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殿下,殿下?”
傅苒见他好像慢慢清醒过来,小心地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掌,然后指头转了个方向,端端正正地指向了自己的脸。
“刚才这里什么都没有,你面前醒着的人一直只有我。”
趁着晏绝没有反抗的时候,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人往门外拽,避免他再靠近苏琼月。
虽然严格来说,原著里晏绝除了在心理上折磨女主以外,确实没有做过什么实质的逾越举动,但在这么微妙的关头,她还是很有必要防备一下可能存在的图谋不轨。
何况苏琼月早已被媚香的效果烧得头脑发晕,完全是不清醒的状态,这就更危险了。
傅苒感觉糟心极了。
她就知道,夜路走多了是容易见鬼的,禁地是不能乱闯的,要不是她紧急掏出了女主的证物,没准刚刚就已经小命难保了。
但是话说回来,她怎么感觉晏绝今天的状态这么奇怪?
他分明看清了苏琼月,却迟迟不上前,反而不知怎么竟然像白日发梦那样神游起来。
好不容易被她叫回了魂,却如同从一场噩梦中猛然惊醒,脸色变得惨白,额角上都是冷汗,仿佛遭遇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事情一样。
简直像是……陷入了癔症似的。
傅苒就算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会也忍不住有点发憷,打量了一圈周围阴气森森的宫院,心想怎么跟小病娇有关的事情都这么神神叨叨的?
但这个世界跟灵异又不沾边,真要说起来,鬼神降灾是肯定没有,有的都是人祸罢了。
“殿下,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先坐下歇一会?”
傅苒眼看他已经被带着出了苏琼月所在的屋子,马上眼疾手快地把门一关,拉上木栓,挡在了前面,充满警觉地盯着他。
其实外面到处是灰尘,根本没地方可坐,好在她只是客气一下,倒也不太关心晏绝嫌不嫌脏这个问题。
“……”少年仿佛终于从噩梦中脱离了出来,虽然睫羽还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但语气总算是勉强平稳下来,“不用了,我不需要。”
傅苒怕他还想着女主的事,趁着两人都被关在了屋外的时机,她绞尽脑汁又扯出了个新话题来转移注意。
“那……殿下怎么也能进来这里的?”
晏绝轻微蹙了蹙眉,神色还是有些僵硬:“你以为那扇门的锁是谁打开的?”
门锁?
傅苒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
她就说怎么偌大禁地的看守居然能这么随便,连铜锁坏了都没有人来及时修好,敢情本来就是晏绝特意给弄坏的?
可这个问题眼看着被堵住了,她只好临时又换了一个:“但我不是听说殿下早就出宫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虽然他肯定是有进出禁中的宫令,也不能一天天这么神出鬼没的吧。
然而这会,小病娇像是已经清醒过来,开始不再接茬了:“傅姑娘,你在宫廷禁地里随意乱闯,我都还没有追究过错,怎么你先盘问起来了?”
又不是她自己想进来的,傅苒小声嘟囔:“这不是因为苏姐姐嘛……”
她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把这个问题说清楚,赶紧一五一十地解释了在卢充华那里看到的事情,当然省略了她提前知道的部分,只说是从那边经过的时候偶然撞见的。
不过晏绝所知的到底比她要更多,从这寥寥数语中,便已经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这种牵涉到太多人的事情上,没有撒谎的必要。
然而若是真的,那么苏琼月和太后的关系在宫中无人不知,一个充华,当真有这样的胆子冒着送命的风险去得罪太后吗?
就算卢充华敢,也未必能保证涉事的宫人都能顶住压力,不向太后揭发。
所以真正能做到这件事的,到底是充华本人,还是……他那个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皇兄?
他丝毫没有透露出自己的想法,忽然问道:“就算傅姑娘所说是真的,那你又为什么要帮我阿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苒虽然被怀疑惯了,但听到这种问题,还是情不自禁涌出一股无名火:“苏姐姐跟我一样是女孩子,既然知道她可能会受到伤害,我怎么可能视而不见?殿下心里怎么想我管不着,可是这世上,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盼着别人过得不好的。”
她确实是听得有点生气,反驳的话不免说得重了些,说完后却又迟疑起来。
倒不是她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但在晏绝的地盘上,态度这么激烈,万一真惹他不快了,岂不是又要有生命危险?
可是等了半天,晏绝却没有她想象中那种被戳破心思恼羞成怒的反应,傅苒越等越踌躇,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少年只是沉沉地垂眸看着她,仿佛在看待什么值得打量的事物。
半晌,他的语气竟然莫名其妙地缓和了下来:“算了。”
他一直以为她接近谢青行是别有用心,至少不会对阿姊有什么格外的好意,现在看来,难道是想错了?
晏绝沉默了半晌,视线无意识从傅苒身上划过,落在被她挡在身后的门扉。
他还没动作,只是注意了一下,傅苒就紧张兮兮地扒住门,机敏又警觉,仿佛死守着洞窟的兔子,担心他对自己藏在洞中的珍宝下手似的。
而且……分明都没有用多重的力气,大约还是她本来就敏感的缘故,女孩从脖颈到锁骨之间,被他禁锢过的一片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浮出了斑驳的红痕。
她的皮肤单薄,透着病态而冷质的白,冷得如冰雪,却有种令人渴望毁坏的洁净。
那些痕迹烙在雪一般白的肤色上,便如同某种被伤害的罪证,却又几乎像是引诱。
适合触碰她的并不是手指,应当是别的……
更锋利的,能够将肌肤咬破的东西。
晏绝硬生生止住了将要越界的思绪,将骤然升起的纷乱念头压抑下去,转而提起了一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我之前送你的兔子呢?养活了么?”
“兔子?”傅苒对于刚才的危险毫无察觉,只是差点没跟上他过于跳跃的脑回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什么,“哦,你说春猎上那只?怎么忽然问起来这个?我把它放生了啊。”
他动作一顿,语气有点古怪地重复了一遍:“你把它放生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只要别关系到苏琼月就是好的,傅苒坦然点了点头。
“对呀,我院子里又没什么地方能让它活动,还得关进笼子里。那毕竟是野兔,过去一直都生活在山林,我觉得还是让它重新回到自由的地方最好。”
所以当时同病相怜养好了它的腿伤之后,她很快就拜托府上常出门跑腿的仆役,把它带到北郊的邙山附近放生了。
自然,她会这么做,也有一部分是由于童年时遇见过类似的情况,那时候是外公捉到一只小小的麻雀,用竹笼装着送给她,准备来当做宠物。
但外婆见后马上就告诉了她,麻雀是不能被关在笼子养的,因为它很快会开始挣扎、受伤、绝食,直到最后徒劳死去。外婆说,一旦束缚在狭隘的空间里,这样野性活泼的生灵就被白白地消耗掉了。
因为外婆的教诲,她想,生命应当都是同样的。
晏绝盯着她的眼睛,仿佛当真有些困惑:“你当时难道不是很喜欢它?”
“我是很喜欢没错……但不想把它关起来呀,这没什么冲突。”
傅苒说着说着记起打猎那天他说的话,心念一动,趁机升华了一下主题:“因为我觉得,万物皆有性灵,违逆它的天性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所以,要是真有那么喜欢的话,那更应该选择成全它,好好珍惜它本来的模样了。”
她之所以提起这些,正是因为想到了原著后来的发展。
虽然女主现在看起来对他很重要,但晏绝又不是一心付出的痴情男配,被他注意上压根就算不上什么值得羡慕的好事,倒是够人头疼的。
反正话都到这个地步了,傅苒继续再接再厉:“对了殿下,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但少年像是已经破罐子破摔,完全懒怠于掩饰自己的情绪,抗拒般地冷嘲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傅姑娘哪来的这么多故事要讲。”
傅苒假装没注意到他的眼神,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就喜欢看书,而且谢公子的书房里什么都有。”
毕竟谢家是高门大户,家里的藏书那么多,晏绝总不可能较真到让她找出具体是哪本书上看的,而且这回要说的也没有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了,只是很简单的小美人鱼童话。
小美人鱼爱上了王子,王子却阴差阳错误认了恩人,因此和邻国公主成婚。小美人虽然在目睹一切后心里很难受,但最终还是不忍伤*害所爱之人,选择了成全他们,跳入海中化为绚丽的泡沫。
当然,她自动把美人鱼替换成了鲛人,王子换成了太子,总之又是一个改良版本。
傅苒好不容易讲完故事,充满期待地盯着他:“殿下,你听完有没有什么想法?你觉得这个鲛人公主怎么样?”
结果晏绝看起来完全没有听进去,毫不留情面地评价:“像个傻子。”
“……故事根本就不是这种意思!”
傅苒要被他气笑了,“我是想说,爱本来就是无私的,要是真的爱某个人的话,就该要学会成全才对。”
她一时冲动,不自觉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口,真心实意地疑问道:“就算不说这个,殿下,你长这么大,难道对谁都是这样?从来就没有过想要成全和保护的人?哪怕一个也没有过吗?”
晏绝因为她突然的动作僵了片刻,目光不自觉顺着她的衣袖垂下,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
温软的,亲密的触感。
他大概是被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和故事绕得头晕,竟然没想起来反问,任凭女孩朝他一再靠近,甚至超出了原本明确的界限,越来越过火和肆无忌惮。
但她明明是这样脆弱,甚至不需要刀剑,一片足够尖锐的纸页便能割开她肌肤下淡青的血管。
最初淌出来的血想必是温热的,但很快就会冷却,像是被荆刺穿透了柔软心脏的雀鸟,垂死之际只能从喉间发出几声恐惧而又无能为力的哀鸣。
他应该杀了她,晏绝忽而浮现出这个念头。
从永宁寺那天就该这么做了。
可是偏偏他迟疑未决了许久,一直到听完她喋喋不休的所有话,都始终没能动手,似乎也……不想动手。
或许是故人和故地,又或者许多年不曾再触碰过,也无法面对的回忆。
这些让他变得比平日更软弱,更渴望一触即散的温情,即便那是些虚幻的泡沫。
就像她的故事里,为爱跳入海水中的鲛人公主用生命化作的泡沫。
在这种平静的虚弱里,他不知是被什么力量驱策,竟然不由自主般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有过一个,是这里以前住着的人。”
恨他,恨到希望他死去的人。
第24章
“姑母,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
苏琼月解释完白日遭遇的一切,见太后脸色沉肃,咬着唇犹豫了几番,还是怯怯地低声说:“但我想,思静也未必就知情,说不定她也是受人蒙骗利用,或者是她宫里的人被收买了,自作主张,毕竟,她当时其实也出去了。”
她知道太后一直不喜卢充华,但卢思静毕竟极受皇帝宠爱,如果太后为她出头而惩治对方,难免会惹得皇帝不快。
更何况若真是有隐情在,太后和皇帝之间的矛盾就更要僵化了。
对近几年来两宫的纷争,苏琼月虽然不能说清清楚楚,但身在漩涡之中,至少心里还是免不了有所察觉的。
好不容易感觉到了化解的迹象,她完全不想在这时候因为自己而重新爆发冲突。
太后指间捻动的佛珠许久未动,却不置可否,只抬手示意女官先去宣卢充华:“既然你这么为她说话,那便让她过来自己解释。”
苏琼月忧心忡忡,虽然情药的作用因为时间已经消退,也经太医看过无恙,但支撑起来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虚弱,等待的时间便愈发显得难熬。
等看到女官独自归来时,她心头更是一紧,只见那女官神色踌躇,跪禀道:“太后陛下,卢充华来不了了。”
“为什么?”苏琼月露出讶异。
卢思静性子绵软,更何况在太后这里,一直是唯唯诺诺的,绝不敢违抗的。
“回禀太后,卢充华今日本欲来请安,前往宣光殿的途中却昏厥了过去,而后太医诊出……已有四月身孕。”
女官说着说着声音渐低,“陛下正在绮秀轩中陪着,特命奴婢来回话。”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太后沉默下来,眼中划过一丝冷意。
卢充华虽然姓卢,但并非出自于五姓高门中的范阳卢氏,父兄也声名不显。她自知家中不济,便一向表现得温存解语,几乎是百依百顺,因此反而在后宫中最得帝王欢心。
她会怀上身孕是太后意料之中的事,甚至怀孕的消息,恐怕来得还是比预计的晚了。
若不是早知道有这层保障,太后也不相信,一个充华敢把主意打到她的人身上。
但她真以为,有了身孕便能高枕无忧了吗?
诚然,皇家子嗣是太后也迫切想要的,所以这件事在当下必定不会再闹大。是不是卢充华授意的,知不知情,目前已不重要,最多不过是拿几个人来顶罪罢了。
但这一笔账,往后总会有清算的时候。
“这件事,你姑且就当做忘了吧,不必再挂在心上。”
太后摸了摸苏琼月的头,却委婉地制止了她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好孩子,姑母知道你受苦了,我定然会有个交代,只是时机未必在当下,你慢慢等着看便是了。”
见苏琼月还是欲言又止,太后道:“昨日谁帮了你的忙,我已知晓了,但此事不宜透露出去。放心,昭儿自会代我嘉奖她的。”
*
盛夏的华林园风景极美,天渊池水波澜生碧,骄阳倾泻于粼粼的水波之上,碎成一池金光。池畔青槐垂荫,柳丝蘸水,时不时有蝉声从叶隙间漏下,南风穿林度水而来,拂面的莲花香中挟着清凉的水汽。
傅苒是被苏琼月邀请过来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感谢她的帮忙。
在沿池而筑的清暑殿中,苏琼月牵着她的手,诚恳地道了谢:“若不是傅姑娘,我恐怕就要惹出不好的传闻了。姑母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只是不便宣扬才没有特意召见你,但这份情,我日后一定会记得的。”
傅苒本来就不是为了什么奖赏才这样做的,说了几句之后顺便问道:“苏姐姐,你昨天到底为什么会……我遇见你的路上好像撞上了卢充华,她似乎要去和太后说些什么,跟这事有关吗?”
“我也不知,但她并没去成。”苏琼月神色担忧,说起了卢充华晕倒后被诊出有孕一事。
“说实话,我确实是在思静那儿中了药,姑母对此也有所怀疑,可我到底还是觉得,她不是这样的人。”
不管真相怎么样,单是这一点的走向理论上已经和原著不同了。
原著里面因为苏琼月直接遇到了皇帝,惊慌下弄伤了自己,被太后发现后激化了两宫的矛盾,而这次苏琼月没有收到太大伤害,皇帝也没有直接参与其中,事情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傅苒想了想,转而道:“对了,苏姐姐知不知道,我们不小心闯进去的那个禁地的事?那里以前住着谁吗?”
以小病娇的言辞和反应,肯定是个对他很特殊的人。
苏琼月微微一怔,随即轻声给出了一个让她没想到的答案:“是华阳长公主。”
“我入宫时,火灾已经发生了,所以未曾亲见,但听说过那里曾是华阳长公主的居所,她殁于那场大火。”
华阳啊。
关于这位长公主,傅苒知道的一半来自于原著,一半倒是来自于听说的传闻。
华阳长公主是先帝的堂妹,以美貌闻名上京,据说她容色姝丽,风华绝代,每逢春日踏青时,追随其后想要一睹芳容的年轻人能排成长龙,盛名犹在如今的苏琼月之上。
后来她下嫁给驸马穆湛,此人出身于军勋世家,相貌人才都是一流,两人情投意合,在当时一度是佳话。然而好景不长,几年后,穆湛死于战场,华阳长公主因为伤心欲绝而大病一场,不愿守在空荡荡的公主府,回到宫中养病,之后又去往永宁寺修行了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香消玉殒了。
所以说,那片楼阁,是华阳长公主丧夫之后,在宫中寡居的地方?
她该是晏绝的堂姑母,但从昨天的情况来看,似乎又不止这么简单……
“算了,多想也无益,不说这些了。”
苏琼月似乎不太想徘徊在这个问题上,继而开始寒暄道:“我还没有问过,苒苒是怎么会来到洛阳的?”
说来她确实还没跟女主提过,傅苒免不了再解释一遍女配的身世,苏琼月听完,看她的眼神复杂中多了几分怜惜。
“你方才说,救景逸是在一片莲池后的溪边?”
“是的,因为我……阿母,”傅苒提起女配的父母,总还感觉有点不太熟,“她的名字是莲衣,据说取自‘莲衣落夏渠’,所以阿父在屋前屋后都种了许多莲花。”
但她穿进来的季节不对,所以只剩下残枝败叶了,后来又和谢青行离开,并没有真正见到过花盛开的景象。
苏琼月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承认:“我对诗赋不太精通,不过这句诗听起来极美,仿佛是江南的意蕴。”
“也不是没有可能,”傅苒坦诚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父母到底来自哪里,不过仔细想想,应该是比青州更南一点的地方吧。”
按照系统的说法,原身是为了改变结局而自愿和它进行的交易,完整的灵魂早已不再存在。
所以关于原身此前的过往,她能确定的也没多少,只知道双亲确实不是琅琊本地人,但很少谈起自己的来处。
在系统给的人物背景里,原身的父母都算是知书达理的人,应当并非白丁出身,大概是因为意外而家道中落了。父亲本身就是娴熟的医者,母亲也擅长辨识各种草药,还经常随身挂着小竹筒,时不时搜集特殊的虫豸,拿来配药或蓄养。包括那份忘忧蛊,据说就是母亲一直携带在身边,最后又遗留给原身的。
但傅苒穿过来的时候,两人都已经在兵祸中不幸遇害,所以除此之外的信息,她就也不知道了。
苏琼月正想说什么,守在凉亭外的宫人却在此时纷纷行礼道:“参见梁王世子。”
“世子怎么会造访华林园?”
苏琼月回过头,果然正见到一袭月白锦袍的萧徵长身玉立,不由展颜微笑起来。
梁王世子名义上自然算皇室近亲,又和她在永宁寺有过几面之缘,因为他对琴艺十分精通,两个人都颇擅音律,所以自然每次都聊得很是投缘,她对萧徵也因此很有好感。
然而这次,萧徵的回复竟然少见地有些迟缓。
他的视线甚至也没有注视着苏琼月,而是越过她,直直望向里面毫无察觉的人,神态不像平日那样游刃有余,像是骤然陷入某种情绪之中,一时难以平静。
但没等苏琼月深究这一瞬的异样,他便已神色如常,温声解释道:“我今日为排演礼乐进入园中,途经此地,闻到风送莲香,不知怎么竟想起儿时听过的采莲歌谣……心有所感,是以携琴而来。”
萧徵身后的确跟着一名抱琴匣的侍从,印证了他的话。
不论什么时候,动听的乐音总是最让她愉悦之物,苏琼月顿时放下刚才的种种思虑,莞尔道:“既然这样,那我们便有幸听到世子的琴音了。”
萧徵也一如既往地对她露出温润的笑容,自谦道:“该说是我之幸才对。”
然而傅苒却总感觉隐隐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忍不住扫视了一圈,最后满怀疑惑地确认了目标对象。
萧徵?
她下意识回过头察看了一下苏琼月的位置,心想难不成是因为她恰好挡在了女主面前,阻拦了最佳观察视野?
但转眼间,萧徵已经继续和苏琼月交谈,没有再看她。
大概只是错觉罢了。
她心情也放松下来,逐渐沉浸在泠泠的琴声之中。
第25章
“你……你又要随军出征了?”
本来窝在坐具上看书的傅苒一骨碌站了起来,几步冲到谢青行面前,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睁圆了眼睛。
宫宴的风波之后,她本以为自己在谢家的生活又恢复了看书摸鱼的常态,没想到谢青行忽然提起了一个重磅消息。
人都不在这里,她还怎么撮合男女主,任务进度怎么办!
“嗯,随天子南巡。”
谢青行膝横长剑,手掌压在冰凉的剑鞘上,神色却习以为常,“下月初就会从洛阳出发。”
他倒不是才得知消息,只是觉得这算不上太大的事,所以没有早早强调的必要,不料傅苒的反应竟然如此震惊。
谢青行先是讶然,然后便想到她恐怕是在挂念自己远征的危险,目光更温暖了几分。
“不必忧心,本次出军是天子御驾亲征,自两月前便已下诏备战与整顿军务,到此时万事俱备,不会再出现像上次那样的意外了。”
所谓的上次,当然指的是他在青州遇到的袭击。经过后来的调查,已经验证是被裹挟降齐的琅琊太守杨建成所为。
杨建成在上司死后,通过自己的渠道和南朝暗中接上了联络,故而才打算在归南之前,杀掉齐朝派去的将领以作为投诚的功绩,可惜没能成事。他知晓刺杀未成,便已携家眷部曲等人逃回南边,还因此得到了加官和封赏。
但他的叛逃并不影响大局,如今淮北地域已经归入齐朝版图,包括谢青行升任殿中尚书,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此战的成果。
傅苒知道这些,自然是因为谢青行不是那种死板的人,即使对于朝事,只要她想了解且无需避讳的,他都会知无不言。
“好吧……”她点头表示理解了。
虽然突然,但皇帝亲征这样的国家大事又不是想不去就能不去的。
不过傅苒有点疑惑:“我这些天怎么都没听刘夫人和晞容说起过这件事?谢公子,你跟她们说过要走了吗?”
谢青行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个问题:“阿爹早就知道,母亲……应该也从他那里听说了。晞容还小,有二郎和三郎陪着就够了,应该不会太注意我离开的事,用不着特意去说。”
“不是,等等等等,”傅苒诧异地眨了眨眼,“所以你出征之前都不需要特意和家人道别的?”
她忽然感觉谢家人对此的反应简直是平静得异乎寻常,就好像谢青行不是要出征很久,风餐露宿,有受伤的可能,而是平平常常地出门旅游几天一样。
可能是家庭习惯吧,她这么想着:“算了,不告别也没什么,那他们准备哪天去送你?”
谢青行却被她问得一怔,仿佛听到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提议,不由失笑道:“出征是军中常事,这回只是南巡,又不紧要,何必特意相送,何况往常便没有过。”
“……当然很紧要了。”
傅苒终于发现,男主这也太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了。
像她每次离开家去学校上学,哪怕学校就在本地,每周末都可以回家,外公外婆还是会依依不舍地送她到车站,一步三回头。而且上学又没有什么危险,跟打仗根本比不了。
虽然谢青行有主角光环,没意外肯定会活到结局,但过程中的辛苦和危险也不能忽视嘛。
她只好自觉地做好了充当送行人的准备:“那你们从哪里离开,我到时候去送你吧?”
八月之初,大军开拔的地点,在洛阳城的东郊。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按照惯例,御驾亲征之前皇帝要在这里亲自进行祭祀,上禀神明,以保佑出征顺利,并举办一场大宴来饯别将出发的军士,所以傅苒也准备在这里送谢青行离开。
她本来还想着拉上谢晞容,只是想想觉得谢青行说的也对。不特意说出来,以谢晞容的心大,没准根本不会意识到长兄的离开,告诉了反而徒增烦恼。
但辕门外左等右等都没见人出来,傅苒跳下牛车,正想走近点看看,斜下里却忽然横出一只手臂拦住了她:“军中之地,不得擅闯。”
她一下子顿住,确定自己没看错:“殿下,你怎么也在?”
“皇兄行前祭礼,我当然需要出席。”
晏绝好像因为她这种撞见麻烦般的态度不大愉快:“倒是傅姑娘,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傅苒坦然道:“我来送送谢公子呀。”
“呵。”少年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容,“谢侍中身经百战,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的稚子孩童,还用得着你来送别?”
当然是想送就送了,这有什么的。
傅苒左右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心下有点犯嘀咕。
以她之前的猜测,晏绝理所应当是很乐意看到她接近谢青行的,反正他的目标是拆散男女主。
那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总不会是看到谢青行有家人关心,而他经常孤零零一个,心理不平衡了?
小病娇也不能指望大家都跟他一样独来独往吧。
说实在的,原著里晏绝不喜欢谢青行的原因她还是挺能理解的。毕竟男主性格又好,人又靠谱,跟晏绝这个亲弟弟相比还更得皇帝信任,家庭也远比他圆满,再加上女主那几乎摆在明面上的偏爱。
这种配置下,仇恨不拉满都不太合理了。
不过关爱问题儿童,从小事做起,而且反正谢青行半天还没见人影,大概是有事情要处理,她暂时也不急着走开。
“这就是家人之间的关心啊,殿下,就算谢公子自己习惯了,也不妨碍别人关心他出门远行过得好不好,就像……”傅苒灵机一动,搬出了万能的女主。
“就像你如果要出征,苏姐姐肯定也会很担心的。”
晏绝挂在嘴角的笑意不由微微凝住,心不在焉地敛起睫。
阿姊果真会为他担心吗?
或许会吧。
然而她对于太后何其温顺,只要太后一句话,她就什么也不敢表露,反过来劝说他体谅母后的用心,最好如她一样俯首帖耳地服从。
不论是幼年的责罚,还是少时他去往幽州的分离,她都全然接受,毫无动摇和质疑。
对阿姊来说,太后永远是至高无上的。
少年眼中流露出一丝自嘲,却又仿佛带着恶劣的期待。
倘若到了背叛和龃龉彻底摆在台面上,终于不得不面对的那天,她到底会如何面对?
“谢公子!”
晏绝正要说话,却忽然见眼前的女孩眸子一亮,越过他的肩头望向了来人,仿佛转瞬之间,就毫不犹豫地把他抛在了身后。
“你总算出来了,我都等你好久啦。”
几乎是同时,她身上淡而甜的香气从他旁边擦过,如同花瓣无意间飘落,不等人接住,刹那又轻快地远去了。
云散风流,杳无痕迹。
他随着傅苒的背影,看向迎面而来的那个熟悉的青年男子,心中不明来由地浮现出轻微的烦闷。
她怎么对待任何人都能这样若无其事地亲昵?
然而,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的瞬间,烦闷又变成了恼怒的躁意。
……不,他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傅苒一看见谢青行,顿时忘记了刚才和晏绝准备聊什么,心思回归到主题上:“公子怎么会耽搁了这么久?”
谢青行朝她快步走来,面带歉意地解释道:“方才陛下临时召见,商议行军之事,所以晚了些,你一直在等我?”
“也不算吧,我刚刚还碰见了——”
傅苒转过头,本想给他示意后面的晏绝,却发现小病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默不作声地离去了。
怎么走这么快?也不知道话疗有没有效果。
她只好接着把行囊递给谢青行,告知他是刘夫人那儿整理出来的。里面打包好的衣物和药品塞得很满,刘夫人虽然因为身体欠佳没有亲自来送,但也相当细致周到了。
谢青行很少对继母评价什么,只是让她代为道谢。
但来送行的显然不止她一个,不远处传来轻轻的抽噎声,听谈话似乎是位新婚的小娘子,握着自家军士丈夫的手哭泣不已。
谢青行同样注意到了两人,或许是场景触动,他向来平稳的语气中都难得流露了一丝感慨。
“出征便是如此,路途漫漫,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还能有人盼着他回来总归是好事。”
这话就说得太冷清了,傅苒表示不赞同:“谢公子怎么知道没有人在盼望你回来?说不定,你也会是哪家女郎念念不忘的意中人呢?”
把苏琼月放在哪了,女主可是每逢他出征必去寺庙里祈愿的,一片痴心可鉴好不好。
“你才多大年纪,就想着这些了。”
谢青行浑不知她的想法,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心,难得带了点玩笑的意味:“难道阿苒是自己看中了谁?但你还小,未必能明白什么感情,这些事情往后再谈也不迟。”
“……”傅苒成功被他这句无意识的话打击到了。
男主说得好对,她自己都没谈过恋爱,一点经验也没有,系统就让她来撮合别人的cp,这不是纯纯坑人吗。
一下感觉肩上的担子更沉重了怎么办。
但谢青行的时间不多,道完别,很快就要离开了,傅苒不想把这种苦恼传递给他,收敛起思绪,认认真真地对他叮嘱:“谢公子,你出门在外要小心自己的安全,注意身体,反正不管怎么样,能平安回来最重要了。”
谢青行提着沉甸甸的行囊,笑了笑道:“嗯,我记住了。”
“还有,”眼看人要走,她连忙应景地挥了挥手,这次真是再见了,“我也会去永宁寺为你祈福的!”
第26章
其实吧,祈福是假,盯住男二跟女主的进展是真。
因为原著前期,萧徵和苏琼月除了少数几次宫中偶遇以外,大多的彼此了解和感情进展都发生在永宁寺,再加上现在谢青行还不在京中,这么关键的空窗期她怎么能放任。
但过完中秋,傅苒还没等收拾好东西去寺里找苏琼月,中途先接到了一份请帖。
帖子的来源倒不是很意外,是和她有过几面之缘的崔鸯,只是内容比较出人意料,崔鸯居然请她一起去郊外爬山。
地点是首阳山,在城郭之外,马车从城北的广莫门而出,再沿邙山南麓的官道走大半个时辰,才能到达山脚下。
到了山脚,那里竖着一块石碑,上书首阳二字。
傅苒对书法了解不多,只能看出笔锋古朴而厚重,既承自晋楷,也颇有汉隶的风格,是典型的北碑手笔。
崔鸯一路上都在轻言细语地与她闲谈风景,见她停下来观看,便驻足阐述了这块碑的来历:“这座山是北邙的最高峰,日出之时,光必先及,故而名为首阳山。”
虽然说是最高峰,但山整体上走势平缓,上山的路一半是台阶,一半是缓坡,算不上很难攀登。
按崔鸯的说法,即便闲庭信步,一个时辰登上最高处也绰绰有余了。
不过傅苒本身气血虚弱,就算这样,也还是爬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实在是体力不支,但不想因为自己耽误太久,所以只在半山腰歇息了会,又靠崔鸯扶了几把,勉强一鼓作气连续爬到了山顶上。
“好累,我先、先坐一会。”
傅苒全靠毅力支撑着才能走上来,等到达目的地之后,直接连站起来看看风景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坐在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抚了抚胸口,平复着过快的心跳:“崔姐姐,你一点,都不累吗?”
崔鸯比她要适应得多,虽然同样爬了一路,说话却还从容不迫,丝毫没有疲态:“还好,我自幼时起便常常登山观景,洛阳附近的名山,从嵩山、崤山,以至于熊耳山,我都曾经攀登过,像这样的路途早就习以为常了。”
傅苒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轻重,觉得以现在的小身板去爬什么嵩山之类的,怕不是要了她的老命,但这不妨碍她肃然起敬:“太厉害了,你简直是吾辈楷模。”
“也不尽然,”崔鸯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方,神情中若有感慨。
“当时更多是与我的……一位好友同来,她虽不爱登山,却总因着我喜欢,便也陪着。”
根据她语调中这点异常的停顿,傅苒直觉崔鸯说的这个好友,应该就是皇后,或者说当上皇后之前的郑家娘子。
但崔鸯只是含蓄地感叹了这一句,便没有继续说什么,回转过身来,直视着傅苒,眸中带着几分歉意:“邀娘子同游的缘故,想必娘子也已经猜到,那日在宫中麻烦你了,只是后来顾及流言可畏,一直未能当面道谢。”
傅苒想起她第一次见面的话,摆了摆手同样回复。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介怀,对吧?”
“……”崔鸯先是一怔,随后会意地笑了起来,“以一抵一,原本该是两清,但算起来,我惹出的麻烦到底更大一些。”
毕竟她是当众拒绝了皇后的好意,若不是傅苒本身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一望而知地跟此事完全无关,说不好会不会受到牵连。
所以为什么当时选了傅苒,原因很清楚,其他贵女之间的家族关系错综复杂,未必想为了这点小事得罪皇后。
这种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必要说出来,但她的确是欠下了一个人情。
傅苒其实觉得这没什么好计较的,见她神色黯然,于是道:“崔姐姐今天邀请我来爬山,我就很喜欢,这也可以算是还人情了。”
崔鸯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哑然失笑。
“若是说到这件事,那我便更该向你道谢了。”
她的眼神有些无奈,“我之所以邀你,除了为之前的事外,也是想要躲人。”
要说前面的还可以理解,这个理由就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要躲什么人啊?”
傅苒下意识追问了一句,随后意识到什么,又连忙补充:“我随口问的,如果是私事就算了。”
崔鸯却坦诚道:“我今日是借你的名义才能名正言顺地离家,既然如此,告知缘由亦是应当的。其实并无大事,只是我的表兄中秋日按例会来家中拜访,我有些不愿碰面罢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傅苒了然地哦了一声:“他是不是有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根据她的生活经验,表兄弟姐妹来家里发生磕磕碰碰的实属家常便饭。比如她小时候就被某个顽劣的表弟踩碎了好不容易搭起来的积木城堡,事后过去十年,她都坚决不给对方再进房间的机会了。
“倒也谈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崔鸯摇了摇头,神色隐隐怅然,“只是长辈们有些念头,我怕平白惹来误会而已。”
话虽然说得还是很婉转,但好在傅苒经过宫宴一茬磨练,也算初步适应贵女们的表达方式,学会自动替换词语了。
和表兄又不太需要避嫌,还得避免误会的话,指的难不成是婚事?
崔鸯已经及笄,之前是为后宫中的纷争而耽误着,可现在皇后之位已经尘埃落定,那就差不多该轮到她的婚姻大事。
按照傅苒对原著的记忆,她最后好像是按照父母的安排,嫁给了世家李氏的一位郎君。两人都出身大家族,门当户对,虽然感情平平,但在外人看来总归也是稳妥的归宿。但是由于这篇文主打一个无人生还,所以数年之后,李家就因为一桩案子受到牵连,多人获罪被杀,这位李郎君也不出所料地没能活到收尾。
好在作为崔家人到底有所保障,所以崔鸯没有从此留在李家守活寡,而是回了娘家,但依旧是青灯古佛了却残生的老一套。
可傅苒所认识的这个女子,其实很难让人联系到书里的结局。
她见到的,在对方清冷完美的表象下,更多是一种明亮的特质,还未曾经历过风霜的特质。
“也许是最近心事繁杂,一时感慨良多,让你见笑了。”崔鸯终于从恍然回过神来,望着山脚下遥遥露出的城郭,克制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当年魏文之诗,我如今登临首阳,竟然也不免心有同感了。”
在山顶上俯瞰平原的崔鸯,和宫中那个永远端庄静雅的贵女其实很不一样,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是活在画框里的仕女从画中走了出来。
傅苒感觉到她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想了想,岔开了话题:“崔姐姐,你这么经常爬山,是因为特别喜欢吗?”
“并非开始就喜欢,说起来,这个习惯还是因为我父亲的提点,他以前说我‘常怀出世之心,却立入世之志’,往往难以自洽,所以叫我去往高处,看得开阔些才能明白。”
“登九重峰,而识天之高,下视旷野,才觉地之阔。”
说到此处,崔鸯逐渐重拾起微笑,仿佛方才的感慨和叹息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恢复了平日的风度。
……
日头渐渐西斜,等到下山时,秋日虽然不再如盛夏那*样热浪灼灼,但到午后还是免不了略微的燥热。
下山的路上有个道观,据崔鸯说,经过这座山的不少人都会去观中逛逛,添些香火,再讨杯茶喝。
但进去时,观里的道士迎上前来,却是满脸抱歉的样子。
“实在对不住,我们这里地方小,寻常也没有多少人来,是以待客的饮水储得不多。前头几个郎君是先来的,恐怕招待他们之后,剩下的就没多少了。”
他看对面的女郎衣着光鲜,不愿得罪她们,便态度和气地建议道:“不过下山的路程没多远了,两位贵客若想饮茶,山脚下再行一小段路就有茶铺。”
“多谢,那叨扰你们了。”
既然是来得晚,对方这样处事也合乎情理,傅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正想跟着崔鸯往山下去。
“师兄,师兄!”
一个小道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状赶紧凑过来,笑眯眯地劝阻:“不用不用,我方才跟前面的来客讲了这事,有个年轻郎君就说,是他们给观中添麻烦在先,应该安排妥当。所以他已经遣人去买水上来了,客人只要稍等片刻就好,免得来来去去的折腾嘛。”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结果还是留了下来。
道观里面虽然不大,但古木参天,也颇有几分清幽之意。因为秋阳燥热,四下又无外人,崔鸯抬手轻轻拭去额角细汗,顺手将帷帽摘下挂在臂弯,可刚转过回廊,便迎面撞见一个年轻男子。
这人约莫弱冠年纪,穿素色圆领袍,腰间悬着青玉坠子,正领着两个僮仆提着水囊走来。
他步履匆匆,看起来赶回观中送水,乍见两位女郎,也是一愣,连忙侧身避让。
傅苒正准备和崔鸯绕开,却发觉她脚步一顿。
“敢问……我是否在何处见过娘子?”
年轻男子也是微微一怔,凝眉思索,随后恍然大悟道:“是莫非在四通市碰到惊马那日?”
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拱手:“当时若不是娘子急智,用帔帛充当绊马索,拦住了那匹受惊的马,我恐怕就要难逃伤筋动骨的厄运了。不想竟会再见,想必是天意让我向娘子道这次谢。”
崔鸯沉默一瞬,抬手将帷帽重新戴上,让垂落的轻纱遮住了面容。
她低声说了句“郎君不必客气”,便拉着傅苒快步离开了。
傅苒回头望了一眼,见那男子仍呆站在原地,不是很明白情况,凑近崔鸯小声问:“怎么走了?那个人不是要谢你吗?”
崔鸯脚步没有停下,直到上了马车,踏上回程,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神情难得露出了窘迫。
“去四通市那天是我私自出了门,没带几个仆婢,没想到撞见了兄长的同窗……幸好,他不认得我。”
傅苒为这个解释颇感神奇:“原来崔姐姐竟然也会偷溜出门吗?”
她还以为崔鸯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家闺秀来着。
“算不上经常,不过我对城中的街巷其实熟悉得很。”
也许是因为吐露心事,而后又分享了秘密,崔鸯顿了顿,声音轻快了些,与她平时端庄的态度很是不同。
“今天我真的很高兴,之后要是有机会,我再邀你同游吧。”
第27章
永宁寺熟悉的朱墙金瓦,在秋日的阴云下依然熠熠生辉,一派恢弘气象。
正殿前的香炉青烟缭绕,中心九层浮屠塔金铎高悬,秋风过处,铎声遥传,空明而悠远。
因为这座寺庙的规制许多是出于太后授意,所以虽然并非瑶光寺那样的比丘尼道场,但寺中也有一片清修之地,供贵族女眷礼佛参禅。
地方位于寺院深处,格外幽静,庭中种满了芭蕉,松柏和银杏,最中央是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正是秋日,银杏落叶,满地金黄。
但从上午起,天色就愈发阴沉,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连带着院中的光线都暗淡了几分。
苏琼月倚坐在窗旁,无意识地摩挲着雕花上的木纹,望向窗外飘落的银杏叶,慢慢有些出神道:“入秋之后,天气便要渐渐凉下来了……”
她长睫微垂,在眼下投下一片愁绪般的阴影:“跟随陛下出征的那些将士,远行在外,风餐露宿,想必更是辛苦。”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出征的人里能让她如此牵挂的,除了谢青行还能有谁。
由于女主从头到尾实在表现得过于明显了,想装没看见也不行,傅苒望着她魂不守舍好半天,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苏姐姐,你是不是在想念谢公子啊?”
苏琼月一惊,猛然回过神来,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绯色,连耳尖都红了起来。
“苒苒,我、我不是,”她慌乱之下连否认都有点支支吾吾,“不是那个意思……”
唉,这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傅苒都实在不好意思继续兜圈子了:“没事,我早就看出来了。”
她凑近过去,又小声说:“而且我觉得谢公子也是喜欢你的,只不过他,呃,比较不善于表达吧。”
但说实话也不能全怪男主,主要原因还是在于那个情蛊的失忆效果,每次记起这件事,她都好想把系统揍一顿。
“……原来你都知道了。”
被这么直白地说出了心思,苏琼月脸上不免微微露出羞涩之意,却又因为她的后半句话忐忑,抿起唇角,笑容里逐渐带了点苦涩。
若说先前,景逸的感情还可以像她说的一样感觉得到。
可如今,如同镜花水月,什么都变得不确切起来。
苏琼月张了张口,但最终只是把心中的纠结化作一声轻叹,转头望向廊下堆积的落叶,把话岔开,声音里带着刻意掩饰的落寞。
“其实也不尽然是想起出征之人……还有,永宁寺的住持,上次游塔时你见过的妙空法师,他同样要在近期离开远游了。”
“妙空法师?”傅苒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
但苏琼月说到游塔那天,她只记得塔前面迎接的是位白须苍苍的僧人,那位的话,这么大的年纪,好像不太适合再远游了吧。
她不由得好奇道:“法师为什么要去远游?”
“具体的契机我本来也不清楚,”苏琼月闻言思索片刻,而后摇了摇头,“但法师和姑母有旧,我大约听说,应该是法师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觉得这些年沾染红尘太多,情愿自己寻一处清净地圆寂。所以走之前,他拜会了几个人,了却身上粘的因果,然后便自行离去了。”
果然是高僧的作风,能当这么多年的住持,这位妙空法师估计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闲聊了一会,没多久,眼看苏琼月便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泛起些许湿意,傅苒感觉自己的每日刷好感任务也差不多了,识趣地起身告辞。
走出门的时候,却不意撞见了一个人。
是萧徵。
青年站在落叶纷飞的树下,风姿俊秀,如若玉树琼枝,正望着满地金黄的银杏叶默默出神,直到听见临近的脚步声,才回首望了过来。
看见她的一刻,萧徵不知为什么,竟显得有些怔忪。
也许是光线暗淡的缘故,他脸上神色难辨,可视线触及她面容的刹那,又流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情绪,仿佛某种困惑的挣扎。
不过傅苒没想太多,觉得他肯定是来找苏琼月的,故意拦在小径前,装出惊讶的样子道:“世子,你也在这儿?”
其实她更想说:哥们你怎么又来偶遇?
萧徵闻言向她走近几步,靴底碾过落叶,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
等到走出树影之下,他的面孔很快便恢复了如常的温润,对她微笑着行礼致意,好像刚才那瞬间的异常只是幻觉:“不敢欺瞒娘子,前不久,有人揭发永宁寺重建中出现过贪墨之事,陛下命咸阳王彻查。我因为督办过法会,也难脱干系,所以要来配合调查,其余相关者恐怕也是一样。”
还挺合理,听起来不像胡说的,怪不得这两天倒是没见到小病娇来缠着女主,原来是真的有事。
这对她反而正好,傅苒假装无意地提起:“这样啊,我方才倒是和苏姐姐在聊天,但她有些疲乏,已经歇息了,所以才出来的。”
说完,她悄悄观察了一下萧徵的反应,心道都这么提醒过,他总不能再去打扰了吧。
然而奇怪地是,萧徵只是平静应了一声,目光依然落在她脸上,好像根本就没有太在意偶遇不成功的问题。
傅苒不明就里,可她和萧徵又不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于是礼貌道:“那世子继续你的事,我先告辞了。”
但就在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萧徵却突然开了口。
“有件事情,可否请你……留步片刻?”
找她能有什么事?
傅苒疑惑地停下了脚步,等着看他要说什么。
她并不知道,萧徵说完这句话的一刻,便已经意识到自己太过冲动了。
他向来是谋定而后动的人,但凡没有太多把握的事情,绝不会贸然摆在明面上,可是,这件偏偏不一样。
少女回过头望着他,清澈分明的一双杏眸,柳叶般的眉,右侧眉尾有颗浅浅的小痣,另一颗在鼻尖。
她的皮肤很白,白得几乎近于透明。因而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脸上的每一分特质都如此明显,如此……让人怀念。
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那里,胸腔里仿佛有什么情绪在激烈地汹涌着,像是冲动,像是失悔,又像是难以面对的畏惧。
但不论是什么,都必要求到一个答案,才能得以平息。
“我很抱歉。”
萧徵忽然用一种轻而复杂的语气对她说,“但就算是我弄错,今天也不得不得罪了。”
傅苒不解地一愣:“啊?”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对方说的得罪是什么含义了——萧徵不由分说地攥住了她的左侧手臂,掀起了上方的衣袖,宽松垂落的布料被翻卷至手肘处,露出下面的皮肤。
以及一小块浅淡的,仿佛被碾碎的蝴蝶般的红色胎记。
他的脸色微微变了,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片胎记。
“你……你干什么!”傅苒震惊地把手往回抽。
她完全摸不着头脑,要不是作为本书读者,她很清楚萧徵这种心思深沉的男二对女主以外的人完全没兴趣,恐怕就要以为自己遇上流氓变态了。
虽然她并不觉得被人看到手臂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这个行为太突兀了吧。
傅苒下意识想拿衣袖掩盖住胎记的位置,然而对面的人行动更快一步,立刻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我们好像也不是很熟吧,世子,那什么非礼勿视……”
“长宁。”
萧徵冲动地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居然罕见地有些不稳:“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阿兄了吗?”
长宁?什么长宁?
难不成她在不知道的时候错过了什么关键剧情吗?
而且他这种又纠结又执着的奇怪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苒迷惑了一瞬,尚未能开口否认,脑海中就传来了接连好几声短促的系统提示,让她直接被打断了思路。
【恭喜宿主,你已解锁女配的另一重隐藏身世线——南梁郡主萧长宁。】
【任务背景:萧长宁是萧徵的亲生妹妹,因故失散,从此忘记了自己的过去,以医女身份存活于世。任务目标:解开她身世的谜团。】
【注意,该隐藏线为剧情支线内容,并非宿主的必要任务,可以选择不完成,如若完成,会获得额外奖励。】
傅苒在震惊中打开了系统语音:“不对,什么隐藏身世?原著哪来的这个剧情?”
系统声毫无感情:【任务世界并非只有书中呈现的明面,女配作为南梁郡主萧长宁的身份是原著有伏笔的暗线,宿主可能没有观察到,但书评区已有读者猜出,且作者给予了确认。】
傅苒:“……”
看这种长篇虐文谁会看一页页看书评区啊,书评区全是为了男主和男配吵架的!
而且也不能这么神转折吧?兜兜转转她和萧徵居然是兄妹?这么逆天的剧情到底是哪个读者猜出来的?
怪不得她见到萧徵的时候,还想着他和女配人设好像。
她真傻,真的。
原来这两个人根本就是狗血剧里失散多年的亲兄妹,不像才是奇了怪了!
她无言以对地翻了遍新的任务面板,又看了看直直盯着她一动不动的萧徵。
再怎么样也不能杵在女主门口谈这种事情,傅苒认命地深吸一口气,总算接受了过于离谱的现实。
“世子,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
相距傅苒住处不远,有间不常用的僻静禅房,隐藏在几株松柏之后。门下悬着青灰色的竹帘,里面是一张木制矮几,两侧放着蒲团,禅室四壁空空,唯有一幅褪了色的壁画悬挂在中间。
傅苒在蒲团上跪坐下来,抬眼看向萧徵,他拂衣而坐,窗外松影婆娑,斑驳的光影落在他半边脸上,明明灭灭,让人看不清神情。
她来的一路上还是觉得匪夷所思,继续质问系统:“有支线任务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们任务就不能一次性发完?”
但系统的回答是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隐藏身世为原著暗线内容,而宿主当前仍无权限解锁系统储存中任何主线以外的部分。因此,这类支线任务只有触发后才会获得确认提示,无法进行提前沟通。】
行吧,反正这个系统除了发布任务以外什么用也没有,她已经看透了。
傅苒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那你说的这个额外奖励是什么,不会也不能提前说吧。”
【可以告知,奖励为主线任务之外的附加积分,宿主被允许随时用于兑换系统商城中的道具。】
“什么?道具?!”
听到这个词,她忽然眼前一亮。
因为她远没到任务结算的阶段,所以还没有考虑过这回事。
但因为系统的提醒,傅苒一下想起了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你的商城里面有没有能解除忘忧蛊的道具?必须要没有副作用的那种。”
原著里这个蛊的解除可太麻烦了,得等到大结局,女主被虐得心力交瘁病逝,男主数月后听到消息,忽然间咳血不止,在重病中才彻底恢复记忆,最终自杀殉情。
说实话,在熬了半宿看到这个结尾的时候,傅苒觉得她也是真的要吐血。
所以如果真能兑换到合适的道具,那简直是绝佳助攻。但这回,系统的应答却略有延迟,大概是在判断她的想法有没有违规。
片刻后,它才作出了肯定的回复:【商城中存在解蛊道具,但根据积分计算规则,只有宿主全部完成身世支线任务后才能兑换。提示:由于系统商城属于局外因素,不受其他任务规则约束,宿主兑换后可立即选择使用。】
感天动地。
她穿书这么久,除了任务上一直被自由放养之外,更是连传说中金手指的影子都没摸到过,系统总算准备要给她起点儿作用了。
有道具的激励,傅苒立马就产生了做这个支线任务的兴趣。
她想了想,决定先发制人,主动向萧徵提问:“世子,你说你是我失散的兄长,有什么证据吗?”
其实系统认证过了,就没什么好怀疑的,只不过在萧徵面前得表现得更像是刚知情一点。
“我幼时随家人迁居,路上脑子受过伤,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是我阿母后来慢慢告诉我的。”为了圆回刚才震惊的反应,她随便找了个失忆的借口,然后装模做样地回忆了起来。
“阿母确实提起过,我曾经有个又细心又温柔的兄长,从小就精通乐律,我小时候最喜欢围在他身边听他弹琴。她还说兄长爱吃清蒸鲥鱼,而且很照顾我,因为鱼肉多刺,总会挑干净了才放到我碗里。但我一直以为,兄长早已经去世了,阿母只是想念他才这么说的。”
其实这些内容基本上都是根据原著后期苏琼月对萧徵的了解编出来的,但只要大概特征能对上就好。
反正她已经声明自己记不清过去了,何况相隔这么多年之后,回忆中有点细节偏差再正常不过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歪打正着编对了哪些,萧徵凝神倾听着,脸上浮现出怀念又怅惘的神情,忽然问:“你说的阿母,是不是姓傅?那父亲是不是姓杨?”
这倒是背景里提过的,傅苒坦然点点头:“是啊,我随阿母的姓。”
“果然,”他如同确认了什么关键的线索,苦笑了一下,低声自语,“你姓傅,我该想到的,果然是莲衣夫人……”
“我以为你被困在了那场大火里,却没想到,莲衣把你带走了。”
萧徵定定地注视着她的脸,眸中的某些情绪渐渐沉重:“这些年,我和阿父都亏欠你太多了,长宁。”
“等等等等,你慢点。”傅苒快被他这一连串话绕晕了,毕竟她大多都是瞎编的,实际上什么也不知道。
“莲衣夫人就是我阿母?那你和我阿母是什么关系?我和你又是什么关系?所以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不,怎么会。”
闻言,萧徵终于收敛起过度波动的心绪,仔细解释道:“莲衣夫人并不是你的母亲,你与我是同母所生,只是你那时年纪太小,也许她为了保护你,便没有再告诉你真相。”
“其实,莲衣是我们的阿母,当年南梁义阳王妃的心腹侍婢,从小就照顾我和你。如果我猜的没错,后来父亲被怀疑谋反,王府遭到查抄时,应该就是她和杨叔一起带着你逃走了。”
好大的信息量。
而且问题太多了,傅苒只能先选了最关键的那个:“那我真正的阿母呢?现在在哪?”
这个疑问却意外没有得到回答,萧徵反常地沉默了。
傅苒终于在这时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他一言难尽的身世。
对哦,他的亲生母亲,那位义阳王妃好像在逃亡过程中已经因病去世了,现在的建兴长公主是继母。
而且最主要的是,梁王萧承业本人都已经被赎回南朝,趁着内乱的时机重新掌权了,当时却没把他带走,导致莫名其妙留了个继子给自己的续弦妻子,续弦妻子还是异国长公主……这关系真是一团乱麻。
看来支线的积分奖励也不是好拿的,妥妥的任重而道远。
她揉了揉隐隐发疼的额头,忍不住发愁地叹了口气。
“……长宁,别担心。”
萧徵见状,袍袖下的手指轻轻一动,仿佛想要触碰她,但隔着这样的距离,终究什么也没做,只是缓声安慰。
“莲衣夫人当年带你离开一定不容易,路上诸多风霜,你必然受苦了。总归我已经找到了你,往后的时间还长,即使一时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不用着急,更不要勉强自己。”
他说着,语气一点点变得柔和下来:“你若想知道过去的事,下次,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秋风在此时从檐边吹过,将竹帘的半角掀起。
松声沙沙,人声渐静,良久,一滴雨落在廊下。
第28章
这天的夜色来得比寻常都早,还没到平时黄昏的时候,酝酿了大半天的雨就挟着黑沉沉的天幕落了下来。
傅苒听见雨珠打在屋檐和台阶上,伴随着啪嗒啪嗒的细微声响,开始还只是零零碎碎的动静,忽然到了某个时刻,像是半空中有什么阀门被打开,大雨哗然落下。刹那间,万千楼阁殿宇全都淹没在了一片茫茫之中。
虽然她已经进了屋,但萧徵才刚走。
这么大的雨,而且他又没带伞,不得被淋成落汤鸡啊。
好歹是她刚开的支线任务,傅苒撑开一把纸伞,朝他离开的方向跑了出去。
可惜四周太暗,在雨势中更显得迷蒙,根本看不清人走到哪里了。她踮起脚尖张望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望见前面有个伫立在雨中的模糊身影,赶紧过去,把伞往他那儿送了一边。
“世子,你还好……”
冰凉的温度猛然握在了她的手腕上,中断了傅苒的话。
她猝不及防地被一股生硬的力量扯得踉跄两步,差点摔进对方怀里。伞也从手中滑下来,跌落覆盖在两个人身上,将不断落下的大雨隔绝在外。
天已经黑了,只有零散的房里亮着灯火,全都离得很远,这样暗淡的光线里,只有近在咫尺才能看清面容。
在这片小小的、伞下的昏暗中,他们几乎贴近,那人就这样恍惚地凝视着她,雨水从他下颚滑落,滴在她被攥住的手心。
突然的凉意,让傅苒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殿下?”
少年终于像是被这一声惊醒,松开了她。
他的声音不正常地透着微微的哑。
“……是你啊。”
深秋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带来了浓重的寒意。
傅苒重新窝进充满安全感的房间里,把装着热水的杯子放到桌上,不解道:“殿下,你为什么会在这?”
没碰上萧徵倒正常,可能是已经走远了,但是晏绝,他大冷天的没事杵在庭院中间淋什么雨啊。
傅苒看着他的脸,逐渐察觉到什么,放软了声音,小心地问他:“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难不成失恋了?
也不对啊,这会离他和女主决裂还远着呢,而且连男二的感情线都才刚走了一小半,哪里就到小病娇的黑化剧情了。
晏绝迟缓地抬眸看了她一眼,但不像是准备回答的样子。
他仿佛处在某种游离的阴郁状态下,不似平时那样总是带着粉饰般的笑意,漆黑的眸子里毫无情绪,只有冰冷的空洞。
要不是被她发现之后拽进来,不知道他还要自己在雨里淋多久,黑发都已经被雨浸透了大半,湿漉漉地粘在衣服和额头上。
灯光里,他的脸色苍白,眼尾却像是泛着浅淡的红,映在禅房中朦朦胧胧的烛花晕影里,透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秾艳。
但是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傅苒心想,他要是放任自己这么湿下去,不用熬到明天就百分之百会得感冒。
本着好人做到底的精神,她把那杯热水塞进他手里,抓着他的手强行递到唇边:“行了,我烧好的水,放凉有一会了,应该不会烫,你先喝点吧。”
一阵暖意从指尖开始漫延。
仿佛僵滞的冬眠之后被唤醒,晏绝不自觉地顺着那股轻柔力道,举起杯子喝了一口。
他无声无息地垂下眼,视线顺着落在她纤细的腕骨上。
皮肤单薄,能看见下面青色的脉络。
这样一双手毫无力量,让人不太能回忆起,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顺从地被拉进她的屋子里。
也许是因为她早早点燃的光亮。
在覆盖了空濛天地的雨夜里,这些微明亮的灯火,令他生出一种久违的向往,像是跋涉于风雪黑暗中,麻木不知晓方向的旅人,忽然见到了不必流离的栖息之地。
纵然那是幻觉,稍纵即逝的幻觉。
他就这么喝完半杯热水,被冰冷的雨水洗刷得发白的唇色才恢复了些许红润。
“……傅姑娘刚才把我认成了谁?”
傅苒撑着脸颊眼巴巴盯着他,等了半天,结果却完全没有听到她期待的感谢。
少年一开口,又是那种她熟悉的带刺的态度,望着她的黑眸中透着深深的幽暗。
“你说的世子,是那天的梁王世子?你和他关系很好,好到能在后院里认错人?”
“不是,殿下,”她本来要问的话都被噎了回去,“都这种时候了,就不要再关心有的没的了好不好……”
明明都已经很狼狈了还要继续折腾别人,这到底是什么精神啊。
但是话又说回来,以傅苒的直觉,貌似每次她真正察觉到危险时,晏绝往往显得很平静,反而他看起来尖锐的时候,实际上倒会变得好说话一点。
当前好像是属于后一种情况。
所以她不怎么害怕地挪了挪坐席,靠近戳了一下他湿透的衣服,语气义正辞严:“你现在最该担心的是着凉才对。”
算了,不能指望他自己意识到这个问题。
傅苒想了想,忽然记起来什么,马上站起身,进了内室,刷一下迅速地关上了门。
“……”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地不理会他,因为那个惹人厌烦的萧徵。
少年盯着眼前的杯盏,里面剩下的半杯水逐渐冷却,衣衫越来越湿冷,寒意和沉重不可抑制地从中浮现。
熟悉的焦躁感一同涌了上来。
他为什么要任人摆布地坐在这里?
纵然他从来不在乎危险,哪怕行走于悬崖边缘,行走于在刀尖上,也总是不管不顾地放任过程中轻微的失控,再拥有拨回正轨的时机。
所以他一直没有真正动过她,因为失控所带来的刺激,已经是世间少有的有趣的事。
但是现在,他已经察觉到,倘若继续下去,原本所预计的失控……恐怕将要逐渐过界了。
少年不受克制又心烦意乱地想,一开始应当早些做决定的。
本就该这样。
不安稳的因素,留着,终究是……
“殿下,你赶紧擦擦。”
倏然间,一块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帨巾直接兜头而下,带着清香的皂角气味,自顾自将他半张脸埋在了里面。
晏绝全无防备,一时之间居然没能反应过来。
他恼羞成怒地愣了片刻,甚至忘了要把覆在头上的帨巾扯下来:“你在干什么?”
“用来擦头发啊,”傅苒无辜地指了指地上的一小滩水,“你头发上面滴下来的水都快成池了,殿下,你反正待会就走了,我可是住在这的,要是之后有人问我怎么弄坏房子,我怎么交代?”
这话不知道哪里惹恼了他,晏绝的表情绷得紧紧的,只留给她一个冷淡的侧颜:“傅姑娘也说了,你要住的地方,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在意?”
傅苒对他的反应意外之余,又觉得有点儿新奇。
这可不是小病娇的风格。
他真那么不情愿的话,怎么没把东西拿走,还留给她继续得寸进尺的机会。
不过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揭穿的好,眼看晏绝一幅充满戒备的样子,她只好拿起布巾,跟哄骗似的:“我就给你擦擦头发,这总可以了吧。”
傅苒随便擦了擦他发丝上的水珠,然后趁着晏绝没反抗的时机,解开了他的发冠,让束起的头发全都披散下来。
这个人每句话分明都充满了棱角,但触碰到他散落的黑发,又偏偏是很柔软的,像鸦羽一样从指间滑过,带来轻微的湿润触感,有些奇妙。
但除了头发,他的衣服也被打湿了,虽然因为秋天的穿着有几层,还不算太严重,可是本就轻微敞开的领口被浸湿得格外明显。
从她站着的角度,甚至可以隐约看到他胸口偏白的肤色,往下的阴影,薄薄的肌肉,还有若隐若现的……腰腹曲线。
晏绝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骤然抬起头,眸子里闪动着愠怒的光泽:“谁让你乱看的?!”
这是什么倒反天罡的台词。
说得好像她是个轻薄良家子的好色之徒一样,那他自己是什么,被占便宜的黄花闺男吗?
傅苒歪了歪头,跟他竭力显得冷冰冰的眼神对视了两秒,因为这个过于顺滑的联想,虽然知道场合不对,还是差点笑了出来。
晏绝表情一僵,眼看就又要恼羞成怒。
她赶紧识相地忍住了:“殿下,我只是想说,你不笑的时候也挺好的。”
老实说,她觉得晏绝无时无刻不在用笑容来掩饰情绪,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面具,反而是在这样的时候,看起来更像个真实的、有温度和情绪起伏的人。
晏绝好像因为她这句话有点别扭,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终于恼怒地抿起唇。
而傅苒试探着擦干他垂在肩上的黑发,就没敢继续越界了,只能问:“你真的不把湿衣服换了?”
晏绝总算适时别过头去,冷声道:“不换。”
“脱下来用熏炉烘干一下吧,”她主要是想起了谢晞容的前车之鉴,“不然你会得风寒的,上次不听劝的人就卧床好几天了。”
然而他始终一副贞洁烈夫的样子,不看她也不理人,傅苒劝了半天,终于心一横道:“殿下,你不会是觉得害羞吧?”
“我又不是登徒子,我保证绝对不会偷看你,而且……而且反正也没什么可看的了。”
事实证明,话放得狠点是有效果的,*听到这句,少年总算回过头,带着薄怒瞪了她一眼,看起来很想让她把嘴闭上。
他不情不愿地摸了摸湿透的衣服,告诉自己,要是不按照她的要求来办,恐怕还要再被念叨半个时辰。
何况被这么一打岔,他已经完全忘了本来在想什么。
而且傅苒说做就做,真的转过身去,甚至还窝在坐席上搬了本书开始翻动,一副决不回头的姿态。
他凝滞了好半晌,最终还是无声地把湿淋淋的外袍脱下,从正经端坐着的女孩身边越过,轻轻搭在了熏炉上。
第29章
秋日的雨夜寂静,窗外雨声沥沥,室内烛火摇曳,熏炉蒸腾出干燥的暖意。
傅苒一开始看书,就真的投入了进去,等到翻完一卷,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坐得腿都麻了。
她都快忘记了背后还有个人的事情,刚想起身活动一下,眼中就猛地撞进了少年衣衫不整的身影。
他的外袍已然脱了下来,里面的中衣也没完全干,还潮润着,若隐若现地透出下面的痕迹。
那是大大小小的伤疤。
不像谢青行那种箭矢留下的贯穿伤,看起来更接近于刺伤和割伤。
真是奇怪,她下意识想道,晏绝作为宗室亲王,虽然肯定参与过不少战事,但按理来说能伤到他的,应该更多是流矢才对啊。
弄成这个样子,总不能是拿兵器跟人白刃战了吧?
但她刚想多看两眼,就听见晏绝蕴着怒气、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声音:“……你看够了没有?”
这下更像登徒子了,还是被当场抓包的那种。
她保证过不看的,不小心看到就更不能提了,只好赧然咳嗽一声:“不是,我没有故意看你,殿下,我只是去拿起烘好的衣服而已。”
傅苒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点心虚,赶紧去熏炉上捡起衣服。
为了掩饰窘迫,拿得有点匆忙,没注意细看中间有没有夹带,只听到“啪嗒”一声,某件东西掉了出来,滚落在地上。
她下意识低头看去,是枚白玉质地的长命锁,上面有两个刻字。
“谬……真?”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一只手掌覆盖。
晏绝半跪在了她面前,把那枚长命锁捡拾起来,抬眸向她。
他的发丝已经半干,却不知为什么没有重新束起,还是维持着她解开的样子,现在更是彻底散落下来。
湿润的黑发随意地垂在肩上,衬得皮肤更白,唇色更红,眸中倒映着她的影子,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
这样的目光包围着她,在这一刻,空气仿佛都变得黏湿而滞重。
刹那间,傅苒的直觉又开始警告她。
这个长命锁一定有什么不能涉及的秘密,否则他不会这么、这么……
她果断把烘干的外袍往前面一递,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殿下,你的衣服干了。”
但晏绝没有接,依然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知道不该问的绝不问,倒是很聪明。
然而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便更讨厌被人漠视的感觉,尤其是,她刚才居然真的在这种场合专心读起了书,自顾自把他抛在脑后那么久,连他看了她好几次都毫无察觉。
总是如此,就像阿姊一旦见到谢青行,就再也看不到他,父皇和母后的眼中只有太子,而姑母……姑母善待所有人,哪怕是最低等的宫人,却唯独只憎恨他一个人。
所有人都不在乎他。
但是眼前的女孩,分明在禁地里的时候,她也曾经那么认真握着他的手,眼里专注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她为什么如今也要视而不见?
明明她对谢青行从来不是这样,对阿姊,对萧徵也不是。
如果是故意的,的确让人很不愉快,如果不是,那么——就更让人不愉快了。
压抑得太久的阴暗欲望逐渐反噬而上,变得如此强烈,几乎使他忘记了,自己本不该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任由它们在阴翳中滋长。
他忽然笑了。
“你怎么不问我,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傅苒没有等到那件衣服被拿回去,反而眼睁睁看着他倾身靠近。
在这四门紧闭的禅室之中,少年的面孔眩丽得几近妖异,却令人不寒而栗。
如此极致的艳色,落在眼中,让她一瞬间觉得,纵然是世上任何一幅画卷中所想象的鬼魅,恐怕都无法和这种锋利的、极度具有攻击性的美貌相比。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紧张起来,屏住呼吸,下意识攥住了手里华贵的布料,小声迟疑:“……殿下?”
他就像没听见一样越逼越近,傅苒有点怂地后退,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在熏炉边,身后再也没有退缩的余地了。
但晏绝忽然停了下来,仿佛已经看到了猎物的落网。
他停在一个若即若离的位置,没有一点过界的动作,然而那样的视线却缠绕在她身上,如同附骨的阴影,不允许目标逃开。
晏绝笑着对她说:“是我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你猜得到它是怎么来的吗?”
傅苒愣了一下,然后坚决摇头。
她绝对不想知道更多秘密了!
这个反应看起来是个不太好的选择,因为晏绝笑得更深,也更冷淡:“因为我的存在,原本就是个错误啊。”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在这里吗?因为妙空法师走前见了我,他告知了我一件事。”
“他说很多年前,有人向他悔过,说自己已经犯下了此生最深的罪孽。她曾经许多次想要结束这一切,却始终无法下得了手。那个人留下了一枚长命锁,在佛前求法师为她做最后的见证。”
“她说有朝一日,或许会有个孩子去找法师拿这件东西,如果没有,那么她的罪业便已经尽了。”
“殿下,你,我,我……”傅苒恨不得把耳朵捂上,但距离这么近,她想不听到都没办法。
晏绝看着她的动作,继续道:“留给我长命锁的人,是华阳长公主。”
傅苒呆滞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救命啊!这真不是她想听的!
她感觉好像掉进了某种陷阱,但又垂死挣扎一样发出疑问:“为什么非要告诉我?”
晏绝顶着一张漂亮到几近于妖冶的面孔,没什么善意地勾了勾唇角:“不知道在傅姑娘的家乡,有没有这样一句俗语,一事不劳二主?”
虽然这句话出现得似乎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可能是她不幸被小病娇折腾过太多次,竟然有如神助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反正她上次已经知道了他的部分秘密,所以知道更多一些也根本无妨。
多方便,灭口都只需要灭一个人。
当然,最后一句话纯是她的个人臆测,尽管她觉得晏绝大概率就是这么想的。
她有很多话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怨念道:“殿下,你知道有个故事叫农夫与蛇吗?”
“又是新的?我倒是可以猜猜。”
少年的语气中略带嘲弄:“你会用在这里,大概不是什么好故事,蛇救了农夫,还是农夫救了蛇,结果却被反咬了一口……是这样吧?”
不是。
他怎么这么快就学会预判了?
傅苒有种被猜中了的郁闷感,不甘心地说:“殿下,那你知道我对这个故事是怎么想的吗?”
她盯着他的脸,慢吞吞道:“我想起有句话说,这世上的美人,越是艳若桃李的,就越是心如蛇蝎。”
晏绝一顿,迎着灯光定定地凝视她的眼睛。
烛火投下模糊的虚晕,逆光使得那双眸子暗色沉沉,如同望不见水底的埋骨寒潭,愈发显出一种深沉难辨的意味:“傅姑娘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
他的脸是这样美丽,眼神却危险,像是淬了剧毒的鲜艳的钩吻,毒得见血封喉。
傅冉很识相地退缩了。
“没什么没什么,我瞎说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表现还算称心,晏绝好像终于对她折腾够了,总算是从她手里把孤零零晾了半天的衣服拿回去,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重新换上。
这件外袍是朱红色,衣襟和袖口都盘绕着漆黑的夔龙纹,被熏炉烘暖了,渗出一股香气,应该是贵族常用的降真香。
大概是身份原因,他好像常常穿红色和玄黑色的衣服,加上那张过分美艳的脸,更显得异乎寻常耀眼。
就像带着毒刺的花束,无可抑止地诱人堕落。
虽然傅苒有种莫名其妙被拉下水的挫败感,但是想想又发现,自己反正已经听了这么多秘密,还不如接受现实。
“所以说,谬真,是你本来的名字?”
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她当真思考了一下他话里的信息,“听起来倒是很像女孩子。”
她说着说着忽然灵光一现:“那以后是不是可以叫你真真?”
晏绝最后扣起腰上的金带钩,无声地瞥了她一眼,眼神中像是写着:想死就试试。
显然,傅苒还不想死,所以她没敢试。
他很快把外衣重新整理好,华服绣裳,衣冠齐楚,整个人像是重新退回到厚重的伪装之下,低头端详她。
很奇怪,她看起来分明柔弱极了,可实际上又往往出人意料。
这些试探看起来总是怯弱的,柔软的,小心翼翼的,仿佛毫无威胁的力量,却又明确而固执,像是由最细密的丝线慢慢地缠绕成网,即便再危险也不足以让她退却。
从最开始她出现时,就是如此。
她做得很成功。
哪怕她占据了谢青行身边的位置,阿姊都还是开始信任她,把她当作真正的朋友,甚至当他见到阿姊的时候,阿姊已经开始经常说起她的善解人意。
她就这样轻易地操纵别人的感情,轻易地得到好感和欢心。
但所有的事情,都要有一个目的存在,这个目的,究竟是什么?
晏绝朝她走了一步,傅苒以为他是换好衣服准备离开了,贴心地后退,转过身给他把门打开,摆出礼貌的送客姿势。
他却没由来又停了下来,神色不辨,忽然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接近阿姊?为了谢青行?还是萧徵?”
这个问题不是上次就问过了?又来?
而且怎么还唯独没猜是为了你,这么有自知之明的吗?
“没什么理由啊……”傅苒简直要叹气了,“殿下,你非得把每件事情都想得那么复杂吗?不能只是因为我很喜欢苏姐姐,所以想和她做朋友吗?”
虽然其中不免有系统的原因,但根本上来说,还是因为她了解苏琼月的人生经历,也心疼她的遭遇,所以才会愿意做这个任务。
就这样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去猜测背后另有别的深意?
像他这么活着也太累了吧。
还好眼看快到门口了,傅苒决定今天的助人为乐可以到这里为止:“水也喝了,衣服也烘干了,我要准备休息,殿下你该回哪就回哪去吧。”
“慢走,不送。”
当然最后,她还没忘记往他手里塞了把伞,然后飞速把门关上了。
“……”
晏绝对着砰然合拢的屋门,话还没能说完,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
但他却迟迟未动,依然长久凝望着那片暖黄的灯光,直到被晚钟声惊醒。
屋内是温暖的栖息地,屋外是漫漫长夜。
良久,他终于撑开纸伞,转身走进茫茫的雨幕之中。
第30章
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过后,天气又转晴了几日,青石板上还残留着浅浅的水洼,在秋阳照耀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萧徵说的没错,接下来的时日,永宁寺就不如之前那样太平了,不时有身着官服的吏员进出,听人议论,貌似是因为贪污案的缘故被派来核查寺里的重修工程。一时间,原本清净的佛门再度陷入了红尘琐事之中。
苏琼月目睹了一切,不禁向傅苒感叹:“还好妙空法师已经离去,不然他时至如今,还要受这样的操劳,如何能得清净。”
她原本是无心之言,但是傅苒想起了小病娇的那个长命锁,顿时若有所思。
这位法师不会是感觉到了麻烦,才在动荡之前辞去一切职务,决定自己离去的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确实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了断因果了。
苏琼月和住持毕竟不大熟悉,仅仅是随口感慨一句而已,接着又道:“不过也是凑巧,因为这桩事,我今日倒是碰见了梁王世子。”
自从在宫中被傅苒帮过一次之后,苏琼月便对她加倍信任起来,加上这么久以来的相处,虽然还不像从小认识的晏明光那样知根知底,但也拿她当作可以交心的朋友了。
“今天?”傅苒差点没克制住语气里的惊讶。
不怪她震惊,现在苏琼月每天大多数时候都跟她在一块,而且最重要的是,今天上午她才和萧徵见过面。
萧徵除了配合公务,跟她叙旧之外,居然还能找到机会在女主这里露脸刷好感,简直是时间管理大师啊他。
照旧是那间禅室,在松下的清影里,萧徵再一次问了她:“长宁,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老实说,他问的人其实不太对,因为傅苒也不是很了解女配的经历,她自己都还要靠萧徵来补全故事背景呢。
但如果她确实是萧徵的亲妹妹,那位已经回了南梁的义阳王就是她的亲生父亲,解开秘密的关键应该就在于,她到底是如何和家人分开的。
萧徵上次提起了大火,想来她是在大火中失散的?
因为信息还太残缺了,她选择先回避了这个问题:“我暂时不想提起那些,但是世子,如果你真是我兄长的话,当初为什么没有带我走?”
萧徵微微一怔,而后眸中浮现出愧疚之色:“当时前废帝派人来抓捕的时候,父亲带我和母亲暗地离开,你怎么也找不到,我想去寻你,却被父亲的亲卫打晕……”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当我醒来之后,就已经在北上的路途中了。”
说到这里,萧徵苦笑了一下:“不论如何,我终究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阿母。”
他说这番话的神色真挚,连愧意看起来也是真情实感的,要是原来的女配在这儿,不管是怨恨还是宽恕,至少反应肯定会很强烈。
但傅苒不是原身,没有真正经历过颠沛流离,对她来说,编几句故事就已经是极限,实在扯不出什么别的肺腑之言了。
于是他们好像明明有太多话应该说,最后反而只剩下不知要从何说起的沉默。
可傅苒也不能就这么跟他干坐着,只好自己继续找话聊,想起苏琼月和后续的任务,她试探性地打听:“唔,世子,你好像和苏姐姐也很熟悉了,有没有觉得她……是个很好的人?”
萧徵似乎没有想到她会问起这些,语调微微一顿:“是。”
不过这种迟疑只有一瞬间,等他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素来的温润:“苏娘子清心玉映,温敏聪慧,我与她偶然相识,很是欣赏她的才华和乐曲造诣,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他外表没什么异常,可傅苒感觉,这番话就远不如刚才那么诚心实意了。
夸苏琼月的那部分肯定是真的,但至于是不是偶然,要不是她看过原著,没准又要被忽悠过去。
显然,触及到这个话题,他周身那种柔软的愧疚便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滴水不漏的谨慎。虽然态度还是很好,但却什么都没有透露出来。
不过想想也正常,失散多年的妹妹,谁知道能不能信任,对萧徵这么心思深沉的人来说,一上来就让他交底不现实。
反正支线没有限制时间,而且她自己都摸不太清头绪,怎么可能一蹴而就,得有点耐心才行。
她叹了口气,暂时不想再继续聊了,准备起身走的时候,却被萧徵极轻地牵了牵袖角。
傅苒疑惑地回头,他很快松开,但依然仰起头,深深注视她的脸,像是望着回忆里的影子。
“长宁,有些话,不是我不想对你说,”他声音很轻,但也很清晰,“而是我……也有力所不能之事。”
“但如果阿兄还有什么能为你做的,从现在起,一定要告诉我。”
……
她回过神来,苏琼月正在说:“是啊,其实也不能算是遇见,只是我经过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议论他,好像是他太常寺的同僚,说他法会期间在寺里行督办的职责,却常常演奏南方的靡靡之音,可见其心有异,肯定是对朝廷有不服之意。”
“我一时气不过,本要出去解释,没注意世子也在后面,被他拉住了。本来是那些人的错,世子却向我道了歉,说不该让我听到这些。”
苏琼月谈起这件事,声音带上了几分不平。
“分明世子对建兴长公主极有孝心,何况他十岁便已经来了这里,即使原本是南朝人,这么多年过去,洛阳又何尝不是他的故乡,早就和我们一样了。而且要不是我请他演奏吴地音乐,他也不会被那些人扣上罪名,是我对不起他。”
“就如我从前生在怀朔镇,但离乡日久,连乡音也几乎忘却了。那些人拿这个来攻击他,实在太过于狭隘了。”
傅苒心想,虽然背后议论的人确实狭隘,但女主估计也还是有点太天真。
以她对萧徵性格的了解,她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是故意的。
故意让女主看到他被排挤的一面,从而激起同病相怜的同情心。
但男二前期实在隐藏得太好了,她这么说,女主大概不会相信,反而有背后说人坏话的嫌疑,毕竟萧徵对她怎么也不算差。
真是个让人烦恼的问题。
傅苒从苏琼月那儿离开,正苦恼于要怎么让女主看清男二的白切黑,转过弯,却在廊后忽然意外瞥见一道身穿素服的影子。
秋雨停歇,廊下依然弥漫着清冷的寒气。
少年独自倚靠于曲栏边,一袭素白深衣垂落下来,仿佛沾到了草木上未干的露水,衣摆处洇开几点深色的水痕。
晏绝静静坐在那里,好像已经呆了很久,无声无息,谁也没有惊扰,莫名显得有些孤单。
她脚步一顿,有点犹豫要不要打招呼,但脚步声已经不小心惊动了飞鸟,扑棱棱的振翅声打破寂静,他抬起头看了过来。
“殿下,”傅苒只好提起裙裾走近几步,站在廊外的阶梯下望着他,“原来你在这儿,怎么没进去找苏姐姐?”
一个人坐在这里,好像被拒之门外的小可怜似的,他平时在苏琼月面前可完全不是这样。
晏绝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反而自嘲般笑了笑。
“这时候,我不适合去打扰阿姊。”
他鸦色的长睫渐垂下来,覆盖着眼眸,有种无言的落寞。
傅苒看到他身上不同寻常的衣服,好像有点明白了意思:“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他默然了一会,低声说:“是一个重要之人的忌日。”
“那,你节哀,”傅苒很少见到他这样,觉得自己好像该说点什么,但又想到以他们的关系她貌似也不方便怎么安慰,只好道,“既然是忌日,要不要烧点纸钱什么的,祭奠一下?”
刚好他们人都在佛寺里,去给人上柱香完全是顺路的事。
但晏绝平静道:“不用了。”
既然他不需要,傅苒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做的,心想还是应该别再继续打扰他。
“已经有点晚了,外面可能会变冷,殿下你小心别着凉。”
她退开半步,准备转身离开,“我就先回去了。”
少年却在此时忽然说:“你要不要坐一会?”
话一出口,他先怔住了,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或许只是不想独自面对这个日子。
以至于他不可思议地说出了挽留的话:“……今天是我的生辰。”
傅苒停住了:“生辰?”
是啊,他淡漠地想。
他的生辰,他生母的忌日。
太后总说,那个女子是因为他而死的。
在能翻阅到的内廷记载里,他的生母,一个最普通的宫女,被帝王临幸过,偶然有孕,又不幸在生育之中难产去世。
所以从那一天起,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关于生辰的祝贺,就像太后所说的,作为人子,也不配庆贺,而应该愈加反省过错,忏悔自己对不起的阿母。
从他幼时起,关于生辰的回忆都是一样的。
冰冷的牌位,因为跪久而麻木肿痛的双腿,和尽管极力去想象,却还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勾勒出的母亲的面孔。
他知道这是他应当承担的罪过。
阿姊因为太后的态度,自然也不会敢于说什么,至多只是在事后劝慰他几句,让他更顺从一些,不要在这样的时候惹太后生气。
谬真这两个字,太后说,是他的阿母最初取的名字。
后来,太后为他选的字是绝。
亲缘断绝,这是他的命数。
他知晓的从来都是这样,然而,从拿到那个长命锁的时候起,浮起的疑问越来越深地盘桓在心头。
若是如同太后所说,他的生母只是个普通的宫女,和任何贵人都没有过交集,那么,姑母,华阳长公主……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甚至记不清楚,姑母也曾经这样呼唤过他吗?
念头浮现的同时,像是有遥远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阿真……”
熟悉的影子出现在他的眼眸中,起初模糊,继而清晰,最后化作一张被火焰吞噬的脸。
“为什么要活下来?”
那美丽的妇人深陷在灼烧的火焰间,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仿佛在看着他流泪,泪水滴落在火中,化成怨恨的鲜血。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喉结滚动,却依旧发不出半点声音。
“你为什么不随我一起死去?”火焰中的幻影又哭又笑,然后伸出焦黑的手,“你来陪我吧……来地狱里陪我吧,阿真。”
剧烈的晕眩与头痛同时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重叠。
他再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跪在庄严的佛像下,还是站在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之中。
“殿下,你没事吧?”
傅苒看他的目光又开始涣散,就像在宫中的那次一样,连忙按住他的肩头轻轻晃了晃,却因为掌心的触感不由愣了一下。
他额角都是冷汗,整个人竟然在不可自控地发着抖。
入夜,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渐渐刮起的晚风裹挟着凉意,檐下的铎铃震颤不已,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
在呼啸的风声和铎铃声之中,有另一种嘈杂的声音响起,开始被盖了过去,却没有消失,反而如同靠近的蜂鸣,越来越清晰。
“走水了,好像有地方走水了!”
傅苒循声望去,暗沉的天幕中,一抹明显的红光真的在蔓延开来,周围有许多纷乱的脚步声急匆匆而过。
她担心起来,这下也顾不得晏绝的异常了:“殿下,你赶紧去告诉苏姐姐,我先去前面看看严不严重!”
晏绝下意识伸手,指尖堪堪擦过她的衣袖,但她已经离开了几步之远,无法再挽留。
好像他常常是在看着她离开。
这一刻,内心真正想要发出的声音是,别走。
但他终究没有说。
他下意识合拢五指,却什么也没有留住,只有风倏忽吹过,掌中唯余一片空空。
“啊,对了。”傅苒跑出去几步,又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马上回过头看他。
晏绝还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
在混乱的喊声和人影中,傅苒回转过身,逆着喧嚣的人潮,和映满夜空的火光,大声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殿下,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