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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061


    第61章


    东宫的密室隐匿在藏书阁。


    萧行湛甫一进屋,便有宫娥阖上他身后的门,紧接着,几个宦官有条不紊地挪动博古架上面的花瓶。


    待一切就位,原先屹立墙沿的博古架,缓慢分行两侧,显露出墙后的密道。


    萧行湛单手提起衣袂,走了进去。


    这段时间,瑞王一直都被关押在东宫的这间密室。


    初晨的曦光擦过窗际,翻飞而入。


    影影绰绰地覆在萧渡眼睑。


    他在这声轻唤中,缓缓地、极为不爽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眉似新月,眸若星辰,琼鼻樱唇,左边的嘴角漾起一个甜甜梨涡。


    像极了他那个便宜女儿。


    扫过一眼后,萧渡十分不悦地蹙眉闭眼,打算继续睡。


    可陷入黑暗之后,一幕幕熟悉场景浮现脑海。


    醉春楼的一吻,济世堂的一百两,还有客栈的诬陷……


    最后,是方才响在耳边的那声爹爹。


    萧渡的神思蓦地被激醒。沈玉蓁一直追到了客栈。


    大堂之中,那说书先生依旧是把故事说得精彩绝伦,时不时赢得客人们的击掌称好。


    沈玉蓁从人群里穿过,不断地找寻穆青穆丞的踪迹。


    不多时,她就在二楼与他们迎面撞上。


    为了怕人认出,穆青和穆丞带了帷帽,教人看不到面容,但沈玉蓁与穆他们朝夕相处,光是看走路的姿势就能将他们认出。


    一瞬间,沈玉蓁的呼吸仿佛凝滞,就连脚下的步子,也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


    她想跑过去看他们。


    但是,她不能。


    他们的身前有人带路,身后有人跟随,被围困得滴水不漏。


    沈玉蓁根本就靠近不得。


    而且在这群人面前,她必须谨慎。


    因为她差不多已经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加害于她了。


    师父说的没错,若归真面世,将天下大乱。


    就是这个药,害的她落得如此境地,也害的师父和阿丞身陷险境。


    沈玉蓁紧握了垂在身侧的拳,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去。


    既然这些人知道这个药的存在,那他们很有可能会识破她身份。


    届时,恐怕她也逃不了这桎梏。


    师父和穆丞没有认出她,麻木地在这群人的挟持下从她身前走过。


    却有一人停下了脚步。


    那人竹青直裰,温润的颜色愈显他眉目清秀,气质柔和。


    他站在沈玉蓁的不远处,噙笑看她。


    几乎是在对视的刹那,沈玉蓁就想起了之前和这人的相遇。


    那个时候,她为了躲避萧渡,不小心撞到了他。


    是这人浅笑吟吟,非但没有怪罪,还反过来关心她。


    彼时,她觉此人温和可亲,禁不住心生好感。


    但如今她被这人看着,总觉得自己像是被毒蛇盯上,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对她亮出毒牙,置她于死地。


    沈玉蓁的指尖止不住轻颤,手脚也变得冰凉。


    她毫不怀疑,这人能认出她。


    沈玉蓁手足无措,目光躲闪的瞬间,她看到迎面走来的萧渡。


    那公子哥脚步悠闲,从容之中自有风。流。


    除他之外,这四周再无旁人。


    沈玉蓁急中生智,小跑着向他奔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哭喊:“爹爹……”


    萧渡:?


    萧渡一头雾水,想拽开她,却见她细胳膊细腿的,根本就不敢下手。


    正当他打算好言相劝时……


    “爹爹,我知道你与娘亲只是露水情缘,你也一直厌弃我娘亲身份卑贱,不愿意承认我。可现在,娘亲病死,筱筱就只有爹爹了!如果爹爹还是不要筱筱,那筱筱就只能在这世上自生自灭了!”沈玉蓁紧紧抱着他腿,谎言假名眼泪鼻涕随便就来。


    萧渡看着衣摆处被蹭上的黏腻腻、晶亮亮的液体,抬手扶额蹙眉闭眼,死命地往后退去,想挣脱她钳制。


    “小姑娘,你……”认错人了。


    但那小姑娘厉害的,连四个字都不让他说,又继续哭哭啼啼:“娘亲把我教的很好,我吃的不多也不闯祸,你要是去青。楼找姑娘我还可以帮你掩饰,爹爹你不要不要我好不好呜呜呜……”


    小姑娘的声音又娇又尖,引来了一大群人围观。


    众目睽睽之下,萧渡百口莫辩。


    被禽。兽兄长的恐惧又上心头,萧渡想起自己所剩无几的那半点清白,无可奈何地弯身抱起她:“别哭了……”


    自家小妹与她差不多年纪,萧渡抱她,还挺顺手。


    沈玉蓁找到靠山,连忙圈住他脖颈,生怕一放手,就会落入那男人的手里。


    “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我爹爹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体贴入微最疼筱筱,筱筱馋了,爹爹可以带筱筱去吃冰糖葫芦吗?”她眼巴巴地看着萧渡,问。


    小女孩鹿眼清澈,噙了泪光,湿漉漉的,漆黑的眼珠就像是被洗净的乌玉,流光溢彩,格外漂亮。


    不知是她夸得好,还是这可怜样装得像,萧渡莫名有些动容。


    原来她只是想吃根糖葫芦。


    萧渡无奈地笑了笑,到底抱她离开:“好,我带你去。”


    沈玉蓁趴在萧渡肩头,小心翼翼地抬眼,向那人的方向看去。


    竹青直裰的男人仍停留原地,噙笑看她。


    那目光看似温柔,却像是淬了寒冰和毒液,带着致命的寒意。


    今日的天气分明极好,温暖宜人,可沈玉蓁却觉自己如在寒冬,冻得她直打哆嗦。


    萧渡察觉到她的颤抖,没忍住轻笑:“现在怕我是人贩子了?”


    沈玉蓁搂着他,摇头,稚声稚气道:“爹爹才不是人贩子呢!”


    萧渡听到这个称呼心头一痛。


    他何时英年早生,来这么个女儿?


    萧渡敛了笑意,将她放了下来,然后按住她肩膀,正要郑重其事与她说理。


    却不料眼前女孩眼眶一红,黑亮的眸里瞬间盛满泪水:“爹爹……”


    一声轻唤又娇又软,像极了他家小妹。


    小姑娘一哭,萧渡束手无策。


    他怕这姑娘故技重施,忙为她擦泪,手忙脚乱地安抚:“不哭不哭,我是你爹。”


    沈玉蓁:……


    她怎么觉得这话怪怪的?


    这本是萧渡为安抚沈玉蓁的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


    但承认了就是承认了,很快,这件事就传到了顾泽辰的耳中。


    尚在病中的青年闻言低笑:“没想到三公子,竟也是个风。流人。”


    笑意缀上他眉眼,在苍白之中染了几分生动。


    既然得知了沈玉蓁身份,自然也不能怠慢了她。


    等萧渡买好糖葫芦,带沈玉蓁回来,他们已经被顾家安排得明明白白。


    “家主不知令千金与公子同行,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怠慢了贵小姐。如今,属下已按家主的吩咐,在公子的隔壁为小姐备好房间,如果还有什么缺少的,小姐尽可向属下开口。”那顾氏家臣态度温和,彬彬有礼。


    一番话说得萧渡气闷。青楼的脂粉确实不干净,当晚,沈玉蓁沐浴了好几次,才敢上楼去为他们的师父穆青施针。


    许是年轻落下的病根,穆青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近几年来,终日缠。绵于病榻,都不能再出门行医。


    纵有起死回生的医术又如何?


    终究是……医者不自医。


    一进门,腐朽的药材味就扑鼻而来。


    沈玉蓁闻惯了,倒不觉得难受。


    穆丞早已备好了一切。


    两人配合默契,未到半夜,就为穆青完成了一个疗程。


    终日卧榻,穆青也有些不舒服,挣扎着要坐起。


    沈玉蓁见状,忙在他身后垫了枕头。


    穆青又是老话重提:“若我那大弟子还在,就好了。”


    早些年,穆青还有一名弟子,姓谁名谁不详,倒是被穆青吹得很厉害。


    什么起死回生枯骨生肉百治百效,全都给用上了。


    沈玉蓁没见过那人,冷嗤道:“您念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把他的魂儿给召回来。”


    穆青轻叹不语,沉默半晌,才看着沈玉蓁说:“你倒是有他当年的几分天赋。”


    沈玉蓁:?


    所以她该高兴师父夸她还是该悲哀活在那师兄的光环下?


    忙活了一天,沈玉蓁累极了。


    就难免多睡了一会儿,第二天巳时才打着呵欠下楼。


    医馆照常是门可罗雀,没甚人来。


    守店一上午的穆丞见她终于起来,忙将任务推给她:“师姐,我要出去一趟,该你守店了。”


    也不管沈玉蓁愿不愿意,就哒哒哒上楼收拾。


    沈玉蓁刚醒,脑子还有懵。


    等有客来时,她才猛然回神,言语化鞭,在心里把穆丞翻来覆去打成了饼。


    来的是一个不男不女不伦不类的人。


    着茶白圆领织金锦袍,儿郎打扮,却阴阳怪气带了顶帷帽,遮了面容。


    偏他负手身后,信步而来,悠然自在,不觉有异。


    看了一眼,沈玉蓁竟有一种眼入异物的不适之感。


    她别开眼,走到柜台后,问:“什么病?”


    那人没有回答。


    径直向她走来,直到被柜台挡住脚步,才伸手拨开蝉翼纱,露出容颜。


    长眉漆瞳,眼尾上扬,鼻梁挺直,薄红嘴唇微微勾起,就算是没笑,也噙了几分淡淡弧度,狐狸般的狡黠。


    偏他肤色白净,眉的黑唇的红,就像是点的几笔魅惑邪气。


    大夫看诊,讲究望闻问切。


    沈玉蓁就算不喜此人,也没有不看之理。


    但只一眼,她就愣住了。


    倒不是被惊艳。


    “这位小娘子……在下好像在哪里见过?”青年噙笑看她,邪气愈盛。


    沈玉蓁皮笑肉不笑:“你说呢?我记得,小娘子昨日还是女儿身,今天怎么就受了刺激,变得不男不女了呢?”


    美人大都相似,这人五官精致,上点妆扮成女人,再塞两个包子作假胸,也教人难辨雌雄。


    所以沈玉蓁没觉得她昨天是瞎了认不出是男是女。


    萧渡这一路走来,受了不少异样眼光,自然没把沈玉蓁这明里暗里的一顿嘲讽放在心上。


    他取下帷帽,笑:“美色误人,我总不能顶着一张脸,去祸害别人罢。”


    沈玉蓁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小娘子头不大,脸倒是挺大的。”


    “你虽是大夫,但眼神却不太好啊。”萧渡懒洋洋倚在柜台,看着她,毫不客气地回怼。


    沈玉蓁的笑容逐渐消失:“眼神不好,那也是因为有只苍蝇挡了眼。公子有病看病,没病快滚。”


    经她一提,他才像是终于想起似的。


    慢悠悠解下茶白织金抹额,再将额前碎发按到鬓边,萧渡突然向沈玉蓁凑近。


    “我受伤了。”他说。


    沈玉蓁废了好大劲儿,才在他额前发现几条细细刮伤,印在玉白肤上,泛起淡淡红晕。


    “啧,是重伤呢,轻则毁容,重则痴傻。”沈玉蓁觉得这人有病,脑子有病。


    萧渡勾唇轻笑:“我也觉得。”


    沈玉蓁:……


    “傻了无所谓,毁容就不得了了。”他慢条斯理绑好抹额,遮住伤痕,道。


    沈玉蓁:……


    愣了片刻,她转身,在一排排的药箱里翻翻找找,总算找出了一盒药来,郑重其事递给他。


    “这是济世堂独创的金疮药,一用见效,专治公子这样的严重病情。”沈玉蓁维持着笑容,说。


    萧渡接过,拿在手里细细端详,问:“当真?”


    沈玉蓁答:“当真,不过有点贵,一百两银子。”


    收好东西下楼的穆丞听到这报价,脚一崴,差点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他师姐这是……打劫?


    倒是沈玉蓁,好不要脸地应了:“谢谢伯伯。”


    小姑娘的黑眸弯成月牙,声音甜的像是沾了蜜。


    萧渡抬手扶额,总觉自己命不久矣。


    顾泽辰与他爹是忘年交,否则,顾泽辰也不会应下他爹的请求,抓他回去。


    既然顾泽辰知道了这个消息,想必过不了多久,他爹也会得知他在外“留种”的事情。


    以他爹娘的性子,他回去以后,至少也要被刮半层皮。


    萧渡不敢想象那结局,绝望地闭了闭眼。


    “爹爹怎么了?”沈玉蓁看自己的靠山愁眉苦脸,扯了扯他衣摆,仰头看他,假装关切。


    听到声音,萧渡低头看她。


    小姑娘只比他膝盖高出一点,娇。小玲珑,粉玉团子般。


    换做旁人看见这个小姑娘,定然是心生欢喜,分外怜爱。


    可萧渡一想到这人是如何祸害他清誉尽毁,就气不打一处来,紧抿了唇线,一脸暴躁地走了。


    沈玉蓁看他抬脚离去,忍不住在他身后做鬼脸。


    要不是局势所迫,她才不会憋屈地叫这人爹爹呢。


    这样幼稚的人,当她儿子都不配。


    非常有骨气嫌弃靠山的沈玉蓁,却在抬头看到那竹青直裰的男人时,非常有女儿样的小跑到萧渡身后,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爹爹你不要走那么快嘛,筱筱跟不上了。”


    萧渡甩不开她,又不想搭理她。


    于是抬起沉重的腿,异常艰难地往楼上走去。


    沈玉蓁就这样挂在他腿上,逐渐离开了那男人的视线。


    可就算是离开,她的心底也依旧阵阵发凉。


    她想,她应该是暴露了。


    他猛然睁开了眼。


    果不其然,在他眼前的,就是那个泼皮女大夫。


    她怎么在他家?


    她怎么还叫他爹爹?


    萧渡被吓得站起,往后倒退了半步。


    但他趴在床前的姿势维持太久,不免有些腿麻手麻。


    这一退,直接往后倒地。


    伴随着“砰”地一声巨响,萧渡后脑勺着地,险些晕死过去。


    沈玉蓁看到他这般模样,唇角弯弯,愉悦地要起身。


    锦被自她莹润肩头滑落,露出一片雪的白。


    隐隐约约地,萧渡似还能看到那起伏的曲线。


    他后知后觉地一愣,出声喝止了她:“别动!”


    有微凉的风抚过肌肤,带起战栗。


    在他出声的同时,沈玉蓁也发现了问题。


    她好像没有穿衣服。


    沈玉蓁惊叫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回被窝。


    而且,她也没在被子里摸到衣服。


    找出来的,就只有几片破碎布料。


    沈玉蓁忍不住一愣。


    她这是……恢复原样了?


    所以衣服才会被撑破。


    抬眼看向不远处惊措不已的萧渡,沈玉蓁确定了这个事实。


    沈玉蓁裹好被子,无辜地看着萧渡,假笑兮兮。


    萧渡愣了好半晌,才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向床前走去。


    “萧筱呢?”他居高临下地看沈玉蓁,臭着一张脸问。


    沈玉蓁假笑以对,不敢回答。


    但萧渡已经猜到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世间竟会有人变成小孩模样。


    也想不到,那泼皮大夫竟然就在他身边。


    萧渡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紧抿了唇线转身,准备离开。


    结果脚上打滑,他直接倒在了床上,压沈玉蓁在身下。


    一时间,两人以这样的亲密姿态相对,近得连彼此呼吸都能感知。


    在这尴尬的时刻,更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听到沈玉蓁尖叫的昌平亟亟赶来,进到了这屋子,亲眼目睹了这场景。


    她停在门口,愣愣地看着他们。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找回了半点神思,又转身离开。


    可屋内的两人仍旧是提心吊胆。


    萧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声道:“给我变回去。”


    沈玉蓁隔着被子,以手撑他胸膛,尝试将他推开:“滚,我又不是神仙。”


    萧渡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她,冷笑:“小妖精。”


    沈玉蓁:?


    骂谁呢?


    小流氓。


    小流。氓轻掸肩头,似乎很厌弃与她的接触。


    小妖精见状,没忍住一个白眼。


    就在这时,一阵响动惊得相看两厌的小流。氓和小妖精齐心协力。


    “萧渡!你胆子大了是不是?竟然敢把女人带回家里,还带到我筱筱的房间!你老实交代,那是不是筱筱的娘亲?筱筱是不是就是你的孩子!”回过神来的昌平再次踹门而入,气势汹汹地问道。


    小流。氓把被子一股脑地往小妖精身上砸,而小妖精也在尽力往被子里边躲,试图掩盖踪迹。


    萧渡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掖了掖被角,笑:“阿娘你在说什么呢?”


    昌平瞪他:“我刚才都看见了,你和一个女人,一起躺在这床上。”


    萧渡赔笑:“阿娘,那一定是你看错了。”


    昌平瞥了一眼那一堆被子,试图去掀开。


    还好萧渡眼疾手快,及时止住了她:“阿娘,筱筱如厕去了。”


    “筱筱病着,你居然让她一个人去?”昌平眼底的杀意愈重。


    萧渡道:“我一个大男人,总不可能跟着去罢。”


    昌平没有说话,只静静看他。


    看得萧渡心里直发毛。


    就在他转动脑筋思考接下来的对策时,昌平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行动了。


    她直接掀开了被子。


    与此同时,一个小脑袋钻了出来。


    萧渡瞥到那黑发,绝望地闭上眼。


    完了,他娘若是看到大沈玉蓁,一定会误会他风流成性,然后把他给打死。


    可想象中的场景并未出现。


    昌平看着沈玉蓁,没忍住一阵心疼,凑上去给她掖被子:“我的筱筱怎么埋在被子里边呢?你这爹爹可真不称职,你明明在这里,他还说你出去了。”


    萧渡:?


    他娘瞎了?


    萧渡犹疑地睁眼。


    一时间,他怀疑是他自己瞎了。


    眼前的沈玉蓁,竟然又变成了小孩子,陷在锦被里,甜甜笑着,嘴角的梨涡隐现。


    能随意地变成小孩变成大人,这不是妖精是什么?


    萧渡虽不信鬼神,但他今日所见太过诡异,他根本就想象不到这背后的缘由是何。


    萧渡微蹙眉头,紧盯沈玉蓁。


    沈玉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扭头看他。


    四目相对的刹那,沈玉蓁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不由苦笑。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又突然变小了。


    这可能是……鬼神作怪罢。


    她支开昌平:“阿婆,筱筱想吃阿婆亲手做的酒酿圆子了。”


    昌平心疼她受病痛折磨,当即应允。


    但对方才所见的一幕仍有怀疑,昌平在临行之前,狠狠瞪了萧渡一眼,无声警告。


    萧渡极力维持面上平静。


    待屋内仅剩他二人时,沈玉蓁静静开口:“你可信这世间,有令人返老还童的药物?”


    萧渡凝眉看她:“你是说,你吃了这种药物,才变成这样?”


    沈玉蓁轻轻颔首,脸上浮起淡淡红晕:“你能不能……先帮我找件衣服来?”


    虽然盖着被子,但她到底是未着寸缕。


    这样与萧渡说话,始终都有些不自在。


    萧渡忆起她此时境况,也微微红了脸:“……好。”


    这就是沈玉蓁的房间,所以萧渡随便就给她捞了两件小衣服。


    把衣服扔到她床上后,他非常自觉地转身:“你服下这种药物,潜入侯府,都是有缘由的罢?”


    沈玉蓁躲在被窝里窸窸窣窣地穿衣,闷声闷气应道:“是,但我并没有想对你们不利,我只是想找个庇护。”


    萧渡问:“萧家习武,树敌无数,你教我如何信你?”


    沈玉蓁笑:“三公子是个明白人。我既能有这种返老还童的药物,就还能有其他杀人于无形的毒。如果我想下手,恐怕昌平长公主早已没了性命,就连你,也逃不了。”


    身后的窸窣声停下。


    萧渡知道她已换好衣物,顿了顿后,转身过去,与她直视。


    逆着光,他漆瞳里暗色沉沉,教人看不清情绪。


    沈玉蓁也没再怕的,微笑着迎上他目光:“三公子应该知道,留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在身边,有何好处罢?”


    闻言,萧渡轻笑:“我也知道,留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在身边,是怎样的一种威胁?”


    他的目光如同这光影般,明明昧昧,捉摸不透。


    一时间,沈玉蓁竟有些愣怔。


    她一直以为萧渡只是一个被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但骁勇善战的萧家,世代都是英雄的萧家,怎么可能会养出一个废物来?


    这眼前的萧三公子,觉不是他表面那样的简单。


    沈玉蓁定了定神,笑:“所以三公子还是想要解决我吗?”


    萧渡低笑一声,转身背对着她。


    “我萧家男儿,绝不会因为威胁而畏惧。”说完,便抬脚离开。


    天光拓出他背影,挺拔修长,落落青松一般。


    沈玉蓁看着他远去,许久,浮现起淡淡笑意。


    果然,她名医沈玉蓁的眼光,从来都没有差过。


    坦诚之后,沈玉蓁格外轻松,就连心情,也异样地好。


    她懒懒地卧在床上,静静等待尊贵的大长公主,送来尊贵的酒酿圆子。


    就在她翻身寻找舒适的位置时,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是怎么恢复原样的?


    她又为什么变回去了?


    萧渡什么都不告诉她,真是不靠谱。


    “阿嚏——”


    走到桥上的萧渡忍不住一个喷嚏。


    其时风过,他忍不住一个战栗。


    他怎么觉得,他被沈玉蓁的风寒给感染了?


    真不该把沈玉蓁留下。


    她就是个瘟神,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要倒霉。


    萧渡忍不住轻叹出声。


    可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不能反悔。


    好气。


    算了,还是回去睡觉。


    萧渡欲抬脚离开,可却不知踩到了什么,一个打滑,就从桥头坠了下去。


    “砰——”


    萧渡狼狈落水。


    是以,沈玉蓁风寒未愈,萧渡又染风寒。


    他打死不喝黑黢黢的苦药,修书一封,请许修哲再送一瓶风寒药过来。


    因为他之前买的那一瓶为了在他身上发挥作用,掉在他脚边,牺牲自我,把他绊进了水。


    当日,许修哲回信:


    “求我,我就给你。”


    陈照的动作极快,第三日,他便和涪阳侯商议出了结果。


    一大早,方用完早膳,他就对玉蓁说道:“你先去换身衣裳,辰时我们便出发。”


    他虽未明说,但玉蓁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颔首应是,在语凝和书雁的服侍下简单梳妆,跟着陈照登上马车,出了门。


    玉蓁打起车帘,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象,不禁问道:“小舅舅,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陈照往后靠了靠,道:“慈恩寺。”


    “和涪阳侯他们定的地点,在慈恩寺。”


    话音甫落,玉蓁不由得手一抖,有一串珠帘从她的指间滑落,随着马车的颠簸,砸到了她的肩头。


    不重,却泛起一阵锐痛。


    玉蓁吃疼地低低惊呼了一声。


    第 62 章   062


    第62章


    她的声音很轻,可还是清晰落在了陈照耳中。


    陈照略微倾身过来,关切地打量她,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玉蓁放下车帘,佯作从容地摇摇头:“没事……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会选在慈恩寺?”


    陈照如实告之:“涪阳侯的夫人长斋礼佛,每逢初一十五,就会去慈恩寺焚香顶礼,借这个机会,刚好能让符弈陪同。”


    闻言,玉蓁了然地颔首,心口像是有棉花堵着,憋闷得有些难受。


    出了马车,看见慈恩寺熟悉的山门,郁结在她心里的那股愁闷反倒如水泡愈发膨胀,直让她喘不过气来。


    听到这番话,萧渡心生不妙。


    他就知道,这是昌平布下的一场阴谋。


    沈玉蓁就是昌平派来的眼线,监督他有没有好好道歉的。


    萧渡看着沈玉蓁,无奈地落下一声轻叹。


    不过,这样也挺好。


    届时郭家老爷见到沈玉蓁,真以为她是他女儿,从而怀疑他有外室人品败坏,中他下怀把婚退了,岂不美哉?


    但他们来的不巧,郭家的老爷并不在府中,接待他们的,是其长子郭韫。


    郭家从文,郭韫肤色白净,长眉漆瞳,一看也是那种斯文秀气的书生。


    而他待人接物,亦是温柔和气,滴水不漏。


    本来萧渡逃婚,是拂了郭家面子,称他是郭家的罪人都不为过。


    可那郭韫教养极好,明知这事,却还对萧渡招待有加。


    萧渡很不好意思:“多谢郭兄招待,言瑾愧不敢当。”


    言瑾,是他的字。


    郭韫轻笑摆首:“三公子不必如此,是该我们郭家向你赔罪才是。”


    萧渡微蹙眉头:“此话怎讲?”


    郭韫道:“恕祈宣无礼,不能相告,还请三公子等家父归来以后,再说不迟。”


    萧渡面带微笑,心里的那点儿思绪却已绕了好几个圈。


    郭家对不起他?


    感觉这事儿怎么想都像是好事。


    莫非是郭家小娘子先他一步逃婚了?


    还是郭家见他品行不端,早有了取消婚约的打算。


    想想,萧渡还有些高兴,嘴角翘起的弧度如何也压不下去。


    沈玉蓁发现他那点小雀跃,逮着时机就开口:“义父,你这是在高兴什么啊?是在高兴要见到郭家小娘子了吗?筱筱就知道,义父的眼里有了别的小娘子,就不会在意筱筱了。”


    一听到她这番话,在座的两人都有些愣怔。


    萧渡拧眉看她,一脸鄙夷。


    呵,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之前还爹爹爹爹地叫他,现在他竟直接降级成义父了。


    不仅如此,她还颠倒是非,把他说的如此肉麻。


    分明就是在郭韫的面前,变相讨好郭家小娘子,为他挽回一点面子。


    他还真是低看了昌平和这黄毛丫头。


    这话出口,沈玉蓁不仅迎接了萧渡的鄙夷视线,还有郭韫的错愕目光。


    她本是笑盈盈地在看萧渡,可眼角余光处,她瞥到了郭韫。


    那青年端坐一旁,静静看她,眼神复杂。


    沈玉蓁一愣,下意识地对上他视线。


    可还没来得及捕捉他眼底情绪,郭韫就已收回了目光。


    他举止从容地端起茶浅酌,低笑:“不知三公子这是何时认的义女?”说着,又抬眼,笑盈盈地打探沈玉蓁。“真是个伶俐的可人。”


    萧渡答:“前不久。”


    两个大男人之间的对话总是无趣,沈玉蓁听了一会儿,就有些坐不住了。


    在她开口之后,郭韫便叫了府中婢女,带她去院里游玩。


    沈玉蓁道了谢,就欢欢喜喜地跟婢女离开。


    春日和煦,略有些刺目。


    沈玉蓁怕灼到皮肤,就请求那婢女:“姐姐,你可以帮我找一把油纸伞来吗?”


    沈玉蓁是客,那婢女自不敢怠慢,应声之后,就暂离此地。


    沈玉蓁一个人留在这庭院,无所事事地闲逛起来。


    与萧家的庭院不同,郭家的匠人明显是别具匠心。


    这庭院的每一处设计,都能看出设计者的用心。


    沿鹅卵小径曲折前行,十步换一景。


    先是葱葱郁郁的花木,姚黄魏紫争奇斗艳,却不料下一个转弯后,就入了桃林。


    和煦春风拂过,淡粉的花瓣就纷扬落下,停在沈玉蓁的发间和身上。


    误入仙境的惊艳。


    她看着这满园春。色,没忍住一阵感叹。


    这文人和武将之间,果然是相差甚远。


    萧家的庭院虽布置得不差,但却是过于繁华奢靡,少了萧家的自然韵味。


    沈玉蓁负手身后,做出老者评判的姿态,满意地从桃林走出。


    桃林外,有外河引进的一条溪流,潺潺淌过假山。


    桃花的花瓣点点落入水中,随水流远去。


    沈玉蓁本还想再沿溪流前行,但她见那婢女还未归来,她身在别家府邸也不该如此失礼,于是就打算原路返回。


    可她却在桃林里迷失了方向,瞎转悠了半天,也没有找回原来的地方。


    这令她有几分沮丧。


    沈玉蓁坐在桥墩,打算等有人经过时,再向那人询问方向。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等了大半天,还真等到了。


    来人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一人着杏黄缎面蓁折枝芍药的襦裙,明艳张扬,而她身后的人身着鹅黄色襦衫下配淡青罗裙,端的是秀丽清雅。


    终于见到大活人,沈玉蓁眼神一亮,忙起了身向她们迎去。


    结果那两人风风火火走的很急,根本就没注意到沈玉蓁。


    于是两行人在桥上撞了个正着。


    杏黄衣裙的小娘子身形不稳,从桥头栽了下去。


    她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然后带着沈玉蓁齐齐下水。


    “啊——”尖叫之后,是重物落水的巨大声响。


    早春的河水冰寒彻骨,沈玉蓁一入水,就感觉浑身血液似被冻住,四肢不能动弹。


    另外小娘子也差不多的情况,在水里不断扑腾着,连呼救声都喊不出来。


    还是岸上仅剩的那小娘子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出声呼救:“来人,快来人啊!长公主殿下落水了!”


    沈玉蓁的耳朵里虽然灌了水,但这话还是听清了的。


    猛地知道眼前人身份,她一惊一愣,脚抽了。


    然后身体变重,慢慢地往水底沉了下去。


    呼吸被一点点抽尽,沈玉蓁觉得,她要死了。


    可她的师父和师弟,还没有找着呢……


    她还想带他们回清水镇,重新经营济世堂,治好师父的病,和穆丞一起行医……


    她还不想死……


    大抵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声音,又或者是祸害遗千年。


    沈玉蓁还真没死成。


    她被藕荷色衣衫的小娘子找人救了起来。


    重新得到呼吸,沈玉蓁张着嘴大口喘气,劫后余生的幸福感浮现心头。


    但她高兴得有点早。


    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她就被人揪住了衣领,狠狠挨了一巴掌。


    “啪——”


    清脆的耳光声之后,沈玉蓁的脑子里只余一片嗡嗡杂音。


    “你是哪儿来的野丫头,竟敢冲撞长公主殿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藕粉色衣衫的小娘子高高扬起了手臂,恶狠狠地看着她,怒道。


    沈玉蓁被打得有些懵,捂着发疼的脸颊,半晌没回过神来。


    下一刻,她又要向沈玉蓁打来。


    还好那长公主及时止住了她:“阿袖,不过是个小孩子,不要和她计较。”顿了顿,她叹:“唉,现在衣服湿了,得赶紧去换一身。”


    这倒提醒了郭袖。


    她怕长公主染上风寒,撇下沈玉蓁,准备带公主离开。


    不过,在临行之前,她还是没忘找沈玉蓁撒气:“年纪小也不能欠管教,来人,给我好好地看着她,让她一直在这里跪着,我没吩咐之前,决不能让她起来。”


    沈玉蓁不服,准备与她理论。


    可刚一起身,腿弯就被人狠狠一踢,再次跪地。


    沈玉蓁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她气得要炸了。


    但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况且,又是她先冲撞那长公主的。


    她若非要出现在这口气的话,只会到更糟糕的地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沈玉蓁紧紧闭了眼,在心里把这郭家小娘子骂的狗血淋头。


    看那郭韫斯斯文文的,却没想到,他的妹妹竟是如此野蛮的一个女人。


    萧渡逃婚还真没有错。


    郭袖和那公主走远以后,沈玉蓁还是没有反抗。


    她就规规矩矩地跪在那儿,表现得懦弱好欺负。


    还好,她没跪多久,那找伞的婢女就过来了。


    看到沈玉蓁跪在这里,婢女慌得不行,手忙脚乱地要扶起她。


    旁人监督的仆人见状,出声阻止:“你这是在做什么!”


    婢女瞪他:“这话该我问你罢!这可是我们大公子的贵客,你竟敢如此怠慢!我看你是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罢!”


    仆人得知沈玉蓁身份,脸色惊变,也帮着婢女去扶沈玉蓁。


    可沈玉蓁却像是跪上了瘾,死活不肯起来。


    被他们逼急了,泪水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个不停:“你们别拉我,我不起来……”


    婢女无可奈何,又匆忙赶回,将这个事情禀报给萧渡和郭韫。


    一听到这个消息,两人终于不再唠嗑了,火急火燎往这边过来。


    沈玉蓁自然还跪在原地,时不时地抬起手抹泪。


    看到萧渡以后,她眼神一亮,作势要起身。


    可下一刻,那眼底的光亮黯去,她又低下头,肩膀一抽一抽地啜泣。


    “你这是怎么了?”萧渡半蹲她身前,看着她湿哒哒的衣服,小脸上交错的泪痕,难得沉肃,紧蹙了眉。


    郭韫心细,提醒道:“天寒,还是先带小姐去换身衣服罢。”


    萧渡点点头,就要拉她起来。


    但沈玉蓁就像是见了什么怪物似的,匍匐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义父、义父不要拉我,义父要是把筱筱带走的话……筱筱、筱筱就会死掉的……筱筱死掉的话,筱筱就不能再见到义父,不能再见到阿婆了……筱筱不要起来呜呜呜……”


    见状,那翩翩优雅的公子也不由蹙了眉,偏首问仆人:“到底怎么回事?”


    沈玉蓁等的就是这个。


    在仆人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郭韫后,沈玉蓁假模假样地抬起手挡脸,生怕别人发现不了她脸上红痕似的。


    萧渡果然没令她失望,拨开了她的手。


    “郭兄,”看着沈玉蓁红肿的脸颊,萧渡紧抿了唇线,脸色黑得不行,“你郭家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


    “阿弥陀佛,真是对不住了,施主。”对方是寺内的小沙弥,一边向她道歉,一边蹲下身来,收拾地面的残局,将碎裂的瓷碗一块块捡拾起来。


    “坏了坏了,殿下正急着要用药呢……”


    他情急之中的碎碎念,尽数落在了玉蓁耳里。


    玉蓁正欲俯身帮忙,闻言,她手上的动作倏然一滞,目光也落到他身上,静静地打量着。


    “你是……鄞王殿下院中的人吗?”半晌,她问。


    听见这样的疑问,小沙弥困惑地抬头,恰好与玉蓁四目相对,“沈施主,是你。”


    第 63 章   063


    第63章。


    萧渡的汤药似乎要得很急


    听小沙弥的意思,他近日的状况极不稳定,需要依靠汤药维持。


    眼下他在院中,隐约又有旧疾复发的趋势。


    玉蓁打翻了他的汤药,自然是将他置于了不利之地。


    一时间,自责和歉疚填满了她的心房,她不由得心头一紧,问道:“这药就只一碗吗?”


    好在小沙弥摇了摇头:“倒不止这些,后厨的陶罐还有。”


    玉蓁松了口气,为表歉意,她也顾不得再换身衣裳,便和小沙弥同往后厨,将煎好的汤药盛好,亲自给萧渡送去。


    今日天清气朗,日暖风和。


    阳光既不炫目,也不灼灼。


    玉蓁到时,萧渡难得的坐在庭院中的树下,手执玉棋和自己对弈。


    他的视力应是还未恢复,一条纱带横亘在他的眼前,挡住了那双静若深渊的瞳眸。


    此刻,交错枝桠间洒落的细碎阳光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暗地勾勒出他清隽的轮廓,他执子掌控棋局,低头时,神情安静又专注。


    “大叔,你知道住在那个房间的客人去了哪里吗?”沈玉蓁跑到大堂,艰难地踮脚,趴在柜台上,问守在里边的掌柜。


    掌柜伸手挥她:“小孩子家家的,管那么多闲事作甚?走开走开,别碍着我做生意。”


    沈玉蓁只得悻悻离开。


    但济世堂的神医绝不会轻言放弃。


    沈玉蓁在这里碰了钉子,转头又去了马厩,问那里的车夫。


    车夫倒还和善,听她描述过毒蛇的相貌后,答:“具体的地方我不是很清楚,但看他们走的方向,应该是长安。”


    “长安……”沈玉蓁得到答案以后,微微蹙了眉。


    若毒蛇是带师父他们去了长安,那这件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向马夫道谢过后,沈玉蓁神游着回了客栈。


    沉思使她无法聚精会神,自然而然地,她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沈玉蓁人矮个子小,吃亏的人除了她没别人。


    她不可避免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倒在地上嘤嘤嘤:“呜呜呜好疼……”


    哭哭啼啼着,她抬起了头,看向头顶的罪魁祸首。


    那人仗着比她高大,低头俯视。


    逆着天光,还对她露出开怀笑意:“不好意思,我走路一般不低头。”


    沈玉蓁:?


    沈玉蓁气得有些不想说话。


    她从地上爬起,非常生气地抬头看他。


    但对上那人眼眸,沈玉蓁硬生生地把火气给压到了心底。


    差点没把她给活生生烧死。


    “爹爹……”沈玉蓁眨了眨眼,迅速蓄了泪。“筱筱好疼的。”


    萧渡俯身,与她平视,嘴角微勾,笑:“要学会坚强。”


    沈玉蓁作势要哭。


    下一刻,萧渡就把她抱起,凑到她耳边低笑:“不要再哭了,当心我手滑。”


    沈玉蓁听出了他的威胁意味,忙是紧搂了他脖颈,噤了声。


    现在的她不过是个小孩子,萧渡的身高于她,差不多是参天大树。


    如果她从他身上摔下来,不死也要残废。


    见她乖巧了,萧渡逐渐敛去笑意,面无表情地抱她离开,去大堂用膳。


    店里的小二很快将他们要的包子馒头和清粥送上。


    直到用完膳,萧渡的脸色还是很臭。


    一言不发的模样倒还有那么几分正经严肃。


    沈玉蓁暗自切了声,但还是认怂地跟在他身后,一个屁都不敢放。


    回房以后,萧渡很大爷地坐到屋内的藤椅上,懒洋洋地靠在椅背,长腿交叠伸出。


    沈玉蓁没有防备,险些被他给绊倒。


    她一个踉跄,就倒在了萧渡的腿上。


    萧渡倒没多大反应,就冷眼看她,一张脸跟泡在粪坑一样臭。


    沈玉蓁差点没没忍住,对他翻了个白眼。


    都是爹娘生的,拽什么拽?


    但现实迫使她低头。


    她现在就是个黄毛丫头,除了吃饭睡觉装可怜,好像也没什么能做的。


    就算她还会医术,人一看她这小屁孩模样,也不可能找她医治。


    如果要她去乞讨……那不可能的。


    沈玉蓁看着眼前大腿,适时装软弱。


    泪水说来就来,她泪眼盈盈,可怜兮兮地扯了扯萧渡袖角,小声问道:“爹爹这是怎么了?都不理筱筱了,还这么吓人……”


    萧渡没有说话,垂眼看她扯住的衣角。


    沈玉蓁一愣,连忙松开。


    似是极为嫌弃,他轻轻掸了掸她牵过的衣角。


    然后抬眼看她,问:“你什么时候离开?”


    这个问题,沈玉蓁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济世堂没了,师父和穆丞也不在身边。


    她要去长安找他们,可现在的她,却连生计都难以维持。


    但她也不能一直都在萧渡身边,什么都依靠眼前这个相识不久的人。


    沈玉蓁沉思片刻,正要开口应答。


    却被萧渡出声打断:“既然你不着急离开,那就跟我走。”


    沈玉蓁表示很拒绝。


    她还没有找到归真的医术恢复原样,她还要去长安找师父和穆丞。


    绝对不可能为了一时安逸,就跟他离开的。


    “我带你去长安。”萧渡看着她眼睛,郑重道。“回去以后,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玉蓁打断:“我答应你。”


    萧渡:……


    希望她能履行承诺,好好向他爹娘解释。


    他根正苗红的大好青年,已经被她给弄得身败名裂了。


    他还年轻,还不想被他爹娘打死。


    “什么时候启程?”沈玉蓁两眼发亮,看着他,问。


    “明日一早。”


    萧令安收到顾泽辰传去的信,遣人快马加鞭过来,催他回去挨打。


    萧渡突然有些绝望,懒懒靠在椅背,一动不动。


    沈玉蓁倒是很亢奋,蹦蹦跳跳离开了客栈,准备回济世堂一趟,找找归真的医书。


    但济世堂已被烧成一堆废墟,连房梁都成了炭,更别说那薄薄的几本书了。


    所以这一趟,自然是无功而返。


    正当她准备灰心离开时,却有人叫住了她:“小姑娘。”


    沈玉蓁一愣,闻声回首。


    果不其然,是她熟悉的人,张大娘。


    张大娘的手上还端了一屉包子,打算重在蒸笼上,一抬头,就隔着朦胧水汽看到了那熟悉的娇小身影。


    于是她试探地唤出了声。


    看到张大娘时,沈玉蓁一愣。


    上次离开突然,还没来得及和张大娘告别。


    也不知道这几日,张大娘如何了。


    沈玉蓁的心里升起几分歉疚,扭扭捏捏向包子铺走去。


    “大娘。”到张大娘跟前站定,沈玉蓁仰头看她,甜甜一笑,唤。


    张大娘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走的时候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找到你爹娘了吗?”


    沈玉蓁点头:“嗯,找到我爹爹了。”


    虽然是假爹爹。


    张大娘忍不住责怪了几句:“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当父母的,自己的孩子也不好好看着,可怜你了,小小年纪受这么多苦。”


    沈玉蓁假笑不语。


    张大娘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怕她在一旁饿了,还端了一叠包子给她。


    沈玉蓁被逼着吃完,总有种即将化身包子精的感觉,肚皮都快撑破了。


    但明日离开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沈玉蓁不免就有些感伤,在包子铺待到了傍晚。


    直到夜色降临,才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开。


    张大娘依旧热情,给她装了不少包子,让她带回去给假爹。


    沈玉蓁推脱不过,留了一袋碎银,无奈地抱着包子走了。


    她肚子里是包子,怀里抱的也是包子。


    就差没变成个包子了。


    吃的太饱走不动,等沈玉蓁拖拖拉拉回到客栈,天色已经很晚了。


    客栈里的人大都离开,大堂里寥寥数人,安静得有些可怕。


    吃成包子的沈玉蓁如行尸走肉般穿过大堂,摇摇晃晃着上楼。


    不是冤家不聚头,她又和萧渡在楼梯口撞了个正着。


    看到沈玉蓁怀里的包子,萧渡十分自然地拿起一个,放到嘴边。


    他问:“你去哪儿了?”


    沈玉蓁:“深山老林修炼去了。”


    萧渡:……


    当他傻子呢。


    萧渡气闷,又拿了一个包子,转身上楼。


    沈玉蓁见状两眼一亮,忙追上去:“爹爹,这个包子是我跑了好几里的路,特地去给你买的,你一定要吃完哦!”


    说着,就不顾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地把包子全往他怀里塞。


    摆脱包子一身轻松的沈玉蓁很是开心,蹦蹦跳跳地上了楼。


    萧渡冷不防地被塞满怀包子,不免愣怔。


    他停留在原地看沈玉蓁远去,满心疑惑。


    他像是爱吃包子的人吗?


    不过这包子……还挺香。


    萧渡没忍住,又吃了一个。


    因为吃的有些多,萧渡挨到了后半夜才睡。


    偏偏第二天还要早起出发,所以被人从被窝里掏出来的萧渡莫名有些暴躁,对谁都是一张臭脸。


    沈玉蓁看着他眼底暗青,忍不住啧了一声。


    真是世风日下。


    好好的年轻人不学好,也不知道在夜里做些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


    萧渡没看见她眼底鄙夷,上车以后,就抱臂胸前,阖眼小寐。


    至于顾泽辰,他是没办法去顾及了。


    现在他爹催他回去,他不敢不从,只能先抛弃那个病患离开。


    顾泽辰也算是有点良心,知道是那封信害了萧渡,还特地出来,送他一程。


    可惜萧渡睡得像去世,没能与他亲自告别。


    还是沈玉蓁挑起车帘,对顾泽辰道明缘由。


    萧渡的无理相待并没有对顾泽辰造成什么影响。


    从始至终,他都保持着得体微笑,不愠不恼。


    他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叨扰了。萧小姐与三公子,一路小心。”


    沈玉蓁甜甜笑着,应了一声:“好,谢谢你。”


    趁此空档,她看了看顾泽辰的脸色,又叮嘱:“公子大伤未愈,还是少见风少操劳的好。”


    大抵是没想到一个小姑娘会对他说这样的话,顾泽辰很明显地愣了愣。


    但他掩饰得极好,须臾,便又如常地对她一笑:“多谢小姐挂心。”


    沈玉蓁笑而不语,复又放下车帘。


    隔绝了车外的一片光景。


    清水县地处临州,而临州又与长安相邻。


    一行人紧赶慢赶,在第二天的傍晚抵达长安。


    虽然从小到大,萧渡挨过的打不在少数。


    但进城之后,他还是有些忐忑。


    毕竟这一次,他犯的可是大错。


    萧渡扭头看沈玉蓁,绝望地闭了闭眼。


    算了,反正他爹娘不会把他给打死。


    虽是这样心理安慰,但真正迎接鞭打棒锤时,萧渡还是很崩溃的。


    “你这臭小子,活腻歪了是不是?!多大的人了,还在学小时候那一套,离家出走呢!我告诉你,你就算是死在外边了,我也不会去找你!”


    萧渡的母亲昌平大长公主,是当今圣人的亲姑姑,真正矜贵的人儿,打起人来,却一点儿都不手软。


    萧渡被她追的满院子跑,差点没跪地求饶。


    “阿娘,我错了,你别打了成不?”他跃身跳到长廊之顶,苦着一张脸问。


    昌平最见不得他这无赖样,偏他又在房顶上,她也打不着,不免气闷,叉腰站在长廊边,气得用辫子指他:“你不喜欢郭家的小娘子你就直说,何必跑到乡野去乱搞,还给我搞出了一个孙女来。你说你有没有羞耻心有没有人性啊?你快给我滚下来,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有严母就有慈父。


    此时,萧令安笑吟吟地抱沈玉蓁过来,出声安抚:“夫人,那混小子有什么可在意的,你快过来看看你孙女,看这眉眼这鼻子,真跟你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是个美人胚子。”


    一听这话,昌平的注意就被转移,好奇地向沈玉蓁看过来。


    小姑娘初到此地,怯怯地不敢说话,抱住萧令安的脖颈,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她。


    这一副小模样,既可怜又可爱。


    还没有孙子的昌平登时乐了,忙从萧令安的怀里接过沈玉蓁,一阵嘘寒问暖:“我的乖孙女啊,可算见到你了。你爹爹真是个混球,竟然一直把你藏在外面不让我们看到你。这么多年,你都在遭受苦难,可怜你了。”


    被鞭打迎接的萧渡:?


    萧渡:“阿娘,她不是……”


    “砰——”


    话还没说完,萧令安就眼疾手快一粒飞石,把萧渡从房顶打了下来。


    清和看准时机,取掉他身上封穴的毫针,霎时间,便有污血溢出。


    玉蓁急忙递上拧干热水的巾帨,供他擦拭。


    如是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清和神经紧绷,累得满头大汗,终是让萧渡的血色恢复了正常。


    他不禁松了口气,就着一旁的清水净手,洗了把脸。


    玉蓁为他递上干净的巾帨,斟酌着措辞,迟疑问道:“师父,殿下旧疾复发,皆是如此吗?”


    清和闻言一怔,擦拭的动作也慢了几分,“倒也不是。”


    “今日的状况要更为严重一些。”


    “为什么会这样?”


    清和看她一眼,沉默片刻,忽然叹道:“看脉象,这回竟像是戾气翻动,气急攻心。”


    第 64 章   064


    第64章


    “气急攻心?”


    玉蓁整个人怔住,属实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缘由。


    回想来之前,她便在路上碰见了要给萧渡送药的小沙弥,心想应该不会是因为后面才去的自己。


    她问清和:“那师父可知,殿下何时才能苏醒?”


    清和擦干手上的水渍,答道:“可能一两个时辰,也可能要一两天。”


    玉蓁了然颔首,示意自己已经知晓。


    在牢房里,沈玉蓁睡得不太。安稳。


    梦里光怪陆离。


    她梦见了去找三娘的那一日。


    她问三娘:“吴老二不是你的良人,你何必待在他身边受苦?”


    那痴傻的女子温柔一笑:“他也曾对我好,好到……令我我甘愿交出一生。”


    沈玉蓁不懂。


    这世间的好男儿多了去了,又何必要痴念过往不放?


    三娘说:“总有一天,你也会遇见这样一个人的。眼里有了他,百媚千红皆黯然。”


    她沐在明媚天光之中,周身的光晕朦胧,愈显秀美。


    恍若天人。


    可下一刻天翻地覆,那秀美女子化身厉鬼,伸手向沈玉蓁掐来:“沈玉蓁,你为何害我?为何害我!”


    沈玉蓁避之不及,被她紧紧勒住脖颈,逐渐抽尽呼吸。


    “三娘,不是我……我从未想过害你……”


    “你虽不杀伯仁,伯仁却由你而死。”三娘的声音像蒙了一层雾,遥远得听不真切。


    下一刻,她倏然倒下。


    又回到了沈玉蓁在济世堂门口所见的情景。


    那女子安静地躺在地上,紧闭双眼,无悲无喜。


    依旧是她在世时的温柔模样。


    沈玉蓁从梦中醒来。


    周遭暗色沉沉,难见天光。


    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发霉腐朽的味道萦绕鼻端,闷得沈玉蓁心慌。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不明白。


    三娘那样可人儿,为什么会被陷害。


    难道……真如梦中所闻,三娘是为她所死?


    所以是有人为害她,而杀了无辜的林三娘。


    沈玉蓁被这个猜测震得无法回神,愣愣地缩在角落,嘴唇发白。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该如何是好?


    她还有何脸面苟存于世?


    就在这时,铁栅栏外一阵脚步声渐近。


    狱卒找出钥匙,开了沈玉蓁的门。


    与此同时,穆丞跑到她身边,抓住她胳膊上下察看,十五岁的少年,轻易地红了眼眶。


    “师姐,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他带着哭腔出声询问。


    沈玉蓁摇头:“我没事。”


    愣了愣,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三公子带我来的。”穆丞说着,下意识回头看,想去寻那人身影。


    但身后空无一人。


    穆丞尴尬地挠头。


    “三公子是谁?”沈玉蓁问。


    之前萧渡到济世堂卖药时带了帷帽,穆丞并未见到他容颜。


    今日,那受伤的贵人听闻他们出事,就托了那位三公子帮他。


    穆丞这才与萧渡初次相遇。


    穆丞正要开口说不识。


    沈玉蓁却在同时打断了他:“肯定是那位贵人帮忙。”顿了顿,她问:“吴老二的情况如何?”


    “离开医馆之后,他照常去了醉春楼玩乐,半点都看不出是刚亡了妻。”穆丞跟踪了吴老二大半日,目睹了他这些行为,很是失望,怅然地一声叹息。“吴二哥,再也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人了。”


    他们师徒初到这镇上时,吴老二和林三娘还未成亲。


    那个时候,吴老二还是一个胸有大志的书生,斯文有礼,待三娘极好。


    也是因为这样,三娘义无反顾地嫁给了那穷书生。


    婚后日子虽过得清贫,但也其乐融融,恩爱不疑。


    可自从一年前吴老二乡试落第,一切都变了。


    他一振不撅,书也不念了,就整日混迹于青。楼。


    三娘屡屡劝他,却反被他责骂。


    如今,不离不弃的发妻死于非命,他竟然还无动于衷,继续浪迹花丛。


    “就是个畜生。”沈玉蓁低骂。


    穆丞叹:“师姐,我们就别先管他了,想想你该怎么脱罪罢!”


    “我都没有罪,脱什么脱?”沈玉蓁理直气壮。


    狱卒过来催人了:“时间到了,该走了。”


    穆丞着急得不知所措。


    如今,师父因为这件事情,病情加重,屋漏偏逢连夜雨,师姐又身陷囹圄,随时都有可能被定罪。


    不论是师父和师姐的安危,还是这济世堂的担子,全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被呵护惯了,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只觉得整片天都塌了。


    而眼前的沈玉蓁,就是他最后的依靠。


    但沈玉蓁只看着他,什么都没有交代。


    穆丞的满心期待落空,只得随狱卒颓然离去。


    就在这时,沈玉蓁叫住了他:“阿丞,吴老二一定知情,你要让他亲口说出真相。”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能让吴老二开口呢?


    穆丞回头看她,张口欲问。


    身后的狱卒却止了他的这个念头:“这位小郎君,我已经给了你们这么多时间了,可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快走罢。”


    穆丞没有办法,无奈地离开此地。


    送他来的三公子早已不在牢狱之外,于是穆丞独自回了济世堂。


    大半日过去了,济世堂门前还有人堵着。


    几个从未见面的男女老少堵住了他,自称是林三娘的远方亲戚,找他索赔。


    穆丞掏空了口袋,也没能打发走他们。


    最后穆丞发了火,怒吼道:“县衙都还没判定我师姐有罪,你们凭什么把三娘的死怪罪到我们身上!还有,你们自称是三娘的家人,三娘生病时,我和师姐身为外人都还会帮她一把,可你们这些无情无义之人,从来没有去探视过她,甚至还要在她死后,这样利用她!你们还是人吗?”


    他气极了,说到最后,胸膛剧烈起伏。


    其中有个男人见他年纪轻好欺负,捋了袖子要揍他。


    还好穆丞反应快,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进了医馆后,他眼疾手快地插好门闩,及时地将那人挡在门后。


    他们没达到目的自不会罢休,撞门谩骂什么都来。


    穆丞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身子抖个不停。


    如果是师姐,她一定能把事情解决好的吧。


    穆丞叹自己的无用,颓然瘫坐在木椅上。


    动作间,衣袖拂落了案上的书卷。


    “啪。”


    穆丞被书卷落地的轻响惊动。


    他愣了半晌,才弯腰去捡起。


    是沈玉蓁正在看的一本医术,封面陈旧得有些破烂,像是有些年头了。


    其中有一页被沈玉蓁折起,作为标记。


    穆丞一打开书,就翻到了那一页。


    那页记载了两种药。


    一种药,用之可返老还童,名归真。


    还有一种……可以令人失去意识,被他人所控。


    归真的那半页被水晕花了字迹,只可模糊辨认其名称功效。


    而记录在归真之下的那种药也看不太清名称。


    穆丞辨认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念了出来:“摄魂散……”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沈玉蓁对他说的那句话。


    让吴老二亲口说出真相。


    说不定将这药用在吴老二身上,能达到目的。


    仿佛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唯一一线光亮,穆丞拼尽了全力也要去抓住。


    他仔细辨认那医书上残余的几行字,然后按其配制,以身试药。


    可服用过后,他竟是两眼一翻失去了意识。


    等他恢复过来时,夜已三更。


    药的效果如何,他全然不知。


    听狱卒说,明日沈玉蓁就要被定罪。


    在此之前,他一定要证明沈玉蓁清白。


    不然的话,沈玉蓁就算是在以后洗清冤屈,也会背上杀人犯的名头。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捕风捉影,无事生非。


    也总有那么一些人的嘴,无论如何都堵不上,用杀人于无形的言语,将人逼上绝路。


    虽然穆丞觉得,他师姐是后一类人之中的佼佼者,应该没有几个人能斗得过她。


    但无论怎么说,沈玉蓁都是个姑娘,不能被人坏了名声。


    于是他把睡得正香的穆青从被窝拽起,打算让他见证一下这神奇的时刻。


    这药做的很成功,穆青成功套出了他藏的六十文私房钱。


    穆青:“呵,穷小子。”


    清醒之后,穆丞还不知道自己仅剩的六十文也被刮了。


    他得知这药有用,眉飞色舞,大摇大摆地准备出门。


    结果刚靠近门口,外边就爆出一声谩骂。


    回想起昨日,被闹事者支配的恐惧,穆丞脚尖一转,蹑手蹑脚溜到了后门。


    尽管如此之怂,他也不否认自己是个优秀的医者,身上有光晕。


    穆丞跟了沈玉蓁这么多年,演技也还是学了一星半点。


    他去了吴老二那里以后,先是假装不信沈玉蓁,帮着吴老二痛骂了沈玉蓁一顿,一为作戏二为私仇。


    骂的远在牢狱的沈玉蓁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穆丞,等我出去弄死你。”


    “阿嚏——”穆丞揉了揉鼻子,心里突然有点慌慌的。


    “阿丞,谢谢你特地前来,安抚我亡妻的悲恸之情。伤过痛过,历经八苦,才不枉这人世走一遭。”吴老二斟了酒,向他举杯,一饮而下。


    是挺悲恸的,悲恸得在醉春楼都没了魂儿。


    穆丞心底暗哂,举杯回敬,却在抬臂时,将酒水悉数洒地。


    说了这么多,他就等现在,吴老二喝下这加了摄魂散的酒了。


    药效发作很快,不多时,吴老师就失去了意识,任由他摆布。


    穆丞将他带到了县衙,打算让他在公堂之上,和沈玉蓁当面对质。


    这样的话,他还能事情结束后,和沈玉蓁一起回济世堂。


    指不定沈玉蓁高兴他陪伴,回去还会给他和师父做桌好菜庆祝劫后余生。


    穆丞心里美滋滋。


    县令允了穆丞的这个请求,传沈玉蓁上堂。


    沈玉蓁也就在牢里待了一日,毫发无损。


    但穆丞见到她,就是一个激动,屁颠屁颠跑到她身边,关切地问东问西。


    这感觉就像是看见公鸡下了蛋。


    沈玉蓁又惊又疑,极度嫌弃地拧眉看他,说:“离我远点儿。”


    穆丞离开去找沈玉蓁,也就半刻功夫。


    等他再去隔间寻吴老二时,那唯一能证明沈玉蓁清白的证人,已经静悄悄地死了。


    “好你个刁民,是不是你威胁他假造证据,导致他不堪其辱上吊自杀!”县衙看到吴老二死去的尸体后,醒木一拍,怒喝道。


    可中了摄魂散的人,在药效褪尽之前,是不会有任何意识的。


    更不可能会上吊自杀。


    穆丞在看到他尸体时,错愕地倒退半步,脸上瞬间没有了颜色。


    怎么可能呢?没有意识的吴老二,怎么可能会自杀呢?


    穆丞越想越觉得离谱,差点没腿软摔倒。


    吴老二死了,那师姐……该怎么办?


    他下意识地回头,向沈玉蓁看去。


    她神色镇定,静静看着他,嘴唇无声翕动。


    可随着一阵风动,她华冠之下垂落的绛纱,终是翩翩而起,若隐若现地露出半张清绝娇妍的小脸。


    红唇欲滴,尽态极妍。


    只可惜那绛纱半覆在她脸上,惊鸿一瞥,仅能瞧见一只秋水盈盈的眼睛、精致的下颌


    但这一眼,也足矣。


    “陛下,这便是南楚的太子妃。”


    “秦信鸿唯一的女儿。”


    “秦真。”


    第 65 章   065


    第65章


    “秦、真。”


    萧朔轻声重复她的名字,目光始终未曾从那道嫁衣如火的倩影上移开。


    大抵是他的眼神太倶攻略性,混乱人群中的新娘如有所感,徐缓抬首,朝他的这个方向望来。


    走走停停的风又将她华冠上面的绛纱吹动。


    这回,萧朔在绛纱的起落之间,对上了她那双如同烟雨般,清冷又柔和的双眸。


    目光的交汇只在一瞬之间。


    她身旁陪嫁的侍女随从慌忙地将鸾舆上的纱幔拉好,隔绝了周遭这些或是好奇、或是异样的眼光。


    在南楚,新娘在入门前对外露了真容,那可是大凶的兆头。


    迎亲的仪仗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萧朔的眸中映着他们手足无措,眼神却冷漠得瞧不见半点情绪。


    他的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缓声道:“让特使即刻进城,面见他们的楚君。”


    ——他突然有了个,更不错的主意。


    可这次相遇,究竟是巧合,还是蓄谋已久?


    沈玉蓁低头看了看萧蔓,心底浮起阵阵不安。


    如果是后者,那毒蛇肯定知道了她与萧家的渊源。


    若就此牵连了救她性命的萧家,她又该如何自处?


    越往深处去想,沈玉蓁的心里就越乱。


    但也到此为止了。


    对着她的方向,毒蛇举起了手中**。


    措不及防地下一刻,箭镞再次飞来,直直射向她和萧蔓。


    没有经过任何的思考,沈玉蓁用力推开了萧蔓。


    但她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往后仰,从窗口跌了出去。


    “筱筱!”见沈玉蓁消失在窗口,被推开的萧蔓杏眸睖睁,惊措地唤出了声。


    在萧家的家臣循箭出的方向追寻时,萧蔓忙扑到窗前,看沈玉蓁的情况。


    其时风过,沈玉蓁的杏粉裙摆如波浪漾开。


    在身体失重的同时,她紧紧扣住了窗棂,才使得自己没从这二楼坠下。


    萧蔓见状,不由松了口气,准备伸手去拉她。


    但沈玉蓁已然撑不住了,她的手指她的手臂,快要被生生扯断了。


    没等到萧蔓的指尖与她相触,她就失去了所有力气,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掉落了下去。


    萧蔓眼睁睁看着,再次惊呼:“筱筱——”


    伴随她的声音,风自耳边刮过。


    沈玉蓁有些庆幸地想,还好只是从二楼摔下。


    这点高度,她最多摔个残废。


    但上天似乎挺眷顾她,想象中的骨裂并没有发生。


    有英雄御风而来,在半空中救起了她。


    那青年抱着她稳稳落地,而在这同时,沈玉蓁也看清了他面容。


    剑眉星眸,面部线条硬朗英气。


    嘴角微微抿起,显露了几分清冷。


    沈玉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总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就在她出神时,青年微不可查地蹙了眉,似对她的凝视心生不悦。


    顿了顿,他弯身将沈玉蓁放下。


    沈玉蓁双脚落地时,记忆也在瞬间清晰。


    对了,眼前的这个人,是那顾氏公子的贴身护卫。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他叫风图南。


    怪讨人厌的。


    为顾泽辰医治时,就是他在旁边说个不停,好像就他有嘴不得了一样。


    所以沈玉蓁看着眼前的救命恩人,心情有些复杂。


    还好,风图南并没有想在此地多加停留的想法,救了沈玉蓁之后,就打算深藏功与名地沉默离开。


    沈玉蓁也不是个知恩不报的人,见他要走,忙开口叫住了他,道了句谢谢。


    风图南却像是没听到,从始至终,连脚步都未曾停下。


    看着他沉默背影,沈玉蓁的心情更加复杂了。


    不多时,风图南走到了一辆马车前,随那马车离开。


    若她所料不差,那应是顾泽辰的车驾。


    在这段插曲结束以后,沈玉蓁仰头看向酒楼。


    透过大敞的窗户,她看到里边的来回人影。


    是萧蔓的随从在酒楼里找寻毒蛇的踪迹。


    天光晃进眼瞳,略微刺眼,沈玉蓁迎着光,不由得微微眯眸。


    毒蛇刚刚的举动,是要杀了她吗?


    如果毒蛇要杀了她,那当初在清水镇的客栈时,他为何没有动手?


    明明在清水镇时,他的机会有更多。


    沈玉蓁想不明白。


    正为此怅然时,萧蔓带人找了过来。


    远远地看见沈玉蓁安然无恙,萧蔓就欣喜地提了裙摆,向她小跑过来。


    站定在沈玉蓁跟前时,萧蔓还有些喘不过气:“刚刚吓死我了,你没有事罢?”


    沈玉蓁眯眼笑:“嗯,我没事的。”


    萧蔓的随从并没有在酒楼里找到毒蛇的身影。


    芸娘担忧会再出状况,着急地把她们两人赶上了车,亟亟回到定安侯府。


    惊魂未定的芸娘自然不会将这事给瞒下来,她到了昌平跟前后,愣是把这件事情描述得惊心动魄。


    于是昌平听后,心有余悸,把沈玉蓁和萧蔓两人叫到房里,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确认她们无碍,才勉强松了口气。


    “现在这世道,太危险了。你们两个小孩子,以后就不要随便出门了,看看今天都发生了些什么?真是吓死我了。”昌平抬手按揉心口,似被吓得不轻,然后将她们两人训斥了好一阵。


    “可是、可是……”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沈玉蓁的眼里就蓄满了泪,看着昌平的一双眼睛泪盈盈亮晶晶的,怪招人心疼的。“筱筱就想出去玩啊……”


    眼泪还没憋出来的萧蔓:……


    昌平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孩,既心疼又心悸。


    等萧令安换班回来时,没忍住将今日之事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


    沈玉蓁在旁补充:“阿翁,我看见了那射箭之人的脸!”


    以萧家的权势地位,找出毒蛇惩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昌平闻言,一脸不悦:“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就不告诉我?”


    沈玉蓁装委屈:“筱筱没机会说话嘛。”


    怕小姑娘记性不好,第二天就忘了,当天夜里,萧令安就找人去把睡梦中的画师给拉了起来。


    迷迷糊糊的画师就在沈玉蓁的描述之下,将毒蛇的脸给画了下来。


    沈玉蓁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还挺像:“就是这个样子。”


    折腾到这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沈玉蓁被婢子送回房间后,又偷偷摸摸地逃了出去。


    她一声不吭地出现在萧渡的窗前,身影被月色清晰拓在窗牖。


    像极了游荡的女鬼。


    因为风寒发热而沈醒的萧渡,在迷迷糊糊睁眼后,看见了这瘆人场景。


    他的睡意瞬间化成烟云散。


    要不是借月色看见了沈玉蓁的模样,萧渡差点就不顾形象地惊叫出声了。


    他吐出一口气:“还说你没有心怀不轨,你这是想吓死我罢。”


    沈玉蓁冷嗤:“昂藏七尺的男儿,竟会被一个小孩儿给吓到?”


    萧渡看她走近,眉梢轻挑:“你是个小孩儿?”


    “至少我现在是。”沈玉蓁非常自然地坐在他床前,双手撑在身后,回首看他,笑。


    萧渡扯了扯嘴角。


    受不了她居高临下的俯视,他坐起身来,靠在倚檐,似笑非笑地低头看她:“有屁快放。”


    沈玉蓁也不兜圈子,将今日的事情悉数告知。


    末了,她眼神凝重地看他,道:“恐怕因为我的关系,那群人已经盯上了萧家。”


    “所以,你表达什么?”萧渡挑眉,问。


    在他的注视下,沈玉蓁低垂了脑袋,闷声闷气地说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说得极轻,但萧渡还是有清晰听到。


    可他就想逗逗沈玉蓁,手扶耳廓,问:“你说什么?”


    沈玉蓁白了他一眼,不愿再重复:“我说,现在该怎么办?”


    萧渡懒洋洋地将手臂枕脑后,漫不经心地开口:“自然是……丢掉你这个麻烦呗。”


    沈玉蓁:……


    要是离开真能让萧家置身事外,她还会过来问他?


    那毒蛇明显不是什么好鸟。


    且不说今日毒蛇为报复她,将萧蔓也算在其中,也还有之前在清水镇的事情。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为他们赔上命的林三娘。


    三娘之死,一定与毒蛇脱不开关系。


    沈玉蓁的心里突然闷得慌。


    她静默地坐在床榻边沿,片刻后,终起身,提脚走向门口。


    细白的手刚一搭上门闩,身后那人就懒懒出声:“不过,这普天之下,视萧家如眼中钉的不在少数,多你招来的那一人,也无妨。”


    一番话说得极为轻松,似乎对他们萧家,非常有自信。


    然而听过这话,沈玉蓁却不为所动。


    她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前,只留给萧渡一个沉默背影。


    萧渡还以为是他刚才说话太重,致使她伤心难过,忍不住再次出声,安抚道:“所以,你别担心,那些人不会将你怎样的。”


    萧朔看她倒是敢得很。


    他没有勉强女人的习惯。


    也不想睡的头一个女人,就是他仇人的妻子。


    他不禁冷嗤一声,拂袖而去。


    他走后,红烛摇曳的室内复归阒寂。


    秦真望着幽微的烛光,看着落泪的红烛,眼穿心死地守了一夜。


    南楚没有与其抗衡的能力,而她更是命不由己,如浮萍随波漂流。


    萧朔不待见她,北昭宫廷的那些太妃对她也怀有敌意。


    秦真在萧朔后宫的日子,并不好过。


    第 66 章   066


    第66章


    于北昭而言,南楚气数已尽,不过是仍在苟延残喘的蝼蚁。


    他们看不起南楚,对前来和亲的秦真,更是怀有莫大的敌意。


    遑论她还是敌国主将的女儿,曾经的太子妃。


    秦真在北昭的宫廷,举步维艰。


    时不时就要被太后太妃唤去,耳提面命。


    “听说你差一点就嫁给了南楚的太子……你可知,《女诫》有言,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不过你既是皇帝点名道姓从南楚要过来的人,本宫也不好置喙什么。”


    “但你来了我们北昭,就要守我们北昭的规矩。北昭素来要求女子清闲贞静、守节整齐,那晚皇帝没有幸你,可是因为你德行有亏,在婚前失了贞?”


    话出口,萧渡也觉不对,登时噤声。


    沉默的模样落在沈玉蓁眼里,就成了欲盖弥彰。


    她越看萧渡越觉得可疑,忍不住向他靠近了半步。


    两人的距离被拉近,萧渡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药香。


    不似京中贵女所用的那些脂粉馥郁,这药香淡淡,竟有几分……好闻?


    这个想法把萧渡震住了。


    从小到大,他最讨厌的就是药了。


    怎会觉得好闻?


    呵,错觉。


    他面上流露的几分不屑,被沈玉蓁轻易捕捉。


    沈玉蓁:?


    一百两熄不了火了,沈玉蓁连同第一次见面的怒气一道发了:“有句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我见公子相貌堂堂还以为公子敢作敢当,结果没想到,公子竟是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懦弱之徒,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简直就是无耻小人祸害人间。”


    一通话都不带喘的。


    没待萧渡反应过来,沈玉蓁反倒是先走了:“既然公子不肯主动放出我师弟,那我就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把他给找出来了。”


    萧渡看她远去,后知后觉地脑仁疼。


    他听个书,怎么还附赠了小人头衔?


    萧渡抬手扶额,越想越气。


    这人谁啊?


    凭什么一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他一顿骂?


    连他娘都没把他骂的像今日这般回不过神来。


    如果说他是在第一次见面得罪了她,那他心甘情愿被她坑了一百两,也算是有所补偿。


    怎么到了现在,这人得钱不认人了呢?


    还把他骂的如此不堪入目。


    萧渡郁结于心,瘫坐椅子上,摆出了一副忧愁模样。


    楼下的三公子忧愁,楼上的丑小孩也很忧愁。


    继晕马晕人之后,穆丞被丢到了病人房间里。


    本来胃里就在翻腾,结果浓重的血腥气猛然溢满鼻腔,他一个没忍住,吐了。


    吐到一半,突然有冰凉大刀架到了他脖后。


    寒意就像是一条小蛇,沿他的肌肤寸寸游移,直钻到他心底。


    激得穆丞又咽了回去。


    恶心得他更想吐了。


    但脖子上的大刀威胁他性命,再恶心,穆丞也只能忍着。


    “家主命悬一线,不得已请阁下过来。还请阁下,务必要治好家主。”话说得很客气,但语气就不怎么客气了。


    穆丞被他话里的杀气逼的一个战栗。


    身子一抖,刀锋就划破颈侧,带起一阵刺痛。


    这一痛,穆丞抖得更厉害了。


    那护卫不得已,收刀入鞘。


    穆丞见机行事,拔腿就跑,高呼求救:“师姐救我!师姐——!”


    鬼哭狼嚎,撕心裂肺。


    天不亡他,找到二楼来的沈玉蓁还真听到了,循声找来。


    但顾泽辰的护卫早已将此地围成了铜墙铁壁,沈玉蓁那么大一只,也飞不进去。


    “唰——”


    她一靠近,护卫们就齐齐拔刀,将她围困其中。


    面对亮晃晃的排排陌刀,沈玉蓁难得失了神,愣怔在原地。


    要挟穆丞的那人似是护卫首领,听到外边的通报以后眉头一皱。


    还好穆丞还不算太笨,意识到是沈玉蓁找来,连忙向首领解释:“这、这位大哥,外面的小娘子,应该、应该是我的师姐!”末了,还不忘坑沈玉蓁一把:“她医术了得,一定能治好你家主子的病!”


    闻言,首领半信半疑,令人把沈玉蓁带了进来。


    见到沈玉蓁的刹那,穆丞鼻子一酸,差点落泪。


    “师姐……”他小心翼翼挪到沈玉蓁身后,低唤。


    “胆子被狗吃了。”沈玉蓁斜睨他一眼,轻嗤。


    虽这样说着,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挡在了他身前。


    方才在门外时,沈玉蓁就闻到了淡淡血腥气,现在进屋,这味道就清晰地萦绕鼻端,浓烈得令人作呕。


    她微蹙眉头,转头向里间看去。


    帐幔层层叠叠垂坠而下,似笼罩眼前的浓雾。


    目光穿透浓雾,隐约可见那榻上人的身影。


    “贵人请大夫的方式还真是特别呢。”沈玉蓁轻笑出声,嘴角梨涡若隐若隐,说着,她转头,向那首领看去,“旁人都是先知会一声,再请大夫同往。你们倒是周到,二话不说就绑了人,也不知道这是请人诊治,还是绑架啊?”


    绑穆丞的无赖一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妥,忙上前向她赔罪:“事出紧急,我们也是无奈之举,冒犯了这位郎君,还请见谅。”


    首领也对她一揖:“我家公子危在旦夕,还望小娘子不计前嫌,替家主诊治。事成之后,必重金酬谢。”


    穆丞听到后半句,心头一凉。


    一般情况下,沈玉蓁绝不低头。


    若有重金,他师姐能把头拧下来。


    意料之中,沈玉蓁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好。”


    如果沈玉蓁答应诊治,那他就必须留下来打下手。


    被大刀支配的恐惧又上心头,穆丞一个腿软,瘫坐在了地上。


    无赖奉命,又火急火燎去了一趟医馆,替沈玉蓁拿她的药箱。


    趁烧水准备的空档,首领故技重施,对沈玉蓁说:“请小娘子,一定要治好我家主子。若家主有一丝半毫的损伤,小娘子就算是赔上命,也不能补偿。”


    沈玉蓁坐在顾泽辰床前,对他进行一系列的查看以后,转头对首领笑:“阁下是觉得,大夫皆为神人,不管什么病都能治好?如果真是这样,那大夫怎还会生老病死,如同常人?阁下要真为你家主子着想,就莫再无济于事的要挟,好好为你家主子祈祷罢。”


    穆丞才过十五,胆子小。


    站在她旁边,一个劲儿地躲。


    沈玉蓁看着,莫名有些气。


    也不知是气穆丞懦弱,还是气这人欺人太甚。


    也许没想到沈玉蓁这般能言善语,首领竟有刹那错愕。


    但片刻后,他换了另一个说法:“那就请小娘子,务必全力以赴。”


    更过分的病患沈玉蓁也曾见过。


    她见顾泽辰伤势严重,也没那个小功夫与他争辩,冷了声线,道:“阁下动动嘴皮子就能治好你家主子吗?要想我全力以赴,就请你出去罢。”


    首领不肯:“若你加害我家主子,该如何?”


    这无疑是在质疑沈玉蓁的医德。


    沈玉蓁心底的小火苗彻底燃起来了,她起身,直迎男子视线,冷言道:“既然阁下这样了不得,那估计用不上我们这样的大夫了。阿丞,我们走。”


    说着,就给了穆丞一个眼神,欲起身离开。


    “图南,休得无礼。”身后的男子似是清醒,艰难出声,气若游丝。


    但声音还是很好听的,春风细雨般温和,又带了几分虚弱的嘶哑。


    为这句话,沈玉蓁顿住了脚下步子,下意识回首。


    重伤的男子当真醒转,长眸半睁,目光迷离,就像是薄雾笼罩的月,飘渺朦胧。


    为他察看伤势时,沈玉蓁只觉此人五官精致,应是个俊俏郎君。


    却不曾想,他睁眼以后眸光流转,清俊生动。


    在沈玉蓁眼里,天下钱最好看。


    所以她的愣怔并非为其容颜。


    她察看过此人伤口,箭镞正中胸口,离心脉不过半寸。


    若是旁人,早已疼得没了意识。


    也不知道他是有多强的自制力,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出声呵斥手下。


    被唤作图南的护卫首领闻声一怔,犹疑着上前,欲查看他伤势:“主子,你怎么样?”


    沈玉蓁听到这句话,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这伤势,只要眼睛没瞎,都看得出来情况不妙。


    顾泽辰闭了闭眼,艰难开口:“向大夫道歉,出去。”


    “主子……”风图南错愕不已,唤。


    顾泽辰却不再应他,紧蹙眉头低喘一声,别开了眼。


    像是被疼痛折磨到极致。


    知他向来果断,不容人忤逆,风图南愣了愣,到底照做。


    沈玉蓁从来小肚鸡肠,当然不会轻易原谅他,下颔微扬,摆出一副倨傲姿态。


    但风图南本就是敷衍了事完成主子吩咐,才不会在乎她是否接受。


    不情不愿说完道歉的话,就拂袖而去,身后的披风摔得簌簌作响。


    无赖很快取回了沈玉蓁所要的东西。


    除了把穆丞留下当下手,沈玉蓁轰走了屋内所有人。


    拔箭这种事,需要倾注所有的注意,稍有不慎,箭镞就会对伤者再次造成伤害。


    沈玉蓁必须要对病人负责。


    准备得匆忙,药箱里并未备下麻沸散。


    沈玉蓁出门找了块干净绢帕,卷成团塞到了顾泽辰嘴里。


    “也不是很痛。”她一边说着,一边与穆丞默契配合,利落地拔出箭镞。


    顾泽辰还未回神,就为胸口的钝痛闷哼出声,下意识咬紧了那绢帕。


    随即晕死了过去。


    箭镞出体时,鲜血从伤口倾注而出,有些许溅到了沈玉蓁眼睫。


    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迅速接过穆丞递来的纱布,按住他伤口。


    待血止住,才舒了口气,为他上药包扎。


    刚刚处理好一切,那风图南就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亟亟问道:“我家主子如何了?”


    沈玉蓁算是明白了。


    他们根本就信不过她和穆丞,这屋内看似无人,却处处有眼线,他们在屋里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风图南一清二楚。


    她突然没有力气再言其他,回答:“六个时辰以后脉象稳定,才算度过难关。”


    “那家主未脱险之前,就请小娘子和小郎君,暂留此处。”风图南一揖,道。


    沈玉蓁懒懒地看他一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就算他不提,她也会和穆丞留下,直到顾泽辰脱离危险。


    被这样桎梏,本该是很不自在万分不悦的。


    但穆丞在说了一句很饿之后获得一桌山珍海味,他非常没骨气地向沈玉蓁表示:“留在这里真好。”


    吃得正香的沈玉蓁异常不屑地给了他一记白眼。


    饭毕,沈玉蓁把穆丞留下当人质,准备回一趟济世堂,照顾师父。


    不是冤家不聚头,下楼时,沈玉蓁和一个老熟人撞了个正着。


    俊美的青年站在矮她几阶的楼梯上,狭长漆瞳微眯,薄红的嘴唇勾起淡淡笑意,几分狡黠几分邪气。


    沈玉蓁对上那人眼眸,小心脏咯噔一跳,有点慌。


    碍于身高的差距,她想踮脚凑近他,亦有些困难。


    萧朔扣紧她的腰肢,往上提了提,让她站在自己的脚背上。


    他又俯身,将距离更拉近几分,直至彼此的鼻尖仅有毫厘之差,呼吸交缠。


    萧朔胸腔微震,似乎极轻地笑了声,问她:“用的什么香,之前怎么没闻到过?”


    秦真抱住他脖颈的双手紧了紧,诚实地回答道:“催情香。”


    萧朔盯着她的瞳眸愈加暗昧。


    他素来厌恶这些下作的手段。


    这回,却是清醒着,中了招。


    他默不作声地将天真的少女打横抱起,往床帏的深处走去。


    秦真头一回没有抗拒,眼睁睁看着曼帘落下,他高大的身影覆下,将她彻彻底底地笼罩。


    第 67 章   067


    第67章


    来北昭之前,秦真就做好了凄惨了却此生的准备。


    北昭的年轻帝王野心勃勃、气逾霄汉,有席卷八荒,包举宇内之意。[注1]


    这样的男人,应当是踌躇满志,心里容不下儿女情长。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步步为营,带着他不为人知的意图。


    他的意图,可以是横行天下,君临万国。


    可秦真没想到,竟还有一个她。


    起先她也和旁人一样,以为他要她,是为了报复,是为了折辱。


    有时候,穆丞和沈玉蓁还是有那么一丁点虚假师姐弟情。


    比如这时,穆丞只在楼梯绊了一下,连大气都没出,沈玉蓁就察觉是他,飞了一个眼刀过来。


    惊得穆丞手扶栏杆,才免于在楼梯上滚成球。


    多年的默契,穆丞成功解读了她眼神里的含意:“坏我事者死。”


    在这无声胜有声的要挟下,穆丞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弯腰抱紧包袱,蹑手蹑脚往门口走去,连大气都不敢出。


    身后,沈玉蓁那欠揍的声音响起:“公子伤势严重,若不及时行医,必定会落下病根、留下疤痕。此药乃我济世堂先祖潜心研制,世间仅有一份,见效快、作用好,专治公子您这样的病症。我见公子面如冠玉贵气逼人非等闲之辈,换做旁人,这药我还舍不得卖呢。”


    穆丞在心里将她的话简化:这东西非常好就一份,我看你人傻钱多,就卖给你吧。


    那人还真是人傻钱多:“好,我买。”


    尾音上扬,隐带了几分笑意。


    全然不觉是被坑了。


    穆丞:……


    穆丞差点一个踉跄摔倒了。


    他师姐果然很有本事,轻轻松松就赚了一笔大钱。


    这样的话,他们师徒三人的伙食一定会有很大的改善。


    想象一下中午的大鱼大肉,穆丞脚下的步子就快了不少。


    不多时,他就到了吴老二家。


    吴老二的妻子林三娘,上个月生了场大病,迟迟不见好。


    昨日,吴老二没有拿到药,那林三娘的病就只能一拖再拖。


    都说医者仁心,况且,三娘以前也帮过他们不少,于情于理,穆丞都不能对三娘的事置之不理。


    所以,他还是背着沈玉蓁,悄悄来到了吴家,打算为三娘医治。


    他到时,那孱弱女子提起井边打好的水,正摇摇晃晃向茅屋走去。


    穆丞见状,忙上前帮了把手。


    “嫂子,你还在病中,怎么可以做这种累活呢?”说着,他环视周遭,蹙眉问:“吴二哥又不在吗?”


    三娘渐敛了嘴角笑意,说:“他常是不在的。”


    穆丞叹:“这吴二哥也真是的。”


    有了家室,还常往那烟花之地跑,没个安定。


    三娘神色黯然,转移了话题:“你和你师姐当真是同门,一样心善。”


    想起昨天沈玉蓁泼向吴老二的那桶水,穆丞闷声道:“嫂子,你夸我别带上沈玉蓁,她算什么心善?蛇蝎心肠还差不多。”


    闻言,三娘轻笑:“她昨日也来过,说熬药麻烦,还特地为我制成了药丹。哪里是熬药麻烦,根本就是……无人为我熬药罢了。”说到最后,她轻轻叹息。


    穆丞一脸疑惑。


    他觉得,三娘的话就像是寒冬里的惊雷,一点都不真切。


    之后,他察看了那几粒药丸,还半信半疑。


    所以,沈玉蓁昨天回的那么晚,是因为这个?


    回去的路上,穆丞的耳边仿佛有蜜蜂在嗡嗡响,被扰得神思恍惚。


    原来,他的师姐心细又善良。


    所以……师姐坑了那傻大个儿一把,是因为心疼他和师父最近瘦了,要给他们做好吃的了?


    “咕——”穆丞的肚子,发出了期待的声音。


    然而现实就像是一桶早春井水,浇灭了想象的火苗。


    一如以往的很多个日子,清汤寡水白馒头。


    “师姐,”穆丞委屈,“以前都是肉包子的。”


    沈玉蓁睨他一眼,道:“包子有什么好的?表里不一,就像是无耻小人。你那么喜欢包子,莫不就是个包子?”


    穆丞:……


    他就是信冬雷被把他劈死夏雪能把他冻死,也不信沈玉蓁善良心细。


    不过……


    穆丞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她,咬了一口馒头。


    沈玉蓁那一百两银票去哪儿了?


    “你别打我一百两的主意,就算有一天银票也会生银票了,也不可能拿给你买肉的。”沈玉蓁慢悠悠地喝完一口汤,回首对上他视线,皮笑肉不笑。


    穆丞:“哦。”


    他愿意以两斤肉,换今晨的傻大哈早日醒悟,拿回沈玉蓁那一百两。


    两斤不行,那就三斤。


    但傻大哈连一百两都不在意,更别说是那两斤肉了。


    车轱辘碾过地面,带着车厢颠簸前行。


    萧渡歪坐在车内,没个正形。


    做工粗糙的金疮药被他拿在手里转动,仔细端详。


    须臾,他轻嗤。


    天上有地下无世间独一无二的金疮药?


    那女子,当大夫可惜了,做个奸商多好。


    萧渡手扶眉骨,指尖隔着抹额,轻轻摩挲额头的伤处。


    可不能落了疤。


    “砰——”


    一声轻响,那金疮药就被他随手扔到了角落。


    如今身为贵客,这粗制滥造的玩意儿,不要也罢。


    下一刻,萧渡撩起车帘,对外边策马并行的人浅笑,问:“我听说,你家主子医术高明?”


    黑色劲装的男子仿佛面瘫,没有一丝表情变化,只动了动嘴皮子:“是。”


    “那帮我找你主子要支金疮药,无异味不留疤见效快效果好的那种。”萧渡肘撑窗沿,说。


    男子转头,向身后传达:“三公子要一支金疮药。”


    但萧渡实在没想到,长安贵公子的金疮药,亦是如此之粗糙。


    彩绘黑檀木雕盒,像是年代久远,盒子边缘被磨损掉漆,其内的药膏也只剩了小半。


    萧渡微蹙眉头。


    看来,顾家挺穷的。


    也难怪顾泽辰肯答应他爹的请求,捉他回长安。


    想必这一次,他爹放了不少血罢。


    萧渡手持药盒,轻嗤着往后仰去,欹靠在车壁。


    顾泽辰虽对他穷追不舍,但给的东西还是可信的。


    所以萧渡纵是嫌弃,也将就用了。


    药膏微凉,敷在伤处,滋生出几分舒适感。


    “顾家的东西,果真不赖。”萧渡将药盒拿在手里把玩,唇角微勾。


    早知道,他今晨就不用躲躲藏藏去医馆,直接找顾泽辰得了。


    若非是去济世堂,他也不会被顾泽辰的人发现,落得如此境地。


    车外,有零碎马蹄声一路随行。


    萧渡闻声猜测,疑心顾泽辰是将所有守卫都安排在了他的身边,时时监视,就算他化成了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萧渡手枕颈后,认命地轻叹一声。


    正巧,这些日子他躲累了,也有些想家中小妹了,早日回到长安,也不是不可。


    但上天偏不让他认命。


    顾泽辰身份尊贵,所以一路行来,都是隐姓埋名,不曾暴露踪迹。


    但只这一时疏忽,就让刺客钻了空子。


    顾泽辰有大半护卫在萧渡这边,意外发生时,鞭长莫及。


    顾泽辰的胸口中了一箭,生命垂危,不得不延误行程,再返小镇疗伤。


    萧渡见到他浑身鲜血要死不活的模样,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弃他而去。


    于是又随顾家的车队返回客栈。


    顾泽辰会些医术,但不代表他能在昏迷之中给自己拔箭。


    无奈之下,顾泽辰的贴身护卫打算去镇上抓个大夫。


    事态紧急,那护卫找到大夫以后,直接把人丢到马背,风驰电掣颠簸而来。


    大夫晕马,到客栈后,抱住了漆柱,才没至于腿软倒地。


    “大夫,我家主子伤势严重,不能再耽搁了。”护卫道一声抱歉,又拎起他领子扔到肩背,将他往楼上抗去。


    大夫这一次又开始晕人了。


    百无聊赖的萧渡四处晃悠,正巧与那两人在楼梯擦肩而过。


    见状,他微眯了眼眸,唇角弯弯。


    真没想到,温文儒雅的顾泽辰,手下竟也有这样的无赖。


    看那无赖将人抗走,萧渡叹了声世风日下,就转身离开,在大堂寻了个座位听书。


    民间的说书先生最有意思,一张嘴,就能描绘出那生动画面。


    若不是那主人公萧令安是他老爹,萧渡也差点信了邪,以为他爹能上天,一人敌百万雄师。


    他一边唾弃说书先生的马屁,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正在兴头上,却被突如其来的纱布缠住了眼睛。


    萧渡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就被那纱布又绕了一圈,把鼻子也堵住了。


    萧渡:!


    哪里来的纱布怪?!


    一阵窒息中,他听到了人话。


    “这位公子,我见你面色苍白眼神呆滞,想必是有痴傻之症,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强抢妇男。本人医术了得,这就为你治治脑子。”女子的声音像是山涧珮鸣,清冷悦耳。


    然而她手里的动作,就不怎么赏心了。


    不明所以的萧渡紧抓纱布,制住她收紧的动作,然后抢过纱布,才算结束这非人哉的折磨。


    还好纱布缠的不紧,他三下两下就拆了下来。


    莫名其妙地遭这对待,是个人都会生气。


    萧渡强压怒意,回首向身后看去。


    倏然对上一双晶亮若星辰的眸子。


    眉似新月,明眸善睐,乌发被蓁花发带束起,干干净净地露出俏丽脸庞。


    此刻弯眸浅笑,左颊梨涡若隐若现,花蜜点成的微甜。


    被纱布支配的恐惧还未退散,萧渡自然不会觉得她笑容甜美。


    沈玉蓁本来也没在笑,她只是象征性地勾起嘴角。


    她抱臂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问:“你把我师弟藏哪儿了?”


    就在不久之前,有人趁她在楼上的空子,把穆丞给带走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要不是听隔壁张大娘的描述,她还真不敢相信穆丞那丑小孩也有人拐。


    然后她一路追到这里,看到了大堂听书的萧渡。


    于是她就下意识地认为,这人是想要回那一百两银票,故意绑走穆丞的。


    不要脸。


    不要脸的萧渡一脸茫然:“谁?”


    沈玉蓁:“我师弟,你敢说他不在这里?”


    一个敢字就要脱口而出,萧渡突然忆起那无赖带回的大夫。


    他当即改口:“不是我。”


    沈玉蓁:?


    此地无银三百两?


    按理说,这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她不应回拒。


    可玉蓁的心里,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她沉默着思忖片刻,末了,终是抬首对上陈照的视线,笑了笑:“都听舅舅的。”


    她能够回到定国公府,已是三生有幸。


    情缘,她就不必再强求了。


    回想今日,萧渡那个意乱情迷的吻。


    她不禁在心底暗叹了一声。


    ——有些深埋于心的念想,也该断了。


    第 68 章   068


    第68章


    玉蓁不否认,她曾经对萧渡,生出过几分少女怀春的情意。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注1]


    更何况,萧渡于她的恩情,绝非片言只字可述。


    他几次三番地救她于水火,给了她生的希望。


    如果不是他,想来她现在已是瑞王后院的一缕孤魂,死无葬身之地。


    她当然感激他,对他的恩情铭心刻骨。


    萧渡其人,素来有名士之风,待人亲和如春风拂面般。


    而她如今成了他的妹妹,那春风对她应当更和煦温暖罢。


    这般想着,沈玉蓁的心中甚是感慨欣慰。


    她兰花指轻捏,就伸了手出去,作势让他拉自己起来。


    想象中,萧渡会轻柔地接过她的手,肌肤相贴间,她还能触到掌心的干燥温暖。


    就着他的手站起身来后,他噙笑刮了刮她的鼻子,责备中是掩不住的宠溺:“怎的这般不小心?”


    当真美好!


    沈玉蓁微阖了眼,沉迷于美好想象中的她忍不住又翘了翘捏起的兰花指,期待着事态的发展。


    然而……


    “你……”萧渡居高临下地站在她的身前,眉头紧蹙,眼中是丝毫不掩的嫌弃之情。


    他顿了顿,薄唇翕动,将剩下的话犹疑道出:“该减肥了。”


    霎时间,春风化作了冰棱,狠狠地扎在了沈玉蓁的心口上。


    这是她能选择的吗……


    沈玉蓁在心底默默低泣,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


    然而她着实低估了萧清沅的体型,她还没能直起身来,就又因为不能控制的体重,跌倒下去,在地面上狠狠地打了个滚。


    本就是大伤未愈,体力不支,她这样折腾了一阵,更是提不上气来,放弃地趴在地上气喘吁吁。


    最后,还是身后的和玉看不过去,上前将身宽体胖的她费力抚起。


    沈玉蓁腿软地靠在身子单薄的和玉身上,使得和玉也禁不住颤颤巍巍起来。


    《书中自有金龟婿》第四条:“唇瓣微蹙,声作莺啼娇柔,西子捧心,楚楚可人。”


    沈玉蓁做西子捧心状,蹙眉嘟嘴,委屈地看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声音被她卡着,娇糯得令人头皮发麻。


    “阿兄,你刚刚……怎么就不扶人家一下啊?”


    萧渡看着她这样做作又矫情的样子,忍不住生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长眉微蹙。


    他面上无波,分外平静地说道:“太重,拉不起来。”


    沈玉蓁捂着胸口,感觉又被冰棱刺了一下。


    这怎么……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沈玉蓁缓了好一阵,才将这归于兄妹的相处模式不同外人。


    可能……他们两兄妹,就是这样的互怼日常罢?


    然而她可舍不得去出口伤他,依旧如方才的那样矫揉造作,捏着嗓子娇娇弱弱道:“阿沅一定会节食瘦下来的,阿兄不要嫌弃阿沅好不好?”


    萧清沅的乳名,倒是与她的相同。


    所以沈玉蓁这样说下来,得心应手。


    “哦。”萧渡的反应异常冷漠,而后便受不了地广袖一拂,欲折身离去。


    可临到离去时,他却又徐徐回首,目光似轻羽般落在她的身上。


    逆着光,他的眸子更如黑曜石般,漆黑幽深,漂亮得令沈玉蓁的心也颤了颤。


    “好好减肥,别分心。”


    说完,便再不留恋,折身离去。


    沈玉蓁木讷立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怎么……还是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沈玉蓁震惊得有些神思恍惚。


    她就着和玉搀扶她的手,一步一步摇回了房间。


    因为大伤未愈,身子薄弱,再加上折腾了这么久,沈玉蓁一时间也有些吃不消,回到寝房后,便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是许久。


    她辗转反侧,做了好多光怪陆离的梦,悉数都是她尚在沈家的种种。


    她梦见了娘的掩面低泣,梦见了爹的悲恸叹息。


    梦里,还有她自己……陈放在棺材里面的尸体。


    身着雪白的寿衣,双手叠放在小腹,紧阖双眼,一身的累累伤痕。


    等到沈玉蓁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的午时了。


    初初苏醒的她尚未恢复神思,她看着眼前的种种,又忆起梦中的所有,一时间,恍若隔世。


    好像她已经不太记得……前世发生的那些事情了。


    沈玉蓁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心里还是有那么几分清明。


    毕竟她是沈家娘子时,活得太过惬意潇洒,以至于没留下什么有意义的回忆。


    唯一清楚的,怕也只有纠缠萧渡的种种了。


    沈玉蓁辗转侧身,一阵惆怅。


    她不明白……上天让她重来一次的意义何在?


    扳着手指算算,她在这世间残喘的时间,也只有最后的九日了。


    时间这么短,既不能成大事,那就只有继续做上辈子没做完的事情了。


    她要继续!纠缠萧渡!


    哪怕不能成为他的恋人,也要成为他心中最不能磨灭的那人!


    将死之人沈玉蓁紧紧捏拳,做出了这个伟大的决定,甚觉自豪。


    正此时,和玉也端来了她的药。


    沈玉蓁闻见那苦涩的味道,便禁不住拧了眉。


    “和玉,这药还得用多久啊?”她微微抬手掩了鼻,惆怅问道。


    和玉将黑乎乎地药水呈到了她的眼前,回答:“大夫说,得用到小娘子恢复的时候。”


    所以……这是要她喝到弥留之际吗?


    沈玉蓁想到了这点,心中愈发惆怅,对眼前的药也愈发抗拒了起来。


    盛药的碗是上好的白瓷碗,洁白圆滑,流溢着盈盈的润光,好似白玉所打磨,盛着那黑乎乎的药水,愈显得那药卖相难看、难以入口。


    沈玉蓁眉间的褶皱更深了,她摇了摇头,出手拒绝:“以后别给我端这药上来了,我不喝了。”


    反正都是要死的,还不如死的舒服一点。


    一天到晚喝这苦涩的药,还不是不能把黑白无常给驱走。


    她又何必要受这份苦呢?


    和玉一听,不免有些慌乱:“可是小娘子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啊,小娘子若喝了这药,早日康复,也能少受些罪;若是不喝,在往后,您还不是得受这病痛折磨。”


    沈玉蓁向来固执,做了决定就没有轻易反悔的道理。


    她坚决摆首,出口的简单三字表了心意:“撤了罢。”


    和玉没有顶撞主子的胆,也不好再劝说什么,只得犹疑地端起托盘,一步一回头地带着药离开。


    接下来的两三日,和玉照常将药呈上,都被沈玉蓁吩咐撤下,和玉无奈,只得照做。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沈玉蓁总觉得,她不喝那药过后,反倒是没那么难受了,身子也爽利了许多。


    大抵是……回光返照了罢。


    沈玉蓁在心底默默地叹息了一声,为自己的红颜薄命惆怅不已。


    活了两辈子,都是个短命鬼。


    她并手放在胸口处,做西子捧心状,对身后的和玉怅惘言语:“和玉,也不知我还能看这旖旎景色多久,所以趁着如今时光正好,你陪我到院中走走罢。”


    顺便,再与她的元郎来一次偶然的相遇。


    不,那是主要目的。


    沈玉蓁想想那美好的偶遇,就觉得内心如那三春绿江般,随风漾开波澜层层。


    和玉陪沈玉蓁在院中踱着小碎步,秀眉紧蹙,锁了一缕轻愁。


    然而沈玉蓁一心只想找到萧渡的身影,对她的这细微反应并未看在眼里。


    她矜持优雅地行在一片姹紫嫣红中,那挪动的小步子、行动的姿态,和名门闺秀所差无几。


    要她爹娘见着了她这般模样,定当欣慰异常,恐怕都是老泪纵横了。


    可沈玉蓁在这院子里来来往往走了好几遭,也没能见到萧渡的半点影子。


    这不免让她一阵失落,连继续装腔作势的心思都没有了。


    “小娘子走了这么久,可累了?”和玉心细,看出了她的失神,不由出声问道。


    沈玉蓁轻轻颔首,发出一声叹息:“是有点,那我们就先回去罢。”


    和玉应了声“诺”,便托着她的手,引她往回走。


    绕过回旋的曲廊,他们在一处山石堆砌的假山前遇见了一个人。


    正值韶华的年轻女子,鹅黄色的齐胸襦裙外罩着蜀绣彤色大衫,裙摆绣以绚烂绽放的缠枝蔷薇,簇拥成一团一团的,愈发衬得她肤光如雪,颜若朝华。


    是萧渡的母亲。


    当然,是继母,过世老侯爷的续弦——萧筠。


    沈玉蓁在前世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印象……倒是蛮深的。


    她抽了抽嘴角,不甘不愿地上前向她行了个礼:“夫人。”


    萧筠下颌微抬,示意她免礼。


    她垂眸整了整挽在臂弯的半臂,冷嗤道:“听说你这几日倒是率性的紧,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药都不肯吃了。”


    因为在上辈子沈玉蓁与她有过一点节分,所以沈玉蓁现下对她没甚好感,可碍于如今的身份,只得规规矩矩地回了她的话:“劳夫人费心了,儿不吃药也是有儿的道理。”


    闻言,萧筠手上的动作禁不住一顿,连唇角的笑意也瞬时凝滞。


    沈玉蓁低垂着眼眸,错失了她这些细微的反应。


    发觉她再未言语,沈玉蓁也不欲与她多相处,下一刻便接着道:“阿沅身上的这伤尚未痊愈,现下也乏了,若夫人无事,那我就先回屋了。”


    萧筠没有应允也没有阻拦。


    沈玉蓁将她的沉默认为成了无声的准许,只微微颔首,随后领着和玉离开。


    她掀起了碧纱橱上垂坠而下的珠帘,撞出一阵悦耳的泠泠之声,绕过黑檀绣木樨的丝帛屏风,复又躺回了她的雕花软塌上。


    因为身体和体型的缘故,她总是这样易觉疲惫。


    沈玉蓁平躺在软塌上,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问候在她床前的和玉:“我怎么就这么胖呢?”


    “也都怪那大夫开的药,竟有这么大的副作用,让小娘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回想起萧清沅以往的那般模样,和玉也禁不住感慨。


    闻言,沈玉蓁一阵激越,猛然从榻上弹了起来,睖睁了一双杏眸看她。


    那直勾勾的热切目光,惊了和玉一大跳。


    “你是说萧清沅我以前还是很美的对不对?”沈玉蓁语速极快地问道。


    和玉缓了好一阵子,才从她的话中提取出她的问题来。


    陈照婉拒太子的提亲,不啻于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止是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翌日陈照上朝,亦面临着不少窃窃私语。


    更有甚者,直接来打趣他的眼高于天、胆大妄为:“小公爷连太子的提亲都要考虑,也不知要怎样的男子,才能入得了你们定国公府的眼啊!”


    而险些和定国公府结亲的涪阳侯,更是苦不堪言,逢人便要被夸上一句:“侯爷好眼光啊,竟然和陛下看上了同一个儿媳妇!”


    闹到这个地步,定国公府和涪阳侯府的亲事自然是吹了。


    值此风口浪尖,也不可能再有别的人家敢和定国公府议亲。


    陈照先前的那个法子,显然是行不通了。


    他这边进退两难。


    玉蓁的处境也不见得好过。


    楚丞相登门提亲的第三日。


    她接到了宫里递来的帖子。


    ——太子的生母楚贵妃,说想和她一叙。


    第 69 章   069


    第69章


    宫里来人的时候,陈照正在前朝当值。


    玉蓁无法求助,更不能忤逆楚贵妃的意思。


    当着这些宫人的面,她只能颔首应下,登上马车随他们进宫。


    一路上,玉蓁的整颗心似乎都在跟着辘辘行进的马车颠簸,不得安宁。


    想也知道,楚贵妃在这个节骨眼宣她入宫,是为了什么。


    在酒楼遇刺的事情把昌平吓得不轻。


    身为一个向佛之人,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自家的两个小可怜去寺庙小住,以求佛祖庇佑,顺便去去霉运。


    但沈玉蓁并不是很想去。


    她比较想留在侯府,等萧令安将毒蛇找出。


    只是,她拗不过昌平。


    昌平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不容沈玉蓁拒绝,就将她拎上了马车。


    连萧渡也没能逃过她魔爪。


    “你病了这么久还不见好,一定是鬼魅作怪。我看你就是坏事做多了才落得如此下场,你这样的人,还是乖乖地随我去佛门净地,好生忏悔得佛祖洗礼罢!”


    不明不白坐上马车的萧渡:?


    他做错了什么,他亲娘竟然这样说他?


    “阿嚏!”萧渡裹了月白底暗银纹大氅,吸了吸鼻子。


    坐在旁边的沈玉蓁没忍住多看他几眼,心底也有些疑惑。


    都是落水染上的风寒,怎么她的病三两日就好,萧渡拖了这么多天,非但不见好转,反倒是更严重了?


    沈玉蓁看他的眼神突然多了几分鄙夷。


    啧,莫不是他总在夜里做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之事,掏空了身体,这才弱不禁风久不见好?


    看着他白皙如净玉的俊美面庞,沈玉蓁觉得,这个想法可信。


    于是她异常不屑地冷哼一声,别开了眼。


    虚脱的萧渡听到她的这声哼哼,没忍住扭头,视线落在她身上。


    这什么意思?


    是他不够美还是她瞎了?


    竟然表现出这样的举止露出这样的表情。


    沈玉蓁正掀起车帘看车外情形,她睫毛很长,根根清晰,在天光的映照下投下一片小小阴影,就像是蝶翼一般,随她的眨眼轻轻颤动。


    而在那两片阴翳的映衬下,她的脸庞更如白玉干净,圆润剔透,像极了上好的羊脂玉。


    萧渡愣了愣,不敢示弱地回她一声冷哼,转头看车外。


    呵,死胖子。


    两个人就这样,谁也不看谁,沉默地看了一路车外风景。


    姿势维持得太久,临下车时,沈玉蓁的头险些没转过来。


    一动,脖颈就嘎吱嘎吱响,还有些犯疼。


    反观萧渡,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优哉游哉下了车。


    这令沈玉蓁很是难受。


    她气闷地缓了好一阵,才在萧蔓的催促下,慢悠悠地步出车厢。


    昌平择的这处寺庙,是位于晋昌坊的大慈恩寺。


    车停的地方离寺庙还有一些距离,一行人下了车,还得走一阵子。


    来往大慈恩寺的香客不在少数,这一路上,他们撞见了不少往回走的人,也有不少的同行者。


    萧蔓年纪小,精力自然旺盛些,牵了沈玉蓁的手就跑:“筱筱,这里我以前来过,我知道有个地方特别好玩,你跟我来!”


    昌平怕她们再出什么意外,一巴掌往萧渡后脑勺拍去:“跟来吃白饭的啊,还不快跟上!她们两个要出了什么事,我非打死你不可!”


    这下子,萧渡可算明白他的用处了。


    他心酸地带病跟来,就是为了给那俩黄毛丫头当护卫的。


    吃了昌平一掌的萧渡往前一扑,稳住身形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快步去追。


    维持莲步的昌平见状,尤为满意。


    好在,昌平在早些日子就有了来此暂居的念头,早就遣人过来,向主持知会了一声。


    所以他们来的也不算突然,起码,居住的厢房是有了。


    因为是来寺庙诵经祈福,昌平带的人并不多,统共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人。


    大人们收拾房间的空档,萧蔓带沈玉蓁去了寺庙后山。


    山里的自然风光自不是侯府后院所能比拟,沈玉蓁跟在萧蔓身后,不免发出了惊叹的声音:“这里好美啊!”


    萧蔓很得意:“那当然,我的眼光可比三哥好多了!”


    跟在最后面的萧渡:?


    这亲妹?


    亲妹萧蔓并不想与他说话,一直走在最前面,给他们开辟探险的道路。


    可怜萧渡拖着病体,跟她们在山间绕来绕去,险些没两眼一翻就此倒地。


    要不是怕昌平杀了他,他真的很想丢下这两个黄毛丫头,转身离开。


    萧蔓回头,看到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虚弱模样,忍不住摇头:“三哥,你这样不行啊,太弱了!”


    沈玉蓁在旁,不忘补刀:“看来,爹爹以后不能给我找很多娘亲了!”


    萧渡:……


    他吃瘪的模样似乎讨好了萧蔓,她心情愉悦地转过身去,蹦跳前行。


    但山间的小路坎坷崎岖,她这一跳,就出了事。


    “啊!”萧蔓一个不小心,就被石子绊倒,摔了个狗啃屎。


    沈玉蓁离她最近,忙上前察看,见她只受了轻微擦伤,不免松口气。


    “你吓死我了。”她嗔怪道。


    音落的下一刻,萧蔓那晶亮的眼睛就蒙了层泪雾。


    她哭哭啼啼地指向路边:“呜呜呜大哥送我的玉佩掉下去了……”


    路边长满杂草,为了帮她找回物什,沈玉蓁不得不走进了草丛,在里边慢慢摸索。


    慢悠悠跟来的萧渡将萧蔓扶起,为她拍去身上尘土:“让你贪玩。”


    萧蔓一瘪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萧渡顿时就没了辙,不舍得再说她什么。


    与此同时,沈玉蓁也在草丛里找到了玉佩,欣喜若狂地举起手中物什,高呼:“我找到了!”


    说着,就拨开杂草,艰难地向他们走近。


    但草丛里,的确不怎么好走。


    于是,萧蔓摔,萧蔓摔完沈玉蓁摔。


    沈玉蓁应声倒地的同时,萧蔓差点没笑出来。


    她牵了牵萧渡袖角,笑:“三哥,我觉得下一个就该你……”


    在看到萧渡的凝重脸色时,萧蔓顿时噤声。


    三哥……他这是怎么了?


    下一刻,萧渡就拨开了她的手,亟亟向沈玉蓁奔去。


    果然如他所料,沈玉蓁是被山间的蛇给咬了。


    她细细的脚踝上,缠了一条暗色花纹的蛇,锃亮的毒牙正嵌在沈玉蓁的皮肉里。


    萧渡拧眉,旋即拔出了袖间短剑,直斩蛇的三寸处。


    与此同时,沈玉蓁也没忍住,痛苦地低吟出声。


    后知后觉的萧蔓赶过来,见到这般情景,惊叫出声:“啊,有蛇!”


    萧渡撕开沈玉蓁的裤腿,暴露出她细白脚踝上的两个红点。


    沈玉蓁常在山间采药,自然认得出这蛇有毒,要尽快吸出毒血才行。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种事,萧渡竟会为她做。


    他半跪她身前,一俯身,微凉的薄唇就覆在她伤口。


    他似乎不觉脏污,将毒血吸出吐地时,他还不忘教训萧蔓:“好玩吗?”


    萧蔓哭兮兮:“不……不好玩。”


    沈玉蓁脚受了伤,不能行走。


    所以,萧渡还得好人做到底,再把沈玉蓁给背回去。


    沈玉蓁趴在萧渡背上,扭来扭去的,没个安分。


    萧渡差点没扶住她,忍不住要出声训斥。


    但刚一张嘴,就有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捂住他薄唇,将一粒小小药丸送到他嘴里。


    药丸裹了糖衣,并不算苦,还在舌尖蔓延开一丝丝甜意。


    沈玉蓁凑到他耳畔解释:“解蛇毒的。”


    而那只触过萧渡嘴唇的手被她乖乖缩在胸。前,不敢有半点动作。


    仿佛她一动,那残留在指尖的温软触觉就会蔓延开来,拨动她心弦。


    萧渡似乎心情不错,勾起嘴角,点了点头。


    但这点好心情来得快,去的也快。


    在他突然黑脸的同时,沈玉蓁后知后觉地想起:“对了,这药你得赶紧咽下,不然糖衣化开,会很苦的。”


    萧渡闭了闭眼。


    他-知-道-了。


    还是非常清晰地意识到。


    回去以后,萧渡漱了好几次口,还吃了不少蜜饯,但舌尖的那点苦涩就是消失不了,残留在唇齿间,几乎要将他的味觉给麻痹。


    萧渡很不爽。


    他往嘴里丢了颗蜜饯,目光不善地看向对面沈玉蓁。


    正在包扎的沈玉蓁接受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看他,露出甜甜笑意。


    但萧渡还是觉得苦。


    躲不了的沈玉蓁十分无奈,坐在藤椅上,长叹了一口气。


    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这么娇气,连点苦都吃不得?


    正当她腹诽时,昌平姗姗来迟。


    因为前世今生的羁绊,他不可能对她毫无感觉。


    至于是前世延续的欲念,还是油然而生的情意。


    他也说不清楚。


    宁安不禁冷笑出声:“我就说,以你对她上心的这个程度,定然不是出于好心。”


    “本宫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法子,能够阻拦这门先帝定下的婚约。”


    第 70 章   070


    第70章


    玉蓁既已收下楚贵妃相赠的信物,之后的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


    问名、纳吉、纳征……


    陈照虽然恼怒楚贵妃他们的趁虚而入,但事已成定局,即便再不满他们的做法,他也只能惟命是听。


    隔着窗棂,看着从东宫一抬接一抬的朱漆箱笼,听着礼官高声的唱礼,陈照只觉喧扰聒噪。


    玉蓁觑见他冷若冰霜的神情,莫名有些心虚自己的自作主张。


    她小心翼翼地牵了牵陈照的衣袖,轻声道:“小舅舅,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瞥见她面目狰狞的笑容,萧渡轻嗤一声,又将目光落到书卷。


    他翻过一篇书页,漫不经心地开口:“又什么事?”


    他的手很好看,握住书卷的那只手五指修长,掌骨纤细,暗藏力量。


    因他肤色白皙,所以他手背的那道疤痕就分外醒目。


    想起那日在悬崖的情形,沈玉蓁心头一梗,突然说不出话来。


    哦,眼前这人对她有救命之恩。


    她不能对他无礼。


    于是沈玉蓁将怼他的话给吞了下去,又扯出谄媚的笑容:“爹爹不要这样说筱筱好不好?筱筱只是想求爹爹,帮筱筱找几本医书。”


    她牵住萧渡衣角,眨了眨眼,摆出一副可怜哀求的模样。


    听见她矫揉造作的声音,萧渡忍不住斜眼睨她,给了她一个大白眼:“你能正常点吗?”


    沈玉蓁:……


    萧渡虽鄙夷她作态,但还是应允了她请求。


    沈玉蓁高高兴兴地为他列了一大串书单,笑眯眯地抬头看他:“就只有这么几本!爹爹神通广大信守承诺,一定会给筱筱找到的,对吧?”


    萧渡低头看书单,数了数那上边的十几本书,差点没将纸张给捏碎。


    不对。


    然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萧渡既然放了话,就不得不遵从承诺。


    接下来的几日,沈玉蓁安逸待在侯府,萧渡则为她的几本书奔波。


    本来,还有调查刺客的萧令安在与他一道奔波,但萧令安却比他早些收工了。


    萧令安带回来的结果很简单。


    之前的那一场刺杀,是陈林氏所策划。


    而毒蛇……


    萧令安浅酌了一口清茶,笑:“想必那日,是筱筱看错了,那人是左相家的小公子,人虽荒唐了些,但怎会无缘无故地对你们两个小姑娘下手?我猜啊,恐怕那一天,陆公子也在酒楼,筱筱一不小心,就看岔了眼。”


    听过他的这番话,沈玉蓁登时愣在原地。


    毒蛇……是左相家的公子?


    如果这样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既是左相,那对方一定权势滔天。


    萧家虽也不差,但面对左相,终究是矮了一截。


    若那毒蛇对她穷追猛打,连庇护她的萧家都不会放过。


    那萧家岂不是……


    沈玉蓁越想越心慌。


    眼前的萧令安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她不肯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开口安慰她:“筱筱,陆公子绝对不会害你的,之前要杀你们的人也都被阿翁抓起来了,筱筱不怕,啊?”说着,大手搭在她发顶,轻轻揉了揉。


    为他的动作,沈玉蓁回了几分神。


    她抬头看他,牵强一笑,点点头:“嗯。”


    萧家上下,都拿她当亲人看待。


    她若是连累了萧家,她就算赔上命,也难抵她罪责。


    她一定要想个办法,尽早离开这里才是。


    沈玉蓁下定了决心,就更为卖力地找寻归真解药。


    刚好,没过几日,萧渡就为她找齐了药书。


    “是这些罢?”萧渡的风寒还未好全,话刚说完,就没忍住掩唇清咳。


    沈玉蓁清点了一下书籍,笑吟吟颔首:“对的!筱筱就知道,爹爹最厉害了!”


    萧渡睨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缓了缓,从袖里拿出碧绿小瓶,倒出药丸喂到嘴里,就水喝下。


    沈玉蓁的余光瞥到他动作,忍不住抬头看他,问:“爹爹是吃的什么药啊?”


    萧渡将药瓶摊在手心,道:“风寒药。”


    许修哲还是有点良心,知他风寒未愈,差人把这药给送来了。


    他拿起药瓶子在沈玉蓁眼前晃了晃,笑:“女大夫,这可比你那风寒药好多了,你之前就是吃了这个,才好转过来的。”


    沈玉蓁一愣:“你是不是给我吃过?”


    萧渡点头。


    沈玉蓁:……


    难怪她没在其他风寒药上找出什么端倪来。


    原来他偷偷给自己灌了药。


    一想到前些日子,她喝过的那些药,沈玉蓁就难受得心绞痛。


    她抬头看萧渡手里的药瓶,猛地跳了起来。


    萧渡一个不防,手里药瓶就被她夺了去。


    他挑眉轻笑:“抢我药作甚?你有病?”


    沈玉蓁才不管他,自顾自地打开药瓶,倒出了一粒药丸在手心。


    然后再物归原主。


    “筱筱只是想看看嘛!”沈玉蓁娇声道。


    矫揉造作,引得萧渡一阵嫌弃,没忍住给她一个白眼。


    有了药的沈玉蓁才不在乎,乐呵呵地将药放进袖口,捧着一堆书跑了。


    兴冲冲地回到房间后,她将书摆在案前,然后再找出一个盒子,将从萧渡那里偷来的药丸小心翼翼地供在里边。


    “风寒药在上,请保佑小女子解除归真!”沈玉蓁双手合十,非常虔诚地祈祷。


    结束这庄严仪式,沈玉蓁就开始工作。


    她先是翻阅那几本医书。


    在零零碎碎的信息中,她先后找出了归真的好几味药材。


    接着,她又将那粒风寒药融化,根据气味和颜色,得知了这药的配方。


    虽然归真的配方并不完全,但对比风寒药的配方,沈玉蓁还是制出了解药。


    沈玉蓁还不确定这药是否有效,能助她恢复原样,但想到恢复以后,她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昌平夫妇和萧蔓了,她就有些伤心,忍不住到他们的面前找了波存在感。


    她趴在昌平的膝上,声音软软:“阿婆,要是筱筱长大了,阿婆还会喜欢筱筱吗?”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暖洋洋地落在人身上,使得人直犯困。


    昌平捋过她碎发,笑:“只要是筱筱,阿婆都喜欢。”


    虽不知昌平的话是真是假,但沈玉蓁还是很高兴。


    在师父收留前,她什么都没有。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身份,没有姓名……没有任何记忆。


    她记忆里的第一份温暖,是师父和穆丞给的。


    现在,是萧家。


    “阿婆为什么要对筱筱这么好啊?”沈玉蓁将手搭在昌平手背,轻轻拨弄她手指,问。


    昌平笑:“怎么跟你爹一样,老爱问这样的问题?因为我们家筱筱……”说着,她摸了摸沈玉蓁脸颊,“聪明伶俐,还会给阿婆养颜美容啊。”


    沈玉蓁没再说话,就懒懒靠在她双膝,闭了双眼。


    虽然昌平的理由格外牵强,但情之一字,是可以用心感受到的。


    昌平待她,真心实意。


    突然间,沈玉蓁的眼睛有些酸涩。


    她眨了眨眼,才没让泪水落下。


    陪昌平絮叨了一下午,沈玉蓁去后院捞了件丫鬟的衣裳,用在恢复以后。


    待夜深人静时,她忐忑地服下了解药。


    她的医术向来不错,这次制的解药也没有失误,很快就在她身上见了效。


    她又变回了沈玉蓁。


    捞起丫鬟的衣裳换上,她就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打算从侯府的后门偷偷溜出去。


    但想象和计划总是美好的。


    沈玉蓁才踏出她房门几步,就被人抓了包:“站住!这大半夜的,你在这里瞎晃什么?”


    听出是贴身丫鬟的声音,沈玉蓁浑身一僵。


    她愣了愣,然后镇定转身,对身后的人福礼:“我是奉四小姐的令,来给小小姐送点心的。”


    “是吗?”丫鬟拧了眉,在她身前站定,不停打量她,道,“既然你是四小姐身边的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是新来的。”沈玉蓁波澜不惊。


    “这样啊。”丫鬟笑,“既然四小姐给小小姐送了礼,那小小姐也没有不回之礼。四小姐最喜奴婢做的点心,那我就与你一道去四小姐的院里,将点心送给四小姐罢。”


    她一边说着,就一边将托盆里的点心分成两份。


    看着她动作,沈玉蓁可算明白了。


    因为身子变小,她很容易饿,所以服侍她的婢女总会在入夜时给她送来一盆点心。


    也难怪会在门口与她撞上。


    沈玉蓁静静看着眼前人,笑:“就不劳姐姐操心了,这点心,让我为四小姐带回便是了。”


    “这怎么行呢?”分好点心后,那丫鬟就打算将沈玉蓁的那份拿回屋里。


    临进屋前,她嘱咐沈玉蓁:“妹妹先在这里等我,我先将这点心给小小姐送进去。”


    沈玉蓁乖巧点头。


    却在她进屋之后,择路而逃。


    没想到那小丫鬟还是个机灵鬼。


    演这一出,根本就是在试探她。


    一看沈玉蓁逃跑,她大声叫道:“来人啊!有小偷!”


    沈玉蓁听后,跑得更快了。


    她以前还以为这丫鬟是个会做好吃点心的姐姐,但她没想到,这女人竟如此恐怖,她根本就骗不过去。


    沈玉蓁来不及哀声叹气,就在侯府里逃亡了起来。


    不多时,府内就被闹得鸡飞狗跳,亮起了点点灯火。


    如果被侯府的人抓到,她恐怕就不好脱身了。


    情急之下,沈玉蓁躲到了萧渡的院子。


    偌大的侯府,就只有萧渡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萧渡应该会帮她的……吧。


    她来找萧渡的次数不少,所以很轻易地避开了院内仆人,溜进了萧渡的房间。


    “萧渡,萧渡……”沈玉蓁没在他卧房见到人,就一边喊他名字,一边找到了净房。


    还好,这大半夜的,他并没有出去瞎晃。


    萧渡就在净房。


    人虽见到了,但沈玉蓁见到的画面却不算美好。


    因为,萧渡没穿衣服,坐在浴桶里。


    朦胧水汽缓缓升起,将他笼罩其中。


    他长眉漆瞳,本就生的俊朗,被这雾气晕染,又多了几分出尘气质。


    如果他穿了白衣华服,那简直是误入凡尘的仙人。


    但是他没有穿,什么都没有穿。


    他双臂展开,懒懒地搭在木桶边沿。


    锁骨精致,肤色白皙,掩在水雾里,就像是无暇美玉。


    但纹理紧实,线条流利,丝毫不显文弱。


    萧渡就维持这个姿态,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看得沈玉蓁怀疑人生,总觉得自己会被他盯出个洞来。


    “我看见她进到三公子的院里了!”突然间,屋外炸开一声惊叫。


    那些人已循着她踪迹追到了这里。


    沈玉蓁知情况紧急,也顾不得其他,径直往萧渡走去。


    伴随她的脚步渐近,萧渡的脸色黑成了碳灰。


    终于,沈玉蓁后知后觉,停下了脚步。


    萧渡挑眉,冷嗤出声:“想看?”


    身为大夫的沈玉蓁不甘示弱地哼一声:“又不是没见过。”


    闻言,萧渡的脸色更黑了,黑成了墨汁。


    “殿下请讲,若能用得上末将,末将必万死不辞。”


    萧渡取出袖中的一沓信件,交予他,“小公爷追查瑞王的踪迹数日无果,想来也曾怀疑过有人暗中相助,将他藏匿于暗处。如今整个长安城,小公爷应该就还只有两处未曾涉足了。”


    陈照接过他递来的信件,顺着他的话说道:“一是皇城,二是东宫。”


    “这些信件,可以助小公爷出入东宫。”


    陈照骤然抬头,“殿下是让末将去怀疑自己未来的外甥女婿?”


    萧渡对上他的视线,沉寂的眸底竟是难得的浮现淡淡笑意。


    “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