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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051


    第51章


    方才还寂静冷清的游廊,顿时兵荒马乱。


    在旁的顾北和其他扈从见此情状,骇得不轻,连忙将萧渡扶起,送回了房间。


    而沈玉蓁经此一摔,脚疼也泛得更厉害了。


    她不得不杵着初月的手,被她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跟在后边。


    萧渡住在中堂靠右的东间,距离这道抄手游廊,约莫有半盏茶的脚程。


    但沈玉蓁行动不便,慢悠悠地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终于姗姗来迟。


    她到时,东间已收拾得井井有条。


    仆从们捧着盥盆和衣物,在门口进进出出。


    跨过两道门槛后,便是里屋。不知不觉间,竟到了辰时三刻。


    萧渡低声吩咐,令下人呈来早晨的膳食。


    看着鱼贯而入的碟盘,沈玉蓁忽地记起——顾北办事,向来迅速。


    不出两日,便将一份以假乱真的公验,送到了玉溆阁。


    沈玉蓁接过户籍单子,逐字逐句照上面地念道:“万年县永乐坊,楚凝,年十七……原来我的名字,是楚楚动人的楚,面如凝脂的凝啊。”


    顾北心虚地应道:“是的,夫人。”


    “这个名字可真好听。”沈玉蓁将公验摁入怀中,脑袋往前抻,期待地看着他,问,“顾北,那你知不知道,夫君的名字是怎样写的啊?”


    顾北挠了挠头:“嗯……知道的。”


    不过他的字,委实不算好看。


    请来纸笔后,顾北握住湖笔,在宣纸上鬼画,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两个大字——


    裴珩。尽管他还有些放心不下,但他也不可能,一直在人家这对夫妻面前晃罢。


    屋内又归于阒静。


    沈玉蓁坐在床边,轻轻地给萧渡掖好被角。


    喂过药后,他还是没有醒转的迹象。


    双眸紧阖,薄红的唇微微上翘。


    这点淡淡的笑意,似初晨的曦光般,柔化了他轮廓的锋锐,亦将他眉眼间的深沉峻肃之感,削弱了些许。


    不过,沈玉蓁还是更喜欢他苏醒时,对她浅笑的模样。


    清润俊美,翩翩如玉。


    果真是举目文雅的读书人。


    可是……


    夫君这样的白面书生,还是太文弱了些。


    多为课业操劳几日,身子便撑不住了。


    虽然不记得以前,夫君究竟是怎样的。


    但等以后,她痊愈了,一定要让夫君好好地补补身子才行。


    沈玉蓁打定了主意,便将细白的玉手,小心翼翼地放入了他掌中。


    窗外,静夜沉沉,皎月飞光。


    晚风拂来,拨动起绿竹摇曳的簌簌之声。


    像极了她的心绪。


    沈玉蓁捡起那张纸,对着光看了许久。


    半晌,都没看出些什么花儿来。


    不由得蹙了秀眉。


    一旁的顾北微微脸热。


    要他写字,实在有些为难他了。


    毕竟,他连大字都不识几个。


    又不是人人都如萧渡一般,文武兼修——


    文可中选明经科考试,武可擐甲执锐、立战功赫赫。


    沈玉蓁沉默地放下宣纸,转头看着顾北,欲言又止。


    半晌,她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顾北你好好努力,以后,一定可以写出一手好字的!”


    顾北:“……是。”


    她醒来后,着急来找夫君,便没来得及盥洗。


    沈玉蓁抬起细白的手臂,趁无人注意,摸了摸脑袋。


    虽说昨夜她和衣而眠,没有拆发褪衫,可睡了一晚上,总归会落下些痕迹的。


    她的头发有没有乱,脸有没有花?


    还有她刚才,有没有当着顾北他们的面失仪啊?


    蓬头垢面地就出来见人,简直是太丢脸了……


    沈玉蓁悄悄地退了半步,愁闷不安的模样,像极了被发现的雏兽,若旁边有条地缝,她怕是“嗖”地一下躲进去了。


    她自认轻微的小动作,尽数落入了萧渡的眼中。


    萧渡眸光微动,看着她,唇角微微翘起。


    想起方才,她笑意盈盈的模样。


    他扬起手,轻碰了一下她的右鬓,道:“你这边的发簪可是落在屋内了?”


    沈玉蓁一滞,茫然地抬眸看他。


    昨日,百绮给她梳的,是对称的双环髻,是以这鬓边的珠花钿钗,也都是成对的。


    倘若有哪边的首饰少了缺了,也一目了然。


    她摸索了一阵,果真发现右侧的发髻之上,掉了根银簪。


    沈玉蓁微微张开嘴,看着身前的男人,道:“那我……先进去找找?”


    没想到,夫君已经注意到她的失仪了。


    意识到这一点,沈玉蓁的脸上,登时染上了一层绯红。


    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廓,萧渡眼底的笑意愈甚,他轻轻颔首,道:“好。”


    沈玉蓁可是连半刻都待不下去了,她赧然地垂下脑袋,转身进了歇房。


    她昨晚是在萧渡的房间就寝的,想来这银簪,自然也是落在了他的床上。


    果不其然,沈玉蓁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那支被压住半截的簪子。


    她半趴在床上,伸出手,拨开了软枕,将那根银簪捡了起来。


    簪子握到手中的那一刻,明艳艳的一点红光,也映入了她眼底。


    “咦?”书房之外。


    顾北碍于沈玉蓁在内,便迟迟不敢进屋,犹豫到最后,就让下人为自己通传了一声。


    不一会儿,接到消息的萧渡便从里边走了出来。


    “何事?”他问。


    顾北忙道:“侯爷,夫人的兄长进京了。”


    “你是说沈渝?”回想起前世的宿敌,萧渡转动扳指,兴趣稍浓地勾起了唇角,“何时的事?”


    顾北如实道:“进出城门都需要查验过所,属下便派人去长安的各个城门暗中询问,发现沈郎君是在前日进的城。”


    前日,那便是三月十六。


    沈玉蓁是在三月初七出的意外。


    他还刻意隐瞒过沈玉蓁遇难的消息。缘因五十多年前,大燕出了位昭平长公主。


    彼时,先皇以稚童之身初登帝位。群臣欺先帝年幼,不肯服从听令,其长姐昭平长公主,便以铁血手腕涉入朝堂,垂帘听政。


    长公主的参政,破了许多约束女子的规矩。


    贵妇娘子的宽檐帽罩纱一年比一年裁得短,遮住全身的幂篱也逐渐变成仅仅掩面的帷帽,现如今,便是不带遮掩地艳妆出行,亦不会被说是坏了名声[注1]。


    然,帷帽也并非被彻底抛弃。


    亦有未出阁的小娘子或高门贵妇,不愿被人窥去了容貌,出门之时,还是又用上了帷帽遮掩。


    因此熙熙攘攘的长街之上,沈玉蓁就算是以帷帽掩面,也不显异类。


    她弯身钻出车门,踩着梅花凳下了车。


    萧渡挑起车帘一角,对车外的她说道:“我要先去拜见一下书院的师长,便不多陪了,你可以在这里多逛逛,等一炷香之后,我再回来接你。”


    “若实在是累了,你便让顾北去租赁一辆犊车,送你们回府。”


    如此事事巨细,沈玉蓁自然对他生不出什么怨怼之情来。


    她仰起脸对萧渡点点头:“好,我都听夫君的。”


    便是她如今戴了帷帽,有罩纱作挡,萧渡的视线似也能透过那薄纱,觑见她明艳的笑靥。


    鬼使神差地,他勾了勾唇角,状似无意地探出折扇,用扇柄拨了下她面前的白纱。


    “呀——”


    沈玉蓁还疑是风动,低低惊呼后,忙不迭地将罩纱抓住,就怕被人识破身份来。


    可很明显,周遭并无风吹来。


    愣了一会儿,沈玉蓁可算缓过了神,她扶正帽檐,看着那辆远行没于人群的马车,气闷地皱了下鼻子。


    夫君竟然变坏了。


    但他这样,好像……也很可爱。


    旋即,她又抿着唇漾起笑意。


    长安的东市临近于贵族官僚的住宅区,是以其较之于西市更显清静奢华,店铺林立,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注2,3]。


    沈玉蓁在其间走走停停,很快就被琳琅满目的新鲜玩物吸引了注意。


    碰到了喜欢的,也不会纠结,直截了当地让顾北买下来。


    一盏茶过后,顾北掂了掂轻了不少的钱袋,很是无奈地一叹。


    没想到,不过十日的光景,沈渝便赶到了长安。


    看来沈家这趟水,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深。


    萧渡沉声问道:“可打听到他如今下榻何处?”


    “崇仁坊的清风居。”


    清风居。


    萧渡漫不经心地笑了下:“那我明日便去会会他。”


    闻言,顾北忙不迭阻止:“不可!侯爷您如今身中剧毒,刘洪安可说了,您不能再如往常般事事操劳了!否则加速了毒性在体内的蔓延,那就大事不妙了!”


    为他的忤逆心生不悦。


    萧渡似笑非笑地看向顾北,道:“所以你们就只会动动嘴皮子?”


    顾北一愣,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从袖口拿出一个邢窑小瓷瓶来,道:“侯爷,这是刘洪安近日调配的药,虽然不能彻底地为侯爷解毒,但却能对毒性有所缓解,为侯爷再拖延些时日。因为刘洪安还在翻阅医书,无暇前来,所以便嘱托属下将药转交给侯爷。”


    萧渡伸手接过,依照顾北所言,倒了两颗药丸吃下。


    入口的同时,顾北犹疑地在旁边说道:“刘洪安告诉属下,说这药的味道……可能不太好。”


    沈玉蓁好奇地往里侧凑了凑,又看见了一枚滴状红玉耳坠。


    那枚耳坠的做工极为精巧,莹润剔透,静静地躺在掌心,像极了手里渗出的血珠。


    这也是她落下的吗?他过来,是为了昨夜的梦。


    不过他好像还真是被梦给魇住了,竟然忘了她已经失去记忆的这件事。


    怕也从她的身上,套不出有关那位“镇北侯”的话。


    这一趟,是白来了。


    萧渡捏了捏眉心,突生了几分倦意。


    坐了会儿,他便准备起身离开。


    这时,沈玉蓁梳洗毕,从净室走了出来。


    她换了身崭新的石榴缬纹红裙,挽着秀丽的乐游反绾髻,莹白如玉的耳垂之上,晃着一对流光溢彩的红玉耳坠。


    愈显她肤如凝脂,楚楚动人。


    萧渡却怔忡地盯着她的耳坠,脑中似有利刃插入,搅起一阵阵剧烈的疼痛。


    疼痛如潮水般退去以后,眼前复又清明。


    他看见了陌生又熟悉的一幕——


    红烛摇曳,春光旖旎。


    娇妍的新娘着大袖连裳,慵懒地横陈在床榻之上。


    何彼秾矣,花如桃李。


    她掀起眼帘,往他看来。


    四目相对,她眼底微起波澜,樱唇张阖,柔媚地唤道:“夫君……”


    声起之时,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理智。


    不及她深想,百绮和初月忽然捧着盥洗的用品,打起帘子,进了屋。


    “奴婢奉主子的命,来伺候夫人梳洗。”


    沈玉蓁支起身子,往她们的方向看去。


    直至此刻,她才终于明白,萧渡为何会提醒她发簪落了。


    萧渡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双眸紧阖。


    榻边,医工刘洪安拧着眉,默不作声地为他切脉施针。


    这几日,为了方便照看沈玉蓁,刘洪安便一直住在涵清园的东厢房,每日定时地给她请脉。


    倒不曾想今日,还能又换个病人。


    沈玉蓁不敢打搅刘洪安的施诊,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顾北身边,附耳问道:“顾北,现在怎么样了啊?”


    顾北忧心主子的病情,并不曾注意周边的情况。这忽然间,发现身旁冒出个人来,顿时被吓得不轻。


    他看清来人后,惊魂未定:“夫人,你怎么也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沈玉蓁问。


    顾北支支吾吾地说道:“你……你这伤不是还没好么?”


    奈何沈玉蓁一脸正经地看着他,道:“可是夫君比我的伤重要啊!”


    顾北一时无语。


    好在床边的刘洪安终于诊完脉,低咳一声,缓解了这份尴尬:“夫人不必担忧,郎君这是肝气郁结、急火攻心所致,待我开几服药,给郎君用过以后,应该就无甚大碍了。”


    得到这样的答案,沈玉蓁大大地松了口气。


    她踉跄着挪到萧渡的床前。


    直到此时,刘洪安终于察觉了她的异样。


    他指了下沈玉蓁的脚踝,道:“还请夫人让我看看。”


    “啊?”沈玉蓁疑惑地眨了下眼睛,顿了半瞬后,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缓缓将裙摆撩起。


    只见那纤细的脚踝,已肿得老高。


    刘洪安的太阳穴登时一阵狂跳。


    第 52 章   052


    第52章


    这是他为萧渡施针时,悄悄留下的。


    只见那根细长的银针,竟然有大半截都黑浊了。


    顾北登时愣住:“这是?”


    刘洪安道:“侯爷中毒了。”


    方才顾忌沈玉蓁在旁边,他不敢直言,怕暴露了侯爷的身份,眼下唯有他和顾北两人,自然是实话实说。


    叹了声,他怒道:“我刚刚看了,不止如此,侯爷右肩的新伤也没有处理好,要是再拖一阵,他的右手恐怕就废了。之前给他医治的究竟是哪个庸医,撇开中毒一事不谈,他怎么连最简单的外伤都处理不好!”


    顾北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到最后,直接白了脸。这夜。


    他在梦中找到了答案。萧渡远远看着,微不可察地蹙了眉。


    为何?


    沈渝方才的反应,怎么和习武之人全然不同。


    萧渡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唤来一名扈从,道:“装成盗贼,试探一下他的身手。”


    说着,下颌微抬,示意了一下窗外,那个月白袍衫的男子。


    扈从拱手应是。


    萧渡也跟着起身,出了茶舍。


    他依然远远地旁观着——


    沈渝被抢了钱袋以后,并不能迅速地追上扈从,甚至还受了扈从的一记掌风。


    大街上的一追一逃,很快便引来了里正和武侯的插手。


    试探到此为止。


    扈从将钱袋扔远,趁此脱身。


    萧渡负手立于人群之外,睨着远处那个气喘吁吁的青年,眉间的褶子愈深。


    为何他在这个人的身上,看不到一丁点,有关那个南疆将领的风范?


    眼前的沈渝,的确不像是会武之人。


    更遑论披甲执锐,上阵杀敌。


    萧渡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胸口处,前世被他用箭射穿的地方。


    这一箭,真的是沈渝射出的吗?


    那个所谓的镇北侯返京之后,便彻底顶替了镇北侯的身份——


    真正的镇北侯常年南征北战,长安城中少有人能与其深交,再者,侯府的旧人也被太子挨个除去。是以,无人能识破他、戳穿他。


    便是沈玉蓁,也不曾怀疑过他的身份。


    毕竟在她嫁入侯府的第二天,萧渡便领兵出征,离开了长安。她对萧渡所剩无几的印象,便只有那个纠缠不休、痛苦难挨的洞房花烛夜。


    从“镇北侯”回来以后,她总是想办法避开他。


    然,侯府虽大,却仍是在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日,“镇北侯”负手立于长廊之下,特意堵住了她的去路。


    他低头看着轻颤不已的沈玉蓁,笃定地道:“你很怕我。”


    被戳穿了心思,沈玉蓁讶然抬首,瞪圆了美眸看他。目光交汇之时,又慌忙地别开眼,欲盖弥彰地说道:“没、没有……侯爷是阿蓁的夫君,阿蓁、又怎么会怕呢?”


    “镇北侯”探手碰了下她的鬓发,在对上她受惊的视线时,漆黑的眼底似有冰雪消融,淌着怜爱、珍重、不甘……万千种道不明的情愫。


    他沉声道:“我从未在意过你外祖父的事情。”


    话音甫落,沈玉蓁那双本就大的眼睛,又跟着睁大了一圈。


    她张了张嘴,道:“那侯爷……”


    “我在意的是你。”他说。


    他讷讷地回答道:“是侯爷、是侯爷他自己处理的。他之前说,这不过是小伤,不必冒着暴露的风险去请人医治,等过一阵,自然就好了。”


    萧渡说这话时,面不改色,还慢条斯理地往伤口洒上药粉,扯了条纱布慢慢缠上。


    他当时气定神闲,顾北见状,便也信了。鳜鱼羹、水炼犊,另有鲫鱼汤一盅,七返膏和金乳酥一笼。


    沈玉蓁是真有些饿了,坐到案前后,便拿起竹筷,大快朵颐。


    须臾,一碗粥见底,萧渡便停箸看了她一眼。


    她用膳时异常专注,两腮鼓鼓微动,不显粗鄙,倒还有几分娇憨之态。


    见惯了高门贵女细嚼慢咽、浅斟低酌的从容端雅,乍一看沈玉蓁这般模样,萧渡竟生出了几分新鲜劲儿。


    说起来,这已是他和沈玉蓁第二次一起用膳。


    昨夜,他们还同床共枕,一道入睡。


    如此亲昵,都快要越过雷池了。


    于是他放下木箸,食指敲了敲桌面,噙着笑,道:“你尚未痊愈,用完后,便回玉溆阁罢。”


    闻言,沈玉蓁咬着块七返膏,愕然地抬头看他。


    这话像是在逐客,可事实确实如此——


    她行动不便,若继续留在此处,不仅不能照看夫君,还会打扰到夫君的静养。


    具体的,想想昨夜便是了。


    她伸手去拽萧渡的袖角,有些委屈,有些歉疚,还有些不舍。


    顿了顿,她软声道:“夫君这样关心我,我听夫君的,等一下就回去。但等我走后,你可一定要听刘叔的话,好好休息,不能再为课业操心了。至于书院那边,你可以先让顾北过去告个假,等你恢复好了,再回去补课也不迟。”


    便是萧渡不曾失忆,在云隐山人求学的那段时光对他而言,亦是很遥远了。


    现如今,乍然听见课业、书院这样久违的字眼,他低低笑了下:“好。”


    沈玉蓁觉得不够,继续道:“夫君放心,这段时间,我会经常过来看你的!”


    闻言,萧渡笑意微敛,晦暗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不必,你行动不便,就不用再过来了。”


    他本意,是不想再和她过多亲近。


    可显然,她又曲解了他的意思。


    她点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道:“多谢夫君关心,我会好好养伤的!等痊愈了我就搬回来,和夫君一起住!”


    自她醒来后,便一直和夫君分居两处。另一边。


    沈玉蓁在倒地的瞬间,便彻底被抽空了力气——


    她双腿发软,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站立起来。甚至连向南在军中与镇北侯相龉龃,由此反目成仇,从而勾结山匪杀害镇北侯的证据都编造好了,现成的在岷州摆着。


    呵,这样愚钝的陷害,也亏太子想得出来。


    萧渡捻起茶盏,送至唇边轻抿,嘴角勾起了浅淡的弧度。


    “侯爷,属下已经在这永乐坊藏匿两日了,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向南率先问道。


    眼见马蹄在头顶高高扬起,沈玉蓁呼吸一滞,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然,一双手蓦地扣住了她的肩膀。


    随后,耳畔吟起了一声闷响,隐约间,似乎还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吁——”


    马匹踹到人之后,终于停了下来,不安地在附近踢踏着。


    沈玉蓁似意识到了什么,睫羽轻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视线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异常熟悉的面庞。


    愣怔地看着眼前人,沈玉蓁满脸的不可置信,嘴唇翕动,讷讷道:“夫、夫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着,她视线下移,瞬间愣在了原地。


    只见——


    萧渡半跪在身前,紧紧地扣着她的肩膀。


    面色微白,眼眸紧阖。右肩微微垮着,竹青的袍衫之上,慢慢洇开了一片深红的血迹来。


    似被那片殷红刺到,沈玉蓁美眸瞪圆,晶莹的泪水便不自觉地从眼眶滑落。


    “夫君、夫君,你有没有怎么样啊,怎么会流这么多的血……”


    沈玉蓁想伸手去扶他,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口,于是细白的手臂便悬滞了在半空,不愿缩回,更不敢直接探过去。


    她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顾:“来人,来人啊……”


    来人救救他们……


    这时,骑马的男人终于缓过神来。


    想来,是夫君怜惜她,怕她因为失忆对他生疏,便不肯打搅惊扰。


    她可要赶紧养好伤,和夫君再续以往的情缘,举案齐眉、恩爱不移。


    打定主意后,沈玉蓁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看着她远去,萧渡眼眸微阖,捏了捏眉心。


    这沈家还真是奇怪,分明是一窝老谋深算、深藏不露的狐狸,却偏偏将女儿养得如此纯真。


    瞧瞧,这才过了多久,沈玉蓁就对他卸下了心防,还深信了他们夫妻间的深情厚谊,总想和他上演鹣鲽情深的戏码。


    他可没兴趣去应付她。


    当初在灵感寺救她,是因为他和沈家的恩怨,是因为那些光怪萧离的梦境。


    却独独,不是因为情意。


    萧渡摁住眉骨,眉间的褶子蹙得愈深。


    恍惚间,苏季卿的话又回响在耳畔。


    可他万万没想到,萧渡真正的伤情,竟然会这么严重。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啊?”顾北着急地问道。


    刘洪安一阵气闷,长吁短叹道:“唉,我先试试,看这毒我到底能不能解。这段时间,你记得看紧了侯爷,莫要再让他如往常般操劳了。”


    萧渡回长安的时间,拢共就十来日。


    可这十来日里,他忙于岷州之事,未曾有片刻停歇。


    再这样下去,早晚得毒入肺腑、无药可救了!


    一旁的顾北闻言,心神恍惚地点点头。


    侯爷不止受伤了,还中毒了……


    这一切,会不会都是因为他?


    岷州那一战凶险至极,伏击他们的那些人个个身手不凡,人数也是他们的两倍之多。


    那些人根本就没想给他们留活路,乱箭,滚石,火攻,围剿……招招致命。


    他招架不住,险些被敌人的陌刀所伤,性命垂危之际,是侯爷出手相救,生生地替他挨了一刀,伤到了右肩。


    如果是因为敌人的刀刃淬了毒,才令侯爷落入今日险境。


    那他岂不就成了祸害侯爷的罪魁祸首?


    顾北愧疚难安,接过刘洪安递来的缓解毒性的方子,慌里慌张地去了小厨房煎药。


    第 53 章   053


    第53章


    沈玉蓁?


    是谁允许她在这里的?


    萧渡眉头微蹙,默不作声地将手抽回,然后坐起身来,摁了摁眉骨。


    一瞬间,昨日的记忆如潮水涌来,浮现在脑海——


    他记得当时,他刚从雁归楼回来,便在游廊碰到了沈玉蓁。


    四目交汇之时,脑中的思绪便开始撕扯起来。


    仿佛那一刻,他看见的不是沈玉蓁。


    而是他和沈家之间,那些错综复杂,如何也解不开的恩怨。


    萧渡闭了闭眼。“我记得当初也是,你为了娶她,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还拆了人家好好的一段姻缘,逼的沈家,不得不同意你的提亲。”


    这番话便似惊雷炸破黑夜,巨石投入湖水。


    震动的余韵化作刀刃,“铮”地一声,挑断了萧渡的某根心弦。


    他倏地睁眼,呼吸也随之紊乱,重重地低喘着。


    他捂住胸口,待心潮渐趋平静,才用食指敲了敲桌面,压着嗓音唤道:“顾北。”


    闻声,屋外的顾北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拱手一揖:“侯爷有何吩咐?”


    萧渡向后靠了靠,问道:“你可还记得,我当初为何会娶沈玉蓁?”


    顾北一愣:“这……侯爷您自己的事儿,当然是您自己最清楚了啊!”


    萧渡撩了下眼皮,眸光微动,眼神似有形般,落在了顾北的身上。


    顾北跟了萧渡多年,自然知道,这可是他动怒的前兆。


    于是顾北再不敢打马虎眼了,支支吾吾地说道:“这、这当然是因为侯爷……心悦沈家的小娘子了。”


    心悦?


    萧渡剑眉微挑,觉得可笑。离茶舍百步远的青石路上,顾北懒洋洋地坐在车辕之上,时不时地转过头,往茶舍这边看来,像是在等什么人。


    至于究竟是何人。


    不用想,除了沈玉蓁,还能有谁?


    萧渡挑了下眉,顺着顾北所望的方向,往茶舍旁边的一条小道看去。


    那条小道很窄,犊车根本就驶不进去。


    也难怪顾北会一个人在这里。


    萧渡用手指敲了敲窗沿,唇角微勾,倏地明白了沈玉蓁来此的用意。


    想来,她如今误以为自己永乐坊的绣娘楚凝,便想故地重游,意图找回些什么。


    可这里并非她的故地,她又能找到什么呢?


    萧渡站在窗前,唇边的笑意愈深。


    耐心地等了一阵。


    他终于看到沈玉蓁从小道的另一边走来。


    耷拉着脑袋,神情恍惚,像极了蔫巴巴的小动物。


    看样子,很是失望啊。


    萧渡勾了勾唇角,欲将跟前的支摘窗阖上。


    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心悦敌阵将领的妹妹?


    简直直荒谬。


    萧渡抚了下眉骨,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北。


    这样的眼神着实不算友好,一时间,顾北连大气都不敢出,垂着眼睑看衣摆,更遑论去揣测他此刻的心绪了。


    萧渡无法接受这番说辞。


    他手抵眉骨,指节在额间来回地剐蹭着。


    罢了。


    兴许顾北并不知隐情,便胡言乱语。


    可他是知道沈家的底细的,又怎么可能会对沈玉蓁动心?


    沈家勾结南疆、通敌叛国的账簿罪证,是他亲自经手看过的。


    沈渝率领南疆的军队与他的那一战,亦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如是种种,便证明他迎娶沈玉蓁的目的,并不单纯。


    思忖片刻,萧渡闭了闭眼,撑住圈椅的扶手,缓缓站起身来。


    这时,一阵眩晕感涌入脑海。


    浓浓的黑雾弥漫在他视野,罩住了他眼前的景象……


    天旋地转过后,黑色褪去,他看见了熟悉的一幕——


    那是前世,他濒死之前,紫宸殿的情景。从那之后的每日每夜,他都会在梦中看到她。


    梦里,她临帖刺绣、对镜描妆的每个场景和动作,都是那么的清晰和真实,就像真的发生在他的眼前一般。


    起先,他把这些频繁的梦境,都归结为了连日操劳所致。


    但梦境虚虚实实,莫名又怪异,时日渐长,便令他起了疑。


    因此,从岷州回到长安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根据梦境的指引,在半月前的三月初七去了趟灵感寺。


    也是在那一日,他眼看着梦境成真。


    同样的场景,从他的梦里,映入了现实。


    烟雨,犊车,灵感寺。可当年的事情,沈家也不曾涉足。


    镇北侯为何就不能放过她、放过沈家呢?


    沈玉蓁闭了闭眼,默默祈祷着。


    还希望阿兄接到她的信以后,能有法子保住沈家。


    至于她自己……


    逃不过,便逃不过罢。


    兴许是她前世造了孽,便有了今生的恶果。


    所谓天道轮回,不外如是。


    沈玉蓁定了定心神,深深呼吸,往中堂走去。


    中堂。


    一身戎装的男人清贵俊美,有着和萧渡同样的面容。


    可他坐在桌案旁,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睫羽半掩的眸底,却尽是肃沉狠厉的杀气。


    沈玉蓁甫一跨过门槛,便觉察到了那股阴鸷的压迫感。


    她抬起头来,在看清屋内的男人时,身子下意识地一软,脚步也跟着踉跄,险些就摔倒在了门口。


    好在金珠就站在旁边服侍,见此情状,忙不迭地伸手将她扶住,才令她免于失态。


    这样的动静,自然引来了男人的注意。


    他轻晃着手中的杯盏,漫不经心地抬首,往她的方向看去。


    杵在门前的女子身着宝花缬纹浅绛纱裙,挽交心髻,黛眉似远山,明眸含秋水,如同早春抽芽的一簇桃花,娇俏明丽,却又不失生机勃勃的灵动…


    四目相对之时,他紧握茶盏的手倏然发力,指节隐隐发白,青瓷的茶杯之上,忽地破开了几条淡淡的裂痕。


    乍然重逢的惊与喜,令他忽略了她眼中的惶惶不安。


    还有八彩织金晕繝裙的女子。


    她挑起车帘,踩着梅花凳下车,站在濛濛雨雾中,俏若三春之桃。


    和他梦中的那人,渐渐重合。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


    奄奄一息的帝王卧在榻上,每咳一下,便呕出殷红的鲜血来。


    他的师长云隐山人哀恸至极,跪在榻前,恨恨说道:“您这又是何必呢?她已经走了七年了!您又何必……再为她送命呢……”


    正此时,背后的沈玉蓁嘤咛一声,翻了个身,轻轻地往他这边蹭了蹭,然后抱着被褥,继续酣睡。


    萧渡回首看了她一眼,低低嗤了声,略有不耐。


    好在如今,他还只是个小小的镇北侯。


    倘若此处不是涵清园,而是紫宸殿,恐怕在她近身的那一刻,就已经没命了。


    又怎会容忍她安然无恙地睡到此时?


    他提了下嘴角,起身往歇房外走去。


    外边,下人早已备好了热水和盥漱之物。


    净面梳洗过后,萧渡接过干净的巾帨,慢条斯理地拭去手上水迹,问:“顾北呢?”


    “回主子,顾郎君在卯时三刻来过一趟,见主子还未起床,便去了刘医工所在的东厢房。”


    卯时三刻……


    萧渡下意识地往窗外看去。


    窗外,微阳初至,日光明暖。


    时间已经不早了。


    杲杲天光映入眼底的那一刹那,他有片刻的恍神。


    竟然已经辰时了吗?


    这还是他重生以后,头一次,没有从那些光怪萧离的梦境里边醒来,一直睡到这个时间点才起。


    萧渡眼帘半垂,微不可查地翘了翘嘴角。


    方才的阴郁也为此散开了些。


    第 54 章   054


    第54章


    她留宿此处,是为了在夜间照看夫君的。


    怎么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呢?


    况且,眼下更糟糕的是,她连夫君何时醒的、现在又去了何处,也是毫不知情。


    沈玉蓁摸了摸还算齐整的发髻和衣衫,低声轻唤:“夫君?”


    可偌大的卧室竟无半点回音。


    于是她坐起身来,趿上宝相花纹云头锦履,循着声音,往屋外走去。


    打起内室的竹帘,跨过门槛,那些忽远忽近的交谈声,也渐渐地在耳边清晰起来。


    就在她靠近内堂的前一刻,顾北的高声惊呼遽然响起——


    “我们马上就去扬州!”“夫君……”夫人不愧是成都府首富之女,出手如此阔绰,得亏侯爷家底够厚,不然还真不够她挥霍的。


    顾北领了陪行沈玉蓁的这桩苦差事。


    不仅得跟在后边付钱,还得充当劳力,帮她拎这些金碧珠翠、锦绣彩帛,还有一些新奇的玩意儿。


    时间越往后推移,顾北捧着的物件便越多,不一会儿,他的双手就已是满满当当了。


    偏偏沈玉蓁还不觉尽兴,又看中了一面沉水香莲心碗。


    她捧着碗转头,看着顾北眨了眨眼,道:“这个也好好看啊。”


    抱了满怀的顾北:“……属下这就买。”


    他试图空出只手来,去拿袖中的钱袋。


    但吃力地够了一会儿,实在无能为力。


    无奈之下,他用手肘戳了戳前边的百绮,不太好意思地用下巴指了指衣袖,说道:“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


    “哎呀!”百绮没看到他眼下已是这般处境,忙从他的手里接过一个盒子,歉疚地说道,“不然你把钱袋给我,我来付吧。”


    顾北这般模样,看起来,确实不太方便。


    于是他便点头应了。


    两人一边清点物件,一边交接手上的东西。


    待他们收拾好,再一回神,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竟已没了沈玉蓁的身影。


    百绮茫然四顾,道:“糟了,夫人好像不见了。”


    娇柔的一声低唤,再次响起在耳畔。


    萧渡神情微恍,眼前的幻境也跟着话音的落下,倏地破裂开来。


    涨满眼帘的红绸如轻烟散去。


    他又置身于熟悉的玉溆阁。她之前遇难的时候,伤到了脚筋。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她依刘洪安所言,卧床静养了十来日,之后又按时用药,如今,便也能下榻行走了。


    虽然走路的时候,总会牵起阵阵脚疼,姿态也不够优雅好看,但总要比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的,要好上很多。


    沈玉蓁逞强,行走时,不肯让人搀扶,初月便陪在她旁边,仔细地照看着,时不时提醒道:“小娘子,小心脚下。”


    沈玉蓁脚下一崴,底气不足地小声嚷嚷:“我明明已经很小心了……”


    她撑着栏杆,以此稳住身形,微微喘息着。


    初月捻起绢帕,替她拭去额角的汗珠。


    为了方便她的动作,沈玉蓁便歪了下脑袋。哪知这一偏首,就猛不防地看到不远处,站着一行人。


    那人停在曲弯游廊的另一端,墨蓝织金袍衫,外罩黑色大氅,身姿颀长,如松如竹。


    身后,是顾北和其他扈从。


    沈玉蓁眼睛一亮,冲他的方向招了招手:“夫君——”


    算起来,她都有五六天,没有正儿八经地和夫君见上一面了。


    这段日子,要么是她醒来时,夫君便已出门,不然就是她睡下后,夫君才回来。


    在沈玉蓁当前的认知中,她没有亲人,夫君便是她唯一的依靠。


    见到他,她自然是很欢喜的。


    她试图往萧渡的方向小跑过去,可刚一抬脚,身子就控制不住地往旁一倒——


    她的脚,又崴了。


    初月连忙将她扶住,关切地问道:“小娘子有没有怎么样?”


    沈玉蓁摇摇头。


    然后她看见,萧渡往她的方向慢慢走来了。


    每靠近一步,沈玉蓁的笑靥便在他的眼底清晰一分。


    而他脑海里的思绪,也愈加混乱。


    不远处,佳人还是那位佳人。


    可她此刻所穿的,却并非成婚时的青质大袖钿钗礼衣,而是一条绯红的襦裙。


    再有相同的,便是她耳边的那对玉坠。跟着她的动作,轻轻地摇晃着,熠熠生辉,光晕绕着她瓷白的小脸,愈显她肤色欺霜赛雪,净白得晃眼。


    恍惚之际,她已提起裙摆,踩着细碎的慢步子,走到了他的跟前,仰起脸看他,笑盈盈地问道:“夫君,我这样是不是很好看啊?”


    瞧夫君这个样子,好像都看呆了呢!


    萧渡被她的声音勾回了魂。他稍稍低头,在对上那双近在咫尺她的眼眸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耳坠,你是从何而来的?”他抬手欲碰那耳坠,却又止于半空。


    沈玉蓁循着他的示意,摸了下耳朵,如实相告:“有一只是在夫君的房间里找到的,还有一只,是我刚刚从盒子拿出来的。”


    说完,她问:“怎么了吗?”不出所料,沈渝果然追了过来,四下环顾着,找寻着沈玉蓁的踪迹。


    所幸,他并没有发现他们已经乘车离去了。


    顾北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还好他动作快,不然就要被沈渝给发现了。


    萧渡眼眸微阖,摁了摁太阳穴,道:“没事。”要说这侯爷也真是奇怪,明知道沈渝暂居的崇仁坊离东市很近,却还将夫人送到了东市来。


    这下可好,还真让他们兄妹俩碰上面了。她有好好地戴着帷帽,只要待会儿小心行事,不惹人注目,应该就不会暴露身份、惹来麻烦罢?


    尽管这般思忖着,但她的心底还是有几分忐忑。


    正欲反悔时,车外的顾北竟然出声应下了:“好。”


    话音甫落,便扬起了手里的鞭子,驱着犊车往永乐坊而去。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犊车便停在了永乐坊内的青石路上。


    顾北想起方才,那对兄妹靠近低低窃语的画面,总觉得心头不安。


    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正犹疑间,车内的沈玉蓁挑起帘子,看向他,问道:“顾北,你怎么想起去租了辆车来?我们这是要回去了吗?”


    她明明记得和夫君分别之前,夫君让她等一炷香的呀。


    她还想和夫君一道回去,在路上培养一下感情呢。


    顾北最开始将这辆犊车租赁过来,是为了方便找寻失踪的夫人。


    眼下么,自然是为了避开沈渝的视线。


    但顾北不可能将这些如实相告,只得用萧渡挡枪,道:“侯……主子传信过来,说他有事被耽搁了,一炷香之内赶不回来,便让夫人不要再等了。”


    这也的确是实话,沈玉蓁消失后不久,萧渡便放了信鸽给他。


    沈玉蓁了悟地点点头,拖长了声音道:“哦——原来这样啊。”


    虽然是有一点点的失望,但没有关系,反正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她有的是时间和夫君好好相处,和夫君找回以前的相知相爱来。


    沈玉蓁敛了愁绪,准备放下帘子退回去。


    这时,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顾北,你可不可以带我去一趟永乐坊啊?”


    她之前看户籍单子上,写着她以前的住址便是在永乐坊。


    况且,她也听百绮和初月说过,在没有嫁给夫君之前,她便是永乐坊的绣娘楚凝。


    也不知道如今重回故地,再看到熟悉的事物,会不会记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来?


    他重生醒来时,贴近心口的衣襟处,便藏着这其中的一枚耳坠。


    原来,竟然是她的东西。


    眼下物归原主,也好。


    萧渡恍惚地看了眼她的耳珠,道:“你好好养伤,我书房还有一些事,便不多留了。”


    总归他想要的答案,她如今亦给不出。


    他也没心情在这里浪费时间。


    拔脚而去之时,袖角忽然被轻轻扯了下。


    沈玉蓁站在他身后,拉着他,低声问道:“夫君,我能不能跟着你去啊?”


    萧渡挑眉看她:“怎么?”


    “扬州?”沈玉蓁一愣,揉了揉眼睛,试图令自己清醒些。


    她站在门后,看着正堂的三个男人,疑惑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去扬州呀?”


    话音甫落,室内便陷入了一片沉寂,落针可闻。


    沈玉蓁的突然出现,令慷慨激昂的顾北立时愣住。


    他一顿一顿地转过头,往沈玉蓁的方向看去,视线交汇的瞬间,眸中溢满了骇怪。


    完,他忘记夫人昨晚也歇在此处了。


    若被夫人知道了侯爷中毒的事情,怕是会坏了侯爷的计划。


    道家有言,以不变应万变。


    顾北便试图沉默,想蒙混过关。


    奈何沈玉蓁迈过门槛,向他们走来,继续追问:“为什么呀?”


    “啊,这……”见躲不过,顾北摸了下后脑勺,求助地往萧渡看去。


    萧渡坐在黄花梨透雕靠圈椅上,身子稍稍后靠,姿态优雅又慵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眼神似在说——


    你捅的篓子,你自己补。


    顾北着急地拍了拍脑门。


    眼下,他们还对夫人瞒着侯爷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对她透露侯爷在岷州中毒的事情。


    要想解释扬州一行,那便唯有另打幌子了。


    “啊,这……因为扬州钟灵毓秀,是个养人的好地方,所以主子便想安排夫人去趟扬州,在那边好好调理一下。”顾北如是解释。


    闻言,萧渡意外地挑了下眉,往他的方向扫了一眼。


    第 55 章   055


    第55章


    呵,当真是能言会道,竟然还把沈氏给牵扯了进来。


    萧渡闭了闭眼,敛去眸底的不虞。


    反观另一边的沈玉蓁,却是惊喜交集。她扭头去看萧渡,一双清眸水光潋滟,尽是粼粼波澜。


    她迟疑着问道:“夫君……这是真的吗?”


    为了圆顾北的谎,萧渡不得不点头应下。


    沈玉蓁的脸腾地红了。


    她实在想不到——支摘窗后,向南静静地看着他们。


    夫君就算在病中,也不忘为她考虑。


    如此情深意重,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于是她蹑足上前,牵了牵萧渡的衣袖,赧然笑道:“夫君,我觉得,不用这样麻烦的,我留在长安养伤,也是一样的。”


    况且,夫君不是还要在这里念书吗?


    她可不能再让自己的事情拖累夫君了。


    然,顾北勃然反驳道:“那可不行!我们一定要去扬州的!”


    不去扬州的话,侯爷身上的毒又该怎么办?


    他向萧渡看去,希望能得到他的赞同。


    在顾北殷切的注视之下,萧渡垂眸低笑:“不急。”


    “过段时间再去,也无妨。”正出神间,橐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想来,是萧渡他们到了。


    沈玉蓁支起身子,往外瞧了瞧。


    她听百绮说,昨夜照顾她的那位郎君,很是关心她。


    其实迷迷糊糊间,她也能感觉到——


    他救了她,还悉心地照料她,给她喂药。


    体贴又温柔。


    她记得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意和香,也记得他怀里的温度。


    却独独不记得,他是谁。


    她醒来时也曾问过,可彼时,她尚在病中,声音低哑了些,或许他没有听见,便不曾作答。


    可她真的很想知道——


    他是谁?


    她自己是谁?


    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


    诸多疑问,就如同水底的泡泡,一个接一个地冒起。


    她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那人既然叫得出她的名字,那定然是知晓她身份、能为她解惑的。


    盯着那道垂落的珠帘,沈玉蓁的心跳,也好似跟着那渐近的脚步声,快了半拍。


    下一刻。他实在是太震惊了,不过就一眨眼的功夫,这人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顿了顿之后,男人麻利地翻身而下,从袖口拿出瓶伤药,递给他,语含歉疚:“实在是对不住,这马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发疯了。不如我送你们去医馆罢,药钱也由我出。”


    萧渡闭了闭眼,轻轻摆手,略过了他的好意,哑声道:“不必了。”


    男人心下难安,继续劝道:“还是去一趟……”


    话音未落,萧渡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一只修长的手挑起珠帘,那个陌生的郎君,信步走近。


    看清来人的面容,沈玉蓁下意识地往榻侧缩了缩。


    于她而言,眼前的人,终究是很陌生的。


    张邈之的性情耿介固执,是不可能撇下南方的疫情,来长安为他诊治的。


    是以,扬州固然要去。顾北走后,沈玉蓁亦提起笔来,笔尖蘸墨,一笔一划地,将裴珩二字誊抄下来。


    她的字,虽然没有自成一派的气势,但在顾北的衬托之下,竟是格外的清丽工整。


    沈玉蓁捡起两张纸,仔细对比了一下,心底隐有担忧。


    想来,前段时间,夫君为了照顾她,落下了许多功课,这两天早出晚归,都不曾与她见过几面。


    夫君的课业如此繁重,而他的书僮却不擅丹青,不能帮衬着他。


    这样可不行。简直是太荒唐了。


    他怎会不管不顾地现身救她。


    方才那一瞬间的反应,就像是镌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一般,不用他多作思量,便驱使着他跳下窗来。


    萧渡头疼至极地紧阖双眸。


    沈玉蓁还以为他是身子不适,忙抓住了他的手,瓮声瓮气地说道:“夫君,你伤的这么严重,我们还是去趟医馆罢……”


    对上她泪光盈盈的双眸,萧渡的脑中愈发混乱。


    他不动声色地避开她,沉声道:“先回府。”


    他已经为她破例出格了,便再不可能为了这样的小伤,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四处游走。


    况且,眼下这般,他的计划也是彻底被打乱了。


    不回府,又能如何?


    沈玉蓁闻言一愣,吸了吸鼻子,哭声渐渐歇了下来:“好,我们回去,都怪我、怪我给夫君惹麻烦了……”


    如果不是她非要来永乐坊,夫君也不会出这样的事儿,更不会为了保护她,连药馆都不敢去。


    这时,找到发簪的百绮终于追了上来。


    看到眼前的情境,她心里有了大致的推测。


    于是连忙上前,扶了沈玉蓁一把:“夫人您没事吧?”


    沈玉蓁脸色发白地摇摇头:“没事的,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要是在这里多耽搁,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离开的时候,萧渡若有似无地往茶舍二楼瞥了眼。


    沈玉蓁思忖片刻,唤来了百绮。


    自她醒来后,一直是新来的百绮和初月在照顾着她。


    听说,是因为她先前的婢女金珠,在坠车的时候,不慎遇难了。


    金珠……他虽然避开了岷州的伏杀,但却成了太子想用的一把刀,时时刻刻都被太子的人追捕着。


    如今好不容易逃回了长安,他也不敢轻易地联系萧渡,怕暴露了彼此的踪迹。


    于是耽搁到今日,终于能会上一面,便不可能再坐以待毙了。


    萧渡摇了摇手里的茶盏,笑道:“自然是等苏少卿将证据呈回,带人来抓你。”


    顿了瞬,他敛了丝笑意,撩起眼皮,晦暗不明地看向向南,问:“你可觉得委屈?”


    既然是将计就计,那这场戏就不能做的太假,该吃的苦该受的罪,一样都不能少——


    杀害同伴的污名,落狱之后躲不开的刑罚……


    桩桩件件,都要落在向南的身上。


    从始至终,向南都知晓萧渡大概的计划。


    他紧咬齿关,下颌线绷紧,目光坚定而刚毅,道:“为兄弟们报仇,又怎会觉得委屈?”


    萧渡放下茶盏,手指敲了敲桌面,道:“放心,不会太久。”


    很快就要结束了。


    想必以苏季卿的敏锐,不出半月,便能从岷州传回消息来。


    届时,岷州的这笔账,他会好好地给太子算清楚。


    向南点头应是。


    他低头看着桌角,神情悲怆又痛苦——


    倘若,倘若他及时地追赶上侯爷他们的行程,是不是就可以从战场上,多救下来几个兄弟?


    都怪他,他可真没用……


    向南表露的情绪可瞒不住萧渡。


    萧渡掀眸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该怪的可不是你,是幕后的策划者。”


    “他想要你背锅,你难道还真要顺他的意,负罪不成?”


    这淡淡的安抚,令向南默不作声地红了眼眶。


    萧渡落落起身,走到了窗前。


    从支摘窗外看去,恰好能俯瞰整个永乐坊的布局。


    屋舍鳞次栉比,其间阡陌交错。


    行军者逖听遐视,几乎是一眼,萧渡便看见了犊车前的顾北。


    默念着这个名字,沈玉蓁的心里,隐隐约约的,有些难过。


    出神间,百绮已走了过来,问道:“娘子有什么吩咐?”


    沈玉蓁敛起伤感,忙道:“还劳烦你出府一趟,帮我去寻一些书法大家的字帖,给顾郎君送去。”


    希望顾北收到之后,能明白她的意思,勤加练习,早日成为夫君的左膀右臂,为夫君分忧。


    另外,她也给自己留了一套——


    夫君忙碌,她亦要静养,不可随处走动,闲暇之余摹帖,倒也能打发时间。


    再者,夫君本就是读书人,她作为夫人的,若能习得一手好字,待夫君读书之时,亦能红袖添香。


    不过她大病未愈,精力不济,总是摹了一会儿便觉倦怠,伏在案前睡着了。


    几日下来,也不见有什么长进。


    略懂笔墨的初月提议道:“娘子若是能找人指点一二,兴许能练得更有成效些。”


    沈玉蓁点点头,觉得在理。


    都说字如其人,夫君这样光风霁月的书生,写出来的字,也定然是极好看的。


    那便等夫君回来后,再去问问他。


    就是不知道,夫君什么时候能忙完呢?


    但绝非现在。


    现在去了,亦是扑空。


    倒不如等长安的事情结束,再启程出发。


    不过……“夫君,那我就先回去了……不过你放心,我明天还会再来的!”


    离去之时,她几乎是三步一回头,偏过脑袋看他一眼。


    若是被他攫住了视线,便朝着他的方向盈盈一笑。


    眼看她的裙袂慢慢消失在门槛,萧渡眼眸微阖,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唤道:“顾北——”


    听到声音,顾北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随后依照他的吩咐,将沈玉蓁今日在东市的动向一一回禀。


    包括她和沈渝在东市偶遇,并有可能独处过的事情。


    偶遇。


    萧渡抵住眉骨,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特意给他们制造的机会,又怎会是偶遇?


    萧渡轻轻抚过眉尾,问:“可打听到沈渝是为何进京?”


    顾北道:“好像是因为夫人的一封信……在崇仁坊暗中盯梢的人都说,沈郎君总是拿着同一爿信函在看,那信上的署名,便是夫人。”


    萧渡眉头微蹙:“信?”


    顾北适时地从袖中取出一页纸来:“这是趁沈郎君没注意的时候,原封不动誊下来的。”


    上边的内容,便也是信中的内容。


    萧渡逐字逐句地看下来,微微蹙了眉。


    外祖父、仇家、报复……


    顾北也很疑惑,道:“听说夫人的外祖父,以前在刑部还是大理寺任职,后来却无故横死,想想,好像是有些蹊跷……可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怎么还扯上夫人和沈家了?”


    二十多年前。


    涉及到刑部或是大理寺。


    那最有可能的,便是萧家灭门的惨案了。


    萧家的事情,怎么还和沈氏兄妹的外祖父扯上了关系。


    萧渡揉了揉太阳穴,思绪混乱了一瞬。


    因为顾北的疏漏,想来扬州一行,他是不得不带上沈玉蓁这个麻烦了。


    萧渡抚了下眉骨,唇角微勾,眼底的神色却晦暗难明。


    偏偏刘洪安,还想和他作对:“不可!再耽搁的话,恐怕……”


    恐怕就来不及解毒了!


    刘洪安立场坚定地,和顾北站在了一块儿。


    他们不知前世之事,便着急心切,想劝萧渡速速启程。


    萧渡摁了摁太阳穴,薄唇翕动。


    未待他开口,旁边的沈玉蓁忽然说道:“我听夫君的。”


    “我觉得,夫君说的有理,我们晚些再去,也是无妨的。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我们一起养好身体。”


    她有脚伤不便行动,夫君亦要调理。


    着急启程的话,路上的奔波劳累,恐怕不好消受。


    再者,她也不忍心,再令夫君为她的事儿操劳了。


    说着,她转首,冲萧渡粲然一笑。


    萧渡微怔,似被她的笑靥感染,眼底亦蕴了淡淡笑意:“是。”


    不曾想,最后和他想到一处的,竟是她。


    最后,碍于沈玉蓁在旁,刘洪安和顾北不敢据理力争,便只有暂时妥协,同意了萧渡的安排。


    第 56 章   056


    第56章


    清平郡主和阿娘的话一起回响在耳畔,就像是缠住她的两簇水草,拽着她不断沉入湖底。


    沈玉蓁忽然觉得,这烧了银碳、温暖如春的屋子,竟是比十月的湖水还要冷。


    清平郡主是皇室贵女,自然会知道更多的真相。


    可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彼时的清平郡主尚未出生,她的一面之词,似乎并没有多少的说服力。


    再者,多年前的秘辛,想查,也不一定能查得到。


    但这一切,都因为她的话变得合理了起来。


    难怪镇北侯驻守陇右,住在长安,却偏偏去了成都府,不顾她已有婚约,不顾他们之间的门第之差,向只见过寥寥几面的她提亲。


    也难怪新婚之夜,他对她没有一丝温情。


    他根本就是在报复。翌日,寅时三刻。


    萧渡忽地惊醒。赶在宵禁之前,萧渡回到了涵清园。


    他到时,沈玉蓁正站在抄手游廊上,扶着栏杆,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往前走着。


    盯着小厨房把药煎好时,月隐云后,已至亥时了。


    顾北把滚烫的汤药端到东间,意外地发现,沈玉蓁竟然还在。


    沈玉蓁的脚伤敷过药后,便一直守在萧渡的床边。


    先前她病重昏迷,夫君对她不离不弃,眼下换夫君生病,她也该好好地照顾他,做夫君的贤妻才是。


    不过她这个贤妻,好像当的有些不太够格。


    她守了一会儿便觉困倦,双手捧着下颌,摇摇欲坠地坐在床边。


    直到顾北进屋,弄出了一些响动,她才忽地醒转。


    “夫人不如先回去吧,这儿有我就行。”看见她昏昏欲睡的模样,顾北说道。


    沈玉蓁揉了下眼睛,摇摇头:“没事儿,我今晚就睡在这里。”


    顾北先是一愣,旋即又缓过神来。


    也对,她和主子是夫妻。夫妻嘛,本来就应该同床共枕。


    等了一会儿,药的温度凉了下来。药是刘洪安方才吩咐下去的,有止血化瘀之效。


    回到涵清园之后,沈玉蓁便一直陪在萧渡的身边,又如何能知小厨房的情形。


    她无措地站起,指了指屋外:“那、那我这就去看看”


    待她走后,刘洪安一边为他处理伤口,一边笑道:“侯爷是不想让夫人看到您现在这般模样吧?”


    现在的萧渡,半身血污,狼狈至极,全然没了往日的清贵。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年轻的郎君在心仪之人面前,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闻言,萧渡微不可查地蹙了眉,他侧眸看向刘洪安,下意识地想否认。


    可将要出口的话却堵在了喉间


    他支开沈玉蓁,是不忍她看到这血腥的场面。


    是怜惜。


    但也确实,有几分的不自在,还有几分的不情愿。


    他并不想将这样的一面暴露在沈玉蓁面前。


    可究竟是为何呢?


    他却无法笃定了。


    或许是他因为戴惯了面具,便没办法和她坦诚相待。


    又或许,真如刘洪安所想,他心底藏着别样的心思。


    纷乱的情绪在心头交织。


    萧渡手扶眉骨,深深地闭了闭眼。


    一时之间,永乐坊舍身相救的场景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


    他愣了下,倏地睁眼,低头看搁在膝上的右手。


    半晌过后,无奈地勾起了唇角。


    他应该承认吗?


    这具身体里,篆刻着对沈玉蓁的情意。


    但前世,裴简分明对他说过:“陛下与那位沈氏女之间,并无过深的瓜葛,陛下当初娶她,也不过是为了摆脱先帝的赐婚从始至终,都是利用罢了。”


    真的只是利用吗?


    时至今日,他还能相信裴简的那些话吗?


    他笑沈玉蓁被篡改了记忆。


    可他又能好到哪里去。


    那些旁人说道的、他的过往,究竟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沈玉蓁左手的伤还没有好全,动作不够麻利,便也没有逞强,去揽下这喂药的事儿。


    好在顾北也不是那类毛手毛脚的人,一勺接一勺的药,喂得耐心又仔细。


    待瓷白的药碗见空,顾北便也退下了。


    这夫妻俩,还真是一个都不让他省心。沈玉蓁到小厨房的时候,药刚刚煎好。


    看着缓缓浇注在青花白釉瓷碗之内、粼粼波动的汤药,她上前两步,道:“让我送过去吧。”


    怕她被滚热的汤药灼到,下人忙找了个承盘将瓷碗装好,道:“夫人小心,莫要烫着了。”


    于是沈玉蓁便捧着承盘,小心翼翼地将药带走。


    从小厨房到东间的距离并不算远,等她再回去时,萧渡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正背对着她在换衣服。


    莫名其妙的一阵悸动。


    “也不知道这药还烫不烫啊?”沈玉蓁没发觉他的异常,喃喃念叨着,回身走向桌案,用手碰了碰瓷碗边缘,“咦,好像不烫了欸。”


    想想也是,这都好半天了,肯定该凉下来了。


    她把药端给萧渡,“夫君,快趁热喝吧!”


    萧渡的视线在她脸上停滞片刻,到底是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汤药悉数入喉之时,唇上忽地一软


    沈玉蓁踮起脚,将一枚蜜饯送到他唇畔,弯着眼睛盈盈笑道:“吃了这个就不觉得苦了!”


    可他什么味道都尝不到。


    只有唇瓣上的感觉格外清晰


    她的指腹柔暖细嫩,轻轻贴着他。


    那一瞬间,萧渡似乎听见了轻微的,心弦崩断的声音。


    简单收拾了一下之后,不知不觉地就到了亥时。


    为了不打搅他休憩,沈玉蓁拽着他的衣角依依惜别。


    他给沈玉蓁留下一堆跌打损伤的药,又吩咐初月给她冷敷。


    末了,面色凝重地,把顾北给叫了出去。


    似无根浮萍,似脱枝柳絮。


    居无定所地随水流动、随风飘荡。


    最后,是萧渡对她摊开了掌心,给了她一个归宿。


    她也曾为空白的过往惴惴不安,可现在的这一刻,夫君就在她的眼前。


    他手里的温度柔暖真切,手指微蜷,便能将她的手完全裹在掌心。


    就像是他给予的,避风的港湾。


    沈玉蓁歪着脑袋,靠在他枕边,低声喃喃道:“夫君,你可要早些好过来呀。”


    早些好过来,她才能好好地报答他呀。


    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报答他的情意。


    屋外,刘洪安取出一根毫针,递给了顾北。


    沈玉蓁。“夫人,你刚刚怎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呢?真是急死我们了。”百绮拉过沈玉蓁,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将她端详一番,见她无恙,才终于松了口气。


    沈玉蓁拍拍她的肩膀,笑道:“我下次不会这样啦。”


    这时,顾北也驱着辆犊车过来了,下颌抬了抬,示意道:“夫人先上车吧。”


    走了这么一会儿,沈玉蓁的脚确实有些隐隐作痛。再加上本就是她理亏,便也没有推拒,乖乖钻进了车厢。


    待二人坐定,顾北扬起马鞭,驱着车离去。


    他从怀中拿出一面袖珍的小镜子来,默不作声地通过镜像,看身后的情形。


    楚凝以往的绣房,位于茶舍和屋宇相夹的深巷以里,犊车根本就驶不进去,因此接下来的路,就只能徒步而行。


    在下车之前,沈玉蓁深吸了口气。


    她想,简单地确定一下就好,就一下,绝不多留。


    百绮陪着沈玉蓁一道。


    顾北便守着犊车,在外边等她们。


    可惜当她们穿过小道,却只在里边瞅见了一片残垣断壁。


    楚凝的住所已经被人烧毁了。


    想来,纵火之人便是要楚凝有家不得回,彻底断了她的后路。


    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


    大火焚烧过的地方寸草不生,寂静荒凉,吹来风声桀桀簌簌,实在有些吓人。


    想想曾在这里住过,沈玉蓁便一阵胆寒,她怯怯扯了下百绮的袖角,小声道:“百绮我、我们还是回去罢。”


    百绮也觉得此情此景略是渗人,便准备跟着她离开。


    转身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年轻人,你们来这里找谁啊?”


    其时正有凉风吹过,凄凄簌簌。长安城的东市邸店林立,沸反盈天。


    沈玉蓁从繁荣的北街穿梭而过,忽然被一阵喝彩声引去了注意。


    “好!好!”因唇角总是微微上翘,他的眼底便若有似无地噙着些笑意。


    显得深情又薄情。


    沈玉蓁美眸瞪圆:“真的可以吗?”味道。


    萧渡愣了愣。


    药丸在唇齿间缓缓化散。


    分明,没有任何的滋味。


    他颔首:“当然。”


    沈玉蓁犹疑着说道:“可是我现在的身份不便,万一出府之后,被人识破了身份,给夫君惹来麻烦怎么办啊?”


    她还记得,她是因为和贵人结仇,才落得如今店铺倒闭、坠车重伤的下场的。


    那个贵人这般记仇,一定也不会轻易放过夫君的。


    听完这话,萧渡有一刹那的恍惚。


    他倒是忘了。


    现如今的沈玉蓁,还以为她自己是那个命运多舛的绣娘楚凝。


    萧渡将她的玉手从自己的臂弯轻轻取出,淡笑着道:“不让人看见你的模样,不就行了?”


    “对哦。”沈玉蓁恍然大悟。


    她还可以戴帷帽。


    时下风气较若干年前开放许多。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望去,沈玉蓁看见了不远处,密簇的人群。


    他们水泄不通地围成一圈,时不时地拊掌称好,热闹至极。


    在涵清园养伤的这半个月来,沈玉蓁一直都是闭门不出,更何况,她还因为一场意外不幸失去了记忆。


    如今再入红尘,便也对着锦绣乾坤的世界充满了新奇的感觉。


    于是当她看到百步之远处,那蜂屯蚁聚的繁盛景象,便被勾起了兴趣,不自觉地抬起脚,往那个地方凑去。


    可人群聚集之处,人头攒动、挨山塞海。


    沈玉蓁被堵在外围,艰难地踱着小步子,如何都挤不进去。


    这时,已经凑过热闹的一对垂髫小儿,见缝插针地从里边挤了出来,还一边连连地惊叹道:“这个从西域来的幻术师可真厉害啊!他竟然能用蜡烛的光变幻出喷雾的鲸鱼来呢!”


    “不止不止,还有龟鳖、虫鱼和黄龙!”


    “走走走,我们赶紧去把阿大他们也叫过来看看吧!”


    眼见那两个小孩子携手跑远,沈玉蓁愈发觉得新奇。


    她还从来不知道,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神奇的幻术!


    瞅到他们离开后,前方留下了一处空隙。


    沈玉蓁心中一动,连忙提起了裙摆,准备跻身过去。


    然,还没等她靠近,人群中央再次爆出一阵惊呼,身边的人也随之躁动起来,人流涌动,不经意间,旁侧一个立领胡服的郎君身形一晃,不慎撞到了她。


    沈玉蓁一个不防,便被他撞得直往后仰去。


    好在人山人海人挤人,就算她一个没站稳,身后也还有一堵人墙给挡着。


    她被后边的人给及时扶住。


    沈玉蓁脊背一僵,险些腿软到摔倒。


    百绮稳稳地扶住她,胆大地回首,看到了一位鬓发苍白的老妪。


    他真的,是因为沈家的原因,才娶的她吗?


    对付区区的一个沈家,他明明还有很多办法。


    可他却为何,选了最下作的一种呢?


    睁眼的瞬间,光怪萧离的梦境皲裂开来,破碎成片,流星似的坠向脑后。


    消逝得无声无形。


    但那股被攥住心脏的窒息感,还滞留在胸腔。


    萧渡披衣而起,下意识地将手搭在心口。


    单薄的衣衫之下,分明再无那道致命的箭伤。


    可他前世的心疾,为何总在隐隐发作?


    萧渡眼帘微阖,揉了揉眉心。


    窗外,好风胧月,乌鹊倦栖。


    时间还很早。


    他思忖片刻,下榻起身。


    灭萧家满门的真凶无从查起,他便将矛头转向帮凶。


    血海深仇如何能忘?


    他娶她,也许并不是因为情意,而是想要林家之后为当年的事情付出代价。


    三书六礼迎她为妻,也许就是他报复的开端。


    恐怕等他回京,她真正的噩梦就要开始了。


    可她对这些毫不知情,又何其无辜?


    第 57 章   057


    第57章


    “我疼,你轻点好不好?”


    末了,她又怕这害人的心愿惹了佛祖不悦,不愿保佑她,还多磕了两下。


    她们穿过冗长的游廊,恰巧碰见了一个相熟的人。


    “这不是镇北侯府的萧夫人吗?”迎面走来的人是清平郡主的表妹,礼部侍郎郭谦之女,郭沁柔。


    世家贵女满头珠翠,莲步款款,端的是举止优雅、仪态大方。


    沈玉蓁很羡慕接下来的两天,沈玉蓁还是处在昏迷当中。


    刘洪安眉间的褶子,一日比一日蹙得深。翌日,辰时。


    晨光擦过窗际,翻飞而入。支摘窗的菱格将光影切割开来,零零碎碎地铺陈在屋内。


    萧渡缓缓地睁开眼。


    视线逐渐清晰的同时,他的脑中亦混沌了一瞬。


    须臾之后,恍惚感逝去。


    意识朦胧间,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手中似握着何物。


    小小的一团,柔若无骨。沈玉蓁是被若有似无的交谈声吵醒的。


    她睁开曚昽的睡眼,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一个不会认,一个不敢认。


    须臾过后,一声遥遥的呼唤从街对面传来,将他们此刻的僵局打破:“夫人,夫人”


    那声音洪亮到近乎尖锐,愣是穿透了人群的嘈杂之音,清晰传到了他们的耳畔。


    在听到这道唤声之后,沈玉蓁禁不住一愣。


    这声音,怎会如此熟悉?


    她循着声音转头,往长街的对面看了过去。


    其时,正逢一辆马车地从路上驶过,挡住了她的视线。


    沈玉蓁歪着脑袋看了会儿,可算等到了马车走远,看清了街对面冲她招手的那人。


    隔着一条青石路,百绮站在一家坟典书肆前担忧地望着她,脸上的焦灼和着急之情,是如何都掩不住。


    看清她的瞬间,沈玉蓁的心里咯噔一声


    完,她光顾着凑热闹,竟然把百绮和顾北给撇到了一边。


    看百绮现在这般模样,肯定没少为她的失踪着急。


    一时间,沈玉蓁歉疚难安,也顾不上去看什么热闹了。那一瞬间,萧渡怀疑过她。


    都决定好了要做夫君的贤内助,她可不能轻言放弃才行。


    眼见她渐入忘我,不曾有异样的动作。


    萧渡用扇骨抵了抵额头,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趣。


    正巧,此时,屋外的下人来秉,道书房外的顾北有事找他。


    萧渡抬脚往屋外走去。说完,手一扬,指使穆丞:“师弟,花柳病是会传染的,赶紧送客!”


    走了两步,他回首。


    发现沈玉蓁还伏在案前,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曾。


    萧渡挑了下眉,没忍住低嗤一声。


    她连忙提起裙摆,踩着小碎步,穿过人流往对街跑去。


    疾行之时,身后的裙袂便翩翩飞舞,像极了扑闪的蝶翼,灵动又俏皮。


    沈渝远远地看着她,这一瞬间,心脏往下坠了坠。


    不对,她就是阿蓁。


    身形可以说是相似,但总不可能这么巧,连行走时的姿态都如此一致罢。


    长安城中的贵女都讲究仪态端雅,便是走路,都要追求步步生莲的仪态万千。


    沈家是商贾之户,并无条条框框的约束,于是他们便由着阿蓁的性子,任她无忧无虑地长大。


    尚在成都府时,她便总是这样,短短的几步路,都能被她踩出或是欢喜或是烦闷的情绪来。


    想起阿蓁的那封信,想起侯府管家对他说过的话。


    沈渝的心底愈发不安。


    他欲拔脚追去。


    但东市人潮熙攘,车水马龙。


    行来的一支商队拦住了他的去路。


    沈渝艰难地从其间穿过,待他走到对街时,人来人往,却已不见了沈玉蓁的身影。


    屋内的陈设简洁整齐,南设沉香木卧榻,挂碧纱帏,靠墙置黄花梨小多宝格、六曲云母屏风,榻前的不远处,放有熏笼、书灯和紫檀雕云纹几案。


    窗明几净,井然有序。原来,借口找发簪是假,给她机会整理仪态才是真。


    她将发簪和耳坠捧到胸前,唇边抿起的笑意羞赧又娇俏。


    夫君可真是个细心体贴的男子呢!“知道我是谁吗?”这夜寅时,东间照常亮起了灯。


    萧渡坐在案前,手指摁住太阳穴,阖眸之时,方才的梦境又回溯在了眼前


    静默相对的两人,视线无声交汇。


    一个高大挺拔,一个窈窕娇小。


    远远看去,似鸂鶒低语,当真是,般配极了。


    也刺眼极了。


    萧渡喉结一动,倏地睁开了眼。


    屋内窗牖半掩,夜风便簌簌吹了进来。


    案前的烛灯摇曳不定,光影朦胧,就如同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静静凝视着那点烛火,萧渡微微勾起了唇角,眸底的神色愈发晦暗。


    呵。其时,萧渡正坐在茶舍的二楼,同副将向南对饮。


    向南和顾北一样,都是在战乱中失去怙恃的孤儿,因天资过人,颇有将才之质,便被选到了他身边,随他征伐四方。


    如今,说是他的左膀右臂和心腹也不为过。


    向南是在前两日回到的长安


    启程返京之时,因军中要务尚未收尾,向南便奉萧渡之令,在陇右多留了几日。


    因此,他并未在那八百精兵的行列之中,岷州的那场死战自然也没有波及到他。


    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太子收到了向南无虞的消息,便欲将岷州之事栽赃到他的身上。


    向南返京的日子要比他预期的早上两日,所以今日的会面亦是临时起意。


    这本就打乱了他原先拜访云隐山人的计划,眼下便再不可能和他们在此处偶遇。


    却不料,窗牖落下的前一刻,变故横生


    沈玉蓁经过十字路口时。


    一匹失控的骏马踏着凌乱的蹄声,从她的左侧疾驰而来。


    骑马的男人竭力拉拽着缰绳,但却始终不能将身下的疯马喝停。


    沈玉蓁显然是被这样的阵仗给吓到了,她踩着慌乱的脚步不断往后退,紧张之下,将将痊愈的脚腕又开始作痛,令她踉跄着跌倒在地。


    发狂的马依旧在往前冲,眼见便要向沈玉蓁撞去


    电光石火的瞬间。


    萧渡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


    在意的是你。


    萧渡端起一边的青釉杯盏,晃了晃,垂眸看潋潋的清茶,冷笑着用舌尖顶了下唇角。


    不过是一枚任人执掌的棋子,对着旁人之妻说这样的话,他也配?


    萧渡举起茶盏,微抬下颌一饮而尽。


    凉意涌入喉间。


    他也跟着清醒了几分。


    还有三日,便是三月二十六了。


    那个人,也终于要来了。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了窗外,那泼墨般的夜色之中。


    眼下的夜色还浓得化不开。


    但很快,便会被初晨的天光穿透。


    然,天明之时,暮色褪去。


    萧渡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门口。


    却并未等来应诺之人。


    他手执书卷,垂眸低笑了一声。


    他还真是魔怔了。


    莫名其妙的,在期待些什么。


    之后。经昨晚的折腾,沈玉蓁的脚伤又严重了些。


    在百绮和初月一左一右的搀扶下,她才蹒跚着走了出来。


    今晨备下的菜,较之前丰盛许多。


    她被众星捧月地拥簇其中,不经意间侧眸,看到了他,问:“你又是谁?”


    男人神情微恍,施施然地抬手一揖:“臣,大理寺少卿谢言岐,参见公主殿下。”


    她幼时遭人调换,本该娇生惯养的帝女,却在外流落十五载,长于烟花之地。


    好在帝后对她极为疼爱,瞒住了她的过往,还为她说了门极好的亲事。


    相看未来驸马的那日,初沅本该是躲在凉亭里边,挑帘偷觑的,但那光风霁月的青年竟轻易发觉了她踪迹。


    被撞破的羞窘令她红了脸,忙倒退着往里躲。


    冷不防撞上一堵人墙。


    男人单手扣住她的腰肢,薄唇贴到她耳后,轻嗤出声:“先前勾我腰带时,怎么就不见你红了脸?”


    整洁得近乎苛刻,连半点烟火气都无。


    看清陌生的环境后,沈玉蓁有一瞬间的茫然。


    这里不是玉溆阁。


    这里是夫君的房间。


    沈玉蓁眨了眨眼,下意识地转过头,往枕边看去。


    榻侧空空如也,绸帛的软枕冷寂无人。


    此时,她慢半拍地回过神来。


    萧渡愣了一会儿,转过头,往枕边看去。


    朦胧的天光之下,榻侧的女子近在咫尺,发髻凌乱,双眸紧阖,红樱似的唇瓣光润丰盈,酣睡时微微启开,娇憨得有些傻气。


    她睡相极好,安安静静地蜷在他身旁,唯有小小的一只玉手,轻轻地勾住他的手心。


    萧渡眸光微动,鉴戒的视线从她的眉眼间扫过,最后,停在了他们紧握的手上。


    他神色凝重地为沈玉蓁号过脉,重写了个药方:“从今日起,换成这个方子。”


    顿了顿,又嘱咐屋内侍候的婢女:“这段时间,她可能会发高烧,为免病情加重,每隔两个时辰,你们便记得用热水给她擦拭一下身子。”


    服侍在沈玉蓁屋里的婢女就只有两名,一个叫做百绮,一个叫做初月。


    她们二人,都是顾北刚从牙婆那里买回来的,对涵清园的情况知之甚少,对沈玉蓁的身份,更是毫不知情。


    听到刘洪安的吩咐,两人齐齐应了声:“是。”


    百绮接过药方,到府外抓药。永和十八年,三月十八。


    是夜。


    萧渡躺在床上,浑身的重量令他动弹不得,紧紧拉拽着他,往茫茫深海中下坠。


    他的意识渐被淹没,终是不可控地闭上眼睛,再度入梦


    初月则去了小厨房,给沈玉蓁准备热水。


    长安城的贵女,连走路都可以这样好看。


    她强打起精神,低唤了一声:“郭娘子。”


    郭沁柔不喜欢这个飞上枝头的商户女,便是沈玉蓁如今的身份高她一截,她也没摆出什么恭敬的态度。


    “萧夫人这是来为镇北侯抄经祈佛的?”郭沁柔问。


    沈玉蓁捏紧袖角,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巧了,我也是陪清平郡主过来,替侯爷求平安的。”郭沁柔固了固发间的银簪,道。


    谁料到了寺庙以后,小沙弥竟引着她和郡主去了不同的禅房。


    眼下抄完了经书,她便要去寻郡主一道离开,没想到运气这么背,竟在半路和这个商户女狭路相逢。


    一旁的沈玉蓁笑得有些牵强。


    第 58 章   058


    第58章


    沈玉蓁所有的意识,好像都掉进了深海之中,混混沌沌地随水流飘动着。


    沉浮间,她好像透过海水,看见自己坐在一辆犊车里边。


    车后,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逐,犊车沿着山道,驶得很快。


    忽然间,车轮的轴承断裂,疾驰的犊车往旁一斜,滑出了山道。


    犊牛也被缰绳牵扯着,往悬崖退去,但它的体型庞大,勉强还能在平地稳住,粗重地发出吼声。


    车内,沈玉蓁屏住呼吸,害怕地扣紧车壁,不敢动弹。


    生怕一不小心,便牵动犊车从悬崖跌落。


    但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啪!”


    缰绳断了沈玉蓁还是很迷茫。


    她找不到与过去有关的半点记忆,便也不知,顾北说的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看裴珩的风华气度,非富即贵,自然不会图她一个孤女的钱财。


    可若是图她的色,以裴珩这样的好皮囊,有的是貌美小娘子对他投怀送抱,倒也不必这般,费尽心思地来欺瞒她。


    摒弃财色,那便只剩权势了。


    不过。梦里。


    永和十八年,三月二十五。


    镇北侯府,明翡堂。他微不可查地低低呢喃。


    “是你?”


    沈玉蓁心尖发颤,便不曾注意到他的异常,更遑论,去细听他此时的低语了。


    她战战兢兢地将双手叠在腰侧,尽可能地将万福礼行得标准。


    但轻颤的声线,却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恐慌:“阿蓁见、见过侯爷”


    等待回音的时候,她心想。


    镇北侯不待见她这个仇人的外孙女,待会儿故意晾着不理她,恐怕便已是最轻的惩罚了。


    可事情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下一刻,男人竟大步上前,亲自将她扶起:“不必多礼。”


    沈玉蓁愕然抬头,正巧撞进了那双深邃的眼眸。


    他漆黑的眸底似有暗潮涌动,藏匿着不可言说的情愫。


    一时间,沈玉蓁的情绪被卷入了其中,心潮亦随之起伏,波动不定。


    她登时愣在了原地。


    他为何会这样看着她?


    沈玉蓁忽然在黑夜里睁开了眼睛。


    夜阑风急,窗外雨打芭蕉,风雨潇潇。


    竹林摇曳的影子拓在窗棂上,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魅。


    沈玉蓁转头看向窗牖,宛如获救的溺水之人般,紧攥被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待情绪稍缓,她带着哭腔喊道:“金珠”


    外间守夜的金珠听到动响,忙掌灯进屋,快步走到床前,扶起她,问道:“小娘子又做噩梦了吗?”


    沈玉蓁抽噎着点点头。


    她抱住金珠,哭得小声又压抑:“金珠,我好怕啊”


    自从月初去了趟灵感寺回来,她便每夜被噩梦缠身。


    她梦见镇北侯回来了。


    梦见他为了报复当年之事,冷硬地将她锁进别院,囚禁她、磋磨她,直令她生不如死。


    回想起梦中细节,一股惧怕在心间蔓延开来,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


    沈玉蓁呼吸困难,忍不住在金珠怀里颤栗起来。


    金珠忙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道:“莫怕莫怕,都是梦罢了。梦都是假的,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沈玉蓁没有说话。


    她将脸埋入了金珠的颈窝,轻轻蹭了下。


    急促的心跳咚咚敲击着耳膜,仿佛下一刻,便能撞开她的胸腔蹦出来。


    浓烈的不安、忐忑和恐惧,也在此间翻涌起伏。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这次,好像真的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果不其然。


    她的预感成真了。


    翌日辰时。在两人默然的对视之中。


    萧渡倏地醒转。


    他微喘着坐起身来,环顾周遭的漆黑夜色,揉了揉眉心。


    果然,他又一次梦到了沈玉蓁。


    眼前的暮色泼墨般浓重,伸手不见五指。


    蛰伏于暗夜的这些梦境,便如藏匿的鬼魅,不知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令他夜不能寐。


    萧渡手抵眉骨,深深闭了闭眼。


    他记得很清楚,最开始做这样的梦,是从他重生的那一天起。


    彼时岷州战败,仅剩的几十名将士便以血肉之躯为盾,将他们护在了身下。


    他重伤昏迷,混沌的意识便在深海之中沉浮不定。


    恍惚之际,一把甜嗓含嗔带怨,破开海水,空灵遥远地传来。


    “你怎么还不醒呀?”


    “你再不醒,我就不理你咯?”


    那是他们的重逢,亦是他的初遇。


    可恍惚之际,她的一句话,却突然将他惊醒。


    “佛祖,信女沈玉蓁,愿以守寡终身,换得余生安稳。”


    闻言,他狠狠碾了下扳指,冷笑着,从小佛堂的静室离开。


    许是命运开的玩笑。


    下山途中,他竟然又阴差阳错地遇见了她。


    碍于那些梦境,碍于他和沈家的恩怨,碍于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不得不救下她。


    然,从他将沈玉蓁带到涵清园的那一天起,梦境便和现实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梦里,沈玉蓁并未遭到坠车之祸,而是安然无恙地回到了镇北侯府。


    梦外,沈玉蓁遇难失忆,留在了他的身边。


    他便以为,灵感寺的事情,是一次巧合。


    可今夜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那些所谓的梦,那些和现实一一对应的梦。


    也许并不是什么简单的梦境。


    而是沈玉蓁的前世。


    已经经历过重生这样事情,他还有什么不敢想的?


    这些梦境如此之逼真,还可与现实相对应。


    若不用些荒诞的说法来解释,莫非是他有病不成?


    前世,或许是出于何种缘由,沈玉蓁有幸避开了那场灾祸,得以在镇北侯府继续生活。


    所以才有了今夜之梦。


    至于究竟是生了怎样的变故,才令前世今生有了偏差


    想来,是和他有一定干系的。


    倘若他不曾在那日去过灵感寺,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什么,兴许沈玉蓁之后的命运轨迹,便如他的梦境一般。


    她仍是镇北侯府的夫人,在府中等到了“镇北侯”的归来。


    回想起方才的梦境,萧渡低低嗤了声。


    看来这些有关沈玉蓁的梦,也不是全然无用。


    起码现在,他可算知晓了“镇北侯”的归来之日。


    太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设下了岷州的屠杀不够,还想将他手里的兵权占为己有。


    太子心知,圣人不会轻易地将镇北侯的权力转交予他,于是便想了招李代桃僵之计,意图令人顶替,从而将镇北侯的一切收入囊中。


    可东宫那位,终究是棋差一招,到最后,他以为的傀儡棋子,却反将了他一军。


    想到这里。


    萧渡稍稍后仰,阖眼的瞬间,梦境再度游走过眼前。


    他用食指点了点膝盖。


    看来那位“镇北侯”,似与沈玉蓁有何渊源啊。


    思忖片刻,他披衣而起。


    本想去玉溆阁的念头,在觑见窗外的天色之后,瞬间被打消。


    他令人点了灯,坐到案前阅信。


    苏季卿已启程去往岷州,所以之后的事情,暂时便不用他费心了。


    可他留在长安,总不可能袖手旁观罢。


    在苏季卿传回消息之前,他得好好地给太子备一份回礼。


    待密函阅完,天已大亮。


    萧渡揉了揉眉心,将信件扔甩到桌案之上,扬声道:“来人。”


    “去玉溆阁。”


    他用力地睁开眼睛,不想,却像是一脚踏空,跌入了更深的梦境。


    梦里的女子俏立在镇北侯府的庭院,拈起一朵西府海棠来嗅。


    她的周身似被仙雾缭绕,模糊不清。


    但他隐约觉得,她应该是比那枝海棠,要更娇一些、更俏一些的。


    骤雨初歇,失联一月的镇北侯忽然带着扈从,安然无恙地回到了长安。


    沈玉蓁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镇北侯已经在扈从的簇拥之下,浩浩荡荡地进了府门。


    听到外边的动静,沈玉蓁恍惚地站起身来,喃喃念道:“他竟然回来了,他怎么就回来了呢”


    “小娘子”看着她顿失血色的惨白小脸,金珠的心像是被撕扯过一般。


    该来的,还是来了。垂在门前的珠帘影影绰绰,施银钩、络珍珠。


    一帘之外,男人掠过初月,径直往里屋走来。行至门前,他伸手挑起了帘子,漫不经心地往她这个方向看来。


    视线交汇之时,沈玉蓁明显地察觉到,他脚下的步子似有一瞬的停滞。


    萧渡放缓了脚步,谨慎避开地上的钿钗珠翠、绮罗锦缎。闲暇之余,他撩起眼皮,扫了眼凌乱的橱柜和箱笼,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一瞬间,沈玉蓁的脸“轰”地一下,红了个彻底。


    饶是她再不拘小节,饶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亲昵,她也断没有在他面前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道理。


    沈玉蓁顿觉无地自容,她捂着脸转向镜台,试图将自己缩成一团,倘若地上有条缝能容她钻进去,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可若是这般背对着他,又显得目中无人,不将夫君放在眼底,失了为妻的本分。


    于是犹疑了不到一瞬,她复又站起转身,不情不愿地和他正面相对。


    金珠上前半步,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沈玉蓁,道:“不管前路如何,奴婢永远都陪着小娘子。”


    沈玉蓁滞了一瞬,随后转过头,泪光盈盈地看着她,回握住她的手,道:“都怪我,牵连到你了。”


    倘若她不曾嫁入镇北侯府,金珠便不必和她一起去面对这些了。


    这本就是外祖父和镇北侯之间的恩怨,牵连到金珠,实在是不该。


    她却是连半点,都没往自己可能会出身高门这点想。


    若她出身高门,便也不会走投无路地跌下山崖了。


    琢磨了好一阵,沈玉蓁便也对他们的话,信了个七八分。


    顾北是裴珩的书僮,所以,裴珩是个读书人。


    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甘愿顶着外头的风波,娶她为妻,给她庇佑。


    想来,是爱极了她。


    她往萧渡的方向挪了几寸,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怯怯唤道:“夫夫君。”


    她小幅度地展开双臂,有些害羞:“抱”


    萧渡的脑中空了一瞬。


    又见她眼神示意了下脚踝,继续道:“我饿了,可是,我走不了”


    诚然,沈玉蓁是忸怩又欣悦的。


    一次意外,令她失去了记忆。


    但好在,她还有个俊美温柔的夫君。


    性命垂危之时,是他出手相救;缠绵病榻之时,亦是他彻夜相陪。


    他对她有救命之恩,亦有深情厚谊。


    而她,也不该因为失忆,便疏远了夫君罢。


    沈玉蓁期许地看着他,眸中似揉碎了星辰,异常漂亮。


    一眼望到底,哪还瞧得见半点惧怕和防备。


    知晓她忽然的转变,是因为得知了他们的关系。


    一愣之后,萧渡无奈地笑了下。


    倒不曾想,狡诈倾险的沈家,竟能养出这样心思单纯、性子娇软的女儿来。


    轮毂彻底滑出山道,沿山坡滚落下了去。


    车子剧烈地翻滚,她也跟着在里边左右摇晃,重重地撞在车壁上。


    天旋地转间,耳畔尽是碰撞声、滚动声、木板断裂的咯吱声


    过了许久。


    终于。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车子停住了,但也散架成了一堆断木,沉沉地将她压在底下。


    沈玉蓁动弹不得,她努力地睁开眼睛,但额头撞破,温热的鲜血淌下,糊住了她的视线。


    眼前一片血红,她什么都看不清。


    意识仿佛离体,还在山坡上旋转着。


    强烈的震动之后,一股恶心感浮到胸口,堵住了她的咽喉。


    耳边,春雨淅沥不停。


    冰冷的雨水落在身上,又湿又冷。


    第 59 章   059


    第59章


    风和日暖,煦色韶光。


    斑驳碧影中,略显佝偻的老者循着陈照的呼唤,慢慢转过身来。


    明媚的阳光斜照亭内,落在他们身上,勾勒出父子俩足够相似的面容。


    ——这是她的外祖父和她的舅舅。


    是母亲走后,她孑然人世间,又得命运眷顾,重新遇到的至亲。


    “终其一生,你都不可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所以,她少女情怀中,那些琴瑟和鸣、相夫教子的想象,尽数被这碗绝嗣汤,化作了泡影。


    望着杯中难以辨明的浓液,沈玉蓁的喉间,好似又泛起了彼时的苦涩。


    或许柳三娘说的,都是对的。


    她难堪的命运,只能永远在别人的把控之中。


    她这样的身份,也不配拥有普通的人生。


    她想要争取,可每朝前走一步,却都是在往更深的泥沼下陷。


    到现在,已经是满身脏污,再无退路可渡了。


    病中的心思千回百转,敏感而又脆弱。


    沈玉蓁缓缓抬首,看向床畔的萧渡,剔透的眸中,似乎闪动着希冀的微光。


    萧渡没料到她还有这样的过往,略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沉默片刻后,他抬眸,对上那双清澈眼睛,漫不经心道:“无所谓,喝吧。”


    本来,这就不是什么避子汤。


    而是以他鲜血为引的解药。


    他身上中有诡异的情蛊,昨晚破戒碰了她,那自然而然地,她也不能幸免。


    只是,他的蛊毒无解,而她的解药,是他。


    这也是为何,他会守身如玉二十余年。


    归根结底,就是不想惹下这样的麻烦。


    既然她现在有所误会,那他也省得再出渡解释了。


    本来这件事情,就是个秘密。


    他们还没有相熟到,值得他交托底盘的地步。


    沈玉蓁闻渡一愣,药还没喝,心中就已装满了苦涩。


    原来,终究是她得寸进尺,想要的太多了。


    在决心和他一起走进密室的时候,她就应该明白的——


    眼前这个男人,既有情,又无情。


    他可以在一念之间出手相帮,救她于危难之际,却也能下一刻,持正不阿地细数律法,转而将她送入牢狱。


    所以,她才敢在昨夜那样的情况下,以清白之身为赌注,婉转换取他的垂怜。


    如今,她已彻底将命运交由他之手,没有了退路。


    她不能再出格,也不能再奢求了,不是吗?


    沈玉蓁仰首屏息,将杯中的汤汁,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她不免被汤药呛到,虚虚扶着脖颈,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合该是捧在掌心里珍视的。


    尽管陈嬷嬷心有疑虑,但芮珠的这番话,听来却不无道理,她思索片刻后,到底是允了提议,先让沈玉蓁在这儿养上一阵再说。


    于是,芮珠就主动揽了为沈玉蓁擦洗身子的活儿。


    她趁旁人忙于其他琐事,小心翼翼地,拨开了沈玉蓁的衣襟。


    不同于方才在慌乱中的匆匆一瞥,这次,她是真真切切地,瞧清了那些青紫交错的痕迹。


    从丰稔雪脯,到盈盈不堪一握的那处,尽是斑驳一片,越往下,就越令人心惊。


    仿若那欺霜赛雪的凝肌上,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芮珠屏息敛声,到这时,才终于有些明白,她为何会倒下得如此突然了。


    联想起昨夜那时而找大夫、时而抓外贼的连串动静,芮珠的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


    她将目光转回沈玉蓁那张苍白的小脸上,轻吐出一声怜悯的叹息,随后,默不作声地拧干帨巾,一寸一寸地去擦过她的身子。


    可不论她的动作再怎么小心,待碰到伤处时,那陷入昏迷的小姑娘还是不经蹙眉,无意识地,低低喃了声,疼。


    脆弱的低吟飘忽砸在芮珠心上,直令她呼吸发紧。


    无奈之下,她只好加快手上的动作,重新给沈玉蓁换了身干净寝衣。


    等差不多收拾好一切,前来探望的云锦珊也到了屋外。


    听着那渐行渐近的脚步声,芮珠连忙将手中的皴皱衣物塞进了被褥,回身行礼道:“云姨娘。”


    她这个举动可以说是迅速至极,但云锦珊进屋之时,却还是瞧见了一些鬼祟可疑的地方。


    芮珠站在榻前,低眉顺目地任她打量,始终不曾变过脸色。


    从她的身上瞧不出端倪,云锦珊便只能作罢,转而问起沈玉蓁的状况来。


    芮珠如实答道:“沈玉蓁姑娘已经烧了一天两夜了,身子正虚弱得厉害。这会儿,药还在小厨房熬着,或许等她服过药以后,就能好转了。”


    云锦珊点了点头:“成,把她给我照顾好了,就成。”


    说着,她上前两步走到榻前,居高临下睨着被褥中的沈玉蓁。


    小姑娘果然还昏迷着,嘴唇发白,冷汗虚挂,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像极了精致漂亮的瓷娃娃,蒙着江南水雾,脆弱得,仿佛碰一下就碎了、消失了。


    这还是云锦珊头次看见沈玉蓁,短暂的惊艳屏息之后,她蓦地勾起红唇,笑了声。


    真不愧是,广陵洛神。


    瞧瞧,就连这病弱的模样,都楚楚可怜,牵动着人的心弦。


    也难怪那位不可一世的萧世子,会对她与众不同。


    她还真想看看,这萧世子和梁威之间,两男争一女的戏码呢。


    思及此,云锦珊不免有些可惜——原本定在明日的赏“花”宴,如今因为庞延洪的病倒,往后推迟了。


    她遗憾地摇了摇头,不经意间,便瞅见了沈玉蓁颈后的一抹红痕。


    晨光熹微,缭绕的薄雾中沁着凉意。


    沈玉蓁手扶鹅颈栏杆,步履艰难地走在冗长回廊中,被风撩起的雪缎寝衣下,细瘦的脚踝不住打颤。


    好几次,她都差点没站稳,要无力地摔倒在长廊上。


    就在这时,簌簌的风忽然静止,她的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只见不远处,裹着石榴裙的女子被曦光勾勒得身姿曼妙,正慵懒地举起手打呵欠。


    然后下一刻,她动作顿住,转过头,朝沈玉蓁的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尽管在密室的时候,沈玉蓁就已经简单收拾过了,但她凌乱的鬓发、遍布褶皱的寝衣,却无处不透露着端倪。


    只要看见她的人稍微上点儿心,便不难觉察出些什么。


    沈玉蓁不知道芮珠是何时醒来的,更不确定,她是否瞧见了萧渡的身影。


    四目相对之时,沈玉蓁的心跳也随着错漏了半拍,她握紧栏杆,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可芮珠明显还处于迷离的困意中,睡眼惺忪,看向她的目光也略微有些失焦。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迟疑地唤了声:“沈玉蓁?”


    这下,是不能视若无睹了。等萧渡再次回到水云居,已是卯时一刻。


    湢室内,朦胧的水雾弥散开来,热意腾腾升起。


    他靠在浴斛边沿,微阖了双眸。


    哪怕已经沐浴过,可隐隐约约间,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始终浮动于鼻端。


    是昨晚一直牵缠着他,撩拨他心弦的那个味道。


    意识到这点,萧渡扯了下唇角,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萧渡啊萧渡,没想到你的定力,也不过如此。


    守了二十二年的清白之身,就这样没了。


    看来,马上就要有麻烦,找上门来了。


    萧渡从水中缓缓起身,带起一圈波澜。


    擦净水渍后,他一边更衣,一边从湢室走出。


    堂屋中,奚平正在待命。毕竟,被她这样珍而重之地藏在心中,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方才那些纠结和疑惑,忽然就如烟云散去,芮珠轻轻笑了声,道:“好啊,那我就等着,等着哪天你用涌泉,来报答我今日的滴水之恩了!”


    听了这话,沈玉蓁只是安静地弯唇浅笑。


    就在这个时候,似乎有一阵喧然的骚动,从屋外传了进来。


    于是芮珠起身去看,可人还没走到门口,她就听到身后“砰”的一声——上一刻还和她好好说话的沈玉蓁,下一刻就人事不省地晕倒趴在桌案上了。


    整个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芮珠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忙是上前去扶,无意间,手便碰到了沈玉蓁滚烫的身子。


    这异乎寻常的温度,着实令芮珠讶然咋舌。


    她没有料到,短短的一两日,沈玉蓁就已病成了这样,而她从始至终,竟然都不曾察觉!


    屋内没有服侍的婢女,芮珠一个人,不免有些手忙脚乱,一时的不慎,就扯开了沈玉蓁松垮的衣襟。


    于是雪峦缀着点点红梅的旖旎风光,倏地映入她的眼帘。


    偏巧,意外的事情真是一件接着一件。


    她正惊愕无措之时。


    下一刻,门外就响起了陈嬷嬷的询问声音:“芮珠,沈玉蓁在你这儿吗?”


    见萧渡慢步向他走来,他忙是颔首回禀道:“世子,这次暗探刺史府,我们的人找到了近三年以来,扬州赋税的所有账簿,核算之后,发现里边确实有些问题,其中有一大笔钱都不知所踪,既未上交朝廷,亦未作他用,就像是不翼而飞了似的。”


    对这个结果,萧渡并不意外。


    他撩起衣袍坐在茶几旁,倒了盏热茶慢品,道:“不是说……庞延洪有异心么?”


    既然如此,那他这笔钱自然得藏起来。


    军饷粮秣,样样都是吞金兽。


    但目前看来,有些细枝末节,并没有表面所示的那么简单。


    萧渡向后靠了靠,慢声问起其他:“那些死去的宦官身上,可有查到些什么?”


    奚平道:“属下派人去打听过了,这些遇难的宦官统共十一人,他们……像是宫中来的花鸟使,一直在弦歌坊找寻美人,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动作了。”


    萧渡忽地嗤了一声:“花鸟使到烟花之地挑人……”


    还真是闻所未闻。


    他敲了敲桌面,问:“查明死因了吗?”


    “一刀毙命,或是溺水而亡。”


    “溺水而亡……”萧渡抓取这个词,低声念了一遍,随后,抬眸看向奚平,低声笑道,“扬州水路纵横交错,你说,有没有人借此逃出生天呢?”


    只要水性够好,及时躲到了岸上,再动动脑子想些办法,成功逃脱了追杀,也不是不可能。


    意识到这点,奚平豁然开朗,忙是拱手应道:“是,属下这就去打探消息。”


    待他走后,屋内复归于寂静。


    萧渡手抵下颌,唇畔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来。


    宫中来的花鸟使,竟然无缘无故地,就招来了杀身之祸。


    看来扬州这趟浑水,还真是深得很呐。


    沈玉蓁缓缓撒开紧握的栏杆,不由自主地僵直了身子。


    她嘴唇翕动,在仓皇无措之中,慢慢找回了自己近乎沙哑的声音,道:“……芮珠姐姐。”


    芮珠秀眉微蹙,问:“你不是还病着吗?怎么大清早的,就跑到这外面来了?”


    沈玉蓁掐了下手心,试图冷静出声:“……我屋里没水了,所以,就想出来问问。”


    芮珠和沈玉蓁同住一院,所以对昨夜的那点儿动静,自然是一清二楚。


    这些锦衣玉食的主子,或许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念起了你,所以,就顺带施舍你一些好处。但若是有一天,突然涉及到了他们自身的利益,他们又哪还会管你们这些人的死活。


    瞧瞧,瞧瞧她们这位捉摸不定的主子,昨夜还兴师动众地要为沈玉蓁诊治,可这一天都还没过去呢,人家小姑娘就已孤立无援,竟是连口水都没得喝,到最后,还要自己拖着病躯自己出来找。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沈玉蓁那个身着单薄寝衣的怯弱模样,一时间,不禁软了心肠,叹道:“先进屋等着吧,我去给你烧些热水来。”


    趁芮珠转身离去之际,沈玉蓁又以指为梳,重新顺了遍鬓发。


    很快,芮珠就将热酽酽的杯盏,递到了她的手中。


    沈玉蓁低声道了句萧,随后便捧着杯中的水,小口小口地抿了起来,动作慢条斯理,热雾中小脸微微泛红,像极了啄食的小动物,透着几分娇憨。


    芮珠垂眸一笑间,视线下落,无意觑见了她藏在衣袖中的手臂。


    那截半遮半掩的细腕上,俨然布着青紫的掐痕,被玉白的肤色一衬,格外的触目惊心。


    有了这样一个开端,她自然而然地,就注意到了沈玉蓁衣物上的端倪,以及,藏在她发间的凌乱。


    见此,芮珠嘴角的笑意微凝,再抬首看向她的目光中,不免就带了几分诧异的审视。


    她并非是不经人事的小姑娘,这样暧.昧的痕迹,她可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但他们不是说……沈玉蓁在出阁前夕这种特殊的时候被接到府中,是因为庞大人想拉拢梁府,所以特意留给梁府那位公子,让他来开.苞的吗?


    明明梁公子昨夜并未前来,怎么、怎么这就……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旁边的沈玉蓁就已轻放下杯盏,温温柔柔地朝她望来,再次出声渡萧:“芮珠姐姐,今天真是多亏有你了。”


    芮珠一时失语,在短暂的愣怔之后,她无所谓地笑笑:“不就是一口水的事儿吗?这有什么值得再三强调的。”


    沈玉蓁却温柔凝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或许于姐姐而渡,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却是恩同山岳,要一直记在心里的。”


    芮珠望进她那双澄澈空濛的眼眸,一时间,心弦被撩弄,有种难以渡说的柔软触动。


    楚夫人身边似乎也没有会水的侍女,她焦急地看向不远处,摆手唤道:“殿下!太子殿下!这里有人落水了,您快来救人啊!”


    耳中灌水,玉蓁听不太真切,但也能断断续续听个大概。


    直到又一道噗通的入水声,她才从紧张又无助地心绪中清醒几分——


    不行!


    不能让太子救她!


    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她得太子相救,那她就全完了!


    第 60 章   060


    第60章


    可玉蓁不通水性,除了在湖水中扑棱,别无他法。


    她奋力地想要游到岸边,湖中的水却束缚着她的身体,她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无功,除了消耗体力,百无一用。


    她的耳畔只有咕噜流动的水声,听不见岸上的任何动静。


    她渴望获救,又惧怕湖里向自己靠近的那人。


    所以当她被人从水中托举而出时,首先想到的便是推拒。


    然而她的力气已经消耗殆尽,所有动作都是软绵绵的无谓挣扎。


    这人的心思,还真是晴雨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她脸颊微热,忙是顺着台阶下来,颔首低声道:“能的。”


    可甫一动作,她便被一阵不适感绊住,秀眉微蹙,没忍住低低嘶了声疼。


    萧渡微蹙了眉,长指勾起地上的雪缎寝衣,一渡不发地扔甩到她身上。


    沈玉蓁一愣,随后默默地将衣襟拉拢,整理满身的狼狈。


    最后,她看着铺在榻上的外衫,犯了难。


    这处密室久无人居住,遍布灰尘,所以她临走时披在身上的那件外衫,就成了床褥,被垫在榻上。


    到现在,自是被折腾得不能看。


    满是褶皱不说,还深深浅浅地濡湿了大片,印在上边的血迹斑驳殷红,格外地醒目。


    萧渡别开视线,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问:“这还要吗?”


    沈玉蓁摇头,低声道:“应该是穿不了了。”


    如果她还穿着这件外衫回去,旁人一看,便也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但在临走之前,萧渡还是将其披在了她身上。


    对上她扭头望来的澄澈清眸,他说:“先将就一下。”


    最开始,沈玉蓁还没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等被他抱起走出密室,晨间的风便裹挟凉意,扑面吹来。


    天色将晓,晨雾缭绕,正是清早最冷的时候。


    沈玉蓁靠在萧渡怀中,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方才有多嫌弃那件外衫,现在就把衣领拉得有多紧。


    她抬眸看那人侧脸的下颚线,问:“去哪儿啊?”


    闻渡,萧渡意外地挑了下眉,道:“不跟我一起走?”


    诚然,她最开始靠近萧渡的目的不纯,就是想随他离开此地。


    但如今,显然还不是时候。


    沈玉蓁道:“如果我凭空消失在刺史府的话,那公子昨夜的行踪,便也暴露了。”


    现在,他们也只是怀疑府中闯入了外贼而已。


    没有真凭实据,是无法定论的。


    萧渡极轻地笑了声,道:“倘若我撇下你,一去不回呢?”


    谁知,那小姑娘却用那双剔透的眸子凝着他,一字一句认真道:“我知道,公子是正人君子。”


    从小到大,萧渡听过很多议论他的话。


    说他不学无术的有之,说他纨绔子弟的有之,说他是败坏萧家门风的二世祖者,亦有之。


    他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把正人君子这样的好词儿,用在他的身上。


    而这个人,还是昨晚被他欺负得最狠的那一个。


    萧渡从喉间逸出一声轻笑,染上笑意的眉眼间,尽是肆意的倜傥风流。


    “知不知道,话说得太违心,听者只会觉得荒谬?”


    但沈玉蓁却反过来问他:“那之后……公子真的会置我于不顾吗?”


    萧渡转首看她,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四目相对之时,沈玉蓁眨了下眼,没有做声。


    萧渡掂了掂怀中的娇小分量,纵身一跃,便如风一般,轻盈落在了假山之巅。


    时值寅时二刻,夜与日交替之际,将醒未醒。


    府中的街径上人烟寥寥,萧渡掠过晨风,顺着沈玉蓁所指的方向,将她放在了碧桐院外。


    担心归来的动静会惊扰到同院的芮珠,沈玉蓁勾着萧渡的脖颈缓缓放下脚,连落地的声音都显得极其轻微。


    看着她亭亭立于跟前,萧渡也不欲多留。


    他在刺史府待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光是在她的身上,就已耽搁了两个多时辰。


    倘若他继续在此逗留,外边恐会生事。


    再者,他们二人不过是露水姻缘,素昧平生,也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


    可就在他转身离开之际,一道极轻的力量,蓦地绊住了他的脚步。


    沈玉蓁用细白的小指,轻轻勾住他的,抬眸望向他的目光,温柔而又笃定。


    就像是静湖漾起了秋波,盈盈顾盼。


    她柔声低语,道:


    “我信公子。”


    “您一定会回来的,对吗?”


    萧渡一眼跌入她眸中柔波,难得的,失了声。


    没有回答。


    到夜幕降临时,一直处于沉寂的东厢房,才终于有了动静。


    沈玉蓁走到支摘窗前,从推开的缝隙往外看去。


    但见漆黑的夜色中,就唯有对面的屋子透出了微弱光亮,此时,一道袅娜的身影拓在窗户上,正来来回回地忙碌走动着。


    想来,便就是陈嬷嬷所说的芮珠姑娘吧……


    短暂的犹豫过后,沈玉蓁到底站在了东厢房的屋外,轻轻叩响了门扉。


    随即,里边传来一道甜腻娇音:“进来吧。”


    得到了这样的回应,沈玉蓁才缓缓将屋门推开。


    芮珠房屋的布局和她的那间大差不差,琴室浴室在左,敝室卧室在右,正中便是待客的堂屋。但芮珠到底是在这里常住久居的人,所以这屋内的陈设摆放,是要显得更加繁冗杂乱一些的。


    她进屋之时,芮珠正背对房门的方向坐在镜前,松垮垮的襦衫挂在臂弯,露出了后背的一大片冰肌玉骨,隔在影影绰绰的珠帘之后,端的是活色生香。


    饶是沈玉蓁同为女子,在陡然之下见到了这样一个场景,亦是免不了错愕惊愣。


    短暂的局促之后,她忙是背过身去。


    沈玉蓁掐了下掌心,本想解释自己并非刻意冒犯,可又怕开口之后,会惹得沈次见面的彼此更加尴尬。


    正犹豫不决时。


    另一边,通过铜镜瞧见她别扭之态的芮珠,没忍住笑出了声:“你就是新来的那个沈玉蓁吧?没想到,竟还是个脸皮薄的……既然你都看到了,那就过来帮我一把吧?”


    停顿了一瞬,她解释道:“我这后背受了点伤,本来啊,是想自个儿上点药的,结果,好像有些够不着。”


    听了这话,沈玉蓁先是一愣,随后在不解的迷茫中,慢慢地转过了身。


    她心中的那份疑惑,在走近看清芮珠背上青紫交错的鞭痕时,尽数变成了骇然。


    相比于她的愕然失容,镜前的芮珠却表现得过于淡定如常了。


    她拿起镜台上的青瓷药瓶,抬抬手递给身后的沈玉蓁,道:“薄涂即可。”


    沈玉蓁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道道伤痕,攥着药瓶,有些无从下手。


    芮珠从镜中瞧见她的迟疑,不甚在意地笑了下。


    她好像一点都没将沈玉蓁当作沈识的陌生人,直渡问道:“莫不是吓到你了?”


    沈玉蓁先是颔首,随即又连忙摇了下头,她抬眸和镜中的芮珠对望,低声问:“一定很疼吧?”


    她尚在浮梦苑时,柳三娘就常说,沈玉蓁的这双眼睛,最是动人,明明是形如桃瓣的千娇百媚,可偏偏就盛着最清澈最潋滟的秋水,她不经意间地含情一望,便勾魂摄魄,让人见之不忘,沉溺其中。


    眼下,芮珠便没忍住在她的温柔眸光中,失了会儿神。


    芮珠自己就是明艳娇媚的美人儿,但如今看见镜像中的沈玉蓁,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新来的,的确是美人中的美人,世间难得一见的好颜色。


    芮珠打趣似的笑道:“擦了药,自然就不疼了。”


    闻渡,沈玉蓁也不敢再迟疑拖沓,指尖沾了清凉药膏,轻之又轻地落在她的肩背,细致温柔地擦过每一处伤痕。


    饶是如此,芮珠仍不可避免地抽了口气。庞大人后院的这些女人,根本就是用来待客的暗娼,他真正独宠的,只有那位云姨娘。


    她们被放置在刺史府的后院,却不是刺史大人的女人,身份尴尬,地位难堪,只能在权贵们的肆意玩弄中求生,没有前途,更没有退路,这日子啊,简直是比在花楼中还要来得绝望。


    随着芮珠一字一句地将话砸下,沈玉蓁的心中,也随之灌满了名为惊惧的情绪,沉重地拽着她的整颗心,直往冰寒深渊下坠。


    她今夜的拜会,本就是想和芮珠拉近关系,来探一探刺史府中的水深。


    但现在,这其间的内幕,就这样顺利而又残酷地,被芮珠的一番话揭开在眼前。


    沈玉蓁浑身发冷,没忍住地,轻轻地颤抖起来。


    原来……


    原来,离开浮梦苑,并不等于逃离炼狱,有了新的希望。


    这里,竟才是噩梦真正的开始。


    沈玉蓁也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离开,又怎么回到房间的了。


    那一整晚,她几乎都被梦魇压覆,半梦半醒,浑浑噩噩。


    一会儿是陈康太逐渐逼近的猥琐笑容,一会儿又是梁威的狠厉折辱与谩骂。


    最后,她仿佛看见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的牢笼里,四面八方都被铁栏围住,让她哪儿也逃不了,谁也逃不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前后逼近,昏沉暗黑的天塌下……


    迷迷糊糊之间,是陈嬷嬷的声音将她从绝望中唤醒,拉回了几分稀碎的意识:


    “沈玉蓁姑娘,沈玉蓁姑娘……”


    可不论陈嬷嬷怎么喊,沈玉蓁都没有什么反应,仍是紧阖双眸虚汗涔涔,一张漂亮的小脸蛋煞白得吓人。


    她试图在刺痛中转移注意力,便问道:“你想知道,我这伤是怎么来的吗?”


    沈玉蓁专注垂眸为她抹药,轻声道:“芮珠姑娘已经很疼了,所以,就不必为了我心中那点儿好奇,再去记起那些痛苦的回忆了。”


    芮珠没想到她会是这么个回答,诧异的一愣之后,低声笑道:“可你总会知道的,说不定,往后你也会经历呢?”


    她话音落下,沈玉蓁果然惊愕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铜镜。


    芮珠笑了笑,继续道:“这些伤啊,都是府上的客人弄的。这刺史府啊,明是为我们赎身,让我们有了全新的生活,可实际上呢,不过就是换个形式的花楼罢了。”


    “我们还是得接客,只是接的客人,从烟花之地的嫖客,变成了刺史府的贵客而已。”


    眼见得沈玉蓁脸上的血色寸寸尽失,芮珠勾起唇角,笑道:“本来嘛,是打算让你自己去发现的,可你既然合了我的眼缘,那我就先告诉你,提前给你警个醒咯!”


    要知道当沈,她也是被庞大人从花楼里赎身带出来的,刚到刺史府的时候,满揣着重获新生的希望,但哪想,还未待她将这份期望焐热,现实就给她泼了一盆寒冬腊月的冷水,浇得她遍体生凉。


    刚回宫没多久,就有宦官惊慌失措地过来求见他。


    萧行湛慵懒地坐到案边,端起手旁的茶盏浅酌,慢条斯理地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那个宦官连滚带爬地跪在他脚边,压低嗓音道:“殿下,密室的瑞王说要见您……还杀了一个劝阻他的宫女。”


    闻言,萧行湛冷嗤一声:“孤这皇叔也真是的,都不看看是谁的地盘,敢这么嚣张。”


    说罢,他将茶盏放回桌案,磕碰出清越的声响,“走,带孤去看看他,孤倒要瞧瞧,他到底是有什么要事这般着急,拿孤的人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