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傅苒对他在想的东西,和略显古怪的气氛,都毫无所觉。


    因为其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问了什么。


    原本真的很想打起精神来听清楚外面的对话,但实在太困了。


    她唯一清晰的念头,就是现在这种僵持的姿势感觉实在不太舒服,所以下意识推了一下面前的人,压低的声音软绵绵的:“你放开一点。”


    他握得太紧了,她的手腕上都被捏出了一点印子。


    傅苒轻轻哼了一声,就像是被他弄疼了。


    晏绝仿佛被那声音刺痛,立刻松了手。


    但他也没有完全放开她,只是朝隐蔽的阴影里退得更深了些,让她能够彻底倚靠在他怀中,得到一点支撑。


    算了……好累……


    傅苒残存的意识彻底放弃了挣扎,只想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地方沉沉睡过去。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在他怀里蹭了蹭,然后困倦地合起眼睛,自顾自地滑坐下来。


    “……”晏绝眼睁睁看着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很放松地睡着了,脸颊不知道是因为酒意还是冷风,微微泛着红,在素来苍白的皮肤上显现出少有的一点血色。


    这样纯粹的,美好的,充满生命力的颜色。


    越美好,就越是……


    他猛然意识到他刚刚在想些什么。


    这很异常,很不对劲。


    他常常有一些直接的欲望。


    杀戮,或是摧毁的欲望。


    但从来不是这些像淤泥一样潮湿黏腻的念头。


    她把脑袋靠在他胸口上,好像觉得不太舒服,无意识地挪动了一下,坐得不太稳当,差点摔下去。


    晏绝的思绪骤然中断,不假思索地抱住了她。


    那股甜甜的香气更近了。


    并不浓郁,若有若无,但始终萦绕。


    “苒苒?”


    他在她耳边低声叫出了这个称呼,不可思议地非常顺畅,没有任何犹豫。


    顺畅到他自己都怔了一瞬间,才说出后面的话:“……你想睡了吗?”


    “嗯,”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趋向于含糊,最终变成了温软的呓语,“我就休息一会……你到时候……叫醒我……”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傅苒这次没有回答他了。


    她已经彻底坠入睡梦之中,垂下去的睫毛安静地覆盖在眼睑下,阴影呈现出小小的弧度,很柔顺,也很乖,看起来像蜷缩成一小团的兔子。


    晏绝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托到肩上,抱着她的腰,让她尽可能睡得安稳一些。


    她现在毫无防备,不论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但她睡着了。


    在回忆深处隐藏的许多碎片,她放生那只野兔的时候说的话,毫无预兆地清晰浮现在他耳边。


    那些东西一开始并不惹人注意,但在不知不觉中,就完全占据了心神。


    “我是很喜欢没错……但不想把它关起来呀。”


    “如果真有那么喜欢的话,就更应该选择成全它,好好珍惜它本来的模样了。”


    然而那时他并不理解。


    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东西,自然无法去理解。


    什么样的才是珍惜?


    此时此刻,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这种情绪,或许可以称之为珍惜吗?


    但他在这一刻分明没有任何想法,连外面交谈的声音裹挟着夜风从耳边空空掠过,也不会惊起丝毫波澜。


    他只害怕那声音惊扰到她。


    就像害怕惊扰到,一只偶然落在他怀里的蝴蝶。


    ……


    在山石之外,崔林酝酿了半天的话已经说到了结尾。


    “若此姻缘有成,我崔林在此立誓,此生必珍之重之,绝不相负,护娘子一世安乐*无忧。”


    他首先诚恳地表明了态度,最后将决定权交还到她手上:


    “然而无论如何,我绝不愿违逆苏娘子的意愿,因此贸然相询,苏娘子,你自己对这桩婚事是否乐意?”


    苏琼月完完全全愣住了。


    她和崔林,只不过是在过去的宴席上遥遥地见过几面,可以说连像样的交谈都从未有过。她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在这样一个寒意料峭的春夜,听到这样一番直白而炽热的心迹剖白。


    所以这次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她措手不及的同时,心绪也一下子纷乱如麻。


    沉默就这样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几乎只有夜风吹动枯枝的瑟瑟响声,良久,苏琼月才终于再次开了口,吐出的字句都无比艰涩。


    “……谢谢你。”


    她从小容貌出众,得到过很多爱慕和追求,也知道对于那些倾心于她的少年儿郎,一句话、一个笑容便足以让他们赴汤蹈火,甘愿为她做许多事情。


    这是从她还未能全然明白爱的时候,便已经知晓自己拥有的力量。


    可是,对这种不受控制的魔力,她即便一开始有过享受和虚荣,最后也只剩下畏惧。


    因为苏琼月从来都不是个运筹帷幄的人。


    她不够强势,不够心狠,不够决断,哪怕对自己,也不能真正分得清感情——她根本就没有办法像姑母一样去操纵别人,把主动权牢牢掌控在手里。


    所以爱慕会变成觊觎,追求会变成控制,感情在最初的美好之后,总会演变成毁灭性的占有欲。


    若不是姑母作为皇太后的权势和庇佑,美丽给她带来的将只是灾祸。


    “我知道崔公子是个品性高洁的好人,也很感激你的心意,但我……”


    “咔擦。”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院墙后便传来清脆的树枝断裂声,像是有人脚步后退时造成的响动。


    两人都是一顿,所有还未出口的话语都冻结在了喉间。


    竟然有人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苏琼月心下微微慌神,但墙后的人仿佛也已经发现他们的突然沉默,身影转瞬就不见了。


    哪怕她的视线恰好能看到那个方向,也只瞥见了裙裳一闪而没的影子。


    不,这是,这是——


    她倏然睁大了双眸,脸上褪去了血色,变得比方才还要更加惊慌失措。


    而崔林此时也反应过来,知道难以追及,脸上顿时浮现出强烈的愧疚之色:“对不起,苏娘子,我本以为这里应当僻静无人,才会说出刚才那些心声,绝非有意让人听见!若是此事有损于娘子的清誉,我一定……”


    “不碍事。”苏琼月的表情已经像是要哭了。


    她强忍着几乎溢出来的泪水,勉强维持着最后的礼貌,语速飞快:“我知道是谁了,她,她绝不会传出去的,但崔公子的话,还是收回吧,我就当作从没有听见过。”


    崔林微微怔忪,仿佛没有想到她忽然转折,来了这样一句。


    可苏琼月此刻实在说不出更多话,即便原本确实想酝酿一番妥帖的说辞,现在也再顾不上崔林听到这么直截了当的拒绝是什么心情了。


    她擦了擦眼角,匆匆道:“恕我失陪了。”


    因为心急如焚,她说完就把崔林一个人抛在了原地,步伐飞快地想要追上前方离开的人。


    小跑了一路,气喘吁吁,终于见到那个停下来的身影,她艰难地呼了一口气,难堪地继续往前两步。


    果不其然,面前是脸色极为难看的晏明光。


    那张向来骄傲张扬的脸上已经布满了阴云,眼神如刀刃一样锐利,直直地刺向她。


    苏琼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慌乱如潮般涌上心头,她方才只是在院中等待晏明光更衣,和对方分开了一小会,没想到恰好就在这里遇见了崔林。


    更没想到……崔林会说这些,还让晏明光听见了。


    对方看起来正是为了等她,一张脸冷若冰霜,开口就是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琼月急急辩解,却被公主盛怒之下的情绪发泄打断了。


    “不是我想的哪样?他没有对你说要娶你为妻?你难道没有——”晏明光本就是性格强烈的人,现在看她的眼神里已经充满了被背叛的怒气。


    “算了,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你们之间如果有情意,为什么不早让我知道?看到就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觉得很好玩是吗?”


    一连串问题如炮轰般砸下来,带着浓烈的失望与受伤:“琼月,你一直告诉我你心仪于谢青行,我哪次没有帮你?事到如今,难道连那些都是骗我的?我真心对你,你就这样对待我?”


    苏琼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强撑着再次伸手去牵晏明光的手:“明光……你相信我,我根本不喜欢他,何况我跟他根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


    可是作为多年的朋友,她心里也知道公主的性格。


    晏明光在生气的时候是听不进去任何解释的,什么话都只会被当成是垂死挣扎的狡辩。


    她在对方冰冷的目光中,越辩解越觉得无力,声音不由得慢慢低了下去。


    “没说过几句话,就可以互相表白,谈婚论嫁?”


    晏明光果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她怒极反笑,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好得很,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倒是没想到最后会听到这样的解释。”


    公主深深吸了口气,愤恨地甩开她的手,没有丝毫留恋,决然地快步走进回廊的阴影深处,只留给她一个绝情的背影。


    “什么也别说了,你太让我失望了。”


    第42章


    晨光透过窗棂,在层层叠叠的床帐间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傅苒从床上睁开眼,感觉睡了漫长而舒适的一觉。


    她坐起身来,看到暖融融的日光里,崔鸯正坐在案几前,指间拈着一匹小银匙,专心致志地调和着青瓷盏里盛放的香粉,案上的错金博山炉吐着袅袅青烟,淡雅的香气氤氲满室。


    “你醒了?”


    崔鸯看到她掀开床帐,转过头神色温柔地一笑。


    这样的情景静谧又美好,让傅苒内心感受到一阵安宁。


    昨天她犯困太厉害,没想到直接睡过了晚宴,好在人那么多,又有崔鸯在场替她掩饰,应该不会特别引人注意。


    傅苒自知理亏,轻手轻脚地挪到崔鸯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打听:“崔姐姐,昨天不小心睡着了,我缺席的事没有太惹眼吧?”


    她在现世酒品可好了,就算偶然喝多了一点,除了犯困以外也没干过什么其他的壮烈事迹,更别提发疯的醉鬼行径了,应该不至于……吧。


    然而崔鸯听到这个问题,却只是缓缓放下了银匙,侧转过身来,一手支颐,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却没有马上答话,表情含蓄中透出几分耐人寻味。


    傅苒被她看得心头的那点侥幸逐渐溃散,声音都弱了下去:“难不成我走回房的路上就已经醉得抱树痛哭了?”


    “这倒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崔鸯像是被逗笑了,脸上浮现出浅浅的莞尔之色。


    傅苒刚松了口气,她又道:“何况,当时是清河王送你回来的。”


    “当然,”崔鸯意味深长地补充,“只是送到我这里罢了。”


    毕竟宅邸后院,即便贵为亲王也是进不来的,但单是这样也足够让她惊讶了。


    傅苒更是彻底呆滞了:“什……什么?”


    她像被头顶上突然掉下来的果子砸中,本来快要抛在脑后的回忆,腾地一下全都重新翻涌了上来。


    救大命。


    潮水般的记忆冲刷而来,尤其是最深刻的那部分。


    她居然,居然真的靠在小病娇身上睡着了。


    更要命的是,其实在睡过去之后,她中间半梦半醒,依稀有几段模模糊糊的印象,但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那是在迷蒙中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窝在谁的怀里,整个人被腾空抱了起来。


    因为靠得很近,她一睁眼就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少年的喉结,他的衣襟已经不知道被谁被完全弄散了,往下露出锁骨和胸口的一部分。


    偏偏她喝完酒脑子不太清醒,只感觉到这人身上很干净也很好闻,好像还有淡淡的降真香气,下意识越凑越近,最后直接贴着他的脖子开始撒娇。


    抱着她的人仿佛不知所措,嗓音压抑得很沉:“……苒苒,别闹了。”


    她不管不顾,反而觉得触碰的感觉也很好,无意识地继续用唇角轻轻磨蹭他锁骨上薄薄的皮肤。


    喝醉之后,她真的变得像猫一样黏人。


    温软的气息拂过,激起细微的战栗,原本白皙而温热的一小片被她蹭得越来越烫,好像都发红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少年好像已经没有再往前动一步,久久停留在原地,只有胸口起伏的幅度轻微加剧。


    傅苒于是有些疑惑地小声说:“你……不走了吗?”


    她的呼吸浅浅,想要靠在他耳边说话,结果发现太远了,所以嘴唇只触碰到了更容易够到的喉结,轻飘飘的,一触即分。


    少年终于像是忍无可忍,托在她腿上的力道猛地收紧了,似乎是把她放在了最近的廊柱或者凭栏上面。


    然后他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隔绝了所有光线。


    带着微微降真香的气息却再次迫近,能感觉到他唇上的热意。


    但因为坐的地方实在太窄了,傅苒几乎是本能地伸手环在他的颈后,甚至还主动凑过去了点。


    她什么也没有想,就这样自然而然适应了这种亲昵。


    ……


    记忆的最后是一片朦胧温热的暗色,只有触感和气味,但什么也看不见。


    就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戛然而止,徒留一片空白和滚烫的余韵。


    太过于迷离,以至于分不清那些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她在梦里面幻想出来的。


    只是现在从镜子里都能看出来,她的脸颊上染着淡淡的绯色,嘴唇的颜色还红得更明显,出乎寻常的艳丽。明明没有喝多少酒,但完全是一副酩酊大醉过的样子。


    “苒苒?”


    “……啊?怎么了?”傅苒一下子回过神来。


    崔鸯含着了然的笑意,慢悠悠道:“你脸红了。”


    说实话,哪怕不用崔鸯说,她现在也真的很羞耻。


    如果这是梦,也太奇怪了,但如果不是,那就更怪了。


    她都不好意思对崔鸯承认,自己喝了点酒就能干出这么丢脸的事情。


    傅苒心虚地移开视线,假装很忙地对着镜子揉了揉发烫的脸,充分理解了什么叫欲盖弥彰。


    “对了,崔姐姐。”


    她强自镇定下来,试图从团成乱麻的思绪里扯出一根线头,蓦然想起了昨天无意间听到的对话。


    虽然对当事人有点不好意思,但毕竟她也不是有心去偷听的,纯属意外情况。


    考虑到崔家兄妹感情很好,而且崔鸯为人谨慎,不会乱传话,所以她还是把听见的大概内容说了出来,最后做出概括:


    “总而言之,我觉得,崔长公子应该是对苏姐姐表白了心意。”


    然而很意外,她身边的崔鸯听完之后,就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傅苒还发现,崔鸯的表情变得略有那么一点微妙。


    “这事说起来,似乎是和我有关。”


    见她满脸疑问,崔鸯总算斟酌着开了口,语气有些无奈,“你可能不知道,我阿兄他虽然看起来沉稳端方,其实在感情上,可能比一张白纸还要不如。”


    “他知晓我先前因为阿母期望的事情而苦恼,后来我和阿母说开之后,也曾经对他感叹过,是你当时恰好点醒了我,让我要勇于表达心意,不必徒然自苦。”


    崔鸯好像有点欲言又止,估计是措辞困难:“所以,他大约……就这么生硬地领悟了,觉得对苏娘子,也需要如此坦诚表达。”


    傅苒:“……”真相原来是这样。


    可是这两种情况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吧,女主跟亲妈能一样吗……


    她就说原著里进度没这么快的,是后面快订婚的时候晏明光才发现崔林喜欢苏琼月的事情,怎么现在还有她造成的蝴蝶效应啊。


    想到昨天迷迷糊糊听到的对话,傅苒懊恼地拍了一下脑袋:“对哦,是我想错了。”


    太失策了。


    她光想着杜绝崔林和苏琼月见面的机会,就不会暗生情愫,结果没想到,原来他走的是一见钟情模式,直接痴心一片了。


    早知道她应该去提醒崔林不许接近苏琼月才对!明明问题的根源在他身上!


    但都已经这样了,她得先去见见女主才行。


    崔鸯善解人意地提醒道:“苏娘子昨夜歇在了东边的客房,这时候应该醒来了。”


    天色已经大亮,白日的温度远比昨天夜里暖和。


    所以傅苒还没走到客房,就看见了要找的人正独自坐在庭院角落里的秋千上。


    苏琼月有气无力地倚着一边的绳索,脸色略微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一看就没有睡好。


    她连忙走了上去:“苏姐姐,你怎么了?”


    被表白虽然挺突然的,但不至于憔悴成这样吧?崔林应该也不可能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啊。


    “苒苒,”苏琼月见到她好像见了救星,上来就把发愁的事情说了一遍,“是这样的,昨天……”


    傅苒一边听着,一边考虑要不要告诉她自己在的事情,但是感觉还是不说为妙。


    崔鸯是守口如瓶的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但苏琼月可是当事人,脸皮又薄,要是知道还有晏绝跟她一起听到了……那不得羞耻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听到她不知道的后半段,被晏明光撞见的事情,傅苒终于没忍住震惊:“公主竟然也听到了?”


    她昨天听到一半就睡着了,还是睡在小病娇身上……救命,别想这件事了。


    “是啊,”苏琼月的眼眶还红着,没有发觉她的异样,嗓音闷闷,“明光她当场就拂袖而去,肯定是气极了。”


    傅苒意识到,事情比她想的要严重了。


    看起来毫无疑问,原著里面那场导致决裂的争执是提前发生了。虽然吧,这种闺蜜喜欢的人却爱上女主的狗血虐文戏码实在是让她欲言又止。


    总之,如果继续按原著线发展下去,以公主好强骄傲的性格,很快就会去求父亲咸阳王撑腰。而由于咸阳王的施压和后期局势变化,崔家最终应下了婚事,让晏明光得偿所愿嫁给了崔林。


    明面上,平原公主似乎依旧成为了这场争斗中的赢家,但其实结局里,她过得并不幸福,和崔林也几乎没有感情,两边长期处在分居的状态下。


    不过那都是后面的事了,在这个时候,和晏明光的决裂对于本就在爱情上惶惑为难的女主无疑是个很大的打击。


    傅苒心塞地叹了口气:“在这些之前,苏姐姐知道,公主到底是什么时候看上崔郎君的吗?”


    “我也不太确定……”苏琼月沉浸在无法自证的愁绪中,听到她问起这个,顿时一怔,“但她告诉我的时候,应当是去岁洛水诗会之后。”


    “那时,崔郎君因为文采斐然,在集会中很受赞誉,所以明光回来后就同我说——崔家的长公子最为出众,往后她若是要选夫婿,就必得要是这样出众的人。”


    说到当时的交谈,再想起如今情形,苏琼月不免神色黯然下来。


    傅苒若有所思道:“那我想的也不一定对,不过我认为公主只是喜欢出众的人,也许并不是非崔郎君不可呢。”


    因为她觉得以平原公主的种种表现,貌似也没到真对崔林爱得死去活来,非他不可的地步。


    那原著里公主之所以和苏琼月闹到断绝关系的地步,关键未必就在于争执的那个人本身。


    或许是因为要强,或许是因为赌气。毕竟,公主自己也不比苏琼月差在哪里,可看上的人喜欢的却偏偏是苏琼月,偏偏是最好的、知心的、不能容许背叛的朋友。


    但即使傅苒能一定程度上理解晏明光,还是觉得这样的反应过于强烈。


    何况,她一直觉得原著里苏琼月和晏明光的朋友关系不太健康,因为从始至终,苏琼月需要忍让的部分实在太多了。


    “真的吗?”


    苏琼月听到她这样说,眼中霎时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冀,但很快又被愁云笼罩过去:“可明光根本不肯好好听我说话,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盼着明光能消气……”


    傅苒有点担心地想,以女主对这段情谊的珍视程度,真的很容易把自己困在里面。


    但这也不是能马上走出来的事,她只能诚心建议:“如果苏姐姐确实想和好的话,我觉得直接找公主道歉会更好。”


    如果想挽回,就主动挽回,如果不想,那就当断则断。


    傅苒倒是不觉得率先低头是什么软弱的表现,因为两方都过于倔强的话,只会让已经产生的裂痕越来越深,先服软的人并不低人一等,不过是在乎这段感情罢了。


    但如果连低头也无法挽回,那就说明确实缘分已尽,没有必要再继续纠缠了。


    不管怎么样,总会得到一个结果的。


    “是这样吗,我明白了。”


    苏琼月仿佛被她鼓舞,眸中的雾气渐渐散开,下定了决心道:“我会先试着去找明光谈谈的。”


    第43章


    因为崔鸯的挽留,傅苒没有跟苏琼月一起走,而是留在崔宅又住了段时间。


    这天午后,两个人在暖阁里坐着闲聊,崔鸯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告诉她:“苒苒,我的婚事已经定了。”


    她说,最后经过多方斟酌,选的是一位名叫钟期的文士,崔林在国子学时期的同窗。这人的门第自然比不上显赫的崔李二姓,但钟期本人据说极有才气,且人品不错,崔林对他很是赞赏。


    唯一可能存在一个小问题。


    傅苒有点惊讶:“他就是我们那天在首阳山遇见的人?”


    “不止于此……”崔鸯蹙着眉头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四通市。当时我为了拦住那匹受惊的马,情急之下帷帽落下了,他见过我的相貌,只是不知道我是崔家人。”


    从崔鸯的描述里,傅苒总算知道了两人初次见面的总经过,大体上可以概括为:在闹市遇到马失控乱闯,崔鸯随机应变地把披帛拴在柱子上绊倒了马,救下了两人,但也落下了自己的帷帽。


    傅苒听完之后,总感觉这个情节有点似曾相识。


    对哦,这不就是小说里典型的那种,美人救英雄,面纱飘落间惊鸿一瞥,然后天雷勾动地火两边霎时间一见钟情的名场面吗?


    这可是崔鸯见义勇为的光荣事迹啊。


    傅苒不理解这有什么问题:“那不是很好吗,你也算他的救命恩人啊。”


    崔鸯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困扰着,略显得踌躇:“钟家听闻也是诗书之家,他如果是个克己守礼的君子,像这样私下得见未嫁女郎的容貌,岂非于礼不合?”


    这样的担忧在崔鸯身上其实是不太常见的。


    因为她并不是那种墨守成规的刻板之人,该端庄的时候仪态大方,私下里却很有主见,行事也有自己的章法。傅苒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觉得她实在是思虑过重。


    “你这就担心太多了,”傅苒安慰她,“我们在首阳山碰见的那天,他不是想对你道谢来着?肯定是很欣赏你当时的做法,怎么对这种事情心存芥蒂。”


    但说又说回来,傅苒仔细观察了一下崔鸯的神色,发现她的眼神里并无抗拒,只是有点正常范围内的忐忑。


    确实,一旦决定下来,议亲的流程走得很快,也不可能再更改。


    或许这就是大家都有的婚前的焦虑吧。


    这时候,崔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提议道:“不谈这事了,等到婚前琐事缠身的时候,恐怕找不出闲暇,趁着我们都还清闲,要不要再去爬山?”


    傅苒忍不住笑了:“……崔姐姐,你是真的喜欢爬山啊。”


    “是啊,只要容易想东想西的时候,我就会用这种方法让自己忘记,身体劳累,心情反而得以平静。”


    崔鸯眉间的郁色仿佛也被这笑意冲淡了些许,坦然道:“何况,若是立足于平原,纵然再怎么极目远眺,望见的也不过是十年如一日重复的景致,但居于高位,却能见到平日里不曾发现的琐碎和博大。”


    傅苒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所以就这样,她们又去了一趟洛阳城郊的山峦。


    初春的景色和秋天时又不一样,萧疏的林木渐渐长出了新芽,鹅黄和嫩绿交错的颜色充满生命力,望见的一切都让人心中豁然开朗。


    没错,烦恼可以通过爬山来排解,如果一趟不行,那就爬两趟。


    过了几天,傅苒辞别了要准备婚事的崔鸯,回到了谢府。


    这日恰好是谢青行的休沐日,天气和暖,庭院里的几株早桃已经打了花苞,星星点点的绯红缀在枝头。


    谢青行穿着家常素袍,正在廊下的竹榻上翻阅书卷,见傅苒回来的时候一边走一边还在沉思,他放下书卷,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脸上:“怎么了?”


    傅苒正想着要不要提一下这件事,既然已经被叫住,就顺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也没什么,就是想到了苏姐姐的事情,公主最近因为某件事在生她的气,所以她……大概心里会很难过吧,我有点担心她。”


    当然,她不可能说出具体的缘由,但谢青行听到这一句,仿佛就立刻明白了。


    他的手指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沉吟了片刻后,轻声道:“苏娘子性格虽好,但有时候,未免过于隐忍退让了些。”


    “真的吗?”傅苒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马上抬起头,“你也这么觉得?”


    “嗯。”谢青行微微颔首,“公主性格强势,苏娘子虽然与之交好,却事事都以公主的意思为先,这并非能平衡长久的交友之道。”


    就是啊,傅苒深深感到英雄所见略同。


    苏琼月什么都好,就是对在乎的人太患得患失,都快成讨好型人格了。


    不过……她忽然意识到,谢青行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原来也有在默默关注苏琼月啊?不然他怎么一下就理解了?


    那即使有蛊的影响,他对苏琼月,总归还是存着一份内心深处的在意吧?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问起老话题:“公子,你最近还有头痛吗?”


    谢青行似乎有些无奈:“你怎么还担心我的头疼?没关系,早就已经没有大碍了。”


    傅苒不放心地再三确认:“真的没事?全身上下都完全没有不适?”


    “没……”谢青行原本要否认,话音却顿了一下,随后语气很快恢复如常,“没有大碍。”


    但傅苒已经能看清楚,他肯定还有痛楚。但这人就是这样,在家人面前从不会表现出脆弱的一面。


    她想要劝他坦诚一些,可话到嘴边的时候却又咽了回去。


    毕竟,造成这个结果的也不是他自己,而是原著里像无形的枷锁一样束缚着每个人的命运。


    “算了,”傅苒有些沮丧地低下头,“这也不是你的问题。”


    “但是谢公子,你要记得。”


    她轻轻叹息一声。


    “有时候,如果你的疼痛说不清来由的时候……那可能就是,你的心在痛苦啊。”


    *


    第二天早晨,傅苒去拜见刘夫人的时候,意外发现她在生病。


    刚踏进内室,一股淡淡的药气就萦绕在鼻端,刘夫人半倚在软榻上,面色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眉间像是锁着难以舒展的愁绪。


    傅苒顺手从婢女那里接过药碗,试了一下温度合不合适,关心地问道:“夫人怎么了?”


    刘夫人掩袖低咳了几声,等到这一阵咳嗽平息,才慢慢地把药喝下去。


    “咳喘之症,受寒便容易犯,都是从前留下的老毛病了。”


    她放下瓷碗,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飘忽,“其实不止是我……多年以来,太后陛下也是如此。”


    傅苒只能根据自己半吊子的医学知识想了想:“那应该要修身养性,静心调养才会缓解吧。”


    刘夫人闻言却只是苦笑了一下。


    修身养性——她往常也是这么劝告的,可到了太后如今的位置,哪里是想修身养性就能修身养性的,越是闲下来,反而越是思虑过度。


    她想起前日入宫,听到太后身边的旧人告诉她,太后破例召见了那位素来瞧不上眼的卢充华。


    宣光殿里,卢充华小心翼翼地将襁褓中的小皇子呈上,这孩子是足月生下的,生得顺遂,无病无难,加之此时已经被奶水喂养得健壮起来,看着就是白白胖胖的,很惹人喜爱。


    太后抚摸着襁褓中婴孩的脸,指甲养得很长,刮在新生儿嫩生生的皮肤上,看得卢充华心中忐忑不已,可当着太后的面却没敢说什么不敬之词。


    “这孩子是尊贵的命格。”苏太后见状,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那笑意不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


    “你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也要做好准备了。”


    “准……准备?”卢充华脸色一变,惶恐地当即跪了下来。


    “妾愚钝,请太后明示!”


    刘夫人听到此处,心中已经是雪亮,而卢充华也未必真的懵懂无知,不过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罢了。


    先祖在立国之时,为了杜绝外戚擅权的祸端,立下过一条不成文的铁律:子贵母死。


    所以,只要这襁褓中的婴孩被册立为东宫储君,那么他的生母卢充华必死无疑。


    当天,卢充华几乎是魂不附体地哭回了自己的绮秀轩,到了夜间,有宫人战战兢兢地回报:皇帝在显阳殿大发雷霆,守在门外都能听到案牍掀翻,器物碎裂的声响。


    但太后面对皇帝派人传达的气势汹汹的责问,始终平静自若,只让小黄门给他带回去一句话。


    “祖宗之法,陛下难道要违背吗?”


    显阳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内侍跪了一地,年轻的皇帝如同一头困兽般在殿内焦躁地踱步。


    太后已经病了太久了。


    从前几年拖到现在,每每一副病得快死的样子,结果却又总会在关键的时候“康复”起来。


    这场病几乎变成了对他施压的一种方式,只要他做的有什么不顺太后的心,就三天两头病一场,好像他作为儿子有多么不孝,让母亲操劳至此。


    如今,她更要逼迫着自己立下太子,处死这孩子的生母!


    李氏兄弟被诛后,太后那一系的人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当起缩头乌龟,反而像联合好了似的,不断上书谏言催促他立这个太子,言辞中左一个“国运所系”,右一个“伏愿思量”。


    谁都能看出来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反正卢充华一死,后宫中谁也越不过太后的权威,这个孩子还不是要归太后抚养,到时候,下一任储君依旧掌控在苏家人手里。


    皇帝越想越窝火,加上朝堂间各派的掣肘,他因为亲政未久还难以驾驭,更是气得头昏脑胀。


    “她当初控制我们兄弟犹嫌不够,如今还想要控制我的儿子!以为整个晏家都在她掌控之中不成!”


    皇帝盛怒之下,对着宣光殿的方向口不择言,听得跪地的内侍恨不得捂上耳朵:“立什么太子,不就是巴望着我哪天死了,手里好又有个无知稚子让她来操控!”


    经过这些事情,刘夫人进宫见太后的那天,恰逢一名宫人神色惶急地趋步入内禀报:


    皇帝下旨,要追封他的生母——同样依照子贵母死的旧法,被处死的生母李氏。


    太后慢条斯理地捻动着腕间一串佛珠,听到这个消息,脸上半分也不动容。


    “不用阻拦,让他做去吧。”


    刘夫人闻言面色一变,忧虑地看向太后,苏太后却镇静地拍了拍她的手,嘴角边溢出一丝冷笑:“他以为这副做派能吓唬得了谁!”


    皇帝莫非觉得这点小伎俩就能威胁到她?笑话!李淑妃已经死了多少年,当初他连皇位都是靠她扶持着才坐稳。这么多年以来,她除去权臣,扫清乱党,朝野上下都看在眼里,否则难不成皇太后的权势是凭空得来的?


    太后的尊荣已逾十年有余,到现在皇帝才想推翻这层母子关系,除了坐实不孝之名,进一步来说,还是忘恩负义。帝王若是失德,自己就要首当其冲受到质疑。皇帝但凡不是个愚蠢透顶的,绝不会用此等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法子来对付她。


    归根结底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人一旦开始拿虚假的东西来粉饰自己,免不了就暴露出内心的软弱来。


    ……


    刘夫人忆起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不禁蹙起眉头,满腹的担忧无法表露出来,终究化为了一道无声的轻叹。


    她和太后本质上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从来没有过什么雄心壮志,所求的不过是自己和亲人的安稳。如若今日在这个位置上是刘夫人,她多半不会选择去与皇帝争斗,总归皇帝是不得不尊崇太后的,退一步,在宫里当个安稳度日的闲人也没什么不好。


    但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太后的野心和抱负,她们两人也不会拥有今天的地位。


    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觉得,在永巷快要冻死的那个冬日,认识了苏姐姐,是她一辈子运气最好的时候。


    第44章


    二月还未结束,皇帝降下诏书,宣布将要北巡六镇。


    从洛阳出发,首先到达的是旧都平城,皇帝率领大小官员,在这里再一次祭祀了昔日的宗庙,再往北去,便到达了阴山脚下,一路检阅六镇。


    这次御驾北巡,犒赏边军,查勘烽燧壁垒,加固了各处关防,边塞的气象顿时为之一肃。等到诸事初定后,时令已近入夏,水草丰茂,正好是北地绝佳的打猎时节。再加上大队人马驻跸行宫,于是一场盛大的武艺比试,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围猎。


    林原上旌旗招展,皇帝策马处在核心的位置,但并没有亲自引弓,而是扫视着陪伴的军中诸将,像是准备一睹他们的身手。


    自从朝廷南迁后,北疆的六镇逐渐被边缘化,天子亲临更是越来越难得的事情,所以遇到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些将领都争着想要在御前拔得头筹。


    一头赤鹿从草木间窜出,众人纷纷驭马追赶了过去,一时间弓弦连响,箭矢破空。


    “嗖——嗖——”几箭都侥幸擦着它的身体而过,眼看着那只鹿很快就要逃进前方茂密的榛莽丛了,电光火石之间,传来两声闷响。先后的两支羽箭尽数命中,赤鹿终于翻滚着栽倒了下去。


    靠得最近的几名幢主见到这种景况,忍不住大声喝彩道:“好稳的箭法!”


    一只箭深深扎进了后腿,另一只箭射中了鹿的眼睛,直接贯穿了左眼,让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痛苦倒地。


    前者来自于随侍皇帝身边的谢青行,后一箭的则来自于不紧不慢跟在后方的清河王晏绝。


    高踞在马背上的皇帝看清这两箭的轨迹,意味深长地望了晏绝一眼道:“朕从前倒不知道,清河王原来有这样精妙的箭法。”


    他和清河王从小时候起就同样受教于大儒名将,自认为对这个弟弟了然于胸,却不想,似乎还有些他不能全然料到的地方。


    晏绝神色如常地笑了笑道:“只是侥幸罢了。”


    今日的围猎上,谢青行箭无虚发,赢得了不少将领的敬佩,倒是清河王一路策马徐行,几乎没有动过几次弓,这箭的确像是偶然的运气。


    识趣的众人自然一叠声称赞,把刚才那瞬间的微妙悄然揭了过去。


    等到暮色降临,行宫的大帐里逐渐亮起了灯火,皇帝论功行赏,听到席间对谢青行的赞誉,含笑替他谦虚道:“谢卿原本是朕的旧臣,当年朕还在东宫的时候,他便已经担任中庶子。虽然比不得诸位将军在边塞久经风霜,但看来,他这些年的身手倒也未曾落下。”


    谢家从未投靠过太后,谢青行更是他从少年时起就倚重的心腹,这些美言,便似对他眼光的认可。


    席上觥筹交错,皇帝虽然高居主位,但也暂时放下架子,表现出平易近人的态度,只有清河王晏绝面前摆着酒,却一口也没有碰。


    于是免不了有好事者借着酒意起哄:“清河王殿下怎么滴酒都不沾?难道是嫌弃这酒太差了?”


    声音不大,但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晏绝还没有答话,皇帝便朗声笑着说:“朕这王弟幼时得过一场大病,从那以后就和酒绝缘了,各位爱卿可不要强人所难。”


    清河王晏绝在这次巡视六镇中出力不少,自然会引人注目,然而他本人反应淡淡,连周围人敬酒也不喝,始终不冷不热。


    皇帝眼角的余光扫过去,心中感到满意,面上却作出了关切的神色:“清河王近日为六镇事务奔波劳碌,想必是乏了,所以才会无心宴饮。”


    晏绝平静地抬起眼,唇角弯出一丝笑意:“皇兄说的没错。”


    皇帝向他一颔首,就不再多说什么,转向身侧的谢青行,低声商议起了脑子里盘算的后续事宜。


    他知道晏绝一向是极能忍耐的人,哪怕在不足十岁的年纪,犯错受杖刑时尚且能一声不吭,又善于应变,就算再危险的任务交给他,他也不会像高阳王那样有怨怼之言。


    除了要提防割手之外,这的确是柄绝佳的刀刃。


    没有人明面上提起,但这次的北巡,其实与上一次明显不同。


    数年前检阅各军时,皇帝还尚未亲政,处于太后的荫蔽下,而这一次太后身体有恙,不宜长途奔波,所以自然不会再参与。


    夜晚的御帐内,皇帝虽然因为前几天的策猎染了风寒,偶尔会掩唇低咳,然而眉眼间丝毫不见病态和萎靡,反而燃烧着一种异样的亢奋。


    “我朝先祖于马背上得天下,在草原穹庐间开基创业,靠的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胆魄。”


    帐中并没有别人,只有几个心腹,皇帝直视着晏绝毫不掩饰道:“你我都生于深宫,长在妇人之手,何曾见过天地的雄阔?这回北巡故都,跳出那些四角的宫墙再来看,才知道当年困住自身的种种枷锁樊笼,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的语气隐含锋芒,仿佛意有所指。


    皇帝和太后的争端到了这个地步,两方都不可能再有退缩的机会,皇帝是否能一举摆脱苏家的制衡,如今酝酿的谋划尤为重要。


    晏绝对上皇帝的视线,看到那其中显而易见的野心,坦然道:“但凭皇兄安排。”


    议事结束后,他掀开帘子走出御帐,清冷的月光顷刻间洒满了肩头,带着塞外夜风的些微寒意。


    这时候,谢青行正要入内觐见,看到晏绝出来,便依礼致意,然后侧身准备进去。


    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刹那,晏绝的脚步突然停在了原地。


    他闻到了一种甜润的香气,很熟悉,所以在这里格外明显。


    傅苒身上的气味。


    他对这个气味的记忆太过于深刻,过去的几个月里……在他的梦境中反复出现。


    直到离开洛阳的那天,他都在等傅苒,等着看她是不是会去送另一个人。


    纵然如果是,他也很难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如何做。但那天的最后,谢青行身边依然空无一人,没有见到任何人来为他送别。


    很难说是应当失望,还是值得高兴。


    “谢侍中。”他忽然出声。


    谢青行回首道:“殿下有何事?”


    晏绝站在御帐投下的巨大阴影里,面色在月光下显出微微的冷白,眼神幽深,问出的话却显得突兀而怪异:“你戴了香囊?”


    “没错。”谢青行闻言一怔,下意识看了眼自己腰间的蹀躞带。


    那上面的确是挂了一只香囊,傅苒送给他的。


    当然不是她绣的,傅苒和谢晞容差不多,在绣活上只能用一窍不通来形容,所以香囊本身是在外面买的,但她亲手配了香,当作送给他的远行礼物。谢晞容见状也照样送了一个,还非要缠着他先戴上自己的,他今天偶然记起,才拿傅苒这个替换。


    然而香囊和熏香都是常见的事物,谢青行不太明白清河王问这个做什么。


    可晏绝一言不发,也并无解释,只是凝视着香囊。


    他那样的眼神莫名执着,就像里面装着什么值得觊觎的东西一样。


    谢青行轻微皱了皱眉,但在御帐前,只能压下疑惑,礼貌道:“清河王殿下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便先行觐见了。”


    晏绝就像没听见这句话。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只香囊上,直到帐帘被掀起又落下,影子一闪而没。


    连同那种牵动人心的气息,都消失在了他身边。


    即使她没有去送谢青行,也还是用这个来代替了吗?


    这个念头浮起的瞬间,一股极其糟糕的情绪如冰冷的蛇身那般缠绕而上,逐渐攫住了他的心脏。


    不像是痛意,却裹挟着沉重而苦涩的酸楚,缓慢地侵蚀四肢百骸。


    这种感觉,非常,非常的……


    令人憎恨。


    他不喜欢这样被人操纵情绪,过分影响他的,原本应该要除掉。


    可是他明明早就知道傅苒是这样。


    她和任何人都会亲近,总是轻而易举地让别人喜欢她。


    即使她就只是做她自己,也会吸引飞蛾如投身火焰一般情不自禁地趋向于她。


    所以这并不是她的错。


    那么,他真正应该除掉的,是那些围绕在她身边,惹人厌恶的飞蛾。


    他眼神漠然地看着帐帘缝隙间谢青行的背影。


    这是其中最让人讨厌的一个。


    *


    春天慢慢过去,日光渐燥,傅苒在谢府继续她看书摸鱼的清闲生活。


    本来她是准备去送谢青行的,但因为种种原因不方便,谢青行没有让她再去,不过特意带上了她准备的东西。在他离开后,苏琼月便登门探望生病的刘夫人,也来看了看她。


    “苏姐姐?”傅苒搁下手里的书,下意识就说,“谢公子已经随圣驾北巡去了。”


    刚在她对面坐下的苏琼月脸上掠过一丝窘迫,连忙为自己辩解:“我这回不是来找他的!只是来拜访你而已。”


    “这样啊,”傅苒脑子里还盘桓着刚才看的地理志,随口问,“对了,那你知道他应该去了你的家乡吗?”


    苏琼月听她这么一提醒,竟然愣了下,似乎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这么说来,好像的确如此。”


    谢青行跟着皇帝巡视六镇,自然也会经过她的故乡怀朔镇。


    可苏琼月虽然出生于那里,但离开的时候年纪太小,经过这些年洛阳的声色繁华,童年的记忆早已经逐渐模糊。


    她对遥远北方的印象,后来慢慢变得和洛阳士人们吟诵的辞句一样。


    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一个艰苦而苍凉的地方。


    苏琼月只好苦涩地笑了笑:“我都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怀朔苦寒,希望他不要太讨厌那里。”


    其实从去年上巳起,苏琼月来谢府的次数已经少了很多,她认为自己的心意在那天就被婉拒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怎么继续面对谢青行,只能选择避而不谈。


    恰好在这段时期又发生了许多事,她更有了借口纵容自己回避的心态。


    但她内心其实明白,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说到底……她还是不敢接受听到谢青行直接拒绝她的可能。


    就这样暂且拖延下去,哪怕没见面,至少还能在心中保留着过去许多年里美好的回忆和幻想。


    那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的泡沫,只要不去触碰,就依然梦幻绮丽,可一旦戳破,就什么也没有残存了。


    所以即便是在傅苒面前,她终究也没有勇气主动问起这件事,只是提到了去找晏明光的结果。


    “明光还是不肯见我。”


    苏琼月想到好友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不由得愈发沮丧起来,“我这些日子里只要有空闲就会写信给她,解释当时的事情,向她道歉……只是不知道她看了没有,也一直没有回复。”


    傅苒见她神色黯然,安慰了几句,发现她情绪还是郁郁不乐,就另外找了个轻松些的话题。


    “苏姐姐,你知道吗?崔娘子过段时间就要出嫁了。”


    第45章


    崔鸯的婚礼办得极为盛大,到她出嫁的这天,傅苒很早就去参与了添妆。


    室内烛影摇晃,崔鸯端坐在镜前,还没有完全装扮妥当,乌发挽成高高的云髻,脸上傅粉匀净,经过了描眉、点唇,只余下最后点睛的花钿。


    傅苒坐在她身边,看到崔鸯一直在无意识地捻着手里的发钗,眼神既有新嫁的期待,又带着一丝忐忑。


    后面传来笃笃两声轻响,婢女叩门进入,手上捧着一只描金绘彩的漆盒。


    婢女垂首恭敬道:“娘子,这是一位贵客遣人送来的添妆,贵客言道,不能亲身观礼并非她所愿,只能用这些俗物聊表对娘子的贺喜之心,还望娘子见谅。”


    崔鸯的目光没有离开镜面,随口问道:“是哪位贵客的心意?”


    婢女头垂得更低:“回娘子,是……皇后殿下。”


    在婚礼这么重要的日子,添妆的名单等同于贵女声名与人脉的彰显,皇后的名讳如果能列在其中,无疑是很大的体面。


    然而,听到回答的一刻,崔鸯握着钗的手不自觉收紧了,脸上的羞涩和期待渐渐褪去,剩下一片怔忡。


    一份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贺礼。


    让她心情复杂,喉头梗住,似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傅苒知道崔鸯和皇后之间的心结,毕竟连她自己都一度被牵扯进去过,她握着崔鸯的手,小心避免新娘子被那支发钗伤到:“崔姐姐,你心里还在意之前的事情吗?”


    婢女不敢作声,把那些添妆的首饰摆到两人旁边,崔鸯看着金灿灿的一片珠玉华光,眼圈慢慢红了。


    “在意那些的并不是我,而是她啊。”


    她的眼泪没有落下,只是苦笑起来,“我明明已经说过那只是选择,而非过错,她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她却时时刻刻都想着要弥补,我从来就不需要她的弥补。”


    “我只是希望她能理解我。”


    崔鸯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翻涌的心绪:“她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从来没有想要过那个位置,更没有想和她争夺什么?”


    傅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的确,从她在宫中所见,皇后对崔鸯的种种示好,总像是带着一种刻意的周全与补偿,所以才会引得流言纷纷揣测。其实皇后也许是真的于心有愧,可是崔鸯却并不需要这份愧疚。


    这么多接触下来,她已经非常确信崔鸯对皇后的位置毫无心思,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让崔鸯失望的,可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也无法真正懂得她的心吧。


    “人与人之间的心意相通,实在是奇妙的事情。”


    崔鸯把漆盒盖上,用帕子擦去眼角的泪水,声音带着一丝怅惘。


    “为什么以为会天长地久的人,也有不能相互理解的那天呢?”


    ……


    婚礼结束之后不久,傅苒跟着刘夫人入宫。


    太后缠绵病榻,苏琼月作为侄女一直亲身侍疾,但这回的病情始终没见起色,反倒一天比一天沉重。刘夫人终于忍不下去,在自己的病好不容易养好后,就立刻入宫守在了太后身边。


    和她上次来相比,傅苒总觉得后宫中多了一丝无形的压抑感。


    而最显眼的变化,就是那位总带着怯弱神情的卢充华已经香消玉殒了。


    傅苒刚从刘夫人那里知道这个消息,震惊得好半天才说出话:“为什么?”


    刘夫人面上浮起深切的怜悯,叹息道:“她太傻了。”


    怎么会相信帝王的承诺,以为皇帝能保护她呢?


    子贵母死是旧制没错,但在何时执行上依然有很大通融空间,所以皇帝如果有意想保卢充华,原本是有机会的。太后本来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处死卢充华只是逼迫他的一个手段而已。


    皇帝大可以选择退让一步,反正太后摆在他面前的既是威胁,也是交易,拿足够的筹码,换他宠妃的一条命。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付这个筹码,让卢充华丧了命。


    宫中皆知,太后的身体状况江河日下,未见得能撑多久,但皇帝并不会轻易相信,他疑心太后只是在故作姿态,演一出苦肉计罢了。


    然而,刘夫人作为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人,怎么会不清楚这件事情的真假。


    太后若不是是真的撑不住了,就不会动和崔家结亲的心思。


    “姐姐……”等到侍奉的宫人悄声退去,刘夫人在榻边坐下。


    低垂的帐幔间药气弥漫,卸去妆容的太后脸色透着病态,喝下汤药后已经沉沉睡去。


    她将太后的手贴在额头上,哀然阖眸。


    “我明白你的苦心,想为皎皎寻个安稳的托付,可姐姐若不好起来,我此生又该如何独活下去?”


    宣光殿里,苏琼月也是满心忧愁。她先前和好友晏明光有了矛盾,而今姑母又病重,心情就更加难以好转了。


    傅苒陪她坐着,望见外面层层的宫阙。


    飞檐斗拱,在暮色里投下深沉的阴影,的确压抑得令人心头沉重。


    说不太清为什么,但这样的景象,就是让她忽然想起了晏绝。


    关于他的许多谜团,她其实一直不太想主动去打探,就算知道,也维持着缄默的态度。


    因为她本应该是个过客,做完任务就会死遁,最好是不要和这个世界有太深的牵扯。所以,多数情况下,她只会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上给出看法,没有想过要挖掘更多的秘密,毕竟朋友总是有聚有散,感情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化。


    但现在,这种态度似乎不再那么坚定了。


    “苏姐姐,”傅苒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问出了口,“你知道殿下的生辰……为什么是另一个人的忌日吗?”


    她面前的苏琼月依然沉浸在愁思里,闻言一愣,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但苏琼月没有马上回答,看向她的眼神有点特别,很难形容,总之就是有种谜之欣慰感。


    傅苒被盯得浑身不对劲,刚有点心虚地想转开视线,就听到苏琼月开口道:“我只依稀知道,阿真的生母应该是难产去世的。”


    关于晏绝的事情,其实就连苏琼月这个和相处他最久的人,了解得也不是那么清楚。


    虽然苏琼月从不会这么说,但在心里,她明白,太后不喜欢晏绝。


    那种不喜欢大多数时候是视若无睹的漠然,少数时候,比如在他生辰附近的几天,则会表现为强烈的厌憎。


    每到这时候,他就常常被罚跪。


    太后会让他身着孝服,在冰冷的地砖或者庭院当中跪一整天,粒米不进,以忏悔他从降世起就背负的,造成生母殒命的罪过。


    但苏琼月刚进宫的那一年,还不知道这些隐秘。


    在深秋的午后,她撞见一个孩子跪在外面,寒风凛凛的天气里,他只穿了一件单衣,脸色苍白,嘴唇冷得毫无血色,看着就让人瑟瑟发抖。


    他跪得很直,没有一丝敷衍。


    但目光空茫地落在青石板上,没有聚焦,仿佛只留下了一具在漫长的痛苦中煎熬的躯壳。


    她完全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一位皇子,甚至以为这是哪个被严加惩戒的宫人。


    苏琼月看他这副样子,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晕倒,快步走了过去,心惊胆战地问:“你还好吗?”


    在她靠近的时候,晏绝飘渺失神的视线,缓缓地、一点点地聚拢在她脸上,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她的面容,落在了某个遥远而虚幻的影子上。


    他忽然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攥住了她的衣角。


    苏琼月吃了一惊,听到他的声音飘忽得像是呓语,有种令人心碎的迷惘:“姑母……你来看我了吗?”


    然后他不明缘由地笑了。


    “我已经明白了……”


    他语调轻轻,仿佛在和一个游魂对话,然而,他自己就已经像个孤单徘徊的游魂。


    “母后告诉我,你不是因为怨恨,所以要让我死的,对吧?”


    “我终于知道了,你其实是因为爱我,才想杀了我啊。”


    苏琼月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慌乱中匆忙后退。


    可晏绝死死拽着她的衣服不肯松手,于是被带得一晃,栽倒在冰冷的地上。


    他似乎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寂静无声,彻底昏了过去。


    “……我一次见到阿真,就是这样。”


    苏琼月回忆完这些,怅然道:“但那时候我刚刚进宫,也不敢为他做什么,只是觉得这孩子很可怜。”


    当时皇帝已经登基,虽然年纪尚小,事事都决于太后,但到底也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和这个不受喜爱的弟弟有着天壤之别。


    然而已尘封的往事,苏琼月很少再提起,如果不是傅苒这样问,她是绝不会主动向人说的。


    傅苒抱着双膝,安静地听着。


    她的视线落在眼前的一小块地面上,思绪却已经慢慢飘远了。


    华阳长公主,晏绝口中的姑母……还有他生母的忌日……


    她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对晏绝有了这么多的了解,在苏琼月的描述下,所有的这些碎片就像被无形的丝线逐渐串联在一起,在她脑海中自行拼凑、延展,直到勾勒出一段模糊的身世。


    一个从小丧母,渴望从姑母那里得到一些温情,但最后又被姑母抛下的孩子。


    太后并不爱他,甚至也不在乎他,这一点即使是傅苒也看得出来。


    她不知道晏绝的过去是这样的。


    因为在原著里,对晏绝的故事着墨很少,而最开始她遇见的,是个满身尖刺、疑心病很重又充满攻击性的少年,既不能,也不需要理解。


    但是渐渐地,她看到了一些其他的,不同于他伪装出来的那些性格。


    比如在灯会那天,她知道晏绝实际上一直在保护她,就算他什么都不承诺。


    可他本来就不是个擅长承诺的人。


    就像剥去最开始那层锋芒毕露的外衣后,剩下的是,却是一些让人怜惜的部分。


    *


    这段时间,宫中的头等大事,是皇帝宣布要退位。


    过程和结果都出人意料,他在朝堂上当众宣称准备禅让给叔父咸阳王,奈何群臣闻之大惊,纷纷极力劝阻,最后无奈止住了念头。


    关于这件事,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认为,这是对太后的一种回敬,由于太后始终不肯彻底放权,导致皇帝冲动之下选择了直接禅位。但更多人认为,皇帝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彻底杜绝太后干政,如果幼君继位,听政的自然是太上皇,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宫中的太皇太后了。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最终被阻止,皇帝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册立了太子。


    但前朝掀起的波涛一重重传到宫墙内,在最初的涟漪后便归于沉寂,后宫的日子依然维持着固有的平静。


    这天日光晴好,傅苒一个人坐在碧海曲池边的陵云台上纳凉。


    池水泛着碧色,倒映出高高的琉璃瓦和天边的流云,她闲得无聊,就靠着曲栏随便折下了几根柳枝,自己编出了一个小小的花篮。


    编着编着想起来,好像她穿进这个世界,刚来洛阳城不久的时候,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去年上巳节那天,她送了晏绝一个柳编花环,那时候,他还对她步步紧逼,怀疑她的身份来着。


    虽然……他的怀疑实在好有道理。


    直到开了支线任务后,傅苒终于沉痛地发现,晏绝当初的质问居然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因为她确实就是个来历不明的异国人。


    那她当时还理直气壮地故意塞了个花环恶心他,现在想想,估计一转头就被他扔了。


    “苒苒。”


    忽然,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穿过拂动柳叶的微风,在她身后响起。


    好神奇,真的听到了晏绝的声音,在叫她的小名。


    不是幻觉吧,难不成她想什么就来什么吗?


    傅苒循着声音转过头,视线相触的瞬间,她怔住了。


    晏绝竟然确实在她身后。


    但他看起来好像和平时一样,又不一样。


    因为他少见地穿着极其隆重的礼服,那应当是龙山九章的亲王冕服。


    外层玄衣纁裳,内层素纱中单,两肩处用金线密密地绣着许多火藻宗彝的纹络,衣裳上的赤色像夕霞一样艳丽,下饰繁复的绶带和组玉佩。


    这样华美的一套礼服穿在他身上,风神绮秀,灼灼生辉。


    第46章


    傅苒倚着栏杆,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的衣服上:“殿下,你怎么会……”穿成这样?


    晏绝抬眸望过去,看到她正趴在陵云台朱漆的曲栏边,稍微探出头来,满脸好奇地打量着他身上层层叠叠的冕服。


    上次见面,她明明答应了叫他阿真的。


    她似乎忘记了。


    那么,随后的那些事情,她大约也没有记得。


    晏绝脸上不见端倪,语气柔和道:“今日是册立储君的仪式。”


    所以作为亲王,他在典礼上需要着九章冕服,以示尊崇,但仪式结束,他就卸下了旒冠,只是还没有更衣。


    “这样啊。”傅苒恍然大悟,眼神继续流连在他这身华服上。


    他腰间的大带朱里素表,下佩的绶带云纹浮动,在身后交结,长得垂委及地,像是纠缠在一起的虹霞。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晏绝穿这么正式的礼服,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然后反应过来:“那你是来见太后的吗?”


    太后这时候应该在殿中休憩,刘夫人估计也一如既往在旁边侍奉,她本来要接着说这些,但晏绝已经回答道:“不是。”


    “……哦。”那好吧。


    老实说,傅苒看到他,总觉得有点不太好意思,脸颊也跟着微微发烫。


    因为她会想起,在崔宅的院子里,他们一起听到的那场隐秘的谈话,更重要的是,随后发生的……那些事情。


    其实她都不知道有没有发生,感觉应该是自己在做梦。


    但是想到就有种不能直视的感觉。


    她以为晏绝只是经过这里,马上就要离开,但他静静地仰头望了她片刻,然后说:“你一个人在这里?”


    “是啊。”傅苒以为他是看到苏琼月没有和她在一起,所以想问苏琼月的行踪,“苏姐姐大概正在给太后挑燕窝,这会应该……”


    可是晏绝好像并不是很关心这个问题,还没等她说完,就直接沿着阶梯,登上了陵云台。


    他走近后,那套礼服更显出溢目的光彩,腰带金钩束起,上面悬挂着一串长长的组玉佩,青白黑色交间,看起来华丽极了。行动间玉石发出清越的碰撞声,有种特殊的韵律,在空旷的高台上面听得格外清晰。


    “你喜欢这些玉器?”


    晏绝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注意到她短暂停留了一会的视线,忽然问她。


    她对他的衣服好像很好奇。


    但也不太能这么说,因为实际上,傅苒自己是不太喜欢戴各种配饰的,总觉得走起路来身上叮叮当当的太麻烦。


    她连刘夫人给她准备的那些璎珞和金跳脱都不怎么常戴,不过很少看到晏绝这样,才会感到新奇罢了。


    所以她摇了摇头道:“不是喜欢或者不喜欢,只是以前没有怎么见过,觉得有点特别。”


    而且他佩戴的这些都是象征身份地位的礼器,应该有特殊的含义,跟正常的配饰还是很不一样的。


    晏绝垂眸打量道:“你要看看吗?”


    他理所当然般地把那一串组玉佩托在手心,递到了她面前。


    傅苒确实被勾起了兴趣,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些形状各异的玉器:“这些玉是不是都有不同的名字?”


    “嗯,从上到下,依次是珩,璜,琮……”


    这些都是象征着皇室崇高身份和地位的玉质礼器,但晏绝表现得毫不在乎,像是只要她喜欢,就可以随时摘下来送给她一样。


    他坐得离她很近,让傅苒能更容易地玩弄那些玉佩。


    她的指尖有时候会偶然地碰到他的掌心,风从开阔的碧海曲池上吹过来,吹得柳枝时不时荡起,似有若无地拂在肩头。


    阳光照在她的睫毛上,勾勒出月牙般纯净的光弧。


    她在看玉器,而他只是看着她,眼里没有别的任何事物。


    傅苒没有注意到那么多,看了半天,好奇地戳了一下他肩上的章纹,想到了另一回事:“这套衣服会不会很重?”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晏绝目光垂凝了片刻,直到傅苒疑惑地抬起头来看他,才想起回答。


    “不会。”他轻声说。


    许多天的复杂情绪,在这一刻豁然扫空。


    这是个错误。


    他不应该等傅苒去找他。


    如果她不会主动接近,那么他就应该过来见她。


    原来是这样简单的事情。


    晏绝的视线掠过她身边散落的那些柳枝,注意到了她已经编好的成品:“你在编花环?”


    跟上巳那天的一样。


    傅苒不知道他会不会也想起当时的质问,莫名感觉有点心虚,因*为她虽然不是细作,可是和南朝质子萧徵暗通消息,这一点证据好像还是很确凿的。


    但避无可避,看样子,晏绝是真的想到了跟她一样的东西。


    可他说出来的却是:“今岁的上巳日已经过了。”


    语气并不锋利,好像有点古怪的……遗憾。


    傅苒顿时想到,他应该是北巡的路途中过的,出门在外,风餐露宿,想想也知道,肯定过得不是特别舒服。


    晏绝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也没有祓禊。”


    傅苒跟他对视两秒,想起在四通市书坊帮他擦血的那次,一个念头倏然闪过。


    他不会又在暗示什么吧?


    “殿下,”她不是很确定地问,“你是想让我帮你补上今年的祓禊之礼吗?”


    祓禊这种古礼,原先是在河边沐浴来祓除不祥,但后来越来越简化,尤其是贵族,基本只拿柳枝蘸水往身上撒几下,走个过场,重在仪式感。


    但是拿柳树枝往人身上洒水什么的……傅苒实在做不出来,想想简直太像观音菩萨的角色扮演了,以她的耻度还不太能接受。


    眼看晏绝好像是默认了这个猜测,她灵光一闪,忽然有了主意,兴致勃勃地提议:“洒水就算了,如果非要补上的话,那我像去年一样,拿柳树枝给你编个新的式样吧?”


    傅苒以前和外婆一起踏春的时候,学过用柳条编各种各样的小东西,花环只是最简单的那种。


    这次她选了个复杂点的款式,把环织得更宽,然后从旁边的树上挑选了几朵盛开的榴花簪在上面。


    她踮起脚尖,趁晏绝不注意,飞快地把花环戴在了他头上:“惊喜吧?”


    “……”晏绝下意识抬手抚上发顶,指尖触到了石榴花花瓣微凉的柔嫩。


    他身上是庄重的亲王冕服,九章纹饰熠熠生辉,配上鲜红而璀璨的榴花,有种分明不相关,却又格外协调的美感。


    阳光落在眸中,将深潭般的眼瞳染成浅浅的琥珀色,如同一池清泉。


    明明看都没有看到花环的模样,他却径自勾起了唇角:“嗯,我很喜欢。”


    他本就有张极其漂亮的脸,一笑起来更是分外艳丽,透着奇异的温柔感。


    傅苒的心猝不及防地重重一跳。


    她掩饰般地匆匆低下头,又编了一个给自己戴上,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凑到他面前,明亮的眸子里有几分小小的得意:“是不是做得特别好?”


    “很漂亮。”


    晏绝看着她,也许是被太过耀眼的阳光蛊惑,第一次这样真心诚意地说出了实话。


    他的目光飘过戴着石榴花环的乌发,向下漫延,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脸上。


    她耳畔的发丝有一缕略微散了下来,垂在脸颊边,落下浅淡的阴影,他很自然地伸手拨开,手指无意地从她唇角拂过。


    傅苒愣了一下,忽然站起身来。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像是察觉到了某种气氛。


    最初她遇见的晏绝,可不会这么明显地表现出自己的感受。他原本是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沉的人,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却仿佛不再是这样了。


    她有点儿不知道怎么表达,但总觉得事情的发展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殿、殿下,”她在慌乱之中,支支吾吾地找出了个借口,“我、我得去看看苏姐姐的燕窝准备得怎么样了,今天见到你很开心,但我要先回去了。”


    傅苒不等他答复,转身就要走,脚步在台阶前却又停顿了一下,侧过头小声说:“还有,殿下今天真的很好看。”


    说完这句话,她甚至没敢看他的表情,提起裙摆,直接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宣光殿里。


    她不是想逃避,只是觉得遇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一个很难做出选择的选择。


    所以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把这个问题想清楚。


    晏绝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


    她再次离开了,为什么?


    是因为她觉察到,刚刚那一瞬间,他其实又想要亲吻她了吗?


    但她最后说,他今天很好看。


    少年脸上刻意伪装出来的笑意渐渐褪去,没什么表情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他厌恶别人称赞他的相貌。


    但如果外表的美丽,能够让傅苒更亲近他一点,那么他可以藏起下面那些腐烂的部分,伪装出最无辜的引诱姿态。


    这世上,越是见血封喉的毒花,越是闻起来香甜无害,越是意图险恶的人,越要表现得温良可亲。


    这正是他擅长的事。


    *


    在刻意维持了几日的虚假平静之后,皇帝终于踏入了太后的寝宫。


    宣光殿里,阴沉沉的室内空气沉滞,仿佛一场暴风雨的前夕。


    “你来了……”


    太后倚在锦榻上,抬眼看着走近的皇帝,嗓音略显沙哑:“我如今身子越发不好了,你正当盛年,还是不要久留,免得沾染了病气。”


    皇帝面上浮起一层温煦的笑意,语气恭谨道:“母后说的哪里话,记得儿时生病高烧不退,也是母后衣不解带守在榻前,熬红了眼睛。那时儿子便想,此生必定会好好孝敬母后。”


    太后眸中仿佛有微光一闪,随后被更深的情绪掩盖,她望着皇帝年轻的脸缓缓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老了,只盼着你康健安稳,社稷长久稳固,如此便能心满意足了。”


    皇帝维持着嘴角的弧度,落座在榻边,继续和太后叙说旧情,心中却渐渐生出不耐烦。


    他在北巡途中感染了风寒,本以为是小病,没想到拖延了许久还未好全,此时面对太后,越拖延越是感到不适。


    殿中盘桓不去的药味就像一种不详的兆头,让他觉得自己原本健康的身体也要被拖入沉疴中。


    这场短暂的探视,就这样在虚与委蛇的关怀和追忆里结束。皇帝步出宣光殿,天光在眼前亮起,冲淡了那种让人窒息的药气和压抑感。


    他回到殿中,脸上那层孝顺的面具逐渐剥落,眼神一寸寸冷下来。


    京中禁军调动,一定会惹人怀疑,以太后的势力,不可能完全瞒过去,所以这场交涉其实并非真心实意,不过是为了减少太后的戒心而已。


    不论太后如何答复,他都不会再回头。


    失去至亲,扮演一个任人操控的傀儡,看着养母脸色生活的日子,他已经过得太久了。如今他好不容易自己掌握了权柄,绝不会因为心软而再重蹈覆辙。


    第47章


    朱漆廊柱投下深长的影子,傅苒从宫殿间幽静的回廊穿过,不期然遇上了好久没见的萧徵。


    他仿佛是刚从太后那里离开,清俊的眉眼间还带着沉思的凝重感。


    萧徵虽然被褫夺了太常寺少卿的职位,但散骑常侍的身份依然在,所以能出入宫禁也并不奇怪,可是在这个时候,他来太后这儿会有什么事情?


    见到她,萧徵颔首唤道:“傅娘子。”


    大概是因为在宫里,怕隔墙有耳,他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叫她长宁。


    傅苒心领神会,也装作不是太熟的样子,礼貌地打招呼道:“世子。”


    这段时间她不是在家就是纠缠在宫里的事情,都没有再怎么碰见过萧徵了。


    但她感觉萧徵出现在这应该不是偶然,他像是有话要说。


    所以她走到了廊下一处更僻静的转角,几株槐树在这片地方投下了斑驳的暗影,遮盖住了两个人的身形。


    萧徵默契地跟随在她身后,始终相隔着一步的距离,看起来只是偶然碰到,无意地停下脚步闲谈。


    “长宁,”他终于换回了这个称呼,“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傅苒很坦然地解释了理由:“刘夫人是太后的结拜姐妹,她担心太后的病情,所以坚持要入宫侍疾,我是跟着她一起来的。”


    这话当然不假,但也不尽然,她还是发挥了一些主观能动性的,主要是她最好时刻接近女主身边,以免错过剧情。


    萧徵闻言微蹙起眉头,目光中带了些探寻:“关于太后的事……你知道多少?”


    傅苒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哪些?病情的方面吗?”


    萧徵迟疑了一刻,最终叹了口气,揭过了这个问题。


    “算了,你不知道或许更好,但是答应我,你就呆在这里,不要掺和进任何可能的纷争,明白吗?”


    傅苒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追问道:“什么样的纷争?世子还知道什么?”


    “永宁寺贪污一案,陛下查到了指向苏家的证据,太傅苏儋谢罪,苏家上上下下被牵连免职,在朝中元气大伤,你肯定明白这些是什么意思。”


    萧徵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起了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


    然而傅苒看着他的眼睛,从中看到了比话里更深的某些含义。


    这意味着原著里,皇帝对苏家开刀的剧情到来了吗?


    萧徵捕捉到她眼底闪过的了悟,唇边掠过一丝淡淡的笑容,语气中的情绪却略显复杂。


    “你一直很聪明,长宁,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察觉的。”


    殿内,药味和沉水香的气息交织,太后微阖上双眼,耳边像是还回荡着从宫城内外不断传进来的消息。


    失去权力便是如此,皇帝在她还牢牢掌控着后宫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以贪腐、僭越、不敬种种罪名对苏家人罢官贬职,同时越来越明显地扶植皇后的母家,郑氏一族的势力。


    这样下去,等中枢的苏家人都失势后,最终的诛杀和剿灭只是早晚的事情。


    值得庆幸的是,拱卫京畿的校尉营,尚且有大半掌控在和苏家休戚与共的姻亲常氏手里,而宫城内禁军统领的职位,也还多有苏氏的心腹盘踞。苏常两家在禁军中势力深厚,这是先帝时期便瓜分好的格局,并非皇帝一朝一夕能马上改变。


    若不是如此,皇帝也就不会借着北巡的名义,引外军入京来抗衡。


    但以如今的情况,这种局面不会维持太久。


    在没有完全被削去羽翼之前,苏家必须要做出一个决断,否则没有退路。


    门轻轻开启,女官手捧着药盏无声地趋近,药气氤氲升腾,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


    太后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露出了一个温和深沉的笑容:“素言。”


    “太后陛下。”名为素言的女官躬身把药盏奉至榻前,姿态恭谨至极。


    宫中女官有品级区分,品级最高的内司不说,单是大监、女侍中、女尚书、女史这些人,有机会到太后面前的,数量少说也有几十上百,但太后记得每一个女官的名字,甚至能说出她们各自的籍贯和背景。


    “你也跟在我身边多年,说起来,我记得你有个姐妹……”


    太后接过温热的药碗,声音低柔道:“她的义兄,是唤作张让,对么?”


    张让是皇帝身边的内侍,安定石唐人氏,九岁以罪奴身份充腐刑入宫,从洒扫庭除的小黄门做起,一路升到了御前近侍。


    然而这深宫之中,何止一个张让?


    许多宫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太后恰恰能触碰到这种联系,感受到其下暗流的涌动。


    “太后的恩泽,于奴婢等人如山似海。”


    女官素言被这个意味深长的问题问得一颤,仿佛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忽然跪到地上,额头触及手背:“太后但有驱策,奴婢虽万死亦不敢推辞。”


    太后笑了笑,微微抬手示意她起身:“怎么会要万死不辞呢?快起来吧,要你做的只是件小事而已。”


    素言听从地站了起来,目光已经逐渐变得坚定:“不论何事,必不负太后所托。”


    太后却没有马上下令,而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落在邻近屋脊的鸱吻上,那神兽在暮光里显出模糊而威严的轮廓。


    九岁,她当年入宫时,约莫也是这个年纪,离她被保太后看中还有几年。


    这宫城之中,实际上存在着一张庞大的人情网络,这是皇帝所不能全然洞悉的。


    女奴,阉官,还有各种微末之人,他们在法理上极为低贱,但身在宫中,能接触到的权柄又是如此高超。他们要相互结交,相互连通,相互照料,彼此扶持着结成自保的网络。


    正是因为这样,保太后常氏,作为一个出身卑微的保母,才会有能力在宫变中保全先帝的性命,最后扶持他上位。


    皇帝的眼界太高了,他一开始看到的就是整个天下,当然看不到这些,他以为会威胁到他的,是那些寒光凛冽的刀兵。


    但太后很清楚,因为她和刘昭儿都曾经是这些低贱众生中的一个。


    对皇帝而言,真正致命的危险,有时候就在最微末的人当中。


    *


    “唔……太后陛下要苏姐姐回家?”


    傅苒充满意外地看向发愁的苏琼月。


    苏琼月忧心忡忡地点点头:“姑母说,现在有刘姨在这里侍奉就已经足够了,倒是听说伯父近来心绪郁结,让我代她回府去探望一番。”


    “那我与你一起去。”傅苒立刻说。


    这个提议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本能地警觉,但苏琼月并没有察觉异样:“好,姑母也是这么嘱咐的。”


    嘱咐吗……


    傅苒想起了萧徵那天格外严肃的警告。


    这个理由看似合理,实际上却有说不通的地方,刘夫人进宫又不是一两天了,太后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让苏琼月离开?


    直到她半信半疑地去往永巷门的方向,那股不对劲的气氛越发浓重起来。


    永巷门下方寒光森然,远远都能望见披甲的羽林执戟肃立,守卫的严格远不是平时能比,有种山雨欲来的沉凝感。


    傅苒脚步一顿,还没有完全接近,就拉着苏琼月停了下来。


    从刚才起她就在想,在这样的时候,太后让她们离开会是为了什么。


    她先向苏琼月确认了一下:“苏姐姐,我们走之前,太后给了你什么东西吗?”


    “姑母……”苏琼月被她问得一怔,随即恍然道,“姑母给了我一封家信,说是要捎给伯父的。”


    傅苒总算有点明白了,宫门封锁,里面的人肯定是出不去的,但她们属于外来者,或许还有可能。


    那她们这是变相成了传信人啊。


    苏琼月也瞬间醒悟过来:“莫非那并不是家信,而是——”


    她说着,明显变得忐忑起来:“姑母怎么会忽然如此,难道有什么变故?姑母会不会有危险?”


    “没事,太后陛下现在肯定还安全。”


    傅苒见她脸色逐渐发白,赶紧用安慰的语气说:“出来的时候,太后不是还好好的吗?而且太后把家信嘱托给你,就说明她相信你能做到,我们要先考虑这件事情。”


    “嗯。”苏琼月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努力恢复镇定。


    她自然不是不知轻重缓急,只是一牵涉到重要的人,就容易关心则乱。


    趁着这个时候,傅苒扫了一眼戒备森严的宫门,小声说:“你把东西给我,如果一定要检查,我的嫌疑也比你小,放在我这儿更好。”


    苏琼月没有犹豫地答应下来,看着傅苒塞进袖子的暗袋里,好在衣料重叠,倒也看不出来异样。


    走到永巷门的时候,羽林卫对她们的态度其实还算客气,但执行命令的原则同样是坚决的:“陛下下令,今日任何宫中之人都禁止出宫门,缘由我们也不知,还请两位娘子先回,等候消息吧。”


    “可这是太后的旨意……”


    太后派来送她们的女官微微变了脸色,立即要上前质问。


    永巷门连通南北两宫,太后居于北宫,羽林封锁这道门,无异于对北宫禁足,几乎可以视作和太后撕破脸的兆头。


    可封锁宫门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太后的北宫亦有宿卫,也并非轻易能任人宰割。


    傅苒眼疾手快地抓住女官的手臂,让她别冲动。


    事情比她一开始想象的还要复杂,这样下去,如果两边直接产生冲突,她们就更不可能离开了。


    傅苒松开那个女官,上前半步挡在她面前说:“我们并非宫中之人,只是蒙太后的恩典多留了几日,和宫里的事情毫无关系,现在只是回家而已,这道命令应该没有妨碍吧?”


    羽林迟疑了片刻,但还是道:“即使如此,今日也确实不便进出,娘子不妨再等上一日。”


    他们仍旧没有答应,傅苒也不气馁:“可我在宫里呆了这几天,实在很想家,我兄长也在宫中任职,是殿中尚书谢青行,能不能劳烦你通传一声,是否可以让我和他见一面?”


    当头的两个羽林对视一眼,顿时有些踌躇。


    他们是奉命而为,并没有被告知原因,这两位女郎看起来确实也身份不普通,最重要的是,她提到了殿中尚书,殿中尚书算是他们的上级。


    宫里的事务敏感,不管什么时候,但凡能交给上级来决定,总比自己决定风险要小得多。何况永巷门并不直通宫外,即使出了门,还是在宫城之中,不至于违背禁止出宫的命令。


    抉择之下,羽林选择退让了一步:“好吧,那两位可以随我进营房中,在那里等候,切记不要乱走,否则后果我也不能保证了。”


    所谓的等候,说到底还是变相的看管。


    虽然没人打扰,但活动也依然受到限制,何况等了半天都没见有人来。


    苏琼月在情况不明的煎熬中忧色更深了:“若我们真能离开,姑母在宫中一旦有恙,我……”


    “我自己离开吧,苏姐姐。”傅苒摇了摇头,“若是你此时不去见太后,肯定也放不下心,不如我一个人走。”


    她没有提信的事,因为不能提起,但从眼神中就能交换意思。


    ——我可以代你送那份信。


    苏琼月怔怔看她,片刻的挣扎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好。”


    既然说清楚了,就没必要再犹豫,傅苒伸手推开了营房的门,外面耀眼的阳光裹挟着风扑面而来,宫道上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热,长长的宫道仿佛延伸向望不到尽头的远方。


    她看到门口守卫的羽林,刚要开口问:“我现在能不能见到谢……”


    “他不在这里。”


    少年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问话,傅苒惊讶地看过去,晏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那里,似乎正要走过来。


    他玄黑色的常服在日光下显得格外深重,和周围的宫墙是截然不同的颜色,像是一抹从幽暗处骤然浮现的阴影。


    “苒苒,”他的声音还是平稳的,脸上也看不出喜怒,“你要找他做什么?”


    第48章


    傅苒没想到这么快又会见到他,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但是,现在显然不是该寒暄的时候,所以她直接说了原因:“我得出宫回家,但羽林卫言称陛下有令封锁宫门,我是想找谢公子问问能不能帮我离开。”


    虽然谢青行要是确实帮不上这个忙,她也不能强人所难,但至少要先尝试一下嘛,不然怎么知道会不会有转机。


    听到她的回答,少年的眸色却越发深黑,他站在高立的宫墙投下的暗影中,如同望不见底的幽潭。


    “那……殿下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去找谢公子了。”


    傅苒解释完,就不再继续耽误时间了,她准备从晏绝身边绕过去。


    但擦肩而过的刹那,她的袖口忽然传来阻力,像是被人轻轻地拉扯了一下。


    她转过头,看到晏绝慢慢松开了手。


    他凝视着她的身影,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冰凉,连照耀的阳光都无法掩盖:“别去。”


    傅苒有点犹豫,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阻止。


    可是她在宫城里人生地不熟的,不找谢青行还能找谁帮忙,而且这么重要的时候,不能继续耽搁下去了。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停住脚步,可刚走出两步远,就忽然感觉腰上一紧。


    一股强硬的力量猛地箍住她的身体,她只觉得脚下一轻,然后整个人被拦腰抱起,径直放回了原位置。


    “……殿下!”


    傅苒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的,需要这么突然吗!


    晏绝拦住她的手臂甚至还带着余力,依然环在她腰侧,随时可以再一次施加禁锢。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再也不能按捺住心中生出的恼怒。


    如果她一定要请求谁,为什么不求他?


    只要她求他一句,他就会答应的。


    或者,她喜欢对她顺从的人吗?


    那么他也能够把自己变成这样,做得更好,比谢青行,比任何人都更好。


    她为什么不能只看着他?


    翻涌的焦躁感几乎快要冲破了束缚,他硬生生地压下了喉间的涩意,说出口的语气不容置疑:“用不着找他,我可以带你出去。”


    傅苒的讶异马上变成了惊喜,她眼前一亮:“真的?”


    “嗯,”晏绝对上她清亮的眸子,声音又重新缓和下来,“我保证。”


    到了这个时候,傅苒才后知后觉地留意到晏绝今天的不同,他身后肃立着远比平日多得多的护卫,人人身披铁甲,面容沉静,无声地履行着保护亲王的职责,威压感无声弥漫,在禁严的宫道中显得格外凛冽。


    但晏绝除了那一瞬间失控的举动以外,表现得和平常没有两样,甚至跟她说话还是轻柔的,仿佛在缓解紧张的气氛:“为什么你非要在这时候走?”


    傅苒心中泛起歉疚,但她又没办法在这个地方坦白实情,只能含糊地说:“就是,我在宫里呆太久……想家了呀。”


    晏绝能听出她言语里的保留,理所当然,他知道她一定有别的原因,在这个过于敏感的时候。


    他时常觉得傅苒身上有着不可思议的天真。


    然而她并不是什么被养在深闺里不谙世事的少女,相反,她于世事分明有足够的敏锐、清醒和明觉,却还是宁愿去做对自己一些毫无益处的事。


    但这就是傅苒,她性格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不再在意这个问题,转而不经意地提起:“我好像闻到了一种气味。”


    前后左右那么多护卫,傅苒心想现在空气里的味道简直再明显不过了:“我也闻到了,大概是枪矛上被风吹过来的铁腥气吧。”


    “不,很近。”


    晏绝垂下眼眸,看着她柔软的长发,轻轻地说:“是花的香气。”


    浅浅的,栀子和茉莉的香气。


    这破地方哪来的花?她怎么一点也没感觉?


    傅苒先是百思不得其解,然后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不太确定地低头看了看:“可能是我的香囊?”


    女配本身有配制安神香的习惯,但她因为不太喜欢里面药材的味道,所以后来都通通按自己的喜好换成了不同种类的干花。


    不过,这个时期的贵族几乎人人熏香,甚至有香气浓烈到被鸟雀追逐的笑话。所以她香囊的味道平日里不算明显,只有离得很近时,才会让人察觉到。


    “殿下喜欢这个味道吗?”出于感谢他的心态,傅苒觉得诚意要表现得主动一点,“那我之后也送你一个差不多的吧?”


    可晏绝却道:“像送给谢青行的那个?”


    傅苒差点被裙摆绊了一下,疑惑地仰起脸望着他:“是啊,可是你怎么知道我送了谢公子?”


    果然是她送的。


    晏绝再次想起那天的一幕。


    又来了,那种不快的感觉。


    最明了的解决方法,他其实可以杀了谢青行。


    在这几天里,已经注定迎来一场宫变,成王败寇,流血是必然的事。


    在这个过程里,一个人的死去,哪怕是一个看似重要的人的死去,都不算什么。


    “苒苒,”他没有回答上一个问题,反而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走之后,这宫里将要发生危险的变故,而谢青行未必能活下来呢?”


    傅苒被这句话里的信息量惊到了:“殿下,你想做什么?”


    他他他——他不会现在就要对男主动手吧?


    明明原著里是和女主决裂之后才干的!


    她情急之下拦腰抱住了晏绝,感觉自己像动漫里那种抱大腿阻止反派的路人:“你千万别冲动啊!谢公子要是出了什么事情,苏姐姐绝对绝对会恨死那个伤害他的人!别说她,我肯定也……”


    晏绝在她突如其来的拥抱里顿住了。


    “是吗?”他低声问。


    傅苒以为女主这个关键词起到了作用,连连点头:“对啊对啊,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千万不能去伤害她爱的人,否则她会怨恨你的。越爱越要学会成全,殿下我跟你说过的,你还记得吧?”


    晏绝闻到了更馥郁美好的香气,仿佛无数的花朵在他周围盛开,缠绕的亲昵那么动人。


    她抱了他。


    在她清醒的时候,第一次。


    就算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那也没有关系,至少她是在恳求他,而不是任何其他人。


    “好,”他贪恋地呼吸这样的气息,克制住吻她发丝的冲动,“我会记住的。”


    不管什么时候,会永远记住的。


    虽然过程的一路有点折腾,但好歹傅苒总算是成功到了千秋门。


    这里是宫城西侧的门,往外直接连到洛阳城的阖阊门内大街,出去之后就彻底脱离了森严的宫禁,她不管去哪里都可以。


    但果不其然,羽林把门守得密不透风,禁止任何人出入。


    羽林卫统领按剑上前,目光扫过晏绝身后肃然的甲士,神色凝重地行礼道:“不知清河王殿下来此有何要事?”


    统领在见到这支卫队的时候,心中便生出了警觉。


    清河王身份特殊,且领有尚书仆射这样的要职,本身是国之重臣,是以被特赐有两百班剑及宿卫甲士随侍,而宗室之中,也唯独清河王与咸阳王二人有剑履入殿之尊荣。


    他的确是有这个特权,只是平日并没有用过。


    这番与往常不同的做派,肯定是事出有因。


    但面对统领如临大敌的姿态,晏绝神色如常,看不出来异样:“我只是来送一个人出去罢了。”


    统领并没有放松下来,继续坚持道:“陛下有令——”


    “我知道皇兄有令,但她与这件事无关。”


    纵然傅苒已经解释了一遍自己的缘由,统领自然也不会这样轻易退让,试着换个了方向劝说:“无论如何,宫中情况特殊,这位女郎哪怕过两日再出去,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殿下何故要强加为难?”


    “没有为什么。”


    在如此绷紧的局势下,晏绝居然平静地笑了笑:“只不过因为,我答应了要今天送她出去而已。”


    这个轻描淡写的理由终于让统领彻底沉下了脸色,手也按在了剑柄上,寒声道:“陛下有令,那就不能怪我与清河王作对,逼不得已要得罪殿下了。”


    晏绝丝毫没有因为这个反应而意外,只是不紧不慢地反问:“是吗?”


    话音落下的时候,他便已经抬起手,身后宿卫拉开了弓弦,箭尖对准了门口的守军,动作之间,金属甲片摩擦,发出一阵刺耳的锐响。


    统领脸色微变,简直难以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场景。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果真要公然违抗御令吗?!”


    晏绝殷红的唇角弯起,但那笑容里并无温度:“就是你看到的意思。”


    “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应该很清楚这个道理。”看来这位亲王是铁了心要这么做,统领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凭借理智退了半步,“如果清河王执意如此,我可以让人先去禀报陛下,只要陛下同意,这位女郎当然可以畅行无阻。”


    他既是最后的规劝,也是警告,但晏绝置若罔闻,完全没有让人停下的意思,宿卫的手依旧搭在弦上,冰冷的杀意无声弥漫开来。


    少年依然微笑道:“但我不想等。”


    “她想立刻出去,所以就要现在,别的什么时候都不行。”


    守军见到场上僵持的情况,也纷纷持起武器,一时间寒光闪烁,双方剑拔弩张,氛围如弓弦般紧绷到了极致,几乎一触即发。


    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晏绝忽然低下了头。


    因为傅苒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主要是这个让她出去的方式,说实话跟她想象的不能说完全一样,她还以为有什么正当方法呢。


    毕竟前面是封堵,后面是卫兵。


    结果小病娇居然真的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带着她过来了。


    不过傅苒莫名又生出了一种虽然出乎情理之外,但却在意料之中的感觉。


    统领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话,其实是根本不会打动晏绝的,她很明白,因为她确实察觉到,晏绝一直有某些把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里的倾向。


    比如之前的那次狩猎,在山林里贸然进入别人的路线,不止对她来说充满了风险,对于晏绝而言也是一样,他实际上不需要用这种可能自伤的手段。


    但仔细想想又会发现,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世上有人追逐钱财,有人追逐声名,有人追逐权力,不管好或者坏,至少他们有明确的动机,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晏绝不完全如此。


    他那种种乖戾荒谬之下,有时并无脉络,其实只是一片虚无。


    她觉得他的内心像是个黑漆漆的空洞。


    但晏绝好像完全误会了她拉衣服的意思,低下声音说:“你害怕吗?”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问了。


    在这么紧张的时刻,傅苒其实都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所以愣了一下。


    但晏绝仿佛从她的怔忪里读出了答案,袖间的手指一动,又忍耐了回去,转过头再次面向统领。


    “如果事后皇兄要追究任何问题,统领可以都说是我的责任,若是觉得口说无凭,我会写给你一份手书,加盖王印为证,统领没有必要和我的卫队发生冲突。”


    他平淡道:“所以现在,可以让她离开了。”


    第49章


    作为一个强行闯关的离宫者来说,傅苒的待遇简直好得离谱了,竟然还有备好的车送她走。


    当然,这可能也是因为晏绝那种过于固执的态度。


    总之到最后,统领虽然脸色铁青,但在收下那份加盖印信的手书之后,最终还是放行了。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要是守卫的羽林在宫门跟亲王卫队直接打了起来,那乱子可不是一般的大,统领自然不愿意承担这种后果。


    更何况,明眼人都知道这道禁令指向太后,而清河王身为皇帝的亲弟弟,素得圣眷,也是天子倚重的人。所以统领心中到底存在一丝侥幸的权衡,认为在这种关头,清河王的举动纵然逾矩,也断然不至于行悖逆之事。


    在车架旁,晏绝伸出手,掌心稳稳地托住了傅苒的手腕,扶着她登上车辕。


    “从这里出去,再向南就可以回家了。”他眼神专注,漆黑的眸子如同不透光的深潭,“苒苒,你知道路的,是么?”


    傅苒正要踩上踏板的脚步一顿。


    她确实知道路,但向南……实际并不是通往谢府的方向。


    那是苏家。


    所以她要离开的目的,他早就已经清楚了啊。


    “嗯,”傅苒轻轻地答应了一声,搭在他掌心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松开,“殿下,谢谢你。”


    “不用说谢谢。”


    晏绝看着她抽出手,温软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皮肤上。


    为她而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因为他想这么做罢了,不需要任何感谢。


    傅苒略微弯下腰,正要钻进垂着帘幔的车厢,却忽然感到手中传来的微薄凉意。


    有件东西被放进了她手心里,小巧、坚硬,装在织锦的佩囊里。


    她回过头,用无声的询问眼神看着他。


    “拿着它吧。”


    晏绝迎上她的目光,眉眼间有种近乎于温柔的神色,不同于他平时伪装的笑意,“如果出宫之后,路上再有人阻拦你,就把这个给他们看。”


    傅苒下意识收拢手指,把佩囊攥在了手心,在那一层冰凉丝滑的锦缎下,能够触碰到某种更坚硬的轮廓。


    一瞬间,她立刻意识到,这应当是件极其珍贵的事物。


    “殿下,”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她垂下眼睫,非常认真地说,“你也要小心,千万不要受伤了。”


    后半句话的音量更小,但依然清晰:“如果你受伤了的话……我会很担心的。”


    晏绝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直到车帘彻底落下去,隔绝了视线。


    即便车上的人听不见,他还是回答道:“我记得了。”


    车夫轻叱一声,车轮辘辘,碾过道上平整坚硬的青石板,缓缓驶向开启的宫门。


    车身微晃,等到已经平稳驶出一段距离,傅苒打开那个佩囊,看到了一枚做工极为精细的龟钮金印,背面有几个庄严的篆字。


    清河王印。


    这居然是他的亲王印信,就这么直接给她了。


    傅苒终于忍不住,掀开了车帘的一角,看向后方。


    晏绝依旧伫立在原地,在宫道两侧森严峙立的高墙之下,沉默如铁的卫队簇拥中。


    她在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宫道间回望,少年的身影越来越遥远,直至最终随着大门合拢,淹没在一片寒霜般凛冽的铁甲和矛戟里。


    *


    营房内,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苏琼月心下惴惴,她不知道傅苒有没有真的离开,是否顺利,又想到宫里的姑母还不知道是何情况,更感到坐立难安。


    煎熬终于冲破了忍耐的极限,她走到门口,正准备推门而出,却听见了守卫的两个兵卒背着人在低声交谈。


    “这次宫门封锁要封到什么时候?”


    “我看说不准,陛下肯定是要对北宫里那位施压了,但外面的苏家,啧,那可不好办。”


    “这么封锁了后宫,两边隔绝消息,太后就是想反击也没有人手,苏家没了懿旨,难道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是啊,太后都到了这样的年纪,没几年好熬了,估计锁个两三日也就服软了。”


    “……”


    这些话每一句都像锥刺般扎进心口,苏琼月攥着衣摆的手指越来越紧,攥得指尖发白。


    原来当前的事态严重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而她竟始终浑然不觉。


    她知道太后姑母和皇帝之间由来已久的矛盾,但随着姑母日渐走向衰老,加上身体渐渐垮下去,她以为皇帝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总归是会忍过这几年的,没想到……矛盾终究还是有爆发的一天。


    可是,姑母知道了吗?


    不,以姑母沉浮宫闱数十年的阅历,肯定早就意识到了这场变故是冲自己而来的,所以才会让她送信给伯父。


    如今信已经到了傅苒手里,结果如何,不再是她所能决定的……她最揪心的,反而是姑母那么衰弱的身体,是不是真的能承受住这样剧烈的冲击?


    就在昨日下午,她才亲眼见到姑母咳血,忧心如焚,如果不是出于姑母自己的要求,原本她是绝不会离开一步的。


    想到这里,苏琼月再也忍耐不下去,一定要回到宣光殿看看。


    她猛地推开营房门,却没有注意到两个兵卒的谈话不知何时已经戛然而止,只顾着向永巷门的方向匆匆跑过去。


    “苏三娘子,请暂且留步。”


    一个人挡在了她身前,然而苏琼月心神恍惚间,收势不及,眼看着就要撞上去。那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失去平衡的身形,等到她一站稳,就迅速而克制地松开了手。


    苏琼月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撞入眼帘的熟悉面容让她一刹那怔住了:“景逸?”


    她好像有太久没有叫过这个称呼了,说出口的时候,甚至开始变得生涩起来。


    然而这一幕是如此熟悉,从小到大,发生过无数次,在宫城之中,谢青行总是会这样及时出现,并且保护她的安全。


    谢青行和平时一样穿着殿中尚书的公服,但甲胄加身,玄甲冷光沉沉,胸前的圆护錾刻着狰狞的兽纹。在这一刻,陌生的距离感油然而生,让她再也捉摸不到从前那种亲近的感觉。


    可她到底还是不能抑制心脏的悸动,情不自禁想要依靠他,像从前一样。


    “景逸!”苏琼月握住他的手臂,眼中盛满了惊慌,哀然道,“你知不知道姑母怎么样了?我得去看看她。”


    谢青行因为她的动作而一怔,但感受她指尖在轻微发颤,他犹豫了一刻,终究没有挣开,只是回答道:“太后的情况我也不甚清楚,但内部无人传来急报,想必应当还安好。”


    “倒是……”


    他皱起眉头,忧虑地看了眼营房的方向:“方才有人传话,说阿苒想见我,她在这里?”


    傅苒本不该被卷入宫廷的纠纷中,他心中很是担忧,一听到消息便尽快赶了过来,没想到仍然不够及时。


    “她——”苏琼月也在担忧傅苒的安危,正要开口解释,却被匆匆追赶上前的羽林卫打断:“禀谢尚书,那位女郎和清河王殿下一起离开了。”


    “清河王?”


    蓦然听见这个消息,谢青行显然比苏琼月还要更惊讶。


    而苏琼月捕捉到清河王几个字,紧绷的心弦反而一松,宽慰地低语道:“太好了,阿真会好好保护她的。”


    但是很快,她脸上又重新浮现出忧色:“我必须去见姑母,姑母的病情本就越来越严重,若是听闻宫中发生如此巨变,还不知道会……”


    “苏娘子,”谢青行却立即再一次拦住了她,语气温和,但态度坚决,“你现在不能进去。”


    他的姿态无论如何都不算严厉,可是苏琼月依旧觉得心脏刺痛。


    难以说清为什么,也许是从来没有想过,谢青行有朝一日会成为阻拦她的人。


    谢青行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眼底也闪过一丝难辨的情绪,低声劝说道:“留在这里,对你来说会更稳妥安全。”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从苏琼月的脸颊滚落下来,落在她脚下的石板上。


    泪水晕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转瞬间又被强烈的日光蒸发殆尽。


    她哽咽着说:“阿行,你真的要阻止我吗?”


    苏琼月连景逸这个表字也没有再用,而是唤了他们小时候,初相识那几年间的称呼。


    “我不是……”


    谢青行其实想要解释,这是为了她的安全起见,太后的北宫已经成为是非之地,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但是目光一触及到她脸上的泪水,和那双哀伤而执拗的眼睛,他久违的头痛骤然剧烈起来。


    苏琼月任由眼泪流淌下来,语气却愈发坚决道:“不论为什么,我都想见到姑母,什么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多年以来,她从来都不是个强硬的人,何况是在谢青行面前。


    可是事关她最敬爱的姑母,世上最亲的亲人,苏琼月的情绪前所未有地剧烈翻涌着,内心竟然爆发出了一股难以说清的力量,以至于猛地用力推开了他。


    趁着这个机会,她提起裙摆,心急如焚地向宣光殿的方向奔跑过去。


    “住手!”


    旁边的卫兵正欲追赶,谢青行却忍着剧痛低喝了一声,令他们停止了动作。


    他的头疼一阵阵越来越强烈,脑海里像是有什么沉眠已久的东西要挣扎而出,却被死死地阻拦住了。


    思绪越来越混沌,无数碎片纷纷扬扬地快速闪过,然而始终抓不住痕迹。


    凌乱中,只有一个声音,一段念头变得越来越清晰。


    “当你的疼痛说不清来由的时候……那可能就是,你的心在痛苦啊。”


    第50章


    宫门的封锁持续了两天两夜,皇帝始终称病未上朝,城中的气氛越发紧张,仿佛某种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高墙内外暗流汹涌,人人都在警觉地提防宫门内的风吹草动,显然,若是太后在这场争斗中彻底落入下风,苏家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等到第三天清晨,宫门终于在盼望中打开了。


    当群臣带着满腹的疑问,和往常一样进入禁中准备朝会的时候,太极殿前站立的身影却不再是天子的仪仗,而是几位身着素服的宗室和近臣。中常侍刘韶捧着绢帛,用凝滞的语调地宣读了丧报。


    悼词念得冗长而沉重,但其中的核心只有一句:


    “大行皇帝于昨日寅时……驾崩于显阳殿。”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间,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骚动。


    “这……圣上向来康健,为何会猝然驾崩?”


    “是啊,况且我等此前从不曾听闻陛下病得如此之重,何其突然!”


    群臣议论纷纷,其中不乏质疑的人,文臣队列中,为首的司徒崔循眉头皱起,眼中透出深深的疑虑。


    东郡公谢易更是猛然迈步上前,一阵见血地指出了要害:“陛下正当盛年,无病无灾,怎么可能骤然崩逝,怕不是有奸人作祟,暗中行谋害之举!”


    这样的猜测是何等敏感,虽然大家心里都有怀疑,但除了谢易,敢直说的人到底不多。


    然而,令大多数人都没想到,率先驳斥谢易的竟然是宗室一方。


    “东郡公此言放肆!”


    咸阳王高声呵斥,直接压下了沸腾的喧哗:“昨日噩耗传来后,内廷早就已经急召彻查。太医令亲口回禀,圣上北巡之时曾染上风寒,当时看似痊愈,却埋下了病根,迁延日久,以至于突发急症,这不过是天意难测,何来奸人所害之说?”


    “诸公肃静!且听完旨意。”


    中常侍刘韶适时展开了另一道帛书,这回是太后的懿旨。


    皇帝驾崩突然,没有留下遗旨,自然还是由太后主持大局。太后召集几位侍中和宗室亲王连夜商议后,最终议定由年幼的太子即位,六人辅政。宗室为清河王、咸阳王、北海王,朝臣中则擢选了东郡公谢易、司徒崔循,还有不出所料的太傅苏儋。


    这道旨意颁布,众人更是哗然,因为太后的制衡之策显露无疑。


    东郡公是先帝肱骨,在禁军中影响深厚,司徒崔循为清流领袖,文臣中德高望重,宗室中最有权柄的清河王、咸阳王都在其列,北海王虽然权力稍逊,但胜在辈分较高,足以服众。和前面这些相比,在中间安排一个自家人苏儋,反倒显得不那么扎眼了。


    在充满争议的乱象之中,一直淡淡旁观的晏绝忽然抬眸望过去,和正看向他的咸阳王短暂对视了片刻。


    咸阳王眼中掠过微不可察的锋芒,随后又归于深沉。


    晏绝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冷静的微笑。


    腹部的伤口还在疼痛,那是一道暗箭留下的,大约要归功于他这位叔父。


    他在得知皇帝驾崩的消息之后,刚途径含章殿就遇到了伏兵。而在如今的宫中能这样快设好埋伏的,除了他的亲叔父,大概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昨夜宫中大变,听闻禁军中有人借机生乱,造成伤亡,所幸已经被平定。”


    咸阳王踱步到晏绝身边,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清河王今天面色不佳,可要多加注意身体。”


    晏绝脸上的笑容分毫不改:“好在侄儿无恙,劳烦叔父挂心了。”


    冗长的举哀仪式终了,群臣从太极殿离开,人人面色凝重,各怀心思。


    所有人都知道,太后重病难起,早已经无力掌控朝局,皇帝驾崩的余波恐怕还会绵延下去。


    太后与皇帝固然是两败俱伤,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究竟谁才是那只黄雀,迄今犹未可知。


    一切结束后,皇帝那曾经煊赫的躯体,冰冷地躺在显阳殿深处的梓宫里。


    除了几位核心宗室和重臣以外,连遗体都没有太多人亲眼目睹。


    晏绝看到那副僵硬的身体,和仿佛还残留着不甘和痛恨、却已经定格住一切表情的面孔,内心并没有多少伤感的情绪。


    骨肉成仇,至亲相杀。


    在这片庞大的宫城里,不过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地上演着罢了。


    皇帝为什么死,是否被害死,事到如今都不再要关心,需要的是依旧活着的人。


    直到他们也在同样的困局里迎来自己的死亡,因猜忌而被屠杀在某个血亲的利刃之下,兄弟,父子,叔侄。


    多么无趣的重复。


    不管他来当那把利刃,还是执刃的人,不管杀死别人,又或是被谁所杀,都没有什么不同,全部是些血腥无聊又乏味的终结。


    正如同他这个滞留在人间只为了等待终结的,空洞的灵魂。


    他在这种沉闷的寂静中,想起了傅苒。


    那一天,在厚重的宫墙和大门前,她看起来那么单薄。


    其实傅苒原本就不是那种光彩奕奕的艳丽美人,她清透又薄弱,像春林里洁白无瑕的梨花,寒雨中仿佛要簌簌坠落。


    所以在听到羽林消息的刹那,他就不假思索地走向了她,甚至没有想过为什么。


    她当时抱着他,惊慌失措地对他说:“越爱越要学会成全,殿下我跟你说过的,你还记得吧?”


    他记得,但并不明白。


    他只是觉得傅苒可能会受到伤害,却不情愿看到她受伤害,那么,即使再重来无数次,他还是会因为她而选择做同样的事情。


    这样,或许能称之为爱吗?


    可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理解过。


    阿姊,母后,父皇,姑母……


    这些人所说的爱,究竟是什么?


    很多追求者声称过爱慕他的阿姊,就像过去的那些年里,同样有人声称爱慕他。但这些爱慕不过是因为虚有其表的美,从未有谁尝试过触碰,那画皮下隐藏着的,虚假可憎的魂灵和血肉。


    他不懂得,人为何总是在不知疲倦地追求外表的美丽,然后把那叫做爱。


    美丽往往趋向于毁灭,而爱永远意味着痛苦。


    在他的生命中,尤其如此。


    *


    皇帝驾崩的影响从宫城漫延开来,在核心的波澜暂且归于平息后,傅苒又被召进了宫。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进宫了,一回生二回熟,傅苒看朱漆的宫墙都开始感觉习惯了起来。


    她被引到太后的病榻前,帐幔间飘出苦涩的药味,太后半倚着,面色憔悴,全靠刘夫人从旁边支撑。太傅苏儋垂手侍立在侧面,殿内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寂静。


    傅苒行礼后,太后缓缓开口道:“皎皎告诉我,是你送的那封信。”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份旨意,在场的人都明了,但太后没有直接说出来。


    实际上,经过太后手中的有多重布置,苏家调兵是一重手段,通过内侍传递的毒药又是另外的手段,若两者都失败,便只有拼死一搏的最后安排了。但最后奏效的,却是最直接的那个。


    杀死一个万人之上的人,这件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尤其是对于接近他的人而言。


    真正困难的,是如何让染血的手不被清算。


    所以,在皇帝驾崩后的混乱初起时,太后就以最快的速度召集了内廷近侍、朝中重臣,还有在宫中的宗室亲王。


    六辅同政,是她在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就立刻在脑海中规划出的格局。


    给予合适的利益分配,才能堵住朝中那些王公的悠悠众口。


    守在一旁的苏儋同样心知肚明,却不会提起,也颔首称赞道:“这位女郎很是聪慧,知晓正门附近必然有人监察,便绕道后方小门,经家仆传递到了我手里。”


    “是啊,”苏琼月连忙开口,“真是多亏了苒苒,而且这件事情害得她也被卷进了危险中,我麻烦她太多了。”


    “别着急,姑母还能亏待她不成?”太后的语气尚且平稳,笑容却已有些疲惫。


    连日来召见群臣议事,颁布旨意,处理后续事宜,在如此险峻的局面下尽可能争取优势,已经让她耗尽了心力。


    太后拍了拍苏琼月的手,强打起精神,对傅苒道:“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老实说,傅苒还真没想到要什么赏赐,毕竟她单纯就只是为了帮苏琼月而已。


    刘夫人见状温声道:“这么多人瞧着她,哪里好意思讨赏?真有什么,回头悄悄同我说就是了,还望姐姐赏我这点面子。”


    “你向来是待人最体贴的。”


    太后笑看着刘夫人,眼中难得露出一丝暖意,又转向傅苒。


    “那便这样吧,你是个好孩子,皎皎这些日子照料我也劳累了。你若愿意,便在宫中陪她住些时日,散散心,解解乏吧。”


    夏日渐长,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狭长的影子。


    苏琼月魂不守舍地抚摸着自己最喜欢的一把琵琶,弦上仿佛载着美妙的音律,可她最后还是没有拨动。


    姑母重病至此,她如何有心情弹奏乐曲。


    “昨日遇见萧世子,才让我忽然想起了它。”


    苏琼月轻叹了一声,重新合上了匣子,“可惜我那时候心乱如麻,实在无心于乐曲,倒是世子宽慰了我几句。”


    她依然对萧徵心有愧疚,甚至觉得萧徵被革去太常少卿一职也有她的过错,每次在太后面前提起萧徵,往往都是美言。


    皇帝驾崩后,萧徵的职位被暂且恢复,如今正在主持丧仪,所以才会和她相遇。


    但没想到,事情变化如此之快,转眼间,在永宁寺论乐的日子已经显得那么遥远了。


    “……苒苒?你怎么了,怎么没反应?”


    本来两人好好地聊着天,苏琼月忽然发现傅苒又开始走神了。


    傅苒一下回过神来:“啊?刚刚说了什么?”


    如果是平时,她绝对不会这么心不在焉,但现在她的思维变得有点不太受控制,老是莫名其妙就想起了晏绝。


    这好像也不能怪她,都是有原因的。


    再怎么说……他的印信还在她这儿呢。


    对,一定就是因为这个。


    苏琼月发现她的目光时不时就不自觉飘向窗外,刚准备询问,傅苒忽然站起身来,对她留下一句:“苏姐姐,等我回来再跟你说!”


    话音刚落,她人就已经跑了出去,裙摆被风卷起,像只轻盈振翅的蝴蝶。


    顺着她离去的方向,苏琼月看到窗外走过的少年身影,恍然明白,不由得失笑起来。


    “殿下,等等!”


    晏绝正从宣光殿昏暗的宫室间离开。


    他本来已经走得很慢,等到眼前闪过一角素色的裙裾,脚步就彻底停顿了下来。


    傅苒跑到了他面前,因为跑得太匆促,脸上都泛起了红晕,说话还带点喘息:“你……你今天怎么刚好过来了?”


    晏绝的目光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会,才回答道:“我原本想来和母后商议储君继任的仪式,但母后精神不济,在我来之前就已经歇下,所以没有其他要事了。”


    “是吧,太后现在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常常都是在昏睡。”


    傅苒理解地点点头,抚着胸口逐渐缓过气来,“要不,你下次可以先遣人来问问,免得白来一趟,浪费了时间。”


    “不会的。”


    晏绝对上她清澈的眼睛,柔声说:“只要是来这儿,都不会浪费时间。”


    他给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好解释他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地方。


    但其实真正的原因根本就不是这样。


    他只是知道了她在这里,特意来见她,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