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傅苒随人潮到了寺门处,向围观群众打探了一下状况,才发现起火的地方原来不在永宁寺近边,而是在出西阳门外的御道之南。
但火势应该很大,隔了这么远都能望见,加上在宵禁之后,一片漆黑的夜里,就更显得骇人。
第二日,寺院的平静被这场大火彻底打破。
清晨,香客还未到来寺中,便有数十名兵卒和武吏涌入,封锁了正门和各个侧门,将整座寺院封闭起来。
傅苒被这些动静吵醒,推开窗户,就看见了同样被惊醒的苏琼月,她看起来也不清楚状况:“苒苒,这是怎么了?”
屋舍里住的客人很快被一一唤起,聚集到禅堂之中,傅苒跟在苏琼月旁边,注意到她有些不安,便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厅堂里面早就已经议论纷纷,几位戴着轻纱帷帽的贵妇人凑在一处,薄纱随着她们交头接耳的动作轻轻晃动。
“这是怎么了?那些搜查的人哪里来的?”一位身着罗裙的妇人以团扇掩面,声音压得很低。
旁边高鬟云鬓的夫人摇了摇头:“谁知道,听说是廷尉派来的。”
“最近又有什么事情,如何惊动了廷尉?寺里有杀人的案子不成?”
“看着不像,平日里也没这么大阵仗。”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禅堂的门大开,几名武吏站在两侧,一位身着绛紫官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入,他面容威严,能感觉到那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咸阳王,当朝丞相,皇帝的叔父,手握重权的宗室之首。
“诸位不必惊慌。”咸阳王的声音沉稳有力,“昨夜城中发生命案,本王奉旨搜查可疑人等,诸位若无干系,无妨自行离去。”
寺里住着的贵客不少,禅堂的这些人里都有些身份来历,又大多数是女眷,所以搜查的人对他们态度还是相当客气的。问询过后,无关人等便由他们通知家中派车来接,或者自行离开。
“苒苒,我们从侧门走吧,”离开禅堂的时候,苏琼月挽住傅苒的手臂小声道,“方才已让婢女去传信,家中遣来的车马应该快要到了。”
两人穿过庭院,没走到门口,傅苒忽然感觉苏琼月的手指轻微收紧起来。
她顺着视线望去,前方不远处,咸阳王的几名属官拦住了一个年轻男子。
男子身姿挺拔,如松如竹,即使被众人围着,他依然保持着从容不迫的姿态。那是萧徵。
“少卿昨夜身在何处?”咸阳王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压迫感。
然而萧徵的神色平静如水:“下官近日奉旨查核永宁寺建造账目,昨夜一直在寺中整理文书。”
“是吗?”咸阳王冷然道,“你的同僚昨日都不同你在一处,可没人能证明,少卿空口无凭,岂不是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可以作证。”
眼看气氛凝结,苏琼月突然松开傅苒的手,向前迈出一步,引得众人都侧目看了过来。
萧徵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平静,咸阳王则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隐约对这声音有些印象。
“你是苏家的三娘?”
“见过咸阳王殿下,”苏琼月摘下帷帽,露出明艳的面容,向他行礼道,“正是,苏太傅是我的伯父,太后是我姑母。”
咸阳王记得太后的这个侄女,但看到她的脸,还是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随即道:“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澄清,少卿并未参与此案。”
苏琼月闻言连忙为萧徵辩解:“咸阳王殿下,昨天我在这里偶然碰见了世子,他和我讨论乐曲,中途并没有离开,而且世子这些天在永宁寺办公,许多僧人都有见证,他的确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她言辞恳切,眼中闪烁着真挚的光彩,句句都是维护。
其实以她的身份,能做这个保证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萧徵望着苏琼月的背影,眸色渐深,因为傅苒面对着他,正好看到他脸上一丝转瞬即逝的复杂情绪。
对他们这样身在局中的人而言,利用别人,或是被人利用,都已经习以为常,不值得一提。
但利用一个不含任何私心,只是纯粹维护他的女孩,即便对于萧徵这样的利己者,也不是能够全然于心无愧的事情。
“他或许没有,他的随从可就不一定了。”咸阳王神色依然冰冷,寒声道,“昨日西阳门守卫见过梁王世子的随从两人离开,出现在梁宅附近。”
他猛然逼近了一步,威严凛然地喝问道:“世子,你的随从不好好跟着你,反而跑去梁御史府上,除却包藏祸心,还能是何意图?”
“咸阳王实在误会我了。”
萧徵却丝毫没有他质问的气势被影响*到,声音依旧温和如春风拂面,始终不卑不亢。
“西阳门御道外有家知名的琴馆,我的随从正是为之而去。我在大半年之前就已经向馆主定好一张松木古琴,昨日仅仅是遣人去取货,途径梁宅实属无意,馆中的斫琴师想必也可以证明此事。”
傅苒一开始没能及时拉住苏琼月,只能无奈心想,萧徵那番卖惨看来在女主这儿是真的起到了作用。
但她就没有那么相信萧徵了。
虽然不知道昨天的纵火案是不是真的和他有关,但永宁寺里面有问题是一定的。
而且……她还想起被晏绝杀死的两个人,难道他们也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萧徵为自己辩解过后,便转向苏琼月,眸子里含着几分歉意:“多谢苏娘子为我作证,但此事不应关系到娘子身上,娘子无需因我而涉入麻烦。”
他遥遥看了眼傅苒,傅苒会意,连忙对苏琼月说:“是啊苏姐姐,世子自己肯定能解决的,还是不要干扰他了。”感觉到苏琼月还有点迟疑,又劝道,“你看,咸阳王殿下肯定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对吧?”
连哄带骗,她总算把忧心忡忡的苏琼月从这个是非之地拉走了。
*
永宁寺由前朝保太后始建,后在苏太后手中扩建壮大,在如今的晴阳之下,琉璃瓦湛湛生辉,朱漆大门庄严而巍峨,香火缭绕间,来自四方的高僧在此诵经弘法,俨然是一方佛国净土。
咸阳王负手立于浮屠前,目光沉沉地扫过这座金碧辉煌的寺院。
他很清楚,苏太后早先入宫时不过一介卑贱的奚官女奴,若非保太后一力推举,绝不可能坐上皇后之位。正由于这层关系,即使在朝廷中,苏家和常家的关系也始终密不可分。
寺院既然是由她们这一系建立,又多年来接受香火供奉,说到底,就不可能真正地超脱世俗,不受到太后势力的任何影响。
想到这里,咸阳王拧紧了眉头,心中顿生愠怒。
他早早派出过探子查探寺庙的内部情况,甚至还安插了两个得力的手下扮作信徒,借着供奉的名义常来往寺中,暗地里收集了不少信息。
但在中秋太后寿宴之前的某天,手下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并且连同搜集到的情报,以及在寺中留下的全部痕迹,一起人间蒸发了。
原本他以为是有人发现了他手下的意图,将之灭口,但事后咸阳王再派人去调查时,相关者却都表示当日绝无异动,寺里也没有出现过任何痕迹。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人与尸都不见,简直是离奇至极。
清退了闲杂人等,寺中近日相关的人都已经聚集在这里。咸阳王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新任住持身上:“我已查证,昨夜火灾之后,有永宁寺附近之人称夜里见到有黑影潜入寺中,你们对此可有说法?”
“阿弥陀佛。”年迈的住持合掌叹息,目光却淡如古井无波,“本寺规戒肃严,为根除俗心,一向对寺中修行众人加以约束,夜夜均点检归宿人数。然昨夜名册中确未见不归宿者,若是咸阳王殿下有所疑虑,我寺戒律僧可随殿下一同查册验证。”
咸阳王冷笑道:“廷尉的人在这,还要你什么戒律僧?是否包藏罪犯,我入寺后一观便知!”
他地位最高,说一不二,廷尉的人自然也不会提出异议。
然而这时候,后面却传来少年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王叔若是准备领着这么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恐怕会惊扰了寺中的清净。”
咸阳王凝眉望去,见到晏绝倚在廊柱旁,唇角噙着一丝散漫的笑容。
绯色的官服衬得他肤白如玉,像个年少风流的小公子,哪怕置身于漩涡之中,还是这样优游自若。
“永宁寺为皇家所建,自当率先垂范,配合本司查案。”咸阳王多年积威,对这个素来疏远的侄儿也没什么额外的好脸色,冷冷瞥他一眼。
“还是说,你认为,寺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以至于经不起查?”
晏绝环视了一圈神态各异的众人,依旧笑着:“当然不是,叔父要是确实想查,那就查个够。”
永宁寺地方虽大,但被调查了这么多天,早就没几处余地了。
萧徵因为嫌疑,暂且被扣在客堂里,咸阳王领着其他人各处搜遍,却并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异常,直到停在一处大门紧锁的院子前。
院门关闭着,似乎太久没有开启过,连上面的铜锁都已经呈现出锈蚀斑驳的样子,从合拢不严实的门缝间望去,里面的荒草长得漫过了台阶,地上积满了经年未扫的枯叶。
在永宁寺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出现这种院落是极不正常的事情。
他微微眯起眼睛,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锁成这样?”
“叔父竟然不知道吗?”
僧人还没有回答,晏绝缓步上前,漆黑的眸子盯着他的神色,仿佛不经意地提及。
“这是当年堂姑母的清修之地。”
“是,”住持低眉顺目,双手合十,声音里带着说不尽的叹息,“当年华阳长公主曾在此礼佛,公主离开后,便被关闭了,再也不曾打开过。”
咸阳王动作一顿,目光凝在那扇大门上。
华阳的事情,他人或许了解得不那么清晰,但他牵涉太深,是再清楚不过的。
她进永宁寺的时候,精神就已经不太正常,名为清修,实则与软禁毫无区别。
他本要示意属下开门,一瞬间迟钝了下来,抬起的手停在半空,终究没有落下。
住在这里的换做其他任何人,哪怕是太后,也未见得能阻止他,但是华阳……就像一个禁忌。
这个禁忌已经被埋葬在坟墓里,如同被掩盖好的腐烂疮疤,最好谁也不要再提起,更不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望向院子里露出的半截葳蕤草木,杂草丛生到这样的地步,看起来许多年没有人再进去打理过,已经显现出彻底荒废的情态。
咸阳王沉默片刻,道:“罢了,既然如此,这里就不必查了。”
晏绝冷静地旁观一切,没有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见咸阳王暂且放弃了搜查,将要离开,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忽然道:“叔父若是对这桩案子感兴趣,我倒是有件线索。”
咸阳王脚步慢下来,语气不冷不热:“什么线索?”
“叔父怀疑太常少卿,若真是他做了这件事,调动府上的家奴又太明显,还能吩咐谁?叔父觉得,他在京城中会有什么样的暗线?”
咸阳王终于驻足,眼中掠过一丝精光:萧徵原是南梁人,除了建兴长公主的关系,他能牵涉到的,也应当和这另一层身份有关。
他明白了话中的意思,神色转寒:“京城中有南人奸细,陛下早已知情,只是军务更要紧,所以只命人暗中调查。”
咸阳王沉下的声音含着警告之意,“既然清河王对此亦有所知,我会传书上禀,暂且便将此事移交由你来处置,待南巡结束,想必清河王会给陛下一个清楚的交代。”
晏绝唇角微勾,但眼中毫无笑意:“叔父如此信任,我自然却之不恭。”
咸阳王无所收获,最终拂袖而去,晏绝依然站在原地,看着那片空旷荒芜的院子。
许久,直到众人都已经散开,他才缓缓向外走去。
因为这一场查封,寺外车马喧嚣,许多人聚集在这里,而在其中,有个熟悉的身影。
傅苒背对着门,所以全然没有注意到他,正在面对一个文士模样的俊雅青年交谈。
青年温文儒雅,对她说话时微微俯首,显得很是体贴。
他不由自主般地停了下来,望向那一处。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人有些碍眼。
第32章
傅苒完全没想到,陪女主回个家都能遇见新男配。
好不容易把人从矛盾中心拽了出来,她眼看着苏琼月还一步三回头,好像担心萧徵这朵白莲被恶霸摧残似的,感觉槽多无口:“苏姐姐,世子真没有那么脆弱,不用太为他担心了。”
“我也明白,只是到底觉得……世子因为过去南朝人的身份,得到的偏见和误解太多了。”
苏琼月自然知道她说的有道理,点了点头,随即又不禁轻叹了口气。
“其实也是因为,小时候我刚从怀朔来到京城时,同样碰见过这样的误会,所以想起自己,难免有些感同身受罢了。”
那时候,她像个胆怯迷茫的外来者,贸然闯入了完全没有见识过的浮华圈子。
她因为礼仪生疏,举止粗陋,跟娇养长大的京城贵女们也并无共同话题,很长时间里都交不上一个朋友。
直到后来认识了平原公主。
晏明光的性格热烈如火,第一次交会,就是她在宴会上被含沙射影地奚落了两句,公主坐在旁边,当着众人的面,毫不掩饰地对那人道:“叽叽喳喳地议论什么?管好自己的事情,少对别人说三道四的。”
往后的很多年,她都始终记得那一天,记得她在最初得到过的维护。
所以不管两人之间有什么争议,她总会选择退让。
“说起来……”苏琼月敛起思绪,又道,“自姑母生辰起,我便少见明光了,最近有空闲,应当多去陪陪她才是。”
晏明光向来声色犬马,绝对不会陪她来过这种礼佛清修的日子,多半是她要迁就晏明光。
傅苒干笑一声:“我确实也好久没见到公主了。”
当然,对她来说,不见就挺好,毕竟晏明光看她可没什么善意。
耽搁了这么一会,她总算拉苏琼月出了门,本是想找苏家的车,视线一转,却注意到另一辆略有些熟悉的马车。
青黑色的车身和帷帘,上面还有她认识的徽记,好像是崔家的。
难不成崔鸯今天也来了?
她不禁停下了脚步,往车里望了望,想看看是否有崔鸯的身影。
在这时,身侧不远处有道清朗的男声响起:“敢问女郎可是姓傅,与崔家二娘相识?”
傅苒应声回过头,眼前出现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
这人戴着进贤冠,身穿交领宽袖袍服,一幅典型的文士打扮,看起来修长而舒展,有种萧然若松下之风的气度。
他见旁边的苏琼月也跟着好奇地瞧了过来,便后退半步,低眸谦声道:“在下崔林,是崔二娘的长兄。”
崔林,好耳熟的名字。
想都不用想,又是女主的一个爱慕者,她挡这些烂桃花都快要挡累了。
本来嘛,当街说两句话能有多大影响,傅苒不准备再插手的,奈何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段相关情节。
她想起来了。
这位崔长公子貌似是平原公主的心仪对象,也就是导致晏明光和苏琼月吵架,然后彻底走向决裂的主要原因。
总的来说,他直接从中起到了一个标准祸水的作用。
这就没办法了,她认命地上前一步,隔开了苏琼月:“是啊,我本想看看崔娘子是不是在这里的,可惜她似乎不在,郎君找我有什么事吗?”
要不是正式场合,傅苒出门很少戴帷帽,反正她又不是真正的世家女郎,没有那么多束缚。
而且当今风气开放,苏太后自辟僚属,直接面见臣子都没什么,其他就更无所谓了。
但崔林不论言行举止都极为遵循礼节,即使在和她交谈的时候,视线也微微垂着,既没有直视她的脸,也不会显得游移散漫。
“舍妹曾向我提起过傅娘子,今日听闻永宁寺有变,她忧心娘子受牵连,特意嘱托我来看看,没想到竟然在此巧遇。”
他先是解释了来由,随即温声道,“敝宅离此不远,若娘子近日得闲,不妨来做客,也好让舍妹安心。”
怪不得,明明她都不认识崔林,原来是受崔鸯之托来邀请她的。
傅苒暗自松了口气,反正不是为了接近女主就好。
她坚决杜绝女主和这位男妲己的交流,飞快地朝崔林点头致意,然后一把拉住苏琼月的袖子,小声道:“苏姐姐,你不是说要去找公主吗?再耽搁下去,天都要黑了。”
“也没有这么着急……”
苏琼月哭笑不得,但到底还是顺着她的意思上了车。
崔家宅邸在城西,离永宁寺相距确实不太远,一会就到了。
不过傅苒本来以为,像崔鸯这样看起来极度雅静的人,生活里也是一样阳春白雪,不食人间烟火。
但真的进崔家呆了两天后,她发现,高岭之花也不是没有烦恼的。
如果说崔鸯是气质优雅的话,那崔鸯的母亲李夫人就是她这辈子见过的人里面,最符合“风露清愁”这句形容的女性了。
李夫人出身世家李氏,当年也是有名的才女,及笄后嫁给温文儒雅的崔循,两家此后往来不少。
但崔鸯的烦恼似乎也正在于这里。
傅苒托腮坐在窗边,看崔鸯挑选仆婢送来的各式华美锦缎,她的指尖在暗光流转的纹络上轻轻拂过,最终只挑出一匹很素净的出来,其余的都原封不动地搁在了一旁。
等人走了,她不由得好奇道:“这些料子有什么不好吗?”
“也不是,但……”崔鸯神色无奈,“这便是我先前同你说的,舅家送来的。”
李家是崔鸯母亲的娘家,送些东西给她自然没有不合情理之处,但想起崔鸯上次和她提起的表兄,傅苒仿佛忽然明白了这些礼物的深意。
原著里她是嫁到了李家,应该就是表兄没错,问题是看这两回的意思,好像崔鸯自己并没有多情愿啊。
但傅苒还是有点不太明白:“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想办法拒绝呢?”
“我自然不愿,可阿母却极希望我能嫁回舅家。”
崔鸯心事重重地叹息道:“阿母一向多思多虑,又身体不大好,我……不忍拂逆她的心意,令她徒然伤心。”
“那她想让你嫁给谁?”
“便是上次登山时,我提过的表兄,在李家排行第七。”
傅苒总感觉在哪里听过或者见过这个人:“李家排行第七……那个……李七郎?”
崔鸯似有意外:“莫非你早就见过他?”
怎么没见过,不就是上巳胡旋宴里某个自以为风雅放旷的酒蒙子嘛。
险些害舞姬摔倒,还差点弄翻她桌子的那个。
她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李七郎的形象,再和崔鸯比较——结论是这两个人简直天壤之别,怎么想也过不到一起去。
傅苒这下忍不住了:“崔姐姐,我没有干涉你决定的意思,但是这个,要不……再考虑一下。”
对方人看着一般就算了,结局还很糟糕,怎么说崔鸯也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吧。
“而且,”她听着总感觉有点不对,“崔姐姐,你和你阿母明明白白谈过这件事吗?”
崔鸯闻言竟然怔了怔:“没有,只是……从小如此,家中便都默认了。”
“可是如果崔姐姐一直不说,你阿母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众所周知,古早虐文里大量的阴差阳错,都是因为至少一方不张嘴而造成的。
不管结果如何,好歹开诚公布地谈过,才能明白对方到底是如何想的嘛。
当局者迷和聪不聪明毫无关系,只是当人陷在感情中的时候,便常常看不清迷途,仿佛前方只有一条路可走。
傅苒一直都知道,崔鸯是个极其细致,善于体察别人想法的人。就像在伊水边上初次见面的时候,她马上就能看出问题所在,而且选择了非常体贴和善良的处理方式。
但有时候这种体贴的做法,对于她自己而言,不一定就是最好的。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崔鸯默然了良久。
她仿佛在思索是否该这样做,最终还是没能完全下决心,只摇了摇头道:“罢了,你难得有机会来找我,纠结于这些未免无趣。”
傅苒没有勉强,毕竟这是她的选择,本来就应当由崔鸯自己决定。
崔鸯转移了话题:“苒苒是不是还没怎么逛过洛阳城?”
见傅苒摇头,她眼中泛起浅浅的笑意。
“我虽去过的地方不远,但对洛阳城还算了解,不如明日,你随我同去四通市逛逛?”
洛阳自百年前战乱被毁,曾经一度空而不居,后来经过了数十年重新营建,才重新发展成一座繁荣兴盛的大都城。如今的城中,分为皇城、内城、外郭城三重,东西南北全都规划成整齐的里坊格局。
崔家府邸位于内城,车行一段路,便可以进入中轴线上贯通南北的铜驼大街。从铜驼大街一直往南去,从宣阳门出城,再过洛水上的永桥,就到了四通市。
四通市是洛阳的南外郭城中最繁华的大市,从四方远道而来的商贾和货物全都汇聚在这里,不论是自西域而来的丝绸、香料,还是从南朝进入的货物,在市集中无一不有。
她们穿过一路繁华,最后停在了家书坊前。
这里相隔不远处就是辟雍、灵台和明堂等三雍,再往东一段距离即可到达国子学附近,是学子文士云集的地方。所以除了各色南北杂货以外,附近的书馆画坊也很常见。
这家书坊应该是崔鸯常来的,掌柜一见到她就熟稔道:“娘子所要的龙门碑帖,近日刚到了新的拓本,娘子可要立刻过目?”
里面有上下两层,一楼是普通的书籍,卷轴和碑帖都陈列在二楼。
崔鸯见到有伙计指引上楼,便问傅苒是否要一起,但傅苒对这些不熟悉,所以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先在下面等你吧。”
她从摆放的书架间随手抽出来了一本,在不远处翻看。
等了一会,忽然听到柜台后面有低低的交谈声,她抬起头,看见掌柜正与一个不起眼的伙计低声说着什么,那人接过封信笺塞入袖中。
傅苒还没来得及细想,书坊大门突然被撞开。
铁甲铿锵声中,十余兵卒鱼贯而入,坊内顾客顿时惊慌失措地四散躲开,书卷哗啦啦落了一地。
场面上唯有掌柜勉强维持着冷静,堆出客气的笑容道:“敢问各位有何贵干?”
门后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走了进来,少年玉冠束发,腰间蹀躞带上的金饰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竟然是晏绝。
他看见傅苒,同样微微停顿了一瞬,然后克制地移开了视线,若无其事走近柜台,对着掌柜露出她熟悉的那种猫捉老鼠般的笑意。
“没什么,只是听说贵地似乎有南朝细作,行暗中传递情报之事,所以不得不来查探一下。”
“这……”掌柜面露难色,“小店一直安分守己,绝无这样的行径,还请贵人明察啊。”
“是么?可我知道的好像不是如此。”
晏绝也不疾言厉色,反而不紧不慢地取出一册东西,慢条斯理地对着他开始翻看。
“有人汇报给我,上月十七,你有个伙计以购纸为由出城,却在城南柳林与人密会,另外还亲眼见到你在后院喂养了信鸽,嗯,还有……”
他每说一句,刘掌柜的面色便惶恐一分。
话音未落,那个接信的伙计暴起发难,掏出一柄短刀,猛然朝晏绝扑了过去。
寒光乍现的瞬间,傅苒下意识脱口而出。
“殿下小心!”
但袭击者的动作很快,却还有人更快。
来不及看清,短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位置,落到晏绝手中,反插进了那个伙计的胸口。
极轻的扑哧一声。
然后,喷涌而出的血液就这么溅在了掌柜惨白的脸上。
第33章
傅苒一个没注意,手中的书啪地掉在了地上。
晏绝的动作太快,也太娴熟,她在后面甚至没能看清过程,那个细作就直接血溅当场了。
等她回过神来,少年已经踢开了尸首,正轻巧地玩弄着那把短刀,如臂使指。染血的刀锋就贴在他的掌心,血迹蜿蜒而下,仿佛某种蛇类的信子。
这场景本该是有点吓人的,但他不知为何做得从容而优雅,丝毫不显得狼藉。
他好像很习惯这件事。
不论刀还是弓箭,这些用来伤人的武器,对晏绝来说似乎都是和衣物一样习以为常的东西。
只是刀刃擦过,他的手上同样沾了血。
傅苒看了看抖若筛糠的掌柜,和表情肃穆的武吏,忽然感觉自己杵在这里显得非常多余。
为了解决这种多余感,她主动给自己找了点活:“殿下,你要不要擦擦血?”
她下意识把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但他却没有接。
晏绝甚至没有看一眼那张帕子,但却看着她。
怎么不接?
傅苒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感觉自己好像领会了意思。
明面上,他们两个人只在女主相关的剧情里偶然碰见过几次,确实不应该太熟悉,平时没事还是装不认识为好。
小病娇想得还挺全面的嘛。
她正要收回帕子,结果晏绝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他到底要还是不要?
算了,早就知道他很麻烦,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情了,傅苒只好又问道:“你没受伤吧?”
晏绝的神情好像缓和了些,然后把沾着血迹的手伸到她前面。
傅苒疑惑数秒,终于领会了意思。
难道是想让她帮忙擦?
那不早说,还整上暗示了,这么别扭干什么。
她无奈地牵过他的手,轻轻把绢帕覆盖在上面:“如果痛的话,稍微忍一下。”
因为怕晏绝手上有伤,她用的力气很小,只是把帕子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上拂过,拭去表面的血迹。
晏绝没有任何反抗,不论她如何对待他,目光无声地流连在她的脸,素洁的衣裙,和干净雪白、没有沾染一点尘灰的手指上。
柔软的丝绢从他的皮肤上面摩擦过,带来微弱的痒意,和一种全然陌生的奇特感受。
而那张手帕已经被染红了许多,她的指尖也有微微的粉色。
让他忽然想,若是把温热的血液涂抹在这样素白的身体上,她会不会恐惧得发抖,亦或是从那双雾蒙蒙的眼睛里落下委屈可怜的泪水?
他慢慢感到一丝干渴。
然而那并非真正的渴意,只是想要破坏和弄脏某件东西的恶劣欲念。
“好了,殿下,擦干净了。”
傅苒把血迹都擦掉,发现他刚才那一番动作虽然看着吓人,但其实并没有留下伤口,便把手松开。
但帕子已经染成这样,大概洗不干净了,要是塞回去,又肯定会把衣服弄脏。
她犹豫地看了看周围,有点没想好要怎么处理:“这张手帕要……”
晏绝顿了顿,道:“给我吧。”
傅苒递给他,看到他放进了蹀躞带下面的佩囊里。
他对那个细作的死毫无触动,只是在看到她无意识瞥向尸首的时候,忽然问:“你害怕吗?”
怎么忽然问这个?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得傅苒微怔,但她还是诚实道:“有一点。”
其实没有当初深更半夜在永宁寺见到死人的时候那么害怕。
毕竟现在青天白日亮堂堂的,周围充满目击者,晏绝这回也是被袭击的一方,那个人明显要刺杀,所以怎么说也算正当防卫。
而且,大概是运气比较好吧,晏绝在夺过短刀的瞬间避开了她,那柄刀是从她视线看不到的另一侧捅进去的,她并没有目睹到过程,只是难免见到了一点溅出来的血。
明明上一次更可怕,但他也没有问她怕不怕啊。
鉴于他过去的前科,傅苒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又有什么坏心思了。
说真的,其实她一直觉得晏绝的伪装非常,非常地浮于表面,就像一个冷而空洞的灵魂,却偏偏要披上美艳的画皮,把自己包装得全然合乎于世俗的标准。
但只要稍微靠近了一点,就会感觉到他藏着外表下的恶劣。像是在阴暗中无止境漫延生长的藤蔓,想要吞噬所有的光亮,再裹挟着自身,一同黑沉沉地坠入到无底的深渊之中去。
可是这样的人……又奇怪地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不过,傅苒心想,这确实有很多时候都掩盖住了他的实质,如果不是因为她被迫和晏绝打交道太多,没准也觉得他像外表一样只是个漂亮无害的少年。
但是这次,晏绝的反应让她有点意外,他并没有再说什么,反而把短刀收了起来,然后转头让跟随的几个人处理现场。
那个掌柜被血溅了一脸,受的惊吓比她严重得多,毫无反抗地被绑了起来带走。
书坊里原有的其他人也被遣散,一楼完全被封锁,几个武吏则上了楼,傅苒担心崔鸯在上面还不知情,想跟上去看看,却被晏绝拦住了。
“二楼还需要搜查。”
他仿佛原本想说点别的什么,但最后依旧变成了提问:“……你为什么要来这?萧徵让你来的?”
傅苒摇了摇头:“没有啊,世子只说起过琴行之类的,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地方。”
何况那都是在苏琼月面前才说的,跟她也没说过。
但听到这些,晏绝的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你经常和他聊天?”
“也不算经常吧……”傅苒没懂他奇怪的关注点,“但世子他对谁都挺和善的,对我也很好。”
少年沉默一瞬:“在你眼里,有对你不好的人吗?”
那当然有,就是殿下你啊。
傅苒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没敢这么说。
但晏绝大概是从她的表情和眼神看了出来,眸光微微冷了下来,像是骤然染上一层霜色。
“苒苒!”忽然从背后响起轻柔的女子声音,透着一丝疑惑。
“刚才发生了什么?你没事吧?”
崔鸯在婢女的搀扶下从楼上下来,旁边跟着一名武吏,向晏绝道:“禀报殿下,二楼没有其他闲杂人等,只有这位崔家的女郎,方才已经问询过,她是来买书的,与事情无关。”
傅苒上前挽住崔鸯,小声跟她解释了几句情况,等到再回过头看晏绝的时候,发现他竟然在开始看一本书。
那好像是刚才她拿在手里翻看的,后面因为突然的袭击,就掉在了柜台旁边,晏绝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它捡了起来。
这本书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本诗集罢了。
但他貌似还真的读了一会:“那些故事,你是从这样的书看到的?”
傅苒心想,书确实是书,但这里也不卖安徒生童话和聊斋志异啊。
“我说了我经常去谢公子的书房呀,从他的藏书里面看的嘛。”
晏绝的关注点又一次歪到了十万八千里:“谢侍中这么信任你?”
“什么?”傅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信任,应该是指她能进出谢青行书房的事情。
好歹书房确实算个比较私人的地点,说不准里头就有什么需要保守的秘密,被撞见了说不定还得灭口。
“对啊。”这一点她倒是非常名正言顺,“谢公子可不像有的人……咳,他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而且我又不会出卖他,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晏绝一时没有说话。
傅苒被他黑漆漆的眸子看得不禁有点发虚,开始认真反省自己的口不择言。
小病娇敌视谢青行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毕竟像他这样的资深阴暗批,对着家人健全心理正常的男主哪可能看得顺眼。
反正她都已经决定装怂到底,还是尽量别提起敏感话题了。
这时崔鸯打破了僵局,低声问她:“你和清河王殿下是旧识?”
“旧识倒也算不上……”傅苒心道他们差不多还是见面要装不认识的关系呢。
她被这么一提醒,突然感觉有点神奇,仔细想想,这貌似还是她第一次,在跟男女主没什么联系的场合里遇见小病娇。
的确,脱离了主线里面那些复杂的感情关系,她和晏绝本来就没有什么必然交集。
其实还挺好的。
虽然他们之间,已经不再像开始的时候那么充满提防,但她说到底依然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已。
就连她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本身也是一层建立在谎言、虚假和欺骗上,经不起推敲的,像薄纸般一触即溃的粉饰。
所以她在崔鸯面前选择撇清了关系:“我们只是之前见过面而已,不算熟悉。”
说完这句话,她莫名感觉到一道视线像附骨之疽般落在了她身上。
可分明这里没有其他人,唯有晏绝站在原地,在光未曾照到的阴影中,他的神色晦暗不清。
“殿下,”傅苒只想赶紧跑路,硬着头皮继续道,“崔姐姐已经解释清楚了,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吧?那我们先走了。”
意料之中的沉默,好在她早就习惯晏绝这种阴晴不定的性格了,直接当成是默许,拉*着崔鸯快步走出书坊,身后也没有一个人来阻拦。
武吏很快查抄完书坊,从尸体上搜出信件,整理好证物装进漆盒。
二楼,晏绝站在窗边,阳光为他鸦黑的发和眼睫镀上一层黄澄澄的暖色,他昳丽的眸子低垂,望着下面交谈的人。
傅苒在马车旁和崔鸯说话。
在永宁寺她私会萧徵,如今又和南朝细作扯上关系。
但崔氏女会为她作证,当然。
她总是很容易让人相信她的话,哪怕是虚假的。
在这个时候,像是提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傅苒忽然抿起嘴角浅浅笑了一下,唇色是如藤篱下攀附的朝颜花那样柔软的淡粉。
如此脆弱又易逝的生命。
只要暴露在炽烈的日光下,瞬息之间便会如同凋零的露水一般枯干了。
大概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阴影中的侍从低声问道:“是否需要属下顺着线索继续调查此人?”
“不用了,不必关注她。”
晏绝移开了目光,在烛火上引燃了那本书,看着它慢慢被舔舐上来的火苗吞没,直到烧成灰烬。
“继续监察梁王世子的行动,若有异样,再汇报给我。”
第34章
在黄河水封冻之前,皇帝的御驾南巡归来。
洛阳城外的官道上覆了薄霜,车轮碾过道路发出沉闷的声响。日头升起的时候,咸阳王就已经率领百官在城门处迎候,待到皇帝翻身下马,城门前各级官员跪迎,三呼万岁之声震彻云霄。
年轻的皇帝抬手示意众人起身,迎着冬日的阳光,他眯起眼睛,视线越过重重人影,落在了远处的永宁寺塔上,那座金顶在城外远远可见,闪着耀目的光。
“陛下离京三月,臣幸不辱命。”咸阳王在这时候上前一步,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有言语未尽。
皇帝微微颔首,示意他稍后再禀。
宫门次第洞开,御道两侧禁军森立,显阳殿内炭火正旺,驱散了北风带来的寒意,皇帝解下佩剑递给内侍,转身面向咸阳王。
“有劳叔父,京中可有异动?”
咸阳王从袖中取出一卷奏章,呈到案上,接着道:“永宁寺重修的工程,果然藏着蛇鼠,臣已查明账目有异。”
“哦?”皇帝眉头一挑,心知肚明这是找到了自己需要的罪证,点了点头,表示对这位倚仗的叔父的信赖。
“但还有一事。”咸阳王的声音到这里沉了几分,“十日前,御史梁巡礼府邸遭人纵火,御史本人无恙,但其幼子葬身火海。”
听到这句,皇帝的脸色顿时阴下来。
数日前他还在洛阳城外的行宫时,就收到了加急的密报。但此刻亲耳听闻,仍觉胸口一阵发闷。
梁巡礼是他亲自提拔的寒门御史,虽然算不上心腹,但也可以算他这边的人,不久之前才查了太后的情夫李怿,将李家人尽数惩办。
此人遭到如此下场,别说他,知情的人都会明白,这是太后的报复。
他对梁巡礼的死不至于有那么大触动,但这种行为无异于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是赤裸裸的示威。
“有没有查清楚是谁干的?”
“纵火之人抓到了,但在狱中自尽……”咸阳王自然不敢怠慢,一一列举了查到的所有线索,最后道,“线索断在梁王世子那头。”
梁王世子……
皇帝这回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转入了沉思。
太后明面上把关系撇得干干净净,想必怎么查也牵连不到她身上。
贵人们做事一贯如此,哪怕大家都清楚,纵火案的背后无论如何都少不了太后的授意,但几乎没可能找出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一点。
太后是绝对清白的,至少明面上一定是这样。
至于梁王世子,的确很有嫌疑。
但一来纵然确实是他做的,既然咸阳王这么久都没能找到证据,那最后多半是变成一桩无头公案,看在建兴长公主的面子上,也不好贸然处置,二来……这个人还有别的更重要的用处。
这趟南巡对他而言很有收获,除了巩固已经收入版图的疆域以外,也摸清了南边的情况。
南梁前废帝暴戾无道,被内侍刺杀而死,死后权力中空。建康那边经过一番争夺,已经是当年的义阳王萧承业掌握了朝中大权,看样子,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支持,有登基称帝的意图。
但在另一边,还有几股势力并不想承认他的地位,尤其以蜀中的成都王为首。
以这样的形势,南梁自己内部都还有得打,可以乘虚而入拿下一些地盘不说,要是萧承业最后真的得胜,那么,萧徵这个质子就是个很不错的筹码。
萧承业虽然还可能再有别的孩子,但毕竟年纪已经不轻,一旦称帝之后,免不了面临国无储君,或者储君太过于年幼的局面,两者都容易生乱。何况萧徵资质出众,就这样放弃了必然可惜。
萧徵可以动,不过并非现在。
皇帝的指节轻轻敲在凭几上,目光凝视着落地缠枝灯跳动的火焰,良久,他开口道:“太常少卿萧徵,对永宁法会监管不力,致使贪腐横行……革职查办。”
这就是暂时的处置了。
事项都汇报完毕,咸阳王若有深意地看了眼晏绝,最后补充:“能查到梁王世子身上,还要多亏了清河王提供的线索。”
“哦,是吗?”皇帝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头,迟缓地望向已经长大了的弟弟。
说实话,他和晏绝虽然同被太后抚养长大,但其实并没有他后来刻意表现出来的那么亲近。
甚至在幼年时,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对晏绝存着十二分的警惕。
生于皇家,即使是再小的孩子也知道,兄弟不只是兄弟,也是有力的皇位竞争者。而对于他们来说,有时候失去权力,同样意味着失去生命。
他八岁就已经贵为帝王,名义上似乎拥有天下,然而实际却处处掣肘,最初那几年行事几乎是谨小慎微。
因为这个位置并不稳当,如果太后有哪一天对他不满意,她可以暗地里杀了他,然后从晏家扶持一个新的皇帝。
晏绝与他年纪接近,无论哪个方面似乎都最有资格。
然而,出于某些原因,他后来慢慢消除了心里的警惕,反而对这个弟弟格外加以重用。
倒不是他骨肉亲情突然觉醒,而是随着年龄增长,他逐渐开始意识到,比起他,太后分明更不愿意看到晏绝登上太极殿中央的位置。
除了皇帝本人以外,朝中少有人知道,清河王之所以封得早,并不是受重视,而是因为太后当时想把他打发出宫。所以晏绝满十岁没多久,就被有意安排了一个幽州的外任,在那里呆了好几年,最后被他找个职务变动的借口召了回来。
这让皇帝隐隐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太后对晏绝仿佛有种深藏的,难以觉察的厌憎。
可不管为什么,对他反而是件好事。
作为皇帝,他必然要用宗室的力量来制衡朝臣,同时还得防备太后的干涉。咸阳王虽然明确站在他这一边,但对方毕竟是叔父,难以完全受他控制和利用,相比起来,清河王则可以说是绝佳的一柄刀。
皇帝半点也没有泄露出内心的思绪,不动声色笑道,“如此说来,清河王在此事上亦有功劳,值得重赏。”
“为皇兄分忧是分内之事。”
晏绝的举动和回应都如他所想的恰到好处,和过去的许多岁月一样。
于是,皇帝又当着咸阳王的面和他寒暄了几句小时候的趣事,在冬日炉火温暖的殿内,几乎营造出了一种温情脉脉的气氛。
晏绝噙着平淡的笑意,像往常般作出合适的回应。
他当然清楚这位皇兄是什么意思,无非是不敢让苏太后再次染指权力,所以让咸阳王监国,但又不完全放心咸阳王,所以再多增添一方制衡。
其实太后多年以来,面对棘手的位置,也常常是这么做的。
畏惧和提防着太后,最后却也变得像她。
但太后报复梁巡礼的那一夜,其实是他早早预料到的,因为在检举李家谋反罪的李怿同乡堕马而死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这场报复将要到来。
可他还是什么也没做,直到那夜,看到遥遥的火光映在黑夜里,令人错觉能听到其中的惨呼。
梁巡礼投靠皇帝,得罪了太后,得到意料之中的下场,他对此毫不同情,也没有触动。
如同因果循环,这一天必然会到来,或早或晚,血债总要被清偿。
他自己也是一样。
然而他身上背负的所有罪孽,若要到清算的那一天,恐怕连堕入无间地狱,被业火焚尽,也不足以得到偿还吧?
*
御驾南巡回归,引起了城中许多讨论,而且过了没几天,宫中又传来一个好消息:皇帝因喜得一子,当即宣布罢朝三日,并按例大赦天下,以示普天同庆之意。
这段时间,傅苒早就回到了谢府。
所以阔别数月后,她终于看到谢青行不用当值,在家安稳地呆了几天。
看得出来,虽然没有大摆筵席之类的举动,但对于谢青行回来的事情,大家都还是很高兴的,尤其是谢晞容。
“大兄!”谢青行刚回来第一天,谢晞容马上就跑去诉说了自己对长兄的思念,“你可算回来了!二哥三哥整日就知道与国子监的同窗论学,连陪我逛个西市都不肯,太过分了!”
谢青行听完笑着承诺她,只要有空一定会陪她出门去看新开的胡商铺子。
除了东郡公谢易照旧没有任何表示,甚至看到谢青行一切平安,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欣慰之情,在家宴上板着脸问他:“此番随驾出征,可有所获?立下何等功劳?”
谢青行却完全不意外,平常地回复道:“尚可,圣上英明神武,所到之处流寇尽除,如今边地秩序已定。”
他对父亲的态度和东郡公对待他的态度没什么区别,一问一答,语气平淡得像在朝堂上论政,全无久别重逢的温情。
反倒是在其他弟弟妹妹们面前,他向来要温柔得多,知道傅苒刚刚回家,便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和崔家娘子玩得是否开心。
说到这件事,傅苒回来之后不久,就收到了崔鸯的信。
崔鸯写信告诉她,竟然真的和母亲沟通了婚事。
“苒苒吾友:暌违数日,思卿前言,深觉有理,吾当与家慈倾心相谈,以解其忧……”
在信里,她说李夫人十分惊讶,似乎还有些伤心,或许是不理解她为什么不想要这样最理想的安排,以至于情绪所致又病了一场。
但最终,李夫人表示会听从崔鸯自己的意愿,崔鸯也不能全然肯定究竟是好是坏,但事情总归已经发生了转机。
写完这一封长信,带着幽香的信笺上是落款和祝愿:“此致,顺颂时宜。”
傅苒把这封信看了好几遍,出神之余还有些犹豫。
李夫人的想法她也能理解,虽然李七郎本人不算多么才华出众,但毕竟是世家子,论家境长相都不算差。何况凭崔鸯母亲的情面,父兄的名望,嫁过去之后李家人看在崔氏的出身上总归都不会薄待她。
站在父母的角度来说,这桩亲事虽然称不上十全十美,至少也是稳妥的选择。
但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崔鸯本人的心意,不管结果怎么样,至少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只是想到这个选择可能会影响别人的命运,就变得不好判断了。
改变这个点,对于崔鸯来说,到底是不是好事呢?
第35章
虽然年前的京城里暗流涌动,但不管怎么样,岁序更迭,年节的喜庆终究压过了一切。
在人们殷切的期盼与忙碌中,日子像是被抽打的陀螺一样飞快地滑过,从小雪,大雪,到冬至,小寒,腊八,过年的氛围变得一天比一天浓厚。
过了腊月八日之后,元日很快就近在眼前,谢府上下早早忙碌起来,红纸、红绸、朱红的灯笼等等全都依次挂起,衬得庭院廊庑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的。到除夕当天,府上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祭祖、飨宴,礼毕之后,整个大家庭便都聚在一起守岁,傅苒当然也在其列。
谢晞容向来是坐不住的性子,在母亲陶氏身边还没挨过半盏茶的时间就如坐针毡起来,忍不住几步蹦到长兄谢青行身边,开始使唤人:“长兄,长兄!快给我画门神像嘛!天都黑透了,再不贴就真要误了时候了!”
陶氏闻声,带着嗔意横了她一眼:“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你大兄岁末这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回来吃顿团圆饭,让他好生休息会不成?家里什么门神没有,偏要缠着你长兄现画?还不快回来坐好。”
她的语气虽然略含责备,但在年节的气氛下到底不如平日那样严厉,谢晞容察言观色,立刻满脸理直气壮地摇头。
“我才不要那些匠气的东西!长兄画得最神气最好看,我就要长兄画的。”
谢青行面露笑意,任由幼妹躲在自己身后撒娇,温言对陶氏道:“叔母,无妨,晞容早就同我提过此事,只是近来一直不得空闲。今夜守岁左右也是无事,此时动笔正好应景。”
他向来言出必行,说完便当真唤来了仆从。
没过多久,桌案上就铺出了红纸,谢青行挽袖执笔落墨,谢晞容得意洋洋地托腮靠在旁边看他,顺便拍起了马屁。
“长兄你的画艺越来越厉害了,我觉得一点也不比外面传的名家差,要是放到市上,肯定能一张卖出千金。”
陶氏眉头一提,马上就教训她:“胡说什么!此为末技,贵公子岂能以画工谋利,不过是你大兄惯着你而已,不许再乱说话了。”
“阿母息怒,我错了我错了。”谢晞容做了个缝上嘴的手势,“我真的不说了。”
她岁数刚满十二,有记忆以来过的年还有限,不像其他人早就习惯了这种氛围,因为过于兴奋,一刻也闲不住。
坐了不到半刻钟,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少年们兴奋的喧哗,她亲兄长谢晞朗提高的声音隔着窗棂传来:
“容容,我们在雪地里抓住了两只肥雀儿,你来不来看?”
“来来来!”谢晞容几乎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像只被放出笼的小鸟一样,又心花怒放地旋了出去。
陶氏望见女儿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笑着对旁边的刘夫人抱怨了一句,语气却并不如何严苛,显而易见地满是宠溺之意。
“真是的,再过几年也要及笄了,还这样一团孩子气。”
刘夫人正含笑看着小辈们嬉闹的方向,神色柔和地顺着陶氏的话道:“孩子有孩子气自然是好的,她就是如此才最惹人疼。”
留在京城的谢家人,此刻几乎都聚集在了这间灯火通明又暖意融融的厅堂里,炭火盆烧得正旺,噼啪作响,混杂着除夕夜特有的喧腾与暖意。
“阿苒,怎么一个人坐着?不出去和他们一起玩会吗?”
小辈们的吵闹之中,唯有谢青行注意到傅苒独自待在守岁的火盆边,把自己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在厚实的锦裘里,像只蜷缩起来的团子,便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谢公子……”傅苒拢紧了厚袄子,好半天才从炉火边起了身,磨蹭着慢腾腾走到他身边,“外面太冷了。”
她从来没有在北方体验过这样严寒的冬天,而且原身不知道为什么也格外怕冷,一点也不想离开炭火。
谢青行了然地颔首,示意她先坐下:“那就在屋里呆会,晚上会放爆竹,从窗子里也能看到。”
“好。”傅苒依言乖乖地伏在了案边上,看着他作画。
她早见过谢青行书房里自绘的山川地理图,知道他白描水平不错,只是没想到竟然连这种东西也擅长,男主简直活生生一个全能大神啊。
屋子里的暖意让人浑身懒洋洋的,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聊:“谢公子,你怎么在画这个?”
谢青行于是解释了方才的缘由,傅苒知道谢晞容有事没事都爱找他,又继续道:“那你画的这两个门神都是什么呀?”
“未曾听家中长辈提起过么?”
谢青行抬眸,见她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神中不知为何闪过一丝怜惜的意味。
“我最初也是儿时听我阿母说起的。”他声音放缓,如同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两尊分别被称为神荼和郁垒,他们是传说中的神明,据说住在度朔山的大桃树下,擅长对付鬼魅邪崇。所以,把他们的样子贴在门上就能震慑鬼怪。”
谢青行说完,露出淡淡的笑容,被炉火映得格外温和:“当然,旧俗很难分得清起因,回想起来,这些大约都只是对孩童讲的神怪传说罢了。”
“这样啊……”
傅苒的脸颊被炉火烘得微微发红,下巴枕在手上,盯着画笔,真正有种临睡前依偎在长辈膝下听故事的错觉,慵懒又安心。
她在昏昏欲睡的舒适之中,奇异地生出了一种不实之感。
外面的夜色里还飘着细细的雪花,但屋子里很暖和,长辈们坐在一起聊天,弟弟妹妹在屋外忙着玩闹,长兄在灯光下为妹妹画画,一切都温情到如同虚幻的场景。
就像她记忆深处也曾拥有过的、模糊又温暖的旧时光。
但从外公外婆过世之后,真正意义上的团圆就很难再找回来,分开的父母都走向了再婚,对两边的重组家庭来说,傅苒更像个外来者,试图向他们汲取稍许亲情的客人。
而谢府……更不是她的家,就连如今的停留也只是短暂的,一种善意的接纳,可迟早会要离开。
何况,这么久以来,谢青行对她始终像真正的兄长一样,可她从开始就只是为了任务而已,甚至还有忘忧蛊的欺骗。
这一瞬间让她觉得有些难过。
谢青行抬笔蘸墨,却无意间瞥见了女孩神色怏怏的模样,笔尖一顿,蓦然出了声:“阿苒,你会画画吗?”
“呃,一点点吧。”
傅苒的思绪被他骤然打断,恍惚地眨了眨眼,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当年中二时期学的漫画能不能算?
但谢青行也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说完便递过了支细毫笔:“你闲着怕是无聊,不若也试着画一画。”
“那好吧。”她只得接过笔,犹豫了一下。
除了漫画,小时候外婆还有教过她一点简单的国画,无非竹叶葡萄之类的,可惜因为长久没动笔都快忘光了。傅苒想了想,先试探着勾了只最顺手的简笔画小老虎。
画得不太熟练,胜在憨态可掬,不过,这两笔倒是找回了一些画漫画的手感。
她抬起头看了谢青行一眼,心念微动,笔尖在纸角飞快游移,偷摸给他画了个圆头圆脑豆豆眼的Q版形象。
“……你忽然笑什么?”谢青行无奈道。
傅苒连忙半盖住了纸面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她那副心虚的样子简直昭然若揭,但谢青行笑着也不去揭穿,看得傅苒略有点不好意思,又赶紧在旁边补了另一个同样圆润活泼,但是梳着双鬟的小人。
还没画上背景,身后就猛然窜来了一阵户外的寒气。
她下意识连人带坐具往后瑟缩了一下,才听见小女郎兴致勃勃的声音大声道:“长兄,你快看我们捉到的小鸟……咦,这张纸上是什么?”
话音还没落下,谢晞容就一把抓起纸张,眼神透着惊奇:“好可爱!我怎么不知道长兄你还会画这个!”
谢青行搁下笔,笑道:“这是你苒姐姐画的。”
“哦,”谢晞容看了傅苒一眼,脸上的表情有点别扭起来,好像不是很情愿夸她,“就、确实还不错吧,反正归我了。”
谢青行的语调依然温和,却不容置疑:“晞容,向别人有求的时候是不是要先道谢?”
“好吧……多谢你了。”
谢晞容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两声,又低头看了眼:“但这画怎么才两个人,能不能补全一点啊。”
谢青行从她手中接过了画纸,目光落在纸上。
一个小人在桌边画画,另一个小人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桌子另一侧则什么也没有,空落落的。
他静默片刻,抬首望向傅苒,眼中映着炉火,里面有温暖的笑意。
“怎么不把你自己也画上?一家人过节,应该都在才好。”
一家人啊。
他什么别的话也没有说,但这样就已经足够明了了。傅苒怔了片刻,忽然抬手飞快地捂了一下眼睛,等放下手的时候,脸上已经绽开一个真切的笑容。
“好啊。”
谢晞容左看看右看看,也不懂这两个人是不是在打什么哑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那你先画吧,反正我们说好了,这张画要归我啊!我都跟你道谢了,不许违约!”
她像快活的小旋风,一溜烟跑到自家阿母那里讨嫌去了。
桌边再度安静下来,傅苒画了几笔,在空处添上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接着问谢青行:“公子,你出征的这几个月,头痛还会复发吗?”
之前在谢府的时候,她时不时会熬药,出征在外就不行了。
但说起来,谢青行的头痛多数是和苏琼月相关,他不见到苏琼月的时候,应该发作得很少。
果然,谢青行神色如常道:“已经不严重了,近期没有再发作过。”
傅苒轻轻嗯了一声,这个答案确实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可是仔细想想,忘却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呢。
想起来的时候痛苦,不想起来的又徒留遗憾。如果没有这个蛊的话,他和苏琼月,应该真的是非常相爱的一对青梅竹马吧。
穿书这么长的时间,她不仅是更深刻地了解了女主,也逐渐理解原著里直接着墨不多的男主谢青行。
他的家庭环境其实有点特殊。
甚至她觉得,谢青行这种无论什么时候都表现得稳重可靠的性格,或许跟家庭有很大关系。
谁都能看出来,他和继母只是以礼相待,并不亲近,和父亲谢易之间,似乎更没有过什么特别温馨的举动。
而且东郡公父子的交流几乎和上下级没有差别,谢易只会严厉地问他职事做得如何,就算建议,听起来也依然如同冷漠的指令,可能最多再教训几句忠君爱国的道理,然后就结束了。
然而谢青行对待家里的其他小辈,却完全不是这样。
虽然表面上总是沉稳冷静的模样,但傅苒知道他一直很关照家人的感受。就像谢晞容的三兄早早被安排好从文的路,整日在国子学苦读,某天心血来潮提了句想习武强身,虽然被陶氏骂了回去,可隔天就得到了一柄上好的蛇牙枪作为礼物。
哪怕只是日常里的一点小事,他也是会在意的。
但是,她想,对于谢青行而言……这是否也可以算是一种亲情的补偿呢?
或许他未曾得到,却又希望别人能得到。
所以不仅仅是苏琼月依赖他,其实他也应该同样依赖苏琼月,在他们一起长大的过程中,就像相互交织缠绕的藤蔓,弥补彼此生命中从最初就残缺的那一角。
这种深植于骨的依赖从未失去过,只是因为蛊而被扭曲,变成了时不时发作的疼痛。
傅苒心中涌上一丝酸涩,轻轻叹了口气。
……
过完年之后,另一桩万众瞩目的盛事就是上元灯会。
今年的灯会空前盛大,据说京兆府下了很大力气筹备,城中心的铜驼大街会要竖起高达九重的巨型灯楼,上面遍缀各种各样的奇巧花灯,东西二市也卯足了劲,从鱼龙灯、走马灯,到琉璃灯、绢纱灯,新的花样看都看不完。
不过上元日除了过节以外,对傅苒来说还有另一层含义。
这天是傅苒在现实中的农历生日,知道的大多都说这个生日意头好,所以她将来肯定是个有福气的人。
就连谢晞容听到之后都大感羡慕,跑去问陶氏为什么不选个良辰吉日来生她,被自家阿娘没好气地训了一顿,叫她自己下次投胎选个好日子。
在这样的打打闹闹间,年节的喧嚣慢慢消散,廊下悬挂的彩绸灯笼都还没有撤下去,转眼之间,上元佳节就到了。
这一天,月在高天灯在水,清辉遍照人间。
第36章
上元夜,铜驼大街。
暮色还没有完全昏黑下去,街上的灯影就已经次第亮起,灯火长河流淌在安宁而迷蒙的暗夜里,如同渺远的银汉一般熠熠生辉。
不过傅苒把白狐大氅的系带紧了又紧,才算挡住不断往她领子里钻的寒气。
上元的夜间对她来说还免不了有点冷,好在节日的气氛是火热的,比如在她身边,谢晞容就非要缠着谢青行买新制的羊角灯。
谢青行低头看着几乎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堂妹,又掂了掂另一只手提着的东西,声音透出几许无奈:“晞容,这已经是第五盏了。”
“我一年才逛这么一回,多买点就多买点嘛。”谢晞容的劲头半点也没有受到打击,熟练地攀着他的手臂继续撒娇,“求求你,求求你了,长兄。”
“三叔母说,你上个月逛街的时候也是这么求她的。”谢青行叹了口气,虽然手里已经拎得满满当当,但还是帮小堂妹付了钱。
他待弟弟妹妹们一向公平,想到傅苒似乎什么也没拿,便低下头问她:“阿苒,你有喜欢的花灯样式吗?”
从长街上一路走来,一行人差不多靠近了中心的九层灯楼处,鎏金的楼座之上,成百上千盏明黄澄澈的灯火层层叠叠,辉煌又璀璨,连成了一片温暖的光海,让傅苒被风吹得雪白的脸都泛起柔和的暖色。
她摇了摇头,眼神被灯光照得亮晶晶的,忽然兴奋地指着他身后的某处。
“公子,你快看那边!”
谢青行依言抬眸望了过去,却不由得微微一怔。
灯楼下面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手提莲花灯的绝美少女。
少女仰头对着高处层叠的灯盏,周身暖黄的光仿佛被晃动的人影揉碎了,交错成星星点点,落在金线织锦的裙袂之间,走马灯正从上方掠过,一时腾起流霞般的辉芒,令她眉心的朱砂色花钿刹那明艳非常。
像是隐约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她转身回眸而望,衣带流风飘舞间,仿佛传说里凌波的洛神。
就连傅苒也愣了一会,心想怪不得古言小说里总拿灯会来写心动名场面。
一片乌漆麻黑的夜里,忽然出现这么亮眼的打光,连女主这样本来就高得不行的美貌度都能锦上添花,果真前人的智慧是有道理的。
“苒苒!”苏琼月见到傅苒眼前便是一亮,但目光触及后面的谢青行,声音又轻下来,“……谢郎君。”
傅苒和谢家兄妹朝她过去,走近了就发现,苏琼月身边原来是盛装打扮的晏明光和她的护卫。
公主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提着一盏漂亮的花灯上前来挽住了苏琼月的手臂,两人亲亲密密,如同自成一方天地。
但后方几步之遥,灯影未曾照到的阴暗里,还有一个游离的身影。
晏绝半隐在灯光交错的边界,和前面两个人的热闹格格不入,就像对眼前流光溢彩的盛会毫无兴趣似的,只是漠然地旁观着。
直到傅苒走近的时候,他的眼神才无意般地从她身上掠过。
原本置身事外的疏离感仿佛被什么打破,少年修长的身影从灯影里慢慢走了出来。
他好像并没有那么怕冷,虽然罩了件大氅,但只是松松地披着,露出下面纁红的深衣。赤金色的夔龙纹若隐若现,黑与红交错,氅衣浓深如墨的毛领衬得露出的颈项和下颌线更加白皙,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冷光。
鉴于颜色确实很有冲击力,傅苒没忍住又看了一眼。
继苏琼月之后,她连续遭受二重美颜暴击,感觉自己的阈值都要变高了。
晏绝察觉到她的视线停留,莫名勾了勾唇角,原本就精致的面孔因为这个笑容而越发艳丽。
另一边,晏明光被苏琼月拉着朝傅苒走过来,刚看清就皱起了眉头,意外之余又*有些不高兴:“这不是那个……你什么时候和她关系这么好了?”
“明光,不要这样,”苏琼月生怕好友说出什么难听的话,连忙低声哄劝,“我不是同你说过嘛,先前那些事情全都是误会,苒苒人很好的,既然碰见了,就打个招呼而已。”
“非要去你就自己去,拉上我干什么?”
晏明光没买账,恨铁不成钢地抽出手,哼了一声,自顾自地令护卫拨开人群往前走了。
苏琼月被独自留在原地,因为晏明光这样的态度,她的脸颊也有点微微发烫,窘迫得不好意思直视谢青行,只好对傅苒小声道:“还好碰到你了,我还怕灯会人太多找不到呢。”
女主居然也在找她吗?
傅苒有点没想到,疑惑地问:“苏姐姐找我有事?”
“那倒不是……”苏琼月抿唇一笑,下意识飞快地朝身后晏绝的方向瞟了一眼。
少年触及她的视线,眼神瞬间染上了警觉,像是无声传递出某种制止的讯号。
苏琼月收回目光,演技平平地咳嗽一声。
“不过,我要是找不到你的话,有些一开始心心念念的人恐怕就要大失所望了。”
但当着谢青行的面,苏琼月后半句声音压得越来越低,加上灯会太吵,傅苒什么也没听清楚。
苏琼月见她一脸茫然,也不纠结这件事,目光扫过她空空如也的双手,又靠近她耳边说:“苒苒,这么热闹的上元盛会,你不挑一盏喜欢的花灯吗?”
灯楼脚下,各式各样的花灯小摊鳞次栉比,除了常见的莲花灯、金鱼灯这些之外,还有很多十二生肖模样的新奇款式。
“今岁为乙亥年,属相是猪,你看,那些小猪模样的灯卖得最好。”苏琼月指着其中某个摊位解释了一下。
“什么什么,我就属猪,我要买这个!”话音刚落,谢晞容就冲了上来,指着一个又要谢青行买。
“……”谢青行看起来真有点头疼了,“晞容,再这样我要拿不下了。”
苏琼月见状,不假思索道:“没关系,我可以帮忙拿一会的。”
谢青行向她微微笑了笑:“多谢苏娘子的好意,不过毕竟太麻烦你了,我劝她少买些为好。”
苏琼月面色一红,连忙转过脸问傅苒:“对了苒苒,你的属相是什么?”
傅苒看小猪确实画得挺可爱的,但她在现代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见得多了,其实没有谢晞容那么大热情。
被苏琼月问起,她便随口回答了:“我属兔的。”
她今天因为怕冷,一直裹在那件蓬松厚实的氅衣里面,白狐的皮毛绒绒的,只露出来半张脸,鼻尖被风吹得微红,头上插着谢晞容不知道从哪里搜集来的绒花发饰,看起来真的很像化了形的小动物。
苏琼月上下打量着她,突然有些忍俊不禁,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果然是,苒苒真的很像兔子呢。”
兔子么?
这句回答同样顺着夜风飘入晏绝耳中,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勾勒着女孩被灯光映暖的轮廓。
其实可一点都不像。
他看着傅苒发髻上毛茸茸的装饰,不知为什么想,明明是只看起来像是兔子的,雪白的小狐狸。
这时候她专心致志地和苏琼月在小摊前讨论花灯,没有抬头,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更是浑然不觉。
晏绝就站在她几步之外,一个不远不近、足够看清却不容易被察觉的位置。
他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着,分明想要靠近,却又因为这瞬间的冲动生出了对自己的恼怒,处在一种格外别扭的僵持状态下。
何况傅苒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她就只有最开始多望了他一刻,甚至没有和他打招呼,最开始是跟着谢青行,然后就只顾着和苏琼月说话。
的确,她身边围绕着那么多人,又怎么会留意到他。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晏绝忽然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今天的灯会,傅姑娘什么都没拿,阿姊怎么不给她挑一盏应景的兔子灯?”
苏琼月听他这么说,不禁微微一怔。
她对晏绝的性子即便称不上了如指掌,从小到大也多少有些体会,他虽然常常面带笑意,但骨子里疏淡冷漠,绝少主动关心旁人,所以这个提议……实在很不像他。
想到先前的种种异样,以及灯会之前,他状似无意地问起和傅苒是否有约,苏琼月福至心灵,好像明白了什么,忍不住扬起嘴角,像是看到当年青涩感情萌芽的自己。
她若无其事地牵着傅苒离他近了些,柔声道:“阿真,那你给苒苒买吧。”
“啊??不用了不用了。”
傅苒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砸懵了,想都不想,下意识就是连连摆手拒绝。
开玩笑,她怎么敢让女主劳烦小病娇。
上次因为女主要求带上她去打猎,晏绝就直接害她扭伤了脚,这次谁知道他又要怎么刁难,前车之鉴都没过多久呢,还是得好好吸取教训。
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吧。
另外她知道谢晞容一向喜新厌旧,玩腻了之后肯定又是塞给她和谢青行处理,所以果断摇了摇头道:“其实谢公子买了很多灯了,我有他买的就好了。”
“对吧,谢公子?”傅苒说完就转头找谢青行。
她本来是想让谢青行支撑一下自己的话,结果找了半天没找到,最后意外又不意外地看到他再次被谢晞容缠着去逛下一个摊位了。
好吧,本来还想让他和女主多说上两句话来着。
她回过头,却看到晏绝冷冷瞪着她,脸色不太好看。
他连唇边的弧度都彻底消失了,不悦地看着她到处找谢青行。
但其实傅苒不太理解他怎么又不高兴了。
明明她贴心解决了女主的突发奇想,没给他添半点麻烦,他应该感谢她才对,有什么好生气的?
少男心真是比海底针还难猜。
傅苒满脸无辜地眨了眨眼,暗自往苏琼月背后挪了过去,假装没看见他眼里骤然沉冷的阴郁。
管他是为什么呢。
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可能她还要稍微犹豫一下,但现在这么多人在旁边,完全不虚好吗。
想什么就来什么,这时候傅苒听到一个清润的男子声音道:“瑰异谲诡,灿烂炳焕,九重灯楼的确是值得一观的奇景。”
另一个熟悉的人笑着说:“崔兄博闻强识,信手拈来便是文章,果然令人叹服。”
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崔林一身靛青长袍,身姿挺拔如修竹,正望着璀璨的灯楼,而萧徵和她视线相触,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世子,崔郎君。”
第37章
行吧,最后两位男嘉宾也光荣出现了。
傅苒深受古早言情荼毒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很多灯会上的常见桥段。
除了经常用来大展文采的猜灯谜对对子之外,另一种普遍的促进感情方式,则是女主在拥挤的街市上差点遇到危险,再写个男主或男配及时来英雄救美。
当然,看情况,今天应该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毕竟这么乌泱泱一大群人,就是真来刺杀都未必找得准目标,女主绝对安全得很,基本上可以放心。
晏明光本来等苏琼月等得不耐烦,都快要上前去甩脸色了,但看到迎面而来的两道身影,尤其是那道靛青色身影的时候,她神色一顿,眉宇间的不耐收敛了几分。
公主牵起唇角,硬生生扯出一个矜持而略带审视的笑容:“崔郎君,好巧。”
崔林则向她行礼谦声道:“公主殿下。”
他的姿态恭谨,却透着一股清疏。
晏明光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崔林的目光却已转向了旁边的傅苒,温和有礼地颔首致意:“傅娘子安好。”
他和傅苒后来在崔宅又见过两面,也算认识了,此时便自然而然道:“见到傅娘子今日的装束,倒让我想起《九歌》中的‘青云衣兮白霓裳’,正符合这一句的意境。”
傅苒跟他打了招呼,心想不愧是崔鸯她哥,兄妹俩一个个说话都这么引经据典。
崔家人是真的很有文化,估计是家庭教育的原因,崔鸯父亲崔循不说,母亲李夫人就是著名才女,崔家兄妹的名和字都由她取的。
“兄长名为林,字枕鹤,我名为鸯,小字眠棠。”崔鸯这么告诉过她。
但傅苒跟崔林单纯就是见过几次的关系而已,实在不熟,只好跟他商业互吹:“崔长公子果然和传言中一样文采斐然。”
崔鸯说的话,姑且也算传言吧,虽然有亲情滤镜就是了。
说起崔鸯,崔林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诚:“我正要提及此事,舍妹不喜吵闹,向来极少参加灯会。她知道你应当会来,所以托我道一声歉,不能相伴同游,望娘子见谅。”
这个傅苒当然清楚,崔鸯不喜欢太拥挤的地方,即使和她逛街也都去文雅清净的场合,没来是正常的。
别说崔鸯,她看到这么多人都已经开始头疼了。
要不是为了任务,宅在家多好。
更让她如芒在背的是,晏明光看见她和崔林交谈,一个眼刀就甩了过来,透出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敌意。
不妙,非常不妙。
晏明光本来就因为谢青行和苏琼月的事情看她不惯,她要是还敢和崔林熟悉,那更要罪加一等了。
“咳,”其他人都太远了,傅苒马上别过头找萧徵说话,“世子,你看今天的月亮好圆好大啊,哈哈哈。”
好在萧徵是真正的解语花,哪怕她临时找了个这么尬的话题都能顺滑地接上:“是啊,上元佳节,月圆岁好,正是人间团圆之兆。”
这边话音未落,晏明光已经朝崔林走了过来,下巴微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崔郎君如此有文采,不知道面对这样的美景,能否作一篇咏叹灯会的千字赋?”
崔林一怔,随后哑然失笑道:“公主谬赞,在下今日是为游览而来,实无即席作赋之能,恐怕要令公主失望了。”
“哦,是吗?”晏明光阴阳怪气地冷哼道,“你刚才称赞那位傅娘子的时候,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怎么到我的问话就要推脱不能了?”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吧?
晏明光又接连抛出了好几个刁钻的问题,姿态是她惯有的高傲,好像不是和人聊天,而是在考校自家聘请的教书先生似的。
见到崔林一一对答如流,她的表情才略微满意了些。
傅苒都感觉,平原公主貌似不是看中了意中人,而是想找一位能配得上站在她身边的驸马,所以正在挑拣这件商品的优点。
那原著里,他们真成了夫妻之后莫非也是这样,晏明光不会还要像展示自己的珠宝似地带着崔林出去炫耀一圈吧?
真不知道这对到底是怎样的怨偶文学。
晏明光好像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警告地往这边横她一眼。
为了不继续拉仇恨,傅苒只能对着萧徵没话找话。
周围人这么多,真有事也不可能在这里谈,不过想到那天萧徵说任何事情都可以告诉他,她还真记起了一件事。
“对了世子,你认识李家的七郎君吗?”
“认识。”萧徵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怎么了?”
“没什么,我之前在宴会上见过他,有点印象,所以想问问,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傅苒没提崔鸯的事,犹豫了一下又补充,“就是你真心的想法,当然,不方便说就算了。”
萧徵看着像是领会了她的意思,但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略微沉吟了片刻,仿佛在酝酿合适的言辞,最后道:“若依我之见,李七郎此人……形秀而神昏,绝非佳偶。”
什么鬼形容。
形秀神昏,那不就是说李七郎是个空有家世和外表的草包?
傅苒差点被吸进去的寒风呛了一口,连连咳嗽了好几下才缓过来。
她还真没看出来,原来萧徵也这么会阴阳的。
不对,等等,什么叫“并非佳偶”?
“我没看上他啊!”傅苒感觉有必要澄清一下这个误会,“只是我有个朋友需要打听一下,也不对……反正真的不是我!”
不知道她这句话到底是触动了萧徵哪根心弦,他竟然微微笑了起来。
那笑容不同于平日的克制,他的眼底漾开一片柔和的暖意,声音很轻,在周围的喧闹里,只有离得最近的傅苒才能听清楚。
“长宁,你许多地方都和以前不同了,可这一点还是没有变。”
哪一点?
她明明整个人连灵魂都变了好吗,这认亲认得也太不走心了。
虽然不知道她跟女配究竟有什么相似之处,但既然亲哥都认了,也算是歪打正着,省得她绞尽脑汁想办法编故事了。
扯了半天,崔林和晏明光终于走远,傅苒悄悄松了口气,默默也离萧徵远了几步。
幸好走了,不然她可实在不想拉到更多仇恨了。
结果她视线一转,又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湖水般幽深的黑眼睛里。
晏绝独自站在灯火没照到的阴影深处,望着她的方向,视线冷飕飕的,好像在散发着某种生人勿近的低沉气压一样。
这是怎么了?
傅苒带着疑问寻找苏琼月,果不其然,她看到谢晞容正在高高兴兴地给苏琼月展示自己买的一大堆战利品,谢青行神色纵容地望着。
他和苏琼月中间隔着一个谢晞容,距离并不相近,但即使如此,苏琼月的目光还是常常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
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旁人难以介入的,无声而奇妙的氛围,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对情侣带着自家妹妹。
她回过头看晏绝,顿时明白了一切。
吃醋了嘛,很正常。
而且大家都有各自的同伴,就小病娇单独被冷落在一边,心情能好才怪。
但经过这么几番打岔,傅苒彻底忘记了一件事情。
在上元灯会这种凑修罗场的绝佳时机里,剧情杀是万万逃不过的。
当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听见一阵骚动,灯楼上面的一盏高灯掉落下来。
坠落的灯影如同流火,激起人群的惊呼,而那个方向,会掉到苏琼月身上。
“苏姐姐!”
傅苒还没来得及叫人,萧徵的反应比她更快,顷刻便挡在了苏琼月前面,谢青行也马上出手。
好在那盏灯本来就不重,被谢青行拦了一下,下坠之势骤减,燃烧的灯架险险擦过萧徵,最终哐当一声砸在苏琼月脚边尺余之地,溅起几点火星。
苏琼月惊魂未定,但还好一片衣角都没有被燎到。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崔林显然也看到了,立刻撇下晏明光,疾步穿过人群赶到苏琼月面前,声音带着显著的关切与紧张:“苏娘子,你可有受伤?”
苏琼月很明显没事,因为她已经被人围了一圈。
傅苒发现她果然还是放心得太早了。
剧情杀不是不来,是时候还没到。
作为一个阅修罗场无数的读者,她看到这种名场面,就像霸道总裁文里看到男主从天而降打脸欺负女主的小喽啰一样,对可能的后续发展闭着眼睛都能想出来。
更别说接下来的情节她好像在很多小说里看过无数遍。
苏琼月面对崔林的关心,还没回过神来,怔愣道:“我、我没事,”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第一时间看向谢青行,“方才是不是谢郎君为我挡住了掉落的灯?多谢你……”
“不是我。”谢青行看了眼萧徵,淡淡道,“你应该谢世子才是。”
苏琼月被这句话和他的态度刺到,转向萧徵,却发现他干净的衣袍上沾了些污迹,灯掉落在脚边,泼洒出些许灯油。
她原本赌气的心理变成了不好意思:“多亏你了,世子,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
萧徵就像标准男二一样温柔宽慰道:“这是意外,何须道歉,没有伤到你就实在太好了。”
在中心之外,被崔林抛下的晏明光表情有点恼火,只是看到苏琼月也略显惊慌,皱了皱眉,把火气压了下去,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她走上前去,毫不客气地拉开了萧徵,占据了苏琼月身边的位置。
就这么短暂的一会功夫,以苏琼月为中心,忽然众星捧月似地聚集了一群人,挤得水泄不通。
傅苒没去凑热闹,她甚至默默退开了一点。
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她有种看熟人演土狗文学的强烈羞耻感。
转眼之间,全场也就剩下她一个围观群众……哦不对,还有个从始至终都隔岸观火的晏绝。
晏绝仿佛对于她最后才终于注意到他很不悦,凉凉瞥她一眼,让她迷之看出了一种“总算想起我了?”的感觉。
他丝毫没有要凑上去的意思,看着环绕在苏琼月身边的那一大圈,冷淡地嗤笑一声,反而转身走向另一边,远离了这群人。
奇怪,他怎么没反应?不应该也是修罗场一份子吗?
不过傅苒马上就没空考虑他的异样,因为苏琼月被夹在几个人之间,左看右看,好像左右为难,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养成的依赖心理,居然对她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傅苒:“……”
不是她不想,可这种事情她也帮不上忙啊。
但是有一说一,这段在原著里就很风起云涌。
毕竟按照设定,她应该喜欢谢青行,而晏明光喜欢崔林,其他不管是谁反正都暗恋女主,感情线乱得跟蜘蛛网差不多。
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想的,傅苒感觉头更痛了。
这么说起来,除了谢晞容坐小孩那桌以外,算上她这个原定的白莲花女配,几个人能凑出四五对三角恋。
原著到底为什么会写出这么复杂的感情关系。
更别说,在场这些人里面,一个是她名义上的义兄,一个是女配血缘上的亲哥,还有一个是崔鸯她哥。
救命啊。
傅苒发现这修罗场水太深,显然不是她能把握的。
她现在觉得没来的崔鸯才是最有先见之明的智者。
“我……我跟殿下一起去旁边看看,你们先聊哈。”
抓住最后的跑路时机,她转过身飞快地攥住了将要离开的晏绝的衣角。
“殿下,等等我!”
第38章
事实上,晏绝这次炸毛得有点厉害,因为傅苒好几次试图跟他搭话,少年都只肯留给她一个冷酷无情的背影。
不过还好,反正她本来就只是找个借口溜走,不理人就不理吧。
从灯楼底下的人潮里脱身,走着走着,傅苒被一个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吸引,脚步停了下来。
晏绝还是自顾自走着,好像身后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无关,根本不在意她的动静。
傅苒心想一个人逛正好,也就没有叫住他,对卖糖葫芦的小贩欣然道:“我要买一串。”
“好嘞!小娘子拿好,小心竹签,别掉了。”小贩麻利地收了钱,挑了一串笑眯眯地递给她。
傅苒低头咬下一颗裹着糖衣的山楂,果然尝到了她喜欢的酸酸甜甜的滋味。
但还没等她咽下去,就听到那小贩又热情洋溢地招呼道:“这位小郎君是不是也想来上一串?甜得很!”
她叼着半颗山楂,懵懵地循声转过头,正对上晏绝含着霜色的视线。
……诶?
他不是都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晏绝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的落点好像是……她手里刚拿到的糖葫芦。
那眼神像是在研究什么稀世珍宝,但又像在无声控诉。
傅苒迟疑地看看手里,又望了望他:“那个,你难道是想吃?”
虽然这么脑补很不合时宜,但她心中瞬间闪过许多古言里男女主共吃一串糖葫芦的暧昧名场面,尤其是最后,多半男主还要意犹未尽地说一声“很甜”。
想象一下晏绝要是说出这句话……天啊,还是杀了她吧。
傅苒被莫名冒出来的臆想尬得不自觉搓了搓手臂,然后就听见少年嘲讽般地冷笑了一声:“傅姑娘这话想问的恐怕不是我吧?可惜,你的谢公子此刻好像没工夫理会你。”
“……”
吃个糖葫芦而已,关谢青行什么事?
既然他不想,傅苒松了口气,又疑惑地自己咬了一只竹签上脆脆甜甜的冰糖山楂,发现她果然还是不太懂其中千回百转的复杂少年心思。
不过这不妨碍她认识到一个显著的事实。
那就是他刚才的怒气值还没消。
虽然现在气势壮了怂人胆,她不担心晏绝怎么样,但刚才毕竟是利用了他才从修罗场跑路,出于公平起见,傅苒觉得还是有必要先哄哄小病娇的。
她认真地澄清:“可谢公子都没和我在一块啊,他一直在陪着晞容呢。”
“哦,”少年点墨般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那看来傅姑娘实在是交游广泛,谢公子不在,你与梁王世子又熟稔起来了。”
怎么说得她好像是什么社交小蜜蜂一样……
算了,反正他都主动走回来了,傅苒就自动当他是消气了。
就在这时候,一阵稍显嘈杂的争执声从不远处的小摊传来。
那个小摊夹在很多装饰华美的灯铺之间,显得略有些简朴,似乎是一对夫妇搭起来的,棚子的木架都不太精细,好在整体结构还算稳固。
摊前站着一家几口,夫妻俩带着三四个半大的孩子,最小的孩子趁大人不注意,一下抓住了摊尾的灯。
“这孩子!”抱着他的妇人马上拍掉他的手,但手的脏印已经粘在了灯上,把那只兔子的耳朵也弄得脏兮兮的。
妇人只好连连道歉,尴尬地低头看了一眼,从怀里掏出荷包,数了半天,终于数出几个钱,恋恋不舍地交给了摊主道:“真对不住,这盏我买了。”
谁知其他几个稍大的孩子见她这样,也纷纷七嘴八舌地闹腾起来:“阿娘!我也要!”“我要那个小老虎的!”“还有我!我要金鱼的!”
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顿时黑了脸,凶声恶气道:“一群讨债鬼,就知道伸手要钱!等你们自己个儿将来赚了钱,想买什么买什么!现在花老子的钱倒是不心疼!都给我闭嘴,别在大街上吵吵嚷嚷的,小心回去一人揍一顿!”
但可能是节日的气氛太热烈,这番恐吓没能起到平常那么好的效果,夫妻两人按住这个按不住那个,神态窘迫。
傅苒见状,悄无声息地绕过去,从摊位后面拍了拍老板的肩,小声和她说了几句话,然后把手里的钱袋递了给她。
“各位贵客请留步,不要伤了和气。”
老板领会意思,掂了掂钱袋的分量,藏进袖袋中,向丈夫使了个眼色,满脸笑容地朝那家人迎上去道:“新春大吉,小摊为了酬谢贵客,特意做了些带彩头的灯。这孩子买中的正是盏带祥瑞的兔灯,买一赠三,还可以另外挑选三盏,不收钱。”
傅苒避开那家人,悄悄退了回来,刚好撞见了旁观一切的晏绝。
少年抱臂斜睨着她,唇角勾起一丝辨不清情绪的弧度:“你是在可怜他们?”
“怎么能说是可怜,”傅苒不赞同这种说法,“我只是觉得,人在五岁时想要的东西,要是没有能得到,那即使在二十五岁,三十五岁时得到了更多,说到底也不是当时想要的那些了。”
她听到一阵喜悦的欢呼,还能看见那几个孩子举着花灯雀跃跑开的背影,灯火在他们小小的身影上跳跃。
“所以,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而已,为什么不能给他们呢。”
“……”晏绝抿了抿唇,反常地沉默下去,傅苒也没太在意。
灯楼方向传来悠扬的笙箫鼓乐声,显然是有什么精彩表演开场了,从这里经过的人一下子多起来,赶着往中央方向去。
光顾着看那边,她都没留意到周围有人推搡,差点和对方撞上,腰间蓦地一紧,被晏绝揽了回去。
傅苒脚下踉跄,撞在了少年温热结实的胸口,忽然被他的气息环绕住,清冽中又仿佛带着一丝暖意。
周围人来人往,但都被他挡住,丝毫没有再影响到她。
她稳住了身形,抬起头道:“谢谢……”
对上他的眸子,傅苒愣了一下。
晏绝长长的睫低垂下来,漂亮的黑眼睛静静凝望着她,里面映满了流光,令人有种瑰丽的幻觉,仿佛那其中含着缱绻的情意。
他们从来没有靠得这么近过,她还被晏绝揽在怀里,外界的喧嚣似乎都隔了一层,只剩下方寸间的静默。
这感觉……好像有点奇怪。
“对了,殿下,”傅苒像是被什么驱使着开口,打破了一瞬间微妙的气氛,“你说要给我买的灯还没买呢?”
提到刚才的事情,晏绝表情顿时又不好了。
他几乎是立刻放开了揽住她的手,声音带着一丝凉意:“你刚才不是不要吗?”
傅苒顺势在他旁边站好,假装没看见他沉下的脸色:“刚刚是刚刚,我现在又想要了。”
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恰好听见,笑嘻嘻地插嘴道:“一盏灯才几个钱,有什么大不了的,上元佳节,就图个高兴,小郎君大方些嘛。”
这些大哥大姐们也太热情了。
节日里的氛围和平时不同,要是别人说不定碍于面子就买了,但像晏绝这么软硬不吃又难搞的人,傅苒还是有点怕真的把他惹生气。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地牵住他的衣袖,轻轻拽了拽。
晏绝冷着脸低头看过来,傅苒识相地乖乖朝他凑近了点,语调放得很软,听着差不多像在撒娇了:“之前是我不应该拒绝的,你别和我计较嘛,好不好?”
灯火映在她的眼眸中,明亮又清澈。
她明明是在恳求,却好像笃定自己的要求会得到满足一样,像只敏锐的、肆无忌惮博取爱怜的小狐狸。
晏绝微不可察地一滞,几乎忘记了言语。
刚才的女摊主很会做生意,见状忙道:“我这里还有祈福灯,可以许愿的,小娘子要不要买一个?看在你已经买了那么多的份上,打个对折,只要一半价钱,保准灵验,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要要要!”
半价这种好事哪里有不要的道理?傅苒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可是该付钱的晏绝却迟迟没有动作,好像在神游天外。
“殿下,你听到了吗?”她不知道这人怎么半天没动静,只好指了指最前面的一盏灯,“就要这个吧。”
接过了灯,傅苒在他眼前挥了一下手,试图把晏绝不知道飘哪去的注意力给拉回来:“既然这是祈福灯,你送给我灯了,那我还你一个愿望好不好?”
主要是哄人大业还没完成,看小病娇的样子,估计得再加把劲。
许个什么愿望好呢?
幸亏她从崔鸯那里也算学会了几句文绉绉的吉语,反正上元佳节,当然要捡最好听的话来说了。
傅苒把灯塞到他手上,双手合十,酝酿了一会,然后认认真真地对着它说出了祝愿:“我祝殿下如日之升,如月之恒,朝朝如愿,岁岁无忧。”
捧过那盏灯的一刻,光彩骤然照亮了他。
同样照亮的,还有眼前这个专心许愿的人。
煌煌灯火在女孩身侧流淌,温柔地勾勒着她的侧颜,她闭着双眼,嘴角有浅浅的笑意。
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动人。
晏绝的心口仿佛被这灯火烫了一下,一种奇异的悸动忽然攫住了他,像是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轻而易举地捏在手中。
他从未有过这样特殊的感受。
被人掌控的感觉,分明应该让人畏惧,却又忍不住心生向往。
“哎呀,别挤别挤了!”人群中忽然传来大喊。
不知道是不是老板吆喝的那一声起了作用,一下子涌入好几家买祈福灯的,众人围在小小的摊位前,免不了推来挤去,原本还能支撑的棚架顿时摇摇欲坠。
混乱中,有人惊呼道:“不好,架子要倒了!”
傅苒只觉得眼前略花,光影晃动的瞬间,灯火猛地一闪,少年猝然抱着她避了半圈。随后,就是一道令人胆战心惊的闷响。
是重物砸到他骨头上的声音,令人牙酸。
“殿下?”傅苒惊住了,“你怎么样了?”
但晏绝一声不吭,只是松开了她。
“小郎君人没事吧?!”老板也吓得不轻,连忙迎上来迭声道歉,“实在对不住!我们也没想到人会挤成这样,要不这样,我陪你们去看医师,医药费我来出,灯的钱我也全退了,真是太对不起你们了。”
老板额头都冒出了冷汗,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
其实按理说,不管她还是晏绝,他们谁也不缺这些钱,但这是态度问题。
因为傅苒不是受伤的人,不能*代替回答,所以她望向了晏绝。
那根横木看着就很结实,而且又是从高处倒下来,毫无遮挡地直直砸在了他的手臂上,想必砸得不轻。
然而晏绝甚至没有看一眼伤处,脸上也毫无忍受疼痛的表情,淡淡道:“不必了。”
他是惯于忍受痛苦的人。
这点伤的程度,自己就能判断,算不了什么。
老板的道歉归道歉,傅苒知道他刚刚是代她承受了那一下,诚心道:“殿下,谢谢你。”
“没什么,”晏绝垂下眼睫,低声说,“算是我还你的。”
他说完便抽开手离去,也不管守在旁边的老板,却还提着那盏灯,径直走出了一段距离。
等一下,还她?
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还的?
傅苒先是一阵莫名其妙,然后想了好半天才记起,他当初打猎的时候害她扭过脚踝的事,难不成是指的这个?
说起来,那时候确实被他气得不行。虽然过了这么久,要不是晏绝提起,她其实早快忘在脑后了,但是一码归一码,欠的债哪有那么容易两清。
可她不过宕机了这么一小会,晏绝转眼就已经走出老远开外,任她在后面怎么叫,居然头也不回。
那种逃避的态度……就好像刚才做的事情和说的话,有哪里让他感觉后悔了似的。
想想也很正常,傅苒心道,小病娇这种人说不定一年到头也难得良心发现几回,说不定现在正因为觉得自己对她太好了生闷气呢。
都到这种时候了,她充分发挥宽容的美德,不跟别扭精计较就好了。
傅苒刚要去追,结果被愧疚的老板拉住,硬往她手里塞了一袋钱:“娘子先拿着这些,要是小郎君的伤还有什么问题,我们今夜都在这里,绝对不会跑的,随时回来找我们!”
她没顾得上推拉,胡乱抓在手里,眼看晏绝已经越走越远了,赶紧几步追了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了他的步伐。
“等等我,这种东西是不能、不能随便偿还的啊,殿下。”
少年忽然突兀地停下了脚步,傅苒一个踉跄,话还没说完,险些一头撞到了他的肩上。
“你干嘛,”她捂着额头不满地念叨,“路上急停很危险的。”
然而罪魁祸首一动不动,像是完全没有听见这句小声嘀咕,只顾着低头看她,黑眸中的情绪阴沉沉的,却又固执地燃着一点幽微难辨的光。
“为什么不能?”
原来在意的是这个,傅苒只好接着想了想,努力地找出了个最合适的例子。
“因为人情和债务是不一样的呀,”她仰起了头,迎上晏绝执着的目光,“虽然我之前是因为你受伤,现在你也因为我受过伤了,但两件事情又不能像账目那样随便抵消掉。打个比方,万一我当时留下了伤疤,那疤痕是不会因为你也受伤就自己消失的,对吧?”
又不是还账,难道还能你捅我几刀我捅你几刀,那就可以直接送入火葬场文学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能良心发现到这种程度,对小病娇而言好像确实已经有点不可思议了。
但晏绝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纠结起来:“那若是一个人伤了你,又愿意还你十倍,或者百倍呢?”
“那他要是捅了我一刀,就算再捅自己十刀,我的伤也还是在啊……”
傅苒没懂他干嘛在意这个问题,说着说着脑洞大开,“哦不对,说不定捅第一刀就没命了。”
“……”
晏绝默然了下去,半晌道:“所以,你还是会怪我?”
因为已造成的伤害,就像已形成的疤痕一样,是事后不可追回的。
只是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种陌生的焦躁,似乎最开始就可以预见答案,却依然搅得他心绪不宁,很不痛快。
“倒也不完全是这样……”
但傅苒很快摇了摇头,出人意料地,她隔着衣袖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臂,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意味。
“一码归一码嘛,所以我觉得我们最好都别再受伤了,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
她一本正经地戳了一下刚刚被砸到的位置,果然看到他下意识的蹙眉,“要给你被砸到的地方上药好不好。”
被她指尖触及的刹那,晏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密不透风地勒住,那感觉比上一次更加清晰,伴随着一种陌生的钝痛与悸动。
他仿佛在坠进一张温柔的尘网之中。
如同生性顽劣的孩子,偶然间得到了一块玲珑剔透却又格外脆弱的琉璃。可是他只会破坏和摧毁,从未想过要珍惜任何东西。
直到这一刻。
他忽然意识到,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开始害怕把这块琉璃弄碎了。
第39章
元月过去,自二月而降,青阳开动,春雷始鸣,蛰虫破土,草木复苏。
在不知不觉消退的寒冷中,春日再一度来临了,积雪慢慢融化,枝头坠满了像蜜蜡一样澄黄的梅花,伴随着暖阳,让人的心情也不由得明朗起来。
惊蛰后,谢府接到了一份措辞考究的宴请,帖子来自崔家,是为崔府老太公的寿辰而设,时间在二月末,正好是冬寒转暖的时候。
但早春的天气难测,刚晴朗了几天,忽然又毫无预兆地刮起了料峭的寒风。
一夜之间,落雪满城,像是陡然回到了冬天。
“天怎么一下冷成这样,呼,还好昨夜听阿母的话,准备了厚实的夹袄,不然出门真是要冻死了。”
先头的谢晞容下了车,冷得不顾仪态地跺了跺脚,呼吸之间都是冒出的白气。
傅苒比她更不争气,抱着手炉一刻也没有松开,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在厚实的羽氅里,只有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夫人是跟我说过,二月里常有倒春寒来着。”
昨天夜里风刮得很大,还能听见雪珠落在屋瓦上噼啪的碎响。果然,才过了大半晚,铜驼大道上就积出了一层松软的薄雪。
这场不期而至的暮雪,让天色显得有几分阴沉,还好崔宅前面车马盈门,喧阗的人声与暖融的气息,多少驱散了一些料峭春寒带来的冷清感。
而且很快,傅苒就从来迎接她的崔鸯那里得到了一个值得高兴的消息。
尽管崔鸯的阿母还是希望她能嫁给李七郎,但最终选择了退让,若她实在不愿,便私下与娘家推诿了作罢。
好在这桩亲目前只是口头上约定,还没有到完全确定的地步,尚且有转圜的余地,只是李夫人想必在娘家情面上不好交待。
崔鸯提起的时候,眉宇间难掩忧色。
傅苒安慰她:“崔姐姐如果就这么强求着嫁给了不喜欢的人,你阿父和阿母肯定也不会高兴,所以长痛不如短痛,现在能结束已经算是好事了。你阿母只是没法马上接受,慢慢就会理解的。”
“我也知道,只是累及阿母周旋,于心难安……”崔鸯轻叹一声道,“罢了,此事既然已经确定下来,便无需再提了。”
不管怎么说,父母都商议过,至少拒婚的问题是得到解决了。
但表兄的亲事作废,崔鸯的婚约却依旧悬而未决。
由于是女儿的终身大事,这回父亲崔循从繁忙的公务中抽身,亲自给了找了好几个合适的人选,连崔林都被叫去给他参谋了。
不出意外,这几个人都是有才名的读书人,但如今京官的职位僧多粥少,出于先立业再成家的心,所以尚且没有定亲。
崔循显然还没有开明到能让自家女儿直接亲身上阵挑人的地步,但也破天荒地告知了她几位人选的大致情况,让她先好好考虑一下。
她同傅苒说完这些,仿佛卸下了心口沉甸甸的石头,眉宇间笼罩的愁意变淡了许多,轻声道:
“总归事情已经如此,再多纠结也无益,何况如今,阿父为了兄长的亲事恐怕要更头疼些。”
崔林的亲事?
等等,不会是她想的那个人吧?
傅苒不由得问:“崔郎君也要定亲了吗?”
“还没有确定,因为……”崔鸯犹豫了一下,“阿兄的婚事,恐怕比我还要牵涉得更广。”
崔林青年才俊,虽然眼下官居太仆丞,但才学品行为人称道,一直以来在文士清流间名声很好,何况他才弱冠之年,前途不可限量,按理来说婚事本不该发愁。
但问题就在于,位高权重的咸阳王通过某些私下的渠道,也向崔家抛出了橄榄枝。
咸阳王身处两宫之争的漩涡中心,干系实在太大。崔家本身无意卷入其中,更加没有与之结亲的意向,但碍于咸阳王的权势地位,又难以直言拒绝,于是变成了一个略显僵持的局面。
这回崔老太公寿诞,平原公主就亲自来了。
不仅人来了,所赠之礼更是极其贵重,毕竟咸阳王名下的产业无数,本就已经相当富有,加上平原公主自身又有丰厚的食邑供奉。所以她行事奢靡,早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而且平原公主一直以飞扬骄横闻名,因为父母宠爱,行事向来百无禁忌。即便是为自己挑选驸马这等终身大事,她也丝毫没有要含蓄遮掩的意思,祝寿的时候当庭就对着各位崔家长辈问起了崔林,基本把意思摆在了明面上。
可是这么一来,崔家就更不好应对了。
崔家其实是不太想结这门亲的,因为麻烦太大,结果平原公主这样高调,那谁还敢再谈崔林的亲事。
除非是,另一个能不在乎得罪咸阳王的人。
崔鸯说到此处,身子微微前倾,在傅苒耳边低声耳语:“……我父亲私下已与我们透了底,苏家也有与阿兄结亲之意。”
傅苒忽然收获了接连的两个震惊消息,睁大了眼睛:“啊?”
单纯以理性分析,苏家这么干肯定是有太后的默许和授意,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说不准也有和咸阳王争斗的意思。
但作为小说读者,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她的第一反应是——
三角恋又来了。
她就说崔林果然是个祸水吧。
最重要的是,苏家有意结亲的事情,苏琼月提都没跟她提过啊!
不会苏家是背地里商量的,连苏琼月自己都不知道吧?那平原公主知道这事得是什么反应,大发雷霆都是比较轻的后果了。
但这么秘密的事情,她肯定不能透露是从崔鸯这里知道的,这可怎么办。
要不……要不跟女主旁敲侧击一下,让她在太后面前表个态,以后离崔林远点?
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先出席接下来的宴会。
崔鸯牵着她的手从静谧的屋子里离开,转入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正堂,刚一踏进去,傅苒就见到苏琼月与晏明光已经在席间落座。
苏琼月见到她眼前一亮,柔声唤她:“苒苒!”
但晏明光上次就不满苏琼月和傅苒交好,这回见苏琼月还要来,立刻重重哼了一声,微怒道:“你又要留我一个人不成?”
本来要朝傅苒而来的苏琼月顿时面露犹豫,纠结地在两人看了又看,终究还是没再挪动步子,带点讨好意味地挽住了晏明光:“当然不会,我陪着你。”
对苏琼月而言,公主是她唯一从小就交心的密友,因为之前的不少事,晏明光已经生过她的气了,好不容易重新言归于好,她只能尽量避免再惹好友不快。
她一直很珍惜这个朋友,绝不想因为任何缘由去伤害这么多年的友谊。
只是晏明光对傅苒的排斥同样让她为难,苏琼月只好充满愧疚地看了看傅苒,神色中充满了抱歉的意味。
果然,爱情不说,友情里的占有欲也是一大难题啊。
有个占有欲爆棚的晏明光在场,说起崔林不是更要火上浇油了……还是换个时机吧。
傅苒只能同情地给了她一个“我都理解”的眼神,没过去惹晏明光。
女宾的席位间,衣香鬓影,环佩叮咚,身着华服的世家女郎们三三两两聚首,掩唇轻笑,或者轻言细语,丝竹管弦之声悠扬,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熏香气息。
晏明光的注意力却不在这里,目光盯着男宾那一侧的宴席,好像在思考什么。
苏琼月刚想起身找傅苒说两句话,便被晏明光拉了一下,公主不由分说道:“这里气闷得很,陪我出去透透气。”
话音刚落,晏明光就已经率先离席,苏琼月只好咽下了话,匆匆跟上好友的身影。
崔鸯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却并不置评公主的行事,只是执起案上小巧的素面银酒壶,对傅苒道:“要不要尝尝我家的白醪酒?”
两人面前的杯盏都斟满了酒,酒液细细一线从壶口流出来,是清透的琥珀色,散发着甜糯的芬芳。
她含笑望着傅苒,眸中带着几分期待:“这是我阿母最喜欢的酒,清甜绵软,不易醉人,你也试试看?”
傅苒依言抿了一口,尝起来甜甜的,隐约有点温润的米香,完全感觉不到辛辣的刺激,跟她在宴会上喝过的那些甜饮没什么两样。
“如何?”崔鸯笑着问。
傅苒又喝了半杯,真心夸奖道:“确实很好喝,怪不得你阿母会喜欢。”
前面的两人去得有点久,等到她们壶里的酒都空了一半,苏琼月都还迟迟没有回来。
加上她也开始感觉这里人多,确实有点气闷,就跟崔鸯小声说了一句:“我也出去透透气。”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和女主单独说话。
而崔鸯作为主家,不便离席,只向她轻轻点了点头:“夜里天冷,你记得穿上氅衣。”
这个建议非常贴心,傅苒先听话地把自己裹好,才走进被夜色笼罩的庭院。
一出门,料峭的春寒裹挟着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但冷冰冰的温度好像没能让她清醒多少,她本来要去找苏琼月,然而脚步越来越沉,一股难以抗拒的困倦如潮水般漫了上来。
刚刚由冬转春,院子里还看不到多少绿意,入目多是深黛的枝桠与沉寂的假山怪石,倒是走着走着看到了一片小湖。夜色已深,月光洒落在了湖面上,碎银似的粼光随着波澜轻轻跳跃,晃得人眼前有点晕。
傅苒扶着旁边的山石,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滑坐下来。
怎么困成这样?昨天也没有熬夜啊?
她盯着湖水发了一会呆,总算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不会是因为刚才喝的那几杯酒吧?
这完全是她计划之外的情况,因为傅苒在现世酒量相对不错,从没有过醉倒的经历,没想到女配的酒量居然这么不堪一击。
好吧,反正小说里一杯就倒的体质泛滥成灾,出现这种情况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预料了。
但是总之,人不清醒的时候什么都不适合干,她晃了晃脑袋,准备及时放弃找女主,直接回去,站起来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熟悉声音。
“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呆着?”
傅苒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月光在她的瞳中勾勒出来者的身影:“……殿下?”
来的人竟然是晏绝。
他站在湖边,山石之间,波光粼粼的湖水在他身上投下波澜的光泽,那双眼睛也如同湖水,倒映着她的影子。
她停顿了一下,带着几分酒后不加掩饰的困惑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第40章
傅苒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过脑子。
她只是单纯地想,原著里面,崔家的宴会……根本没提到小病娇吧?
这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场合,他貌似缺席了才对。
而且就算他突然决定来了,这院子这么偏僻,为什么他会刚好也出现,是不是有点太凑巧了。
“我不应该在吗?”
少年的声音忽然逼近了,他向前一步,几乎把傅苒笼罩在月光和山石的阴影里,眼神有点莫测:“还是说,你这么不想看见我?”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但我真的记得原著里这次宴会你没来啊。
傅苒当然没法说出真实的原因,而且她现在也确实是困倦得厉害,懒得思考那么多,所以干脆讨巧地回避了这个问题,只仰着脸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个意思。”
晏绝为她这毫不设防的神色怔了一下,那点不易察觉的压迫感忽然无声地散去。
他的声音迟疑着缓了下来:“你喝酒了。”
“就喝了一点点吧……”
傅苒觉得自己应该也算不上喝醉,最多是有点犯困而已,说不定吹会风就好了。
她努力集中精神,想了想刚才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好半天才想起来问:“殿下,你见到苏姐姐了吗?”
晏绝顿了一下,低声道:“没有,你找她干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多余。
毕竟,他知道阿姊如今很信任她。
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信赖到了亲密无间的地步,也许还要超过对他的信任。
原本这是件无所谓的事情。
然而不知为何,她在这样被酒意浸润得柔软又全无防备的时候,哪怕就在他面前,依然对他视而不见,偏偏还要问起根本无关的阿姊。
那股熟悉的烦闷感再次如藤蔓般缠绕上心头,丝丝缕缕,裹着让人焦躁的刺痒。
很不舒服。
却难以言喻。
他忽而执拗地问:“阿姊为什么叫你苒苒?”
傅苒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揉了一下发晕的脑袋,不太在意地回答。
“苒苒是我的小名啊,大家都是这么叫的,你想的话也可以呀。”
这多正常的称呼,不管是她的同学还是朋友都经常用,倒是小病娇每次都非要正儿八经地叫傅姑娘,说多了感觉特别不顺口。
晏绝微微抿起唇,将要说出口的瞬间,却又下意识把这两个字咽了回去。
就像偶然获得了一件隐秘的珍宝,反而不敢轻易示人。
“那你也不要总是称殿下了,”他生硬地转折过去,“叫我阿真吧。”
“什么?”傅苒疑惑地偏了偏头。
晏绝的声音太轻,几乎快被夜风吹散开,所以她都没怎么听清楚。
但还没等她继续说什么,就听到外面有动静传过来。
一阵交谈声由远及近,像是扔进静水里的小石子,打破了这处月下庭院原本的幽寂。
大概是又有人来了。
反正庭院里散步的宾客不止一个两个,她本来没有放在心上,但紧接着,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女子嗓音清晰道:“崔公子今日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吗?”
嗯?这是苏琼月的声音?
可是苏琼月说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和崔林在一起……那晏明光去了哪里?她们不是一起离开的吗?
电光火石之间,傅苒只来得及转过这几个念头,然后意识到最紧迫的那个问题。
晏绝正在她旁边,要是两边撞上就尴尬了。
不好,不能被看到。
她脑子已经有点不太清醒,只来得及闪过了这个短促的念头,然后立刻用力推了晏绝一下。
少年猝不及防之中,竟然就这样被她按着胸口整个人压在了石头上,漂亮的黑眼睛愕然地盯着她。
情况太紧急,傅苒为了压低声音,差不多是贴到了他身上在说话,嘴唇几乎擦过他的耳廓:“我们小声一点,别被发现了。”
她光顾着紧张兮兮地听外面的动静,没再继续注意他。
晏绝顺从地沉默下去,任凭她把自己困在这片狭窄的区域,让石林遮住他们的身形。
这不对。
他明明应该要推开她。
然而理智仿佛只余下脆弱的一线,而其余的所有一切,都在叫嚣着渴求。
他握住了她按在自己胸口的手。
却根本没有放开,反而慢慢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少年的体温很热,即使隔了好几层衣袖的布料,傅苒都还能感受到传来的温度。
寒风吹过来,她冷得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往他怀里缩。
其实她从来没有和晏绝离得这么近过,所以刚刚才注意到,他皮肤很白,也很细腻,有点像她喜欢的那种甜滋滋的糯米糕点,让人莫名很想咬上去。
等等,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傅苒想锤一下自己的额头,努力清醒过来,抬手的时候,才发现手也被他握住了。
她刚准备抽出来,但晏绝突然示意她听外面的声音。
隔得太近,动作间,他的唇几乎从她额角擦过。
傅苒顿住了。
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隔着一段距离,中间还有山石阻挡,听得不那么真切,只能大概辨认出来应该是崔林在说话。
“……苏太傅前日与我父亲……提及了亲事。”崔林的声音带着几分郑重和紧张。
“什么?”苏琼月的声音仿佛大吃一惊,“可我……根本没有听伯父说起过!”
崔林的声音停滞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这正是我想告诉苏娘子的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定下,便容不得再反悔,我……我猜测苏娘子或许尚不知情,所以冒昧相告……想亲口问问苏娘子的心意。”
这次他顿了更久,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实不相瞒……我在洛水畔对苏娘子一见倾心,早已心仪于娘子。”
“得知家父与令伯父有议亲之意,我极为欣喜……若此姻缘有成,我崔林在此立誓,此生必珍之重之,绝不相负……”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
求、求婚?
不是吧……
隔得太远了,传到傅苒这边已经很模糊,她还以为自己晕乎乎的产生幻听了。
说实话,有点不好意思,她还从没干过这种听墙角的事情,本来应该避让的。但事关苏琼月,实在没办法那么坚持道德底线了。
她在心里默默给崔林道了个歉,强打起精神,试图从那些模糊的声音中捕捉到更多信息。
但这时候,崔林可能是因为一番真情表白太过紧张,走远了几步,声音更小了。
傅苒努力集中注意力,却被逐渐上涌的困意淹没,字字句句都像在空中飘荡,飘得离她越来越远。
忽然间,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托住了她的下颌。
傅苒茫然地眨了眨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脸都快要贴到晏绝线条分明的锁骨上了。
如果是平时理智的时候,她肯定会马上避开,跟他保持安全的距离。
然而,酒和困意放大了情绪上微小的冲动。
让她变得敢于去触摸蛇的鳞片和尖牙,而不惧怕被他猝然应激地反咬一口。
所以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直接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侧过头,继续往说话声传来的方向靠过去。
晏绝身体一僵。
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这么接近过。
太过陌生的亲昵距离,甚至带来了一丝侵略般的强烈的冒犯感,让他像是被捏住了命脉的野兽,全身的毛发都忍不住竖立起来,下意识要摆出警戒的姿态。
他本该立刻把她推开,让她不要往他怀里躲,不要若有若无地触碰到他裸露的皮肤,不要这样肆无忌惮地抱住他。
却偏偏又无法抗拒这样的冒犯。
甚至心生渴望。
她的呼吸就在他颈侧流过,暖而轻的,掺着着浅淡的一点酒气。
其实他几乎不喝酒,尤其反感烈酒的气味。
但是她闻起来太甜了。
软软的,甜润的香气,像是栀子和茉莉那样芬芳而馥郁,混合着酒,因而变成了一种让人眩惑的醉意。
醉意在这样的时刻加重了危险。
因为这会让他不再想要压抑那些黏稠的欲望。
晏绝闭上眼,一直绷得紧紧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任由她把自己压在粗糙的山石上。
他拿开她环在自己颈后的手臂,再次握住她的手,就这样缓慢地分开,十指交织,然后一点一点地摩挲而过,在脑海中勾勒出细腻的形状,从她的指尖、关节、手心……到掌纹。
可以触碰到她的脉搏,很轻,却充满生机,即便在他按压的力道下,依然勃勃地跳动着。
让这样的生机消逝原本是轻易的事,但对他而言,已经如此困难,不可能再做到。
他的动作停下来,就这样停了很久。
在傅苒下意识蜷缩起手指之前,他低下头,亲吻了她的手心。
一个潮湿的吻。
傅苒感觉到了这种湿润的热意,想把另一只手抽开,却被他更紧地按住,压迫在自己的胸口。
明明晏绝才是那个束缚她的人,可是看起来,就好像是她在制衡着、囚禁着他一样。
奇怪的亲密,可是她实在太困了,没有力气去思考更多。
“殿下,阿真?”
意识渐渐陷入朦胧,她用残存的一点清醒,含糊又不解地贴在他耳边小声说,“你想做什么呀?”
他想……
做什么?
晏绝的睫轻轻颤动着,俯得很低,几乎把脸埋在了她的颈窝之间,喉间压抑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喘息。
想把她弄脏。
用一些别的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