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方晓冬花了大钱,车夫一路狂奔,把他送到酒店门口,他又给了车夫五块钱。
车夫一个劲儿地谢他,再抬头,人已经往酒店大门口去了。
这酒店是西式的,门口几根罗马柱支撑,还有专门的接待员,迎上方晓冬礼貌笑道:“这边请进。”
方晓冬进去后,在本子上写道:“请问里希先生在吗?”
接待员讶异一瞬说:“您稍等,我过去帮您问问。”
接待员走到前厅服务柜台处,询问后告诉方晓冬:“在的,他现在正在餐厅喝茶,您往这边去,坐电梯到五楼。”
方晓冬看了眼,他不会坐电梯这种进口设备,好在接待员又说:“那边会有电梯员为您服务。”
方晓冬感激地看他一眼。
到了五楼,走进长长的走廊,前方是观景窗户很广阔的明亮区域,方晓冬走过去后,在一张圆桌位置处看见了一个外貌明显是外国人的男子。
方晓冬猜这就是那个德国人,里希先生。
但里希对面还坐着一个男人。
秦霄华也在。
方晓冬停住了脚步,有些微愣。
这时,墙壁后窜出一个人:“方晓冬!”
方晓冬被吓得面容失色,差点跳起来,看清是于承力后,上去给了他不轻不重的一拳头,不小心扯到背部,皱起了眉。
于承力奇怪地说:“我还没喊疼呢,你倒先呲牙咧嘴上了。”
方晓冬瞪他一眼,准备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秦霄华也在这里,身后传来硬鞋底轻踩地砖的叩叩脚步声。
方晓冬转过头,看见秦霄华朝他走过来,也难以自控地过去了两步:“你怎么也在这里?”
秦霄华伸手理理方晓冬来时被冷风吹乱的几缕发丝说:“你是来做什么的,我就是来做什么的。”
他说话总是让人雾里看花,有弦外之音,方晓冬也习惯了,沉默着注视那双他所熟悉的双眸。
秦霄华捧住他半边脸,拇指轻轻摩挲说:“有点凉,路上很冷吗?”
方晓冬摇头,脸庞在那炙热的掌心中慢慢升温,察觉不合适,退了出来。
于承力见他俩全然要进入旁若无人的小世界里,忍不住插嘴道:“秦哥,人还在那等着呢。”
秦霄华没有理会他,像是在生他什么气,牵住方晓冬的手朝里希走去,面含微笑道:“里希先生,这位是我很好的朋友,方晓冬。”
里希起身微笑道:“你朋友很年轻,你好,我是里希。”
他的中文发音算不上标准,但听着很舒服,大概是因为他的嗓音厚实、深沉。
方晓冬冲里希浅笑,他也是头一次要和外国人打交道,关键他还口不能言,他怕搞砸了秦霄华的计划,有点忐忑地坐下。
秦霄华似乎已经和里希提前说起过方晓冬,他对方晓冬的哑疾并不惊讶,只是微微露出惋惜神色地说:“如果你能说话,发出声音,一定是很温柔的。”
方晓冬大概这辈子都没这么被人以这种方式夸过,他特不自在地咧开嘴,露出个不知所措的羞笑。
秦霄华低低地闷笑。
里希先生抿了口茶说:“你们的计划很大胆,不是我不愿意配合你们,而是如果被沈家发现,我们的诚信度将大打折扣,往后谁还会愿意和我们合作呢?”
秦霄华从容道:“胜者为王,败者寇。里希先生,你不必在意一个即将倾覆的家族威力。”
秦霄华眼底暗流涌动,野心勃勃,他自信地宣告沈家即将倾覆。
里希很喜欢秦霄华这样强大的气势,也因为早前了解过两军信息,相比沈嘉煜,他心里天秤其实已经倾斜秦霄华。
里希看向眼神清澈又诚挚的方晓冬,觉得自己要是拒绝,实在是罪大恶极。
他笑了一下,表示可以合作。
他们又一起坐了一会儿,里希还兴致勃勃地跟方晓冬学了两句手语。
只是方晓冬不能待太久,他是偷溜出来的。
准备离开时,望风的于承力过来急道:“秦哥,沈嘉煜来了!”
方晓冬差点打翻手边的彩瓷茶杯。
“别慌。”秦霄华揽住方晓冬的肩膀,因为目光落在其他地方,没有注意到方晓冬难受的脸色,他对里希说,“里希先生,我们先告辞了,有任何事我们电话联系。”
秦霄华拉着方晓冬往廊口走,一想沈嘉煜来见里希肯定是从这里进来,于是改变方向朝楼梯出入口快步过去。
可沈嘉煜不走寻常路,他走楼梯上来的。
秦霄华眼尖,看见沈嘉煜衣角晃动时,以极快速度拉着方晓冬进入四楼走廊,推开一间带着仓储标识的房门进去。
方晓冬心惊肉跳的,眨眼间就从明亮的走廊到了一间没开灯的暗室之中,他小步子跟着秦霄华捣腾得急,匀不过来气,呼吸一声比一声重,尤其后背靠在门板上,挨着他的伤,他有点不舒服。
暗室里存放着大型垃圾桶和清扫房间的拖把扫帚之物,空间极窄,秦霄华的脚踩在拖把布上,一手抵着门,一手揽住方晓冬的腰。
他听着方晓冬急促的呼吸,靠近了些,把人搂入怀里,鼻息里是陌生的洗发液味道,不如山茶花好闻。
方晓冬仰起脸,呼吸微顿,这个怀抱实在太温暖了,秦霄华的厚实胸膛,宽阔双肩,有力手臂,裹住他,可以给他撑起一个阻隔风雨的小窝儿。
不多久前,这个小窝儿他是日日都拥有的。
方晓冬恋恋不舍地将脸轻轻挨了过去,却因为秦霄华手掌倏然用力握紧他的肩而猛抽了一口气。
秦霄华紧张地问:“怎么了?踩到你脚了?没有呀……”
方晓冬没好气地瞪他,可惜太暗,秦霄华看不见。
秦霄华默了片刻,突然重新摸向他刚刚碰到的地方,笃定道:“你后背有伤。”
方晓冬躲了一下的反应,更让秦霄华确定心中所想,他在墙上摸索,摸到根细细的绳子,一拽,头顶亮起一盏暖黄色的小电灯。
方晓冬的视野瞬间明亮起来,还没看清秦霄华什么表情,眼前一花,整个人就被翻转了过去,领口扣子也被解开,长衫被剥至肩胛骨下面。
秦霄华动作利落,当一大片浮肿红痕落入他眼中时,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用力攥住。
光滑如脂的雪背上,那些刺眼的伤痕像火一样迅速燎起秦霄华心中无限怒意,他的眉头不可控地跳动,手指颤栗地,虚虚地触碰伤痕边缘。
他压着声音问:“谁打的?”
方晓冬知道是瞒不过的,与其遮掩,不如坦白,他拢好衣服,转过身,抬头看向秦霄华:“沈嘉煜的父亲,他认为我害沈家,要我离开,我不同意,就挨了打。”
他又补道:“这个节骨眼,你不要做什么,我们先把计划进行下去,好吗?”
秦霄华抚摸方晓冬认真劝告的脸庞,说了句:“我真该死。”
方晓冬一听,就竖起眉毛:“你该死,那我怎么办?别说这些死不死的,我现在没事的,上了药,已经消肿很多了,不疼。”
秦霄华难看地笑了一下:“现在不跟我划清界限了?”
方晓冬没脾气:“演不下去了。”
秦霄华凝视着方晓冬,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他们脸上都蒙着淡淡的金色光雾,方晓冬的眉毛和眼睛都清如月,细长的脖颈被松散的领口懒懒簇着,露出一对清瘦锁子骨。
他挨近方晓冬柔软的双唇,蹭了蹭说:“演吧,就当你在偷人。”
方晓冬发火了,张口咬住秦霄华那口无遮拦的坏嘴,一只虎牙给他扎出血珠来。
秦霄华皱着眉退离那渴望许久的唇瓣,舌尖舔了舔下唇,眼神有点委屈。
方晓冬抿紧唇:“我不喜欢你说这样的话,你要再这样,往后不要再见了。”
方晓冬是个很循规蹈矩的人,虽然他幼时也曾见过,村里的张福背着媳妇和一个邻村的独居女人在粮食场里亲嘴儿,但这类出格野事并没有影响他天生就规守谨慎的言行举止。
他不肯和秦霄华在公共场合和外人面前亲热,不喜欢秦霄华说脏话,自然也排斥秦霄华说这样类似调情用的玩笑话,他觉得有点侮辱人。
秦霄华见方晓冬生气了,忙给他道歉,哄了好几句,说自己是个俗人,别跟他一般见识,错了他会改,以后绝不再犯。
方晓冬对喜欢的人向来宽宏,秦霄华这么一道歉,他就不气了,还被秦霄华偷了个嘴儿说:“我的嘴巴被你咬出血了,你亲一亲就会好。你背上的伤让我亲一亲,也会很快好的。”
他说着,还真要扒方晓冬衣服。
方晓冬哪里有时间陪他闹,打开他的手,理好衣服:“我真的不能再耽搁了,我要走了,再见。”
秦霄华巴巴地看他,他一狠心,开门离去。
方晓冬走出长廊,拐入楼梯弯道时,看见前面有个人。
这一刻,方晓冬几乎差点大叫出声,喉咙里拥挤着,像堵着什么。
沈嘉煜立在那里,他上身靠着墙,一只手里还有半根正在燃着的香烟,他的脚下也有一支踩灭的烟头。
沈嘉煜看过来时,方晓冬陡然一颤,虽然他竭力想要镇定,但他到底岁数不大,比不得沈嘉煜这种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油条。
方晓冬控制着面部表情,他甚至不敢走上前,和沈嘉煜隔着四五步的距离比划:“你怎么在这里?”
沈嘉煜把没吸完的烟丢到地上,方晓冬皱皱眉:“你不要随便扔……”
他有些慌乱的手语还没做完,就被大步跨过来的沈嘉煜攥住一双手腕,两人距离猝不及防拉近。
方晓冬的心跳咚咚作响,他眼珠乱颤,望着沈嘉煜那双看不清情绪的眼睛,连背上的扯痛都无暇顾及了,大概是恐惧已然盖过肉身之痛。
沈嘉煜把方晓冬的双手撇至背后,靠近方晓冬那张吓到失色的脸庞说:“我才该问你怎么在这里,方晓冬,你背着我做什么了?”
他嘴里有夹杂着薄荷的烟味,虽然这款香烟味道很淡,但方晓冬依然不喜欢,他扭过头,抿紧了唇。
沈嘉煜朝楼梯道口看去说:“该不会在这里幽会什么野男人吧?”
方晓冬心惊肉跳,回过脸来,张唇无声:“没有。”
他此刻祈盼秦霄华赶紧离开那里。
沈嘉煜看他一脸各种情绪交织的精彩脸色,不由一笑:“有没有,我得去看看。”
沈嘉煜刚一动脚,方晓冬便拦在他面前:“你不信我吗?”
“不信。”沈嘉煜推开他,冷脸走去。
方晓冬跟了两步,停在那里,一脸惨白地看着沈嘉煜朝那间暗室走去,他的心跳声,仿佛被沈嘉煜急促的皮鞋声踩在地上压着。
他几乎透不过气,双眼死死盯着沈嘉煜的后背。
沈嘉煜在暗室门口站定,一把推开那扇门,他看着里面许久。
久到方晓冬想落荒而逃。
沈嘉煜转过头对方晓冬笑笑:“没有野男人。”
方晓冬一瞬间松了口气。
沈嘉煜过来说:“看你如临大敌,防得跟什么似的,我还以为你真做什么了。”
他轻轻地摸着方晓冬冰凉的脸,又滑到那冷汗津津的脖颈:“你是冷呢还是热呢?真叫人分不清。”
方晓冬沉默地看着他这张笑绵绵的脸,浑身发毛。
他觉得沈嘉煜越来越喜怒无常了。
“我有点累,回去休息了。”方晓冬比划完,转身要走,被沈嘉煜抓住了手,扯到一边的伤。
大概是恐惧消退后,一点点的皮肉痛苦便一点也忍不得了,他疼得皱眉倒吸冷气。
沈嘉煜却没有往日的怜惜之心,他将方晓冬的手抓得更紧,白皙的肌肤上憋出青白的挤压痕迹。
他眉眼阴鸷地说:“你是蛇吗整天嘶嘶,既然来了,就陪我去见个人。”
方晓冬反抗不过,被硬带着来见人。
与里希对上视线那一刻,方晓冬露出个苦笑来。
第72章
秦霄华离开酒店,坐上车后,缓缓绕着缠在手指上的红豆玉佩,望了望五楼位置,吩咐前头的于承力:“查查沈朝秋这两天的行程。”
于承力好奇:“有什么事吗?”
秦霄华用指尖轻轻刮了下红豆,眼神透出一抹杀意:“回去再细说。”
于承力也不多问了,开车就走。
他因为擅自让方晓冬参与计划被秦霄华晾了好久,可他也是迫不得已,如果换做别人待在沈嘉煜身边,他一定是要求人直接趁着沈嘉煜睡觉时用刀子抹了他脖子。
但那人是方晓冬,双手不能沾染一条人命。
方晓冬和沈嘉煜傍晚才和里希告别离开,回到沈家后,沈嘉煜把方晓冬衣服扒了。
方晓冬大惊失色,挣扎半天,才看见沈嘉煜是要给他上药。
他老实了。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惹怒沈嘉煜。
沈嘉煜看方晓冬皱着个眉,安安分分地跪坐在床上,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鬼点子,坏心眼地在他软腰上捏了一把。
方晓冬回头,明净的眼里射出两道愤怒的光芒。
沈嘉煜露齿一笑,又捏他的脸:“晚上一起睡?”
方晓冬掰开他的指头:“除非你和我结婚。”
沈嘉煜不吭气了。
方晓冬鼻子里轻轻一嗤,不再看他。
这药应该是有催眠成分,又是还没抹完,方晓冬就迷糊过去了。
晚饭时候,方晓冬被沈嘉煜叫醒。
药效还没过,方晓冬打了个哈欠,坐起来后眼睛迷迷楞楞的,可比平常的装冷漠要可喜多了。
沈嘉煜忍不住伸手,想要做些什么,可能就是简单地触碰,方晓冬这时朝他看过来,痴痴的眼神眨眼就蒙上一层抵触。
沈嘉煜心里的温情冷却,放下手。
方晓冬下了床,去外面坐着开始用餐。
沈嘉煜跟过来坐下,脸色不太好。
方晓冬吃了好几嘴,沈嘉煜也不动筷子,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沈嘉煜看他吃得那么沉稳,火气直涌:“你就只顾着你自己吃?”
方晓冬一顿,看着沈嘉煜,指指其中一盘小炒肉,大眼睛一斜,表示“你吃啊”。
沈嘉煜闷着脸郁郁,恨不得要好好教训方晓冬那张不会说话的嘴。
方晓冬看他脸色不好,换了双筷子,给他的空碟子里夹了根青菜。
沈嘉煜眉心寒意微微散些,捏起筷子,慢慢吃了后,颐指气使道:“我要吃豆腐。”
方晓冬抿了下唇,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嘉煜舒坦了,后面的事才能进展顺利。
沈嘉煜看他如此乖巧听话,心情大好,正吃着,想起什么,说:“昨晚你去哪了?”
方晓冬不喜欢吃饭时候有人和他说话,因为他要放下筷子才能回答。
“一直在你家。”他比完,继续吃。
沈嘉煜问:“你就没忘记什么事?”
方晓冬转了转眼珠,作出回忆的模样:“是有件事来着,我和水爷有个约会,但你也看到了,你爹把我打个半死,我没去成。”
他也不吃了,拿眼睛在沈嘉煜脸上细细地瞅,像要看清这张皮囊下藏着什么秘密。
沈嘉煜何等敏锐,知道方晓冬这是对他的身份已经有所怀疑,笑道:“哦?那你和水爷,是有什么事情呢?”
方晓冬也弯着眼睛笑:“你又不是水爷,我和他的事,不告诉你。”
沈嘉煜呵呵两声:“那你们下次有约,可以带我一起,咱们仨乐一乐。”
两人各自吃了一会儿,把天给吃得彻底黑了,佣人正在收拾桌子,管家急匆匆跑来说:“大少爷,不好了,老爷出事了!”
沈嘉煜正在找他给方晓冬的婚书哪去了,听见这话,脸上戏谑的表情顷刻收起,凛声道:“出了什么事?”
方晓冬也忍不住好奇地跟着一起去看。
他们一起到了一家医院。
沈朝秋还在做手术,在外面等的司机一见到沈嘉煜,立马吓得浑身哆嗦。
他是开车的,沈朝秋在他车上出了事,他逃不了。
沈嘉煜过去冷声问:“怎么回事。”
司机战战兢兢,差点膝盖一软,还是方晓冬拉了他一把,拍拍他胳膊,让他别太慌张。
沈嘉煜看着方晓冬那手放别人身上很碍眼,把人拉到身后瞪了一眼。
司机抹了把额头的汗说:“我们是从树青路出来时被人撞了,那车凶猛得很,跟炮弹似地就往我们车上冲,我急忙打方向盘往边上躲,可那车就瞅准了我们的车,我当时太慌了,什么都还没看清,车就被怼到墙里头去了……”
树青路有座老宅,那里住着沈朝秋的一个男情儿,叫万玉,沈嘉煜为了回报他爹在方晓冬身上打的那顿板子,他以同样的方法教训了一顿万玉。
沈朝秋去那里,估计就是为了看万玉。
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手术室的门开了,沈朝秋躺在病床上,面目惨白,被三名护士推了出来。
沈嘉煜上前急问:“我父亲情况如何?”
医生叹息说他父亲的右腿保不住了。
沈嘉煜一下就愣了,看向病床上的父亲。
方晓冬也同样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沈朝秋被安排到单独病房后,还没有醒过来,方晓冬没有进去,他坐在尽头摆放的铁皮长椅上,椅子腿边丢着几只烟头,不知道是谁在这里吸的。
他听到脚步声过来,抬起头看见了沈嘉煜。
沈嘉煜站到他面前,睨着他:“我猜是秦霄华做的。”
方晓冬的心猛然揪紧,没有反驳,他有点害怕此刻的沈嘉煜。
沈嘉煜弯下腰,凑近方晓冬的脸,他在那双漆黑水亮的瞳孔上看见了自己冰冷可怖的脸。
他伸手摸摸方晓冬的头发,额头抵过去,方晓冬要挣扎,他滑动手按住他的后颈,用力摁往自己,鼻尖撞到一起时,方晓冬的身子微微一颤。
“方晓冬。”沈嘉煜的眼神愈发凌厉,“你说他这么做,是不是在给你报仇?”
方晓冬推开他,站起来比道:“还没调查,你不要冤枉人。”
沈嘉煜笑了一下:“好。”
方晓冬不知道他在“好”什么,心里七上八下地比划:“我回去了。”
方晓冬走后,沈朝秋没多久清醒过来了。
他一睁眼,看见自己的逆子坐在床边,气得要坐起来,感到腿上钻心刺骨的剧痛后,又跌了回去,呼哧呼哧地大喘气。
沈嘉煜冷冷淡淡地起身给他倒水:“父亲,稍微喝一些润润口。”
沈朝秋一巴掌打飞那只玻璃杯,双目怒极:“孽障!你这不肖子孙,竟想要你爹的命!”
沈嘉煜闻言,皱眉:“父亲,您误会了。”
沈朝秋指着他,目眦欲裂:“我不过教训一下你那不安分的哑巴,你倒好,打了我的人不说,还想要撞死我,嘉煜,在你心里,我这个父亲还比不上一个外人?”
他说完,咳嗽着,眼睛都红了,愤怒到极点,也悲哀到极点。
沈嘉煜上前轻拍他父亲的胸口说:“父亲,您真的误会了,万玉是我叫人打的没错,但我再大逆不道,也不敢对您动手,害您的另有其人。”
沈朝秋怒在心头,听沈嘉煜这么一说,也拉回些理智来,他拍开沈嘉煜的手,费力地说:“那你说是谁?”
“还能有谁?”
沈朝秋一悟:“是秦霄华。”
“父亲,我会为您报仇的,您先好好休息,不要再动怒伤身了。”
沈朝秋明白不是自己儿子动手后,心结也解开了些,他看向自己泛着密密麻麻刺痛的腿说:“我的腿很严重吗?”
那车都变形了,他的腿被卡在座位底下压着,在一阵摩擦撞破声中,他清晰地分辨出其中有他骨头断裂的声响。
沈嘉煜抿了抿唇,斟酌道:“医生说要您好好修养,伤处才能恢复如初。”
沈朝秋岂不懂他的含蓄之意,冷笑一声:“秦霄华,我定要将他五马分尸。”
沈嘉煜把医生叫来检查,这边忙活大半夜,方晓冬那边在沈家到处找那个当时给他传递消息的佣人。
他想知道这事是不是秦霄华做的,秦霄华怎么敢的?在这种该避人耳目隐敛锋芒的时候,他倒好,直接把人的腿给撞废了。
方晓冬找半天,没找到,累得倒床就睡。
清早醒来,床上却多了个人。
方晓冬看着身边多出来的沈嘉煜,双目一诧,不带任何犹豫,条件反射地就一脚踹了过去。
沈嘉煜本来就趴在床沿睡,方晓冬那一脚用了十成力,他直接掉下去了,摔在凉硬的地板上,砸到胳膊肘。
方晓冬鞋都没来得及穿,光脚下床走过去,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沈嘉煜:“你怎么睡这儿?”
沈嘉煜站起来后伸了个懒腰,眯着眼,根本没看方晓冬比划的什么东西,但为了那挨的一脚解释道:“半夜从医院回来迷糊了,以为这里还是自己的房间呢。”
他撒着敷衍的谎,方晓冬懒得和他计较,去拿衣服换。
沈嘉煜看他往浴室里走,揉了揉摔疼的胳膊肘,出去叫人准备早餐。
晚上,方晓冬知道锁门了。
但沈嘉煜从窗户那跳进来了。
方晓冬明白沈嘉煜因为沈朝秋这事,已经跟他玩腻游戏了,要撕开一切伪装准备和他来硬的了。
方晓冬没撵他,怕激怒人,自己落不着好。
所幸沈嘉煜只是来单纯睡觉的,一人一条被子,还算规矩。
方晓冬就这么忐忑不安地过了两天,终于又收到那个佣人送的消息了。
这次是秦霄华的笔迹,他揭开看时,差点没忍住哭出来。
秦霄华要他明早离开沈家去望江楼避一避,明晚会有大事发生。
方晓冬看完之后立马烧了,转身时沈嘉煜刚好从外面进来。
他刚从医院回来,不知道是有什么烦心事,眉间浓浓燥意,他进来后先喝了一杯凉茶,才去看方晓冬:“吃过晚饭了吗?”
方晓冬点头,眼神里透着些小心翼翼。
沈嘉煜走过来笑说:“那睡吧。”
他身上有些烟酒气,靠近方晓冬时,又止住了脚步,他闻闻自己说:“今晚和里希先生已经敲定了合同细节,明天就能签约,有些高兴,所以喝了些酒。”
“我去洗个澡,你先睡吧。”沈嘉煜抬脚往浴室去。
方晓冬什么也没说,他只想平安无事地度过今晚。
沈嘉煜洗完澡,回到床上,把自己裹进那条单独的绒被里,也不闭眼,望着天花板上的灯罩说:“那灯罩真漂亮,是我亲自在法国灯艺里挑的。”
那灯罩是个圆盘子,边上镶着古铜枫叶,一片片,在弯绕的枝上连着。
沈嘉煜说:“再漂亮,我也不能搂着它睡,它得在我头顶上给我发光,让我看清东西。”
方晓冬下床去关了灯,沈嘉煜没得看了。
沈嘉煜合上眼,轻扯嘴角笑笑。
第73章
翌日,方晓冬照常起早,沈嘉煜看他起得比自己这个大忙人都早,在被子里滚到方晓冬睡过的位置,看着往浴室走的方晓冬说:“你就不能睡会儿懒觉?”
大冬天的,真舍得离开被窝。
方晓冬没一会儿出来了,看了眼还在床上趴着的人。
沈嘉煜这些天早出晚归,商会里的大小事务,和里希那边的交易谈判,现在又加上他爹住院,前前后后的事他都离不开,眼睛里都有点憔悴了。
方晓冬挺难得看到这样的沈嘉煜。
“你看什么?”沈嘉煜坐起来,睡衣扣子松开着,敞开一大片胸肌,嘴角噙笑,“没看过美男子起床的模样?”
方晓冬脸色微青,吃早饭的胃口也没了。
但还是吃了一碗饭。
方晓冬放下碗,喝了半杯茶清口,看了眼外面的天,阴阴冷冷的,他起身去拿外套穿在身上。
沈嘉煜见了,端着碗问他:“你要出门?”
方晓冬点头,又拿下来围巾绕在脖子上。
沈嘉煜问他去哪儿。
方晓冬看他一眼:“快年底了,我去给我爹上坟。”
这话一落,屋子里静默无声。
沈嘉煜抿紧唇,等方晓冬出了院子,脸色冷如寒霜,丫鬟进来准备收拾桌面,他突然拽起桌布把桌上饭菜都掀了。
丫鬟差点尖叫出声,忙退到一边垂着头。
方晓冬买了些金元宝纸钱和吃的,坐黄包车到了西墓群。
他买了太多的金元宝,鼓鼓囊囊的两大袋子。
李峰提着烧鸡白酒跟在后面,他因为没看住方晓冬这事挨过沈嘉煜十几鞭子,走路慢吞吞的,如果不是方晓冬还滥好心给他求了两句情,他是能少挨几鞭子的。
沈嘉煜这样的人吃起醋来,方晓冬如果给路边的小狗喂骨头吃,他都得过去一脚踹死小狗。
太阴了。
方晓冬把金元宝给他爹和小五分了分,烧完以后在方禾坟前坐着发了会儿呆。
准备离开时,余光瞥到墓碑旁边挤出一朵小小的白色花朵。
这么冷的天,还能长出花来,方晓冬伸手摸了摸它细长的花瓣。
离开时,路过旁边的李姓女子墓碑,他看了一会儿,把他爹面前的烧鸡拔了两个鸡腿用油纸垫着放过去了。
李峰问她是什么人,是母亲吗?
方晓冬表示不知道。
下了山,方晓冬去了望江楼。
进了一间包厢,李峰察觉后面有人好似偷袭,轻巧避开后,腰上又忽然多了把手枪抵着,他举起双手投降:“别冲动。”
下一秒,李峰被人敲晕,拖到另一间包厢被监视。
林远从屏风后走出来,高兴地说:“你终于来了。”眼睛落在那条白围巾上时,心里更是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方晓冬挺着急,他很想知道秦霄华都做了什么事。
林远看他一双眼睛里满是急切,笑着让他坐下,给他倒了杯热茶:“我知道你很急,你先坐下,听我慢慢给你讲,外面天寒,喝口热的暖暖身。”
方晓冬手里塞来一盏热腾腾的茶水,他小心捧着。
林远说,秦霄华已经和里希签完合同,今早经过码头的合法批示手续,所有武器连同配套子弹都准备移交到霍瑞那边人的手里,现在于承力在那边负责交接,等赵林华得知消息后,他必定带人去找沈嘉煜算账。
方晓冬听了,放下茶杯皱眉问:“可是我现在不在沈家,沈嘉煜如果说,是你们和我合伙欺骗他们,他们不一定会决裂。”
林远让他放心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赵林华性情冲动贪婪,沈嘉煜自私多疑,不管有没有你的出面,这事发生后,他们之间必定有嫌隙产生。”
方晓冬忧心忡忡,又问:“那秦霄华去做什么了?”
林远说:“你还记得碧蔓小姐吗?”
方晓冬点点头。
林远说:“碧蔓和赵林华在一起,是因为她的父母和弟弟都在赵林华手里,说是养着,实际是囚禁,而且还不告诉她地点,以此来要挟碧蔓从一而终,老实待在赵林华身边。秦哥和碧蔓私下见过面,答应帮她救出家人,让她找机会杀了赵林华。”
方晓冬听得惊心动魄:“怎么杀?赵林华那样强壮,碧蔓小姐可以吗?”
林远笑道:“用蛮力当然取不了胜,碧蔓说她自有方法。”
他喝了口茶又说:“我们的人今天终于救出了碧蔓家人,但避免有变故,秦哥亲自带人去接应了,等把人安顿在安全之处,就会来接我们,你在公馆藏两天,等碧蔓那边解决赵林华,杜绝与沈嘉煜死灰复燃的可能,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和秦哥在一起了。”
这计划听起来很好,方晓冬点头:“但愿一切顺利。”
临近中午,林远点了些菜让方晓冬吃,忽地外面响起阵阵喧哗。
方晓冬放下筷子往窗边去,林远也跟来看。
楼下有一批穿着蓝色军服的队伍抱着枪,为首的正是骑着大马的赵林华,他满面怒火,一脸的煞气衬得人凶恶残暴,挥着鞭子在大道上穿行而过。
行人被他这一支肆无忌惮的队伍吓得躲到一旁,都不敢出声,生怕那些枪和刀落在自己身上。
林远皱眉道:“赵林华这样无法无天,迟早要遭报应。”
方晓冬紧张地问他:“他这是要去沈家,对吗?”
“对的,赵林华应该知道了。”林远沉思道,“但有点奇怪,秦哥预计的是下午六点回城,在他没回城前,他不会放消息出去的。”
方晓冬远远望着那支队伍消失,靠在窗边凝眉思索:“你是说,是有其他人放消息给赵林华?”
林远也不清楚,他心里不太踏实,说:“要不我先带你回公馆,这里不怎么安全。”
方晓冬拒绝了:“在确定赵林华和沈家闹崩前,我不能回公馆,那样会坐实我们合伙欺骗他们。他们怀疑是怀疑,没有证据,就不能拿我怎么样。”
林远笑着摇头:“晓冬,你这想法太单纯,这些野蛮之人可不会跟你讲什么证据,只要一有疑心,管你是否冤枉,直接杀人灭口。”
方晓冬被他这么一说,也挺怕,准备答应时,外面终于有人进来禀报:“远哥,吴清来报,赵林华带着人马在沈家大闹,沈嘉煜从医院赶到家后,他们吵得天翻地覆,都拔枪了,最后赵林华不想这么鲁莽地和沈家开战,气冲冲地走了。”
方晓冬问:“秦会长呢?”
“找他做什么?”
这道声音从门外传来,屋子里的人都脸色一变。
沈嘉煜从门口晃进来,笑道:“瞧这中午都过了,还不知道回家?我说怎么哪里也找不着你呢。”
他过去要拉方晓冬,被林远挡住。
沈嘉煜笑笑:“让开。”
林远冷脸道:“不让。”
沈嘉煜笑容消失,本该昏迷的李峰从外面进来,还带来两个带枪护卫。
方晓冬见状立马上前:“你不要胡来,我只是跟朋友多聊了一会儿,这就回去。”
现在的情况很明显林远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方晓冬还是决定先跟沈嘉煜回去。
林远拦住他说:“你不能跟他走,你得跟我回去。”
沈嘉煜听不下去,上去朝林远脸上砸了一拳头:“跟你回去,你是他什么人?我是他男人!”
他这一拳带着嫉妒,下手可不轻,林远嘴里瞬间涌出一丝血。
方晓冬吓了一大跳,要去查看林远的脸,被沈嘉煜拽着出去。
外面全是沈嘉煜带来的打手,将走廊站得满满当当,林远带来的六个人都被围着,外面暗中盯守的也冲进来,拦住他们去路。
沈嘉煜对方晓冬笑说:“他们不让咱俩回家,你说怎么办?”
方晓冬看着这两波乌泱泱的一群人,楼下客人和老板侍应生都被吓得跑的跑,躲的躲。
方晓冬对跟出来的林远比道:“别闹出事来。”
林远却固执起来:“秦哥说了,我得守着你。”
沈嘉煜耐心所剩无几,回头看着林远,强忍住某种杀人冲动,让人拦住对方,带方晓冬离开。
外面守的护卫伸手拦截他们,方晓冬赶在沈嘉煜动手前,按住了那护卫的胳膊,示意他们放行。
坐到车上后,方晓冬很安静,敌不动他也不动,沈嘉煜总不能把他一枪毙了。
出奇的是,沈嘉煜也一直沉默。
回到沈家,方晓冬站在台阶下,看着那两扇红门。
今早他还以为可以永远离开这里了,没想到这么快又回来了。
沈嘉煜没听到身后人跟着的动静,回头看了眼,见方晓冬站在下面,好似要哭出来那样无助绝望。
沈嘉煜下去把他拉了上来,进入沈家。
回到卧室,沈嘉煜翻出那本婚书,扔到方晓冬身上:“方晓冬,知道这是什么吗?”
方晓冬看着掉在地上的婚书,这东西当晚被他丢到了纸篓里,应该一早就被丫鬟收拾出去了,这会儿又出现了。
沈嘉煜看方晓冬纹丝不动,跟个木头人一样出神,邪火冒出,过去掐住方晓冬的下颚,迫他抬头来:“这是婚书,婚书你懂吗?你跟我是结了婚的,你却背着我,联合其他人陷害我。”
他脸色扭曲,仿佛下一秒就能张开血盆大口要咬死方晓冬的怪物。
方晓冬回来之前是怕的,但此刻听到沈嘉煜莫名其妙的质问后,忽然一笑。
沈嘉煜问他:“你笑什么。”
方晓冬比道:“我觉得你可笑。”
沈嘉煜眼神如寒潭,冒出冷气。
方晓冬拿开他的手,退后一步:“我和秦霄华相爱,是你百般阻挠,发疯不做人事,凭什么来质问我?”
“你算什么?”方晓冬的眼里恨意若隐若现,更多的,是嘲讽,“婚书?连真的都不敢给我,你有什么脸问我这是什么东西?实话跟你坦白,就算你给我真的,我也会扔了,我不可能泯灭良心和杀父仇人结婚。”
“我宁可一死。”方晓冬放下手,一脸无惧地直视沈嘉煜。
冬天,片雪未下,暴雨却骤然降临。
此时秦霄华还在护送碧蔓家人回城的路上,一路上风景单一枯燥,阴沉的天落下豆大的雨滴,拍打着车身噼里啪啦响。
秦霄华开的车,他开得速度很快,后面的碧蔓父母有点吃不住,都一脸苍白,后面跟着辆手下开的车,载着碧蔓弟弟和其他的手下。
秦霄华着急回去,林远提议晚一天再接人,但他恐赵林华和沈嘉煜决裂后,察觉到什么,到时便难救人了。
赵林华表面看着粗鲁,却也是个精明之人,否则不会当上承南军老大。
秦霄华不能赌。
赵林华必须死,而能近他身的只有碧蔓一人。
一想到回去就能看见晓冬,秦霄华脚下油门踩得更重。
紧赶慢赶,车程四个多小时,终于在五点多钟回到琼海,秦霄华把人送到提前安排好的旧房子里,话都没跟碧蔓父母说上几句,他又开着车往望江楼赶去。
等看到林远独自坐在那里,他的心跳漏了一瞬:“晓冬呢?不是说要你们在这里等吗?”
林远说,消息被提前泄露,方晓冬被沈嘉煜带回去了。
秦霄华愣了一瞬,突然过去揪起林远的衣襟大吼:“沈嘉煜已经知道我们的密谋,他回去不是送死吗!我不是让你拼死也得守着他?”
吴清劝道:“秦哥,沈嘉煜带了比我们还多的人,我看里面的人不像普通家丁打手,而是有什么其他组织。”
林远也很自责:“秦哥,我知道就算对面来了千军万马我也不能放人走,是晓冬善良,不愿意闹出人命,所以跟他回去了。秦哥,先想办法让晓冬安全回来,后面我自愿受罚。”
秦霄华松开了他,转身就要走,一名手下过来准备跟林远汇报什么,见秦霄华也在,直接向他说:“秦哥,酒厂那边出事了!”
秦霄华冷眉道:“出了什么事,给我一口气说完。”
手下说,荆江酒厂销售出去的大批白酒出了问题,许多人喝了后都出现了中毒症状。
临近年关,正是酒业销售的高峰期,此事一出,青龙危矣。
除却玄武,其他两大商会之主速召秦霄华回去说明。
沈嘉煜如今是四大之首,他有权利和义务处理此事。
秦霄华赶往白虎商会,已经到场不少管事,宋岩和沐晴也已经到场。
秦霄华看向坐在主位吹茶的沈嘉煜:“晓冬呢?”
沈嘉煜抬眸看他,展颜一笑:“秦老板,晓冬是我的人,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
秦霄华盯他片刻,走过去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有人问他:“秦会长,你们青龙怎么接二连三出问题?白酒中毒,这简直是爆炸性事件啊!”
秦霄华沉默不语。
沈嘉煜放下茶杯,波澜不惊。
等人陆陆续续到时,秦霄华忽然对沈嘉煜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别为难他。”
沈嘉煜正在听沐晴讲什么,闻言后看向秦霄华。
秦霄华没有看他,而是垂着眸看面前的茶水。
沈嘉煜笑道:“你给他说话,但他可硬气得很呢,说宁可一死。”
秦霄华五指倏然收紧成拳,眼神冰冷,脸上透出几分白。
沈嘉煜依旧淡笑:“我怎么舍得他死呢?我还没玩够呢。”
“不过……”沈嘉煜笑得好看,又残忍,“半死不活更好玩。”
秦霄华猛地站起,冲过去扑向沈嘉煜往他脸上砸拳头,像一头疯了的黑豹,失控地撕咬敌人。
沈嘉煜挨了一拳后用胳膊抵住下一拳,抬起膝盖朝上踢。
秦霄华自小刀尖上滚过来的,身形灵敏,出手动作又致命,避开那一脚就把人拽了起来压在桌上揍。
沈嘉煜也不是吃素的,和秦霄华打得有来有往,两人都红着眼要置对方于死地般痛下杀手。
众人惊慌失措,胆大的上去拉人劝架,胆小的躲得远远的,他们把两人拉开,秦霄华警告道:“你敢伤他一下,我要你们沈家变成废墟。”
“哎呀秦会长啊!你胡说什么啊!”
“就是啊,秦会长,现在是来了解你们青龙白酒中毒一事,你们怎么就打起来了?”
“要我说,秦老板,青龙在你手里声誉毁成这样,干脆辞了算了,让其他有能力的人坐。”
“你也净胡说……”
秦霄华挣开拉住他胳膊的人:“好,你们坐,我不干了。”
“秦会长,话不能这么说,你惹了这么一堆烂摊子,总得先解决,再考虑辞职啊。”
“是啊是啊。”
秦霄华说:“我会解决这件事,到时候这位置谁爱做就坐。”说罢,离去。
沈嘉煜坐在椅子里,推开要给他擦血的沐晴。
沐晴执意:“太严重了,会留疤的……”
沈嘉煜不耐烦地瞥她一眼,沐晴拿手绢的手一僵,收了回去。
沈嘉煜用拇指抿去嘴角血液说:“秦老板生意出事,火气大是难免的,诸位还是多多包容,多给他点时间。”
沈嘉煜说着,抬手看了眼手表,简单说了两句后,便回家去了。
第74章
倾盆大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鹅毛大雪,一片片,糊住人的脸和眼睛。
秦霄华赶回公馆,于承力和林远就在大门口侯着。
于承力见到秦霄华,上前道:“秦哥,听说消息后我就去了一趟沈家。”
秦霄华边往里走边问:“如何?”
“沈家附近多了许多卫兵把守,我很难再潜进去,所以没见到方晓冬。”
林远补道:“既然派这么多人看守,肯定是怕我们不声不响地把人救走,说明晓冬暂时是安全的。”
三个人冒着雪走到书房,管家送来热茶后,林远关上房门。
秦霄华坐在椅子里,目光幽远地看着那盏茶冒出的霭霭水雾,大衣上几片羽毛似的雪在灯光下晶莹剔透,慢慢融化进黑色衣料里。
于承力和林远对视一眼,于承力开口,打破静寂:“酒厂那边的事大概率也是沈嘉煜所为,徐成文来报,边虹失踪,与沈嘉煜里应外合给酒里下毒的人或许就是边虹。”
林远不大同意地说:“边虹虽年岁不过十八,但有勇有谋,忠心耿耿,我不认为是他出卖青龙。”
于承力皱眉:“孙崇跟了秦哥十年之久,威老怪七年之久,哪个在背叛之前不是忠心耿耿,一心为秦哥?”
林远抿紧唇,边虹是他亲自挑出来派去荆江的,他不大愿意相信边虹会背叛,但也确实疑点重重。
秦霄华忽然道:“那为何不怀疑成文?”
他们闻言,皆愣。
秦霄华吩咐道:“林远,你去荆江彻查,有什么消息速发电报。”
林远领命,走时犹犹豫豫,秦霄华问他怎么了。
林远心里担心方晓冬,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秦霄华让于承力派人盯着沈府,还有碧蔓父母那边,按照计划来讲,碧蔓两日之内必有消息。
于承力走时也是脚步抬不起来,黏在地板上一样,他说:“秦哥,听说您今天在会议上说要辞职,这是真的吗?”
秦霄华没有回答,让他去忙。
人走后,桌上的三杯茶谁都没有动,屋子里暖和,茶水还留余温。
秦霄华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大雪纷飞,神色不明。
这雪,漫天地飘,淋白了秦公馆和沈宅。
沈嘉煜赶到家,直奔卧室,里面空无一人。
他走到左侧的小型书室内,转动书架子上的一盏古铜蜡烛底座,书架便缓缓移动出一扇门的距离,露出个密室来。
沈嘉煜进去后,里面不通暖气,走了几步,拐弯后便是往下的台阶,愈发阴森寒冷。
下了台阶,沈嘉煜往里走,方晓冬就被他关在这地下密室之中,以防人不老实逃跑,拿了寒钢铁锁链捆着他,两截冷白伶细的手腕上,挂着拇指粗的钢圈。
方晓冬靠坐在地上,抱着双膝蜷成一团,冷得唇色泛紫,他听见动静,抬起头看向沈嘉煜。
沈嘉煜在雪里走过几步路,就落了个满头的雪,到暖烘烘的屋子里一热,那些雪变成了晶水,浸湿了他的头发。
他走到方晓冬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冷吗?”
方晓冬站不起来,链子是沈嘉煜临时钉在地上的,且故意留很短,让他只能坐或躺。
沈嘉煜在方晓冬面前来回地慢慢踱步,神态悠闲,笑了下:“方晓冬,既然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那我只能以这种方式留着你了,你乖一点,我心情好,就拉你出去放放风,你说怎么样?”
不怎么样,禽兽。
方晓冬闭上眼睛,不搭理他,心里骂他。
沈嘉煜笑容凝滞,面上极冷,他最讨厌方晓冬这副眼里完全没有他的态度,他蹲下身子掰过来方晓冬的脸,呵气如霜:“说话!”
他手劲极大,捏得方晓冬下颚生疼,眉目间露出痛苦之色,迫不得已睁开眼睛,一层湿润蒙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上。
“方晓冬,你心里是不是在想谁会来救你?”沈嘉煜伸手抚摸他的头发,笑道,“那你希望可要落空了,秦霄华的酒厂出事了,等他失去青龙老大的位置,还拿什么来护着你呢?”
方晓冬终于舍得跟他说话,只是他抬着一双带有重量的锁链,手语动作不太流畅:“他出了什么事?”
沈嘉煜说:“想知道?那你就让我高兴些。”
方晓冬看了他一会儿,又闭上眼睛了。
沈嘉煜摸他冰凉的脸说:“在这里待一夜,你会冻死。”
方晓冬眼皮微颤,咬紧牙关,仍然不理会他,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态度。
沈嘉煜轻呵,站起来说:“冥顽不灵,我给你时间好好考虑,只要你安分守己地留在我身边,我让你出来。”
沈嘉煜走后,方晓冬睁开眼,看了一会儿地面,忽然把脸埋进膝盖,双肩微微耸动,强忍的泪水终于泛滥,流满双颊,他的围巾也被沈嘉煜扔了,冷得他发抖。
说什么宁可一死,心里却怕极了,他才不想死。
地下室昏暗无光,方晓冬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这里和冰窖没差多少,他冷得一会儿坐,一会儿躺,不止后背,连肩上的旧伤都开始隐隐作痛。
冷了一会儿,他又开始热了,冷热交替着,真要把人折磨死。
沈嘉煜一直没离开卧室,他就坐在书桌后的椅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天,他把窗户大开着,寒风吹着雪片涌进来,他的身子几乎凉透,手指甲冻成青紫色。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腕,看了眼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
沈嘉煜慢慢起身,合上窗子,阻隔风雪后,屋子里慢慢恢复温暖,然而他的心,似乎怎么也不能恢复如初了。
回到地下室后,方晓冬已经昏了过去,沈嘉煜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蜷成一个团的人,心道,狠点心,杀了方晓冬。
或者,放了他。
可是这两个选择,在他心里这么一转,他一个都不能说服自己答应。
杀了,不舍。
放了,不甘。
他最后想,算了,就这么着吧,他囚着他,囚一辈子,能日日看见他就是最好的结果。
沈嘉煜用钥匙打开方晓冬手腕上的锁链,把人抱了出去,喊医生来给人退烧。
大半夜,风雪交加,医生很难喊到,等了半个多钟头,沈嘉煜趁这段时间给方晓冬背上重新上了一次药,方晓冬都开始病得直流泪了,医生才冒雪匆匆赶来。
又是忙活一个钟头,沈嘉煜付了双倍诊金,让医生承诺守口如瓶。
医生走后,沈嘉煜反反复复查看方晓冬的体温,直到不再那么烫后,才松口气,外衣脱了,抱着人一起睡。
也不知道方晓冬梦见了什么,哭得厉害,泪水顺着他的眼缝滑出来,沈嘉煜拍着他的手,哄了大半夜,也没把人哄好,反而越来越闹腾。
大概是因为听见的声音是沈嘉煜的,他抵触得厉害。
沈嘉煜按着他,在他耳边威胁:“再不老实,我就上了你。”
这句话估计起到了作用,方晓冬不挣扎了,只是身子抖得厉害,缩成一团,努力远离那个威胁他的人。
沈嘉煜把他捞回来,他就往后挪,来来回回,被窝里的热气全没了。
沈嘉煜没见过这么顽固的人,哄不行,威胁也不行,好话赖话用了个遍,简直气得他头疼。
方晓冬醒来时,眼前依旧昏昏暗暗,头顶还是那个坚硬的石泥顶,他还在地下室里。
只不过他身下多了张毛茸茸的兽皮毯,身上也盖着一张鸭绒被。
方晓冬坐起来后,把毯子裹紧些,一点风都不让进去,他靠在墙壁上,愣愣地发呆,头没昨晚疼得那么厉害了,但是眼睛疼,跟针扎了似的难受,嘴里还有些苦涩的药味。
沈嘉煜下来后,就看见方晓冬裹成一个大棉团靠在墙边,只露一个脑袋搁在被沿上,两只哭了一夜的眼睛又红又肿,呆呆地望着地面。
“想清楚了吗?”沈嘉煜走到他面前问。
方晓冬抬头看他。
这小脸嫩得跟软豆腐,看着真叫人心痒。
沈嘉煜拿脚轻轻踢被子:“看什么看?装可怜我就会饶了你?点个头,我就放你出去。”
他说出要求,等方晓冬回答。
方晓冬垂下眼,睫毛颤动,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是在发呆,总之沈嘉煜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沈嘉煜等得没耐心了,准备要走,方晓冬从被子里伸出手拽住他的裤腿。
沈嘉煜回过头看他。
方晓冬点了下头。
沈嘉煜忍住心中狂喜,嘴里冷哼:“谁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骗我?先哄着我,然后再逃跑。”
方晓冬摇摇头,眼神诚挚:“不会的。”
大丈夫能屈能伸,先出了这间地下室,再想办法逃出沈家。
沈嘉煜垂眸看了眼自己腿上的那只手,心情大好,蹲下身,指指自己的脸:“那就来点你的诚意,来亲一口。”
方晓冬在他脸上扫了一圈,笑了:“你先闭上眼睛。”
沈嘉煜乐了,听话地闭上眼:“你还害羞呢,行,依你。”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有道风朝脸上袭来,他迅速睁开眼,抓住即将打在他脸上的那只软手,狡猾地笑:“小脾气又上来了,不肯就算了,打什么人?”
他把人被子剥了,露出方晓冬缩成小团的身子,给人解开锁扣,抱着人出去。
方晓冬回到了卧室,瞬间就感觉身子暖和起来了,沈嘉煜刚把他放到床上,他就拿被子盖住自己,只露出脸来,哆哆嗦嗦的,可怜极了。
沈嘉煜坐在床边:“早这么识时务多好?不就省得受那份罪了?”
方晓冬闭上眼,不听他放屁。
沈嘉煜让人端来些吃的,方晓冬饿了,喝了点燕窝粥,补补身子,他才能有力气逃走。
但不知为何,吃完却恹恹欲睡,四肢乏力,挨着枕头他就睡着了。
沈嘉煜看他睡得那么熟,在他脸上留恋不舍地摸了好大一会。
方晓冬的脸瘦得有棱有角,尖下巴缩在被子里,倒显得圆润了些,唯一有点肉的地方,是那张淡色唇瓣。
沈嘉煜摸不够,看不够,索性脱了鞋把人抱怀里搂着,还没温存一会儿,屋外有人喊他:“大少爷,老爷派人来喊您去趟医院。”
沈嘉煜把人放下,盖好被子,吩咐丫鬟好生照顾,又交待李峰连只苍蝇都不能让进去。
天色将晚,方晓冬终于醒了。
他下床时,因为腿软,跌坐在地上。
他愣了下,觉得自己这身子骨怎么变得这样脆弱?
方晓冬慢吞吞爬起来,去外面喝了口水,开门一看,李峰就在廊下站着。
方晓冬看他那冻得发白的脸,不由皱眉,过去问他:“你就一直守在这儿?”
李峰跺跺僵硬的脚说:“沈少爷吩咐的。”
方晓冬让他进来,李峰犹豫了下,在温暖和挨鞭子之间,选择了温暖。
沈嘉煜一回来,就看见方晓冬和李峰坐在软榻上玩大炮吃小兵,旁边桌上还摆着瓜果蜜饯雪山楂,火气噌地一下就起来了。
李峰听见有人进屋,看见是沈嘉煜,就立马从榻上跳下来,喊了声少爷。
沈嘉煜似笑非笑:“你们玩得可好?”
李峰头皮一紧,挨过鞭子的地方又开始疼了,立马退出房间。
沈嘉煜看着那棋盘,走过去坐下:“好久没玩了,咱俩来……”
他话还没说完,方晓冬就起来往卧室里。
沈嘉煜握紧拳头,听到卧室的门关上后,忍耐再三,没掀了棋盘,去卧室找方晓冬。
一开门,方晓冬已经躺在床上睡了。
沈嘉煜过去站在床边,看了人好大一会儿,坐下后说:“你就这么困?起来和我说话。”
方晓冬掀开眼皮瞅他一眼,虚虚地动手指:“很困。”说着,又熟睡了。
沈嘉煜骂他:“你和李峰玩的时候怎么不困?给我起来。”
方晓冬睡到饭点,被沈嘉煜强行从被子里挖出来抱到餐桌上。
方晓冬迷迷糊糊吃了几口,又打了个哈欠。
沈嘉煜觉得他是装的,趁方晓冬在床上睡,他凑过去悄悄亲他的眉心。
方晓冬纹丝不动,巴掌没有过来。
沈嘉煜眉毛深拧,立马出去叫来医生。
可医生对方晓冬检查大半天,都没查出什么毛病。
沈嘉煜越想越不对劲,又叫来长福街的金大夫给方晓冬把脉。
金大夫是有名的中医,摸了半天那手腕,只说人脉象软怠若丝,应该只是精神不济,多休息休息,补补气血就行。
沈嘉煜说:“可他都睡了一天了。”
金大夫说:“病人嗜睡,等身体好透了,自然无碍。”
沈嘉煜觉得大夫说得有理,依旧付双倍诊金封口,然后让人送走。
等翌日方晓冬照常起早,还大怒地踹了他一脚,沈嘉煜才安心方晓冬身体确实没毛病。
为了让方晓冬身体好利索,沈嘉煜把燕窝当饭让人吃,只是吃完后,方晓冬又开始打哈欠,坐那儿看了会书,就起来回屋睡。
沈嘉煜觉得不对劲,在床边急躁地走来走去,想到什么,出去让人把库房的燕窝拿过来。
这金丝燕窝是沐晴送来的,品质极佳,无比昂贵。
沈嘉煜看着这燕窝,眼神汹涌,令人胆寒,他让人去把沐晴叫来。
第75章
去沈家给方晓冬看过病的医生被请去了秦公馆。
医生因为受过沈嘉煜叮嘱,并没有告知秦霄华什么。
只不过他的看诊记录不见了。
秦霄华看着记录,翻到昨天的,并无特殊之处,猜晓冬可能只是些小感冒之类的病。
但他仍不能安心,沈嘉煜如此谨慎防他,怎么会因为一个小感冒就叫医生往家里去?还接连请金大夫?
秦霄华坐着不语,于承力在外面敲门喊:“秦哥,林远来信了。”
秦霄华让他进来,看林远发来的电报。
徐有异心,正寻边虹。
内容寥寥几字,看得于承力脸色大变,他气得拍桌:“真是徐成文?!”
秦霄华神色之冷,犹如外面凛冬。
他放下信纸,望着花窗上雕刻的兰花说:“承力,你去一趟安陵吧。”
他给了于承力一个地址:“到我写的地方,取出里面的东西,分给青龙上下。”
于承力隐约明白了什么。
霍瑞叔侄购买武器,资金却不够,秦霄华给了他们五百万。
那会儿于承力还不大同意,青龙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来多余的钱接济别人,他说可以打个欠条借给他们用。
秦霄华却斩钉截铁地直接给了。
于承力此刻有种惶恐,脸色略显苍白,他认为秦霄华似乎在做撒手青龙的准备。
“秦哥,我跟您一辈子。”于承力说罢,转身离去。
夜里,沐晴从朱雀下班去往沈家。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踏入沈家大门。
空中细雪,沐晴下车撑开花伞,进入沈家。
一路慢行,她从容优雅地到达东厢房院子。
几个佣人瞧见女子进去,都稀罕得不得了,他们从未见过沈家大少和女人有过什么来往。
沐晴站在门外敲门,听见屋里应声,她才进去。
沐晴合上伞,放在门口的榧木置物架上,开始浏览这间屋子。
她头一次来沈嘉煜的住处,上次来,只是在大客厅里喝了一盏茶就走了。
桌上有一只青花瓶,里面插着两枝红梅,红得浓稠,冷锐,摆在灯光下,比院里树上的,显得孤独苍清。
沐晴正看着,卧室的门开了,沈嘉煜从里头走出来。
沐晴心里不紧张是假的,她陪了眼前这个男人十六年,看他从一个稚嫩顽童,长成不择手段的沈家之主,她知道他的薄情寡义,所以她害怕。
沈嘉煜让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
沐晴坐着,落落一笑:“会长,琐事有些多,来得晚,你有什么事找我吗?”
沈嘉煜靠在椅子里,交叠双腿,捏着杯耳,漫不经心:“你跟我多少年了?”
沈嘉煜从不跟人谈心,这么一起头,沐晴就知道自己的事情败露,但她不能承认,她不敢赌沈嘉煜那虚无的情义。
“约摸有十二年多了。”沐晴说,端起茶杯观赏上面的纹路。
沈嘉煜说:“你记错了,是十六年。”
沐晴心中一恍,露出个笑:“你记得倒清楚。”
沈嘉煜将目光移向沐晴。
沐晴是在十六岁那年和宋岩一起被他遇上的。
那年,北地大旱,流民四起,十岁的沈嘉煜随父亲外出学习行商,途中遇上沐晴领着宋岩,浑身破烂,瘦得手指如爪。
他对父亲说,他们好可怜,带上他们一起走吧。
他是家中独子,沈朝秋视他如命,二话不说答应。
从此沐晴和宋岩成了沈嘉煜的左膀右臂。
沐晴对沈嘉煜身边没有莺莺燕燕很欣慰,她以为,沈嘉煜总有一天会看到她的付出。
只是,方晓冬的出现打破了她的期望。
别人看不出,她还能看不出吗?
沈嘉煜那双眼的目光,总是落在方晓冬身上。
起初她还能安慰自己,男人总有猎奇的心,喜欢玩点不一样的。
直到方晓冬进了沈家,她疼得五脏六腑都要被绞烂。
她不年轻了,皮肤不再像十六七的小姑娘那样水嫩,她笑起来会有眼纹,胭脂掩盖不住她眼里的疲惫。
沐晴看着清淡茶水说:“会长,这是你第一次为我倒茶。”
“是吗。”沈嘉煜淡淡一问,似乎也并不在这个问题上作纠结,“沐晴,你知道我怎么处置叛徒的吗?”
沐晴抚摸杯沿的手指微僵,不作声,透亮干净的蔷薇粉指甲闪着莹莹碎光。
“挖眼,断舌,截肢,在半死不活的时候,丢入粪池。”
他每说一个字,沐晴的心便咚咚乱跳,随之而来的,是无尽哀伤,她强忍惧意,笑道:“怎么了,突然跟我说起这些来?你找我过来,原来是为了叙旧?”
沈嘉煜定定看她微笑的脸:“谁害方晓冬,我不会让他好过。”
沐晴心头一颤,看着他:“若是你父亲害他呢?”
沈嘉煜顿了几秒说:“同样。”
沐晴呵呵笑了起来:“会长,你这算不算冲冠一怒为红颜呢?要叫你父亲听见,他可该多难过。”
她又说:“会长,方晓冬是男人,你和他没有结果。”她嘴角笑着,如同在和朋友聊家常,端着茶杯抿了口茶。
沈嘉煜忽然变脸,将茶杯重重撂在桌上,茶水溅在他手背:“我和他有没有结果,轮不到你来说。”
沐晴一惊,没料到他忌讳到如此地步,理智要她莫冲动,却脱口而出:“你还能娶了他?”
沈嘉煜反问:“怎么不能?”
沐晴不由站起来,错愕地张唇:“他是男的……”
沈嘉煜烦了:“他不男不女我也乐意娶。”顿后,冷声道:“解药交出来。”
沐晴攥紧手心:“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男男女女,娶来娶去,我也听不懂什么解药。会长,你变了。”
沈嘉煜眉心染上一丝戾气:“沐晴,我不会给人第二次机会。”
“可你给了方晓冬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沐晴眼眶微热,压住心头苦涩,“他蓄意接近朱雀,白虎,还有你,三番两次坏你大事,这些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十条命都不够他用。”
“他害人不浅。”沐晴说完,转身就走,在门口又停下脚步,微微回头,“我对你忠心不渝,绝无反叛。”
沐晴走后,李峰轻脚进来。
沈嘉煜双眸阴狠道:“叫人看紧她。”
等屋子里人都走光,沈嘉煜回到卧室,方晓冬此刻睡得正熟,他脸色很红润,除了嗜睡,似乎并无其他异常。
沈嘉煜看着他说:“你得好好的。”
第二天上午,秦霄华收到了赵林华暴毙而亡的消息。
赵林华疑心病重,吃饭用餐都有专人准备,碧蔓再受宠,也会被防备,想要下毒,只能以身涉险,她在唇舌浅涂毒药,让赵林华染毒。
毒药是她早就备着的,只需丁点,就能叫人无声无息死去,只因记挂家人,不敢轻举妄动。
碧蔓分用了五次,在昨夜,赵林华终于咽气,而她虽提前服用了解药,也难免受到影响,身子微虚,倒不致命。
吴清谨遵秦霄华命令,送碧蔓与家人离开琼海。
在火车站入口,碧蔓说:“秦先生帮我许多,不能亲口跟他说声谢谢,请你代我转达。”
吴清笑说:“我们秦哥说了,是碧蔓小姐帮了我们大忙,我们才该感谢您才是。”
碧蔓笑笑,提上行李箱进去和家人汇合。
吴清回去复命时,秦霄华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他过去说:“秦哥,外面这么冷,怎么不进去屋里?”
桌上有一套茶具,乳白瓷壶在小火炉上搁着,里面热水咕噜咕噜沸腾。
秦霄华从茶罐里取出两片白色花瓣说:“以前晓冬就喜欢坐这儿看那些花花草草,可惜冬天一到,什么花儿都谢了。”
方晓冬给他买的白牡丹茶他一直不舍地拿出来喝,最近才开了封,偶尔喝上一回。
不到两日,于承力回来了,带着一大笔钱。
他一个大男人,在回来这天,抹着脸对秦霄华哽咽:“秦哥,您真的打算不要青龙了。”
这笔钱,是秦霄华留在安陵的小金库,以防将来有变故,可以当他的退路。
他现在却要拿出来分发给青龙里的人,这不就是赔偿金吗?
于承力跟了秦霄华快十年,早把人当亲人了,他深知秦霄华并非善男信女,表面温润如玉,骨子里却是个难以驯服的恶狼。
秦霄华冷血恶毒,却从不戕害无辜,自私重利,但绝不苛待自己的人,从手下,到员工,都心甘情愿地跟着他。
他要是真不坐镇青龙了,这些年的厚待已是仁至义尽,没必要再去补偿什么,且会有下一个青龙会长接替他。
秦霄华看于承力红着眼睛,笑骂他:“多大人了还哭鼻子?跟晓冬待久了,你也染上这毛病了?”
于承力一脸横气,嘴硬道:“风沙进眼里了。”
“行了,收起那点感伤。”秦霄华严肃了起来,“我们得把晓冬救出来,等林远回来就行动。”
于承力猴急地说:“那秦哥您赶快跟我说说计划。”
这几日,秦霄华在等林远回来,方晓冬也在想办法离开沈家。
奇怪的是,他总使不上什么力,在沈家走了一圈就累得气喘吁吁,直接坐石头上歇息。
李峰见他这几天总是走几步就喘,笑话他天天装病,现在已经骗不到他了。
方晓冬大喘气地起来比划:“我是真的累……”
李峰敷衍点头:“嗯嗯,你演技越来越好了,要是演电影你必是主角。”
方晓冬被他气得险些厥过去。
等沈嘉煜回来,方晓冬就在床上躺着。
李峰说:“他今天在几处院子里转了好几圈,估计是在找什么洞。不过,我看他身体似乎很奇怪……”
沈嘉煜让他出去,自己进了卧室,坐在床边:“找着什么地方能逃出去了吗?”
方晓冬歇息够了,爬起来坐着:“外面那些兵哪来的?”
那些是西支军,沈嘉煜专门借来看管方晓冬的。
赵林华倒台后,大部分的承南军被万家军收归麾下,有部分首长跟赵林华为虎作伥惯了,不服管教,带着自己部下各自为王。
沈嘉煜扶持的西支军也接纳了一些队伍。
不过这些他不会跟方晓冬说。
这些天方晓冬气色已经开始愈发不好,脸白白的,不似往常有光泽般,而是过度苍白,像被吸走了什么精神气儿,人蔫蔫的。
沈嘉煜心里干着急,为了不让方晓冬担心,还得天天装作没事人,他把方晓冬按下去:“睡吧,晚饭叫你。”
方晓冬不想睡,但眼皮不听话。
沈嘉煜看着方晓冬闭上眼,才出去找李峰,问沐晴那边情况如何。
李峰说沐晴每日照常上班,没什么异常。
沈嘉煜正烦心,佣人禀报说宋岩来见。
宋岩把解药带来了。
沈嘉煜坐在凳子上,摩挲着手心里小小的褐色药瓶,冷冷笑道:“沐晴让你送来的?”
宋岩说:“她不知道。”
“看来你和你姐姐并非同心。”沈嘉煜起身走了两步,“解药怎么来的?”
宋岩抿唇良久后说:“偷的。”
“你为什么这么做?”沈嘉煜问他。
宋岩时常不爱笑,表情总是淡淡,他的眼角有颗浅色小痣,衬得人几分寡情:“我不想姐姐误入歧途,她是个很好的人,因为对一个人执念太深,才做了错事,但她对你和商会的心从来不变。”
沈嘉煜沉默许久,低头看着药瓶:“方晓冬中的什么毒?有危害吗?”
宋岩说:“那是绝脉散,混入物中服下,药效即时,会让人变得麻木、痴呆、虚弱,持续时间根据人的体质变化。”
他顿了顿,皱眉继续:“解药有两种,一种是继续服用,间隔一个月,可以续脉,维持生命,但会有我说的那些副作用。一种是我给你的这瓶,中毒后在一个月内服下,毒性立解。”
沈嘉煜挑眉道:“这么神奇?那我要是选第一种,会对人致命吗?”
宋岩微惊,隐约能察觉到沈嘉煜想做什么,便说:“会的,这毒极损耗人的心神,长久下去会骤减阳寿,活不过三十。”
“实话?”
“是。”宋岩毫不犹豫道。
沈嘉煜说:“好,如果你想你姐姐安然无恙,就把绝脉散都给我。”
宋岩不可思议道:“会长,你想要方……”
“嘘……”沈嘉煜轻轻一笑,“你只需照做,其他的别多问。”
宋岩怕他害沐晴,又不想毒害方晓冬,可姐姐更重要,纠结之下,点头应了,当天就从沐晴那里把所有绝脉散的余量都给沈嘉煜送去。
沐晴看着弟弟拿了药准备走,对他说:“我只是想要方晓冬在他身边消失,他却是想要方晓冬的命。”
宋岩脚步一顿,想起今天见的一幕。
那时,方晓冬手软得拿筷子都发抖,沈嘉煜就喂他吃,方晓冬嫌弃地推开,汤水洒了沈嘉煜一身,沈嘉煜不仅不生气,还开心地说:“呦,好大的力气!简直是力大如牛!”然后举勺子追着方晓冬紧抿的嘴喂汤。
他在外面隔着窗户看,都有点呆了。
宋岩不知因何缘故说了句:“他舍不得的。”
那样在乎方晓冬饿不饿的人,怎么敢伤他性命。
第76章
腊月初八,沈嘉煜让厨房备了腊八粥送到院子里。
今日天清气朗,阳光暖暖,也没有一丝的风。
院子里摆着一张长椅,铺着厚厚的软垫,方晓冬此刻靠在里头晒着太阳,腿上搭着一条兔毛做的毯子。
他手里拿着本世说新语,看了几页,注意力就不行了,歪着脑袋靠在椅子里,望着枝头上的梅花发呆。
沈嘉煜来了他都没发觉。
沈嘉煜拉过一张圈椅凑近方晓冬坐着,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说:“厨房刚熬好的,来吃点暖暖胃。”
方晓冬转着眼珠子把视线落到他的脸上,问他:“我的病还没好吗?为什么我总是没有力气?”
沈嘉煜就皱着眉教训他:“是啊,这都怪你不好好吃饭,医生说了,你受过伤,不好好养的话将来就是个药罐子,快,张嘴。”
方晓冬不太信他的话,但医生来检查时,确实只说是感冒发热引起的体虚。
方晓冬怔怔的,看着眼前冒着甜香的粥,抬手:“我自己来。”
沈嘉煜这次也不强逼,把勺子放进他手里说:“好,我给你端着碗,你慢慢吃。”
方晓冬握着勺子,抿了一口,甜而不腻。
他吃的速度很慢,沈嘉煜看他舔嘴唇的模样,就巴巴地说:“你喂我吃一口?”
方晓冬抬眸看他,把勺子放到碗里后,用很鄙视的眼神比划:“你是婴儿?这还要人喂?”
方晓冬不吃了,躺回去,望天。
方晓冬听着沈嘉煜在他旁边大口喝粥的声音,勉强翻了个身,等沈嘉煜看他,问:“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
沈嘉煜一副很生气的表情:“你胡思乱想什么?就这么咒自己?你好着呢,能长命百岁。”
沈嘉煜不吃了,把方晓冬抱回了屋里让他睡觉。
方晓冬真不爱睡觉,他一年四季里每天起得比小鸟早,现在却要他天天窝在床上,真把他给憋坏了,尤其是完全没有离开沈家的能力,光是去思考些什么,都能把他脑子给累晕过去。
他的逃跑大计完全不能实施。
等方晓冬熟睡后,沈嘉煜靠在床头,把人往上捞了捞,搂在怀里。
方晓冬睡相一直很老实,这是他几天相处下来的发现,只要没人打扰他,他就能一个姿势不动到天亮。
沈嘉煜伸出手,轻轻戳方晓冬纤长的睫毛,方晓冬觉得痒,把脸一歪,埋到沈嘉煜怀里去了。
沈嘉煜嘴角能乐半天,自言自语道:“你要是一直这么听话多好。”
解药在他手里三天了,他却还没有给方晓冬解毒。
他怕方晓冬一旦好了,就再不能有这样温馨安宁的时刻。
隔日,商会有人向沈嘉煜来报,秦霄华要就上次酒厂事件作说明和道歉,会议时间定在明早十点。
这种大型会议不能不去,沈嘉煜前去之前,叫来李峰让他守好方晓冬。
沈嘉煜总是患得患失,人在他手里了,还天天防得厉害,连只苍蝇来了他都要怀疑是把方晓冬带着飞走的。
不过方晓冬没再吃绝脉散,精神好了一成,能自己洗澡吃饭了。
他还觉得是自己好好吃药的功劳。
既然有了劲儿,脑子也稍微清亮些了,方晓冬开始蠢蠢欲动。
方晓冬走出屋门,觉得冷,又回去加了件斗篷,这还是秦霄华当初给他的。
他揣着手,板着脸,慢腾腾地走到大门口,两个卫兵立刻拦截他:“没有沈会长命令,你不得出门。”
方晓冬拿出平生最凶狠的劲儿瞥他们,冷冷眯眼。
他脸庞青涩,一双圆润的水盈盈眼,这也就罢了,偏偏他脸色纸般白,更加孱弱,眼神没有半点威力,倒叫李峰给看笑了。
方晓冬气急败坏,一动气,眼前一花,身子就要倒,幸好李峰托了他一把,把他半拉半拽地带回去院子里说:“我说你就别想着出去了,少爷吩咐了,谁敢让你出去,直接摘人脑袋。”
方晓冬坐在桌边,撑着额头喘气,李峰给他倒了杯水,他不喝:“你助纣为虐,小心走夜路撞鬼。”
李峰冲他做个鬼脸:“我就是吸人精魄的恶鬼——啊!”
他忽然大叫一声,跳着起来,捂着被踩的脚转了两圈,然后放下来哈哈大笑:“你挠痒痒呢?连走路都歪三扭四还想踩疼我?”
方晓冬觉得自己没被沈嘉煜关死,也得先被李峰气死。
李峰还要逗逗他,外面响起敲门声,他走过去,嘀嘀咕咕:“谁啊?”
帘子一掀,门口是一个卫兵。
上午十点,秦霄华作为商会会议发起人,坐在位置上,陆陆续续等人到齐。
有小道消息称,这次会议秦霄华会当众宣布辞去青龙会长,所以连在医院养伤的沈朝秋也坐着轮椅来凑热闹。
在场的还有严卫。
严卫是被秦霄华请过来的。
过了大概十分钟,白虎的副会长问:“秦会长,把大家召过来,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秦霄华缓缓站起来,冲大家微笑,明明刚经历过挫折,依然气定神闲,仿佛天塌了他也会用这一身的铮铮铁骨支撑:“各位,容我慢慢讲。”
他扫视一圈在座的各位商会人员,玄武避世,近年来因为战争纷起,才入世救济百姓,广施百药,四处行医,这次会议依旧没有他们的人来。
秦霄华说:“关于青龙白酒中毒一事,我已经收回问题白酒,全部销毁,但在销毁之前,我的秘书林远,查出是有人故意投毒陷害青龙。”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移向沈嘉煜,冰冷如刃:“投毒人是一个人力车夫,叫王港,他受人指使,在工作日以员工家属名义混入工厂投毒。”
朱雀的刘经理问:“哦?那这个人在哪儿?”
秦霄华说:“这个人已经死了,我想是被杀人灭口的。”
这经理便呵呵道:“秦会长,凡事不能靠你一张嘴啊,说死就死了,谁知道是不是你为了摆脱罪恶而编出这么一个故事来?”
宋岩微微皱眉:“刘经理,慎言。”
宋岩是刘经理上司,只得悻悻闭嘴,只不过瞧模样,还大为不服。
秦霄华倒不生气,徐徐道:“刘经理说得有理,我当然不会冤枉谁,所以我找到了王港的妻子。”
沈嘉煜缓缓掀起眼皮看他。
林远收到指令后,朝门口招手,一个护卫领着一名妇人走进来。
妇人大概四十岁左右,粗布灰衣,佝偻着腰,眼神畏畏缩缩,显然没来过这样严肃的场合,那一张又宽又亮的长桌子两旁,坐的全是西装革履长衫马褂的大人物。
林远介绍道:“这位是王港的妻子,王萍雨。”又对王萍雨说:“把你知道的,现在可以说出来。”
王萍雨捏了捏衣角,准备清清嗓子,抬头时不小心触及到沈嘉煜射来的视线,惊得她微微退后一步。
沈嘉煜若无其事地端茶。
王萍雨缓了缓说:“我是王港的老婆,他平时拉车赚不到几个钱,花钱还大手大脚,有天他突然就富了,揣着一袋子大洋,我问他打哪来的,他让我别多管闲事,没多久……”
说到这儿,她哽咽地揉眼:“没多久他就死了。”
她太难过,后面的话难以清晰,林远替她说:“王萍雨收拾丈夫遗物时,找到一封信,里面内容就是幕后之人吩咐他投毒之事,这足以说明青龙是被陷害。”
沈嘉煜吃惊地睁大双眼:“那写信之人是谁,查到了吗?”
秦霄华嘴角微勾:“茫茫大海,难以寻找。”
沈嘉煜叹息:“可惜……”
“不可惜。”秦霄华说,“因为我又找到了毒药来源。”
毒药含有剧毒,混入酒中,可致人死,下药之人摆明了要青龙再无翻身可能。
“这毒药稀少,很容易寻到源头卖家,顺藤摸瓜,寻到了买家。”秦霄华走出来,走向沈嘉煜的主位,“这个买家我也抓到了,虽然他不是幕后主使人,但也算一条线索。”
沈嘉煜笑吟吟:“秦会长好手段。”
林远让人把买家带进来。
买家是个年轻男人,裹着一身厚袄,进来就被护卫摁在了地上跪着。
林远走到他面前说:“赵年,是谁指使你买毒害人的,老实说出来,警察局的严局长也在这里,若是有半分谎言,定叫你在牢里一辈子出不来。”
赵年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各位大人,我全招,让我买药的人是一个叫丁原的,他说给我两千块钱,我欠了债,身无分文,我就听了。”
“林秘书,秦会长,严局长,各位菩萨大人们,我全都招了,请饶了我一条贱命吧!”
赵年趴在地上呜呜直哭,有道浑厚的声音暴怒而起:“胡言乱语!谁指使你撒谎的!”
赵年抬起一张涕泪横流的脸看过去,满眼迷茫。
秦霄华便好心解释:“丁原就是这位沈老爷手底下的人。”
这话一出,满屋的人大惊,沈朝秋气到恨不得从轮椅上站起来反驳:“秦霄华,你莫要妖言惑众!你哪里寻来的乡野村夫栽赃陷害于我?!”
秦霄华说:“是不是丁原,把人叫过来问问不就清楚了?”
沈朝秋呼哧呼哧喘着气,双目瞪圆,冲外面喊:“丁原!给我进来!”
丁原闻声跑进来,躬身道:“老爷。”
沈朝秋指着跪着的赵年:“这人你可认识?”
丁原看过去,仔细端详,看了眼沈嘉煜,正要摇头,赵年便站起来,激动地说:“是他,就是他给我钱让我去买的!就是他!”
沈朝秋脸色通红,气息不稳:“污蔑,纯属污蔑!”
沈嘉煜站起来冷脸道:“赵年,严局长在这里,你胆敢骗人,是罪加一等。”
刘经理道:“沈老爷如今是总会长的父亲,没有动机去陷害青龙,秦会长,别是你不甘被贬,生出怨气来要故意报复沈家。”
一直沉默观察的严卫皱眉:“大家说话请讲证据。”
林远傲然道:“我们有人证,还有物证。”说罢,拿出王萍雨收拾出的信件,和丁原写过的字迹摆在桌上:“经过专业笔迹鉴定师,这上面的内容是出自同一个人手笔。”
“严局长,请查看。”秦霄华伸手示意。
严卫走过来扫了几眼,又看向沈朝秋,随后挥手:“来人,把丁原抓起来,带回去等我盘查。”
沈朝秋拍桌子:“严局长,丁原是我的人,我说他没做就是没做!”
秦霄华笑笑:“沈老爷如此护着,难不成是您让他买药下毒害我们青龙?”
沈朝秋忍着腿部剧痛站起来:“秦霄华,是你故意设局要害我们沈家。”
沈嘉煜闭了闭眼睛,扶住父亲说:“父亲,别动怒,严局长办案公正,丁原若是冤枉,他会没事的。”
沈朝秋还要再说什么,看向沈嘉煜时,忽然一愣,嘴唇颤抖。
青龙酒厂一事是他儿子一手所为。
他沉默了。
丁原被带走,王萍雨和赵年也一起被带走,秦霄华坐回去说:“丁原只不过一个打手,和我们青龙无冤无仇,怎么会擅自行动呢?”
沈嘉煜冷笑:“你干脆直接说是我们沈家投毒。”
秦霄华无辜道:“我可没这么说,严局长,这件案子,还请你好好督办,还青龙一个公道,我们青龙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会感激不尽。”
严卫沉声道:“这是我分内之事,秦会长不必说这些。”
沈嘉煜眼神暗下,闪过精锐的光芒:“既然严局长在,我也跟大家说件事。”
沈嘉煜露出痛心模样对众人说:“我父亲的现状大家也有目共睹,为了查出是谁要害我父亲,日夜不宁,终于被我找到了凶手。”
刘经理义愤填膺道:“哎呀!到底是谁这么丧心病狂要害沈老爷这么大公无私的好人?沈会长,你说出来,我们为你讨公道!”言毕,瞄一眼秦霄华,奸诈尽显。
秦霄华转动眼眸,不动如山。
林远也看了眼秦霄华,隐隐担忧。
沈嘉煜说:“那晚在树青路的车祸,恰好有两个目击证人,他们因躲得远,并未被发现。”
沈朝秋一听,立马问:“证人呢?”
沈嘉煜说:“证人我已经派人送去警察局了,毕竟人心难测,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被暗杀灭口,这点秦老板应该深有体会。”
秦霄华笑而不语,眼神冷冽。
严卫捏了捏眉心,他听得脑子疼:“有说凶手是谁吗?”
沈嘉煜说:“我领他们去见了我的怀疑对象,他们指认了。而我的怀疑对象就是秦老板……身边的于承力。”
“什么?”沈朝秋明知就是秦霄华派人所为,依然作出一副震惊模样,愤然指控他,“秦霄华,你竟如此歹毒?”
秦霄华摸向兜里的红豆,嘴角浅笑,似乎并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打算。
严卫看向秦霄华:“于承力呢?”
秦霄华漫不经心:“替我办事去了。”
刘经理开口讽刺:“该不会是又去替你杀什么人了。”
林远有些担心,今天他们本来是要让沈家慢慢落网,却没想到被摆了这么一道。
秦霄华含着笑,没有回答,没有落点的目光深邃暗沉,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沈嘉煜说:“刚才有句话,秦老板说过,下人办事,肯定是有主人指使,那么于承力的主人是谁,秦老板,你说呢?”
秦霄华浅笑:“是我。”
刘经理又要开口,被宋岩踢了一脚。
但他挡不住其他人说:“秦老板,所以是你派你的手下撞的沈老爷?”
秦霄华又开始沉默,众人开始三言两语地谴责他,一些本偏向青龙的人也觉得秦霄华行事太土匪作风。
还有当初白虎被查封一事也是蹊跷重重,白虎起初就是因为暗中开设大烟馆被清肃,沈嘉煜接管之后怎会在风口浪尖上允许这种事再次发生。
这么一细想之下,矛头又对准了秦霄华。
有人把这事试探地拿出来问,秦霄华还是缄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于承力在大门外冒了个头,秦霄华才站起来说:“是我让人撞的沈朝秋。”
他身材高大,配上那么一副倨傲轻狂的表情,说着震惊众人的话,整个人都十分得英武神气,仿佛他做的事是替天行道的正义。
席上一时万籁俱寂,连严卫也没想到,秦霄华敢当众承认。
他走向刘经理位置说:“沈朝秋把我爱人打个半死,我就小小地报复他一下而已,这有什么不对吗?难道要我吞下这口窝囊气?”
“刘经理,要是你老婆被人用棍棒敲得奄奄一息,你能忍?”秦霄华停在刘经理后面,问他。
刘经理支支吾吾:“这个,我……”
沈朝秋气愤道:“什么你爱人,那是我儿子领回家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犯错我教训一下,谁都没资格阻挡。”
秦霄华冷眸一眯:“沈嘉煜横刀夺爱,强占我的人,你们沈家上下全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他说着,一把揪起刘经理,手里竟不知何时多了把勃朗宁戳在刘经理额角。
他动作极快,谁都没有看清,众人惊惶,有的见过风浪,还能坐得住,有的已经站起来躲开。
严卫呵斥他:“秦霄华!”
刘经理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什么抵着时,已额头冒汗:“秦会长,有话好好说,怎么好端端的,要拿枪呢?咱都是文明人,可不干这种事儿啊。”
“好端端?”秦霄华嗤笑,“你骂我的时候也是好端端?”
沈嘉煜寒着脸说:“秦霄华,这里不是你为非作歹的地方,把枪放下,你要当着严局长的面动手杀人吗?”
秦霄华说:“我当然不想杀人,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怎么能轻易被我夺走?但你们沈家处处针对我,夺我爱人,害青龙,这个仇我不能不报!”
他边说边朝一个方向扣动扳机,指骨泛出青白痕,会议室中一声惊天枪响炸开。
“父亲!”沈嘉煜大声喊道,下一秒被谁用力拽开,紧接又一声枪响后,他的椅子上出现了一个枪洞。
严卫拔出枪与秦霄华对峙:“秦霄华,你疯了。”
秦霄华见沈嘉煜没中枪,有些可惜,把枪重新抵着刘经理,笑意透出些冷淡:“严局长,我实在是被逼无奈,放我离开,刘经理就能活命。”
严卫只带了两个警察,他事先根本不知道秦霄华叫他来的目的,此刻闹成这样,别说沈嘉煜,秦霄华自己也没预测到。
他实在没法了,于承力被他派去解救晓冬,打算等沈朝秋和沈嘉煜入狱后,再辞去职位,和晓冬一起离开琼海。
偏偏他不是神,很多事情他不能掌控,丁原是买毒之人不错,证据却是他伪造的,严卫稍稍一调查便全部露馅。
沈嘉煜做事根本不会给自己留把柄,唯一一个赵年也是在逃避沈嘉煜追杀路上被他劫下的。
沈嘉煜还有翻盘机会,但他的暗杀沈朝秋行为却赖不掉,在沈家还没被扳倒之前,他今天如果先出了事,晓冬这辈子难逃沈家。
沈嘉煜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置他于死地的机会。
秦霄华挟持着刘经理快步走出会议室,和林远退出商会,大门外有一辆车,于承力站在车边,见秦霄华挟着人出来,错愕着,但他反应快,迅速掏出枪帮忙,打开了车门。
后座里有个人,正是被救出来的方晓冬,他还穿着一身卫兵衣服伪装,看见了秦霄华,忙扑到窗边,一脸着急。
本推着沈朝秋轮椅出来要去医院的沈嘉煜看见方晓冬后,双目一紧,吼道:“方晓冬!”
旁边有人被他这一嗓子吓到,沈朝秋中枪他都没这么大反应,去看他,只见他下颚绷出筋线,眼神全暗。
方晓冬真是怕极了他,多看一眼都觉得又回到了沈家,赶紧缩回车里给秦霄华让位置。
秦霄华带着刘经理坐进后座,林远上了副驾,于承力开车疾去。
第77章
车行数里,后面有辆车紧追不舍,是严卫的,秦霄华看见,沈嘉煜也从台阶上跑下来一起上了车。
方晓冬提心吊胆地跪在后座,透过后玻璃瞧,观察情况。
于承力油门都踩到底了,嘴里急道:“到底发生啥了?”
他接到的任务是从沈家带出方晓冬,等秦霄华会议结束回公馆,却没料到看见这么一出。
林远在前头对他解释了一遍,秦霄华把刘经理双手用领带反缚,丢到座位下,一脚踩着他后背。
刘经理跪在地上直求饶,上有老母下有幼儿这种话都用出来了,偏偏秦霄华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听了只会厌烦,拿枪柄狠狠磕在他后颈某个部位,痛哭哀嚎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人晕过去了。
方晓冬听完他们在会议室的事迹后,瞪大眼睛看着秦霄华:“你们真是太大胆了!”
秦霄华不知有多久没看见方晓冬了,一把将人拽过来抱在怀里,语气里隐忍着欢喜:“那你要不要跟我走呢?”
秦霄华意气风发的脸近在咫尺,方晓冬难得地没有推开他这种黏糊动作,心里是满满的酸胀感,他意识到,他要跟这个男人逃去另一个地方了。
他没有害怕,眼神坚定地看着秦霄华,重重点头。
他千盼万盼,终于回到了秦霄华身边。
秦霄华笑了,在他额头一吻,把人在怀里摆个舒服的姿势搂着,随后对于承力说:“人甩掉后往楚州方向开。”
于承力不理解,但照做:“接下来该怎么办?”
方晓冬也很担心地瞅着秦霄华。
秦霄华从后视镜看了眼追车,有眼熟的一辆黑车追上了严卫拦截,似乎是吴清他们。
于承力也发现了,眉飞色舞道:“这小子干得不错!”
秦霄华眉目深沉,一手搂着方晓冬的肩,一手无意识地揉捏方晓冬的手心说:“我们去荆江,把能收的铺子收回来,能带的人带走。”
林远思索道:“秦哥,你是想带走我们的人,脱离青龙,自立门户?”
秦霄华笑着,手上动作已经把方晓冬五根手指头的指骨关节和指甲都捏了个遍:“对,我们自己干。”
于承力觉得可惜:“秦哥,您舍得就这么重头再来?”
青龙可是秦霄华从破钉烂户用心血建立起来的铜墙铁壁,就这么舍弃,实在唏嘘。
更何况秦霄华这样重权重势的男人,这简直是抽他的筋碎他的骨。
方晓冬移开靠在秦霄华肩上的脑袋,坐直身子。
秦霄华问他怎么了?
方晓冬欲言又止,秀眉微蹙。
他知道秦霄华是因为他抛弃了多年来的心血,愧疚如同潮水淹没至顶。
秦霄华看他不吭声,猜到他心里在为什么黯然神伤,便摸他的头发说:“晓冬,你愿意陪我一起重新来过吗?”
方晓冬眼睛温热:“愿意的,我很会干活。”
与其自责内疚,不如坚强些,和秦霄华一起扛起风雨来。
方晓冬安慰自己,怕秦霄华看见自己哭,又要被笑话,忍住泪意扯出笑来,他低着头,这个角度在秦霄华看更像是羞涩。
秦霄华朗声笑起:“你可是老板,干活儿这事有于承力和林远。”
林远轻咳,于承力不敢说话。
约摸开了有两个多小时,刘经理在之前就被半路丢下去了,丢下去之前,秦霄华还顺手摸走了他身上所有值钱物件和钱包。
车开到一处乡镇上,秦霄华让于承力找地方买点汽油,于承力把地方跑了个遍,回来说没卖的。
这地方穷乡僻壤,哪家有个马车都算豪门大户,更别提汽车这种城里才有的新兴东西。
秦霄华想了下,让于承力买三匹马,挑最好的。
方晓冬听了,数了数人头,拍拍秦霄华手臂:“我们有四个人,怎么只买三匹?”
秦霄华扬眉:“你会骑?”
方晓冬问:“林远会骑吗?”
林远自信说:“会。”
方晓冬一脸严肃,掐着腰朝一个贩卖馒头包子的摊位走去。
秦霄华和林远在后面低低笑。
买了点吃的后,秦霄华和方晓冬同乘一匹,赶近路到了一处乡野山村时,天已经黑透了。
他们打算找个地方休息一晚,明早到附近的楚州车站,看看有没有到荆江的车。
方晓冬没坐过马,起初是新鲜的,半小时后就不行了,大腿和屁股都酸,到了地方迫不及待就要跳下去,秦霄华怕他摔着,搂着他腰按住他:“别急,我先下去。”
林远找了一户人家借宿,但多余屋子只有一间,还是个没门只有半截破布帘的。
秦霄华想重新换一家看看,但主人见他们都穿的绸缎,一定是不缺钱的主子们,便堆着笑硬留他们。
里头方晓冬是最面善软乎的,女人拉着他就往屋里塞说:“各位先生们,俺这村就俺这一家有多余房间,您就是往别处去也没地方睡了。”
于是,四个人留下来了,吃了一顿粗茶淡饭,回屋修生养息。
一张床留给了秦霄华和方晓冬,林远和于承力在地上打地铺。
冬天太冷,地铺用了两层厚棉被。
方晓冬今天累极,一沾床就不省人事了。
林远洗完脸回来看见床上睡熟的人,小声说:“他平日里是最活泼好动的,怎么今天累成这样?”
没有门,屋里屋外说个话谁都能听见,于承力洗完脚露着俩大脚丫进来说:“准是在沈家被虐成这样的,你看看他今天一天都不怎么说话,一直靠在秦哥身上眯眼,就没见过他这懒样。”
秦霄华正拿热毛巾给晓冬擦拭脸,他也觉得晓冬脸色过于苍白,如果累及,晓冬的脸会更通红,这么纸般白实属不寻常,他把毛巾放进盆里说:“先睡吧,明天如果有机会找个大夫给晓冬瞧瞧。”
秦霄华端着水盆出去,进来时手里拿了两个热水袋,一个给了林远他们。
林远拒绝道:“我不冷,你还是给晓冬用吧。”
于承力躺在一旁,他皮糙肉厚,不怎么怕冷,附和道:“是啊,他跟个玻璃瓶似的,脆脆的,还是给他用吧。”
秦霄华看他俩一心为方晓冬,心里莫名不是滋味,有种自己宝贝被别人盯着的不舒服感,把热水袋丢到于承力胸口:“废话真多,我搂着他就行。”
于承力嘿笑,丢给林远:“林妹妹,还是你用吧。”
林远冷着脸在他腰上踹。
于承力疼得五官扭曲:“林哥哥。”
秦霄华让他俩安生,别吵到方晓冬。
熄了蜡烛,寂静无声,偶有谁的翻身动静。
于承力打着呼噜,林远被吵到堵耳朵。
秦霄华也睡不着,他搂着怀里安安静静的人,闭着眼,摸着黑在方晓冬脸上仔细摩挲。
脸颊瘦了,下巴尖了。
呼吸也微弱。
秦霄华的手又挨着方晓冬的脖子,缓慢地往下移。
浑身上下都没几斤肉了,沈嘉煜不该缺晓冬吃穿,怎么能把人养成这个样子?
秦霄华皱眉,给晓冬捂紧被子。
一夜过后,天刚蒙蒙亮,林远就起来了。
他轻手轻脚地穿外套,出去烧热水给大家伙用。
于承力估计太累,一整夜呼噜都不停,秦霄华都听得耳朵疼,方晓冬却雷打不动。
秦霄华起来,下了床在于承力身上踹了一脚。
于承力惊醒,迷迷糊糊喊:“方晓冬……”
秦霄华准备要走的脚收回来,眼神危险地看他:“你喊谁?”
于承力揉揉眼坐了起来:“我喊的林远……”
林远掀开帘子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说:“你喊的方晓冬。”
于承力又倒了回去,眼皮黏在一起,含糊不清:“方晓冬,你别乱跑,秦哥知道了要踹我……”
不知他做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梦,秦霄华不再理他出去了。
雾蓝的天际晕出黄色来,主人家把早饭准备好摆在桌上,秦霄华进来喊晓冬起床。
方晓冬睡得死,秦霄华叫了他好几遍,人才慢慢睁眼,表情呆愣地看着秦霄华。
秦霄华把他扶起来坐着说:“该起来吃饭了,吃完饭我们还得赶路。”
秦霄华看他这副惺忪不醒的模样,也不忍叫他起来,晓冬是从来不赖床的,这么懒倦的时刻,换做以前他当然要依着。
可后有追兵,他们不能久留。
方晓冬反应了好大一会儿,才像是听懂了,点头,掀开被子来。
秦霄华拿来外套给他穿上,方晓冬也罕见地没有拒绝,要知道他最讨厌被当做小孩儿了。
穿好衣服后,方晓冬打了个哈欠,比划道:“我有点困。”
秦霄华拉着他往外面走:“你辛苦些,等安全到了地方,一定让你睡个好觉。”
方晓冬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还在逃亡的路上。
用完早餐后,几个人马不停蹄地往楚州赶,然而到了以后,却有个坏消息。
附近两座城在近段时间都曾有少量日军行动,不仅火车站被毁,许多交通路线都难以通行。
正当他们愁眉不展想其他办法时,严卫竟已经追来。
方晓冬看到严卫,像是耗子见了猫,害怕地抓紧了秦霄华的手。
于承力和林远都站到前面,作出拔枪备战的姿态。
严卫并不惧怕地下车走过来,秦霄华以一种调侃的口吻戏说:“严局长,千里迢迢抓我们,这么拼命?”
严卫冷冷看着他:“秦霄华,你这么做,值得?”
秦霄华听出他问的什么,轻轻一笑:“总有人问我值不值,我愿意就行。”
严卫看向挨着秦霄华站的方晓冬,视线往下移了移,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秦霄华的手掌宽大,方晓冬只露出一点指头尖在外。
“你跟着他,只能漂泊无依。”
方晓冬愣了愣,严卫是在对他说。
秦霄华眼神一凛:“晓冬的幸福,不需要你来操心。”
于承力也不喜欢这话,仿佛他秦哥日后注定会失败一样:“姓严的,你要是来抓我们的,就赶紧动手,要是来说点屁话的,赶紧让开,别耽误我们赶路。”
严卫瞥他:“我要是抓你们,能只带这么两个人?”
“那你是来给我们送钱的?”于承力痞笑。
严卫默了片刻说:“沈朝秋死了,沈嘉煜不会放过你。”
严卫临走时,丢下一个箱子对秦霄华说:“你是万家军感谢过的人,我不追捕你,你以后好自为之。”
他说这话时,眼睛却别有深意地看着方晓冬。
严卫走后,秦霄华打开看,里面是满满的日常西药。
于承力都看愣了:“他这是什么路数?”
秦霄华收好箱子说:“别想他了,先想办法找辆车离开。”
他说着话,去牵缰绳,却听到林远和于承力惊呼方晓冬的名字。
秦霄华猛转过头,看见方晓冬已经跌到林远和于承力身上被搀扶着。
第78章
方晓冬倒在林远身上虚睁着眼,日光明媚,衬得他那脸透明般薄,长睫半垂,投下一片虚弱的暗影。
秦霄华看到这一幕,脑子嗡得一下便炸了。
“晓冬!”他冲过去,把晓冬接过来,轻轻抚他的脸,“晓冬?醒醒!”
林远和于承力都着急,好端端的,人就突然直愣愣地栽了。
方晓冬昏昏沉沉,耳边有声音,宛如远在天边,隔着什么沉闷的屏障。
他慢慢睁开眼,看见秦霄华一脸担忧,揉揉眼,比划道:“我好像有点累。”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能简单地归结于自己是累了。
方晓冬的脸凉浸浸,全无温度,秦霄华把人抱上马:“去医院。”
一行人快马加鞭到了医院里。
方晓冬清醒了些,他看大家如此紧张,进医院前还安慰他们:“我就是有点没睡饱,没什么大事的。”
他们还在逃亡中,为了这么点小事耽搁,实在危险。
秦霄华听了,没忍住凶他:“什么小事?你想气死我?”
他甚少冷脸,方晓冬也不敢吱声了,乖乖地跟他进医院,还冲旁边的林远于承力做了个委屈表情。
仿佛在说:看他大惊小怪的。
于承力却也教训他:“秦哥是担心你,你就听点话。”
方晓冬再看向林远,林远也一副认同的表情。
他们三人这样齐心,叫方晓冬窘迫了起来。
坐到医生办公室里后,医生拿着听诊器在方晓冬胸口来回探听。
也就过了不到十分钟,秦霄华却觉得漫长无比,站立难安。
期间医生问了些问题,方晓冬一一回答,秦霄华代为转述。
方晓冬怕秦霄华担心,都往轻了说,只说自己在沈家那段日子有点风寒发热。
医生检查完毕后说,人只是有些精力受损,病气未除,多休息休息,补充点营养就行。
秦霄华仍旧担心:“医生,您再仔细瞧瞧,他突然就昏倒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方晓冬认为医生说得对:“你不要这样子,我真的没事,刚刚也就懵了一下,现在很好的。”
秦霄华不听他的,执意要医生再检查一遍。
医生别无他法,耐着性子又对着方晓冬仔细查验。
最后结果和第一遍一样,医生笑着说:“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非要在人身上检查出点什么毛病来?”
秦霄华的唇抿成薄线,少有的困惑时刻。
方晓冬站起来,在他们面前转了个圈,最后仰头挺胸:“看吧,我没事的!”
秦霄华放心不下,让医生准备葡萄糖给方晓冬吊着。
方晓冬一听,脸都垮了。
秦霄华等医生走后,让方晓冬放心,一有风吹草动他们来得及脱身。
于承力在城里逛了一圈,回来时买了份报纸和一些吃的。
快过年了,街上许多卖吃的,虽然受了打仗影响,但年还是得过。
方晓冬坐在病床上,吃着红糖糍粑,喝着乳茶,还探着头看旁边秦霄华手里的报纸内容。
看到标题写着青龙会长持枪行凶逃之夭夭,方晓冬咀嚼的动作一顿,想说什么,手都被占着,只好不停地吃。
林远凝眉道:“沈嘉煜当天不顾他父亲也要追我们,现在却静悄悄,有点奇怪。”
于承力说:“他爹刚死,怎么也得把后事办完。”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方晓冬出院。
他们身上剩余的钱,二手的车都未必能买,于承力想找个电报局给荆江那边发信,结果也没有,只能写封信加快送去。
荆江现在是边虹掌事,但因秦霄华脱离青龙,那边的生意其实大都再没法管控。
秦霄华自小走南闯北,对地理比较清晰,他挑了条近路,但有些崎岖不平,车无法开,马恰好弥补这点。
离开城门时,有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靠在墙边抽烟。
秦霄华看了他们一眼后,收回视线。
他怕方晓冬冷,买了件厚斗篷裹着他。
方晓冬实在不想再坐马,他的屁股都快被颠成几瓣,秦霄华看出他坐得难受,但又不说憋着,就把人双腿合并,让他侧身坐:“坐好了,抱紧我。”
方晓冬靠在秦霄华怀里,两手紧紧搂着他的腰,嗅到他大衣外套上若有若无的凛冽气息。
他想了下,把斗篷解开。
他们刚出城门不远,马的速度还很慢,秦霄华低头问他做什么。
方晓冬抖抖斗篷,披到秦霄华身上,自己再钻进去搂着他腰,两人之间的隔阂瞬间少了许多。
秦霄华看他窝在自己怀里,嘴角还扬着满足的笑,不由一暖,一只手伸进去刮他的鼻子:“暖和吗?”
方晓冬靠在他胸口点点头,耳边是秦霄华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他只露一双眼,看外面呼啸而过的景色。
越过无人山岭,行至傍晚,遥遥望见远处一片村落时,秦霄华忽然大喝一声:“停!”
前面的于承力和林远皆勒停马回头:“怎么了?”
一只细白的手从秦霄华斗篷里掉了出来。
秦霄华揭开斗篷看,方晓冬软若无骨地倚在他胸前,双眸紧闭,唇色泛白,额头的碎发被冷汗浸湿,两只胳膊已经无力拥紧他的腰,绵绵地垂落。
秦霄华骤然一冷,通体生寒,他条件反射地去探方晓冬鼻息,微弱的呼吸几乎快要断气。
“晓冬,醒醒,你怎么了?”秦霄华把人往上捞,轻拍他的脸,急得竟手足无措。
方晓冬缓慢地睁开眼,只觉手脚发沉,呼吸艰难,他看见秦霄华的眼睛泛红,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现在的状态吓到了人,想笑着表示没事,竟难以实现。
眼前虚虚晃晃,好似漂浮在云端。
“秦哥,怎么回事?方晓冬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于承力骑着马,马儿焦躁地在原地转圈。
林远道:“他这状态实在诡异,医生如果都检查不出来,情况可能非常严重。”
秦霄华攥紧缰绳,咬紧牙关往前:“去前面那片山村看看有没有大夫。”
他们快马加鞭,十分钟赶到之后,却发现这里空无一人,到处都是被劫掠过的荒凉。
“定是什么流寇作乱,导致这里的人逃走。”林远逛了一圈都没发现半个活物回来汇报。
不得已下,秦霄华只好带人返回楚州。
一个时辰后,夜幕落下,他们也终于回到城内,直奔医院,叫来那个给方晓冬检查过的医生。
“你不是说他只是病气未消吗?他现在已经昏迷不醒!”秦霄华质问他。
医生也是大吃一惊,解开方晓冬上衣,重新检查。
“病人心跳不稳,孱弱无力,但又没有明显外伤,大概率是内伤所致,至于什么原因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检查。”
医生让护士把方晓冬推去仪器室,检查后对着影像观察半天,都没发现哪里有问题。
他把这话告诉秦霄华,于承力先急起来了:“什么都检查不出,你们这医院是摆设吗?人都快死了!”
秦霄华抿唇不语,带方晓冬走了。
他去医馆时,怀里的方晓冬醒了,懵懵懂懂的,看了一圈周遭环境,疑惑地比划:“我们怎么又回来了?”
他身子还很虚弱,一句话比划上大半天,秦霄华眼睛冒酸,握住他的手说:“晓冬,你病了。”
方晓冬愣愣地看他。
到了医馆,大夫也摸不出方晓冬什么病,猜道:“可能是什么奇毒吧。”
秦霄华登时就呆了。
“大夫,能治吗?”
大夫摇头道:“我连毒都诊不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毒,如何能治呢?”
秦霄华坐在凳子上,呼吸发沉,不知在想什么。
“秦哥……”于承力小心开口,“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总有地方可以治。”
谁给他下的毒呢?又是在何时呢?沈嘉煜吗?
几个人一同想到了这点。
林远提议道:“黄月眉小姐有妙手回春之名,我们去玄武。”
于承力愁说:“现在玄武派人到处救死扶伤,黄小姐不一定在商会,可能是在哪个战线上支援。”
“玄武总有人能联系上她。”
大夫听后,道:“你们需抓紧时间,我看病人撑不了多久,他脉象实在软绵,经不起长途跋涉。”
于承力不大爱听这种话,却也没法,更是急得想砸东西。
大夫开了些提神护心的方子抓药,让他们每日给病人早晚各服用一次。
离开后,秦霄华找了间小客栈住下,在房间里写信给玄武那边询问黄月眉下落。
晚上,林远在客栈后院熬着药,方晓冬在屋里躺着,他时睡时醒,秦霄华时时刻刻守着他,离开时间也不超过五分钟。
把药喂下后,没过一会儿,方晓冬醒了。
屋子里只有秦霄华,他站在窗边,隔着玻璃框望外面夜色,他高大的身影投落在木板地上,孤独冷寂。
这是一间二楼客房,木桌木凳,小电灯幽幽发亮,所有东西都仿佛蒙尘不清。
方晓冬环视完屋子,坐了起来,秦霄华听见后过来坐到他身边:“饿了吗?我去给你叫点吃的?”
方晓冬虚弱地问他:“我病得很重吗?”
秦霄华在他后背垫了枕头让他靠着,摸着他的眼下肌肤说:“有点重,暂时没法走。”
方晓冬的心仿佛被石碾压过,呼吸□□,眼里透出几分不知所措的迷惘:“我会连累你跑不掉的。”
秦霄华却笑得轻松,凑过去蹭他的鼻尖:“怕什么?我会让你平安。”
方晓冬潸然泪下,抽噎起来,眼前的俊脸变得模糊。
秦霄华擦拭他脸上的泪:“别难过。”
他不说还好,一说方晓冬止不住了,双手捂住脸哭得激烈,仿佛要把所有的无奈都通过眼泪宣泄出来。
秦霄华拿开他的手,方晓冬就抬眸看他。
“不会有事的,我已经写信给黄小姐让她来看你了,你还记得她吗?她可是华佗在世呢。”秦霄华亲了亲方晓冬抿紧的唇。
他哄了好一阵,方晓冬终于不哭了,躺在床上用一双红通通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秦霄华喂他吃了些粥,给他擦了擦脸,让他睡觉。
方晓冬不想睡,却听话地闭眼。
秦霄华准备也睡下的时候,外面响起敲门声,他以为是林远,打开门一看,却是个在城门口见过的一个军官。
那军官笑得流里流气,无半点正经气质,塞给秦霄华一封信说:“这是沈会长给你的信。”
信直接送到这里,摆明已经知道他们踪迹,并且根本不急于抓他们。
屋里装睡的方晓冬听见后心脏猛颤,抓紧了被子。
秦霄华眸光冷冽:“他在哪儿。”
这男人说:“城外二十里处的桃花庄。”说完,走了。
秦霄华拆开信看,看完之后,那张薄薄的纸在他手心里顷刻被揉成一团。
方晓冬眯开眼偷看,瞧见秦霄华整个人都绷紧着,手背上的青筋突兀,他眼里的凶光像是要吃人的猛兽才有的。
秦霄华察觉到什么,转过头看去,方晓冬正睁着大眼睛看他。
第79章
方晓冬的眼里闪着恐慌,坐起来问:“他说了什么?”
直觉告诉他,那不是好内容。
秦霄华没有让他看,把信用打火机烧了。
回到床上,他拥紧方晓冬,按住那双要比手语的手,在方晓冬微凉的唇上轻轻一碰:“睡觉。”
方晓冬心事重重,哪里能睡得着,奈何毒性凶猛,总是侵蚀他的意志,不一会儿,眼睛就睁不开了。
秦霄华趁他睡着,起床去了隔壁叫出于承力。
于承力外套都没穿,急急出来:“秦哥,怎么了?是不是方晓冬又犯病了?”
秦哥瞥他一眼:“不是。”顿后,又道:“辛苦你一趟,去城外的桃花庄探探情况。”
于承力疑惑地看他。
“沈嘉煜追来了。”秦霄华说道。
于承力出发后,秦霄华坐在屋子里等,他把身上的红豆玉佩拿出来缠在手指上拨弄,一颗颗红豆,被他摸得光润温热。
他怕惊醒方晓冬,听见走廊上有踮着的脚步声就起来出去。
回来的于承力气息不稳道:“情况不妙,那边全是带枪的精兵,少说也有五百左右人马。”
现在能为沈嘉煜所用的,只有西支军。
秦霄华想到什么,沉沉地冷笑:“我们被当刀使了。”
承南军赵林华独断专横,颐指气使,心高气傲的沈嘉煜和他合作,自是不肯屈居人下。
却又忌惮赵林华手中兵势,于是借刀杀人,除掉赵林华。
在这之前,沈嘉煜暗中走动游说,让部分将领归于西支军,最终为他所用。
西支军的首领王雄不过一个山野土匪,目光短浅,骄奢淫逸,沈嘉煜只需给钱就能够收买他心。
比起赵林华,王雄确实更好管控。
难怪之前他们和里希合作那么顺利,不过是沈嘉煜将计就计,达成自己目的。
五百人马,这是有备而来。
秦霄华让于承力先回去休息。
他回到屋里,为了不影响方晓冬休息,里面只点了蜡烛照明,方晓冬的脸就藏在明明暗暗的夜色里,安详平静。
秦霄华脱了外套躺进被子里,把人一圈,小声叫唤方晓冬的名字。
没有得到什么回应,秦霄华心里酸酸胀胀地睡去。
等了两日,玄武第三天才来信。
战事多变,黄月眉随军行到了南方地界,具体在哪一处,却不知道。
秦霄华肉眼可见的烦躁,他像一头困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思索道:“云岭一个月前有人起义,引发过战事后,和政府军对接过。那里是战场,黄月眉很大概率在云岭一带,林远,你去找人,不论如何,请她来救命。小心些,沈嘉煜的人一直暗中盯着我们。”
林远知道此事刻不容缓,当即收拾行李伪装一番找机会离开楚州。
秦霄华坐下,握紧手中红豆,圆硬的质感硌进他的手心:“承力,你去封城,找霍家人。”
秦霄华把身边两个人全部派走后,回到自己房间,见方晓冬并没有在床上躺着,而是坐在桌边。
“怎么起来了?”秦霄华含着一丝笑,走过去,坐到他旁边,两只胳膊一环,面对面地看他,“身子舒服些了吗?要不要出去逛逛,今天天气不错,不怎么冷。”
他挨着他说话,方晓冬清晰见到秦霄华下巴上快要冒出的一层胡茬子,闻见他轻轻的鼻息。
他的头发也不再如往常梳起来露出额头,眼角泛着憔悴。
但在方晓冬眼里,秦霄华仍旧是那个英姿勃勃的模样。
方晓冬点点头。
秦霄华带他出门去。
方晓冬知道自己身中奇毒,或许命不久矣,沈嘉煜已经找到了他们,却迟迟不出手。
他隐约猜透了什么。
他身上的毒和沈嘉煜有关,而解药,就在沈嘉煜手里。
沈嘉煜在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知道这件事后,方晓冬满心满脑充斥着绝望。
他自问近二十年来,从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就要落个这样下场呢?还连累着秦霄华和他一起被困在这里。
方晓冬懒散地靠在秦霄华怀里,他们同坐一匹马,两旁商道的铺子已经挂起红灯笼,路灯上也挂着两串小灯笼装饰,喜气洋洋的。
今天似乎已经腊月二十八了。
“想吃什么吗?”秦霄华在他耳边问。
方晓冬看了一圈,指着一家糕点铺子。
他们进去逛了逛,买了两包栗子糕。
行到一处河岸,秦霄华把马拴在树上,拉着方晓冬坐到岸边。
河水清澈见底,河面粼粼发光,方晓冬拿手捞了一下,冻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秦霄华忙拿袖子擦他的手,笑骂他:“淘气。”
方晓冬吃着栗子糕,吃完一小块,跟秦霄华比划:“我生日快到了。”
秦霄华讶然,往方晓冬嘴里塞一颗霜花生:“什么时候?”
方晓冬吃着花生比划:“大年初一。”
“我爹说,我是冬天出生的,但他记不清哪天了,就给我定了个初一,说新年新生活。”
秦霄华听得发笑:“你这爹真不靠谱。”说着,用拇指擦擦方晓冬唇边的糕点屑,心里一阵酸意:“我会记住的。”
方晓冬不喜欢有人说他爹的不是,这人是秦霄华也不行,打开他手,不理他了,闷头吃花生。
起来离开时,方晓冬忽然比道:“如果有机会,你也离开吧。”
林远和于承力能悄无声息地走,秦霄华也可以的。
秦霄华默然盯着方晓冬,把他微凉的手拉起:“走吧。”
坐上马后,秦霄华在方晓冬耳边说:“以后别说这种话,我不爱听。”
等了两日,林远和于承力均无消息。
方晓冬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秦霄华带他去看大夫,大夫说那些药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晚上,秦霄华把方晓冬叫起来,说吃年夜饭。
方晓冬强撑着意识,他起不来身,秦霄华抱着他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喂他饺子。
白菜素馅儿的。
秦霄华说:“我去晚了,没买上肉。”
方晓冬听后,笑了一下,想说没关系,他就爱吃素。
但他抬不起来手。
喝面汤的时候,方晓冬才反应过来,颤巍巍比划:“这是你亲手包的?”
秦霄华居然有点不好意思:“才看出来?好吃吗?”
方晓冬惊喜地笑笑:“我还想吃。”
客栈里冷冷清清,大家都在自己家里过年,不过隔壁倒也住着一对夫妻。
偶尔能听到他们几句交谈,叹息着说不知何时才能顺利回到家乡,哪里都没有车可坐。
女人说着,掉着泪,哽咽着说想小乖。
大概是她养在家里的孩子。
秦霄华半躺在床上,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在方晓冬脸上流连。
方晓冬睁着眼,直直盯着秦霄华。
秦霄华笑着问:“我好看吗?”
方晓冬眨了眨眼,乌黑透亮的眼瞳染上一些笑意。
好看的。
秦霄华哄他:“睡吧。”
方晓冬睡了,握住秦霄华的手放在心口。
等天亮后,秦霄华把方晓冬抱起来收拾一番,给他穿上素雅洁白的长衫,打扮得干干净净。
方晓冬坐在凳子上,问他怎么了?
秦霄华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说:“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是一盒巧克力糖,方晓冬嗜甜,他最爱吃了。
秦霄华给他拆开一颗送进他嘴里。
方晓冬嚼了两下,满意地点点头。
楼下是热闹非凡的走街串巷声,夹杂着咻咻啪啪的小炮声。
大年初一,不是个好天气,细雪时有时无。
方晓冬被秦霄华扶着走到窗边,他往楼底下张望,一只黑猫被小孩儿的小炮吓得在房檐乱蹿。
“我也想玩那个。”方晓冬指着一个小孩儿手里的窜天猴,对秦霄华眨眼睛。
秦霄华带他去街上买窜天猴,找了个空地放。
“这东西晚上放好看。”秦霄华把火柴收起来,拉着意犹未尽的方晓冬离开。
外面天冷,方晓冬唇色都泛青,秦霄华担心他,不想让他在外久留。
方晓冬过年最喜欢放炮了,方禾根本不给他买,说闹腾人,不许他玩。
家家户户都噼里啪啦鞭炮连天,就他家的小院子黑灯瞎火戚戚冷冷。
他那会儿贪玩,去捡街上剩的炮屑,不知捡着什么了,他塞到瓶里点燃后,在院子里炸得四分五裂,把正出来的方禾吓地那只瘸腿都蹦起来了。
方晓冬想到这里直笑。
秦霄华见他笑得那么开心,问他想到了什么。
方晓冬摇摇头,不告诉他。
回到客栈,秦霄华把人捂进被子里,把小暖壶塞到他手里:“歇一会儿,下午我们去逛庙会。”
逛庙会是随口说的,不过是给方晓冬一个醒来的念想。
方晓冬不知秦霄华心思,弯起眼睛答应。
庙会没有逛成,方晓冬没有醒。
秦霄华接连叫了好几声,吓得脸色苍白,喉咙里溢出几声哽咽,正要给他穿上外套去找沈嘉煜,方晓冬忽然睁开眼,握住了秦霄华的手指。
看着方晓冬虚弱的脸,秦霄华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他还有无数的时间可以等,但晓冬的命耗不起。
秦霄华红着眼眶说:“我送你走。”
方晓冬嘴角的笑顿时僵住,握住秦霄华的那几根手指颤抖着,水雾毫无预兆地蒙住他的视野。
“不。”他摇着头,撑着床努力坐起来,“你送我去哪?我不要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方晓冬强忍着泪水,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轻颤,他安慰着秦霄华:“我们再等等,他们马上就回来了,再等等……”
秦霄华抬手擦去方晓冬眼里盛不住的泪,他擦掉一滴,又有源源不断的泪水在他脸上划出水痕,那温热的液体灼伤了他的手指。
“晓冬,我等不起了。”
我怕你有闪失,我不能赌这一天两天的时间了。
方晓冬不听,捂住耳朵,脸上哭成一团。
秦霄华已经起来拿衣服给他穿上,方晓冬一把推开,他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跪坐起来,凶悍地瞪着秦霄华,他紧握住拳头,展示着自己迟来的叛逆和倔强,像是告诉秦霄华,他不会听话的,他才不是什么好拿捏好掌控的好孩子,他很嚣张,谁都不能折弯他的骨脊。
秦霄华去拉方晓冬攥到发抖的拳头,声音嘶哑:“晓冬,你必须走。”
方晓冬无法维持自己的坚强,一把抱住秦霄华,趴在他肩上痛哭。
他不能走,沈嘉煜重兵包围,秦霄华又不肯单独离去,到时身陷险地,难以保命。至少,要等到于承力回来。
他的病可以不治,秦霄华不能逃不走。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大风,吹开半扇窗,露出外面纷飞大雪。
秦霄华站在床边,紧紧环住方晓冬哭到一颤一颤的身子:“你安然无事,我才能放心。”
方晓冬在他肩上摇头,紧紧勒着他的脖子,热气从血液里往喉咙涌,熏疼眼睛,他张唇,浊气扑散,哑声道:“秦霄华……秦霄华……秦……”
他搂住的人身躯刹那僵硬,背上的那双大手慢慢攥紧他的肩,一声哭腔堵在秦霄华嗓子里。
方晓冬敞开了喉咙大哭,叫唤他的名字,他的气竭声嘶,在他人眼里不过是瓮声细语,没有多大声,伴随着气息而发。
秦霄华肝肠寸断,轻轻揉捏方晓冬的后颈:“不要说了,晓冬。”
忽然之间,方晓冬像被什么呛到,哭声瞬止,憋得满脸涨红。
“晓冬……”秦霄华察觉不对,迅速扣住方晓冬脖颈,嘴对嘴往里顺气,等人渐渐恢复后,拿斗篷裹住,抱起往外跑。
秦霄华策马到了桃花庄,见到有卫兵把守的一座高楼别墅,就知道沈嘉煜在其中。
到了蜿蜒长长的台阶下,秦霄华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
方晓冬已经昏迷了,脸色比空中的雪还白。
秦霄华快步走上台阶,寒声道:“告诉沈嘉煜,秦霄华来了。”
第80章
沈嘉煜出来得很快,毕竟他知道,时间流逝一秒,方晓冬就离见阎王近一步。
秦霄华已经进到庭院内,他是沈嘉煜交代过的重要敌人,因此他身旁围着六个人,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杆轻机枪,黑漆漆的枪口对着地面,仿佛只要秦霄华有任何可疑动作,他们便立即端起来瞄准他给他致命一击。
秦霄华无动于衷地站着,紧紧托抱着方晓冬,等沈嘉煜从□□带着两人走出来时,他才掀起眼皮,冷冷注视。
沈嘉煜的目光落在方晓冬身上,他被裹得严严实实,灰色的长绒毛圈着他瓷白的脸,面无血色。
这一刻,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震得他胸腔疼,双眸凛动:“我还当你要他死。”
秦霄华没有说什么,此时此刻,他没有任何力气再和沈嘉煜争辩什么,几片雪飘在他的睫毛上,被眼里热气融化后,湿淋淋地挂在上面。
沈嘉煜走了两步:“把他放下。”
秦霄华说:“地上冷,你接着他。”
沈嘉煜没有动,他不能不怀疑秦霄华会有什么阴谋等着他。
两相僵持下,秦霄华忽然轻蔑一笑:“我一个人来的,还能怎么了你?”
他说完,蹲下来把方晓冬轻轻放在地上,用手拂开他脸颊上落的几滴晶雪。
他的晓冬真漂亮。
他这样想着,指腹轻轻描过方晓冬毛茸茸的眉,眼中万千柔情。
方晓冬在年少懵懂的年纪遇上他,他想好好呵护,给他一个温暖的家。
他从泥潭深沼中一步步爬出,机关算尽,踩着无数人尸骨,终于站上了云端,俯视众生,于百态之中,看见了一个端着破碗讨生活的方晓冬。
他靠近着,拥有了他,却护不住他。
秦霄华摩挲着方晓冬的脸,心想,这双眼里的光,他日后大概不会再拥有了。
他沉着气,万般不舍地移开手,起身时,腰间却被什么扯着。
低头一看,是方晓冬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摆,不知什么时候抓着的,可能一路都没敢放开,生怕他丢下他。
秦霄华眼眶倏然一热,握住那只温凉的手,他拿不开,轻轻掰方晓冬的手指。
这时,耳边传来脚步声,一道寒光在他眼前极快闪过,腰腹处的衣料被刺啦扎破,划出一道口子后,红色的血瞬间浸湿他的黑色衬衫。
秦霄华抬头,双目泛红地直直盯着沈嘉煜,压抑着不稳呼吸。
两个卫兵见状,上前把枪口抵在秦霄华脑袋上,沈嘉煜抱起地上的人转身离开:“把他关进牢里,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他。”
秦霄华捂着腹处伤口站起来大声道:“他喉咙有伤,你小心些让他吃东西!”
沈嘉煜脚下生风,疾步回到屋里去,里面有个老先生已经在候着。
“给他看看。”沈嘉煜把方晓冬放到软榻上,退到一旁说。
老先生是他带来的金大夫,防止方晓冬身体有其他变故。
金大夫诊脉后,称方晓冬心脉若丝,精气虚无,解药需分三次服用,以免方晓冬身体遭不住汹汹药效。
沈嘉煜闻言后,取出温水和解药,在碗里冲泡粉末端来准备给方晓冬喝时,说:“他喉咙似乎有伤,你再看看。”
金大夫举着小灯看后,皱眉道:“太深了,看不太清,似乎是撕裂伤。”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一颗药丸送入方晓冬嘴里说:“服下后可以缓解疼痛,伤口需要自己慢慢愈合。”
方晓冬已经不省人事,全身软趴趴,沈嘉煜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端着碗往他捏开的唇间灌。
服下解药后,沈嘉煜这些天一直绷着的心弦才略微放松。
他抚摸着方晓冬渐渐回暖的脸说:“你可算回来了。”
借着灯光,沈嘉煜仔细端详着方晓冬,看他一脸病色,嘲笑道:“你要是乖乖留在沈家,还能吃这么多苦头?”
“他有什么好的,你要跟他亡命天涯。”
“你真是固执,愚蠢。”
“你气死我了!”
他对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自言自语着,越说越生气,盯着这张温顺的脸,看了大半天,忽然把人搂进怀里:“回来就好,等你醒了,就带你回去。”
外面鹅毛大雪,一片茫茫。
沈嘉煜守了大半夜,等方晓冬心跳声比之前活泼后,他才阖眼。
天亮后,方晓冬虽然没醒,但气息强了不少,金大夫又摸了摸脉,让沈嘉煜放心,服下第二次药,再休息一天,就可以带人回去照顾了。
沈嘉煜在这里并不能安心,秦霄华是一个人来的,他的两个心腹均不见身影,很难说是不是已经离开楚州搬救兵。
他不能在这里久留,决定明天一早就带人回琼海。至于秦霄华,先用来稳着方晓冬,临走之前再留人悄悄杀掉。
晚上,方晓冬终于醒了,他睁开眼,入目是陌生的天花顶。
方晓冬坐起来,脑子“嗡”的一声躁鸣,他扶着额头缓解后,看见房间里空无一人。
方晓冬掀开被子下床,浑身酸软无力,但依旧走到了门口,看见两个卫兵守在台阶下。
卫兵见他出来,说:“有什么事吗?”
方晓冬恍惚着,明白秦霄华把他带到了哪里。
他回过屋里,找来纸笔写道:“秦霄华在哪里,我要见他。”
卫兵皱眉:“没有沈会长的命令,谁也不能见他。”
听到这话,方晓冬放下心。
秦霄华没有死。
他写道:“带我去见他,沈会长不会责怪你们,我保证。”
卫兵见过沈嘉煜紧张方晓冬的时候,他们守在这里这么多天,也全是为了眼前这个病殃殃的哑巴,掂量后,带方晓冬去了牢里。
那里原先是楚州为关押犯人建立的天牢,前朝覆灭后,天牢一直废弃着。
方晓冬跟着卫兵出了别墅,坐上马往远处的天牢去。
地方不远,不到五分钟就到了,他独自坐的马,下来时摔在了地上,好在有厚厚的雪垫着,不算太疼,比这疼的滋味他吃得可太多了。
“你小心些。”卫兵过来扶他。
进了天牢,一股酸腐的霉味扑面而来,熏得方晓冬险些呕出来。
卫兵看他脸色皱得难看,笑着解释道:“这里废弃已久,不见天日,味道是难闻了些。”
方晓冬强忍住不适,提起力气往里面快走,走过一条走廊,转过弯,两个卫兵坐在一张桌边喝着热水。
这里味道稍轻些,右上角有个天窗开着,散去不少霉味。
“来见姓秦的。”跟着方晓冬来的卫兵对那两个喝水的说道。
方晓冬往里走,又转过一道弯,路过两间空荡荡的牢房后,终于见到了秦霄华。
天牢潮湿阴暗,温度极寒,秦霄华身穿单薄,被两条寒钢铁锁链拴在地上,他曲着一条腿坐着,手腕上压着两条沉甸甸的钢圈,见有人来了,他抬起头,阴影里的那张脸微微愣住。
方晓冬眼神痴痴地看他,走上前:“你还是要把我给别人。”
秦霄华喉结滚动,露出个苦笑:“不是山穷水尽,我不会放手的。晓冬,他给你吃解药了吗?”
方晓冬转过头看卫兵,写道:“请把门打开,我要进去。”
卫兵为难道:“这个不是我不答应,是钥匙根本不在我们身上,沈会长亲手攥着的。”
方晓冬听后,缓缓滑坐在地上,抓着栏杆,眼睛一片通红。
秦霄华故作轻松道:“没事的,晓冬,我还能看见你,就很满足了。”
方晓冬心里胀得难受,仿佛有滔天巨浪在他体内翻江倒海,却没有一个发泄口那样拥堵。
他垂着脸,把手伸进栏杆:“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秦霄华看了,脸色瞬变:“晓冬,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你才多大?你还有大好的时光去享受,别为了我寻死觅活。”
方晓冬比他还生气:“我不管,我只要你,没了你,我也不活了!什么大好时光,什么享受,全都比不上你。”
他缓了口气,一脸委屈:“我爹抛下我,你也要这样……”他什么也没有了。
秦霄华看完后,笑得比哭还难看:“晓冬,别置气,跟沈嘉煜走吧,好好过着。”
方晓冬哭着摇头。
他胸口呕着一口气,上不来,咽不下,要将人活活憋死,他憋得浑身打颤,眼里的泪水淌过嘴角,打湿他胸前的衣衫。
秦霄华看得难受,扯动链子想往前靠近,却挪动不了半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方晓冬哭得不成样子,心疼到无以复加。
这么一挪动,腹处的伤口再度撕裂,他忍得双眸赤红,牙关紧磕:“晓冬,和你的这一年光景,抵我过往三十年。”
“我这辈子,足够了。”
他捂着腰腹跪在地上,一滴泪从他眼中坠落。
这辈子他尝尽冷眼,尔虞我诈,尽揽权势后,纸醉金迷,高高在上,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奢靡生活。
然而年到二十九,他甘愿散尽家财,舍弃荣华富贵,隐姓埋名,不问世事,带方晓冬去过柴米油盐的日子,看着麦浪阵阵,嗅着葵籽清甜,做些小本生意。
本该余生如饴的。
偏命运要玩弄他。
“晓冬,回去吧,这里太冷。”秦霄华看着他,说让他回去,眼里却诸多不舍,要再多看人几眼。
最后,他狠心闭眼,一片黑暗。
他没有看见方晓冬对他比划道:“我去求他放了你。”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离去后,秦霄华紧闭的眼里滑出两行热泪,他捂住脸,颓废地跪在地上,乞求老天再给他一次机会。
不信天,不信命,这次他栽了,要靠老天爷心软一点。
方晓冬跑出去,路上是反光的白雪,脚一滑,跌在地上,没等卫兵扶他,他已经爬起来往前跑。
他头昏脑涨,双腿灌铅般重,眼前已经模糊到看不清路,不知是什么支撑着他必须要见到沈嘉煜。
沈嘉煜得知方晓冬来天牢已经骑马赶了过来,看到前方奔跑过来的方晓冬,他勒停马,嘴里冷得像吃了一口冰,舌尖舔到哪里都冰冰凉。
方晓冬看见沈嘉煜后,停到他面前,呼哧呼哧喘着气,像是终于得偿所愿,身子卸了力,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方晓冬!”
沈嘉煜心一紧,迅速下马,要过去时,却见方晓冬伏下身子,朝他磕了个头,再抬起身,额发上沾着些雪粒,泪眼盈盈:“求求你,给秦霄华,一条活路,你要什么,我通通给你。”
他比划完,重新将身子伏下去,瑟瑟缩缩,一身白衫,和地上的雪融为一体,仿佛只要他的头低到尘埃里去,就能够得到沈嘉煜的慈悲心肠。
沈嘉煜过去揪起他,怒火大盛,盯他半天,恶毒的话将要脱口而出,方晓冬却倒在他身上,昏去。
沈嘉煜连忙抱起他上马吩咐其他人:“回去!”
回到别墅里,沈嘉煜给方晓冬服下第二次解药,坐在床边一直看他。
入夜后,外面有卫兵急急敲门:“沈会长!大事不好,三里之外有大军来袭!”
闻言,沈嘉煜从床上坐起,下床打开门:“你说什么。”
“具体不清楚,有敌人混入我方,出卖信息,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卫兵急道,“对方人数是我们数倍之多!没法打!”
沈嘉煜顾不得思考,回屋把方晓冬抱出来,为了方便带人,他选择开车离去。
外面乌泱泱的大军是于承力请来的万家军,霍瑞为答谢当初赠钱一事,派了一队精英军给于承力。
这队精英军手里端的都是精良新武器,一听是来帮助捐资人,更是摩拳擦掌,亢奋激动,再加上对西支军的憎恨,各个都是冒着寒冬也要来剿灭这群贼匪。
沈嘉煜开车往琼海方向开,留了一些人抵抗,左甩右躲,他的人马已损失大半,后面的枪声依然接连不断,震彻天空。
方晓冬在副驾靠着,路遇颠簸时他醒过。
沈嘉煜时刻注意着方晓冬情况,见他迷茫眨眼,冷笑连连:“我真是小看你们了。”
方晓冬看他们一路疾驰,沈嘉煜又是半夜开车,想到什么,笑了一下。
但他没力气说什么,只是恹恹地靠在那里,嘴角翘着。
一定是于承力带人来了,秦霄华不会死了。
方晓冬心情畅快,连这外面的寂冷夜色在他眼里都美丽了起来。
沈嘉煜见了,说:“他有没有事不知道,但方晓冬,你在我手里,你有没有命活呢?”
方晓冬闭上眼,不去理会他。
无所谓。
沈嘉煜握紧方向盘,沉默半晌后:“好,好。”
方晓冬依旧听不明白他在好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