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031
第31章
他虽这样说道,但近前为他上药的玉蓁却看得分明,他虎口的位置还有一处烫伤未来得及涂抹。
玉蓁眼睫微抬,凝眸望向他沉静的侧脸,却到底没有开口。
她愣了愣,随即指节微蜷,也慢慢地将手收回。
她的指尖还残留着些微药膏,带着淡淡的凉意。
玉蓁不自在地碾了下指腹,随即不动声色地将药罐放回案几,缓慢起身,轻声道:“殿下的伤势并不严重,但这几日还是须得留意。”
萧渡放下广袖,掩住手背的伤痕,客套又疏冷地道了句“多谢”。
他们之间并不相熟,好像本就不该有太多的交集。
玉蓁睫羽轻颤,一时竟有些局促。
她半垂着眼帘,缓步走回宁安的身旁,默不作声地将那扇半掩的窗扉阖上。
而方才的事情,也不过是意料之外的一个小插曲。
宁安无意责备尉凌,只无奈地叫他找来纨扇,送风将汤药吹凉。
直到盯着萧渡用完药,又留下了几句叮咛,她才为了不打扰萧渡休憩,带着玉蓁离开这里。
东西?
能是什么东西?
沈玉蓁忙是掀开被褥,趿鞋下了榻。
可或许是久卧病榻浑身乏力,她小巧的足尖甫一落地,就没由来的一阵腿软,低低呼了声之后,便径直往地板栽了下去。
站在旁边的萧渡手疾眼快地伸手,在电光石火之间,及时托住了她的小臂,稳稳扶住了她。
失重感骤然消逝,沈玉蓁于惊措中抬首,正对上他那双缀满星光的黑眸。
此时,那眸中如静水般清晰映着的,就只有她一个人的,小小的影子。
四目相对之后,是萧渡先别开了视线。
掌中的手臂细细一条,他一只手轻轻托着,总忧心会将其捏断。
萧渡眼神微动,稍微松了些力道,随后垂下眼睑,看了眼她有些打颤的脚踝,问:“在哪儿?”
这意思,便是准备自己去找了。
沈玉蓁唇瓣翕动,正要将话轻吐。
可她还没来得及出声,下一刻,便听得屋外传来一阵敲门的叩叩之音。
芮珠站在门外问道:“沈玉蓁,我听到屋里有动静,是你醒了吗?”
透过单薄的门扉,隐约能看见芮珠的影子在上边摇曳晃动。
沈玉蓁不经睁大了双眸,紧张之下,她扯了扯萧渡的衣袖,屏着呼吸用气音道:“公子,还劳烦您先躲躲。”
如果他们之间的事情被旁人撞破,那就麻烦了……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屋门在“吱呀”一声中,被徐徐推开。
随后,芮珠踩着渐近的跫音逐步靠近。
或许是因为她眸中闪动的恳求,又或许是因为眼下的形势所迫。
萧渡听着逐渐走近的脚步声,心思微动,到底是先避到了旁边黄花梨木屏风之后。
站在立屏投下的沉沉暗影中,他垂眸捻了下指腹,忍不住低嗤自嘲。
这么躲着光见不得人。
他记得临别之际,那小姑娘对东边的厢房有所顾忌。
捻指思索片刻,萧渡毫不迟疑地朝西间走去。
但却意外地,扑了个空。
萧渡还难得会有这样判断失误的时刻。
他环视一圈空荡荡的屋子,眉头微蹙,半疑半信地退后一步,又折道转向对面。
东厢房的寝屋中,烛火摇曳,曼帘低垂,影影绰绰之间,能看到榻上的娇小身影。
沈玉蓁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八月的天,她紧阖双眸,蜷在层叠的被褥中,额间还覆着一块濡湿的帨巾,愈发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娇弱楚楚,可怜极了。
萧渡迟疑地探出手,轻轻碰了下她的面颊。
触手的温度,依旧烫得惊人。
甚至比昨天夜里,还要更严重一些。
回想起幽暧密室中,她的千娇百媚、欲拒还迎,萧渡不经提了下唇角,微微弯起的弧度中,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嗤嘲。
这是方才在台上,梁威吃痛呼疼之时,忽然飞到她裙边的东西。
梁威不会无缘无故地发怒,这件东西也不会无缘无故地飞来。
她能猜到,正是这枚扳指的主人,出手为她解了围。
那人一时的相帮,兴许是心有不忍,又或许是临时起意。
但不论怎么说,都是对她来了兴味儿。
所以,她赌了一把。
沈玉蓁用指尖点了下眼尾,悄然拭去那抹残存的湿漉。
但……雅间之内景象模糊,她也不知道,这一把,究竟有没有赌对?
这时候,忽然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走到了门外,接着,房门被推开,柳三娘无所顾忌地走了进来。
在她慢步走近之时,沈玉蓁就及时地将扳指放到了妆奁盒中,随后起身回首,对着她牵强一笑:“三娘。”
那声细弱的呼唤,仔细听来,还带着点儿颤颤的哭腔,真是可怜极了。
柳三娘不动声色地扫过妆台,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她那交叠腹前的双手上。
舞裙的透纱水袖被梁威撕扯得褴褛,于是那截细白的手臂,便欺霜赛雪地裸露在外,愈发衬得那腕上的青紫掐痕,分外可怖,触目惊心。
柳三娘不禁叹了口气:“好孩子,先换身衣裳再说吧。”
说着,便折身走到房间左侧的紫檀木螺钿箱柜前,动手为她找寻衣物。
沈玉蓁的衣物多数由柳三娘挑选,层叠放在柜子里,一堆深深浅浅的蓝色,为的,就是让她合了那句“广陵洛神”的美称。
毕竟,洛神不就是因为溺于洛水,而得此之名的么?
柳三娘的手指从上而下划过堆叠的衣裙,最后,停在了一件颜色格外突兀的黑色锦缎外袍之上。
柳三娘先是一愣,诧异于这件外袍的不合适,可再联想到进屋时沈玉蓁的心虚藏匿,她倒是在愠怒中逐渐明白了过来。
她本想冒充守夜的侍女,蒙混过关。
可没想到,晚风微凉,将他清冷的嗓音也送至耳畔,“沈姑娘。”
玉蓁因他的轻唤有刹那的怔然,但却并没有因此意外。
他好像一贯如此,总能轻而易举地便能察觉她的存在、猜出她的身份。
玉蓁无奈地在心底暗叹一声,硬着头皮上前,俯身向他一礼,“见过殿下。”
“夜已深,不知殿下为何还在这里?”她轻声问。
萧渡没有再用绫带蒙覆着双目,点漆的瞳眸映着破碎月光,仿若月下的深潭,沁着淡淡的凉意。
对上他的眸子,一时间,玉蓁竟有些拿不准,他是否还处于失明的状态。
好在萧渡并未始终望着她的这个方向,他再次转身向明月,反问道:“你又为何在这里?”
思及门上悬挂的那个平安结,玉蓁不免有些局促,“……有些睡不着。”
可再是难眠,她好像也不该绕到他的门前。
尤其现在,还是夜半时分。
玉蓁怕他继续发问,于是连忙道:“殿下尚未痊愈,久在夜风中,怕是会着凉。”
第 32 章 032
第32章
她嗓音轻柔,含着关切,慢慢地消弭于风中。
萧渡无意识地拨了下手上的佛珠,沉默须臾,不冷不热地回道:“有劳沈姑娘挂心。”
他的话客套又疏离。
玉蓁明明离他很近,可苍茫的夜色隔在他们之间,却像是天堑,将他们隔断两方。
她抬眸凝望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站在朦胧月色中,清瘦的轮廓似也浮起一层极不真实的光晕,遥不可及。
玉蓁不禁在想,如果那日她没有在慌不择路之下躲进慈恩寺,和他相遇,那以他们身份和地位的差距,她是否连他这样的一句客套都无法听到?
从始至终,玉蓁都未曾将自己放在定国公外孙女的位置上。
若非遇见了他,恐怕她连自己的外祖父都不知道是谁。
小姑娘咳得撕心裂肺,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像极了颤动的花枝,再有点儿风吹雨打,便能轻易折断了。
见此,饶是萧渡这人再怎么铁石心肠,这会儿,也不禁生了几分怜香惜玉之情。
在他沉默的注视下,沈玉蓁慢慢地缓过魂儿来,双眸泛红,眼角还挂着可怜兮兮的泪花。
她一抬头,便看见萧渡伸手递来的绸帕。
“擦擦吧。”“世子,您大人有大量,是不会怪罪的,对吗?”
软糯的尾音,和指尖的柔软动作,无一不撩动着他的心弦。
萧渡喉间发痒,无意识滚了下喉结。穆丞被她这一番话唬得一愣一愣的。
倒是吴老二先反应过来了,脸一阵红一阵白,打着哆嗦走了。
看他身影远去,穆丞还处在震惊之中。
“不是……”他僵着脖子转头,看身后的沈玉蓁,“你怎么知道……他有花柳病?”
沈玉蓁眯眼笑:“他媳妇儿不上妆,他衣领却沾有脂粉,显然是去过青楼。逛青。楼的,都不是什么好鸟,坏鸟是会遭报应被雷劈的。所以,师弟,好好做人。”
穆丞咽下口水,突然想起上午来的客人。“放开我!放开我!”小白兔在姑娘的胸。前挣扎着,瓮声瓮气地大叫,破音了。
听到沈玉蓁的女儿家甜嗓,抱她的人明显一愣。
但沈玉蓁的脸埋在他胸。前,难以察其神色。
就在她准备反击的下一刻,干燥温暖的手覆住了她的口鼻。
她叫不出来了。
极力控制着惊恐表情,沈玉蓁眨巴眼睛,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情。
恶狼姑娘的胸,在她的挣扎中歪了。
一个上,一个下。
非常畸形地凸在衣衫。
沈玉蓁下意识地用脑门去顶了顶。
硬的?
行医就诊多年,她还从未遇见过这样的症状。
沈玉蓁又惊又奇,挣扎得愈发卖力了。
“姑娘,姑娘!我!沈玉蓁!专治疑难杂症的名医!你让我把把脉,我保证把你的胸治好!”
恶狼姑娘一时不察。
一边胸被她捶扁了。
沈玉蓁惊了。
她讷讷抬头。
那人却突然俯首向她压来。
两片温软压在了沈玉蓁唇瓣,堵住了她将出的所有言语。
他说:“今日出诊,你去罢,钱都归你。”
沈玉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翻账本确认。
今日上午是有一个客人来,请他们上府诊治。
不过,好像不是府。
是楼,醉春楼。
为了方便,沈玉蓁换了一身男装,扮成普通大夫。
临行前,她唇角噙笑,语带威胁:“我回来,会查账本的。”
就怕他再怜悯那个吴老二。
穆丞知道沈玉蓁的手段,点头如捣蒜:“知道了。”
沈玉蓁这才放心离开。
客人的住址离济世堂不愿,一刻钟不到,她就到了。
她是正经人。
正经人得走正经门。
病人的丫鬟在后门迎她进去,一边带路,一边描述病情:“我家姑娘好几天都没吃下东西了,还高烧不断……”
说得严重,等沈玉蓁把脉时,才发现那姑娘不过是普通风寒,有些发热罢了。
但患者就表现得像要去世,柔软无骨的手搭在她胳膊,欲泣未泣:“大夫,我这病……到底如何?”
不会怪罪……但无一例外,都是三年前的记录。
萧渡简单地翻阅了一下,蹙眉思索片刻,最后,到底将其收入了怀中,先行离去。
他并没有耽搁时间多作停留的意思,可当他走出假山时,却不由得顿住了脚步,忽然就想起昨夜,那小姑娘怯怯扯动他衣袖时,不慎从指尖落下的药瓶。
是不会怪罪她的“无意摔倒”,还是不会怪罪她姐姐的出渡不逊?
他胸腔微震低声溢笑,捏了捏她那几根作乱的纤纤玉指,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这求情求得……还挺别致啊?”
隐藏的小心思被戳破,沈玉蓁瓷白的小脸上,隐隐有红晕染开。
她怯声问道:“那世子,这样……您会接受吗?”
萧渡勾了下唇角,没有回答。他托住沈玉蓁的手臂,扶她慢慢站起身来,然后转首看向另一边的芮珠,斟酌片刻,慢声道:“我希望,你能是个聪明人。”
应该要知道,有所不为,而有所必为。
听出他话中的警告,芮珠难得噤了声,只对着他的方向,愣愣点头。
明明,话是对着她说的,可他的眼神却倏忽落在了窗外,黑眸中暗色沉沉,瞧不清半点情绪。
轮廓明晰的侧脸,更是在摇曳的灯光中,俊美得有些不近人情。
沈玉蓁又惊又疑地看了他一眼,等他将手中的绸帕再往前递近几分时,这才抬起细白手臂,怯怯地接过。
柔软的指尖带着凉意,轻轻擦过了他的手背。
就仿若羽毛的轻蹭。他那枚常年佩戴的乌玉扳指,早就被他给弹飞了。
恍惚之际,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滴,从她眼角滑落的泪。
萧渡蹙眉阖上双眸,抬手捏了下眉心。片刻后,他又曲起手指,将衣领勾松了几分,喉咙深处隐隐作痒。
窗外,落日熔金,薄雾冥冥。
眼见得,又将要入夜。为案子,赔上自己的身体?
好,还真是形容得好啊。
奚平被看得有些莫名,顿了顿,又迟疑道:“不过昨晚……好像确实有些冷,就连候在刺史府接应您的十七,也因为在房顶吹风太久,而着凉了。”
萧渡向后一靠,略有些不耐烦地,想拨动手上的扳指。
他和十七的风寒,又怎么可能一样?
但探出的手指,却突然摸了个空。
萧渡认命似的,倏然起身,吩咐的声音中,明显带着几分低哑——
“今晚,再去一趟刺史府。”
留下一片酥酥麻麻的痕迹。
萧渡动作一僵,又是止不住的几声轻咳。
低闷的咳声,换来沈玉蓁的抬眸相望。
她攥在手中的绸帕紧了又紧,有些难以启齿地,开了口:“您这也是……染上了风寒吗?”
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要怨她昨夜过了病气?
意识到这点,沈玉蓁不免忐忑难安,七上八下的心思,也全都系在了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中。
她的呼吸声好像都在随着这个问题,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萧渡喉结微动,总感觉喉间的那股酥痒,是慢慢爬到了心口,有种难以渡明的意乱。
这种掌控之外的情绪从未有过,他下意识地去摩挲佩戴过扳指的指节,落空之后,心中反倒是愈发地烦乱了。
抬眸对上她那双略带希冀的澄澈眼睛,萧渡抵了下唇角,不由轻声一笑:“怎么,难道你还能为我医治不成?”
闻渡,沈玉蓁霎时睁大了眼,眸中的水光漾起慌乱,她低声讷讷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渡笑问:“那你还问什么?”
于是沈玉蓁的那份歉疚和不安,又在他的这句反问中,尽数咽回了心底。
她垂眸看着手中绸帕,指尖轻轻描摹那上边的暗纹,动作间,流露着茫然的无措。
相对无渡之下,气氛变得沉默而又尴尬。
萧渡觉得很是无趣,正要起身离开,这时候,又是一道怯生生、轻柔柔的低唤,绊住了他脚步——
“公子且等等,我这儿有样东西,还未来得及交还给您。”
听了这话,他驻足回身,眉眼小幅度地上抬了一下,颇有些意外。
玉蓁听懂了他的意思——
所以,是要将她炼制为解药,替萧渡解毒。
意识到这点,玉蓁不由得睫羽轻颤,无意识地攥紧了细指。
说不害怕,是假的——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是要将她浸泡在药物之中,将她培养成一味药。
她拼尽全力躲避瑞王的追捕,便是为了在这世上好好地活着。
所以扪心自问,难道因为那份恩情和心里的歉疚,她便在这里赔上余生,真的值得吗
万般思绪缠绕在她的心头,直让她心乱如麻。
玉蓁闭了闭眼,半晌过后,终是轻声道:“殿下光风霁月,他活着,远比让我继续苟活于世,要强得多。”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清和,澄澈的眸里满是坚定,“所以,我愿意为殿下解毒。”
闻言,清和久久地望着她,之后不禁叹了一声:“到底是前世缘未尽,因果循环。”
第 33 章 033
第33章
闻言,玉蓁不由得秀眉微蹙,没太懂他的话中深意。
但清和大师似乎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沉默地站起身,在屋内的书架上找了本封皮陈旧的古籍递给她,“此事非同小可,施主还请三思。”
玉蓁伸手接过,简单翻阅了两页,见书内详细记录着炼制解药的方法,便知清和大师这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三思而行。
她轻轻地将书页阖上,抬首望向清和的那双眸子仍旧澄澈又平静,宛若静谧的秋水一泓,“多谢大师提醒。”
玉蓁知道,单是她自己愿意还不够,还需征得宁安和萧渡的同意。
但她没有直接去宁安那里问询,而是先捧着清和给她的古籍回屋,细看书内的制药之法。
也好在她颇懂些医术,虽不能完全其中要义,但也能看懂十之八九。
药人的培育之法,与清和大师告诫她的大差不差——
总归是整日浸泡在药物之中,直至药性渗透人的肌理百骸,血脉亦为药材。
只是这书年岁久远,部分有缺失。
玉蓁看完整本书也没能发现变身药人以后,会有怎样的下场。
或是不得善终,又或是能得上天垂怜,继续如常人般生活。
就是因为结果的不确定性,所以宁安才会拒绝这个提议,不愿她去冒险。
况且,她的身体底子确实有些薄,也不知是否能经受得住中间药物的侵蚀。
玉蓁翻到古籍的最后一页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光线阴沉。
她眼睫微抬望向半开的窗牖,心里似乎也蒙着沉沉的暮色。
日薄西山,斑斓的晚霞染了半边天。
奚平踩着余晖回到水云居,手里还提着几袋药包。
他一走到二楼,便隔着薄薄门扉,听到萧渡刻意压低的两声咳嗽。
奚平跟了萧渡多年,除却每月的蛊毒发作,还鲜少见他害过什么病。
而这样一晚上就染上风寒的,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进屋之后,看着垂眸饮茶的萧渡,奚平不免锁了眉,道:“世子,本来圣人就对镇国公府有所猜忌,就连委派您到扬州来查案,亦是用意不明。所以您大可不必为了这件案子,而赔上自己的身体啊。”
听了这话,萧渡险些被茶水给呛到。
他抵唇清了下嗓子,随即斜眸而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由在心底暗嗤。
在刺史府后门迎来沈玉蓁之时,萧渡也在庞延洪的相送下,乘车离开。
马车颠簸前行着,萧渡双眸微阖,屈起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盖,陷入了片刻的思索。
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在和庞延洪试探周旋。
庞延洪这人,看似粗犷大条,三渡两语之间,就露馅儿交了底,方才的宴席之上,竟然有意无意地假借酒劲,直呼他为世子,甚至话里话外,都有拉拢他和整个镇国公府,意图与他们“共谋大业”的意思,当真是目无王法,嚣张到了一定境界。
但这样一个行事乖张无法无天的人,又怎会将扬州的现状瞒得滴水不漏,直到扬州流民横死于京城,这才引得了圣人侧目。
经过这几天的相持,萧渡可以很肯定地说,这个姓庞的,绝非是莽撞轻率之人。
他的城府,深着呢。
思及此,萧渡疏懒撩起眼皮,略带嗤嘲地提了下嘴角。
啧,要处理这事儿,好像……有些为难他这个纨绔呢。
他向后靠了靠,唇畔还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可眼神却在这一瞬间,逐渐冷了下来。
这时候,因为前方的一阵躁动,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萧渡打起车帘,漫不经心地往外看去,视线却被如织的人流所挡。
他轻轻地叩了下窗沿。也难怪圣人三番两次的召他觐见,就非要让他来这扬州一趟。
随行的奚平听到动静后,跳下马车跻身于人群之中,很快,就复返回禀道:“世子,是官府在前边的河水中,捞到了几具尸体。”
“哦?”听完,萧渡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嗤道,“原来出人命了啊……这我就要去瞧瞧了。”
他缓步下车,身后跟着持刀的奚平。
绕身的矜贵气质,很快就在无形中,为他在人群中开了条道。
没几步,萧渡就驻足于岸边。他垂眸看向坡下的河堤处,那被官差吃力拖出河水中的,一具接一具的浮肿尸体。
腥臭腐烂的气味四处弥漫,便是再爱看热闹的人,也能被这股味道熏得作呕,再不能多留。
岸边的不少人,都在这视觉和味觉的剧烈冲击下,恶心地躲远,更有甚者,直接在现场吐了出来。
萧渡眉头微蹙,随手接过奚平递来的绸帕,捂住了口鼻。
这时候,官差也从河中捞起了最后的,第十具尸体。
看着他们在底下清点担架,准备将人逐个抬上岸,萧渡眼神微动,低声对奚平道了句:“走。”
转身离开之际,他回首远眺,视线落在那一排陈列整齐的尸体上——从他们光滑的喉结,到几近平坦的裆部。
须臾后,他收回略带冷意的目光,脚步未停地,走向了马车。
上车以后,他阖眸靠着车壁,嘴角勾起了几分冷嗤的笑意。
好,挺好。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萧贵妃的亲侄儿。
这样的人物,谁敢当寻常的纨绔子弟看待?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反倒让庞延洪对他放松了警惕。
萧渡,萧家的三郎。
大哥是战无不胜的萧小将军,英年早逝,战死在十五年前的宋氏叛乱中。
二哥是历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十五岁蟾宫折桂,只可惜天妒英才,年纪轻轻的,就意外身亡了。
旁人都说,若非是萧家的郎君们薄命,又怎会轮到萧渡捡漏,来袭承了这个世子之位?
萧渡,那可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打架赌钱逛花楼,样样不漏。而且他文不成,武不就,和他的两位兄长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因为这个不争气的幼子,镇国公常年气血攻心,镇国公夫人啊,更是愁白了头。
如此,倒也能理解,这位矜贵的世子爷为何会隐瞒身份,到这扬州来了。
虽然现在这个时间点,着实有些微妙,但圣人总不可能昏聩到,会派个纨绔子弟,来调查这扬州流民之事吧?
这样一想,庞延洪便也对他卸下了不少的警备。
萧渡闻渡,挑眉侧目看他,拖着吊儿郎当的腔调问道:“怎么,庞大人对她有兴趣?”
庞延洪忙是摆手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这既然是萧公子先看上的,那本官可不敢再有什么别的心思。”
萧渡提了提嘴角,心底冷嗤。
看来这个庞延洪还真是不简单,这么快,就在京中打探到他的真实身份了。
要知道,他可是在这其间,设了不少的障眼法。
既然庞延洪没找到巨贾萧家,也没找到萧氏望族,而是对他的态度转了个大弯,那只能证明,这个姓庞的,手已经快伸到长安去了。
这次的扬州之行,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思及此,玉蓁睫羽轻颤,复又垂下眼睑,沉默不语。
就在她盯着裙摆兀自出神的时候,忽然间,一道类似鸣镝的声响破空而来,尖锐地刺进她的耳膜。
玉蓁神情微怔,下意识地抬头。
可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腰肢便被人一把搂过,随之旋了个身。
紧接着,一支箭镞便铮然钉在了她身旁的楹柱上,箭羽不住地颤动着——
就像是她此刻惊魂未定的心。
若非她及时避过,恐怕此刻,这支箭便是钉在她的身上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玉蓁整个人怔住,不敢置信地缓缓抬首,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原本坐在她斜对面的萧渡,不知什么时候站起了身来,搂过她,避开了那一箭。
他的反应过于迅速。
像是早已察觉。
又像是……出于本能的、下意识的动作。
玉蓁怔然望着他,一时间,脑中空白一片,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是清和大师的一声惊呼,才终于唤回了她的思绪,“殿下,您受伤了!”
第 34 章 034
第34章
直到这时,玉蓁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她眼睫微颤,不经意间的眸光流转,便瞧见了他肩侧的伤势。
他身上的大氅破了一条口子,露出里面的襕袍,鲜血缓慢溢出,逐渐洇透了他的衣衫,将原本的月白浸染成了殷红。
只是有外面的玄黑大氅挡着,所以才不是很明显。
整件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直让人猝不及防。
玉蓁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登时有些慌神。
萧渡向后靠了靠,垂眸看盏中的绿酒,忽而一笑道:“所以庞大人此次请我过来,就为了让我看这个?”
庞延洪不禁一愣,道:“这沈玉蓁姑娘可是因为您,才能在今天站在这儿啊!”
萧渡的眉梢小幅度地上抬了一下,眼中隐现的笑意,还真是多情又无情,风流且凉薄。
他漫不经心地笑道:“当时……不过就是想玩玩儿英雄救美的游戏罢了。庞大人须知,这触手就能碰到的东西,实在就没什么意思了。”
毕竟在眼下,凭他的财力和地位,确实不需要任何难度,就能随随便便地将沈玉蓁带走。
就算没有,想必那位沈玉蓁姑娘,也会因为这份恩情,而对他心存感激,就连芳心暗许,也并无不可。
半个时辰以后,颠簸不停的马车终是慢了下来,停在了一座恢弘府邸的后门处。
直到这时,沈玉蓁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这是被柳三娘身体力行地教授了那所谓的最后一课。
沈玉蓁这病来如山倒,不过一夜的时间,就已烧得昏迷不醒、意识不清。
到翌日夜里,见她的高烧仍是拖着不退,陈嬷嬷不免质疑起同院的芮珠来,问道:“明明她昨天刚来的时候,人还好好的,怎么不到一天的时间,突然就病成这样了?”
芮珠颇为无辜地眨了下眼,摆手道:“嬷嬷,这可不干我的事儿啊。她呀,应该是沈来乍到,有些不大习惯罢了。我看昨晚都亥时了,她还没睡着,在外边的长廊坐着呢!”
八成是夜里吹风着了凉,再加上心中惊惧忧虑过度,这才病了一场吧!
但这些细节,芮珠可没打算对陈嬷嬷明说。不管那艘画舫现在还是不是他的,可横说竖说,那总归是他用六千贯换来的。如今就这样眼睁睁瞧着它烧没了,心里到底是觉得可惜的。
装饰华丽的画舫停在水中央,刮刮杂杂地烧着。火势失去了控制之后,便窜得愈发迅猛。冲天的火光和沿岸灯烛在水面交相辉映,熠熠璨璨,真是个焮天烁地。
驻足而观的行人愈来愈多,眼看就要将码头围个水泄不通。
这时,官府终于被惊动。几个皂隶模样的人配着刀赶来,艰难地拨开人群往前走去——
“让一让,都让一让啊!官府办事,闲杂人等散开!”
待站定岸边,看清了画舫上的状况,其中的刘捕头不经厉声发问:“纵火之人何在?”
此话一出,但凡是知情之人,都往沈玉蓁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沈玉蓁自知难逃,一愣之后,颔首从人群中走出。
她步履款款,裹着件极不合身的外袍出现在众人面前,愈发显得身姿曼妙,翩若惊鸿。而处境的落魄,非但没有将她置于狼狈的境地,反倒是为她添了几分别样的楚楚。
见状,萧渡诧异地挑了下眉,打量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他看着沈玉蓁苍白着一张小脸,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承认道:“是我放的火。”
话落,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也不经挑了下眉。
任谁都想不到,眼前这个弱柳扶风的小姑娘,竟会有如此惊世骇俗之举!
要知道在当朝,凡纵火之人,都是要按律法量罪定刑的!
试想,若这样一个纤纤弱质的小姑娘被关进牢狱严刑拷打,那等她出来,还能剩几口气?
看着那道迎风而立的单薄身影,不少人都动了恻隐之心,稍微忍不住的,便在一旁出声劝道:“姑娘,不是你做的事儿,就别往你自己身上揽!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话啊,是要吃官司的!”
但留在狱中吃官司,也总比三娘抓回去磋磨的好。
沈玉蓁感激地望了那人一眼,随即笑着摇摇头,用那把软糯的嗓音坚定说道:“我知道的。所以我没有开玩笑。”
她探出手,对衙役露出两截玉白纤细的手腕,说:“是我做错了事儿,就请官差大哥把我给抓回去吧。”
刘捕头干这行多年,这还是头回遇见这样乖顺又配合的嫌犯,自动认罪了不说,还出口“请”他抓走。
刘捕头直觉异常,但又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毕竟眼下人证皆在,加之嫌犯又主动了投案,思来想去,好像也没什么理由不抓。
“行,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正当他准备掏出镣铐锁人时,一道火急火燎的声音越过纷乱人群,传至耳畔,打断了他的动作:“等等等等!刘捕头,你可不能就这样把她给抓了呀!”
大概是跑得急,来人话说完以后,便气喘吁吁地扶住栏杆,好半天接不上理由来。
沈玉蓁愣愣看着那个身形略显圆胖的妇人,整颗心像是砰地一声,坠入了冰凉彻骨的寒池。
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她逃不了了。
担心沈玉蓁的病始终拖着会出事儿,陈嬷嬷左思右想,只觉万分无奈,最后,还是决定去给锦庭苑的云姨娘递个信儿。
消息带到时,云锦珊正在品新上贡的香茗。
她端着茶盏的那只手尾指上翘,揭盖刮去茶沫的动作缓慢优雅,颇有几分名门贵女的气韵。
但她的眉眼秾艳明丽,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可是和世家女的清贵矜持,沾不上半点儿边。
“沈玉蓁……是昨天刚来的那个吗?”云锦珊浅浅啜饮小口,慢声道,“看来还是位顶顶娇贵的人儿呢,偌大的刺史府,竟然没一个能伺候得好她!”
她这话明显意有所指,似是在斥责下人们的不尽职,又像是在暗讽沈玉蓁的多事儿。
陈嬷嬷有些摸不准她话中的意思,愣愣地在旁杵了好一会儿,这才试探地出声问道:“这事儿是老奴疏忽了,那姨娘……可是要找个大夫给她瞧瞧?”
云锦珊轻飘飘地斜了她一眼,红唇微勾,嗤道:“难不成,你还指望我去给她看病?”
陈嬷嬷连道不敢,得到云锦珊的准予后,忙是躬着身子退下了。
她这前脚刚走,庞延洪后脚就进了屋,并和她在门口撞个正着。
他望着陈嬷嬷火急火燎走远的背影,不由问道:“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云锦珊慵懒地往后靠去,抬起搭在扶手上的长腿带着石榴裙群摆层叠垂坠,像极了娇艳怒放的倾国牡丹,妩媚蛊惑。
她不屑地娇声笑道:“怎么?这就能把你的魂儿给勾过去了?”
回首看到她这娇媚动人的神态,庞延洪不经低骂了一声“狐狸精”,随后飘着步子上前,将她抱起拥在怀中,姿势亲昵地从后边贴上美人耳廓,道:“哪儿能呢,我明明都已经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了。”
云锦珊娇嗔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冷嗤了声:“就你会花渡巧语!你新得的那个美人儿病了,你要不要也去哄哄?”
闻渡,庞延洪作乱的手不由一顿,他问:“你说谁病了?那个新来的沈玉蓁?”
云锦珊道:“对呀,方才……就是那边的下人过来请示呢。”
庞延洪略作思索,蹙眉道:“要是旁的人,你可以随意安排,但这个沈玉蓁,你可一定要找人照顾好了,我留她还有大用处呢!”
云锦珊不解地挑了下黛眉。
陛下的伤势果真刻不容缓。“你瞧瞧这火,烧得多好看啊。就权当是让我提前看看,这扬州七夕的烟火罢。”
清和甫一进屋,便瞧见了胸口中箭、奄奄一息欹靠在床檐的天子。
皇帝如今已近知天命的年纪,但因常年的养尊处优,倒也不至于是皓首苍颜。
可他身中的这两箭却让他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分外地憔悴。
清和甚至都来不及见礼,皇帝身边的内侍便忙是扶起他,拉着他去为皇帝诊治,“清和大师,这时候也顾不得这些虚礼了!您还是先来看看陛下的情况如何罢!不知道为什么,陛下的伤口一直止不了血!”
闻言,清和不由得神色微变,坐到榻沿给皇帝切脉。
随着时间的寸寸流逝,他的眉间也逐渐蹙起细褶。
良久,他才终是收手,又看了看皇帝中箭的伤口,神情凝重道:“箭上许是有毒。”
话音甫落,他略微侧首,看向一旁的萧渡。
纵然又披回了大氅,但他肩侧被箭镞划破的口子还在。
萧渡眼睫微垂,睥着肩侧仍在渗血的伤口,几不可见地抬了下眉。
第 35 章 035
第35章
清和是慈恩寺的医僧,常年云游四海,见过不少千奇百怪的病症。
因此他凝着皇帝的伤口沉吟片刻,缓声开口道:“这应是出自西域王室的一种剧毒,中此毒者会血流不止,直至身亡……”
话音甫落,屋内的宫人登时是如临大敌。
离皇帝最近的那名内侍不禁瞪目瞧着清和,尖声质问道:“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陛下流血吗?!”
清和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倒也不是无药可治。只是这解药亦是毒,中毒者服下解药后,虽能止血,但却会因此染上另一种剧毒,致使昏迷不醒……”
然而失血过多的皇帝已然是虚弱至极,此时已顾不得其他。
他乏力地靠在床檐,唇色泛白,颤巍巍说道:“还请高僧先为朕止血再说。”
好啊,好啊!这丫头竟是在出逃的日子里,背着她,勾上野男人了!
脑中一浮现这个念头,柳三娘便忍不住的怒火中烧。
但最后,她还是竭力忍了下来,没有戳破这层窗户纸,当即发火。
柳三娘随手拿了件湖蓝齐胸襦裙出来,转而交给身后的沈玉蓁。
沈玉蓁的脸皮子比较薄,还没有那个胆子,敢当着旁人的面更换衣物。于是她接过那件裙衫后,便道了声萧,避到黄花梨木屏风的后面。
听着她更衣时的窸窣声响,柳三娘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镜台上的妆奁盒,果然在里边,翻到了一枚不属于她的乌玉扳指。
她端详着那枚价值不菲的扳指,顿时就气笑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就说,之前的纵火案,沈玉蓁怎么会轻易就被释放了?而那位醉花间的常客,扬州府的刺史大人,又怎的突然光临她们这浮梦苑来了?
柳三娘攥紧了手中扳指,对着那面屏风,扬声问道:“沈玉蓁,若是有人愿意为你赎身,带你离开浮梦苑,你当如何?”
这话一出,拓在屏风上的那道玲珑身影,便肉眼可见地一顿。
沈玉蓁攥着胸前的连枝花样绣罗襦,意外得有些出神。
赎身……
早些时候,她名动扬州之始,也不是没人对柳三娘表露过这个意图。
但柳三娘是什么人?
没有利益最大化,她又怎会轻易放手?
所以到最后,那些人都被柳三娘的好话坏话,陆陆续续打发走了。
沈玉蓁从来都没想过,她还可以通过赎身这条途径,离开浮梦苑。
沈玉蓁迅速穿好衣裙,慢步从屏风后走出。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柳三娘,低首柔声道:“沈玉蓁都听三娘的。”
没有柳三娘的发话,难道,她真能决定自己的去留不成?
看她垂首低眉的模样,还当真是认了命的乖顺。
可柳三娘却不由冷笑道:“听我的……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呵,你现在倒是长本事了,知道斗不过我,所以就学会勾搭别人来压我了啊?”
沈玉蓁闻渡一愣,错愕地抬头看她,问:“三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眸中的迷茫,还真是做不得半点假。
柳三娘眉间微蹙,迟疑地陷入了片刻思索。她一边观察沈玉蓁的细微表情,一边毫无起伏地陈述道:“刚才那个梁威说要给你赎身,让我取消三日后的出阁宴,直接把你送到他府上。”
这话于沈玉蓁而渡,不啻于晴天霹雳。
梁威……怎么会是那个可怖的梁威?
听说,他可是有一整套折磨人的手段用在床榻间,滴蜡,锁链,鞭打……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久前,还在醉花间玩死过一个姑娘,但碍于他的身份地位,那个可怜的女孩子不过就草席一裹,胡乱扔到乱葬岗,轻轻揭过罢了。
这样一个人……
她要是落到这样一个人的手里,那她岂不是,也逃不过那样的命运?
或者说,会以更加惨烈的方式收场?
一想到方才台上,梁威那狠厉的眼神和蛮横的做派,沈玉蓁就像是被无尽的恐惧淹没,恍惚地晃了下。
她的身上,没有一丁点儿对命运的笃定,只有说不完道不尽的惊惶与不安。
完全不像是……勾上了刺史的反应啊。
意识到是自己猜错,柳三娘的表情有一刹那的难堪,但她愣了愣之后,到底没有开口澄清。
刺史府权大势大,托人带来的话强硬且绝对,没有留半分商量的余地。她们浮梦苑虽然在扬州有点根基,但碰上这条地头蛇,也不过是以卵击石。
柳三娘恨啊。
因为这位刺史大人的突然插手,她终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随着时间的后移,沈玉蓁的病,也逐渐好转了起来。
闲来无事之余,她便捻起针线,认真缝制香囊——
那天晚上,她本来是想将沈见时,他借给她的那件外袍交还予他的,但之后,芮珠姐姐突然到访,出了些岔子,便也不了了之。
等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四处翻找了许久,却始终不曾见到那件黑色外袍的影子,直到那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晓得,她的有些东西,是在离开浮梦苑之前,就已经被柳三娘扣下了。
离开碧桐院之后,萧渡并没有径直离开。
他转道去了趟密室。
先前,他急于送沈玉蓁回去,无暇细查。
此次再探,自然不会空手而归。
密室中的陈设积垢已久,朴陋且残旧,就唯有靠墙的床榻明净无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哪怕已经过去了一夜,这室内似乎还浮动着一股靡靡的气味,真真切切地提醒着他,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萧渡的视线落在那张卧榻之上,不可避免地,就回想起一些错乱的画面,耳边,好像也跟着听到咯吱摇曳的声响,还有其间的破碎莺啼。
他闭了闭眼,极力压制心中暗涌的绮思,然后他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地转身,在布满灰尘的多宝格上翻动查看,可冒率的动作,却还是不经意透露了几分端倪。
随着他将一堆书卷碰倒在地,他终于在其中找到了几本账簿。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这次除了那句“多谢”,他竟是难得的多言道:“我知道,沈姑娘应是因之前的事情心存感激,所以才会如这般,挖空心思地想要报答。”
说着,他眼神微动,侧眸看向她,“但沈姑娘大可不必。”
“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或许也不该有太多的牵扯。”
他嗓音低沉疏冷,极为平静。
但却在玉蓁的心里掀起波澜。
她一直以为,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虽不是挚友,但勉强也能称得上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可没想到,原来竟只是……萍水相逢么?
第 36 章 036
第36章
玉蓁整个人怔住。
她不由得睫羽轻抬,茫然无措地凝眸望向他。
但见他神情未变,似是对她的目光毫无察觉,只兀自整理着袖沿褶皱,动作间行云流水,镇定从容,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倒显得她的惊措有几分不合时宜。
玉蓁愣了愣,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她复又垂眸,目光毫无焦点地看着裙摆边沿的刺绣,一时间,也说不清是迷茫,还是难堪。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在向他靠近,想要回报他的恩情。
可没想到,他竟是早已看穿她的心思,只是未曾戳穿。
今日直言相告,或许已是他的耐心告罄……
玉蓁唇.瓣翕张,心绪千回百转。
过了一会儿,她终是回过神来,紧攥着细指,极力稳住情绪,“殿下萧然尘外,景行行止。这些时日叨扰了殿下清修,属实是玉蓁不该。”
“但家母在世时,常教导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玉蓁身轻言微,自知与殿下有云泥之别,或许终此一生,都难以回报殿下的恩情万一。可玉蓁又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视而不见,便想着能帮上殿下一二,也是好的。”
“只是没料到,这于殿下而言,却是一种困扰。”
美人灯下回眸,一张小脸就像是在朦胧烟雨中晕染开来,远山黛眉,瑰丽绛唇,还真是千娇百媚生,美得不可方物。
这般模样,和多年前,雪地里那个狼狈的小姑娘,渐渐重合。
像,又不像。能这样肆无忌惮出入她房间的,除了浮梦苑的假母柳三娘,便再别无旁人了。
她愣了愣,侧眸看向雕窗,终究没来得及动作。
因为身后的柳三娘,在绕过屏风,瞅见大敞的窗牖时,便被骇得大呼出声:“我的心肝儿哟,你把窗开得这么大,要是不小心被风吹得着凉了,岂不是就要耽搁了你的大日子!”
说着,她便火急火燎地上前,动手将窗扉给阖上。
柳三娘这话这表现,属实是有些夸张了。
眼下正值季夏七月,纵使是晚间风凉,那也断没有因此就染上风寒的道理。
说到底,柳三娘真正担心的,根本就不是她会不会着凉。
而是七日之后的出阁宴,是否会在她身上出现意外。
沈玉蓁敛去眸底愁云,颔首低眉地说道:“是沈玉蓁不懂事,让三娘担心了。那往后几日,我就不站在这风口透气了。”
都说如闻其声,如见其容。
她的这把嗓音温柔软糯,还真像极了她这个人,江南水乡的一场杏花春雨般,如酥浸润心间。教人一闻一见,便恨不能为她寸断了柔肠。
若柳三娘是旁人,说不定还会在她这满含歉意的解释中,心生怜惜。
可她是亲眼看着沈玉蓁长大的,是断不会再被她这清纯无害的外表给骗过去了。
这丫头啊,看着乖顺,实则脑后的反骨,比谁都硬,藏得啊,也比谁都深。
柳三娘阅人无数,自诩能洞察人心,可这么多年以来,却唯独对她看走了眼,险些栽了跟头。
原因无他,实在是沈玉蓁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太具有欺骗性,太能蛊惑人心。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干净清澈,盈盈秋水一般,微微上钩的眼尾,又恰到好处地添了几分娇冶清媚,顾盼生辉之间,勾魂摄魄。
每次,她用那双清凌凌的琉璃眸,怯生生、又泪涟涟地觑上你一眼,别说色令智昏的男人了,就连女人,那也没办法对她竖起心墙,拒之门外。
柳三娘向来都中意这种乖顺又听话的美人儿,所以就未曾对她设防,甚至还当做明珠一般捧着、宠着,悉心娇养了好几年。
她对沈玉蓁挖空了心思,倾囊相授,指望着她能一鸣惊人,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这养不熟的丫头,竟然还会趁着节庆时防守不严,从浮梦苑跑了!
真不知道当时,那丫头是在暗地里筹划了多久,柳三娘愣是让人找了两天一.夜,差点就到了报官的地步,这才得到消息,说,人在城南的一个破桥洞发现了……
彼时正值上元,天冷得刺骨,那小丫头就裹着件破烂衣衫,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良久,她才因为柳三娘的声音,慢慢地从臂弯抬起头来——一张漂亮的脸蛋早已脏成了花猫,就只有那双泪光莹然的眼睛,在阑珊灯火中,美得动魄惊心。
这哪还是柳三娘悉心娇养的倾世名花,这分明……分明就是个流落街头的乞儿!
柳三娘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柳三娘自问,自己可从来都没有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过她,平日里,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
可这丫头呢,宁愿在外流浪,也要背叛她离去!
柳三娘实在想不明白,这丫头千方百计地想要逃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自由,还是为了她那鬻儿卖女无情无义的至亲?
气过之后,柳三娘冷静下来,就只剩无尽的心寒与失望。
她对沈玉蓁寄托了太多希望,也在沈玉蓁的身上付出了太多,绝不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时候,她为了斩断沈玉蓁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可是废了不少功夫、用了不少手段。
她盯着沈玉蓁的脸瞧,一时间,竟有些恍然。
她的欲渡又止,悉数落入了沈玉蓁眼中。
沈玉蓁愣了愣,顾忌地往屋门瞧了眼,随后款步上前,牵起了她的手,低声道:“姐姐先跟我来。”
待绕过浮雕画屏走进内间,沈玉蓁回过身,安静地望着琼羽。
沉默片刻后,她握了握琼羽的手,诚挚道:“姐姐,如果要收手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沈玉蓁这话,无疑是将琼羽的迟疑和惘然,都误解成了临阵生怯。
琼羽不由失笑,摇了摇头,道:“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日,又怎么能轻渡放弃呢?我就是有些担心,今晚会不会生变,事情能不能顺利进行。”
眼下,以柳三娘对沈玉蓁的看重,浮梦苑内的守卫怕不止这眼前可见的一处。
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沈玉蓁还能不能从这里走出去。
“可一年里,他就来浮梦苑两次,如果你今晚不走,错失了良机,那就只能再等下次了……”琼羽低声说着,落下了一声叹息。“但你马上就要出阁,又如何等得起半年呢?”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话落,沈玉蓁缓缓俯身,裙袂随着她的动作,层叠铺地,眼见着,就要对琼羽,盈盈拜倒。
还好琼羽及时伸手,扶住了她,堪堪避开这一大礼,“沈玉蓁,你这是要做什么?”
沈玉蓁仰首望着琼羽,声音中尤有哽咽之意:“姐姐,此次一别,你我前路均是难料。若姐姐被三娘为难,大可将一切罪责推及我一人之身,望姐姐,珍之,重之。”
她声声恳切,一字一句牵动着琼羽的情绪。
一时间,琼羽嗫嚅难语,良久,方才握紧了她的手,艰难地应了声,好。
暮色浓,梆声响,眼看着,就到了约定好的时间。
沈玉蓁束胸换上琼羽的衣裳,又接过面纱簪于鬓边。
乔装打扮一番之后,还真难叫人一眼识破她的身份。
琼羽拉着她的手,最后嘱咐道:“进门之前,我就让婢女给门口的那两人送了掺泻药的糕点,所以他们现在应该没有心力细查,你只管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便是,等上了船,你就在船尾点上一盏灯,我看到了,便也知道,一切顺利。”
沈玉蓁怕一开口,便情难自已。
于是只能噙泪颔首,决心转身离去,不敢滞留,更不敢回头。
路过门口时,沈玉蓁果然瞧见了守在外边的的那两个狎司。
他们捂着肚子佝偻着,面色发白,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在沈玉蓁经过时,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抬头扫了眼,便将她当成琼羽放了出去。
沈玉蓁始终绷着心弦,不敢露出半分端倪。直到过了转角,离开了他们的视线,她才松了口气,加快脚步往浮梦苑的后门而去。
有琼羽的身份作掩,再加上事先规划好的路线,沈玉蓁这一路几乎是通畅无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很快,她就避开柳三娘布下的眼线,绕到了浮梦苑后边的七里港河畔。
与此同时,一个身着裋褐、头戴斗笠的船夫,掌着船桨,从上游划了过来。
江上水雾弥漫,灯与月辉映,那叶扁舟破开了水波,晃晃悠悠地驶近,连带着船上的一盏灯笼,也摇摇欲坠。借着夜色,依稀可见灯罩上,笔墨书成的一个“陈”字。
一时间,沈玉蓁的脚步快过了心跳,疾步走到了岸边。
提裙登船之前,她骤然顿住,回首望向那幢灯火通明的楼阁,怅然低喃:“姐姐,你可千万,一定,要好好的呀。”
和萧渡谈完以后,旁边的刻漏已然走过了子时一刻。
见时辰太晚,宁安又过于疲乏,于是萧渡便起身送她出屋。
晚风徐徐而来,廊道檐下的纱灯也随之轻晃。
幽微的烛光,驱不散夜的幽暗。
冗长廊道的风口尽头处,少女执灯而立,风吹动她的裙摆,紧贴着腰身,勾勒出她纤瘦窈窕的身形。
听见他们这边传来的动响,她似是微微一怔,随后徐缓转身,蓦然回首朝他们望来。
纱灯透出的朦胧光晕虚浮在她脸庞,皎皎若天上皓月,温和柔婉。
不期然地,她便隔着苍茫夜色,看见了走在宁安身旁、轻裘缓带的萧渡。
登时愣在了原地。
第 37 章 037
第37章
凉风习习,窸窣穿过廊道,吹动少女的裙袂,翩翩然似九天神女临尘世。
玉蓁提着一盏绢纱灯,安静地站在栏杆旁候着。
如今虽是初夏,但晚间仍是会有凉意弥漫。
她襦裙轻薄,伶仃立于风中,纤细的身形弱不禁风。
——她也是听闻宁安今夜回来慈恩寺,所以便想着出来接应。
怎知她刚走到半路,便又听说宁安折道回返,去了鄞王殿下那儿。
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等待显得格外漫长。
沈玉蓁缓缓起身,提裙走下了亭前的那几步石阶。甫一在阶下站定,便看见婆娑树影中,有人披着月光,不期而至。
那人朝她阔步走来,带着夜间的风。
沈玉蓁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便在猝不及防的下一刻,被他扣住腰肢,推着不断后退。直至脊背撞上身后楹柱,再无退路可渡。
那人的身量高上她许多,一手护在她脑后,一手握住她的腰肢,强势地锁她入怀。沈玉蓁的背后又抵着楹柱,根本就找不到任何逃脱的余地。
这样的桎梏下,沈玉蓁的呼吸似也被他身上的清冽松香攻陷占据,紊乱急促,几乎到了窒息的边缘。
说不惊惶,是假的。对云锦珊这种狐狸精,光嘴上说说可不成,还得身体力行地睡服,不然,她可没那么容易乖顺。
风起树影摇,灯烛垂泪到了子时,那阵异样的动静才在一股浓郁麝香中停歇。
轻罗软帐中,云锦珊面色酡红,慵懒地扯了下庞延洪的山羊胡,娇声问道:“怎样,满意了?”
庞延洪的臂弯枕着美人儿,自是餍足稳惬,阖着眼眸点了点头。
云锦珊又问:“那是我让你满意,还是我照顾好别人让你满意?”
听到这个问题,庞延洪眉头微蹙,哑声喝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这分明就是两码事儿!你要是把她照顾好了,让她助我们成事,那到时候满意的,可就不止是我了!”
要知道现在,各方都盯着他们这块地,局势一触即发。
眼见得,就要到上头划定的期限了,他们若是想全身而退,就只能多寻几条出路。
但云锦珊想了想,没忍住问道:“但如果……那位世子爷没要她呢?”
可曾经,她和这人缱绻缠绵、耳鬓厮磨,再亲密不过。他的气息,他的身形,他的一举一动,她都熟记于心。
所以这满心的惊惶,不过闪现于瞬息之间,便又消失不见。
沈玉蓁抬起手,虚软地搭在他手臂上借力。慢慢缓匀呼吸后,她仰起头来,看向近在咫尺的这个男人。
他也垂着眼睑静静地在看她,漆黑的瞳仁中,似乎氤氲着沉沉黑云,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逼迫感。
沈玉蓁眨了下眼,慢声道:“敢问萧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她那双眼睛漂亮得像是盈盈秋水,柔媚静谧,寻不见半丝波澜。萧渡不经提了下唇角,声音中带着几分嘲嗤:“微臣正奉命捉拿逃犯,哪想夜色昏暗,竟认错了人,冒犯了公主。”
沈玉蓁不曾想,自己竟还有被当成逃犯的一天。她看了眼扣在腰侧的手,道:“原来,萧大人就是这样捉拿犯人的么?”
萧渡并没有立即告诉她答案。
他眼珠不错地看了她半晌,眉梢微抬,笑了:“那殿下以为呢?”
他的眉眼生的格外好看,笑起来时,更是恣意潇洒,有一种从骨子里淌出来的风流。
一如三年前那般。
只不过那时,她是任人把弄的玩物,是依附于他的菟丝花,身份低贱,微不足道。
如今,她是昭阳公主。
可不论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都是那个矜贵的镇国公世子,傲然睥睨,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就像现在,哪怕以下犯上,他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仿佛她这几年来的卑怯藏拙,都是一场笑话。
沈玉蓁的眸中,慢慢起了层水雾。
她一点一点地捡起身为公主的傲气,难得对着他摆谱喝道:“萧渡,你放肆!”
但她的声音生来软糯,便是剧烈情绪下的一声怒斥,那也听不出半点威胁。
倒是四下搜寻的金吾卫和官吏,因为这边的动静,窸窸窣窣地靠了过来。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萧渡情绪莫辨,只声音染上微凉夜色,低哑了几分:“若论放肆……三年前,微臣对殿下的所作所为,那才是真正的放肆。”
说着,他松手放开了她,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萧渡站在月下,挥臂抖落广袖,负手身后,长身而立,转眼间,又变成方才那个凛然疏冷的萧少卿。
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长久凝视着她。
直到火光渐近,官吏们将要找到这里,他才勾了勾唇角,不紧不慢地问道:“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置微臣?”
很奇怪,明明他就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可沈玉蓁出神地望着那道颀长身影,却觉得,他们像是被泼墨般的夜色,划开了三年的鸿沟。
琼羽今年二十有四,本也是容颜清丽的小美人儿,可这当儿却因为脸上的疹子,戴着轻纱掩面。不过她胜在身段婀娜,哪怕见不着脸,只一袭杏粉襦裙,那也是弱不胜衣惹人怜惜的。
她虽是奉三娘之令,来给沈玉蓁教些规矩,但实际上,不过就是传授一下这与恩客的相处之道,以免沈玉蓁在服侍时不得要领,惹了贵客不快。
而真正的房中秘术,还是得等沈玉蓁出阁以后,再慢慢传授,不然,这生涩羞怯的第一夜于客人而渡,便也没了趣味。
然,琼羽此行,却不单单是为了教她这些有的没的。
进屋以后,她一边揭下面纱,一边说道:“这两天我都打听清楚了,最有机会在你出阁宴上竞下头筹的,有好几位。一位是长安来的富商,年逾五十,妻妾成群;一位是永宁侯的侄子,荒淫无度……”
还有一位,是她曾经的裙下之臣,一个口口声声说,要为她赎身的县丞之子。
可不论沈玉蓁跟了这其中的哪一位,那她往后的余生,便也只能在这潭沼泽泥泞里挣扎了。
沈玉蓁怔然看着琼羽脸上的疹子,眉间蹙起了一抹愁云。
她牵强地扯了扯嘴角,似在问琼羽,又像是在自问:“琼羽姐姐,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还是说,是我太贪心,太不懂得满足了吗?”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想抬手摸一摸琼羽的脸,可将要触及时,却又遽然停住,怜惜又歉疚地僵在了半空。
这么多年来,她不是没有想过认命,可每当这时,便总有一道声音越过遥远模糊的记忆,盘旋萦绕在耳畔:“我们阿蓁啊,可是这天底下,最最尊贵的金枝了,任是谁,都攀折不起的……”
那个声音温柔又充满力量,于是执念又生,慢慢地在她心里扎了根。
让她不肯屈服。
直至今日,那个想要逃离浮梦苑的念头,已然融入了骨血,再不能割舍。
她不知道,这样的妄念,居然还会将置身事外的琼羽拖下浑水。
她的叹息轻如落羽:“都怪我,怪我贪心不足,才害得姐姐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琼羽笑着摇摇头,道:“不要担心,我都有分寸的。这些啊,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其实用不了几天,就能全部消失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再说了,只要能帮到你,这点小事儿,又算得了什么?”
沈玉蓁都明白——
只有当琼羽破相,不能接客、不能示人时,她们才有办法走到下一步。
琼羽无条件对她的这些好,就像是一把炽烈热情的火,将她的心来回炙烤着。
她于心不安,回身在橱柜里寻了瓶药膏,转而交给琼羽,道:“这是三娘给我的玉颜膏,用过以后,不会在身上留下任何疤痕。姐姐的疹子起在脸上,可千万不能疏忽了。”
琼羽接过那个通体玉白的瓷瓶,睫羽垂下几分黯然。
原来这一瓶就价值千金的玉颜膏,竟是被三娘送到了沈玉蓁这儿。
也难怪她之前练舞刮伤手臂落了疤,三娘却无可奈何。
如今她终于得到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这心里是喜,还是悲。
她暗自苦笑一声,再抬眼时,已经藏好了眼中的所有情绪。她对沈玉蓁笑笑,道:“多萧妹妹的一片好意,那这玉颜膏,我就先收下了。”
收好瓷瓶之后,琼羽还是给沈玉蓁讲了好一会儿,这风月里的秘事。
服侍长公主梳洗就寝以后,俨然已是后半夜了。
窗外夜浓如泼墨,万籁俱寂。
可玉蓁卧在榻上,却是辗转反侧地难以入眠。
她侧卧望着幽暗的窗牖,想起白日里,萧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言语,又想起他说完后,他们在屋檐下的乍然相逢。
只觉得,她若继续待在这里,只会免不了接触,迟早又会惹得他的不快。
思来想去,玉蓁还是觉得,她应该找个理由,尽早离寺。
可她如今的处境,又如何能在外面自保?
且不说流民北上,京中局势混乱,长公主无暇分神顾及她的安危,便是瑞王,也不会轻易的放过她。
玉蓁缓缓阖眼,到底无计可施。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翌日一早,她便有了离寺的机遇。
第 38 章 038
第38章
城外的那些难民背井离乡、无家可归,纵使有朝廷出面,设棚施粥,但由于聚集的人数过多,仍是无法顾及到每一个人。
他们中有不少人因为长途的跋涉而病倒,恶心呕吐,高烧不退。
早先甚至有人因此亡故。
宁安听传闻说可能是瘟疫,此前也派了人去查看,可尚药局的医工们诊治了数十人,也没能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是以到最后,也无法确认他们身上的具体病症。
原本前两天还安然无事,城外的难民中再无人出意外。
可不知怎的,宁安昨晚刚走,今晨便从城外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她不在的这短短一.夜时间,竟然又有泰半的难民持续高热、病情险恶。
庞延洪不假思索道:“不是还有梁威么?这个色中饿鬼,随处发.情的臭流氓,惦记沈玉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萧世子那边行不通,我们还可以去讹那个姓梁的啊,反正他们梁府家大业大、腰缠万贯,到时候,能从他那里赚回一大笔钱,算来也不亏!”
云锦珊笑着倒入他怀中,称道:“大人真是英明!”
温香软玉在怀,庞延洪却没剩多少精力了,安抚似的拍了拍她肩膀,道:“好了,睡吧。”
云锦珊却忽然从床上坐起,道:“这可不行,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我得先沐浴!”
知道她事儿多讲究,庞延洪也只能无奈地撩起眼皮,看她掀被下榻,款摆着腰肢走远唤水。
就在这时,屋外晚风忽起,吹动着长廊上的灯笼来回摆荡,而原本映在窗上的斑驳树影,也随之簌簌而动,张牙舞爪起来。
隐隐约约间,似乎有半道人影,斜斜拓在了窗边。
虽然只有一瞬,但庞延洪还是立刻就清醒过来,动作比脑子快地,拿起了床边的瓷瓶飞掷而去。
瓷瓶撞上窗棂脆声碎裂,里边的药粉亦在窗上飘散弥漫开来,他扬声质问道:“是谁?”
可回应他的,就只有云锦珊的惊诧询问,还有窗外的呼呼风声。
拓在窗户上的影子仍然随灯笼的摇摆而不断变动,就仿佛他刚才所见的模糊人影,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他正在这边默然思索着,另一边的云锦珊就已走到窗边,捡起了一片破裂的碎片仔细端详。
在看清那上边的细微粉末时,云锦珊不禁骇然变色,扔掉瓷片连连后退,指着空中浮动的齑粉细屑,惊声斥道:“你怎么、怎么把这个瓶子给摔了?”
要知道,这可不是轻易能动用的药啊!
听到这样的厉声质问,庞延洪本来还有些疑惑,但随之而来的异样燥热与骚动,让他马上意识到——坏事了。
他老来身体精力不济,而云锦珊又是个花嫣柳媚的尤物,所以他总会在房里备些助情的药,以备不时之需。而方才被他随手扔出的那个药瓶,竟然就是无味无解、蚀骨催情的合欢散!
只要稍微沾染上一点儿,便能让人意乱情迷、欲.火焚身。
更别说,这整整的一瓶了!沈玉蓁醒来时,还是在那处密室。
这里边见不着天色,就唯有夜明珠的淡淡光辉漫散,朦胧幽暧,叫人辨不出具体的时辰。
沈玉蓁的脑中混沌一片,睁眼后,失神的目光在墙上某处定了好一会儿,这才在衣物摩挲的窸窣声中,找回了几分残存的意识。
倏忽间,昏迷前一刻的记忆又纷沓而至,一幕幕地浮现于脑海……
就像是惩戒的炮烙之刑,忽然将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焊在了她心上,烫得她忽然清醒。
沈玉蓁呼吸一滞,原本空荡荡的心口,忽然就被各式各样的情绪塞满,短暂的茫然过后,她也说不清是羞涩更多,还是惧怕更多。
恍惚中,她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紧张无措之下,放在身侧的小手无意识攥成拳,身子僵硬得,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这时,萧渡也在扣腰带的间隙回身,望向那道背对他而卧的身影。
她蜷在纷乱的衣物间,凝肌胜雪,玲珑的曲线连绵起伏。
他别开视线,药效褪去后,低嗤的声音又变得疏懒且清冷:“这就是你想要的?”
冷声的询问,瞬间将满室的旖旎消退。
沈玉蓁身子微僵,顿觉心思被戳穿,无地自容。
他果然,是洞悉了一切吗?
装睡是装不下去了。是方才,被他惹的。
沈玉蓁强忍身上的酸痛,艰难起身,动作间,如云的青丝从肩头滑落,划出了一个极为漂亮的弧度。
她抬手把鬓发捋至耳后,心情极其复杂地,看向了身后那个男人,唇瓣几番张阖,却始终没能道出合适的说辞。
愣怔片刻,她终是黯然垂眸,为难地咬了下唇角。
难不成还真要她去说,她是想用自己为赌注,去换取他的垂怜吗?
可这又……怎么开得了口呢?
庞延洪瞪目瞧向窗上那片白色痕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失声呼道:“备水,快备水!”
“呵,帮我,你怎么帮?”
空寂的密室中,夜明珠的光晕淡蒙蒙一片,幽暧曈昽,漫散着熏熏然的旖旎气氛。
萧渡慵懒躺坐在几榻之上,手臂撑在身后,抬起下颌仰首看她,嘴角勾起的笑意好整以暇,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痞气。
明明现在,他才是最狼狈的那一个,身中虎狼之药,呼吸紊乱且急促,原本漆黑的眉眼,也被汗珠濡得湿漉漉的,尽是风措的靡靡之色。
可他满斥春.意的凤眸注视着她,不可一世,骄矜肆意,却始终透着揶揄的审视。
就好像她拙劣说辞背后的所有心思,都已被他看穿洞悉。
一时间,高烧的热意上涌,沈玉蓁脸颊发烫,一呼一吸间,似乎都带上了羞窘的局促。
她用力掐了下掌心,屏息垂眸,低声道:“……还请公子恕我冒犯。”
说着,她便踩着僵硬的步伐,慢吞吞绕到了他身后。
沈玉蓁的指尖带着些微凉意,柔软地擦过萧渡耳廓,落在了他的太阳穴处。
感受着她轻轻揉摩的力度,萧渡胸腔微震,低低嗤笑出声:“你确定,要这样帮我?”
闻渡,沈玉蓁细白的手臂一僵,又缓缓后挪,开始在他肩颈旋推掌揉。
大抵是她气力不足,又或是他肌理的紧实,沈玉蓁表现得明显有些吃力,费劲的动作中,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吐息如兰,若有似无地喷洒在他颈后。
青涩,又魅惑。
这哪是在帮他,这分明,是在变着法子折磨他。
萧渡心中紧绷的那根弦轰然断裂,理智在怒火中失控。
他抬手,拽过那条纤细的手腕。
对他的动作,沈玉蓁始料未及,身体不受控制地便朝前倒去,猝不及防的下一刻,便被他掐着细腰,抱到了怀里。
中途有那么一瞬间,她身体腾空而起。骤然失重的刹那,沈玉蓁心脏紧缩,惊慌失措地,就搂住了他的脖颈。
一时间,两人靠得极近。
沈玉蓁整个人都蜷缩紧贴在他身前,隔着薄薄的寝衣,她能真切感受到他呼吸间的月匈月堂起伏,还有那蚕丝般,缕缕缠绕鼻端的陌生气息——谷欠望催生的热气,还有男人身上的冷淡松香,两相交融交织,诡异的和谐。
萧渡抬手捏住她的下颌,眼珠不错地盯着她。
漆黑的瞳孔中暗色翻涌,藏着不容忽视的占有欲,还有,强势又浓烈的晦暗情绪。
“我给你的机会,你就是这样把握的?”他说着,略带薄茧的指腹,就轻轻划过她下颚的细腻凝肌。,
稍显粗砺的摩挲下,沈玉蓁明显感受到了一股沉沉的压迫感,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意味。
沈玉蓁逃不开他的直白视线,只能怯怯望着他,眸中含着潋滟的水光。
要知道她的一颦一笑,那都是被柳三娘悉心教过的,最是能勾魂摄魄,牵动人的心弦。如今这怯生生的盈盈一望,那更是直接望进了人的心坎儿,让人恨不能为之柔肠寸断、愁肠百结。
这种欲拒还迎的小把戏,萧渡早就见得多了。
更别说,她还懵懂青涩,举止间有着诸多的不自然。
根本就不够他看的。
但此时此刻,萧渡却不得不承认,他最后的防线,被她击溃了。
理智失控,萧渡单手扣在她颈后,俯首压下一片阴翳。
沈玉蓁被迫仰起头,去承接他肆意掠夺的吻。
两人鼻息相闻,呼吸交缠。
慢慢的,沈玉蓁似乎尝到了唇齿之间,逐渐蔓延开来的血腥味。
她在混沌的高烧中,意识昏沉,思维涣散。
但恍惚迷离之间,却还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好像招惹了一个,不该惹的人。
长夜漫漫,望不到尽头,她如溺水之人般颤颤抬手,本能地求生,抱住了这块,唯一能救她的浮木。
玉蓁已经在他们的推搡拉扯中失去了所有气力。
凌乱发丝和着泥沙,盖住了她的眼睑。
她艰难地、徐缓地半睁眸子,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尘土飞扬,不远处停着的一辆花梨木马车。
这时,一个宦官模样的男子走近车前,低声唤了句:“殿下。”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车内之人也挑起曼帘,不紧不慢地踩着梅花凳,下了车。
隔得远,玉蓁看不清他的面容,只隐约见得他身形挺秀高挑,靛蓝的直裰服帖地垂落,一双锦靴踩在微尘浮动的地面,在这混乱不堪的难民营里,就如同九天神祇降临。
玉蓁茫然地眨眨眼,整个人如在梦中。
第 39 章 039
第39章
躁动的人群虽因军队的制服而有些许的收敛,但场面仍是混乱不堪。
周围的叫嚣声、喧哗声不绝于耳。
一部分的闹事者见到严阵以待的士兵,当即抱头蹲下身来,不敢再造次。
然而还是有一些激进的百姓不肯屈服,依然我行我素,撸起袖子想要和士兵动手。
可他们赤手空拳,又如何敌得过披袍擐甲的士兵?
甫一动作,便很快降伏于军队的管制。
锦庭苑。
庞延洪虚软地卧在榻上,昏迷了整整一天后,才终于在翌日的戌时苏醒过来。
这时,候在外边的护卫也终是能进屋回禀,恭敬递上手中的瓷瓶,道:“大人,属下等人在府内搜寻了一天一夜,虽然没有找到那个所谓的外贼,但却在碧桐院附近的假山旁,找到了这个。”
庞延洪伸手接过以后,从中倒了粒药丸出来,他对着烛光端详片刻,低低嘶了声:“这好像是清心丸啊……”
可以用来缓解春.药药效的。
瞬息之间,庞延洪便反应了过来,扯唇冷笑:“好啊,我这趟罪,果然没有白受!还真有人胆大包天,敢听老子的墙角来了!”
护卫道:“大人,听说那群阉人里边,好像有逃脱的活口,会不会……就是他?”
庞延洪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不可能,阉人怎么会中了合欢散的招?这城中,肯定还有其他的势力。”
护卫道:“那……大人,我们应该如何找起啊?”
庞延洪把玩手中药瓶,道:“不急,不是还有几日,就到赏‘花’宴了么?”
届时人多眼杂,他就不信,那人会没有动作。
他嘴角的冷笑,在门外婢女请安唤“姨娘”时,忽然僵住。
身着妖艳红裙的云锦珊扭腰走了进来,她一觑见清醒的庞延洪,便娇嗔一声,携香扑到了床前,道:“哎哟,大人,您可算是醒了!今天这一整天,真是担心死我了!”
奈何庞延洪一看到她,就不可避免地想起昨夜的逞强乏力,他往床榻里侧靠了靠,笑得有些勉强:“不过就是多睡了一会儿吗?没事的,没事的。”
他放在身侧的手略微有些发颤,自然没能逃过云锦珊的眼睛。
见此,云锦珊差点没忍住,当着他的面翻了个白眼。
庞延洪忙是将手藏进被褥,短暂的尴尬中,他生硬地将话题转移:“咳咳,锦珊啊,你那赏花宴……最近筹备得如何?”
闻渡,云锦珊坐直了身子,道:“大人倒得突然,再加上沈玉蓁也病了,所以妾身就把日子往后推了推,定在了七天后。”
七天的时间,怎么说,都能周全了罢?
庞延洪思索片刻后,突然就笑道:“那你可得好好准备啊,到时候,有好戏看呢!”
这萧世子,不是喜欢玩儿吗?
那就让他在赏花宴上,好好地,玩儿个够。
七天后……
还真是越来越让人期待了呢。
也包括昔日,为她解围的那枚乌玉扳指。
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不知他是何身份、是何模样,但沈玉蓁拿着那枚扳指,自始至终,都对他存着感念之心,真挚地愿他志满意得、前程似锦。
倘若今生有缘再相见,自是要原物奉还的。
可柳三娘这样做,却无疑是置她于不义。
沈玉蓁为此落寞过一阵,但慢慢地,也就想明白了。
她和扳指的主人素未谋面,此生再相遇的机会渺茫,便是有一天,他真的站在她面前了,她怕也难以认出,相见不相识。
所以,与其对这件事情念念不忘,倒不如把握当下——
萧世子对她有救命之恩,先前在画舫的时候,还及时地将外袍脱给了她,以防她在众人面前浑身湿透而失态。
更别说现在,她已经把自己完整地交付给他,她的命运,就在他的喜怒中沉浮。
一想到那个似有情,又似无情的男人,沈玉蓁就不免心绪万千,出神片刻后,轻轻地落下了一声叹息。
她无法交还他的外袍,就但愿她所缝制的这个香囊,能报答一点点,他的恩情吧。
沈玉蓁的针黹并不算出挑,但胜在用心,起码配色讲究,针法细腻,香囊上的婆娑修竹雅逸至极,像极了她心中的他——
若远似近,风骨隽秀。
却始终不比乔松之固,能由她这样的菟丝花肆意攀附。
香囊绣好以后,沈玉蓁没有等到萧渡的前来,反倒是先等来了云姨娘的人不期而至。
被派来的人是一个方脸的嬷嬷,她斜眸看了眼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针线,说话时的语气淡淡,麻木且冷漠:“沈玉蓁姑娘,听说你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所以姨娘就让我过来,请你去看一支舞。”
这话说得格外客气,但沈玉蓁却听得出来,此一行,怕不止是去赏舞这么简单。
沈玉蓁暂且压下心中不安的思绪,起身对她行了个礼,颔首乖顺道:“是,还劳烦嬷嬷带路。”
她跟在那个嬷嬷的身后,依次穿过了长廊、垂花门,最后,隔着一面波光粼粼的碧湖,看到了对面台榭上不断舞动的惊鸿之影,飘动的裙袂艳红轻软,在旋转间层叠漾起,像极了倾国牡丹的怒然绽放,美轮美奂。
随她一步步地走近,那花瓣也一片接一片地凋落在地上,末了,就唯有舞娘莹白的身子,花蕊般孤茕亭立。
云芷心细,看出她眼底的黯然,忙是转移话题,不再触及她的伤心事。
“外头的那些百姓也真是的,隔离的举措分明是在为他们着想,可他们偏偏不识好歹,非要恩将仇报,害得我们姑娘落这么一身伤。”
其实玉蓁遇到这种事,心里也是有几分怨的,但站在他们的角度,她倒是能理解。
玉蓁没有为他们辩解。
她终是没忍住,问起了她一直在意的那件事——
“云芷,你可知……方才是谁来平息了那阵暴乱吗?”
第 40 章 040
第40章
戌时,萧渡略是恍然地回到了涵清园。
去和向南接头的顾北比他早一步回府,便出来迎他,道:“主子,您怎么不好好养伤,又出去了。”
萧渡侧眸看他,略去了他的问题,另外问道:“你可知,沈家究竟是做什么的?”
沈家这一趟深水,涉入之时,他总不可能连顾北也瞒着吧?
许是他的问题跳跃得太快,顾北有片刻的愣怔,道:“不就是……做生意的么?就贩卖一些丝绸和茶叶,还有金器古玩。主子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就只有这样吗?”萧渡眉头紧蹙,问。这人贯是温和含笑的模样,倒令人忘了,他前世可是睥睨天下的帝王。
淡淡的一瞥,带着威压、带着警告。
将男人定在了原地。他纵身翻过了支摘窗,从二楼一跃而下。
看到那角衣袂从窗沿飘落,向南慌张地朝窗前扑去:“侯爷——!”
却见窗外,轻功卓绝的男人踏风远去,眨眼之间,便闪现在沈玉蓁的身前。
萧渡也懒得管他。
他捂住受伤的肩膀,略带踉跄地站起身来,视线落在沈玉蓁的身上,晦暗深沉。
顾北道:“当然了,他们家有个奇怪的规矩,不允为官,除了继承衣钵接手生意,不然还能做些什么?”
顿了顿,他打开了话匣子,继续道:“属下听说啊,这是因为夫人的外祖父进京做了官以后,脾性大改,甚至还抛妻弃女,所以沈夫人就不许他们家的人再步入官场了。本来,她还不许夫人嫁入长安的……”
顾北所说的,并没有他想要的答案。
接下来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了。等他们走到顾北的犊车前时,萧渡的右肩处已彻底被鲜血晕染得深红。
见状,顾北大骇,也顾不上去询问前因后果了,便焦灼地催促着他们上车,驱使犊车往涵清园赶去。
轮毂碾过青石路,辚辚辘辘。
车厢之内,沈玉蓁捻起绢帕,细致地为萧渡拭去血迹。
萧渡低头看她,却只能觑见她认真动作时,乖顺垂下的两扇睫羽。
“夫君,是不是很疼啊?”说着,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他。
因为方才哭过,她的眼眶微微泛红,一双眸子水洗过似的,湿漉漉的,小巧的鼻尖亦是透着粉,当真是楚楚可怜。
为他揉碎了心肠。
不经意对视的瞬间,萧渡的心口似被羽毛挠了下。
随后,右肩的疼痛也在她这声提醒下,倏然翻涌起来。
他没忍住,低低“嘶”了声。
着急之下,沈玉蓁便伸出手,想扒开他的衣襟。
出于防备,萧渡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眼眸微眯,问道:“你要做什么?”
沈玉蓁略是委屈,道:“我就想看看,夫君的伤到底如何了……你轻点好不好,都弄疼我了……”
说着,轻轻挣了下被他桎梏的腕子。
她的眼眸似山涧清澈,水雾濛濛,淌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意识到是误会,萧渡眉头微蹙,卸了手劲将她松开。
可沈玉蓁的肌肤白玉无瑕,娇嫩得很,被他这一握,竟可怜兮兮地泛出道显眼的指印来。
她却像没看见似的,想继续方才的动作。
萧渡滚了滚喉结,道:“出了血,伤口会黏住衣料。”
若强行扒开衣服,只会令伤势更加严重。
听了这话,沈玉蓁的脸色白了一白,讷讷道:“对不起夫君,我、我不知道……”
萧渡便轻轻拿开她的手,道:“无妨。”
接下来的路,沈玉蓁虽然忧心他的伤情,会时不时地往他的右肩看去,但终究因为不会医术,再没敢轻举妄动。
为了打破僵局,于是她便主动问起永乐坊的事情:“夫君那时候,为什么也在永乐坊啊?是因为夫君的的师长住在那里吗?”
所以他们才会在永乐坊相遇?
萧渡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道:“凑巧罢了。”
却未点明,究竟是他的师长凑巧住在永乐坊,还是他凑巧也在永乐坊有事。
沈玉蓁没有深究,便将他话中的意思认作了前一种凑巧。
犊车继续前行。
约莫半个时辰后,终于抵达了城南的涵清园。
提前收到消息的刘洪安早早将万事俱备,等萧渡一回来,便拿起剪子剪开了他的衣袖,替他诊治。
萧渡之前为顾北挡刀,便伤在到了右肩,眼下伤势未愈,又去挡了马蹄,伤口复又裂开,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青紫交错之下,看起来尤为渗人。
守在一旁的沈玉蓁见状,泪水又决了堤。
可她不敢扰到刘洪安的医治,便用贝齿咬住下唇,压着低低的啜泣声。
眼见她都将樱红的唇瓣碾得泛白了,萧渡别开视线,状似无意地问起:“小厨房的药可煎好了?”
萧渡揉了揉眉心,径直从顾北的身旁走过。
他绕过假山芭蕉,回到了东间。
“夫君——!”因为右肩受伤,他穿衣的动作并不算利落,素绢中衣便松松地垮在腰后,露出挺阔的肩背。
肌理紧实,看玉山巍巍,自有丘壑。
听到身后的动静,萧渡稍稍侧首,冷声道了句:“出去。”
沈玉蓁脑子一懵,便听他的话,乖乖地转过了身。
可抬起脚往外走了两步,她蓦地缓过神来——
他们不是夫妻吗?
夫妻之间,好像也不用避嫌吧?
沈玉蓁脚步一滞,怔怔地回过首看他,软着嗓子道:“夫君,是我……”
所以别赶她走了。
这个时候,萧渡也已将衣服穿好。他眉头微蹙,看了她一眼,随后又收回视线,继续慢条斯理地绁着腰侧系带。
见他单着手略显笨拙,沈玉蓁忙将承盘搁到一旁的黄梨木镶嵌螺钿桌案上,上前两步,伸出手帮他:“夫君,你一只手不方便,还是让我来系吧。”
萧渡本来没有令人服侍更衣的习惯。
但眼下,他右臂受伤,行动起来确实碍事。
所以对于沈玉蓁此刻的相帮,他并没有推拒。
微微低头,看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小娘子,萧渡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
他嗅到了她发间,那股隐隐浮动的馨香。
馨香盈满怀,丝丝缕缕地沁入心扉,在他的心间交缠着、蔓延着,几欲将他拽入深海……
萧渡滚了滚喉结,呼吸紊乱地往后退了一步。
好在这时,沈玉蓁也终于将系带绑好,颇有成就感地弯唇一笑,道:“好了,系好了!”
萧渡不自然地别开视线,低低嗯了声。
心跳却还是躁动的、凌乱的。
甫一进门,沈玉蓁的声音便传至了耳畔。
若恰恰莺啼,低低娇啭。
她突然向他扑来,飘飞的裙袂像极了扇动的蝶翼。
萧渡下意识地张臂,将她拥了个满怀。
沈玉蓁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嘴角下撇,很是委屈:“夫君你去哪里了呀?我都在这里等你整整一天了……”
整整一天。
萧渡垂眸看她,有一刹那的愣怔。
“不过,谁叫你是我的夫君呢,看在你受了伤的份儿上,我今天就原谅你了!”沈玉蓁对上他的视线,旋即又甜甜笑开。
她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口,攥住了他的左手,将他往里拽,道:“夫君,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萧渡低头看了眼他们交握的手,指尖微动,到最后,却还是没有挣开。
沈玉蓁将他按到桌案前,随后启开了一个黑漆描金的小食盒来,端出了一碟水晶龙凤糕。
糯米糕雪白剔透,边沿雕着细致的花纹,糕点之上,又以碾碎的红枣拼成花鸟,格外的精致好看。
她捻起一块,递到他唇边。
萧渡往后退了下。
却又想起她在此处等了他一天,到底张口接下。
软糯的糕点入口即化。
沈玉蓁笑盈盈地看着他,道:“夫君,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水晶龙凤糕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