遁术优雅,慕昭然屏着一口气,周身都被土灵包裹,感觉自己像是化作了土里的一条蚯蚓,在奋力地蛄蛹。
她在阴暗潮湿的地底转了一圈,没能找到游辜雪的影子,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深入潜去,就在她快要憋不住气打算撤退时,身下忽然一空,她突然从土地里掉了出去。
她飞快下坠,刚惊呼一声,就听耳畔有衣袂翻飞的轻响,随即就被人一把稳稳地接进了臂弯里。
游辜雪抱着她飞身落到地上,脚下踩出湿漉漉的水声,说道:“我还以为师妹会丢下我不管。”
慕昭然本能地抬手环住他的肩膀,横眉怒目地反问:“在师兄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这荒山野岭的,她又找不到去烟瘴海的路。
游辜雪看多了她故作娇柔的模样,现下近距离瞧着她这一张生机勃勃的怒容,眼睛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有着鲜活的亮光,竟不由失神。
慕昭然被他打横抱在怀中,有些不自在,催促道:“师兄,你可以放我下去了。”
游辜雪回神,找了一个凸出的干燥岩石,弯腰放下她,让她踩在石头上,“恭喜师妹,找到捷径,我们可以从这条溶洞穿过去,不用翻越这座大山了。”
慕昭然转头打量一番四周,这的确是一座很大的溶洞,洞窟上方都是垂吊的钟乳石,滴滴答答地落着水,壁上有一些石头亮着光,不至于一片黑暗。
慕昭然恼道:“所以就因为这个,我叫你半天,你都不搭理我?”
她还以为游辜雪出了什么事!
游辜雪一脸的人畜无害,“我以为是师妹早发现了这条捷径,故意将我送入此地?”
慕昭然被他噎得一顿,昂起下巴,不甘示弱道:“我当然早就发现了。”
游辜雪忍俊不禁,“那走吧。”
这条溶洞在山腹之中,蜿蜒曲折,四下都是水坑,潮湿又阴暗,但的确节省了不少路程,从洞中走出来后,前方豁然开朗,是一座缘山而建的城镇。
现下正是落日,夕阳斜射林间,鳞次栉比的屋舍间飘出袅袅炊烟。
慕昭然原本还在抱怨自己裙摆湿了,一看前方镇子,又立即高兴起来,也顾不上打湿的裙摆,越过游辜雪就往山下跑去,头上赤金色的发带轻盈地飘飞,撩过身旁人的眼角。
游辜雪眼睫轻颤,心里也像是被发带轻轻撩了一下,目光追随着那一抹赤红,看她张开手臂,欢快地说道:“终于可以吃上一口热乎饭了,我要吃小馄饨~”
游辜雪眼里带上笑意,抬步跟在她身后,稍作回想,说道:“听说这个镇上的炒米茶很好吃。”
慕昭然裙摆一扬,旋过身来,一边倒退着往前走,一边眼睛透亮地望向他,追问道:“真的吗?那我也要吃~”
游辜雪垂下眼,帮她注意着前方的路面,又道:“马蹄糕也好吃。”
慕昭然点头如啄米,“吃吃吃,还有什么好吃?”
游辜雪就像个诱供的奸官,引诱完她后又淡淡点评,“口腹之欲如此重,你以后还如何辟谷?”
慕昭然重又转过身去,垂着头苦恼地皱起眉,纠结许久,抚掌道:“那我更要在辟谷之前,多吃一点!吃饱了才有力气修炼。”
游辜雪评断:“谬论。”
慕昭然驳斥:“真义。”
游辜雪摇摇头:“歪理邪说。”
慕昭然叉腰不服气道:“真知灼见。”
游辜雪失笑,“胡说八道。”
慕昭然非得赢过他,“至理名言,言之有理,理所当然!”
游辜雪败下阵来,他嘴上虽然那般说,但入镇之后还是带她一路寻去了商铺,将炒米茶和马蹄糕都买齐了,还买了些别的点心,一起带着去找到一家馄饨摊子坐着吃。
当然主要还是慕昭然吃,游辜雪在旁喝茶。
他简直就是行走的修道模范,清心寡欲,克己复礼,不管再如何美味的食物,都无法诱惑他半分,只有当慕昭然热情相邀时,才会浅尝一口,再不多吃。
等慕昭然吃好了,游辜雪取出一枚玉璧推到她面前,“这里面是我结合虚空之景,用灵力绘制的神州舆图,你消食的时候,可以记一记。”
慕昭然接过玉璧来,游辜雪伸出一指点点自己眉心,她照他指示将玉璧贴上额头,神识入内,一幅缩小版的神州实景舆图出现在她脑海里。
舆图涵纳四境九州,十分详实,图上又有五行颜色标注,只要记住这幅图,她就算在虚空打转,都不会迷失。
慕昭然捧着玉璧,心里默念着“烟瘴海”,找到舆图上那一片烟瘴弥漫的浩瀚森林,就连这一片少有人敢涉足的地界,这舆图上竟然都有几处详细标注。
游辜雪诛魔,曾入过烟瘴海深处,他将自己所经过的地方和路径都在舆图上标记出来了。
在游辜雪面前,慕昭然不想表现得太过明显,她从玉璧中收回神识,睁眼从玉璧后望过去,由衷赞道:“师兄好厉害。”
游辜雪矜持地抿一口茶水,云淡风轻道:“随手而为罢了。”
两人就这般你追我赶,又前行了一日,遇上村落城镇,也会停下来歇一歇脚,吃一点东西。
有时见慕昭然稍微吃得多了一点,还会在她耳边念叨,“慕师妹,凡间之食……”
慕昭然耳朵生茧,“知道了,少吃少吃。”她说完,往嘴里塞上大大一口,再听话地停筷。
游师兄天生一副仙人之姿,绝代芳华,往街边食摊一坐,来来往往的人全都往他们打量过来,偶在偏僻山镇落脚时,当地村民少见多怪,还商量着要烧香来拜他们。
慕昭然忍无可忍地拉着游辜雪逃跑,一边抱怨道:“游师兄,你能不能收一收你身上的仙气?”
游辜雪面无表情道:“他们是在看你。”
慕昭然摸了摸自己的脸,毫不客气地收下了他的夸奖,到下一处镇子时,便打算买个幕篱戴上,她转头打量游辜雪片刻,又多掏出一粒银子,多选了一顶幕篱。
她起初想去拿那顶白纱的,手伸到一半肚子里忽然咕噜噜冒出坏水,手腕当即一转,取下一顶绣着桃花的粉色幕篱。
这样娇俏的颜色,正配美人。
她担心游辜雪拒绝,也不问他,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便扑到他面前,垫高了脚,举起手臂往他头上盖去。
出乎预料的是,游辜雪竟一点都没有躲避的意思,连半步都没退,这导致慕昭然判断失误,几乎直冲到他怀里,与人紧贴在一起,还是游辜雪伸手从后托了托她的腰,她才勉强站稳。
飞扬的薄纱落下来,将他们两人都笼在纱下,纱上的桃花刺绣轻吻着人脸。
慕昭然近距离看着他低垂下来的乌瞳,心虚得心脏扑通直跳,眼神闪烁,“你、你怎么不躲?”
游辜雪莫名道:“为何要躲?”
慕昭然转眸示意纱上娇俏桃瓣,难以置信道:“游师兄难道喜欢这样的?”
游辜雪瞥一眼桃花瓣,波澜不惊道:“外物而已,怎样都行。”
原来如此。
游辜雪这个死冰块,白长了这么一张好脸,真是无趣!
慕昭然从他身上完全找不到捉弄人的趣味,只得讪讪地将幕篱盖到他头上,帮他系好了,嘟囔道:“那你就戴着吧。”
她往后退了一下,没能退开,唤道:“师兄。”
游辜雪按在她后腰上的手掌才蓦地松开,主动往后退开两步,与她拉开距离。
桃花色的轻纱从她头上飞快撤离,勾动发髻之上的珠玉步摇,珠玉轻撞,幽微细响入耳,慕昭然错眼看到他身后的那一片静湖,水面不知因风还是叶,荡出一圈圈涟漪。
慕昭然转回身,若无其事地回到店里,给自己挑了一顶白纱幕篱。
不过两日,她的短距离空遁已十分娴熟,游辜雪停下来等她,“从现在开始,师妹试一试长距离空遁,从这里到烟瘴海,已不足百里,是筑基期灵力能空遁的最远距离,我会在烟瘴海附近的望海城等你。”
游辜雪伸手,递给她一柄指节长的金色小剑,“这里面凝聚有我十二道剑气,师妹横渡虚空之时,若遇意外,可保你周全。”
慕昭然诧异道:“你不和我一起?”
游辜雪摇头,“师妹要学会自己横渡虚空。”
慕昭然回头看一眼裂隙中那变幻不定的空间,游辜雪说得没错,她已记背过舆图,得学会自己辨明方向,总不能每次长距离空遁时,都拉着游辜雪指路吧?那她还不如不学空遁术。
“好吧,还是师兄思虑周全。”慕昭然说道,将小剑挂到自己腰上。
游辜雪盯着那坠在她腰上的小剑多看了两眼,又对慕昭然道:“摊手。”
慕昭然听话地摊手,白皙的掌心内,凝着一颗殷红的朱砂痣,这是那一夜她急着想要逃离梦境时,用蜃珠钗刺的,直到现在血痕都还有消退。
大约是消退不了了。
游辜雪自然也看见了她掌心的红点,这是她以前身体上不曾有的痕迹。
他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往她手里放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纸包,说道:“师妹若有危险,催动小剑,不论你在何处,我都会来找到你。”
“好。”慕昭然点头,明明是很平淡的语气,但从游辜雪嘴里说出来,却格外令人信服。
等他的身影从眼前消失,慕昭然才好奇地拆开纸包,里面躺着几粒焦黄色的饴糖,她捻起一块放进嘴里,被甜得眯起眼睛。
这位行天剑君游辜雪,好像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她原以为和游辜雪这样冷漠的人,定然很难以相处,尤其只两人独处时,也定会更加痛苦难熬。没想到事实却并非如此,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她竟从未觉得和他独处的这一段时间难熬过。
什么煞神?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说他是煞神来着?
慕昭然垂眸盯着手中饴糖,眼神渐渐若有所思。
行天剑君,他究竟是对所有师妹都如此关照,还是唯独对她如此?
第43章
慕昭然嚼着粘牙的饴糖, 取出玉璧贴到眉心,将神州舆图又认真复习一遍,在图中找到望海城的所在。
望海城紧邻烟瘴海, 和南境设立的哨塔一样,负责监控烟瘴海中的动静, 是以它的城区规模并不很大,人口也并不稠密, 作为一座交易之城,它的人口流动量大,想要在虚空之中确定它的方位便有些困难。
尤其靠近它的烟瘴海又瘴雾弥漫,变幻不定, 使得那一片区的五行灵气很不稳定。
“烟瘴海。”慕昭然捧着玉璧, 等游辜雪走后,她才敢将舆图放大, 仔细地查看他落在烟瘴海密林中的那些标记。
可惜这图中没有比翼昙的信息。
慕昭然失望地放下玉璧, 随即又放宽心态,“也是, 哪里能那么凑巧呢?”
若当真就那么凑巧地标注好了比翼昙的所在, 她都得担心游辜雪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在故意试探她呢。
先到望海城再说吧, 到了那里总有别的办法,反正她也没打算以身犯险。
烟瘴海那地方虽然危险, 但危险也意味着机遇, 那一座浩瀚密林资源丰富, 有许多外面难见的奇珍异宝。
望海城在监管烟瘴海动静的同时,也是东境这边烟瘴海外最大的一座交易市场,这一座城最初的雏形就是一座坊市, 城主亦是坊市主。
城内专门交易从烟瘴海取得的异宝,也有人不远千里来到这里,雇佣修士入内探险。
只要出得起价钱,有的是人愿意舍身冒险。
慕昭然这次出来专门准备了一只乾坤袋装灵石,此番来天道宫,尧姑给她准备了五年的花销,她带了一半在身上,也就只给乌团留了一点猫粮。
后面日子哪怕过得捉襟见肘,她就算是拿钱砸,也得砸几个人进去为她取比翼昙的花汁。
她势必要解开连心蛊的魂蛊,和阎罗彻底断绝关系。
慕昭然想到此处,心情莫名低落,她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珍珠发钗,压住心里的那点不舍,强硬地将它埋入心底深处,提醒自己,“慕昭然,如果想要斩断过去,重新开始,那就干脆利落,没什么好不舍的。”
她和阎罗,注定殊途。
慕昭然定了定神,收好玉璧,结印破虚空,身形从原地消失。
望海城。
由于烟瘴海东面的结界破损,紧邻着它的望海城首当其冲,受到虫潮的猛烈冲击,好在这座城既是依靠着烟瘴海起家,屹立至今而不倒,自然有许多应对蛊虫的办法。
城池上空结界重重,城楼上遍布着诛蛊的机关,地底亦有克蛊法阵,城外环绕一圈护城河,渠中所流淌的也并非自然之水,而是乌黑的驱虫药汁。
这一次群虫外涌,望海城内未受到太大损失,但城外却几乎寸草不生,瘴烟弥漫,将整座城池包围其中,成了一座孤岛。
受蛊毒污浊的河流乃是一条主流,望海城也依赖着这条主流生活。
望海城主已派了许多人手外出处理毒蛊,但因为范围实在太大,毒蛊烟瘴还在持续往外扩散,最后只能向天道宫求助。
望海城从天到地都有禁制结界阻拦,空遁术也无法直穿城内。
慕昭然好不容易从那令人眩晕的虚空中横渡出来时,特别倒霉地落在了望海城外一片被毒蛊侵蚀的树林里。
周围昏天暗地,林木全都被腐蚀殆尽,地上沉积着厚厚一层腐枝烂叶,慕昭然落到地上,方喘了一口气,便觉鼻腔之中辛辣无比,忙抬手掩住鼻息。
因她落地的动静,惊扰了腐叶下的东西,原本安静的林子里忽然响起窸窣碎响,这声响越来越大,从四面八方潮涌而来。
慕昭然只是听见这个声音,便不由得头皮发麻,她太熟悉这个声音,也太恐惧这个声音。
是无数虫行的声音。
痛苦的回忆钻入脑海,慕昭然光是听见虫行之声,就险些吓晕过去。
随着声响,地面上的腐叶全都翻涌起来,从下钻出密密麻麻的蛇虫,虫子振翅起飞,只一眨眼便结成一片虫云朝她扑来,地面上是数不清的竖着脖子的毒蛇,从四面八方圈围住她。
慕昭然一边惊叫着躲避,一边抖着手结印,她太过慌乱,尝试几次都没能撕开虚空遁走,反而惊动起更多蛰伏的毒虫。
眼见实在躲无可躲,慕昭然怒了。
她回头面向那一片黑压压朝她扑来的蛇虫,一把扯下腰间的金色小剑砸过去,同时催动地星诀,忍着恶心俯身,一掌拍在地面。
荧惑星石亮起,日精力量随同她的灵力从掌心溢出,迅速蔓延出去,地面上霎时腾出火光,周遭土壤竟像是融化了一般,从地下透出红光,化为炙热岩浆。
围拢而来的蛇虫四处逃窜,被一只只吞入岩浆,滋滋冒烟,化为灰烬。
慕昭然畅快地笑一声,“我现在可不会随便让你们咬。”
半空当中,金色小剑亦同时光芒大绽,释放出道道剑光,扫荡开半空扑来的虫云。
头顶一声霹雳巨响,因烟瘴合围而阴沉的天幕下,陡然撕裂开刺眼的雷光。
数道金雷在望海城外炸开,照透半边天幕。
雷光迅速壮大,织成一面巨大的电网,从树林之中迅速蔓延出去,覆盖周遭数十里地,雷电接天连地,来势汹汹,从二十里外,直冲望海城而来,眼看快要击打上城池上空的结界。
望海城中民众皆被惊动,仰头望向天边滚来的落雷。
望海城主惊得下巴都快落到地上,指着那凶悍的雷光,“行天君,这、这雷……”
——他是请天道宫的人来清理毒蛊的,不是来灭城的!你们天道宫解决不了问题,难道想要直接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他们还没打算和毒蛊同归于尽!
游辜雪眉心微微抽搐,“……”慕昭然可真是大方,竟一次性就放出了他给出去的十二道剑气。
他没等城主说完,抽剑出鞘,行天剑呜一声射入半空,将浩瀚雷光吸纳入剑。
与此同时,他飞身从城楼跃下,往那密集的雷光深处飞遁而去,在刺眼的电光火海之中,看到了抱头蹲在地上发抖的人。
慕昭然周围环着一圈炙热熔浆,脚下亮着铭文的光芒。
见她如此可怜模样,他心中的那点恼又忽然散了。
游辜雪落到她身边,鞋底被炽烈岩浆烧出一缕烟,他脚尖轻轻一点,又重新腾空,悬立在熔浆之上,唤道:“师妹。”
慕昭然抬起头来,乌黑的眼瞳映照着天上未散的雷光,眼睫挂着湿润泪意,露出一副既委屈又恼怒的神情,瞪着他道:“你给我的剑气也太吓人了!”
她还以为她要被雷劈死了。
游辜雪:“……是我不好,没有事先提醒你。”他所凝聚的乃是化神剑意,不论遇到何种情况,一剑都足以应付。
慕昭然得理之后,更是委屈,紧抿双唇,眼中又有泪花往外涌。
游辜雪身形前倾,袖中手臂微动,差点便要习惯性地将她拢入怀里哄慰,幸而及时反应过来,定住身形,蜷握回手指。
他转过视线,看向地面上蔓延的熔浆,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问道:“师妹这么快便已将日精力量炼为己用了?”
慕昭然哽咽一声,“当然。”她抬袖胡乱揉去眼中的泪,站起身来,昂着下巴道,“不然,我连路都走不稳,又怎么敢来烟瘴海这种危险之地?”
游辜雪:“……”
慕昭然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手掌翻动,脚下的铭文一寸寸扩开,结成一圈法阵。
地底炽烈的日精力量从土壤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敛入法阵,重新汇聚入星位中,在阵中凝成一枚璀璨星石。
法阵收拢,回归体内。
地面的温度却没有那么快散尽,依然在冒着道道滚烫浓烟,这地热大约得需要些时辰才能散尽。
经过这么电闪雷鸣的一顿劈,目之所及,一片焦黑,别说什么蛊虫了,恐怕方圆三十里地,都只剩下他们两个活物。
慕昭然随同游辜雪,踩着一路焦土直接走到了望海城下,要不是城楼之上的结界,看地面痕迹,那雷电都能劈进城内。
游辜雪给她的剑气竟如此威力巨大,让慕昭然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消耗十二道剑气,用来对付一群虫子,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师兄。”慕昭然快走两步,追上游辜雪,扭捏地去扯他的袖摆,装乖卖巧道,“方才我被虫子吓坏了,慌乱之下才会释放出所有剑气,浪费了师兄心血,师兄不会生我的气吧?”
她前世死于虫鼎,确实被虫子吓得失了些理智。
游辜雪道:“不会,既然给你了,那你想怎么用都可。”
慕昭然摇了摇他雪白的袖子,得寸进尺道:“剑气都耗尽了,那师兄还有没有多的……”
她话没说完,游辜雪已截口回答:“没有。”
慕昭然:“……”你再说一遍你不会生气?
游辜雪抬手扯回袖摆,捋平被她揉皱的袖片,回眸郑重道:“大庭广众,请师妹注意影响。”
慕昭然握了握空落的手指,睁大眼睛,险些被气笑了。
游辜雪,你精神分裂吧?!一个时辰前,还往她手里塞糖的人是谁?
慕昭然望一眼近在咫尺的城楼,无语片刻,抬脚往旁边大跨出去三步,装模作样地行礼道:“是,对不起游师兄,是师妹僭越了,以后一定谨记,在大庭广众之下必当离师兄远远的。”
游辜雪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薄唇轻启,欲言又止。
望海城门轰隆一声打开,城主迎出城来,游辜雪只得抬步往城里走去。
慕昭然抬脚跟上,规规矩矩地践行着自己先前所说的话,与他始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望海城主热情地迎上前来,“这位仙子莫非是南荣的瑶光殿下?”
慕昭然朝他矜持地颔了颔首,“城主。”
“久闻不如一见,有瑶光圣女光临小城,小城蓬荜生辉,若早知殿下今日会来望海城,我必定令人出城相迎,断不会让殿下陷入虫害当中,实在是有所怠慢。”
望海城主说了些客套话,慕昭然也都一一回应,只道自己是随同师长前来历练,望城主不必以圣女身份额外相待,只把她当做天道宫的普通弟子即可。
望海城主笑眯眯地应下,他左右看一看隔得老远的两人,只得走到他们中间去,把两位贵客往城里迎,“二位请。”
确如游辜雪所言,他们要比岑夫子一行早到一日,飞鱼舟要到明日午后才能到达望海城,正式的接风宴安排在明日,游辜雪也并不喜那些繁琐的应酬,拒绝了城主想为他们设宴的提议。
望海城主只能先将他们送去下榻之地,为请天道宫来除毒蛊之害,他早便叫人收拾出来一座别院,专为接待天道宫来使。
“我知天道宫的仙士大多喜静,我府上人来人往,容易打扰诸位休息,所以特意在城主府旁边辟出这座别院,别院中配有若干随从,亦有一位擅长料理灵食的主厨,二位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他们便是。”
游辜雪礼貌颔首,“城主费心了。”
望海城主连忙摆手,“哪里哪里,要不是行天君一剑诛灭蛊魔,小小一座望海城,说不定早已覆灭在那丧心病狂的蛊魔手中。”
慕昭然听到此言,心中复杂。
她亲自掉进过虫害的树林,见过毒蛊的可怕,这座城池尚有结界保护,得以幸免,其余那些没有结界保护的村落,就只能被毒蛊吞噬。
望海城中亦收留了一些逃难到此的民众,在内城门的空地上给他们搭建了几座临时的屋棚,棚中之人身上能看到明显的虫噬伤痕。
慕昭然路过之时,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多看。
到了别院,城主引他们见过别院管事,说道:“等扬黄仙师一行到达,我会在城主府中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届时我们再详谈如何处理此次蛊患一事。”
“扬黄”是岑夫子的道号,天道宫的师长在神州各域均被尊为仙师,现在的天道宫,上有三尊,三尊之下为五宫三十六位仙师,仙师之下还有七十二位执事长老。
慕昭然默默朝游辜雪瞥去一眼,如果前世行天君能通过问心台的道心拷问,没有陨落的话,他也能被封上仙师,很可能就是他来继承剑尊之位,便没有云霄飏什么事了。
只可惜,云霄飏毕竟是“主角”,所以游辜雪这个师兄也就只能让路。
望海城主又嘱咐了一遍别院管事好生照顾贵客,这才离开。
这座别院是座三进的院子,内院十分宽敞,花园里的土壤多是灵壤,是以即便已入冬日,园中花红柳绿依旧,只是望海城受烟瘴所围,天幕上亦是一片阴霾罩顶,不见阳光,园中再多花草亦显得沉闷。
入院之后有曲廊环绕,左右各有厢房数间。
慕昭然和游辜雪两人最先到达,自然最先挑选屋子,正屋自是要留给岑夫子的,她转眸瞥向游辜雪,见他抬步打算往东廊去,慕昭然便脚尖一转,往西廊走去。
游辜雪脚步顿了一顿,回首时,只看到她翩跹的裙角,很快隐没在茂盛的绿植之后。
他的眸色似也被天上的晦暗阴霾所染,显出几分沉郁。
第44章
慕昭然倒不全是为了同游师兄置气才故意挑选离他最远的屋子, 她来烟瘴海是有紧要之事要办的,不能被旁人发觉,尤其是游辜雪。
离他远点, 夜里才好偷偷出去。
慕昭然只简单用了些灵食,便将别院侍从打发走了, 早早地就熄灯入睡,等到亥时初, 她从床榻上翻身而起,裹上隐匿身形的避役法袍,悄声推门走出。
法袍将她的身影完美融入夜色,连一点痕迹都不曾显露。
慕昭然从兜帽下露出一双如夜猫般晶亮的眼睛, 往游辜雪所在的东厢房望去一眼, 东厢最靠近正房的那一间屋子里亮着微弱的烛火,显然游辜雪还没有睡。
她行动之间越发小心, 双手拢住法袍, 垫着脚尖,做贼一样穿过回廊往外走。
跨过中门, 出来外庭, 慕昭然蹲到墙根脚下, 掌心里溢出一点土灵气, 浅褐光点裹住她全身,将她拽入地底, 须臾后, 又从墙根另一边钻出。
慕昭然轻拍衣摆上的土, 嘀咕道:“怎么感觉跟钻了个狗洞差不多?”
她抬手贴到高大厚实的白石灰外墙,这墙两边外层贴的砖石,中间是用黏土稻草夯实, 应当也能用土遁术穿墙而过。
第一次没有经验,等她办完事回来,就知道用体面点的方式穿墙回去了。
慕昭然并不知道,在她的身影遁入土中之后,一道影子便紧跟着她的脚步从黑夜中走出,落在了那一堵高大的围墙之下。
隔着厚实的墙壁,游辜雪甚至听到了她小声的嘟囔,感觉到了墙外土灵的细微波动。
慕昭然没在墙边耽搁太久,脚步声很快远处。
游辜雪静静在墙内伫立片刻,没有继续跟在她身后,他转身走回内院,入了厢房,熄灯入睡。
他能猜到她会去哪里,左不过是为了解开连心蛊而忙碌,他也并没有打算阻止。
今夜,她大约不会回来。
望海城中最大的坊市有两处,为东西两市,东市为货物交易,可以直接买卖从烟瘴海中取出来的宝贝,西市则是人员雇佣,可以指定烟瘴海的某物,雇人专程去取。
热闹之时,这两处坊市都是通宵达旦,但如今特殊时期,前来交易的人少了很多。
慕昭然先往东市去了一趟,东市里好多铺面都没有开,只有几间大店开着,慕昭然踏入店里前,先买了一张遮掩真容的面具盖到面上,才取下头顶兜帽。
这家店主要售卖从烟瘴海中挖掘出来的稀罕草药,慕昭然入内先随便问了几株别的草药,最后才提起比翼昙。
那掌柜摆手道:“别说是我这里,就是整个东市都没有比翼昙,这昙花生长娇气又难以寻得,出了烟瘴海就活不成,除了孕育连心蛊和解除蛊效,没别的用处,但连心蛊极其稀有,我在这东市开店五十年,都还没见过呢,那花自然也没什么用处。”
慕昭然心下失望,又去东市别的店铺逛了一逛,在一家专门售卖蛊虫的铺子里看了看。
铺中售卖的都是些良性蛊虫,有危害的邪性蛊虫,反正明面儿上是不能交易售卖的,慕昭然在这间铺中看到好几种在《异蛊录》中有记载的蛊虫。
这家掌柜的是个美艳妖娆的女子,听她提起连心蛊,就暧昧地勾唇浅笑,娇声软语道:“情蛊呀,这东西可少见了,我这里呀,隔三岔五就有些痴情的男男女女来问,光不久前,都还有人费尽心思不惜散尽家财,都想求一对情蛊来挽救自己情人的命呢。”
慕昭然心里一颤,不知前世阎罗是不是也为了寻得这一对连心蛊而费尽了心思,而她现在为了斩断连心蛊的联系,亦费尽了心思。
不能再深想了,再想下去,她越发觉得自己负心薄幸、不是个东西了。
掌柜说着叹息一声,“我也想弄一对儿情蛊出来,卖一个天大的好价钱呢,可惜那玩意儿太难得了。”
慕昭然在去了几家店,得到的都是大差不差的回答,只得转道西市。
一入西市,便看到一座巨大的告示牌正正当当地横在街市口,这告示牌宽三丈高三丈,顶上有垂檐,檐下挂满了灯笼,将告示牌照得分外亮堂,远看去俨然像是一座牌楼。
告示板上张贴着各式各样雇人的消息,从右至左,按照取得之物的难易程度不同,划分出不同区域。
有只需在烟瘴海外围便可获得的东西,也有需要深入烟瘴海才能找见的危险之物,告示上会标明悬赏金额,有能者取之。
还有一个区域,张贴的则是匿名告示,告示上不会透露雇主名姓,有的甚至不会写明要取的是何物,只标明悬赏的灵石数额。这种匿名匿物的告示,无疑皆是金额巨大,不用想都知道,那必是九死一生的差事。
但不论是张贴在哪个区域的告示,每张告示上都盖有一道坊市主的印鉴。
如今城主并不直接出面管理坊市,东西两座坊市的坊主隶属于城主,有坊市主的印鉴,便也意味着此告示上的交易内容受城主府监管,对交易双方都多了一层保障。
慕昭然在告示排下走完一圈,把每隔区域的告示都仔细看过一遍,心头有了数,才迈步踏入阁中。
有人上前来接待,她不想耽误太久,只想速战速决,遂装出一副常来这里的模样,张口先报出一个可观的灵石数,傲然道:“找你们西市管事的过来,我要直接和他谈。”
接迎之人单听她报出的数额便心中明了,先恭敬地将她引入二楼包厢中,奉上茶点,很快去将坊主请来。
坊主坐到对面,见她身穿斗篷,覆面遮掩真容,亦很知分寸地收回视线,开门见山道:“不知客官想取何物?”
慕昭然从袖中取出一张折纸推到坊主面前,纸上是她从《异蛊录》中摘抄出来的比翼昙信息。
坊主打开来看过,面色为难,“客官有所不知,如今烟瘴海上结界破损,使得毒蛊外泄,以前开辟出来的几条入山的路径也都受到波及,全部损毁。现在大家只敢在烟瘴海外围行动,这比翼昙,生长在烟瘴海腹地的一座山谷中,必得深入山林。而且听说那山谷外雾瘴弥漫,还有一座杀人林,即便平日里都少有人能寻得到那个地方,这段时日就更怕是无人敢接了。”
难怪西市也如此冷清。
慕昭然自认倒霉,沉着嗓音道:“价钱,我愿再多出两倍。”
坊主隐约有所意动,不过还想再坐地起价,慕昭然曾经被奸商坑过,这回可不会再傻乎乎地上当。
她不给对方弯弯绕绕的机会,作势起身,冷硬道:“看来望海城也不过如此,你们若是接不了,我也不必在此浪费时间。”
坊主惯来见人下菜碟,面对什么客人,就采取什么应对,今日的这位贵客显然不是个好耐性的人,但她报出的价格确实丰厚。
坊市要从双方成交的金额里抽取四成数额,雇主支付的金额越丰厚,坊市自然也赚得越多。
他忙道:“客官稍等,这比翼昙每月只在月圆之夜绽开一瞬息,这月的花期已经过了,就算要取也得等到下月花开,中间还有十多天时间,不如这样,我先将你的悬赏告示张贴出去,若有人接,我必第一时间通知你,如何?”
这花这么娇贵,一月只开一次,一次还只开一瞬间,连心蛊在如此苛刻的条件下诞生,竟然没有灭绝。
慕昭然点点头,和坊市商量好细节,爽快地交了定金,签订契约,确认好告示内容,拿着一半印信文书出了西市。
回到别院时已近四更天,慕昭然没有再用土遁术钻地底,她将土灵气集中在掌心,贴到墙面,土灵从掌下一圈圈扩散开,在墙上开拓出一个能容一人穿行的门洞。
虽然无人观看,慕昭然还是理了理袖摆,昂首阔步地迈入门洞里。
墙面上的土灵光芒转瞬收敛,墙面很快恢复如常。
别院内静悄悄的,只中门处还有两个小厮值守,慕昭然裹着法袍,悄无声息地从他们中间走过,回屋之前往东厢房望去一眼,见那屋里烛火已灭,没什么动静,她才安心地入屋准备休息。
折腾这么半宿,慕昭然着实有些疲累,她就着盆中冷水简单洗漱后,便一头倒到床榻,几乎是沾枕即眠。
直到被飘入耳中的沉重喘丨息所惊醒。
慕昭然蓦地睁眼,乌黑的眼珠迅速打量过周遭环境,随即确认自己又入了梦。
她站在熟悉的寝殿中,面前垂挂着一重深青色的帷幔,帷幔之内还有几重轻纱幕帘,将内室的情景遮挡得严严实实,只余令人面红耳赤的喘丨息声从幕帘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
慕昭然听得脸颊发热,心脏剧烈搏动,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立即抬手想要去取头上珍珠发钗。
可手指却摸了个空。
她多日不曾做梦,心神又有所松懈,入睡之前,忘了戴上发钗。
慕昭然懊恼地抿唇,现在怎么办?要怎么才能逃出这个梦境尽快醒过来?这一回阎罗竟比她还要先入梦境,他一个人在里面做什么?
还喘成这样……
慕昭然听着他的声音,脸颊越来越热,呼吸似也受他所染,渐渐急促起来,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帷幔里面会是何种景象,心里像是有猫爪在挠,不由抬起手来。
指尖碰到深青色的帷幔,打算撩开之时,她又蓦地反应过来,手指用力抓住两边幕帘,合握到一起。
——不能进去。
进去之后要怎么面对他?要怎么和他说?说她已经知道前世是自己做错了,但是今生依然选择和他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这不纯粹是去增加仇恨的么?
或者求他放过自己,她魂上虽负着罪印,是系统口中十恶不赦之人,但慕昭然自认她所行之恶也不过是些争风吃醋的小恶,还做不到视人命为草芥,动动手指便要屠村灭城。
她不想重蹈前世覆辙,她想永远高居云端,风光无限,而非再次陷入泥泞,受万人咒骂。
今生,她不想回应他,也不敢回应他,只想与他断绝关系,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可这样的想法又太过天真可笑,以阎罗的性子,他不会轻易放过她的,不论她怎么哀求都没有用,前世她又不是没有求过他。
所以,不能进去,不能和他面对面,不能跟他说话,不能再和他生出任何牵绊了。
殿内烛火昏暗,又挂着重重帷幔,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发现她来了,不然,他应该早就撩开幕帘走出来了。
对,他定然还没有发现她。
“嗯……”阎罗夹着鼻息的呻丨吟越来越清晰,慕昭然忍不住伸手捂耳,掌心触到自己烫得快要烧起来的耳垂,口干舌燥地咽了咽唾沫。
层层幕帘之内,游辜雪敞着衣袍坐在床榻之上,双眼死死盯着那一道映在幕帘之外的模糊身影。
在她的神识到来之前,这个梦境漆黑冷寂,殿中没有烛火,没有香薰,垂挂的幕帘之上也没有细致的绣纹。
他陷在这个漆黑冷寂的梦境中,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自己压抑的欲丨念。
但她却忽然来了,于是殿中亮起了烛火,烧起了暖香,一丝丝金线游走在床幔之上,织出交颈戏水的鸳鸯图案,床角挂上了摇晃的流苏。
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帷幔上,距离他不过只几步远。
他没料到她会入梦,他没戴面具,也没有幻化出满身的伤痕。如果她撩开帷幔走进来,就会亲眼看见那个在她心中无欲无求的游师兄,是如何衣衫尽解,紧绷身躯,无法自已地摆动双手,裹着她的手帕,宣泄满腹欲丨望。
帕子早已湿丨透了,上面兰花刺绣倒是开得越发艳丽。
可是,只这几步远的距离,她都不愿意主动朝他走来。
游辜雪眼角发红,眼瞳上覆着迷离水色,爱恨纠葛在眼底,让他的身体也饱受情丨欲折磨,面上的神情似痛苦又似欢愉,像是枝头上被融化了的雪,早就堕入泥泞,再不见冰冷的霜雪之姿。
“呵呵……”他自嘲地轻笑出声,金色的发带松脱,乌黑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下颌有汗珠滴落,顺着脖颈的青筋滑至锁骨,喉结滑动。
他知道她在听,所以故意弄出更大的声响,故意张开口大声地喘丨息,从鼻子里拖出长而缠绵的呻丨吟。
然后,欣赏着她映在帷幔上的影子,因他的声音而躁动不宁。
光是如此,他就能感觉到强烈的快意。
慕昭然,你这个胆小鬼,不是想求得我的原谅么?为何不敢走进来看看呢?
第45章
慕昭然被迫在梦里听了一夜的活春丨宫, 醒来时那低沉的喘丨息声似乎都犹在耳边,她双腿发软,抓起被褥捂住滚烫的脸颊, 蜷缩进床榻里,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圆滚滚的茧子。
好半晌后,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鼓囊囊的被子茧猛地一震, 慕昭然从被褥里钻出来,憋得满脸通红,眼眸如水,用力深吸两口气, 清清嗓子扬声问道:“谁啊?”
只这两个字, 尾音里还是带着点缱绻的柔媚。
外面静默片刻,回道:“师妹, 是我。”
游辜雪?
慕昭然什么心思都没了, 慌乱地从榻上跳起来,紧张道:“师兄你等一等, 我还没有洗漱好。”
“不着急, 你慢慢来。”游辜雪应道, 再没有了声响。
慕昭然慌里慌张地给自己施了好几遍清洁术, 换好衣衫,只是头发被她方才在被窝里一阵乱拱, 拱成了鸡窝, 这会儿也来不及找别院丫鬟梳理。
她对着镜子勉强梳了梳发, 用发带胡乱绑住,仔细检查过自己面色和神情都无异状,才走出去打开房门。
游辜雪背身站在台阶下, 听见开门响动,回过头来。
慕昭然扶着门扉边,只露出半个身子,打了个呵欠,“师兄这么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游辜雪回眸,一眼便看见她水淋淋的双眸,像被清风吹皱的一池春水,在朝阳下晃动出诱人的波光。
春水无意惑人,但人自沉溺。
游辜雪听到自己胸腔里悸动的心跳,克制地移开视线,望向阴沉天幕,压着喑哑的喉头,冷声道:“日头被阴霾挡住了,师妹或许感觉不到时间,再过一个时辰左右,岑夫子他们就要到了。”
“他们不是要午后才到吗?”慕昭然惊讶道。
游辜雪:“现在已经巳时将尽。”
慕昭然震惊地望了一眼天色,她竟然睡了这么久?她以为师兄又生气了,心虚地解释:“是昨日太累了,我才会睡过头。”
该死的阎罗竟然在梦里干了那么久!也不怕精丨尽而亡,她原本还打算今日一早起来,去东市逛一逛的,结果全耗在了梦里听墙角。
精力能这么充沛,想来他应该伤得不是很重。
游辜雪察觉她走神,抬眸瞥她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说道:“师妹收拾好了,便先来堂厅吧。”
别院的侍从们早就准备好了洗漱用品,结果左等右等都不见院中两位贵客起身,直等到日上三竿,院中才有了动静,慕昭然一开门,侍从们便很快前来伺候。
慕昭然洗漱完毕,坐在妆台前让丫鬟给自己梳好发,往厅堂去的路上,无意间听见两个侍从躲在假山后,小声地嘀咕,不都说修行的仙士克己慎行,十分自律,怎么还会赖床云云。
赖床的仙士假装什么都没听到,随手从廊边花丛里折了一朵鲜嫩的红花往外走。
假山后的侍从还在闲聊,“可不是嘛,城主有事来找那位行天君,都来两回了,也不见对方起来,城主只能作罢,还不让我们去打扰他。”
慕昭然没听见这句话,当然更不会怀疑游师兄这种将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会睡过头,只以为那些侍从是在说自己。
换做以前,她定然已经怒气冲冲地冲过去把事情闹大,非得让人狠狠惩罚这些乱嚼舌根的婢子们不可,孰不知这种做法并不会让她多长脸面,反而会让人觉得她蛮横跋扈,恃强凌弱。
重活一世,慕昭然深觉自己的脾气好了许多,也心平气和了许多,不会再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动怒。
她确实起得晚了,晚就晚了呗,她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穿过回廊,踏入厅堂,游辜雪已经坐在厅堂等着她。
桌上摆着几样热气腾腾的早食,都没有动过,显然是给她准备的。
慕昭然自然而然地在他对面坐下,伸长手臂将手中鲜花放到他手边桌上,笑颜比花还灿烂,哄他道:“让师兄久等了,这是赔罪,我特意在花园里挑选的最好看的一朵花哦。”
游辜雪看了那艳红的蔷薇一眼,淡声道:“师妹有心。”
等她慢吞吞吃完早膳,又饮过清茶漱口,用手帕拭过唇角,慢条斯理地做完一切,游辜雪才起身离席,说道:“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做,剩下的时间师妹可自行安排,但不要擅自出城去。”
慕昭然乖巧地点头,也跟着站起身,眨着乌黑的眼瞳看他,不解道:“师兄有事去忙就是了,其实不用陪我吃早饭的。”
游辜雪抿唇,没有说话,往她走过去。
慕昭然看了看守在厅堂前的侍从,自觉地退后。
他只要靠近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始终与他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游辜雪委实无语,他昨日不过就说错了一句话,她竟然还记着仇呢,只在他身上气性这么大是么?
他无奈地站定脚步,摊开手心,五指屈握一下又松开,掌心里多了三枚金色小剑,“看来师妹是不稀罕我这三支小剑了。”
慕昭然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从他手里抓走小剑,笑道:“稀罕,当然稀罕,师兄的剑气神威赫赫,比护身法宝还管用,关键时候说不定能救我一条小命呢,谢谢师兄,你真好。”
游辜雪面色平静,好似全然没有被她谄媚到,“我将剑气分开了,一柄小剑里只凝聚有一道化神剑气,师妹可酌情使用。”
慕昭然攥着小剑,三柄金色小剑只有三道剑气,看来师兄还是抠门了。
想想他之前随随便便就给出的十二道剑气,果然还是由奢入俭难啊。
不过这不能怪他,要怪就怪自己不懂珍惜。
慕昭然再一次乖巧点头,郑重道:“我知道了,这回我一定谨慎使用,绝不浪费师兄任何一道剑气。”
游辜雪不咸不淡地应一声,抬步离开厅堂,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廊后。
慕昭然目送他离开,再回头时,厅堂的桌面已被侍从们收拾干净,餐桌上的蔷薇花,也不见了踪影。
午时过一刻,阴霾沉沉的天幕上,出现了飞鱼舟的影子,狭长的飞舟从天上落下来,降落在城楼外。
望海城主携城内一众修士浩浩荡荡出城相迎,慕昭然自然也跟在其中。
众人下船后,岑夫子挥袖缩小飞鱼舟,将其收入袖中,领着天道宫弟子来到城楼下。
双方见面,两边自然少不得要先来几句客套的寒暄。
楚禹赶在小师妹又一头扑到云霄飏身边之前,先一步走过来勾住她的肩膀,将她硬拽到自己身边,上下打量一圈,说道:“手在脚在,脑袋也在,是个完整人,比我们还先到了,看来你已经学会空遁术了?”
她这话一落,众人的目光都朝慕昭然看过来,就连和城主并肩走在前面的岑夫子都回了下头。
慕昭然可不管什么谦虚低调,她就喜欢受人瞩目,当即挺直背脊,矜傲地点头,“学会了,我现在一口气能遁出百里。”
岑夫子先满意地大笑两声,抚一抚下颌,“不错,看来游辜雪的确用心教了你,没有敷衍了事。”他转过视线望一圈,又问道,“他人呢?”
慕昭然道:“游师兄说他有事要办,还没有回来。”
岑夫子刚要皱眉,望海城主忙解释道:“行天君去勘察烟瘴海上的结界破损情况了,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岑夫子点点头,说起蛊患,面色又凝重起来,他们乘坐飞鱼舟来望海城,从上空能尽揽地面的蛊祸情况,山林枯萎,草木变异,水土污染才是最严重的事,清理蛊虫反倒其次。
岑夫子一到望海城,就跟着城主入府中去商议此事,到晚些时候,游辜雪从外回来,也很快入了书房议事。
晚宴说是接风洗尘,其实宴上所聊的也都是蛊患之事,天道宫和望海城主互相了解过双方人手信息,开始给诸人分派任务,分工合作。
擅攻的金火修士主要负责诛灭逃逸出来的蛊虫,水系和木系去处理河道污染之事,土系则尽可能地挽救被毒瘴侵蚀的山林。
城主展开烟瘴海的结界布防图,上面标记着最新的结界破损情况,其实在这之前城主就已经派人去查探过,将能修复的地方也尽量修复了。
只不过有些地方结界破损之后实在危险,一般人根本靠近不了,才不得不请行天君入内一探。
“多亏行天君斩杀蛊魔,挽救望海城于危难,此番又冒险深入探查,我们才能得到最新的结界破损情况,也好据此准备补阵材料,做好安排。”城主由衷谢道,起身朝游辜雪敬酒。
望海城一众修士自也随城主一同起身,隔空相敬。
剑尊座下两名亲传弟子,行天剑行诛邪之事,在外亦是凶名远扬,可正是他那令人畏惧的凶名,才能震慑住行凶作恶之人,令身正之人安心。
太平之时,望海城当然更欢迎奉天剑到访,但在这种危机时刻,还是行天剑更让人放心些。
游辜雪起身回敬,面上不见丝毫居功自傲之色,平淡道:“这是我分内之事。”
慕昭然在旁看着,都不得不感慨,游师兄的心态真是稳当,换做是她被人这么一番吹捧,尾巴恐怕早就翘到天上去了。
岑夫子和城主根据那一份结界受损图,各自挑选出自家擅长布阵的修士,分配人手,准备补阵一事。
届时修复法阵之时,还得有人在旁护法,游辜雪和云霄飏都得随着一同前去。
慕昭然刚入天道宫,修为才到筑基期,此次能跟着前来,纯是因为她忽悠土宫夫子说感应到自己的本命星石在这个方向。
岑夫子原本就没打算让她做什么事,只让她跟在五师兄身边,清理净化受到毒蛊污染的山林土壤,叮嘱莫银安好生照看她。
莫银安十分嫌弃这个金贵的累赘,可又实在没法拒绝,等岑夫子走后,就找借口将她丢在城里不管了。
慕昭然乐得清闲,她有自知之明,没有实力也不逞强往自己身上揽事,待在望海城期间,就一边等着西市坊主的回音,一边在城里闲逛,打听些之前想要探听的消息。
望海城受毒瘴所围,城内民众也出不得,每天闲着无事,自然三五成群地聚在茶馆里谈天说地。
说得最多的,自然也是毒蛊之事,还有说书之人,将蛊魔如何成魔的前因后果编纂成书,在茶馆里开讲。
慕昭然就这茶馆里从早坐到晚,听完了全场。
那说书人所说的内容,其实和游辜雪曾经告诉她的都差不多,但说书人的故事里,多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还是一个女人。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故作高深道:“就是这个女子,最终导致了药王谷的大师兄走入歧途,堕入魔道,诸位且听我徐徐道来。”
慕昭然心里咯噔一声,捻在指尖的瓜子掉落下去。
第46章
慕昭然脑子里一时间转过了许多念头, 又通通湮灭成灰烬,最后只剩下空白。
她听到说书人继续道:“蛊魔真名谢天涯,原是北境药王谷中备受药王器重, 也备受师弟妹们敬重的大师兄,原本修途一片坦荡, 是众人心悦诚服的药王谷未来谷主人选。”
慕昭然怔怔地低喃:“谢天涯……”
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话音不住地往她耳朵里钻,“因一次外出寻药, 他被看守灵药的妖兽所伤,跌下山崖,性命垂危之际被一名女子所救,两人因此结缘。”
那女子家中开有药堂, 也会一些医术, 谢天涯在药堂养伤期间,为报恩情, 时常指点女子医理, 一来二去两人之间渐生情愫。
后来,谢天涯将女子带回药王谷拜见师尊, 药王年事已高, 能看到自己弟子成家亦是欣慰, 当场便允了亲事, 为弟子做主,准备聘礼, 向女家求亲。
女子家中简单, 上只有父母二老, 下还有一个八岁的弟弟,能得药王谷这门亲事,自是大喜过望, 双方很快商定婚期。
“可人算不如天算。”说书人捋一捋胡须,故意卖关子地问道,“你们猜,成亲当天发生了什么?”
现场有人当即起哄道:“众所周知的事,你这老头还故意吊什么胃口,不就是成亲当天新娘死了嘛。”
那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对!那谢天涯敲锣打鼓,携十里红妆前去相迎时,推开门见到的,却是心上人被鲜血浸染、只存余温的尸体,女方一家满门被灭,鸡犬不留,杀人者还在新娘子身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后面的内容,许是说书人第一次讲,听得满堂静默,无人吭声。
良久才有人气愤问道:“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这般残忍。”
说书人长叹一声,“乃是一个曾经被谢天涯拒绝医治的魔修。”
那日,谢天涯还是将女子的尸体抱上了喜轿,吹锣打鼓地迎娶进了药王谷,谢天涯找到魔修,用他那只向来只救人的手,第一次杀了人。
此后他便将自己封闭在山谷当中,日日与一具尸体为伴,为她梳发簪花,为她施粉打扮,一边与她过起了你侬我侬的夫妻生活,一边寻找各种办法复活她。
后来的事,就跟游辜雪曾经告诉慕昭然的差不多,谢天涯凭医术救不活自己的爱人,只能剑走偏锋,投向蛊术,希望以邪蛊之术将妻子从黄泉之下挽救回来。
但是死而复生,有悖天理,他非但没有救回妻子,反而深陷魔障,失去理智,最终害了药王谷的所有同门。
在天道宫的追捕下,他无处可逃,最终只能躲入烟瘴海中隐匿十年,直到近日忽然重新出来作乱,才被天道宫行天剑君诛灭。
说书人最后感叹道:“真可谓世事难料,如非有此意外,以谢天涯在医道上的天赋,现今的医圣怕是就不在天道宫咯。”
想当年,每当药王谷开谷行医授课之时,四境之中求医问药之人如过江之鲫,更有人提前数月便守候在谷外,只为听药老亲授的课程,许多人受到点化,回乡之后,成就一代名医。
不过,十载春秋已逝,药王谷昔日盛景早已为人所遗忘。
说书人讲到最后,喝一口茶润润喉,又补充道:“不过,老夫也曾听说过一个传闻,说谢天涯当初真的炼制出了能令人死而复生的蛊虫,药王谷其实是被那复生的新娘所屠。”
此时茶馆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个女声,嗤笑道:“我怎么听说是,药王谷众人见不得死而复生之人,觉得违背天理,必是妖异,趁着谢天涯外出之时,联手逼死了复活的新娘,谢天涯回来才发了大疯,把所有人都杀了。”
但不管传闻真假,谢天涯堕魔之前,曾与一名女子成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慕昭然却越听越觉得割裂,若谢天涯真是阎罗,真是蛊王,他爱那女子那样深,前世又怎么会接受自己?而且今生都还要与她梦中纠缠。
她不由地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些狗血话本,什么替身呀,什么你眼睛长得像她呀,单单只是想想,她就一把捏碎了茶盏。
旁边的人都往她侧目看来,慕昭然拉低幕篱,挡住自己的面貌,垂眸盯着桌面流淌的茶水。
不,阎罗看上去不是这样的人,她肯定是搞错了什么。
但转念一想,她其实也从不曾真正了解过阎罗,也从来不知道他的过往,又凭何去断定他不是这样的人?
在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下,慕昭然收到了西市坊主的信息,锦囊轻轻摇晃,她取出四日前签下的半张契约书,在上面看到了浮出的消息。
有人接了她的悬赏告示。
慕昭然心头一喜,丢下两粒银子在桌上,也管不得什么天涯还是阎罗了,起身出来茶馆,往西市赶去。
在她之后,那坐在角落里,先前接话的女子也像是收到了什么消息,同时起身出门。
两人从茶馆出来,转向左右两个方向,最后却在西市的告示牌下碰面。
只不过这个时候,两人身上又另做了伪装,都遮掩住了真容,就算见面也互不相识,不知一刻钟前彼此还曾在一个茶馆里听书。
螟蛉摸了摸自己这张新做的脸,绕过告示牌,看到站在交易楼门口的修长身影,快步走上前,喊道:“哥。”
螽斯抬眼朝她看过来,眸色清冷,两人的视线隔空交汇。
螟蛉当即一愣,走近他身前时,鼻翼轻轻阖动,嗅闻他身上气味——这不是她哥,他身上没有只他们彼此才能嗅闻得到的特殊药味。
但这张脸,又确实是螽斯的脸。
螽斯和她不同,就一张脸皮示人,不爱换来换去。
螟蛉挂在腰间的那一片蝉翼状的通讯玉佩恰时亮起灵光,她伸手捏起玉佩,一目十行地扫过螽斯发来的信息,又抬头往面前之人看去。
原来是那个剑修啊。
毕竟受人之恩,总得报答。
螟蛉了然,配合地认下了眼前这个假哥哥,自然而然地问道:“哥,你接了什么单子?现在这种特殊时期,应该没什么小肥羊可以宰吧?”
慕昭然人都已经跨过门槛,走进了阁中,听到身后话音,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浮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双方在二楼雅间再次相见。
慕昭然脸上戴了半张银色面具,只露出下半张脸来,面具上刻有遮掩真容的铭文,薄薄的一片,贴合着面部轮廓,做成了羽翼的模样,面具两端垂着细长的珍珠流苏,十分精致漂亮。
她勾唇浅笑道:“哎呀,真巧,看来我就是这只上钩的‘小肥羊’。”
螟蛉:“……”
坊主在旁边打圆场,笑呵呵道:“这两位可是我们望海城中最近风头最盛的猎手,称得上是烟瘴海的活地图,烟瘴海上结界破损,几条入山的路都崩毁了,现在也就只有他们兄妹俩敢接单子,能找得到路进去了。”
慕昭然心中仍有疑虑,她来回打量过眼前二人,这兄妹二人看上去年龄不大,约摸和她年岁相当,妹妹说不定还要比她更小一些,长相颇为灵动可爱,穿着一身色泽艳丽的百褶蓝裙,身上挂着许多银饰,只是稍稍动一动,那些银饰便叮叮地响。
比起妹妹来,兄长的五官就显得有些平凡寡淡,眼角略微下垂,眉目也淡,叠穿一身灰蓝色衣袍,身上挂着些奇怪的饰品,胜在气质沉稳,往那里一站,莫名让人觉得可靠信服。
她张贴出悬赏告示那么多天,也就这两人接了她的任务,慕昭然多看了那位兄长两眼,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只好点头应道:“好,坊主都这样说了,那我自然是相信坊主的。”
四人坐下来详谈入山之事。
那二人中一直沉默的兄长终于开口说了话,道:“比翼昙花汁没有别的用处,姑娘想要比翼昙想必是为了解蛊,只有孕育出情蛊的那一株比翼昙花汁才有效用,也只有蛊虫才能找到自己诞生的母花。”
慕昭然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略作沉吟,说道:“那就把所有花都采出来。”
她这话委实有点强人所难,就连坊主都变了脸色,欲言又止。
螟蛉暗自嘀咕:“还真是大言不惭。”
那位兄长倒是情绪稳定,语气依旧平静,耐心解释:“比翼昙生于幽谷,谷中昙花就算没有上千也有八百,只月圆之夜的子时,同开同谢,花开只一瞬间,没有人能在这一瞬间取到所有花。”
说来说去,慕昭然这个雇主,还是得亲自冒险,跟着他们一同进入烟瘴海。
这就叫人有些不放心了。
坊主道:“当然,为确保雇主安危,我作为望海城西市坊主,会作为见证人,为你们双方签定生死契约,在入山期间他们二人必得以雇主的安全为优先,绝不可做有损雇主的行为。”
慕昭然谨慎道:“那要是遇到什么意外,他们也应付不了呢?”
坊主道:“坊中会为雇主配备一样定位法器,若遇上实在难以解决的危险,雇主可发出求救信号,我们必定全力救援。”
搞了半天,就承担个救援的义务,真是无奸不商。
南荣不缺这点钱财,南境也没人做烟瘴海的生意,望海城靠着烟瘴海起家,几乎垄断了它内里所产之物的交易,也就只能由他们说了算。
何况,修行之路,哪有不冒险的?
慕昭然现在修为不高,好在这几日逃跑的本事倒是学得很扎实,真遇到什么危险,她也不指望坊主派人来救,自己能跑。连心蛊一日不解,便存在一日的隐患,还是早点解决和阎罗的牵扯,最为紧要。
她思索过后,颔首道:“好,那就拜托二位了。”
螟蛉来回看着那张悬赏告示,抬头看一眼左手边的假哥哥,又转头看一眼右手边的雇主。
烟瘴海地界辽阔,山高林密,其中又烟瘴弥漫,草木长势诡谲,即便他们兄妹二人从小便被蛊魔掳来这山林中,在林中生活了十年,亦时常有迷失之险。
行天剑游辜雪追杀蛊魔之时,把蛊魔撵得在烟瘴海中四处躲藏,不管藏进哪里,他都能把他找出来,看上去竟比蛊魔对这一座瘴林都还要熟悉。
不知道的,还以为天道宫什么时候把烟瘴海收归成了它的后花园呢,行天剑能如此来去自如。
螟蛉和螽斯这两兄妹也被迫跟着蛊魔逃窜了一段时间,直到蛊魔被行天剑所杀,他们才得以自由。
游辜雪如此大费周章,又是改头换面,又是借用螽斯的身份,就为了来接这一个进山取比翼昙的任务。
螟蛉敢打赌,这两人要是不认识,她倒立吃屎。
她先前收到的兄长传讯中,螽斯再三叮嘱她,要她好好表现,争取早日抱上行天剑的大腿,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登上那天都玉京,去见识一番。
奈何这位行天剑油盐不进,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丝毫不肯借一点大腿给他们抱抱。
但是现在不同了。
螟蛉转眸看向雇主,默默握住蝉翼玉佩,心道:放心吧,哥哥,我知道该怎么抱上大腿了。
第47章
等莫银安想起来, 他已经有四五日不曾见过那位金贵的小师妹,而跑去别院找她时,慕昭然早已经踏入了烟瘴海中。
她在厢房里留下了一张字条, 说自己兴许可能好像似乎是感应到了本命星石的所在,去寻找星石了, 让岑夫子和师兄师姐们无须担心。
莫银安看到这张字条时,感觉天都要塌了, 不敢想慕昭然要是因此而出了什么事,他该如何向师长交代。
岑夫子如今和望海城主一起,领着阵修在忙着修补烟瘴海结界一事,一直不曾回城。
天道宫和望海城中修士, 也几乎全都被派遣出去处理蛊祸, 根本分不出人手去找她。何况,慕昭然就留了这么一张“兴许可能好像似乎”的含糊字条, 也未说明她去了何处, 就算要找也无从下手。
莫银安一拳头砸裂了慕昭然房门外的廊柱,捏着字条咬牙切齿, “跑去哪里了!”
他砸过之后又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对这个小师妹太苛刻了些, 让她遇到什么事, 都不肯先跟他这个师兄说一声。
他的确不喜慕昭然娇气的贵女做派, 又有点烦她抢走了望舒对自己的关注。
莫银安看了眼旁边被他那一拳吓到的别院侍从,脸色铁青地收回拳头, 给二师姐楚禹传讯, 问她能不能联系上小师妹。
楚禹的声音从传讯符另一边传来, 难以置信道:“小师妹都入宫这么久了,你竟然还没有她的传讯方式?哎呀,我怎么记得, 当初小六进门的时候,你……”
莫银安扶额,打断她道:“师姐,那位瑶光圣女不见了。”
楚禹顿了顿,“什么叫不见了?”
莫银道拎着手中字条,把慕昭然的留言一字不漏地给她念了一遍。
楚禹在那端笑出声来,赞赏道:“我们的小师妹倒是胆大,很有一股朝气蓬勃的拼劲儿。”
这可比她成天盯着男人瞧,顺眼多了。
楚禹大咧咧道:“各人有各人的机缘,既是为了本命石,那不管什么龙潭虎穴都得闯一闯,谁也帮不了她。放心吧,她的那些遁术也不是白学的,我看小七也不傻,要有什么危险,她知道跑。”
莫银安听她说完,不免又想起二师姐曾经带自己外出历练时的凶残作风,那是哪里有危险就把他往哪里踹。
踹入危险之前,还会预先提醒他,生怕他对她还抱有一丝一毫侥幸的幻想,一脸严肃地说道:“师姐可没空来救你,你要是不能自己活着出来,那你就真死了。”
想到自己曾经历过的无数生死之危,莫银安放宽了心态,将字条从窗口随意地丢回厢房内,抬步走了。
小师妹,你也自求多福吧。
……
烟瘴海里,慕昭然三人已经越过烟瘴海外缘的几座山,走到了瘴林更深处也更加危险的地带。
在烟瘴海,地底不知埋藏着多少毒虫,土遁术是用不了。空遁术也不好施展,因为山林之中,烟瘴常常变幻,会形成许多迷惑人的幻象,一两次空遁之后,说不定就会完全迷失在林中,你也无法确定,当你踏出虚空的出口时,会不会就一脚直接踩进蛇虫窝里。
烟瘴海中危险的东西太多了,这条路已经算是他们筛选出来的一条比较安全的路了。
身边这两位向导,也的确尽职,虽然途中还是遇到过一些意外,但都能化险为夷。
兄妹二人,兄长名唤阿斯,妹妹唤作阿蛉,慕昭然也不清楚是哪个斯、哪个蛉,听着不是真名。不过她手里握着他们兄妹二人滴血签下的契约,倒也不太在意。
反正她报的也是假名,也不露真容。
完成任务从烟瘴海出去后,契约一解,双方各不相识,相忘于江湖,如此再好不过。
天色将黑,他们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山洞,准备在这里过夜,等明日天亮再继续往里前行。
慕昭然在洞中休息,那两兄妹出去做事了,没过一会儿 ,螟蛉捧着一把颜色各异的花草从外面走进来,铺在一张丝巾上。
她坐在石头上,一样一样地挑选出来,处理过后,塞进一只小荷包里。
这些花草都是烟瘴海中所生,与外面的花草极为不同,颜色艳丽得诡异,形状也奇特,有的花叶上还长着斑点。
螟蛉一路上就地取材,采了不少,先前就已经做好了好几个香囊,都挂在慕昭然腰上。
慕昭然见她又捧来新的花草,问道:“又要挂新的香囊了?”
螟蛉点点头,解释道:“越往里走,蛇虫越多,瑶姐姐讨厌虫子,我得给你多做一些,保管连一只蚊子都不会靠近你。”
烟瘴海里的蚊子也比外面凶残很多,长得比蜜瓜还要大,口器比钢针还要尖锐,不吸血,专吸脑汁。
他们下午时就被一群吸脑汁的蚊子追过,地上都是它们凿穿的脑壳,有人的,也有动物的。
蚊子凶残,螟蛉那位兄长比蚊子更加凶残,身若残影地从嗡嗡直叫的蚊子群中闪过,把它们的嘴巴全掰弯了,让它们着急地在空中嗡嗡飞,看得着,吃不着。
经历过那一遭后,慕昭然把心越发放进了肚子里,觉得灵石花得值。
这兄妹二人,哥哥擅战,妹妹手巧,能配制各种驱虫的药包,也难怪坊主会对他们大加赞赏。
慕昭然托腮看螟蛉挑花,谢道:“辛苦你了。”
螟蛉摇头,嘴上很甜,“我听哥哥说,瑶姐姐出手大方,给的任务赏金可多了,我当然得把姐姐照顾好。”
她说着,挑出一朵如同琉璃质地的蓝色花朵,伸手过去别在慕昭然发髻上,夸赞道:“姐姐眼睛这么好看,面具下的脸,一定比花还漂亮。”
慕昭然被她逗得笑弯了眼,摸一摸头上花朵,“你嘴巴比蜜还甜。”
两人说笑一阵,螟蛉又捻起小黄花,摘下花瓣继续往香囊里塞,认真地跟她解释道:“瑶姐姐,你别看这花不起眼,接下来的一段路上,最多地蚤,那东西只有针尖大小,但是成群结队,密密麻麻地伏在树丛里面,躲在叶片底下,远远看着没什么异常,但是只要走近了,它们就会一窝蜂地涌出来,就算有一头山那么高的牛掉进去,也能在一瞬间被吸成牛干。”
慕昭然想象到那个画面,身上已经冒起鸡皮疙瘩。
螟蛉继续道:“但凡被地蚤叮咬一口,它们就能锁定你的气息,从烟瘴海这头,追到烟瘴海那头去,它们什么都不怕,就怕这种小花,把这花做成的香囊挂在身上,它们就会自动让路,不敢来咬你了。”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烟瘴海中诞生的毒蛊蛇虫虽然可怕,但同样的,在这密林里也能找到相应的克制之物。
只是必须得对此地极为熟悉,才能知道什么地方会出现什么毒虫,什么地方又长着克制此种毒虫之物。
慕昭然伸手拨了拨地上的花草,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做了这么多香囊,全都带在我一个人身上了,你们不需要么?”
螟蛉犹豫一瞬,只含糊道:“我们日日在这林中进出,早就配好了避蛊之物,不用临时做了。”
蛊虫之间是有强弱之分的,螟蛉和哥哥以前都是蛊魔的药人,天天试蛊,久而久之这林子里的蛊大概也把他们当成了同类,只要不主动招惹,它们也不会来招惹他们。
至于行天君为何不需要避蛊的香囊,螟蛉不得而知,那般实力强悍的仙君,都能诛杀蛊魔,想必也不怕这些虫子。
慕昭然点点头,没有再深究。
螟蛉很好奇她和行天剑之间的关系,趁着游辜雪不在的时候,试探性地说道:“再说了,行天剑君诛杀蛊魔时,其实已经灭了那些危害性特别大的蛊,否则,望海城可等不到天道宫仙师来支援,早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慕昭然拨弄花草的动作一顿,若无其事道:“蛊魔是真的已经死了?”
螟蛉点头,斩钉截铁道:“那是当然,替天行道的行天君又怎么可能失手?”她可是亲眼看着谢天涯死在行天剑下的。
慕昭然听着她明显带着崇拜的口气,无声地笑了笑。
从来到望海城后,她已经从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嘴里,听到了许多次行天剑诛杀蛊魔的英勇事迹,就像螟蛉一样,大家对行天剑都有种莫名的信任,就没有一个人怀疑,他也会是失手。
要不是她在梦里听了一夜阎罗的墙角,慕昭然说不定都得以为他已经真的死在行天剑下了。
慕昭然听着少女清脆的话音,话里话外都是对行天君的称颂,她不由笑道:“左一个行天君,又一个行天君,有人这是春心浮动了?”
螟蛉一怔,连连摆手,“才不是呢,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她眨了眨眼,“瑶姐姐难道不觉得行天君很威风很厉害,长得也很好看吗?”
慕昭然推开她凑近的脸颊,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非常谨慎地撇开关系,装作毫无了解的样子,问道:“是么?我怎么听说他长得青面獠牙,能把小孩子吓哭?”
她可不是瞎说,外面是真的有这个传闻。
不仅能把小孩子吓哭,第一次见面,也差点把她吓哭。
说话间,螟蛉已经用小黄花做好一个香囊,捋顺香囊下面的流苏,说道:“做好了,瑶姐姐,我给你挂上?”
“我自己来吧。”慕昭然谢过她,想要接过来自己挂,螟蛉已先一步拉起她来,热情道,“你自己挂不顺手,还是我来吧,我给姐姐绑得紧紧的,免得到时候掉了,要是掉了,那可就危险了。”
慕昭然一想也是,抬起双手,叮嘱她系得紧一点。
螟蛉伏在她腰间,找了一处空隙,将香囊系上去。末了,双手握在她腰际两侧比划了一下,遗憾道:“姐姐的腰还是太细了,一会儿该没地方挂了。”
慕昭然怕痒,被她这么一模,忍不住笑起来。
游辜雪在山洞外站了多时,这时才抬步走进来,看到这个画面,他面色沉了一沉,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螟蛉。
螟蛉放在慕昭然腰间的手立即缩回去,摊手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做,蹲到地上,继续挑花。
山洞里的气氛一下沉寂下去,慕昭然不明就里地来回看看他们兄妹二人。
游辜雪道:“我已经将周边清理干净,今晚可以安心休息。”
他还带回来一些干柴,在洞口升起一丛火光,照亮了逐渐晦暗的山洞。
比起照明符来,慕昭然还是更喜欢这样的明火,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虽然他们都有灵力御寒,但有一堆火光,总觉得更温暖些。
慕昭然掏出躺椅和绒毯,想邀请阿蛉和自己一起睡,就是两个人可能稍微有点挤。
螟蛉朝坐在洞边的人偷偷看去一眼,摇头道:“瑶姐姐先睡吧,我还要再做几个香囊。”
慕昭然也看出阿蛉兄长对她管教得比较严格,似乎并不喜欢她和旁人太过亲近。
毕竟只是一场交易,她也没打算和人建立起长久的关系,遂点点头,裹住绒毯自己躺下了,她从未走过这么多的路,委实很累,确认过头上珍珠发钗,就合眼入睡了。
等慕昭然睡着后,螟蛉自己找了个合适的角落,靠着山壁休息,山洞里的火光始终亮着,不断摇晃,螟蛉迷迷糊糊地想,这火要是烧一夜,不知得招来多少虫子。
但看到坐在山洞边的人,想起那是天道宫的行天剑君,而不是自己的废物哥哥,她又放下心来。
游辜雪看着那丛火,柴烧没了,便渡入一道灵力,始终维持着火光不灭。
火光果然吸引来一些不速之客,螟蛉听见振翅声,一下瞪圆眼睛,还没看清楚飞来的是什么东西,夜色中剑光一闪,那东西已经被劈斩成两半,掉到了地上。
那位行天剑君就像是一尊杀神,端正地坐在山洞边,来一只杀一只,来一双杀一双,来一群便灭一群,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在享受杀戮的快感。
看得螟蛉对他顶着的那张属于自己哥哥的脸,都有些心理阴影了。
游辜雪感觉到身后视线,回眸看她一眼,神情冷漠。
螟蛉浑身一凛,蓦地缩起脖子,紧紧闭上眼睛,恍惚间一阵心悸,忍不住怀疑自己和哥哥一心想要攀附上的人,会不会也只是一团会葬身他们的烈火?
其实她也没有那么想要去天道宫见识一番的。
第二日一早,慕昭然起来时,被山洞外满地的虫骸吓了一跳,看向兄妹俩的眼睛里只剩下满满的“可靠”二字。
螟蛉在旁边默默无言。
其实只要把火熄了,也用不着这么累的。
天亮后,三人继续往烟瘴海深处而行,又往里行了三日,终于见到了那一片黑压压的杀人林。
这一片杀人林,看着范围辽阔,实则只有一棵树。
这榕树不知在山林中生长了几万年,只一棵树便已成了一座林,叶子变成了诡异的黑色,根茎偏又像是吸饱了血一样赤红,有的已经扎入地底长成一根新枝干,有的还悬在半空。
条条赤红的气根从漆黑的树冠里垂落下来,密密麻麻,宛如倒挂的毒蛇,绞杀一切不幸踏入它地盘内的活物,看上去就让人毛骨悚然。
穿过榕树林,后方有一道峡谷,再穿过峡谷,就到比翼昙花所生的山谷了。
山谷之中还有几间木屋,便是蛊魔的老巢。
第48章
螟蛉和哥哥当初是被谢天涯骗进这座瘴气林的。
他骗了他们的爹娘, 说自己是德高望重的仙师,要收他们兄妹二人为弟子。等他们被带入这座毒瘴林里,日日都得被不同的蛊虫钻进身体里, 才知道真相。
可是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刚开始,他们还想着要逃, 可逃跑就必须要穿过这一片杀人林,谢天涯知道他们逃不出去, 便也从不阻止他们逃跑。
那时候,她和哥哥年龄都还小,毫无自保之力,只要一踏入林中就会被绞杀榕的气根缠住, 直到谢天涯再将他们解救回去。
如此日复一日的失败, 终于磨碎了他们想要逃走的心。
等到后来,他们找到办法, 有能力穿过这片杀人林时, 他们又受蛊魔的蛊虫所限制,怎么都逃不出他的手心。
她和哥哥都以为, 他们要永远被困死在这座瘴林之中。
直到那一日, 无数雷光从榕树林外劈进来, 终于劈断了兄妹二人身上无形的枷锁, 为他们劈出了一条走出烟瘴海的路,再不受蛊魔所控制。
这棵榕树树大根深, 枝繁叶茂, 恢复得很快, 只不过才半月过去,就又恢复了一派生机,完全找不到当日被雷光劈开的那一条道。
想要穿过榕树林, 就只剩下一个办法。
螟蛉带慕昭然去了一个泥潭,潭中黑泥还在咕噜噜地冒泡,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慕昭然一看那泥潭,就嫌弃地捂住鼻子,难以置信道:“真的要把这东西抹身上?”
螟蛉看了看游辜雪,见后者不为所动,只好点头说道:“只有这种腐泥才能掩盖住我们身上的活气,不被绞杀榕发现,要不就忍一忍,要不就变成枝头上美丽的白骨。”
慕昭然想起赤红气根上缠绕的白骨,早已分辨不出是人还是动物的,有时候被风吹过,那些白骨还会像风铃一样摇来晃去,撞出当当的响声。
为了拿到比翼昙,斩断连心蛊,每晚都能睡个好觉,姑且忍忍吧。
慕昭然在心里说服自己,强迫自己往那泥潭走去,蹲下身,试探性地伸出一根指尖往泥潭里探去。
“瑶姐姐,这泥巴就是闻着臭,其实还能护肤呢。”螟蛉鼓励她道,毫不介意地将双手都埋入泥中。
她和兄长以前横穿这片杀人林时,都是往泥坑里一跳,把自己从头糊到脚,只要泥巴不掉,就能在这林子里随便走动了。
螟蛉的动作,使得泥潭里又是一阵咕噜噜的响动,溢出热腾腾的沼气,直往面上扑来。
慕昭然伸出去的手蓦地缩回,捂住鼻子退出去数步,脸色煞白,快要哭出来,“不行,真的不行,我快要吐了。”
螟蛉无奈地看向假哥哥。
游辜雪冷眼旁观了半天,直到看见慕昭然的面具下,真的有眼泪掉下来,眸光才微微一动,盯着她下巴上那点泪珠,慢条斯理道:“我去找一些芭蕉叶来。”
最终,因为慕昭然这位雇主实在娇气,死活不肯把腐泥涂身上,他们只能又多费了些周折,在芭蕉叶面涂上泥,给她披身上。
这样毕竟遮挡不全,总有被气根发现的可能,所以穿行之时难免束手束脚,走得自然也慢。
慕昭然肩上盖着那片宽大的芭蕉叶,叶上涂了一层厚厚的泥,泥里的腐臭气息一阵一阵地往她鼻子里钻,咬牙抱怨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穿过这片林子了么?”
在她左右两边,还有两个同样顶着臭泥的人。
螟蛉眨着眼,不动声色地往另一边的假哥哥看过去,心想,当然还有一个不需要裹着臭泥通过的办法。
就是那位行天君放出剑来,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劈过去,直接劈穿一条通道就行了。
他之前追杀蛊魔的时候,就是这么劈的。劈得这株杀人榕都怕了他,他人都还没靠近,气根就已经簌簌地钻回树冠里。
这烟瘴海中,都是些欺软怕硬之辈,但凡他稍微释放一点本人气息,这条路都能好走许多,这株杀人榕也不敢这么嚣张。
螟蛉跟着他们一路,有时候觉得,行天君许是喜欢瑶姐姐,才会这么大费周章地对她暗暗关照,有时候又怀疑,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仇,游辜雪不是在帮她,实则是在故意戏弄她。
不愧是天道宫的高徒,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慕昭然没等来回答,只得又认命地问道:“那还要走多久?”
游辜雪道:“按照现在的速度,今日天黑之前,能穿过这里。”
慕昭然欲哭无泪,“还要走这么久?”
现在才中午!他们都走了半天了,竟然还要走半天。就算隔着芭蕉叶,她也觉得自己都快被腐泥腌入味了。
出去以后,她该不会变成一个臭臭的瑶光圣女吧?
慕昭然还想再抱怨几句,忽然听见窸窣一响,一条赤红气根猛地掉到了眼前,如蛇一样翘起末梢,上面生长的根须像是蛇吐出的信子,直要往她嘴里钻来。
它察觉到了她说话的气息!
慕昭然倏地闭上嘴,瞪大眼睛,与此同时,旁侧忽然伸来一只手,手里举起一片裹满泥的芭蕉叶挡在她脸前。
旁边人低声道:“别动。”
那气根唰一下歪过头去,又被一片糊满泥巴的芭蕉叶堵到面前,气根失去了目标,开始左右摇摆,满林的气根都跟着簌簌的左右探动。
半晌后,那气根终于垂下头,满林簌簌之声也停止下来,静止不动了。
慕昭然刚要松口气,余光忽然扫见那挡在面前的芭蕉叶上,腐泥翻动,拱出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
这臭泥巴里竟然还有虫子!
慕昭然松到一半的气又重新倒抽回去,腐臭气味灌入鼻息,她一把打开身前的手,控制不住地发出一阵干呕。
静止的气根林倏地同时抬头,所有的末梢都朝向他们“望”来。
螟蛉绝望道:“完蛋,被发现了。”
她话音未落,天上地下都是一阵翻腾,密密麻麻的赤红气根朝他们袭来的同时,脚底盘缠的树根也如活物一样蠕动,将三人甩向不同的方向。
游辜雪竖起手掌劈开簇拥而来的气根,反手想去抓慕昭然时已经来不及。
“啊啊啊——”
慕昭然身上的芭蕉叶被疯狂涌来的气根撕开,手脚都被缠住,尖叫着被扯得倒飞出去,周围簌簌响动,数不清的血红气根缠绕上来,只一眨眼,就将她裹进血色的藤茧里面。
这些气根一裹住她,表面就开始渗出汁液来,那汁液能够腐蚀血肉,一旦沾染,皮肤上便会立即传来剧烈的刺痛。
难怪这满林气根上挂着那么多白骨。
慕昭然身上的防御法器被激活,周身覆着一重水膜一样的灵光,阻挡了片刻气根的侵蚀,但也只有那么片刻,灵光就微弱下去,一滴树汁穿透防御,滴落在她的手背上,被腐蚀出一道伤口。
又是泥,又是虫,又是血藤,慕昭然心中早就被逼出怒火。
她干脆也不躲了,张开手臂直接抱住身前的气根,蕴含日精力量的灵力从手心疯狂涌出,倒灌入气根内。
藤茧之外,游辜雪反手从脊骨里抽出的行天剑,刚露出一点锋芒,看到从那茧藤中溢出的一道灼眼金光,他动作顿了一顿,又将行天剑封回体内。
旁边,螟蛉尖叫着四处躲逃,着急道:“行……那、那个,哥,你快救救瑶姐姐啊!”
他们不会真有仇吧?行天君该不会真是把人骗进来杀的吧?!
游辜雪抓住一根朝他袭来的气根,捏得粉碎,唇边带上一点笑意,说道:“她不用我救。”
轰——
下一瞬,缠住慕昭然的藤茧猛地炸开,绞杀榕坚韧的气根被炸成了一截截,与断根一起飞溅开的还有一团团火球。
慕昭然就站在爆炸的中心,炽热的日精力量被她团在手心里,就像捏了两个岩浆火球,挥舞手臂对着四面八方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通砸。
一边砸,还一边气势汹汹地喊道:“来啊,你过来啊!”
别人是仙女散花,她是仙女甩岩浆。
火团从她手中飞射出来,落到地上,灼出“滋”一声响,沉入地面土壤,立即在土中烧出一个红彤彤的岩浆坑,烫得榕树根恨不能从地里拔出来。
林中的气根疯狂抖动,缩得比那日被雷劈时还要快,不一会儿,便让出一大片开阔的空地。
要是这棵万年老榕树能跑,现在恐怕已经想把自己的老根拔出来逃跑了。
螟蛉:“……”她看一眼游辜雪,又看一眼慕昭然,她真是瞎操心了。
慕昭然一口气发泄了痛快,一手捏着一团日精灵力,像掌着两团小小的烈日,周身灵气涌动,披带金光,衣裙翩跹间,豪气干云地问道:“我来开路,往哪边走?”
早该如此了!老虎不发威,她都还以为自己是病猫呢!
游辜雪看见她手背上的伤,说道:“阿蛉,去给雇主上点药。”
螟蛉连忙小跑过去,左右打量她,“瑶姐姐,你伤到哪里了?”
慕昭然现在正是热血上头之时,那点伤根本不觉得疼,自己都忘了,反倒被别人细心注意到了,她翻转过手背,无所谓道:“一点小伤而已。”
况且,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吗?没看见她在准备发威吗?
这就跟老虎咆哮一声,准备上战场时,忽然被人拦下说躺下来摸摸肚皮有什么差别?
螟蛉瞧着她手背上的红痕,也有片刻失语,的确是一点小伤而已,用不着上药很快都能好。
游辜雪道:“我们兄妹二人收了雇主的灵石,自然要将雇主照顾妥当,而且,血腥气也会引来蛊虫。”
慕昭然身上的气势一下委顿下去,灵气收敛,裙摆垂落下去,乖乖地伸出手背,让螟蛉给她上药。
等慕昭然上完药,游辜雪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雇主大人,请。”
慕昭然哼哼两声,找回方才气势,抬手托着两团日精灵力,像一个出行的恶霸,大摇大摆地往前迈步。
前方垂挂的气根簌簌地回缩,宛如一道道分开的幕帘,争先恐后地让路,要是让得慢了,就得被砸一下,整条气根都会被烧成灰烬。
螟蛉亦步亦趋地跟在慕昭然身边,夸赞道:“瑶姐姐,你太厉害了!这老榕树以前可嚣张了,不管什么火都不怕,没想到你的灵力这么厉害,可以烧掉它的根。”
慕昭然不无得意地心想,我还是太小看我自己了。
不愧是云霄飏的机缘,这百年的日精力量,就是不凡。
螟蛉道:“也就只有你跟行天剑君,能让它怕成这个样子了。”
慕昭然动作一顿,不动声色道:“行天剑君也来过这里?”
是了,游辜雪追杀阎罗,肯定是要入这一座烟瘴海的,在游辜雪给她的那一幅神州舆图内,也标记过这一片榕树林,旁边还落有批注,注明这是一片低危地界。
在他的舆图里,烟瘴海中就没有高危的地方。
螟蛉话赶着话,说漏了嘴,有些忐忑地朝游辜雪看去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顿时精神一振,比手画脚地连连夸赞。
“瑶姐姐,你是没见着那个场面,行天君手持利剑,从天而降,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衣袂翩翩,袍袖盈风,就像是九天落下的雷神,剑尖上的雷光上接天,下连地,一剑挥斩出去,剑气化作雷光电龙轰入林中,一剑就劈穿了整片榕树林,可威风可帅气了!”
螟蛉夸完,又朝假哥哥邀功地看去一眼。
游辜雪面无表情,眼神中波澜不惊,仿佛她说的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慕昭然听着螟蛉的话,毫不费力地就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嘀咕道:“听起来的确很威风很帅气。”
——如果,不是在追杀阎罗的话。
慕昭然想起望海城外的百里赤地,理智告诉她,他做了这么多孽,就算是死在游辜雪的剑下也不算无辜。
可情感之上,那到底是曾经将她从泥泞中救出,又陪伴在她身边十年,不惜折损自身寿元也要为她续命之人。
到底,曾是她的夫君。
她本就不是一个光明正义之人,她就是个“恶毒女配”罢了,人心都有偏颇,她也不例外。即便她一直想和阎罗断绝关系,可私心里,还是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她前世也曾想过,如果阎罗身上没有那么多的伤痕,他会是什么模样,还偷偷自己画过,只是不管怎么画,都不觉得满意,到最后还是只能在画像上给他涂上一张面具。
其实,他应该长得不难看,他们在黑暗中耳鬓厮磨时,慕昭然曾细致地抚摸过他的脸,他的眉眼开阔,鼻梁挺直,两颌的线条亦是流畅自然,这样的骨相生不出难看的面容。
慕昭然摸得太投入,而分了心,最后以被他咬住手指而告终。
如果阎罗跟她一样重生了,那他也该知道躲一躲游辜雪,怎么还会落在他手里,真是笨得要死。
慕昭然想到此处,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等等,这片榕树林,是他追杀蛊魔的路线?”
游辜雪颔首:“蛊魔的老巢,就在这片榕树林后,比翼昙的山谷里。”
什么?!
慕昭然惊愕愣住,手心里的日精顺着指缝流淌下去,滴落在地上,烧出一个岩浆坑来。
地面轰隆隆地摇晃,绞缠的树根争先恐后地抽离,慕昭然脚下落空,身子一沉,往下坠时,一只手臂及时从旁伸来,带着她飞身而起,往前飞跃,落到平稳之地。
游辜雪打量着她的神情,“雇主这是怎么了?”
慕昭然回过神来,迅速收敛心神,控制好自己的灵力,担忧道:“那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螟蛉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地跟上来,说道:“瑶姐姐放心吧,蛊魔已经被行天君诛杀了,里面就只剩下个空屋子而已。”
更何况,即便蛊魔没死又如何?真遇上行天君,他也不过再死一遍罢了。
慕昭然冷静一想,也是,如果她是阎罗,老巢都已经暴露在敌人眼中了,那她肯定会舍弃这一处,躲去更安全的地方,狡兔都还有三窟,老奸巨猾的蛊王应当不会还留在原地等着别人打上门。
都走到这里来了,她也不可能再打退堂鼓。
因为绞杀榕惧怕日精力量,主动让路,他们三人比预计的要更早穿过这片榕树林。
榕树林后有一条狭窄的山谷,山道蜿蜒地穿过峡谷,峡谷另一侧的天空泼洒着通红的晚霞,夹在乌黑山壁之间,宛如一幅浓墨彩画。
到了这里,反而再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蛇虫鼠蚁,一路走过去,颇为平静。
穿过峡谷,前方豁然开朗。
冬日的寒凉都被阻挡在了山壁之外,山谷内温暖如春,一片蔚然绿意,各色野花从脚下铺延出去,在风中摇摆,一眼望不见尽头,葱茏草木之间一条溪流潺潺流淌,水面萦绕薄薄雾气,在夕阳中摇晃出破碎的波光。
那一栋木屋就孤零零地坐落在山溪水畔。
谁能想到,害得外面山野枯萎、赤地百里的蛊魔,所居住之地竟是这样一片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这里比外面要温暖好多。”慕昭然微微眯眼,感受着扑来面上的暖风。
身旁人回道:“那条河是一条温泉河。”
慕昭然走到这里,忽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怯之意,不想往那木屋靠近,问道:“比翼昙在什么地方?”
“比翼昙是独株花,不会连片生长,只长在这山谷蔓草之间,零星散落,未开花时去找,很难找得见。”游辜雪道。
慕昭然简直服了,没好气道:“就这种又孤独,又娇气,开一瞬间就谢的花,怎么还好意思叫自己比翼昙?跟谁比翼呢?”
游辜雪道:“许是因为连心蛊,能令有情人生死相依,比翼同生,所以能诞生情蛊的此花,才会被称为比翼昙。”
慕昭然默然良久,喃喃道:“什么情蛊,不过就是一对虫子罢了,真的能辨别得明白人之间有情无情么?”
游辜雪顿了顿,轻笑一声,似随意附和着她道:“是啊,不过就是一对虫子罢了。”
他抬步往前走去,清风送来含糊的话语,在草木摇动的沙沙声中显得极不真切,却又透出一丝尖锐怨意,“毕竟,无情之人也能被它养得很好。”
第49章
慕昭然霎时一愣, 猛地抬眸看向前方的身影,抬步朝他追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他回过头来, 眉心微蹙,带着点疑惑, 问道:“雇主,怎么了?”
慕昭然指尖蜷紧, 仰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脸,他的眼睛,没有从面前之人的身上找到一丝一毫记忆中的影子,也没从他的眼底看到丝毫怨怼。
这人只是她雇佣而来的向导罢了。
她一根根松开手指, 魂不守舍道:“没什么。”
方才也许只是听错了, 也许只是错觉,人做了亏心事, 果然容易疑神疑鬼, 让她老是怀疑阎罗会不会就潜藏在她身边。
慕昭然自嘲地笑一声,转开话题, 问道:“阿蛉呢?”
游辜雪抬手指向前方木屋。
慕昭然不由皱起眉, 想去又不敢去, 在原地踌躇不定, 焦躁地踢着地上的杂草,心里生出一股矛盾而纠结的情绪。
她想要去那个木屋, 想知道, 和她相识之前的阎罗, 住在什么样的屋子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会留下什么样的生活痕迹。
是不是真像说书人嘴里说的那样, 曾经深爱过另一个人。
她一边想知道,一边却又害怕从这间屋子里找出任何佐证的痕迹来。否则,她算什么呢?他最后暴露出来的那点真心又算什么?重生之后,还要来梦里夜夜纠缠又算什么?
对,她不是害怕阎罗爱别人,她只是不甘心成为另一个女子的替代品而已。
游辜雪眼看着她都快把地上刨出一个坑来了,主动开口道:“雇主不用如此担心,蛊魔已死,那屋子没有什么危险,现在天快黑了,还是在木屋中过夜比较好。”
慕昭然抬头看向他,忽然没来由地问道:“阿斯,你有喜欢的女子吗?”
游辜雪愣了一下,迟疑许久,才盯着她轻轻点了下头。
慕昭然扯下一根草叶在手里揉着,追问道:“那如果你很爱很爱她,爱到就算她死了,你也想复活她。”她话音顿住,意识到自己这个说法有些不吉利,连忙补充道,“啊,我只是打个比方,没有诅咒她的意思。”
游辜雪牵唇一笑,“嗯,她不介意。”
慕昭然便继续问道:“如果,你已经爱她爱到这个地步了,那……你以后还会再喜欢上别的人吗?”
这一次,他倒是没有迟疑,几乎是在她话音刚落的同时,就已经回道:“不会。”
慕昭然眼中便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愤懑和无措来。
是啊,不会。
如果当真如此深爱过一个人,又怎么还分得出真心来交给别人?
游辜雪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细致地观察着她的每一个小动作,忽然明白过来,她在焦躁和不安什么了。
慕昭然,她果然从不曾了解过他,所以把谢天涯当成了他,她一边费尽心思地想要斩断和他的最后一丝联系,一边却又因为他可能爱着别人而愤懑难宁。
她不想爱他,却想他只爱着她,公主殿下,未免太可恨了点。
游辜雪呼吸渐渐低沉,这种时候,他竟然想吻她,想让她哭,想要她亲自感受一下,他是如何只爱着她。
慕昭然心中千丝成结,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人越来越晦暗的眼神,最终,她粗暴地扯开了心中纠缠的结,定下心来,抬步往木屋的方向走去。
她必须要搞清楚,弄明白,她一直以来,以为自己最后得到的那一点真心,究竟是不是属于她的。
并且,只属于她的。
慕昭然站定在屋子前,咬了咬唇,抬步走进去。
天愈黑了,木屋里的桌面上点着一盏油灯,螟蛉坐在门槛上,已经等待他们多时。
螟蛉其实一点也不想回到这个地方来,这里对她来说,并无太多美好的记忆,有的只是被蛊虫噬咬的痛苦和被试蛊之后,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睁开眼的恐惧。
谢天涯疯疯癫癫的,疯的时候,完全不把他们当人,什么蛊毒都往他们身上喂。
他爱的人死了,他便开始痛恨这个世间,曾经悬壶救世之人,堕落成魔。
一时要炼一种“死而复生”的蛊出来复活爱人,一时忽然想起来,他爱的人已经被挫骨扬灰,魂飞魄散了,便又通红着眼,咬牙切齿地想要练出一种能灭世的蛊,放飞出去,杀掉所有人。
他清醒的时候,又变作了正常人,不再把恨意发泄在无辜之人身上,会想起来,这是他收回来的徒弟,是药王谷仅剩的传人。
这个时候,他就会变成一个好师父,用心地引他们入道,教他们修行。
螟蛉和哥哥每天早上醒来时,都要在心里祈祷,祈祷今日开门,见到的是清醒的谢天涯,是会教他们辨别药理的谢天涯,是他们的师父。
然而实际上,谢天涯清醒的时候不多。
爱,能让一个人变得不似人而更似恶鬼,这太可怕了。
螟蛉抬头,看到跟在瑶姐姐身后走过来的人,忽然觉得那位行天君也很可怕,螟蛉从他冷静自若、处变不惊的姿态里,莫名嗅到了一丝和谢天涯身上一样癫狂的气息。
只是他隐藏得太好了。
游辜雪从慕昭然身后抬眸,眸光比夜色还要寒凉,看了眼坐在门槛上的螟蛉。
螟蛉浑身一凛,缩了缩脖子,立即收回视线,起身迎向慕昭然,“瑶姐姐,我把每间屋子都检查过了,绝对不会有一只虫子,这里正好有三间卧房可以休息,你先来挑吧。”
慕昭然走进堂屋,油灯光线微弱,她直接祭出了一张照明符,明亮的光芒将一切都照得亮堂堂的。
屋子里的摆置其实很简单,一张木桌,桌上摆着一套茶具,剩余的大部分空间都被一排排书架占去,只是现在架子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留下。
临窗还有一张坐榻,坐榻的软垫下露出一页书角。
慕昭然掀开软垫,拿起那本书翻开来看,是一本药书,书角上落有一个熟悉的标志,像是捣药的杵臼图腾。
许是她的目光在那个图腾上多停留了片刻,跟在身旁的人便解释道:“那是药王谷的图腾。”
“药王谷。”慕昭然摸了摸这个图腾,她曾经帮榴月去天道宫的经楼里借过几本丹书,榴月像捧着宝贝一样反反复复地读,简直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印在脑子里,那丹书上也有这样的图腾。
不过,藏经阁丹书上的图腾是灵印,这本书角上的图腾只是用笔墨画上去的。
慕昭然不是医修的料子,看不懂药书,她放下书,转身往里去。
等他们二人走开,螟蛉跑过来,把那本书揣进怀里,撅着嘴嘟囔:“没用的哥哥,连搬个书都会漏。”
她讨厌谢天涯,也连带着讨厌他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东西,但螽斯却喜欢这些书,蛊魔死后,他们终于能出烟瘴海,螽斯就带着这一堆破书,在望海城里开了一间破烂的医堂。
堂屋两侧各有一个门洞,通往后方的天井,螟蛉说的三间卧房,就在这里面。
慕昭然好似真的在挑选今夜想要休息的房间,从右边那间屋子开始,一间间推开去看。
打开第一间屋子,她便看到了一张用花藤编织的屏风,上面的花已经凋谢了,藤蔓有些枯萎泛黄,空隙里露出后方的一张衣桁,上面还挂着两件女子的裙装。
靠墙挨着一张木榻,榻上铺着褥子。
慕昭然的脸色当场黑下来,指甲在门扉上刮出“咔”的一声响。
她显然误会得更深了。
游辜雪唇角轻抿,冷眼旁观。
“瑶姐姐,要进来看看吗?”螟蛉问道,这间是她的屋子,那张屏风是哥哥以前给她做的,当然,如果瑶姐姐喜欢,她也愿意把屋子让给她住。
回头时却见那两人已经折身走了。
慕昭然在下一间屋子里看到一个女子雕像,这雕像是用整根的白檀木雕成,散发着宜人清香。
女子蛾眉螓首,五官栩栩如生,就连头发丝都细致地雕刻出来,衣裙飘逸,怀里捧着一个研磨药草的石杵臼。
这雕像就对着床榻,日日起卧都能看见她。
慕昭然托着照明符站定在木雕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脸,雕像的面颊已不知被人抚摸过多少遍,使得女子面庞格外温润光滑,眉宇之间含着缱绻笑意。
她都能想象到,那人抬手抚摸“她”时,动作是如何爱惜而温柔。
不知是不是心里的那点怀疑作祟,慕昭然盯着女子的脸,越看越觉得“她”眼角眉梢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不,应该说,她的眼角眉梢同“她”有几分相似。难道,就是因为这几分相似,阎罗前世才会不惜折损自己的寿元,也要让她活着?
所以,她自以为自己最后得到的一点真心,也是沾了别人的光?
游辜雪站在雕像另一侧,听见她压抑的仿佛快要哭出来的鼻息,瞥见她袖摆底下紧紧蜷握的手指,冷漠的眼神中终于生出了一丝波澜,心里不禁有些慌乱起来。
她到底在自顾自地想了些什么?!
第50章
慕昭然越想越生气, 恨不得现在就闭上眼睛,冲进梦里打他一顿。
该死的阎罗,亏她还以为是自己辜负了他, 心怀愧疚了这么久!
她气怒地伸手抓住雕塑,想要将“她”推倒, 摔得四分五裂,可对着女子温柔的笑脸, 看着她身上被人细心雕琢的线条,被人无比珍视的痕迹,她又怎么都下不去手。
心里的怒火无从发泄,慕昭然用力吸了吸鼻子, 视线来回飘过, 只能抓起雕像怀里捣药的石杵,泄愤地砸了一下, 气急败坏地低声骂道:“可恶!”
石杵臼发出“咚”一声震响, 忽然爆出一道刺眼的强光,将她身边的照明符吞噬。
游辜雪面色一凝, 瞬影至她身旁, “当心!”
慕昭然只听见耳边急呼, 腰间蓦地一紧, 被人从后揽住,往外急退, 越窗而出, 退至了天井中。
螟蛉快步跑过来, 抬手挡在额前,遮住刺眼白光,紧张道:“怎么了?”
屋里的强光很快熄灭下去, 但那个石杵臼却从雕像手里松脱了出来,从窗口飞出,一路也追到了天井中,在月色下亮着微弱萤光。
慕昭然看到那石杵上一点红痕,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掌心刺痛,摊开手掌,才看到手心被指甲掐出的破口。
丹田里,地星诀的铭文亮起,跃跃欲试。
这是地星诀遇见心仪的石头才会有的反应,当初在金莲池中碰到那根日精凝聚的金藕,也是如此。
没想到她本是随口一说,竟真能在烟瘴海中捡到一块星石回去。
“阿斯,放开我。”慕昭然兴奋道,挣开他的手,朝悬浮的石杵臼走过去,十指灵活结印,催动灵力。
地星诀的铭文从她身体里飞出去,环绕着石杵臼飞旋,石杵臼发出嗡嗡震鸣,原本只瓷碗大小的杵臼,瞬间膨胀成一墩大石,逼得天井里的三人连连后退,直退到屋檐下。
那石杵臼轰隆一声砸到地上,环绕在半空的地星诀铭文簌簌而下,一个个地印刻到了杵臼的表面,直将它覆满。
慕昭然试探性地轻抬手,石杵随她指示悬浮而起,她指尖一翻,轻轻往下一点,那石杵便又“咚”一声砸回石臼内,撞出一圈动荡的灵光。
灵光如涟漪一样扩散开,一幅陌生的场景亦随着灵光一起铺延开,一座石台拔地而起,托住了庞大的石杵臼,四面立起亭台楼阁,取代了这一座木屋。
慕昭然身边忽然多了许多人影,他们皆身穿青衣道袍,头上带青色幞巾,望着跪在石杵臼下的一名少年,叹息道:“天涯怎么又被谷主罚跪了?”
另一人道:“听说他又不务正业地偷偷养些小虫子,被谷主发现了,才让他到捣药杵前罚跪。”
慕昭然抬手试着往自己身侧说话之人挥去,手掌从那人身上穿过,“这是幻影?”
游辜雪快速扫过周遭场景,说道:“这应当是药王谷旧日之景,那石杵臼看上去正是药王谷昔日的镇谷之石,捣药杵。它长久矗立谷中,吞纳山谷灵气,是以也记录下了一些昔日景象,如今被你激活,便将昔日之景吐了出来。”
当初药王谷覆灭,天道宫修士前往善后,翻遍了整个药王谷,都没有找到这一座捣药杵。
螟蛉穿过了几个人影,走到那巨大的捣药杵下,打量跪在杵臼下的人,“这么说来,这跪着的人就是谢天涯?”
谢天涯正好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稚嫩面容。
这个时候的他看上去约摸只十一二岁,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碎发乱糟糟地垂在脖子上,正处于不服管教的年纪。
就算被谷主罚跪,眼角眉梢依然挂着股不服气的劲儿,辩道:“我没有不务正业,师尊布置的课业我都学完了,金翅虫只是我空闲时候养来玩的!”
“看来还是我给你布置的课业太少了。”一个威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药王谷谷主缓步走过来,呵斥道,“养什么东西不好,你竟然养蛊虫?还敢放它们出来糟蹋我的药圃!”
谢天涯脸上那股不服气的劲儿顿时收敛不少,心虚道:“我是不小心打碎了罐子,它们才会跑出去,不是故意想毁了师尊的药草。”
他说完才注意到师尊破损的袖口,袖口下的手臂萎缩了一大截,像是被吸干了血气,皮肉干枯皱缩,紧紧地贴在骨头上,已全然不像是活人的手。
谢天涯睁大眼睛,往他膝行两步,震惊道:“师尊,你的手?难道是被金翅虫咬伤的?”
“你现在该知道你养了什么危险的东西!换做是别的人,要是让虫子咬上一口,非得殒命不可!”谷主将手背到身后,冷声斥责道,“好好反省,以后再敢踏入禁地去碰蛊术,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这一段旧日景象,被风一刮,便散了。
慕昭然盯着捣药杵下逐渐散去的身影,抬手做出一个虚握的动作。
捣药杵悬空而起,又重重砸入臼内。
灵光荡开,铺开一片新的景象,画面中的谢天涯已经褪去了青涩的外表,长成了药王谷中可靠的大师兄,他穿着一身青衫道袍,气质沉稳,温润得像是一名书生。
药王谷谷主的右手彻底废了,谢天涯便承担起了替师父编写医书的任务,除了自己修炼,还得指导师弟师妹,每日身边都围着一群人。
慕昭然盯着画面中的人,却只觉得陌生,从他身上找不出半分自己后来所见的阎罗的影子。
越是找不见,她便越是看得仔细,整个人都围着谢天涯打转,要不是她碰不到他,她都想捧住他的脸,盯住他的眼睛好好分辨分辨。
游辜雪眼见她越凑越近,垂在身侧的手,数次抬起又放下,克制住了没有冲上前将她拽回来。
画面里,谢天涯忽然转过身,迎面朝慕昭然走去,后者睁大眼睛,半点没有要闪避开的打算。
就在两人的身影越来越近,即将跨越时间和空间,重合在一起之时,游辜雪终于忍无可忍,隐在袖中的手指左右一晃,一股细微剑气泄出,撞上天井正中的捣药杵。
捣药杵的灵力发生波动,景象也生出波澜。
慕昭然正仰着脸去看他近在咫尺的脸孔,还没看清楚呢,谢天涯的身影忽然从她面前消失了。
她愣了一下,懊恼道:“怎么突然没了?”
游辜雪平静地回答:“捣药杵的灵力不稳定,景象自然也不稳定。”
螟蛉蹲在旁边,默默看了行天剑一眼,撇了撇嘴角。
慕昭然不死心地又敲了捣药杵一下,捣药杵新吐出的画面,变成了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
药王谷处在遗世独立的幽谷,谷中装饰一向素雅,与自然山色融为一体,如今骤然披红挂彩,红灯高挂,像是一下落回了热闹的凡尘中。
来往的药王谷弟子都穿上了自己颜色最鲜亮的衣裳,守在谷口等候大师兄的喜轿。
金乌西坠之时,一行红影终于出现在山道上,往药王谷中来。
等在谷口的弟子推了推身边的小师弟,欢喜道:“快,快去禀报谷主,大师兄迎亲回来了。”
那小少年便拔腿往谷中跑,一边跑一边喊,“大师兄回来了!大师兄迎接新娘子回来了!”
等在药王殿中的师长们慌里慌张地互相整衣理冠,端坐上席位,有人道:“谷主,你的表情也太严肃了,别吓着新娘子。”
谷主便努力扯动自己的嘴角,挤得满脸褶子,“怎么样,这样看着如何?”
“掌门师兄,你这笑得还不如不笑呢。”
谷主扯一扯袖摆,将自己枯朽的右手遮挡严实,唉声叹气,“我这还不是第一次给人主持婚事,没有经验,再来一两回就熟练了。”
便有人笑道:“还想再来一两回,那你可得多收几名亲传弟子,反正我的弟子以后成婚,得由我主持。”
药王谷里一片欢天喜地,就等着大师兄带着新娘子入谷之时大肆庆祝,但见那行迎亲队伍越走越近,虽然敲锣打鼓,吹奏着喜乐,可人人脸上却无半点喜色,还有人带着一脸惊恐。
谢天涯面无表情地坐在马上,怀里抱着一身鲜红嫁衣的新娘子,新妇头上盖着盖头,安静地倚靠在他怀里。
两人身下的白色骏马,半边身子都被血染成了红色,血痕凝固在马身上,将药王谷中所有人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
喜乐声停了,满谷人员寂静无声。
谢天涯从白马上翻身下来,抱着新娘子往里走。
药王谷的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名弟子被推搡上前,踉跄了好几步,结结巴巴地问道:“大、大师兄,她、她怎么了?”
谢天涯对那弟子笑了笑,眼神空洞,柔声道:“没事,她睡着了,我抱着她拜堂就好了。”
他就这样抱着她,踏入药王殿,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拜天地高堂,却再也无法行夫妻对拜之礼。他终于颓然地滑坐到地上,崩溃恸哭。
红烛摇晃之下,慕昭然站在众多人影之外看着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想方设法地凑到谢天涯面前,试图去辨认他了。
面具遮挡了她半张脸孔,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亦不知她在想着什么。
后面发生的事,和说书先生讲得差不多,谢天涯终日守着那一具尸体,为她梳妆打扮,描眉染唇,日日对着一个死人说话,谁来劝说都无用。
谷主对这个弟子寄予厚望,实在不忍见他自暴自弃,对他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却始终没能唤醒他。
随着时间流逝,当大家都不再提及这个大师兄的时候,谢天涯忽然又从他那个封闭的洞府中出来了,还牵着他那位死而复生的妻子。
药王谷满谷皆惊,螟蛉蓦地从地上站起来,快步走到那女子面前,震惊道:“传闻竟然是真的?谢天涯真的把死人复活了?这怎么可能呢?”
她虽在茶馆和那说书的老头应和了几句,可说到底,死而复生这种事都不过是无稽之谈,没人会真的放在心上。
可现在看来,这无稽之谈竟然是真的?
已死之人,死而复生,这是何等逆天之举,要是传扬出去,天下都会大乱。
药王谷谷主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第一时间命人封闭了药王谷,唤谢天涯入密室,逼问出了真相。
谢天涯失去挚爱,的确自暴自弃了很长一段时间,日日只能用药维持着她的肉身不损,假装她还活着。
直到一日,他翻出了年少时从禁地偷出来的一本蛊术书籍,在上面发现了一种可聚魂重生的蛊,他当年因金翅虫一事,害师尊失去右手,从此发誓再也不沾蛊术。
可那时,那本蛊术禁书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聚魂重生,你竟真的炼制出来了……”谷主喃喃,身形晃了晃,跌坐到椅子上,“荒唐,你简直荒唐!”
他当年用一只手,灭了他沾染蛊术的心,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没能防住。
谢天涯着急道:“师尊,她是真的活过来了,婉娘她有心跳有脉搏,呼吸也是热的,亦会说会笑,和从前别无二致,她是真的活过来了,和命蛊同生!师尊不信,尽可以为她把脉。”
谷主呆坐良久,终是叹了一口气,伸手扶起他,颔首道:“好。”
谢天涯欣喜若狂,去将婉娘带来,让谷主亲自把脉。
谷主把脉之后,似乎也接受了婉娘死而复生之事,只是这种事毕竟惊世骇俗,谷主给谷中所有人禁了言,不准他们对外提及婉娘,也不准婉娘踏出药王谷半步。
谷中弟子看见昔日的大师兄重新振作起来,竟也慢慢接受了婉娘,婉娘还拜入了药王名下,成了他的亲传弟子。
就在慕昭然都快忘了说书先生所说的凄惨结局时,药王谷中的平静再次被打破。
婉娘终日被闷在谷中,禁止与外人接触,虽学得一身医术,却毫无用武之地,久而久之,变得郁郁寡欢。
那一年清明,婉娘又因思念已逝亲人而垂泪,谢天涯不忍见此,偷偷带她出了药王谷,回乡凭吊。
在他们出谷不久,药王谷谷主便收到了凭空来信。
一行金字悬浮在他身前。
“死而复生,天理不容。五百年前,药王谷制蛊一脉因何而灭,谷主想必已经是忘却了。”
这一行金字须臾而灭,散作尘烟。
谷主滑坐地上,一夕之间,鬓发皆白。
谢天涯夫妇回到药王谷后,见自己师尊忽然苍老至此,大为震惊,谷主只道自己病入膏肓,借此打发谢天涯出谷,为自己寻药。
随后,谷主带着婉娘去了药王谷的禁地。
禁地之中坐落着几栋残败的楼阁,依稀还能看出旧日的热闹之景,推开中央的经阁,阁内灰尘满地,书架林立,厚重的灰尘下堆满了书籍。
地面上残留着两行浅淡的脚印,一想便知这是当初谢天涯偷潜进来所留下的。
谷主便沿着这行脚印往里走,婉娘跟在他身后,拂开书上灰尘,惊讶道:“这是蛊书?”
“你可知,我药王谷众人只修医道,为何谷中禁地却还有这么多蛊术书籍么?”谷主问道。
“弟子不知。”婉娘摇头,她只知谷中禁蛊,若不是为了她,谢天涯也不会再碰蛊虫。
谷主回头看向婉娘,眼神中带着深深的无能为力,说道,“五百年前,药王谷中本有两脉,一脉修医,一脉制蛊。当年,制蛊一脉一夕覆灭,皆是因为有人炼制出了这种违逆天道,令人死而复生之蛊。”
婉娘震惊抬眸,手中的书本掉落,溅起腾飞的烟尘,吞没了这一片旧日景象。
后面发生的事,便如同外界传闻一样,婉娘死了,但不是被人逼死的,她自尽于屋中,又放了一把火烧毁了自己的身躯,以为这样就能保全谢天涯,保全药王谷。
她这一次尸骨无存,魂飞魄散,不论什么蛊虫都无法再挽回,谢天涯回来之后无法接受,发了大疯,捣药杵里吐出的画面只剩下沉重血色。
兴许是因为当时谷中大乱,灵力亦动荡不休,使得景象也断断续续,支离破碎,混乱得让人看不清,只能听到哭嚎,只能见着血色。
直到一道雪亮的剑光从天而降,撕碎了药王谷中的血腥残景,半空的画面也完全散尽了。
捣药杵吐尽灵气,嗡鸣一声,缩小回瓷碗大小,在地星诀的铭文之下,化作一枚青黑色的药石,落进慕昭然掌中,顺着经脉融进丹田,落入重华星位。
随着药石而入的,还有一股浓郁药气,慕昭然浑身一个激灵,猛地蹲到地上,表情扭曲地几欲抓狂。
游辜雪立即蹲到她身旁,蹙眉盯着她,问道:“怎么了?有哪里不适?”
慕昭然龇牙咧嘴,手忙脚乱地从储物袋里翻找出游师兄之前给她的饴糖,拼命往嘴里塞。
塞得两边腮帮子都鼓起来,生理性的眼泪还是哗啦啦地往下掉,五官都快皱到一起,含糊不清道:“好苦,好苦,苦死我了——”
游辜雪:“……”毕竟曾是捣药杵,捣了千八百年的药,苦一点似乎也很正常。
慕昭然也顾不得地上脏不脏,就地盘膝而坐,闭上眼睛,一边苦得直流泪一边运转地星诀炼化捣药杵。
难怪地星诀在石林里找不到伴儿,它喜欢的石头,还真是口味独特。
上一次的金藕差点把她烧死,这一次的捣药杵又差点把她苦死。
但俗话总没说错,良药苦口,捣药杵被纳入丹田,沉入灵基之上后,杵中蕴含的苦涩药气随着她灵力的运转在经脉里循环。
慕昭然苦过之后,随即便发现自己的经脉被生生拓宽了一倍,丹田气海也霎时开阔起来。
换做具体一点的说法的话,那就相当于,她以前的丹田只是门前的一亩三分地,现在的丹田可当以前的十倍,大概也算得上是俗世里所说的小地主了吧?
丹田开阔之后,她身体里生出一股渴意,灵窍开始自动地吸纳土灵气。
土灵气如江河归海一般,往她身体里涌来。
螟蛉感觉到了灵力汇聚而来时产生的风,惊讶道:“她竟然在烟瘴海里突破进阶,她不要命啦?这里的灵气可带着毒!”
枯竭之地是孕育不出这么一片辽阔的山林的,也孕育不出这么多珍贵的奇花异草,烟瘴海山高林密,资源丰盛,算得上是一处洞天福地。
这里灵气充裕,却让人望而却步,就是因为林中虫蛊遍地,毒瘴弥漫,灵气里也带了毒,想来也是一种万物平衡的方式。
若没有蛊虫,这一座资源丰盛之林,说不定早就被人薅秃了,若没有毒瘴,烟瘴海下的灵脉也早就被挖空了。
当初谢天涯想拿他们兄妹二人试蛊,不能让他们随便就死了,很早就为他们开了灵窍,教他们引灵气入体,一开始修炼都得事先为他们准备好解毒的丹药。
后来,螟蛉和螽斯被蛊咬得多了,体质生出变化,才不再惧烟瘴海中灵气之毒。
可瑶姐姐是外来者,吸纳这里的灵气修炼,无异于拿着砒霜拌饭吃,简直是活到头了。
“那个,你不管管她吗?”螟蛉担忧地问道。
游辜雪凝眸盯着慕昭然,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我会看着她。”
螟蛉也守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瑶姐姐没什么中毒的反应,起身抻个懒腰,退出了天井。
她倒是从没想过,那木雕怀里抱着的石杵臼竟是一样宝贝,谢天涯到底也算是教导过他们,当初他们兄妹俩离开这里时,把能带的东西都带走了,只有那座木雕,他们没有碰过。
如今石杵被别人捡走,螟蛉心中多少觉得可惜,不过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去抢回来。
再说,有行天剑在那里看着,她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什么歪心思。好在,她也不讨厌瑶姐姐,被她拿走便拿走吧,反正那东西是药王谷的。
夜色将尽,熹微晨光照亮这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山谷,朝阳从东山而出,缓缓地移到中天,再坠向西方。
灵气往山谷中汇聚时,带起的风吹得谷中花草簌簌地响动,螟蛉从屋前的小溪里捞了一条肥美的鱼,用草绳串着提回去,熬了一锅雪白的鱼汤。
她从外探了个脑袋进去,问道:“你要喝鱼汤吗?”
游辜雪摇头,螟蛉便缩回头去,“那我只给瑶姐姐留一碗哦。”
游辜雪观察着慕昭然周身灵气的变动,回道:“不用,她暂时还醒不了。”
螟蛉又把脑袋探进来,掐算一下时间,说道:“可再过两日,比翼昙就该开花了,她要是不醒,不就错过花期了?”
游辜雪看着被土灵环绕的人,浑不在意道:“是啊,那就错过花期了。”
螟蛉疑惑地看着他眼中难得流露出的笑意,甚至还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简直让她万分不解。
行天君这到底是想让她解蛊还是不想解蛊呢?那自己前几日,那么积极地帮助瑶姐姐避开危险,早日进来谷中,会不会拍错马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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