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041
第41章
“你是谁啊?”
开口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沈玉蓁说完这句话,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萧渡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眼神微动,对一旁的百绮说道:“去把刘洪安叫过来。”
沈玉蓁伤口未愈,每咳一声,胸腔便疼上一阵。
她乏力地偎在萧渡身上,含泪的双眸水光盈盈,水洗的葡萄似的,嵌在瓷白的小脸上,当真是可怜极了。
百绮一怔,躬身退了出去。到门口抬眼,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眼睛时,不由自主地,心口也跟着一抽——
她突然有些明白,何谓我见犹怜、何谓楚楚动人了。
然,床边的萧渡眼帘半垂,看着怀中之人,却是勾了下嘴角,低低地嗤笑出声。
呵。戌时,涵清园。
刘洪安挎着药箱匆匆赶来,对一旁的萧渡顿首一礼:“见过侯爷。”
萧渡轻轻颔首,手臂虚抬:“劳烦刘医工来这一趟。”
说是劳烦,嘴角亦噙着笑,但他的音色清冷,细看之下,眸底还藏着几分矜贵的疏离,可是半点亲近之意都无。
刘洪安虽是镇北侯的人,但他也深知这位主子天生含笑,看着是清隽优雅,实则城府极深,不是个好相与的。
于是他连呼不敢,一点也没耽搁,手脚麻利地去给病人看诊。
沈玉蓁躺在断纹小漆床上,双眸紧阖,柔软的被褥簇着她惨白的小脸,气若游丝,毫无声息,瞧不出半点血色。
刘洪安拿出纱布,摊开针束,切脉施针,司外揣内,四诊合参,眉间的褶子愈蹙愈深。
末了,他为沈玉蓁处理好手臂和头部的伤口,转身对萧渡回禀:“侯爷,小娘子的手骨、肋骨有多处折断,但好在,并未伤及到脏腑。至于她头部的撞伤,也不知是轻是重,具体的,还得等她醒来后再做定论。”
闻言,萧渡眉峰一挑,问道:“那她何时能醒?”
“这……恐怕要听天由命了,小娘子的身体本就虚弱,能在这种情况下活下来已实属不易,好好调理的话,或许近日便能苏醒,或许要个一年半载,又或许……醒不来了。”刘洪安战战兢兢地答道。
萧渡抿平了唇线,静默了片刻,才淡淡道:“还望刘医工尽力为之。”
刘洪安俯首应是。
临走前,又开了幅调理身子的药方,嘱咐了诸多事宜。
萧渡揉了揉眉心,颔首应下。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到了山脚,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动静。
先是重物滚落山坡的轱辘声,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瞬间,整座南山似乎都随之一颤,林间鸟雀四飞,马儿也害怕得原地打转,不肯再往前行进。
顾北拉紧缰绳,“吁”了几声,总算令拉车的骏马安静了下来。
他坐在车外,更能看清外边的状况,不由倒抽了口冷气,惊道:“侯爷,是一辆犊车从山道摔下来,滚到前边的那片林子里去了!这么高,车里人不死也得残啊!”
闻言,萧渡挑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去。
前方倾斜的陡坡上,果然有一条长长的拖痕,从半山,一直蜿蜒到山脚的葱郁树林。犊车沿坡滚落,拖出黄泥,便显得那条痕迹分外显眼。
林外,鸟雀扑棱着翅膀惊飞,震动的余韵未绝。
顿了瞬,萧渡目光微动,低声道:“去看看。”
顾北得令,披着蓑衣往那个方向跑去。
不多时,他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颤着手指向车落的地方,像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场面:“侯、侯爷,不好了!那个车、好像是咱们镇北侯府的!”
萧渡目光一沉。
镇北侯府的犊车,那车内之人岂不是沈氏?
这些人,倒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坐不住,令他猝不及防。
萧渡戴上席帽下车,声音冷了下来:“带我过去。”
他挑起珠帘进了里屋,一眼便看见蜷在被褥之中的沈玉蓁。
已经不同于山脚时的满身血污,她现在换了身寝衣,额头缠着纱布,一张芙蓉面干干净净,纤弱楚楚。
萧渡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犊车前惊鸿一瞥,来不及看清她相貌,眼下再仔细端详,他发现这沈氏,确实生得不错。
也难怪顾北总在他跟前夸赞,说她不逊于神女瑶姬,蕙质兰心,至善至美。
说这世间也唯有这般女子,能与他相配。
萧渡若有似无地提了下嘴角,低低嗤笑。
这个顾北,胆子还真是大得很呐。
“阿嚏——”
亟亟赶回的顾北候在门帘之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萧渡眉峰一挑,循声回首。
珠帘之外影影绰绰,少年侍卫整理好仪态,拱手一揖,道:“侯爷,属下奉命调查南山,确实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萧渡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出去说。”
顾北看了眼里屋,愣了愣,似明白了什么:“是。”
待走到屋外长廊,萧渡抬手示意,顾北这才接着道:“侯爷,夫人坠车的事儿,的确不是意外。属下仔细查看了夫人的那辆犊车,发现那辆车是被人动了手脚,轮毂、轴承都有损坏的痕迹。或许正因为如此,夫人一行的犊车才会坠崖。”
“另外,属下调查过,与夫人同行的,还有一名婢女和一名车夫,在找寻他们的过程当中,属下发现,南山似乎还有另外一伙人,在找寻夫人的踪迹……那伙人乔装成了普通百姓,恕属下无能,没有查出他们的身份。”
萧渡捻了捻指尖,沉沉地开口道:“无碍。”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再者,幕后之人既然选择对沈氏下手,那也不见得他的手段,会高明到哪里去。
默了一瞬,他接着说:“你着人去侯府递个信,说沈氏颇得佛缘,欲在灵感寺小住几日。”
沈氏……
这个别扭的称呼令顾北一愣。
他抽了抽嘴角,佯作无事地问道:“那灵感寺那边呢?”
萧渡若有似无地笑了下:“沈氏不是在灵感寺小住吗?”
那些人正漫山遍野地找寻沈氏,乍然听到沈氏在灵感寺的消息,又怎会袖手旁观?
只要他们有所行动,那便有迹可循。
顾北恍然大悟,立马道:“属下这就去安排。”
要想引蛇出洞,总得把戏做足不是?
灵感寺那边,自然也不能空着。寻个沈玉蓁的替身过去布局,并不算难事。
顾北走后,萧渡负手伫立在长廊之上。
夜幕四合,唯有天边的一弯弦月洒落淡淡清辉,拉长了他颀长的身影。
夜风裹挟凉意,扑面吹来。
萧渡身形微动,侧过身,往斜对面的屋子看去。
暮色沉沉,隔着院中摇曳的树影,他的目光落在那扇被烛光映透的纱窗之上。
被他救回来的那名女子,便住在里边。
沈、蓁。
是吗?
萧渡默念着她的名字,神情微恍,眼前似乎又浮现起,南山脚下的情景——
犊车散架成了一堆断木,纤弱的女子被压在废墟之下,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血污遍染了全身……
倘若他晚来一步,兴许她便如摇摇欲坠的西府海棠,一场风,一阵雨,就能将她折落枝头、凋零于此。
现在的她,亦是性命垂危。
可他知道,她不会死。
前世,沈氏红颜薄命,在永和十九年冬便因病逝世,撒手人寰时,还未满十八。
可如今,才永和十八年。
所以,她一定会醒来。
他的这位夫人,可真行啊。
不仅想要他性命,现在,竟然连他是谁都认不出。
他笑时,胸腔轻轻震动。
沈玉蓁嗅到男子身上独有的意和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红了脸。
他们现在相拥的姿势,过于亲昵了些。
再者,眼前的男人陌生至极。潜意识里,她觉得,她是不应该和他靠这么近的。
沈玉蓁试图挣了挣,但她大病未愈,又高烧不退,身子疲软得很,动作软绵绵的,一点效用都没有。
无奈,她微扬下颌,抬起眼帘,可怜兮兮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的眼睛清澈干净,藏不住情绪。
几乎是一眼,萧渡便看穿了她的意图。
他眯了眯眼,眸底泛寒,嘴角的笑却是愈甚了。
若是熟知他秉性的人,见到他这般模样,便能猜到,他这是动怒了。
他这人贯是如此,喜怒难辨,既能笑着卸下你的防备,亦能笑着捅人一把刀子。
萧渡噙着笑,漫不经心地将手抽回。
沈玉蓁便就势离开了他的臂弯,病歪歪地靠在床头。
她看着他站起身来,莫名地,松了口气。
萧渡出身行伍,逖听遐视,便是背对着她,也能将她的这些小动作轻易察觉。
他回身,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垂下眼帘,轻捻了一下指尖。
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体温和淡香。
呵,若非是给她喂药,他也不会碰她。
她竟然还嫌弃起他来了。
萧渡真的是气笑了。
男人长身玉立地站在床前,身形高大,挺拔似落落青松。
沈玉蓁缓了缓,抬起头,看向他的背影,又哑着嗓音问道:“是你,救了我吗?”
她的意识还是混混沌沌的,令她分不清今夕何夕、此情此景。
但头上和身上的疼痛,却是清晰且真实的。
再加上方才那个逼真的梦。
她想,她或许是遇了难。
然后,眼前的这个人救了她,还将她带到这里悉心照料,给她喂药,将她唤醒。
男人不冷不淡的回答,印证了她的猜测:“是。”
闻言,沈玉蓁的表情由茫然转为讶异。
她捂住头上的纱布,愣愣地,几近麻木地说道:“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现在倒想起来谢他了。
萧渡回身看她,却发现她此刻的反应,不太对劲。
她蜷缩在床榻之上,双手抱着头,娇小又纤细的一团,当真是可怜至极。
沈玉蓁双眼紧闭,嗓音跟着身子轻颤,带着明显的哭腔。
“我想不起来,我什么都不想起来,我为什么会从山上摔下来呢……”
“好痛,我的头好痛啊……”
她的情绪渐趋激动,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也不怕撕裂了伤口。
萧渡眉头微蹙,上前按住了她,沉声道:“不要乱动,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几番挣扎后,沈玉蓁又歪倒在他的怀里。
她愣愣地睁大眼睛,泪水无声滑落,濡湿了他肩头的那片衣衫。
萧渡往后靠了靠,略显不耐。
过了一阵,他回首往门外看去。
这个刘洪安,怎么还不来?
半盏茶过后。
终于。
珠帘轻晃出声,挎着药箱的刘医工姗姗来迟,小跑了进来。
他扶正幞头,拱手俯身,欲对萧渡问安。
萧渡却挑了下眉,眼神催促着他。
轻飘飘的一个眼神,令刘洪安背后一凉。他打了个寒颤,礼也不敢行了,忙取出针束,为沈玉蓁切脉施针。
一边动作,一边询问道:“小娘子除了头疼,可还有其他不适?”
待萧萧续续地将毫针刺进各个穴位后,沈玉蓁的情绪才逐渐归于平静。
她趴在萧渡的身上,泪水直在眼眶打转,瓮声瓮气地说道:“就是头最疼……”疼得像是有两把匕首从太阳穴插入,不停地在脑袋里搅动似的。
刘洪安愣了愣,又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那小娘子还记不记得,你为何要上山去?”
“记不记得当时是何年、何月、何日?”
“是谁陪你去的?”
“在上山之前,你又在何处?”
第 42 章 042
第42章
老妪拄着拐杖,脚底下踩着淡淡的影子。
百绮松了口气,道:“阿婆,我们是想来打听一下原先住在这里的楚娘子。”
闻言,老妪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怒道:“你们说楚凝?这都大半年过去了,她要是还活着,早就回来了,你们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她!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娘子,就只能以刺绣维生,哪儿来的这么多的钱去还债?”
“还债?”沈玉蓁听了一会儿,渐渐收起了方才的害怕,回头向她看去,疑惑问道。
老妪点点头,道:“对啊,说是她起了贪心,把客人送来刺绣的绸缎给私吞了,她交不出绸缎,就只能赔钱。听说那绸缎可贵,是宫里的娘娘赏赐下来的,世间就唯有四五匹,价值连城。楚娘子不过一个小小的绣娘,又怎么可能赔得起呢?这大半年里都没见到人影,怕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自尽咯!难怪你们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说到最后,老妪长叹一声,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准备离去。
听完这话,沈玉蓁心潮起伏,忙叫住了她:“阿婆请留步。”
老妪回头看她,问:“小娘子还有何事啊?”“小娘子小心,莫要摔倒了。”
这道声音清润温和,莫名的熟悉。
熟悉得令人心安。
沈玉蓁心弦一动,慢半拍地转过头,往身后看去。
因她戴着帷帽,视线被罩纱所挡,于是便如隔雾看花,并不能将那人看得很真切。
但透过薄纱,沈玉蓁能模模糊糊地发现——
那人的身量很高,一身墨绿绉纱圆领袍衫,愈发衬得他儒雅随和、气质温润。
无端地令人心生亲切。
令人想再靠近他一点。
那一瞬间,沈玉蓁甚至还生出了一个很荒唐的想法——
她想扑到他怀里撒撒娇。
这个念头一浮现在脑海,她便有如被人点了穴,顿时愣在了原地。
她、她怎么能背叛夫君,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起了这样的歹念呢!
简直是、太孟浪太轻浮了!
这、这可是不对的!
沈玉蓁腾地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她懊恼地咬了咬下唇,忙退了一步,怯生生地行礼道:“多、多谢郎君……”
然,周遭人声鼎沸,她的这声道谢又实在轻微,话音落下的同时,便被淹没在了阵阵叫好声之中。
也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听见。
沈玉蓁倒退一步后,男人扶住她肩膀的手在半空悬滞了一瞬。
男人微蹙了眉,又若无其事地将手负在身后。
也是。
他总不可能因为身形相似,便将眼前的这位小娘子认作阿蓁,着急地追过来罢。
昨日他去镇北侯府拜见时,府里的管家分明就对他说过:“沈郎君,实在是不巧啊,前段日子,夫人为了给侯爷祈福,便到灵感寺吃斋念佛去了。恐怕一时半会儿啊,是不会回来的。”
听完这话,他便只好捏着阿蓁寄给他的信,默然离开。
况且……
沈渝静静地端详着眼前之人,心道:倘若这位小娘子当真是阿蓁,她又怎会认不出他来?
于是,两人便这般僵持着。
沈玉蓁拿出怀里的芙蓉锦鲤绢帕,快步上前,递给了她看,道:“阿婆,我不是来找楚娘子麻烦的,我就想问问,您认不认得这块绢帕,这绢帕,是楚娘子绣出来的吗?”
这块绢帕,应该是唯一能证明她身份的物件了。
老妪上了年纪,眼睛不太好,拿着绢帕看了好半天,才给出了答案:“这个针法啊,一看就是她绣的,这偌大的长安城,就数她一个人的蜀绣能有这样好。不过还挺奇怪,楚娘子都消失大半年了,按理说,她以往的绣品都该有所陈旧了,更何况是常用的手帕?小娘子你这块绢帕一点磨损的痕迹都没有,看起来,倒像是近日绣的……”
沈玉蓁怕她再说下去,便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忙夺回绢帕,苍白地解释道:“因为、因为这块绢帕我一直都舍不得用,所以才很崭新的……”
告别老妪后,沈玉蓁在百绮的相陪之下,缓步离开了此地。
然,走到半路,百绮忽然发现,沈玉蓁鬓边缺了点儿什么:“夫人,您头上的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怎么不见了?是不是掉在方才那处了啊?不然奴婢回去找找罢……”
可沈玉蓁低头看手里的绢帕,对百绮的话恍若未闻。
她的耳畔,还清晰回响着老妪方才的那席话。
原来……她以前还真是一个可怜的绣娘。
惹下这么大的麻烦,想必夫君为了保住她,当初一定花费了很大的功夫吧。
可她现在却将过往忘得一干二净,连带着夫君也给忘了。
夫君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于水火,这样的恩情,她又如何能报答呢?
正恍惚间,耳畔忽然响起了一道慌乱的马蹄声——
沈玉蓁愣愣地转过头,骤然发现,她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巷口了。
路口的左边,一个郎君跨着失控的骏马,疾驰着朝她冲了过来。
见她木然杵在路口,男人拉紧了缰绳,怒喝道:“快让开——!”
第 43 章 043
第43章
“因为毒性的蔓延,眼下,侯爷已经失去味觉了。”刘洪安叹了口气,如是定论道。
萧渡静静地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须臾过后,他撩起眼皮看向跟前的人,问道:“刘洪安,那你可知我下次,又会失去哪一感?”
刘洪安脸色发白,心情沉重地说道:“回侯爷的话,老夫医术不精,只能验出这种毒会损人五感,具体的,实在是钻研不透。但如今从侯爷的病症看来,想必每次毒发过后,侯爷都会随之失去一种感觉。”
“下次毒发之时,侯爷或许还会失去嗅觉、触觉,又或许是视觉、听觉。”
听完这话,萧渡手抵下颌,略作思索。
这幕后之人,不用一击毙命的毒|药,反倒选择这种磋磨人的法子。
不就是想看着他渐失五感,变成一无是处的废人吗?
思及此,他低嗤着提了下唇角。毕竟她并非普通的商贾之女,而是沈家的女儿。
沈家人极善伪装,她有没有可能已经恢复记忆,现如今,不过在与他演戏。
带着寻究,带着试探,他犹疑了片刻,噙笑颔首:“好啊。”
萧渡的书房在玉溆阁的西南方向,约莫有半盏茶的脚程。
眼下,沈玉蓁还不可疾步行走,于是便扶着百绮的手,慢慢地跟在萧渡身后。
为了迁就她,萧渡不得不耐着性子,放缓了脚步。
他薄红的唇边噙着笑,佯作不经意地转动手上的扳指。
这条路,还真够远的。
一盏茶过后。
终于,他们停在了书房之前。
萧渡让沈玉蓁先进。
他慢一步地跟在她后边,眸光微动,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谁料。
她先是好奇地摸了下五彩八仙人物纹斛中的画轴,随后走到桌案前,捡起一张他写过的宣纸,举给他看:“这上边的字是夫君写的吗?”
萧渡淡淡扫了眼,略一颔首。
不过是他近来闲暇之时誊下的诗句,内容并不要紧。
沈玉蓁美眸微瞪,惊道:“夫君的字写的真好看!”
她满眼期待地看着他,“能不能也教教我呀?”
萧渡意外地挑了下眉。
他本想看看,她还能做些什么。但双手却依旧捂着脸,只肯露出两只清澈明亮的眼睛来,怯怯地看着他。
“夫、夫君,你怎的来了……”
她的声音低若蚊讷。
萧渡坐到她对面的黄花梨如意云头交椅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底的笑似夹着揶揄:“难道我来不得?”
他不来还真不晓得,这沈玉蓁拆家的本领倒还挺拿手。
听到这样的质问,沈玉蓁也顾不上她那点所剩无几的形象了,她连连摆手,道:“没有的事儿!就是、就是我见到夫君,太高兴了!”当然,还有万分的意外。
说着,她上前两步,扯了扯他的袖角,讨好似的眨了眨眼。
“夫君是想阿蓁了,所以才过来的吗?”
她的睫羽浓长似蝶翼,颤动振翅之时,仿佛波动了他的心湖。
很轻,很柔,还带着点……酥酥的麻。
萧渡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不自然地别开视线,往旁边的箱笼看去。
他声音晦涩,避而不答:“你这是在做什么?”
莫非她发现了什么端倪?
好在这之前,顾北便按照他的吩咐,将沈玉蓁的一些旧物从侯府转移了过来。
否则被她这样翻箱倒柜地一查,他怕是又要多一堆麻烦。
循着他的目光看向乱糟糟的房间,沈玉蓁咬了咬下唇,不太好意思地说道:“因为有东西不见了,所以才……”
萧渡挑了下眉,侧眸看她,眼底带着淡淡的探究。
她羞赧地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缴着衣摆,忸捏的模样,的确不像是说谎。
在他静静地注视之下,沈玉蓁愈发羞怯,捋了捋鬓发,如坐针毡。
她听百绮说过,有的人失去记忆后便如新生,性情大改。
诚然,她现在已不记得之前,和夫君的婚后生活究竟是何光景。
倘若她便是百绮所说的那般,同以往有了天翻地覆的差异,如今,夫君再见到她现在这般模样,会不会厌烦她呀?
沈玉蓁攥着他的袖角,更不肯收手了。
怕一松手,夫君便不允她再牵了。
萧渡意外地看着她紧攥的衣袖,略有不解。
这时,初月捧来了清水和盥洗之物,道:“夫人,都准备好了。”
然,沈玉蓁听到以后,却未有半点动作。
她就直勾勾地凝着萧渡,似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花儿来。
萧渡对上她殷切的视线,稍稍了悟了些,笑道:“去罢。”
无奈纵容的态度,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厌烦和不耐。
沈玉蓁的眼睛登时便亮了。
她点头:“好!”
话音甫落,便慢吞吞地往净室走去。
走到一半,又转过头看他,笑得眉眼弯弯:“我也很想夫君!”
这便是对她方才所提的问题,给出了她自己的答案——
“夫君是想阿蓁了,所以才过来的吗?”
看着她蹒跚离去的背影,萧渡渐渐地敛了几分笑意。
于是再一次的,出声应下。
然,沈玉蓁的的确确,是单纯地想练字。
萧渡便拿了把折扇,用扇骨依次敲了下她的肩、背和手腕,道:“臂开,身直,肘提,腕悬。”
都道“凡学书字,先学执笔”。
可沈玉蓁却连持笔的姿势都不对。
看着她伏在案前的身影,萧渡眉头微蹙。
他实在是想不出来,他之前,究竟是看上她哪一点了?
这时,沈玉蓁忽然撂下笔,将写好的两行字拿给他看:“夫君,我有没有写的好一点啊?”
只见那宣纸之上,赫然书着——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萧渡淡淡扫了眼。当然不是。
出乎他的意料,沈玉蓁的姿势虽然不端正,但写出来的字却是意外的婉约秀丽。
他道:“尚可。”
潜在的意思便是,还得再多练练。
沈玉蓁也没自作多情地将这二字当成赞扬,又专注地提起湖笔,照他之前所纠正过的姿势继续临帖。
又听一旁的刘洪安继续道:“随着毒性的蔓延,侯爷的毒发频率或许会越来越快。侯爷头次毒发是在中毒一个月以后,但下一次,说不定便是在半月之内了。”
萧渡思忖片刻,并不觉意外。他轻轻颔首,道:“我知道了。”
这时,顾北大步流星地从屋外走了进来,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道:“侯爷,夫人在外边,说想见您。”
闻言,萧渡抬起手,默不作声地往前摆了下。
这便是示意身旁的刘洪安先走。
明白了他的意思,刘洪安也不耽搁,一揖过后,忙挎起了药箱拔脚离去。
待他走远了些,萧渡才将目光落到顾北身上,问道:“她怎么来了?”
顾北道:“属下也不知……”
话音甫落,一阵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玉蓁竟然不管不顾地进来了。
行至门槛处,她恰好和离开的刘洪安擦肩而过。
视线交错之时,沈玉蓁愣了下,随后扬起唇角,笑着对他点头示意。
她径直到萧渡的身旁落座,然后挽住了他的胳膊,问:“夫君,刘叔过来做什么呀?是来给你看病吗?夫君生病了吗?”
萧渡睫羽微垂,看了眼落在臂弯处的细白手指,神色晦暗不明。他勾了勾唇角,道:“问一些事情罢了。”
顿了瞬,又抬眸看她,眼神微动,示意了一下她的脚,问:“可好些了?”
突然被夫君开口关心,沈玉蓁一愣之后,心里头瞬间被甜蜜的欣喜填满。
她用力地点点头,道:“好多了!”
“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歪着身子坐在他旁边,自然比他矮上了一大截。
萧渡便低着头看她。
第 44 章 44
第44章
此时,玉溆阁,兵荒马乱。
右边的一对黑漆嵌螺钿箱笼大敞,里边的绫罗锦绣散乱地堆成一堆;靠墙的黄花梨橱柜亦是开着柜门,像被洗劫过一般,褙子襦裙横七竖八地在柜子里乱躺着。
临窗的镜台前,沈玉蓁一个接一个地拉开抽屉,胡乱翻寻着。
昨日,她在夫君的房间捡到了一枚耳坠,便下意识地以为是她个儿落下的,于是就在玉溆阁翻箱倒柜,找了整整一天,结果到现在,还是没能找出配对的另一只。
这令她有些迷茫——
难不成,这耳坠不是她的?
沈玉蓁顶着一头乱糟糟的乌发,从镜台前抬起头来,面露茫然。
既是落在夫君榻上的女子之物,想来这耳坠的主人,应该和夫君有着极为亲密的关系。
可这偌大的涵清园之内,分明就只有她一个女主人。
她也没听说过夫君有什么通房侍妾。
夫君这样光风霁月的读书人,清心寡欲的,看起来也不像一个放纵声色的浪荡子。
况且,他好似也不喜旁的女子近身,便是他身边的婢子,都少之又少。
沈玉蓁从怀里摸出那枚单独的红玉耳坠,脑中浮起了另外的猜测。
难不成……是夫君外边的女人不成?
这个认知,令她心脏骤跌。
她下意识地合拢掌心,一不留神,便让手中的耳坠刺到了手。
“嘶——”七年。
为她送命。
萧渡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身形晃了一晃。
顾北见状,疾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侯爷,您这是怎么了?”
萧渡哑声道:“……无碍。”
他稍稍抬手,避开了顾北的搀扶,随后抬起脚步,往屋外走去。
疾步穿过抄手游廊,院景倏忽逝过眼前。
萧渡抿平了唇线,只觉荒谬。
不可能。起先。
她木然杵在屋内。
男人坐在床上,身子后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姿态慵懒又风流。
他不可能和沈玉蓁有如此深的羁绊。
更不可能会为沈玉蓁送命。
他记得前世的英年早逝,分明是因为连年征战,落下了旧疾。
永和二十年,先帝薨逝,他登上帝位,改元延庆。
然,他是流落在外多年的皇子,乍然还朝,还坐上了那个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至尊之位,世人免不了会对他的身份存疑。
是以。待沈玉蓁梳洗毕,食案上的膳食已经布好。
刘洪安和顾北为了避嫌,自不会留下用膳。
临行之前,两人还是不忘劝道:“侯爷,还是早些去扬州罢。”
萧渡拨了下扳指,补上方才的解释:“江南瘟疫,张邈之并不在扬州。”
现在过去了,也只会扑空。
倒不知还有这样的缘故,刘洪安和顾北俱是一愣。
这时,屋内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晓得是沈玉蓁要出来了,两人齐齐顿首:“属下告退。”
延庆元年,朝政不稳,淮南道节度使便在扬州反了。
扬州乃四会五达之庄,北可沿运河进逼东都洛阳,南可攻取江南道等地,与北方抗衡[注1]。
若不尽快平定淮南道之乱,世局必将动荡。
于是他御驾亲征。
可没有想到,这竟是调虎离山之计。
同年,皇叔隧王散播谣言,道他并非是先帝遗落在外的皇子,便打起匡正皇室的旗号,联合剑南道的诸多官员将领起兵,剑指长安。
三年的时间,他南征北战、戎马倥偬,收复了淮南道,又将隧王逼回成都府。
眼见最后一战结束,便能换得天下太平。
谁料,与剑南相邻的南疆国却横插了一手。
南疆的援军来的措不及防,领军的将领,正是沈渝。
沈渝的箭法百步穿杨,最是精湛,也是在那时,他被沈渝重伤,心口中了一箭。
那一箭,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重伤以后,他昏迷了许久,再醒来,竟忘却了前尘。
然,天下的局势已不容他耽搁。
云隐山人裴简,三言两语道尽了他的身份和过往——
他是先帝的第三子,姓李,名治衡。幼时因母妃落难,不得不离开皇宫,养在姑姑嘉裕长公主的膝下,以镇北侯萧渡的身份示人。
失去了记忆,但他执锐披坚、排兵布阵的能力却还在。
勉强养好伤,便又上阵,与隧王、与南疆,背水一战。
他赢了。
可却也因为胸口中箭,伤及了心脉。
再之后,他又为了大燕的苍生,开疆拓土、宵衣旰食,不曾有片刻的罅隙去静养,时日渐长,便落下了心疾,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直至延庆六年冬,他到了强弩之末,溘然薨逝。
再醒来,便是永和十八年,二月十四,岷州的战场。
他回到了八年前。
沈玉蓁逝世的前一年。
可八年前的种种,却好像,在一点点地击垮,他过往的认知。
苏季卿的话,尚可当做调侃的玩笑。
顾北的话,亦可认为他是不知隐情。
可云隐山人裴简,是他的师长,又有什么理由,在他濒死之前,还要说些谎话骗他呢?
萧渡缓缓停住了脚步。
还有那些自他重生后,便频频出现的梦境。
萧渡抬眼远望。
鹅颈栏杆之外,是池荷香绾、远岫环屏[注2]。
他默不作声地提了下嘴角。
不知是低嗤,还是在自嘲。
好像,他不得不承认——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和沈玉蓁,有着斩不断的羁绊。
沈玉蓁吃痛地松开手,还没缓过神来,又见那耳坠掉到了地上。
她用手扒住桌沿,欲俯身去捡,可动作的同时,却不慎碰到了旁边的首饰盒。
一时间,钿钗珠花叮铃铃地散落在地。
其中有一个黑漆檀木的描金小盒子,恰巧砸到了她的鞋面。
沈玉蓁愣了愣,弯身将盒子捡起。
那个盒子很小,底座比她的手心还要小上一些。
也不知道是装什么用的。
总归是她自个儿的东西,沈玉蓁想也没想,便轻轻地将其启开——
盒内铺着柔软的纯白丝绸,丝绸之上别着的,正是那枚她找了许久的耳坠。
沈玉蓁惊喜地呼出声来:“百绮,初月,我找到了!”
她将盒中的耳坠取出来,又将地上的那枚捡起,正好能将两只凑成一对。
真好。
这对耳坠就是她的。
夫君也没有什么旁的女人。
她捧着耳坠仔细端详,眼底笑意盈盈。
闻声进屋的初月见此情状,没忍住打趣道:“夫人可算找到了,不然,今天非得把这玉溆阁拆了不成。”
沈玉蓁不好意思地笑笑:“哪有?”
另一边的百绮则几步上前,轻轻地将沈玉蓁的肩膀扳正,令她直面妆台上的镜子,笑道:“瞧瞧,夫人为了找个耳坠,忙活大半天,头发都乱了,奴婢来为夫人重新挽个发髻罢。”
菱花镜光可鉴人、毛发毕现,清晰映照出沈玉蓁此刻的模样——
发髻凌乱,有几根不听话的细发调皮地在鬓边翘起,瓷白的小脸上也灰扑扑地染着黑灰。
活像个小疯子似的。
沈玉蓁揽镜自照,用指腹擦了下脸。
眼见手指在脸上画出了一条更明显的黑痕,她既觉赧然,又感到庆幸。
还好她这幅蓬头垢面的样子不会被夫君瞧见。
沈玉蓁下意识地松口气。
然,一口气还没有吐完。
门前的初月忽地一怔,忙请安道:“奴婢见过主子。”
下一刻,男人便踩着橐橐的脚步声,信步走了进来。
听到身后的动响,沈玉蓁慌忙回首——
第 45 章 045
第45章
萧渡醒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东厢房。
唯恐他一苏醒,便又去了府外办事,顾北着急忙慌地将刘洪安拖拽了过来。
听到凌乱的脚步声,萧渡撩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
“不过是中了毒,何必如此惊慌?”他从容道。
顾北大骇,看了看身旁的刘洪安,又转头看向萧渡,讶异道:“侯爷怎么会晓得自己中毒了?”
他明明记得,昨晚,刘洪安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一个人啊。
反观刘洪安,他反应得快些,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侯爷莫不是早就知道了?”
萧渡噙了点笑意,轻轻颔首。他们到玉溆阁时,沈玉蓁正捏着块手帕,怏怏地欹靠在床头——
她脚腕受伤,暂时还不能下榻。
等待的罅隙,她展开手帕,仔细端详。
手帕以白绢为底,上边绣着芙蓉锦鲤,平齐光亮、车拧细微。
这是她坠崖之后,仅存在身边的旧物。
初月认得这块绢帕的针法,道:“看这针脚密接相挨,交错成水波纹,应该是极为独特的蜀绣技法。长安城中,会这种针法绣技,还能将芙蓉鲤鱼绣得如此惟妙惟肖的,可是少之又少呢!”[注1]
提到蜀绣,百绮倒是想起一事:“奴婢记得,永乐坊有位楚娘子,就非常擅长这种蜀绣,她的绣品,一匹可值万钱呢!不仅如此,听说她人也生得特别好看,大家都称她‘绣娘西施’呢!”
“就是可惜了,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后来被人嫉恨,遭到了暗算,铺子被砸了不说,还得罪了一户权贵,出了这样的事儿以后,她便在长安城消失了。想来,是隐姓埋名,躲到哪里去避难了……”
“听说那位绣娘,唤作楚凝……”初月愣愣地接道。
话音甫落,初月和百绮二人都怔住了,齐齐往榻上的沈玉蓁看去。
昨晚,主子给娘子喂药时,口中唤的,便是沈玉蓁。
沈玉蓁,楚凝。
沈玉蓁美目瞪圆,伸手指了下自己:“难道……我便是那位楚娘子吗?”
初月和百绮皆是一梗,没敢正面回答。
她们来涵清园的时间还不到半月。
这涵清园,就像是月下的河流,你看得见,亦听得见,却独独不知水深。
平日里,她们除了照顾病重昏迷的沈玉蓁,是不允许去打探其他消息的。
更遑论,去知晓沈玉蓁的真实身份了。
然,不准她们瞎打听,却管不住她们会胡思乱想。
若眼前的沈玉蓁真是那位落难的美娇娘,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也难怪这涵清园诡秘莫测,原来,竟是主子筑给楚娘子避难的金屋……
初月和百绮对视一眼,顿时了悟。
看着她们无声交流,沈玉蓁静坐一旁,愈发地不明所以。
愣了愣,她垂下眼睫,低头看手里的绢帕。
思绪似泉水般,聒噪地汩汩流动,还怎么都抓不住。
她到底是谁呢?
他自己的事情,他如何不知?沈玉蓁伤势未愈,暂且食不得荤腥。
所以呈上桌案的早膳,便只有杏酪粥,一碟糯米枣糕,一碟玉露团,除此之外,还有碗熟笋菹齑、芙蓉豆腐。
俱是些极清淡的用食。
沈玉蓁羞怯地勾住萧渡的脖颈,被他从榻上抱起,轻放在食案前。
她坐正身子,对他笑了笑:“谢谢夫君。”
萧渡不太适应她这亲昵的称谓,便不冷不淡地说道:“不必。”
只他的唇角天生上翘,总勾着些笑意,如此,倒也不显得淡漠。
沈玉蓁的伤在左手,并不影响用膳。
她盛了碗杏酪粥,笑眼弯弯地推向萧渡。
她单手的动作略显笨拙,萧渡微蹙了眉,按住那个邢窑白瓷碗,道:“这些事情,不用你来。”
沈玉蓁说:“夫君为了照顾我,都没能睡好,我也想为夫君做些什么。”
说着,她往前一凑,细白的手指探出,指了指他眼底的暗青。
忽然的靠近,令萧渡眼眸微眯。
但她也只是靠近了些,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动作。
萧渡默了瞬,突然意识到,她这是误会了——
误会他的夜不能寐,是因为她的重病缠身。
于是他笑了下,抬手微勾,招来一旁侍菜的初月,道:“我需要你为我做的事情,旁人替代不了。但这些细碎的琐事,你也不用白费力气了。”
沈玉蓁似懂非懂。
心底却隐隐约约地明白,他这是不让她继续了。
她抿着笑意,轻轻颔首:“嗯。”
夫君果然是很关心她的。真的是那个唤作楚凝的绣娘吗?
都见不得她浪费力气,去做这些琐事呢。
她执起汤匙,小口小口地吃着粥。
每吃一口,便弯着笑眼,往旁边看上一眼。
她何其有幸,能嫁给这样一位俊美又体贴的郎君。
然而,郎君却算不上欣悦。
萧渡停著看她。
四目交汇之时,她微鼓着两腮,笑得更开心了。
这般模样,也说不清,是娇羞更多,还是憨态更多。
萧渡无奈地勾了下嘴角,哑然失笑。
得,白说了。
倒是令她误会得更深了。
虽然他遗忘了许多前尘往事,但这并不妨碍他用些别的手段,去将那些过往调查清楚。
永和十八年,二月十四。
岷州之战,随从尽死,他侥幸存活。
为找出真凶,他便根据杀手留下的箭镞,负伤寻到了扬州。
便是在扬州时,他第一次毒发,呕血晕厥。
为他诊治的医工摇头叹息,直道无能为力,劝他去找医圣张邈之试试。
张邈之本就是扬州人士,有枯骨生肉、起死回生之妙手。
按理说,他当时去寻求医治,应该是很便宜的。
但不巧的是,同年二月,江南一带发了瘟疫。
张邈之医者仁心,便带着弟子南下,救死扶伤,两月未归。
靠着一些缓解毒性的药,他强撑到了四月上旬。险些毒发身亡之时,张邈之才接到信,匆忙赶回了扬州,将一只脚迈入鬼门关的他给救了回来。
不过今生。
既然重来了一回,他也已经知晓岷州的幕后黑手,便也不必大费周章地去趟扬州,耽搁那些时日了。
刘洪安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顿时又是一阵气闷:“侯爷既然知道的话,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或者早些去找别人医治?中毒可不是什么小病小伤,拖得久了,毒性渗入五脏六腑,到时候,就没人能救你了!”
说到激动处,他竟忘却了尊卑,对着萧渡吹胡子瞪眼。
萧渡低笑着安抚道:“若这毒易解,我便不会拖到今日了。”
闻言,刘洪安愣了愣。
一旁的顾北不解问道:“这毒真有这样厉害?”
刘洪安失了方才的精神气,面色凝重地点点头,道:“我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毒。我昨晚钻研过,这毒|药里边,掺了乌|头|碱、砒石和曼陀罗几味,可这几味混在一起,又并非是一击毙命的那类剧毒。”
“它只会慢慢地渗入人的脏腑,令中毒者渐失六感、每况愈下,直到最后,成为六感全无的废人,毒发身亡……”
“那、那侯爷该怎么办啊?!”
刘洪安给出的答案,和当初的那个医工所言一致:“去扬州,找张邈之。他素来有医圣之称,说不定能有办法,为侯爷解毒。”
顾北本就因萧渡中毒一事惶惶不安,眼下得知侯爷有救,自然是着急心切,拊掌惊道:“真的吗?好,那我这就去收拾细软!我们马上就去扬州!”
顾北向来说风就是雨。
就在他火急火燎地准备动作时,只听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娇音——
“扬州?”
沈玉蓁慢悠悠地从里间走出来,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疑惑地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去扬州呀?”
第 46 章 046
第46章
刘洪安说的果然没错,午后,沈玉蓁便开始发起了高热。
待亥时,萧渡归来,她已断断续续地烧了四五个时辰。
听着下人回禀此事,他解开系带,将身后的披风扔甩到了屏风之上。
“侯爷可要过去看看?”一旁的顾北见他脸色微沉,试探着问道。
萧渡捻了捻指尖,思忖片刻,低声道:“嗯。”
初回长安,待办的事只多不少。
不管是岷州的屠杀,还是沈玉蓁的这场意外,他都不可能置之不顾。
算起来,这两日诸事繁忙,他还没抽空去看过她。
石子砌成的街径逶迤曲弯,顾北在前掌灯,萧渡紧随其后,大步流星地往玉溆阁走去。
玉溆阁,便是沈玉蓁现在住的地方。
到底是女儿家的闺房,顾北止步于外间。
萧渡却不欲避讳,径直掀起了珠帘,跨进里屋。
珠帘摇曳,碰撞之声泠泠清越。
屋内,初月正拧了帕子,在给沈玉蓁擦身。
听到身后的动响,她慌忙回首。
在对上萧渡那双亮若寒星的漆眸时,慢半拍地屈膝行礼:“……奴、奴婢见过主子。”
萧渡轻轻颔首,无声免了她的礼。
然后,眸光微动,往她的身后看去。
初月的身后,摆着张断纹小漆床。床边,薄云似的绛纱帐放了半边下来,影影绰绰。而榻上,玉体横陈,欺霜赛雪的白绵延起伏,琼峦似明月,若隐若现,且娇且媚。
春色明艳,猝不及防地映入了萧渡的眼帘。
他呼吸一滞,反应过来后,又折身退回了珠帘外。
初月初来乍到,本就对他们的关系一知半解,如今再看到他的反应,更是迷茫。
正犹疑间,帘外的萧渡以拳抵唇,低咳了声:“没事,你继续。”
“是。”现在的她记忆全无,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令她升起戒备。
见状,萧渡默不作声地挑了下眉,坐到一旁的黄花梨镶嵌螺钿方桌前。
于是他们两人之间,便空出了大半个屋子的距离。
萧渡并没有先开口的打算,他提起桌上的紫砂壶,壶嘴倾斜,缓缓地将茶水注入杯盏。
流水声潺潺,既打破了屋内的沉默,又添了几丝难言的尴尬。
沈玉蓁攥紧身下茵褥,怯怯唤了声:“郎君……”
昨日,她的嗓音被高热烧得有些嘶哑,如今吃过药,恢复了许多,眼下的这一声轻唤,既娇且柔。
萧渡晃了晃手中的杯盏,低低嗤笑。
记忆可以失去,但本能的反应,却是刻在骨子里,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看来,这沈氏,还真是对他惧怕得很呐。
萧渡抿了口茶,入口的凉意令他失了些耐性。
“你可以唤我裴珩。”他说。
用裴珩这个名字,倒也不算骗她。
永和八年,少年的萧渡踔厉风发,不愿受萧家的荫封,便冠以裴珩的姓名,拜入当世第一鸿儒,云隐山人的门下。
求学的两年间,他一直被唤作裴珩。
如今返回长安,秘密行事,用的也是白衣书生裴珩的身份。
裴珩,也确是他本人无误。
“裴珩……”沈玉蓁默念着这个名字,余韵留在齿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
顿了顿,她问:“我听你之前,叫我沈玉蓁,所以我的名字……是楚凝吗?”
萧渡垂眸,把玩着手中的杯盏,闻言,略一颔首。
“那我以前,是个绣娘吗?”她又问。
他的动作一顿,“为何这样问?”
沈玉蓁缓缓地展开绢帕示意。
萧渡晃了晃杯盏,不语。
他只知她是沈家女,倒不晓得,她究竟是作甚的。
须臾,他起身,径直走到榻边。
他的身量很高。
沈玉蓁抬起头,便与他居高临下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是不是啊?”她仰首看着他,再问。
她漆黑的眼瞳映入天光,愈显清澈。
萧渡对上这样一双眸子,没由来地心乱。
于是他目光微动,伸手,扯落了帐幔。
沈玉蓁眼睁睁地看着帐幔落下,将他二人隔开,讶异得檀口微启:“……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话音甫落,却听他扬声唤道:“顾北。”
候在外间的顾北闻言大骇——
这是要他进去?
不大好吧?
但过了一瞬,男人的声音再一次传出,低沉中,压着丝不耐:“进来。”
顾北不敢再犹豫了,头也不抬地进了屋。
然,进屋后,他发现床前的帐幔早已放下,门边,还摆了一扇屏风,从他的这个角度看过去,也只能看见床尾的萧渡。
不该看的,他是连半点都瞧不见。
萧渡坐在床边,眼帘半垂,把玩着手上的乌玉扳指,道:“把她想知道的,都告诉她。”
到玉溆阁之前,顾北便被敲打明白了。
沈玉蓁是镇北侯之妻,夫妻之间,辅车相依。
若要对沈玉蓁隐瞒镇北侯的身份,那必然也要想办法,隐瞒住她的过往才行。
所以他能说的话嘛,自然也要斟酌一下。
顾北杵在门前,低头盯着鞋尖,思忖片刻。
待想明白时,沈玉蓁也讷讷开了口:“他又是谁啊?”
显然,她这话是对萧渡说的。
萧渡回答道:“他叫顾北,是我的书僮,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接问他。”
主要是,顾北知道的,比他多。
“哦——”
她隔着帐幔,看向床边那个模糊人影,轻轻颔首。
沈玉蓁开始对顾北发问了:“我以前,是卖绣品维生的吗?”
顾北愣了愣,想起之前,她在成都府的那几家铺子,点头道:“算是吧。”
“那以前,是不是很多人会照顾我的生意啊?”
顾北再点头。话音甫落,羞赧的红晕倏地浮起,从她的脸颊,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还好有帐幔相隔,外边的人,并看不见她此刻的窘迫。
沈玉蓁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等待回音的时候,她脑中乱糟糟地想着——
这、这位郎君不怕惹下麻烦,出手救了她,还不遗余力地给她找来医工,照顾她、给她喂药。
如此关心着她,那定然是对她有所图谋的。
而她现在,亦需要他的庇护。
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她这样说,他应该会很高兴地同意吧……
一帘之外,萧渡意外地挑了下眉。
他偏过头,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入了帐内。
绛纱帐影影绰绰地垂落着,隐约间,只能瞥见一道娇小的身影。
她似乎很忐忑地,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萧渡勾了下嘴角。
虽然不知道为何,她问了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以后,便突兀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他很想看看,这沈家教出来的女儿,被逼急了,会怎样咬人。
于是他稍稍垂首,把玩着手中的扳指,并未及时应答。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屋内仍是一片沉寂。
沈玉蓁的那点羞赧,也渐渐转为焦灼。
她不停地在被褥上画着圈圈,都快在上面戳出个洞来了。
门口的顾北有些忍不住,憋着笑,想给她解释一句:她和萧渡已经成婚一年了,倒也用不着以身相许。
可话到了嘴边,萧渡眼神微动,往他的方向扫了眼。
顾北立马闭嘴。
萧渡碾转扳指,静静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
沈玉蓁的耐性终于耗尽,伸手掀开了帐帘,露出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睛。
她好像被急红了眼眶,软着甜嗓问道:“你怎么不理我啊?”
娇嗔的模样,带着点羞,带着点恼,像极了炸毛的小奶猫,软绵绵的。
跟他想象的,似乎有些不一样。
萧渡的眸底,忽地漾起了一丝笑意,他嘴角微勾,缓声道:“因为,你已经许过了。”
沈玉蓁在掀开帐幔之前,想过许多——
会不会是她太孟浪了,他不喜欢。
又或者,是她猜错他的意图了……
却独独没有料到,最后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答案。
守在床边的男人垂眸低笑,一身墨绿色暗纹圆领袍衫,颜色深沉又贵气,愈加衬得他翩翩如玉,自有青松修竹之风骨。
沈玉蓁愣愣地看着他,讶异得檀口微张,隐隐露出两颗莹白的贝齿来。
已经许过的意思是……
在萧渡的示意下,一旁的顾北终于能开口解释:“去年的这个时候,娘子便嫁给郎君了。”
同是唤作楚凝,又同是长安城中,擅长蜀绣技法,还小有名头的绣娘。
沈玉蓁终于能确认,她便是永乐坊的那位楚娘子,楚凝。
难怪贴身照料她的婢女,都不知她名姓和身份。
想来,是她为了逼祸,隐姓埋名了罢。
可饶是如此,她还是被发现了,以至于乘车逃难时,从山崖摔下来,失去了记忆。
性命垂危之时,是眼前的这位郎君,出手救了她。
终于在旁人的言语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与过往。
沈玉蓁既是高兴,又异常地愁闷难过。
她想起了百绮和初月的对话——
楚凝是个孤女,无依无靠,似乎还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不止如此,她乘车坠崖的事儿,好像还不是什么意外,有可能,便是那位大人物使的坏。
沈玉蓁小心翼翼地往萧渡的方向瞧了眼,樱唇几番张阖,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她捏了捏手指,建设了许久,终于,怯怯地开了口:“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妾、妾愿以身相许……”
初月手脚麻利,须臾,便为沈玉蓁擦好身子,换上了崭新的寝衣。
她端着盆水,走了出来,低眉顺目地对萧渡说道:“主子,已经收拾好了。”
萧渡负手而立,站在一面屏风前——
黄花梨木立屏,大理石镶下座,画屏绘蓬莱仙境,青山耸立、云雾缭绕,其间的九天神人栩栩如生,一眼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
他手指微动,碰了下掌心。
掌心的温度已降了下来,灼热不再。
于是他转过身,扫了眼初月手里的铜盆,道:“那你出去吧。”
“是。”初月也没耽搁,躬着身子,将用过的水端了出去。
她走后,萧渡还停在那道珠帘前。
想起方才的唐突,再进屋时,他的脚步放缓了些。
床前的绛纱帐还是影影绰绰地垂落着,萧渡眼神微动,抬起手,拨开那层薄薄的红纱——
看清了榻上之人。
沉睡的沈玉蓁还闭着眼睛,纤长的睫羽蝶翼似的,乖巧地覆住那双清眸。
因为高烧发热,她的额角、鼻尖,还虚虚地挂着汗。濡湿的碎发紧贴脸颊,衬得她本就惨白的小脸,一丝血色都看不出。
屋内的烛光轻轻摇曳,萧渡的心绪,似乎也在其间晃了一晃。
对她下手的,和岷州一战的幕后策划者,皆是一人。
她的这场无妄之灾,到底是他带来的。
于她而言,嫁入镇北侯府,或许并非幸事。
但,他和沈家之间的纠缠,注定是斩不断。
他还不能放她走。
第 47 章 047
第47章
萧渡从桌案前站起了身,沉声唤了下人进来。
盥洗过后,小厨房送来了两副药——
一作调养伤情之效,一为缓解毒性之用。
药味苦涩,他尝不到那股滋味,便面不改色地悉数饮尽。
低头看着空空的白釉瓷碗,萧渡勾了勾唇角,忽然想起了昨夜,那枚略显多余的蜜饯。
下一刻,他将瓷碗放回承盘,道:“拿下去罢。”
右肩的伤并不会影响到他平素的走动。
于是他便简单易容,去了趟崇仁坊——
沈渝的忽然进京,或许就是因为沈玉蓁的那封信。
可他不信此事会如表面这般简单,总要亲眼目睹过,方能确认。
对沈家,他不得不防。沈玉蓁凝着密密麻麻的经文,竟是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这一个月来,关于镇北侯的言论只多不少。
她以为躲到城郊的寺庙,就能躲开关于他的一切。
可没有想到,佛门净地亦是在人间,免不了俗。玉溆阁外,春月霭霭,暮色沉沉。
萧渡负手站在长廊之上,静看眼前的院景。
两步之外,刘洪安拜首行礼,道:“侯爷,小娘子头部受创,导致脑颅内有淤血沉积,可能是……患了失忆之症,所以才把所有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此症极为罕见,尚无明确的治疗措施,但应该不会影响日常起居,也不会对小娘子的性命造成伤害。只要好生静养,待时机成熟了,兴许她便会记起一切。”
闻言,萧渡漫不经心地碾了下扳指。
失忆之症。
又是这罕见的失忆之症。
他提了提嘴角,低低嗤笑。
当年,也是刘洪安跪在龙榻之前,诚惶诚恐地回禀道:
“陛下忘却前尘,是患了失忆之症……恕臣无能,无法为陛下医治。”
道是时机成熟,便会不治而愈,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切。
可如今,三年过去了,他以往的记忆,还是一片空白。
所有的前尘过往,尽在旁人的三言两语之中——
自幼养在长公主膝下。
十六岁,以战功封侯。
二十二岁娶妻。
二十三岁,发妻病逝,他舍弃镇北侯的身份,改名换姓,成了圣人的三皇子,李治衡。
然后。
立储,登基,南征北战,戎马倥偬。
问鼎天下的第三年,南疆来犯,他御驾亲征,与其对战。
两军对垒之际,敌阵将领沈渝,朝着他的方向,挽弓一箭。
锋利的箭镞破空而来,正中他心口。
这一支箭,险些要了他的性命。他重伤昏迷,整整七日后,才终于恢复了意识。
醒来,便被刘洪安诊断,患了失忆之症。
萧渡眼帘半垂,把玩着手上的乌玉扳指,淡淡一笑。
这失忆之症又称离魂,无人可治,亦无药可治,世间罕见。
未曾想,他机缘巧合地回到七年前,竟还能遇到同病相怜之人。
这人还不偏不倚地,是他的夫人沈玉蓁。
看来他们夫妻之间,也算不上缘浅。
今晨到灵感寺时,她又听到了香客们议论此事。
上个月初,漠北传回捷报。再出来已是申时。“主子,小娘子该吃药了。”
身后,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
萧渡转过身,发现这次来的,是另外一名婢女百绮。
她福了福身,手里捧着碗煎好的汤药。
萧渡退后半步,给她让了个位置。
百绮小心翼翼地将沈玉蓁扶起,在她的腰后垫了个软枕。
然后端来黄梨木矮柜上的药碗,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
但方才煎药时,百绮不甚烫到了右手,是以这喂药的动作并不是很顺畅。
加之萧渡又在旁边看着——
前世,萧渡可不是什么小小的镇北侯。
他久居高位多年,便是刻意敛了锋芒,骨子里的那股高贵威仪依旧迫人。
百绮心底发憷,紧张之下,竟不慎扯到了伤口。
“嘶——”辰时,天边泛起鱼肚白,初阳熹微,逐退了群星与残月。
萧渡将最后一爿信件扔甩回桌案,揉了揉眉心。
就在此时,门扉外,响起了叩叩之声。
他向后靠了靠,沉声道:“进。”
顾北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说:“侯爷,夫人醒了,说想见您。”
夫、人。
这个称谓令萧渡神情微恍。
他的指尖抚过眉骨,略作思索。
说起来,沈氏失去记忆,对他而言,倒是件好事。
他秘密回京,暗中解决岷州之事,并没有提前现身、打草惊蛇的打算。沈氏忘记了他,倒也能给他省去许多麻烦。
再者,他也能借此机会,更好地牵制沈家。
经历过前世,萧渡很清楚。
沈家并非是寻常的商贾,而是卧底在大燕的南疆暗桩。他们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便也能更好地探听天下事。随后,又转经商路,将搜寻的消息、敛来的财物,尽数送回南疆。
他登基的第三年,两国的战事一触即发,那个所谓的商贾之子沈渝,更是褪去了布衣、改换战甲,与他在阵前对峙。
想来,他当初迎娶沈氏女,兴许,便是发现了沈家的猫腻。
笑了笑,萧渡起身,道:“那我过去一趟。”
将至玉溆阁时,他脚步稍滞。
顾北跟着停在他身后,疑惑问道:“侯爷,您这是怎么了?”
萧渡徐徐回首,笑看了他一眼,道:“我之前同你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顾北一愣,数日前的记忆回笼。
那还是在岷州的时候。
四面楚歌,随行的八百精兵尽数牺牲,萧渡亦重伤昏迷,整整三日后,才终于苏醒,再度启程。
彼时,他说:“回京以后,切不可轻易暴露你我身份。”
可夫人又不是外人,也要对她隐瞒吗?
顾北略显迷茫。
他疑惑地抬起头,正对上萧渡似笑非笑的眼神。
顾北心头一震,总算缓过神来,忙道:“主子,属下明白了。”
也是,眼下的局势复杂,所有人都盯着镇北侯府。
夫人也被拉进了这趟浑水,不仅遇了难,还因此失去了记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对夫人隐瞒了身份,倒省得令夫人犯险。
不过这样的话,待会儿见到夫人,又该怎样解释呢?
莫名的,顾北有些忐忑。
她疼得一个激灵,手里的汤匙也没拿住,“叮”的一声掉回了药碗。
碗里的汤药溅起,沈玉蓁雪白的寝衣上,瞬间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污渍。
萧渡微不可查地蹙了眉,他上前,招了招手,沉声道:“我来吧。”
百绮战战兢兢地将药碗递交给他,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完了……
刚进府就做错了事儿,待会儿,主子是不是会罚她?
是打一顿……还是又将她发卖一次?
看着床边清冷贵气的年轻男人,百绮抖如筛糠,几乎就要跪地求饶。
一道清润低哑的嗓音却忽地入耳:“明天刘医工过来,把你的伤也给他看看。”
百绮登时愣住。
床边的男人说完这句话后,便再未言语。他托住沈玉蓁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拿起汤匙,继续给她喂药,动作优雅,神情专注。
温暖的烛光照在他脸上,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柔和了几分。而依偎在他怀里的女子,肤如凝脂,领如蝤蛴。
两人靠在一起,交颈鸳鸯般,说不出的缱绻。
百绮愣了许久,才张了张嘴,磕磕绊绊地说道:“……多、多谢主子。”
须臾,一碗汤药见底。
萧渡将瓷碗往旁一递,百绮忙识趣地接过。
不经意抬首的瞬间,她好像看见萧渡怀里的人儿,轻颤了一下睫羽。
屋外的雨还在下,细细密密,斜飞到廊下。
沈玉蓁被年前的一场风寒耗损了身子,比往年要怕冷些。
婢女金珠怕她着凉,给她披了件斗篷。
斗篷边缘镶了圈雪白狐毛,簇着沈玉蓁瓷白的小脸,愈显得她面容姣美,好似早春抽芽的一簇新桃,说不出的娇丽动人。
不过她现在眼眶泛红,像是被风雨攀折过似的,多了几分可怜,纤弱楚楚。
瞥见沈玉蓁眼里潋滟的水光,金珠的心口堵得难受。
高嫁侯门是福,可于小娘子而言,又何尝不是飞来横祸?
她拍了拍沈玉蓁的肩头,安慰的言语略显苍白:“小娘子莫怕,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心诚,佛祖就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沈玉蓁不想金珠多担心,闷闷地嗯了一声。
心底却想起了佛堂所求的下下之签:她的前方哪是桥头,分明就是深不见底的断崖,再往前,便是粉身碎骨。
压下满腹的愁绪,沈玉蓁在金珠的陪同下往庙外走去。
灵感寺建于前朝,地处城外的南山之巅,偏远僻静,本来鲜有人问津。
后来,前朝的某位公主病重,是当时的灵感寺主持为其诵经祈佛,保佑了公主痊愈,才使得现在的灵感寺闻名当世。
也正是因为这桩往事,沈玉蓁才不辞辛苦地赶到了这里,希望佛祖也能庇佑沈家。
眼下将至日暮,香客们或是留宿,或是离开。
沈玉蓁吃不惯素淡的斋饭,便在金珠的陪同下往庙外走去。
镇北侯率骑兵五万,直捣北狄王庭,使北狄远遁,再不敢来犯。
动荡六年的陇右道与河西走廊终得以安定,休养生息。
少年成名的小侯爷又立战功,只待返京后再受封赏。
然,不到半月,再传回的竟是噩耗。
有贼子于返京途中设伏,随镇北侯同归的八百精兵在岷州遭到暗算,死战之后,竟无一人生还。
而镇北侯亦下落不明、生死难测。
无论他是生还是死,沈玉蓁往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瑞兽香炉吐出青烟缕缕,香气馥郁,萦绕在鼻间。
沈玉蓁被醺得有些恍惚,迷迷糊糊间想起了两年前。
彼时,她尚是成都府的商户之女,待字闺中,身份虽不显,却也锦衣玉食、清闲自在。
世人皆贱商贾,按理说,她这样的身份是攀不上镇北侯的。
镇北侯出身名门,父亲是望族之后,母亲是先帝亲封的嘉裕公主。
他亦是天纵奇才——“点灯。”
男人的嗓音压着倦意,低沉沙哑。
听到这句熟悉的吩咐,守夜的家奴连忙掌起烛灯,躬身进了屋。
房里的左右边,各摆着一座青瓷七枝灯。
十四支蜡烛逐次被点亮,屋内的灯光渐至通明,亮如白昼。
家奴熄了火折子,转身回望——
红木嵌螺钿书案之后,男人松垮地披着件外裳,指骨微动,慢条斯理地拆着一封信件。
他的右手边,铜制莲花漏壶缓缓泄下细沙,看刻盘,尚未至卯时。
尽管已不是头次服侍这位主子了,但家奴见此情状,仍是禁不住一骇。
子时歇,寅时起,一整天,休憩的时间还不足两个时辰。
日日如此,便是铁打的身子,那也禁不住熬啊。
可主子的事情,下人根本就无权置喙。
家奴又悄无声息地带上门,退了出去。
烛泪淌落,毕剥声轻微,在寂静的屋内响起,略显突兀。
不知不觉间,漏壶的流沙又走完了一个刻度。
萧渡看完手里的信件,手抵眉骨,闭了闭眼。
案上还垒着厚厚的一摞,每封信的内容,都是有关长安城中,各勋贵士族、朝野品官的身份履历和近况。
信封之上,写着不同的名字——
吏部尚书裴敬昀、礼部侍郎郭谦、大理寺少卿苏季卿……太子李治祺。
萧渡轻抚眉骨,低低笑了声。
还真是造化弄人。
他遗忘了前世的记忆,命运便让他重新来过。
知晓了未来走向又如何。
不清楚这些细枝末节,不能通观全局、统筹兼顾,又与从头开始有何差异?
长安城风云变幻、局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很清楚。
岷州之战,便是能牵动全局的那一发。
萧渡撩了下眼皮,骨节分明的长指探出,摁在了一封信函之上。
信函的封面用隶书写着——
太子,李治祺。
十五岁明经科考试中选,入名将麾下,随军出战;
十八岁指挥两次河西之战,从北狄手中夺回陇右道及河西走廊,封镇北侯,是建朝以来,封侯最少年者。
是以世人都愿称他一句小侯爷。
此后更是屡立战功,驱逐北狄,开疆拓土,福泽百年。
今年不过二十有三,言其荡荡之勋、赫赫之功,却已非当世武将所能望其项背也。
所以沈玉蓁怎样都想不明白。
萧渡去时,沈渝似乎是刚起不久,正款步从清风居走出来。
一袭月白圆领袍衫,愈衬得他身姿颀秀,一身温润的书卷气。
萧渡坐在清风居对面的茶舍二楼,手里把玩着一粒小小的鹅卵石,垂眸睨着他,微微挑了眉。
眼见他终于走到清风居门口。
萧渡唇角微勾,轻轻地将手中石子弹出。
下一刻,清风居的牌匾便吱呀一响,直愣愣地往沈渝砸去。
萧渡微微眯起眼眸——
他倒要看看,情急之下,沈渝又该如何伪装成不会武功的商人。
然,一切都出乎了他的意料。
“砰——”
伴随着一声巨响落下。
沈渝竟没能及时躲开,不慎被砸到了肩膀。
一时间,对街的清风居乱成了一片。
惊呼者有之,后怕者有之,议论者有之。
掌柜也闻声走了出来,看见掉地的匾额,先是心疼地嚷嚷了几句,随后又关心起沈渝的情况来:“沈郎君,你这没事儿吧?”
沈渝揉了揉肩膀,道:“就是被砸了一下,应该没什么大碍。”
第 48 章 048
第48章
用过早膳,萧渡唤来百绮,问起了沈玉蓁晨起之后,发生的事情。
百绮不敢有半点隐瞒,便将她们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五一十地,全数回禀。
自然,也有她们提起过的,有关永乐坊楚凝的事儿。
闻言,萧渡碾转扳指的动作一滞。
想起沈玉蓁问的那几个简单的问题,以及她热络过头的态度——
他可算明白了。
原来,这个愚钝的沈氏女,竟因为沈玉蓁与楚凝同音,便误会自己是那个命苦的绣娘,从而因为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误会了他对她的情意。
萧渡以拳抵唇,低低嗤笑了声。
他从不自诩为君子。
便不会因为递来的杀器不锋利,而弃之不用。
既然沈玉蓁给他这样一个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
待百绮走后,他又唤来了顾北:“去弄一份公验给她。”
公验?
她?
顾北愣了几息,总算明白了过来。
是弄份公验给夫人。
萧渡的指尖点了点桌面,思忖片刻,道:“用永乐坊绣娘,楚凝的公验。”
近来,他恶补了不少京中秘史,倒是还记得这个绣娘楚凝——
这个楚凝因为姣好的面容,被成华长公主的驸马郭旸看中。
起初,楚凝并不肯屈从,郭旸便威逼利诱,胁迫恐吓,甚至将人逼上了绝路。
走投无路之时,楚凝只得同意,做了他的别宅妇。
郭旸的夫人成华长公主,是尊贵的帝女,她的女儿清平,亦备受太后宠爱,甚至被破格封为了郡主。
天之贵女的眼中可容不得沙子,饶是郭旸将楚凝藏得再好再隐秘,也还是被长公主给发现了。
女人哪有仕途重要,郭旸怕往后的官运不顺,便亲手解决了楚凝,以此讨好长公主、向长公主赔罪。
这件事牵涉了皇室,便不可能外传。
在世人的眼里,绣娘楚凝兴许是为了逼祸,躲了起来。
可事实上,她已经死了。
如今,沈氏女因为一块蜀绣的绢帕,便将自己误认是绣娘楚凝。
不如他将错就错,坐实了她“楚凝”的身份,倒能省去许多麻烦。
他也不必另外法子稳住她,去牵制沈家了。
顾北应道:“是。”不过,此时的萧渡,并非如她所想般,在书院念书,而是在梳理岷州一事。
岷州的事情于他而言,虽已是过去,但也总不能置之不顾。
葬身岷州的八百英魂,他定是会给出个交代的。
东市,雁归楼。
侍者提着壶浓酽的热茶,进了二楼西侧的包厢。
他斜提了茶壶,将茶水斟入杯盏,递给支摘窗前的客人,道:“郎君稍等,这间包厢的另一位客人,很快就到了。”
萧渡伸手接过,捻起茶盖去拂那层薄薄的茶沫。
一套简单的动作下来,竟是说不出的优雅随意。
他半垂了首,澄清的茶水便映出了他易容后的样貌——
剑眉星目,轮廓清瘦,虽还有些他往日的影子,但容颜确已大改。
这样一张斯文清秀的脸,任谁都无法将其与骁勇善战的镇北侯联想到一起。
也方便了他在外行事。
萧渡浅啜一口茶水,微提了嘴角,道:“苏少卿可算来了。”
话音甫落,包厢外的年轻男人便打起竹帘,走了进来。
“裴兄好久不见。”苏季卿执了把折扇,懒洋洋地对他一揖,笑时眼若桃花,蕴藉风流。
萧渡噙笑颔首,算作回礼。
苏季卿是承恩侯世子,现任大理寺少卿,亦是他多年前的至交。
眼下,正审理岷州一案。
苏季卿坐到他的对面,折扇往桌上一甩,又气又笑:“还以为裴兄回不来,苏某都预备去岷州给你收尸了。”
岷州的事情在最近闹得沸沸扬扬——
八百精兵无一生还,镇北侯亦凶多吉少。
忧心好友的安慰,苏季卿请命调查岷州一案。
圣人应允,令他不日启程。
谁料出发前夕,萧渡却突然回到了长安城,还给他递了封密信,邀他到雁归楼一会。
“裴兄的笔墨可真是金贵,连封报平安的信都舍不得写,害我白白担忧,还接下了这么件苦差事。”苏季卿气闷,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萧渡亲自给他斟了盏茶,推到他跟前,笑:“裴某必将功抵罪。”
苏季卿挑起了眉,端起茶杯抿了口:“哦?”
“岷州一战的幕后主使,我已帮你找到。”
“是我的副将,向南。”萧渡低声道。
苏季卿险些被呛到,连咳了两声:“……这不可能,向南和顾北从小就跟着你,是你亲手调|教,又怎会背叛你、置你于死地?”
萧渡笑着点了下桌面,道:“确实不可能,但苏少卿最善鞫谳之事,我信你定能查清缘由。”
苏季卿是聪明人,思忖片刻,便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
岷州之事,绝非一般人的手笔。
试想,若是一般的人,又哪里来的兵力和能耐,能将镇北侯的八百精兵,杀得一个不剩呢?
能发动岷州之战的,定是权势滔天、身居高位的人。
普天之下,这样的人,屈指可数。
既如此,循规蹈矩的查案陈证,想来是奈何不了那幕后之人的。
萧渡用自己的亲信去顶罪,先发制人,倒是好手段。
苏季卿低低“呵”了声:“这便是你说的将功赎罪?”
“如何不算将功赎罪?”萧渡反问。
苏季卿摊开一手:“向南是叛徒的证据呢?”
萧渡笑了:“以苏少卿的能耐,会找不到证据?”
这便是要他自己想办法了。
眼见偷懒不成,苏季卿捡起桌上的折扇,把玩起来:“裴兄惯会折腾我这个大忙人,你倒是清闲自在,还有美人在怀……”
说到这里,苏季卿突然记起一事:“我听说你一回长安,就马不停蹄地去找了你那位夫人,还险些为她暴露了行踪?”
不用想,这些事定是顾北送信时,被他套出来的。
萧渡半垂着眼,看着手里的青瓷茶杯,笑而不语。
“想不到你还是个痴情种啊,那个小小的商户女就这样好?”苏季卿用扇骨拍了拍掌心,眼底的笑意愈发玩味——
“我记得当初也是,你为了娶她,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还拆了人家好好的一段姻缘,逼的沈家,不得不同意你的提亲。”
萧渡还是头次听到这种话,他微蹙了眉,抬眼往苏季卿看去:“当真?”
苏季卿一笑:“啧,你莫不是忘了,当初,你还险些逼的人未婚夫家破人亡。”
正此时,雁归楼外,浩浩汤汤地行来一列迎亲的队伍。
傍晚时分,挂满红绸的障车从楼下走过,锣鼓喧天,欢声笑语不断。
萧渡捏着杯盏,目光往窗外落去,忽地神思一恍。
不知是苏季卿的话,还是眼前这熟悉的场景。
他好似看见了,他成亲时的画面。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戴絺冕,着绛服,打马穿过人群,目光流转,时不时地转头,看向身后。意气风发的眉眼间,蕴着倜傥的笑意。
而他的后面,正是迎亲的七宝香车,车里,载着蔽膝覆面的新娘……
熟悉又陌生的一幕,似一把利刃,直直插进了他的太阳穴,搅起了阵阵痛意……
萧渡眼前一黑。
他摁住眉心,深深闭了下眼。一步接一步地接近。
终于。
他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似夜幕之中,揉碎的万千星辰。
四目相对之时,萧渡耳畔的风声、窸窣声、呼吸声,都化作了嗡嗡的嘶鸣。
就连近在眼前的人,他看着她樱唇一张一合,却怎么也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握成拳。
萧渡的喉间,忽地涌上了一股腥甜。下一刻,他身形一晃,似巍巍玉山般,轰然倾倒……
沈玉蓁愣愣地伸手,拥住向她倒来的男人。
萧渡看着清瘦,但终究是一个身高八尺的男人,哪是沈玉蓁能接住的。她一个踉跄,便也跟着他,重心不稳地往后仰。
“砰——”
两人齐齐摔倒。
“夫人——!”
“主子——!”
初月和顾北同时惊呼,亟亟地朝他们奔来。
长廊之上,沈玉蓁瞪圆了眼睛,脸色煞白地搂着萧渡。
“夫君……夫君你这是怎么了……”顿了瞬,她一阵手忙脚乱,想将他扶起,可不经意间,却在他胸前触到了一片湿意。
沈玉蓁愣了愣,木然地抬起手。
她的手上,竟染满了殷红的鲜血……
在她愕然的注视之下,萧渡的视线逐渐模糊。
浓浓的黑雾袭入眼帘,拉拽着他,跌进深渊……
这是……他以前的记忆吗?
萧渡又道:“另外,你着人回趟侯府,为她置办些衣物过来。”
顾北愣了下,犹疑道:“主子,属下听说,镇北侯府最近有异动。”
“哦?”萧渡侧目看他,挑了下眉。“说来听听。”
“侯府好几个侍奉已久的老人,都无缘无故地死了。”
萧渡嗤道:“还真是坐不住啊。”刚刚对付完他的夫人,又要开始对侯府下手了。
停顿片刻,他又说:“那便让李管家遣散些仆从,别赔太多人进去。”
顾北一惊:“侯府那边,主子不打算管了吗?”
“引君入瓮罢了。”萧渡碾了下扳指,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拔除侯府的旧人,不就是想往侯府钉入暗桩吗?
那他便把这个机会给出去。
默了瞬,他问:“灵感寺那边,又是什么情况?”
先前,顾北寻了个肖似沈玉蓁的女子,令她冒充沈玉蓁,留在灵感寺。
这段日子,还真因为这只假饵,钓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顾北道:“夫人在灵感寺静养的消息放出以后,果然有人找了过来,试图对‘夫人’行刺。属下都追查清楚了,那些杀手,皆是东宫派来的死士。”
东宫。
看来岷州之战、侯府之事,也都是东宫的手笔了。
萧渡毫不意外地低笑一声。
他记得前世,也是如此。
太子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唯恐他威胁到东宫之位,便着人埋伏在岷州,意图取他性命。
甚至为了斩断他的活路,不惜杀光了随他返京的八百将士。
只可惜今生,他重生醒来,已是在岷州战后了。
死寂的沙场——
尸骨垒成山,血水汇成河,真如人间炼狱。
萧渡双眸微阖,闭眼的瞬间,似乎又嗅到了,战场上的血腥气。
为君者,不可心慈手软,更不该残暴不仁。
李治祺有勇无谋,还远不够格。
自然,也不配成为他的对手。
灵感寺的局,也不是特意为了太子所布。
他要提防、要对付的,是沈家。
萧渡将手掌覆在胸口,指尖轻轻摩挲,试图去触碰前世的那道致命伤。
他沉声道:“东宫或许已经识破灵感寺的陷阱,但那边的安排,一切如旧。”
对外,沈玉蓁还是在灵感寺静养。
他倒想看看,时间渐久,灵感寺的端倪初露,沈渝那位兄长,会是怎么个反应。
沈玉蓁这把匕首在他手里,究竟是利,还是钝。
第 49 章 049
第49章
但他的动作根本就不容推拒。
沈玉蓁痛极了,意识涣散前,又被他从腾腾汗意中捞了起来。
他的面庞近在咫尺,下颌线绷得有些凌厉,眼底翻涌着情谷欠的暗潮,却没有一丁点的怜惜。
沈玉蓁半睁着眼眸,无意瞥见他锁骨尾端,有一颗小小的痣。
她想也没想,就朝那儿狠狠地咬了过去。
洞房花火虫夜,没有柔情蜜意,没有缱绻温柔。
更像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还好,还好第二天他就走了。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会再重温这场噩梦。
但镇北侯远征,她亦失了在长安唯一的依仗。
萧家在镇北侯出生那年惨遭灭门。
嘉裕长公主与镇北侯的关系不睦,独居公主府,自然不会对她这个小门小户的儿媳有所待见。
她在偌大的长安城举目无亲。
沈玉蓁出身不显,自然比不上长安城礼仪卒度的贵妇娘子,所以每天都过得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就失了仪态,引得旁人鄙夷嘲弄。
镇北侯夫人的身份,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把刀,时时压迫威胁着她。
她对长安唯一的期盼,好像就只有他所说的那场雪了。
可惜,她并没有见到。替侯爷求平安。
那她们此行的目的可是全然不同。
沈玉蓁的心底有些发虚,便寻了个托词先走:“我大病初愈,身子还有些不适,就先回府了,还请郭娘子代我向郡主问安。”
她自认为全了礼数,但落在郭沁柔眼里就变了味。
没等沈玉蓁走远,郭沁柔便攥紧了手里的绢帕,气狠狠地说道:“她以为她是谁啊,在我面前摆什么架子。真当自己飞上枝头,就能变成凤凰了?”
她的婢女跟着附和道:“就是,装得这么清高,也不知道当初勾引侯爷时,都是些什么丑态。凭她那个身份,给侯爷做妾都不配。”
“最讨厌这种坏人姻缘的狐媚子了……要不是当初她横插一脚,圣人就给镇北侯……赐婚了……”
风将她们的声音送到耳畔,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沈玉蓁的身形一滞。
但也只是一瞬。
下一刻,她又恢复了常态,继续往庙外走去。
金珠气不过,愤怒地扭过头,剜了她们一眼。
小娘子的出身是不显,可到底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又怎能容人这般诋毁?
满腔的愤怒正要发作,沈玉蓁却牵了牵她的袖角,劝住了她:“算了,说这种话的人多了去了。”
从她以商户女的身份嫁给镇北侯的那天起,各式各样的流言都没断过。
一段不相配的姻缘,总是会有人议论的。
这样的话听多了当然会难过。
可长安的人非富即贵,她又不比根基深厚的世家贵女,无论开罪了谁,都会给沈家惹来麻烦。
又哪儿来的底气去发脾气呢?
沈玉蓁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扶着金珠的手坐进犊车。
这时候赶回去,还能用上晚膳。
便是烦闷,那也得吃饱喝足有力气才行。
犊车辚辚辘辘,往长安城的方向驶去。
雨天的山路泥泞湿滑,车行得艰难,一路颠簸。
车内的沈玉蓁被颠得有些难受,她按了按胸口,想打开轩窗透透气。
但犊车却在这时陡然一震,晃得她往旁侧一歪,险些摔倒。
还好就抖了这么一下,紧接着,又恢复了平静。
车夫忐忑地解释道:“夫人,是小的没注意,让这车走到水坑里去了,刚才没磕着您吧?”
车内传出的声音轻轻柔柔,没有。
没听出有怪罪的意思,车夫暗自松了口气。
这小门小户也自有它的好,起码出生商户的夫人性情温良,向来没什么架子,也不会轻易责罚下人。
沈玉蓁虽然没有被磕碰到,但也着实吓了一跳。
她定了定神,好奇地探出车外一看,发现还真是如此——
路上蓄了个不大不小的水坑,她们的轮辋几乎陷进去了一半,卡得犊车再不能行进。
沈玉蓁愣了下:“金珠,看来我们得先下车了,不然这车可能会走不过去呢。”
说着,细白的手就搭上窗沿,要借力起身。
她方才在佛堂用过绢帕,之后神情恍惚,就随意塞进了衣袖。
眼下没留意,手臂一摆,竟是让那绢帕从袖间掉了出来,飞到了窗外。
“哎呀——”
沈玉蓁惊呼一声,忙伸手去抓,但动作慢了半拍,她探出手,连绢帕的边角都没摸着。
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那绢帕跟生了翅膀似的,翩翩然地随风而荡,飞向了不远处,一个男人的怀中。
那人不过是从她们的车前恰巧经过,乍然接到这方绢帕,略有愣怔。
滞了一瞬后,他转过头,往她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长身玉立的男人戴着席帽,帽檐边缘有皂纱垂落,掩住了他的面容。
但瞧他身形高大,熨帖的竹青绉纱圆领袍衫,勾勒得肩颈挺阔,想来也是位优雅清贵的玉面郎君。
沈玉蓁远远地看着他,总觉得他的身影有些眼熟,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愣怔的空隙,男人已走到车前,手一抬,将绢帕递到了她眼前:“小娘子收好了。”
沈玉蓁脸一热。
倒不是因为害羞,只这闺中贴身之物落入外男手中,总是有些难堪的。
她接过时,尽量避开了他的手,“多谢郎君。”
窗外又在此时起了风,撩动了男人面前的皂纱。
皂纱一起一落,他的面容也在沈玉蓁眼前一闪而过。
面如冠玉,薄唇含笑,漆黑的眼睛深邃又冷漠。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玉蓁的心跳也跟着停了一拍。
外边的春风裹挟细雨,迎面朝她扑来,冰冷的寒意灌入体内,一点一点地拽着她往下跌。
沈玉蓁霎时白了脸。
车前的男人却没再看她,压低了帽檐,转身离开。
独留沈玉蓁守在窗前,怔怔出神。
直到金珠出声唤她,才缓缓地捡回几分神思。
她提起裙摆,扶着金珠的手下了车。
雨还在下,细细密密,织成一片巨大的雨帘。
沈玉蓁细白的手探出伞外,冰凉的雨点便砸在了她的手心,带着点凉,还带着点痒。
这样的感觉格外真实。永和十八年,三月初七。
暮春时节,细雨连绵不断。
沈玉蓁跪在小佛堂里,提笔抄写着佛经。
朦胧的天光斜斜打在她身侧,勾勒出纤细的剪影,秀美静谧,入画一般。
她尽力维持着表面专注,但听着屋外砸落的雨声,到底是乱了心绪。
淅淅沥沥的雨声灌入耳中,像极了方才那些人的低低私语——
方才见过那人,也是真的。
是他回来了。她这是要死了吗?
沈玉蓁迷迷糊糊地想着。
绝望的情绪压着眼皮落下,身体却渐渐变轻。
阖上眼帘的前一刻,她似乎听到外边传来一阵动响——
男人的声音清冷低沉:“救人。”
沈玉蓁睫羽轻颤,强忍住心底翻涌的惧怕,哑着嗓子说道:“金珠,我想回去一趟。”
她想回灵感寺,去看看那下下之签,究竟是说的什么。
反正结局已经选定。
她早晚都得去面对的,不是吗?无根的意识又开始在深海游荡。
找不到归所。见沈玉蓁接连摇头。
刘洪安暗道不妙,迟疑地问道:“那,小娘子能否告诉我,你姓甚、名谁?”
沈玉蓁瞬时愣住。
这个问题……她也答不上来。
昏昏沉沉的时候,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她沈玉蓁。
可她是哪个沈?又是哪个蓁呢?
沈玉蓁越往深处想,越觉得头疼欲裂。
她不停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断珠似的淌落:“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情绪又在回想之中失控。
刘洪安叹了口气,捻起最后的一根毫针,将其扎在了她项后的风府穴上。
沈玉蓁动作一滞,随后,软软地倒在萧渡怀里,昏睡了过去。
浑浑噩噩的时候,喉间忽然涌入了苦涩的汤药。
很苦,但却是暖暖的。
这点暖意就像是一双手,将她溃散的意识温柔聚拢。
四肢百骸的疼痛也渐渐苏醒了过来。
疼,浑身都好疼。
尤其是脑袋里边,仿佛有千万只蛇虫在撕咬一般,疼得她不想再睁开眼,甚至想永远待在方才的黑夜里。
可恍惚间,仿佛有人在耳畔喊她:“……沈玉蓁。”
那把嗓音似冰沙落玉盘,带了些冷,还带了些低沉的沙哑,特别好听。
也很熟悉。
她好想回应他,说她好痛,说她不想醒。
但她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那人却还在她耳畔低唤:“沈玉蓁,醒醒……”
一声,又一声。
沈玉蓁忽然发现,她的昏睡好像令人担忧了。
于是,她听他的话,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缓缓睁开了眼。
刹那间,眼前的黑暗被亮光撕裂成碎片,倏忽消逝在她的脑后。
随之抽离的,似乎还有许多斑斓碎影。
她的脑海空白了一瞬。
紧接着,入眼的画面逐渐清晰了起来——
她半睁着眼,看清了眼前这个,将她半搂在怀中的男人。
他也低头,看着她。
逆着光,他的轮廓锋锐利落,俊美异常。
沈玉蓁张了张嘴。
去年十月,她失足跌入了湖水,一场风寒竟是反反复复病到了开春。
她清醒的时间很短,从来不是在下雪天。
缠|绵病榻的那几个月,她经常会想起镇北侯,她的夫君。
时间冲淡了她对那晚的恐惧。
她想,或许真如阿娘所说,他不懂那些,初尝滋味,便也不知节制。
他既费尽心力娶了她,可能,真是对她有所情意呢。
直到后来,前来探病的清平郡主告诉了她真相。
清平郡主出身皇家,算是镇北侯的堂妹。
倨傲尊贵的郡主睨着她,微抬下颌,眼含讥讽:“你知不知道,当年萧家的灭门惨案,真相是什么?”
镇北侯就是萧家人。
那桩案子发生在二十二年前,也就是镇北侯出生的那一年。萧家上下一百二十六人,因饮过投毒的井水,又遇火灾,无一幸免。
好在那时,怀孕的嘉裕长公主已与镇北侯的父亲和离,搬回了公主府,逃过了这一劫。
镇北侯算是萧家的遗腹子。
这桩灭门惨案发生在前朝,性质恶劣,震惊了当时的德宗。
德宗令大理寺、刑部与京兆府连夜查探,终于调查出了真相——
投毒纵火的,竟然是曾被萧家逐出的一个下人。
这样的结果谁都不信,但证据确凿,又无其他涉案人员,就只能这样定了案。
蹊跷的是,定案不久,京兆府和大理寺竟先后死了两个主案的官员。
“那两个官员都不干净,帮真正的幕后主使掩盖了不少罪证,也算是杀害萧家的帮凶。你知道吗,其中有个官员,姓林。”
沈玉蓁的阿娘就是姓林。
阿娘从来都不许阿兄去考取功名,也不愿父亲去往长安,在沈玉蓁出嫁时,更是哭碎了心肝——
“长安那个地方虽好,却坏人心性,你外祖父去长安考取了功名,得了贵人青睐,便是连发妻和女儿都不要了。可最后呢,他为贵人卖命,死了连尸骨都回不来……”
“阿娘舍不得你去长安啊,那地方那么危险,要是镇北侯靠不住,你该怎么办?”
第 50 章 050
第50章
灵感寺的后山,男人穿过濛濛雨雾,信步走来。
坐在车辕的顾北见状,忙不迭地跳下车,拱手一礼:“侯爷。”
萧渡轻轻颔首,从他的跟前走过,弯身进了马车。
待坐定,他摘下席帽,顺手放在了一旁,随后拿出巾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的雨水。
顾北也快步回到了车前,转头看向他,问道:“侯爷,咱们来这灵感寺是作甚?”
顾北可不会认为,萧渡此行灵感寺,是为了给佛祖上香。
萧渡向来不信神佛。
他既然一反常态地来了这灵感寺,那定然是另有目的。
萧渡抬起眼帘,看了顾北一眼,道:“见一个故人。”
顾北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那这样就说得通了。
他们一赶回长安,便马不停蹄来了这灵感寺。
如此急迫,想必那故人于萧渡而言,是顶顶重要的。
“那侯爷见到了吗?”顾北扬起马鞭驱车下山,状似无意地问起。
闻言,萧渡擦手的动作稍稍一滞,低低“嗯”了声。
他向后靠了靠,眼帘微阖,倏然又记起方才,与之对视的那双眸子——
山涧清泉般,潋滟着一层雾气,澄澈透亮。
干净得不染纤尘。
偏偏就是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跪在佛前祈祷道:“佛祖,信女沈玉蓁,愿以守寡终生,换得余生安稳。”
呵,守寡终生。“啪嗒——”
沈玉蓁越想,越觉得心口酸疼得厉害。
满腔的委屈化作泪水,再蓄不住,决堤似的从眼眶滑落,滴在了书卷上。
这卷经书原本是放在小佛堂里的,佛门之物,怕是不容她损坏。
沈玉蓁回过神,忙撂下笔,用绢帕去汲干那水渍。
她并非故意,还望佛祖不要怪罪才是。
再放下书卷时,沈玉蓁的动作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天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泛黄的经书上,便显得那点水痕淡淡,不甚起眼。
凝着那点痕迹,沈玉蓁突然觉得这小小的佛堂,空荡得有些可怕。
以往委屈难过时,身边总有阿兄陪着。
温柔的兄长会用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无奈地叹:“你可轻点哭,你再哭,阿兄就要去闹出官司来了。”
她红着眼睛抬头,一脸茫然:“啊?”
沈渝笑着弹了下她的额头:“惹我们家阿蓁哭的人,我可不会放过。”
沈玉蓁捂住脑门,破涕为笑。
倘若她不曾嫁给镇北侯,她亦是被千娇百宠的小娘子,有爷娘疼爱,有兄长相护。
可现在,她已经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沈玉蓁了。
镇北侯夫人的身份桎梏着她,或许还会拖累整个沈家。
她不想看见沈家也跟着受害,踌躇再三,才提笔给兄长写了封信。
信中,她不敢言明真相,虽提起了外祖父的死因,但却将外祖父真正的仇家说成了旁人,说那人位高权重,欲对沈家不利,劝阿兄早为沈家打算。
而镇北侯遇险,京中亦是波诡云谲,饶是镇北侯的人,也不可尽信,让阿兄他们凡事都留个心眼。
末了,又提了句——
“祸不及外嫁女,今之祸事不敢殃及镇北侯府,妾在长安一切安好,兄长切勿忧心。”
她极力将自己从这场报复中摘了出来,便是不想成为沈家的累赘。
兄长不必顾忌她的安危,那就一定有周全的法子护住沈家。
况且,镇北侯至今生死未卜。
沈玉蓁心思一动,似通过眼前缭绕的烟雾,瞥见了一线希望。
她提裙走到殿中,跪在了佛前的蒲团上。
金身佛像静静伫立,悲悯的神情掩在烟雾之中,似远又近。
沈玉蓁跪在他跟前,双手合十,虔诚地说道:“信女沈氏阿蓁,如今楚囚对泣,不知前路是吉、是凶,还请佛祖指点迷津。”
说完,她捧起跟前的签筒,闭上眼摇了几摇。
木签簌簌作响,不多时,一根签“啪嗒”落地——
第四十六签,下下签。
沈玉蓁俯身捡起,在看清“下下”二字时,眼眶蓦地一红。
没想到,佛祖给她的答案竟是这般。
也不知道她以后得有多惨?
她捏紧了木签,顿觉天都塌了一方。
不好的签,签文也定是不吉利的,听了不如不听。
沈玉蓁吸了吸鼻子,又若无其事地将木签放回。
金身佛像静静地看着她,笑容里带着慈悲。
沈玉蓁泪眼朦胧地抬头,与他对视,神思一阵恍惚。
日后等着她的无非就两种结局——
一是琴断朱弦,她失去夫家庇荫,在长安城的风云之中赔上一条命,或是青灯古佛相伴余生。
二是等镇北侯平安归来,被他磋磨至死,而整个沈家也很有可能遭遇不幸。
两者都是死局,但比较起来,总是有一个要好一些的。
沈玉蓁定了定神,双手合十。
来此地诵经礼佛是为了求得沈家平安,她现在,还想再为自己求个心愿:“佛祖,信女沈玉蓁,愿以守寡终身,换得余生安稳。”
话音甫落,她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她倒是能有那个命来守。
萧渡揉了揉眉心,愈发觉得自己这是魔怔了。
眼下,岷州的战事轰动一时,世人都将目光落在岷州,落在那位生死未卜的镇北侯身上。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其中不乏有心怀不轨之人。
他们秘密返京,途中小心谨慎,隐匿踪迹,但也险些被探子跟上。
按理说,这样复杂的局势下,他不该冒险来这灵感寺一趟。
然,他还是来了。此般人物,何必为了她这小小商户之女,通计熟筹,甚至不惜用权势威压,拆了她原本的姻缘,使走投无路的沈家不得不应了他的提亲。
他提亲那日,正值七月盛夏。
蜀地炎热难挡,摇着纨扇送风也无济于事。
要是成都府能下大雪就好了。
她咸鱼干儿似的趴在凉亭栏杆上,怏怏低喃道。
成都府可鲜少能看到雪呢,就算见到了,那也只有碎屑似的几片。
提不起神,她便也没注意到凉亭之外,年轻的男人负手伫立,静静地凝着她。
“不如到长安如何?”冷玉坠银盘的一把嗓音,随夏风送到耳畔。
沈玉蓁循声转首,看到了几步开外,站在台阶下的男人。
夏日蝉鸣阵阵,阳光灼目。
他沐在光晕之中,墨绿袍衫,金带掐腰,乌发被玉冠束起,利落地露出面庞,真若玉山巍巍,俊美迫人。
沈玉蓁没料到沈宅会有外人来,愣愣地对上他视线,睁大了眼,檀口微启。
大抵是她讶异的模样过于娇憨,男人点漆的眼眸蕴了淡淡笑意。
他补充:“长安的雪景,极美。”
这话怎么听,都像在安抚她似的。
她便以为——
他娶她,是有情意在的。
永和十七年,三月初七。
沈玉蓁嫁到了长安,成了镇北侯夫人。
成婚当日,新郎官被圣人的一道口谕召进了宫。
陇右道少了镇北侯镇守,边境的北狄又蠢蠢欲动,不断滋事。
圣人决心将其拔除,便令镇北侯连夜整兵,不日出征。
洞房花烛夜,沈玉蓁独守青庐,漏壶滴到亥时,她到底架不住困意,先在床上睡了过去。
屋里燃着灯,沈玉蓁睡得不是很安稳,迷迷糊糊间,一道橐橐的脚步声将她惊醒。
能在这个点进入新房的,除了镇北侯,再无旁人。
沈玉蓁睡意朦胧地半睁开眼,在瞥见床前的高峻身影后,彻底没了睡意。
男人似乎是匆匆赶回,外裳还沾着春夜薄露。
烛光摇曳,切割出他锋锐的轮廓。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红烛映红了他的眼,愈显他的眼神幽邃晦暗,说不出的暧|昧。
沈玉蓁在他的注视之下无处遁形,只得红了脸低头,去避开他肆无忌惮的打量。
屋内陷入了一阵静默,偶尔有蜡烛燃烧的毕剥声响起。
沈玉蓁攥紧身下茵褥,朱唇微张,建设了许久,才决心打破这僵局。
她抬头,对上男人愈发幽邃的眼神,喉头发涩,怯怯唤道:“夫、夫君……”
出嫁前,阿娘曾对她说:“小侯爷自幼丧父,母亲也不待见,他一个人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着长大,身边除了群老大粗的汉子,也没听说有什么可意的女子。”
“他现在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怕不是个会疼人的……到时候要没个轻重,你也别一味地顺着他。”
沈玉蓁的双手被他捉到身后,就像是条砧板上的鱼,被翻来覆去地折腾。
她哭花了脸,一度以为自己要溺死在这场狂风骤雨之中。
马车之声辚辚辘辘,萧渡手抵额前,来回地用指节剐蹭眉骨。
阖眼的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场景。
绵绵雨雾之中,犊车停驻在原地,车内的女子探出头,露出皎若明月的一张脸蛋来,黛眉似远山,明眸含秋水,娇俏明丽,却又不失生机勃勃的灵动。
他站在车外,伸手将绢帕递还,四目相对之时,周遭的场景虚化,连砸落的雨点似乎也幻化成了雪花……
她的声音似远又近,尽是无情:“不记得了。”
萧渡胸口一缩,猛地睁开了眼。
他习惯性地将手探入袖中。
但拿出来的不是熟悉的药瓶,而是一只耳坠——
光滑剔透的滴状红玉,镂金缠枝,精巧细致,不似凡品。
静静地躺在他掌心,像极了一粒殷红的血珠。
这刺目的颜色令他倏地回神。
他倒是忘了,现在是永和十八年。他还没有中箭落下心疾,也不必依赖药物缓解痛苦。
萧渡提了下嘴角,低低自嘲。
这也算他重来一回,为数不多的好处罢。
车外的顾北忽然问道:“侯爷,接下来,咱们该去哪儿啊?”
萧渡道:“涵清园。”
涵清园地处城南,是他秘密置办在长安的一处私邸。
顾北应了声,又扬起马鞭,驱着车往长安城的方向驶去。
车内,萧渡把玩着耳坠,眼帘半垂,略作思索。
岷州的事情错综复杂,尘埃尚未落定前,镇北侯在世的消息暂不可外传。
敌明我暗,方可制胜。
所以这镇北侯府,暂时是回不得了。
但他不现身,却难保幕后之人不会动旁的心思,转而对侯府下手。
沈氏独居侯府,届时处在风口浪尖,怕是难以自处。
萧渡手抵眉骨,揉了揉太阳穴。
显然,他的这位夫人对他并无情意,他也没必要为她筹谋。
可是,她姓沈。
那无论如何,他就一定要将她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