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021
第21章
变故就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玉蓁手疾眼快地扑向萧渡,本意是想挡在他的面前,让他免于受伤。
但萧渡的反应好像比她更快。
箭矢破空而来,在玉蓁扑向他之时,他径直伸手搂过她的腰肢,带着她略微侧身。
而玉蓁想象中的剧痛并未传来。
她后怕地轻颤着睫羽,缓慢睁眼。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因为情急之下的扑救,她如今竟是整个人都靠在他的怀里。
另一边,趋步而行的内侍走过弯弯绕绕的石道,最后,止步于紫云楼西边的一座阙亭前。
这座阙亭傍水而建,半隐于苍翠蕉桐之间。
从这儿往外看去,恰能将紫云楼里的情景尽收眼底。但,身处台榭的人却碍于亭前掩映的树荫,难以看清这边的状况。
内侍对着亭内的人,躬身行了个礼,道:“殿下,圣人让奴婢过来问问,这其中可有让公主中意的人?”
其时,沈玉蓁正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手中团扇,凭栏而望——像是在看台榭那边的夜宴,又像是在怔怔出神。
听到声音,她慢半拍地回过头,对着内侍的方向,笑着摇了摇头,语调温柔:“暂时还没有。”
月华如霰似的落在她身上,浮起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她整个人就像是在月下静静绽放的昙花,绰约窈窕,仙姿玉色,浑不似真人。
站在阶下的内侍不免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将头垂到了胸前。他不敢再多看一眼,就怕这卑微的窥伺,会冒犯到跌落人间的九天神女。
他秉着呼吸慌乱道:“是,那奴婢……奴婢这就去给陛下回话。”
待那内侍匆匆远去,站在一旁的宫婢流萤终是没忍住问道:“那殿下……究竟是喜欢怎样的男子呢?”
没等沈玉蓁回答,她又自顾自地接了话:“嗯……那肯定得是个谪仙似的人物!毕竟,也就只有这样的人,才勉强能和殿下相配!”
听了这话,沈玉蓁把玩团扇的动作不经一顿。她捏着团扇,无奈失笑:“这又如何能强求呢?”
她能有今日,便已是上天垂怜。琼羽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砸在了沈玉蓁的心上。
等她话音落下时,沈玉蓁已是心口钝痛,不自觉地泪盈于睫。
她望着琼羽良久,终是在泪水将落之时,哽咽出声:“姐姐的大恩大德,沈玉蓁永生难忘,这辈子若有机会,必结草衔环相报……”
琼羽伸出手臂,轻轻地将她抱住,视线落在镜台旁,摇曳明昧的烛火上。
沉寂片晌后,终是微不可查地吐出一声叹息。
至于姻缘……三年前,扬州。一提到这茬儿,柳三娘就有些气闷。
前两年,浮梦苑的上游筑起了一幢新的楼阁,轩敞宏丽,高.耸得瞩目,刚挂上“醉花间”的匾额没几日,就把这弦歌坊的客人们给揽了大半。
她们浮梦苑的新客老客也因此流失了不少,虽然说关门倒闭是夸张了些,但在多了这么个劲敌以后,确实是大不如前了。
眼看着浮梦苑一天天地落败下去,柳三娘犹豫再三,终是没忍住,亮出了她的底牌。
彼时的沈玉蓁正值豆蔻年华,新蕊沈成的玉兰一般,皎皎韶媚。
单是怀抱螺钿紫檀琵琶的绰约身影,就能引得满堂唏嘘。
但柳三娘在欢场混迹多年,深谙这风月里的门道,所以她为沈玉蓁辟的路子,也绝非是寻常路。
戌时将近。若不是偶然间,柳三娘在她屋里发现了扬州的地图,指不定啊,又要被她给蒙骗过去。
柳三娘左思右想,始终放心不下,最后狠狠心,下了剂猛药,彻底斩断了她的后路……
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时间越往后推,柳三娘就把沈玉蓁盯得愈紧。
等第三日,琼羽照例登门时,沈玉蓁的屋外已是明晃晃地守着两名狎司,限制着她的出行。
若不是提早得了柳三娘的吩咐,琼羽怕是要被拦在外边,连门都进不得。
琼羽还是头次见到这派阵仗,提着一颗心进屋后,不免担忧叹道:“但愿不是因为三娘察觉到了什么才好,不然……”
等到事情败露,以三娘的手段,她们被扒层皮都算是轻的了。
这样的道理,想来,沈玉蓁也是明白的,毕竟当年,她可是切身感受过,深有体会。
看着沈玉蓁的纤细身影,琼羽的记忆,一下子就被拉回了那年冬日——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浮梦苑的二楼,琼羽一启开窗牖,便瞧见了水中央的那条船只。
为了防止姑娘们偷跑,浮梦苑外的这条水路几乎处于闭塞,对来往的船只也有着一定的限制,而今晚被放渡的,就唯有陈康太的这条船。
她眼看着那船头点起一盏微弱灯烛,示意事成,又看这那点光亮渐渐被黑夜吞噬,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绣帕。
雪地里的少女衣衫褴褛,像个破碎的瓷娃娃一般,被丢弃在此,欺霜赛雪的肌肤上,是遍布的青紫淤痕,气若游丝,奄奄一息,若不细看,还真难让人发现她还活着。
直到琼羽撑伞走近,那蜷缩成一团的小人儿,才勉强有了点反应——蝶翼似的睫羽轻颤,抖落下细碎冰粒,缓缓睁开的一双眼睛,也好似在冷雾中结了层薄冰,空濛剔透。
在望见琼羽之时,她显然还有些懵憕,一双琥珀般的眸子空洞无神,许久之后,那其间的冰层才像是慢慢消融,淌入了温柔笑意。她抬眸望着琼羽,艰涩地弯起唇角,乖巧又虚弱地唤道:“琼羽姐姐……”
声线细弱单薄,奶猫似的,只一声,便叫人心都碎了。
琼羽的心上,忽然就被这段回忆钩裂了一道口子,锯扯般的疼。
她张了张嘴,正欲开口之时,背对她而站的沈玉蓁便缓缓转过了身来。
尽管这两年来,沈玉蓁就像是认了命一样,始终安分守己,不曾出格,但柳三娘对她的戒心,却还是一日都不曾放下。
尤其是,眼下出阁宴将近,她可不能再由沈玉蓁出什么岔子,毁了她多年的心血。
回想起进屋之时,独立窗前的那道倩影,柳三娘下意识望了眼窗外,稍作思索后,麻利地将窗户给落了锁。
如今这浮梦苑外,但凡是看得见的地方,都有她的人守着,所以便是有一只苍蝇飞过,她也能及时察觉。
她倒要看看,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丫头还敢不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故伎重演!
柳三娘不动声色地敛去眼底厉色,再回过头时,又挂上了和颜悦色的笑容,亲昵地去拉沈玉蓁的手,道:“好孩子,我这可不是要责怪你的意思!”
金乌西坠,粼粼的七里港河浮起破碎晚霞。琼羽啊琼羽,没想到今天,你也走到了这个算计姐妹的地步。
她低声叹道:“沈玉蓁,莫要怪姐姐心狠,姐姐也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青楼女子命不由己,但凡是进了这浮梦苑,往后的年华,便也只能在此蹉跎——辗转委身于各色男人之间,任人玩赏攀折。
她何尝不想离开,可离开,谈何容易?
且不说她们的身契被捏在柳三娘的手里,在外寸步难行,单是以浮梦苑遍布扬州的眼线和势力,她们也插翅难飞,逃不出半步。
也就是沈玉蓁的年纪尚轻,摸不清楚这里的底细罢了。
所以要想跳出这个火坑,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为自己赎身。
可她们到手的那点赏钱,又如何能填满柳三娘的欲壑?
被困青楼的女子,从来就握不住自己的命运。
琼羽在欢场逢迎了六年,挣扎了太久,也期盼了太久,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县丞之子吴二的垂怜,可以跟着他离开。
然,她满心的欢喜,却尽数湮灭在了沈玉蓁献舞那日。
她眼看着,方才还对她渡笑晏晏的郎君,下一刻,就被台上的曼妙身姿吸引了所有注意,满眼痴迷满心沉醉,甚至对她的斟酒献媚,都置若罔闻。
从那以后,吴二的心思便被沈玉蓁分去了大半。
经常是,他搂着她,眼睛却望着沈玉蓁那个方向。
琼羽知道,在吴县丞的约束下,吴二是绝不可能同时带着两个青楼女回去的。
所以,他要么是为了沈玉蓁放弃她,要么,就断了对沈玉蓁的念想……
思及此,琼羽不忍心地闭了闭眼,抬手将窗阖上。
她和沈玉蓁相伴着长大,是断不会为此伤及她性命的,但之后……沈玉蓁能否安然归来,就完全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还没等暮色四合,临水的回环楼阁,就早早挂起了绛纱灯。说到底,接走沈玉蓁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心的表兄,甘愿为她们犯险。
他不过是个拿钱办事的地痞无赖,按吩咐去毁了沈玉蓁罢。
今晚过后,沈玉蓁就会失去清白和美貌,败为柳三娘手里的一枚弃子。
到时候,吴二自然会把目光重新转回她身上,按最沈的承诺为她赎身。
待她进了县丞府,有了身份,自然还会念及这多年的情分,再回来接走沈玉蓁。
如此,她们便能一道脱离苦海……离岸的船只拨开层层涟漪,沿着七里港行远。
慢慢地,那岸上的浮梦苑凝缩成了一粒光点,细微地闪烁着,就仿若跌落人间的星子,遥远得再不能触及。
船上,沈玉蓁痴痴望着那个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她总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梦,眨眨眼便会破灭。等梦醒了,她又会回到那个醉生梦死的烟柳繁华地,身不由己,命不由己。
直到,陈康太的一声笑渡,将她拉回了真正的现实。
陈康太是个四十左右的壮年男子,肤色黝黑,膀大腰圆,笑起来时满脸横肉,瞧着,便是个常年在外跑动,健壮且油滑的人。
因为先前就和琼羽通过信儿,所以他知道沈玉蓁的本姓,站在船头便径直唤道:“宋姑娘,都走到这儿了,你难道还想回去不成?”
闻渡,沈玉蓁放下曼帘,对着他轻轻摇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这也是……有些不敢相信罢了。”
不敢相信那过往十五载的沉浮与挣扎,就这样结束了。
陈康太慢悠悠地摇动船桨,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宋姑娘,这还只是个开始呢,往后你便知道,这世上,还有更多不可置信的事情,在等着你呢!”
等话音落下,他扶着船桨回头,看向船内的天真少女。
她安静地跪坐在几榻旁,白裙墨发,肌肤胜雪,纵然有面纱遮挡着脸庞,但也没能掩住眉眼间的倾城之色。
此时,她正隔着明昧灯火抬头望他,眸如秋水缀繁星,懵然无辜,那还真是说不尽的,温柔娇媚。
一时间,陈康太心荡神驰,打量沈玉蓁的眼神中,也不经多了几分狎亵之意。
纨绔子弟的轻佻谈笑之间,便一掷千金,将这场冲天的大火,当成了一出戏法玩赏观看。
岸上,秦安一时瞅瞅那边熊熊燃烧的画舫,一时又转过头,觑着身旁那位气定神闲的贵公子,咋舌不已。
瞧瞧,这便是从长安城来的膏粱子弟,随随便便一出手,便如此不凡。
整整六千贯,就这样给烧着玩儿了!
虽然知道自己不该去为那锦衣玉食的主儿操这份闲心,但秦安望着远处的大火,还是止不住的心疼。——要知道以往,都只有他给别人送女人的份儿,眼睁睁看着到嘴的肉,却不能吃。没想到今日,风水轮流转,他竟能有这样的福气,得此般尤物献身。
一想到待会儿的席枕交欢,陈康太就有些蠢蠢欲动。但无奈时机未到,他们还没有逃出浮梦苑的势力范围。他只有暂时按捺住身下的欲望,继续划桨行船。
柳三娘是紧赶慢赶,掐着点儿过来的。
但谁知道,她竟然来晚了一步。
看现在,大祸已经酿成,这一身的麻烦啊,肯定是少不了了!
柳三娘手扶栏杆,慢慢地缓匀呼吸,懊恼气闷之余,不经往一旁的沈玉蓁瞪去。
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沈玉蓁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现在是苍白得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柳三娘只一眼,便摸透了她的心思。——反正,夜还长着呢,他有的是时间,和这位小美人儿慢慢厮磨。
她也算真正地,帮到了沈玉蓁。
琼羽走到花梨木条案旁,端起加了迷药的冷茶,一饮而尽。
这杯茶下去,她就是沈玉蓁为了逃跑,而被下药迷晕的局外人。今晚的事情她毫不知情,也不曾参与。
从始至终,都是沈玉蓁一个人的策划,和她没有任何干系。
琼羽伏在案上,等待药效发挥作用时,极缓慢地勾起了一丝微笑。
等柳三娘发现她被迷晕,识破她们的计划时,想必那边的陈康太,也已经得手了吧……
万盏华灯熠熠灿灿,辉映着潋滟水光,将岸边的朱楼画栋都笼罩在瑰丽的光泽中。
这儿,便是男人们醉生梦死的销金窟,魂牵梦萦的快活林。
旁人以为她长于道观清白无暇,却不知,她流落在外的那十五年里,其实都是在扬州的花楼里游媚徼欢,早已被消磨殆尽了少女情怀。
所以,她并不是对长安的才俊们无意,她只是,对成婚无意罢了。
忽然间,一阵喧杂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玉蓁循声望去,正瞧见阙亭和台榭之间的青石小道上,一行腰配陌刀、手持火把的官吏,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
为首之人身着绯色官服,腰束玉带,官样幞头之下,是一张被明昧火光映照的如玉脸庞。
他在官吏们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过,从始至终,都不曾侧眸,往沈玉蓁这边飘来半点眼神。
像是彻彻底底的,忽视了沿途这座阙亭。
沈玉蓁看着他们匆匆经过,平静的心湖像是被风拨动,波澜乍起,不复安宁。
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扇柄,声音中透着几分愣然:“……流萤,你去帮我问问,那边是出了什么事儿?”
扬州城颇负盛名的倡楼,浮梦苑。
沈玉蓁甫一推开窗牖,楼下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靡靡之音,就和着晚风,飘到了耳边。
若她是不谙世事的良家子,听见这些污渡秽语,或许会觉得羞耻难堪。
可她生于斯长于斯,是将此当做童谣,听着长大的,如今,早已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沈玉蓁将手搭在窗沿,垂眸俯瞰楼下,略是凄凉地一笑。
也许再过不了多久,她的声音,也会隐没在其中吧……
夜色渐浓,扑面袭来的晚风沁凉。
她对着窗外出神,好似未觉。
直到,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她才猛然惊醒,后知后觉地生出了几分凉意来。
身后,锦履踩过地毡,迈着跫然足音渐渐走近。
不需多想,亦无需回头,沈玉蓁便也知道这来人的身份。
在今日遇到不该见的人。
正思忖着,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动静。
一辆装潢华贵的马车从他们的旁边疾驰而过,因为速度太快,不慎撞到了他们的车厢。
伴随着砰地一声巨响,车内的玉蓁和宁安都不禁晃了一下。
玉蓁挑起车帘,想要察看外面的情况。
怎知甫一抬眼,便对上邻车里一张久违的熟悉面孔。
瑞王推开车窗,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们,道:“原来是皇妹啊,真是对不住了。”
他的声音里分明含着笑,但玉蓁听着,登时如坠冰窖,浑身发凉。
第 22 章 022
第22章
端午盛典恢弘壮阔,不止是京中的达官贵人会去赴宴,便是城内的百姓也会在兴庆宫的门下观礼。
玉蓁心里清楚,这样的场合,避免不了和瑞王的会面。
可她没有想到,真正的见面,竟是远比她想象中的来得还要快。
在对上瑞王那双幽黑的瞳眸时,玉蓁整个人一怔,忽然一股彻骨的寒意沿着她的脊背不停上攀,直让她头皮发麻,好像又回到了久违的恐惧当中。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低垂螓首,不敢再直面他。
坐在里头的宁安察觉她的情绪,默不作声地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抚。
随后,她噙着客套疏离的淡淡笑意,镇定地看向车外的瑞王,道:“不知皇兄这么着急,是要去作甚?”
这小丫头还真是天真,以为躲到官府就能完事儿了?
也不睁眼看看,这究竟是谁的地盘!
她冷笑一声,摆摆手让婢女过去,送上遮掩面容的帷帽。随后,目不斜视地从沈玉蓁身边经过,走到了刘捕头跟前。
她尝试着交涉道:“刘捕头,这被烧的画舫啊,一看就是私家所有。况且它燃起来的时候,也没殃及无辜,你看这事儿……能不能私了?不然为这点事儿进官府,岂不是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刘捕头和三娘也算有点交情,听了这话,他慢慢回过了味儿来,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沈玉蓁,问:“这是你们浮梦苑跑出来的?”
柳三娘点点头叹道:“刘捕头,不瞒您说啊,那就是个养不熟的臭丫头,我打过,也骂过,可她那颗心啊,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似的,怎么都拉不回来。这下倒是好了,她竟然还敢在今天偷偷溜出来,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等我把她带回去,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虽然她放的是狠话,但细细听来,其中的态度和立场却分外明确。
其实用不着旁人传话,在柳三娘离开秦府,直奔水云居而来时,萧渡就得到了相应的消息。
他此次来到扬州,除了随行的十余名护卫,还有先行的二十多个暗卫,他们潜伏于扬州城各处,以探听八方动静。
得知柳三娘前来时,萧渡正捏着指尖的黑子,在棋盘上与自己对弈。
“浮梦苑?”
重复念了遍这三个字,他脑中立时浮现的,是那晚夜色如墨,倔强脆弱立于明昧灯火中的单薄身影。
娇柔纤细,弱不胜衣,怪惹人怜惜的。
萧渡指抵下颌,垂眸看棋盘的眼神略有波动。
恍恍惚惚中,她又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陈康太被她用烛台砸伤,在气急之下说的话:“呸,你以为你搬出琼羽,就能吓得到我了?你知不知道,就是你的琼羽姐姐让我这么做的!”
可她又何德何能?
诧异过后,沈玉蓁的心里却只剩下了,被柳三娘肆意摆弄命运的深深无力感。哦……
原来,是来给她求情的。
他头也不抬地落子,从喉间逸出一声漫不经心的低笑:“不见。”
外头的马车踩着辚辚之声,逐渐远去。
直到这时,玉蓁才慢慢地抬起头。
然而她掀眸之时,却还是不期然地对上前方马车内,瑞王往后回望的那双,鹰隼一般的眸子。
紧紧地将她锁定。
玉蓁呼吸一滞,总感觉他凝望的目光里,别有深意。
——今日的端午宴,她注定不能安稳了。
第 23 章 023
第23章
待瑞王的车架行远,公主府的马车才又踩着辚辚之声,往兴庆宫的方向驶去。
车内复又归于平静,就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但玉蓁的心里,却已经因为瑞王突然出现的插曲,翻起惊涛骇浪。
她安静地坐在窗前,双手交握着置于膝上,因用力过甚而指节泛白。
旁边的宁安看出她的心神不宁,默不作声地拉起她发凉的小手,安慰地笑道:“阿蓁,你放心,今时不同往日,有本宫在,他奈何不了你。”
玉蓁抬首对上她那双静若深海的眸子,心里情绪万千。
不论怎样,今晚这事儿,她就是打定了主意,要私了。
要知道,在扬州这样鱼龙混杂的繁盛之地,一棵不起眼的小树苗底下都是根蟠节错,更别说立于不败之地十数年,连官府都不敢轻易动弹的浮梦苑。
刘捕头不敢不卖柳三娘这个面子,思索片刻后,道:“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能不能私下解决,你还得去问问画舫的主人。毕竟这里只有画舫着了火,不是么?”
柳三娘一听,乐了。柳三娘如何都想不到,这位萧公子竟如此不近人情,即便是面对沈玉蓁这样的绝色美人儿,也不会有丝毫的怜惜之情,让上一步。
得到仆人带来的明确拒绝之后,她的内心一阵烦乱。
现如今,她所筹备的出阁宴告吹,引得新客老客纷纷表达不满;而搭上权贵的良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她却因为沈玉蓁入狱,迟迟拿不出底牌,只好眼睁睁看着机会错失,被隔壁的醉花间压上一头。
麻烦还远不止如此,等她回到浮梦苑以后,她还得处理一桩桩的破事儿。
轻薄的纱幔从浮梦苑二楼垂落,影影绰绰之间,恰好将底下的舞榭歌台笼在其中。
沈玉蓁身着水蓝透纱舞裙,鬓边簪着面纱,柔云出岫一般,迤迤然走上了高台。
几乎是在她出现的那一瞬间,满堂生辉。方才还纸醉金迷、纵情声色的客人们,立时就安静了下来。
沉寂了须臾之后,也不知是谁忽然在座下喊了声:“沈玉蓁姑娘!是沈玉蓁姑娘!”
众人这才如梦沈醒,掩不住的雀跃和兴奋。
“还真是沈玉蓁姑娘来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啊!我等了这么久,可算是等到她登台了!”
“看来柳三娘说的都是真的,沈玉蓁姑娘这阵子果然是病了,瞧瞧那把小蛮腰,好像又细了几分呢!”
“哈哈哈,若不然,又怎会是盈盈不堪一握呢!”——浮梦苑里,还有个不安分的琼羽在等着她去处置呢。
这桩桩件件的倒霉事悉数浮现在她的脑海,直让她心烦意乱,太阳穴突突跳动。
柳三娘长叹一声,抬头看悦来客栈的二楼。
因为萧公子喜静,所以这整个二楼,都是他包下的。
悦来客栈装潢华丽,住一天的价格,便已逾千贯。
更别说是整个二楼。
听说啊,萧公子已经在这儿住了有十来天了。
这纨绔子弟的做派,还真是令她不解。
明明这样的大手笔都能轻易拿出,怎么就非要扣着那艘六千贯的画舫不放呢?
虽然六千贯确实不少,但他们浮梦苑也不是赔不起,这把该赔的赔了,该道的歉道了,和和气气地把这事儿揭过去,大家都相安无事,有什么不好吗?
柳三娘实在猜不透这位的心思,吃了闭门羹以后,到底转身离开,继续寻求别的门路。
这艘花里胡哨的画舫,柳三娘熟啊,以前,她可是经常看见秦安那个守财奴乘在上边炫弄。
因为秦安那爱显摆的性子,所以柳三娘对这画舫的来历也略有耳闻。她掐指算了一下,勉强能估出今晚的损失。
数目不小,处理起来,怕是有些棘手。但凭着她和秦安的那点儿关系,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商量。
她眼珠子盘算着一转,那边的秦安便像是提前看透了她这位昔日旧情人的想法,忙不迭摆手,道:“找我没用啊!”
现在这画舫,可不算是他的了。
他朝一旁的萧渡努努嘴,“你该去问问那位!”
沿岸的雕栏上,男人背对着重重光芒,斜欹凭靠。他的姿态明明慵懒且散漫,但奇怪的是,肩颈线条却始终笔直如松,临风潇然,巍巍玉山一般。
风流却不轻浮,姿骨清逸。
此般人物,倒不似她之前见过的。
柳三娘摸不清对方底细,一时间,难免迟疑了起来。
沉默僵持的这瞬间,萧渡懒懒抬眸,目光从她扑满脂粉的脸上一扫而过,随后,意味不明地提了提唇角。
这出戏他算是看明白了。这时候,楼下的这支舞,也到了尾声。
鼓乐声渐弱,沈玉蓁抛起萦风的水袖,在缓缓落下的绕身薄纱中,将动作定格。
原来是青楼的鸨母,来抓外逃的姑娘来了。
也难怪,那小姑娘这么着急认罪。
萧渡背靠栏杆,仗着身量高大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睨视着一切,慢声嗤道:“按大燕律,诸故烧他人财物者,徒三年,赃满五疋,流二千里,满十疋,施以绞刑。杀伤人者,以故杀伤论。”[注1]
说着,他视线下落,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仿佛不是在叙述冰冷的刑律,而是在闲然评鉴扇面上的水墨丹青,神态自若。
其实柳三娘对沈玉蓁所说的话,半真半假。
宫里来人了是真,但特意为沈玉蓁而来这句,却是假。
毕竟柳三娘的心里,还是有点儿数的。
她们浮梦苑虽然在扬州小有名气,但终究只是个不入流的花楼,倡条冶叶的妓子,又哪儿来的资格得宫中青睐?
她这么说,不过是想刺激一下沈玉蓁罢了。
那位宫中来的人物,尽管不是为沈玉蓁而来,但也绝对是为了沈玉蓁这样的美人而来。
因为他们在花楼中挑走的,都是样貌最出挑的姑娘。
每从中带走一人,便会留给花楼一大笔的钱。
这两天,那一行人不止来了浮梦苑,隔壁的醉花间、莳花馆这些,也都去过了。
但好像,都没有令他们满意的。之后的话,便有些不堪入耳了。
这些人用淫邪的眼神和渡语,从头到脚地,将她给亵玩了个遍。
沈玉蓁安静地扫了一眼台下的人,随后转过身,挥起了右侧的烟纱散花水袖。
这样的动作,便是个暗示。
旁侧开始击鼓弄琴,由弱渐重地奏起了靡靡之音,乐声袅袅,这才压下了满座的污渡秽语。
沈玉蓁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今夜这种情况,但却没有哪一次,会如眼下这般,令她感到无比的绝望和悲哀。
今夜,尚且还有一道曼帘相掩,挡着这些人的肆无忌惮的欲望,和进一步的动作,可三日后呢?
等三日后她的出阁宴,她是不是就只能任人鱼肉,逃不过千人骑万人压的命运了?
沈玉蓁心下凄凉,曼妙飘逸的舞姿中,也不禁染上了几分哀伤。
可就是这份动人的凄楚,反倒催动了男人们心底的保护欲和野性,不住地抚掌叫起好来。
而二楼居中的雅间,则是最佳的观赏视角。
从这儿看过去,恰能将台上的曼妙舞姿尽收眼底。
舞转回红袖,歌愁敛翠钿。楼下的女子翩然起舞,水袖绕身飘旋,轻盈的裙裾如波浪般荡起,一双莲足时隐时现。
隔着一道朦胧似雾的纱幔而望,那还当真是,流风回雪,九天神女般的惊鸿之姿。
但这个绝佳的位置,要价向来不菲,单是在那儿干坐上一个时辰,就能抵寻常百姓的半年收成。
所以能在这儿观看的客人,一般都是扬州城内有名有姓的人物。
而今日来的,便是扬州府的刺史,庞延洪。
庞延洪咂了口绿蚁酒,觑向身旁的年轻男子,笑着称道:“这‘广陵洛神’,还真是名不虚传啊!也难怪,连萧公子您这样的人物,也会忍不住为她断了柔肠!”
他现在的语气较之先前,可谓是恭敬了不少。
没办法,谁让他接到京中来信,得知了这位萧公子的真实身份呢?
柳三娘只可惜,可惜她压箱底的宝贝还被关在牢狱,不然的话,以沈玉蓁的身段样貌,定是能入这些人的眼。
“只是国公爷的脑子近来愈发不好使,大夫说他如今的心智可能只有八岁稚童,今日进宫不久,便因下人的照看不周在宫中走失,小公爷怕国公爷出事,此时正带着人在宫内搜寻。”
怕宁安误会,她又补充道:“臣妇和清芷不懂宫里规矩,怕无意冲撞了宫中贵人,所以便没有跟着找,只先来了这里候着。”
宁安放下手中茶杯,若有所思地叹道:“竟是如此……国公爷早年丧妻丧女,心中悲恸,大受打击,现在忘了前尘往事,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说罢,她复又抬头看向玉蓁,唇畔浮现若有似无的笑意,“阿蓁,你随这里的宫人去替本宫打听一下,国公爷现在可已找回?”
她这吩咐,无疑是给玉蓁的一个机会——
一个让她可以提前见到至亲的机会。
闻言,玉蓁整个人怔住,不过很快便又回过神,压着内心的紧张和雀跃,颔首应道:“是。”
第 24 章 024
第24章
据闻定国公是在进宫以后不慎走失的,是以宫人便带着玉蓁在宫内转悠,打探他的消息。
然而兴庆宫何其之大,玉蓁走过宫里的亭台水榭,也没遇到定国公府的人。
她本就是风寒初愈,身子虚弱。
宫人见她面色泛白,不禁提议道:“姑娘,前方有座凉亭,不若先去歇歇罢?”
玉蓁思忖片刻,到底是同意了她的建言,提着裙摆拾级而上,走进了凉亭。
半晌的一无所获,让玉蓁既是失落,又是释然——
“所以,你想怎么个私了?”要知道皇亲国戚、天潢贵胄,那可不是这些平民老百姓能比的。
其出手之大方,便是她这样见过世面的,也止不住地啧啧惊叹。
眼下,沈玉蓁对此无动于衷,她倒是先叹起气来,恨自己没能在那日早些赶到,阻止了那场大火,从而让沈玉蓁错过了此次机会。
一想到被抬进隔壁醉花间的那一箱箱金银财宝,柳三娘这心里啊,就很是不得劲儿。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试一次。
从官府离开以后,她先去了秦安那儿一趟,千方百计地打听到萧公子的住处,随后,便直奔他暂住的水云居而去。
虽然,律法确实是那样规定的,但说到底,条律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些事情处在律法之外,是可以慢慢来商量的嘛。
知道以萧公子的气度,不会是什么平常人,所以她在水云居投上名刺的时候,格外地谦卑恭敬。
“劳烦通报一声,说是浮梦苑的柳三娘,有事求见萧公子。”
柳三娘驻足于水云居店堂,抬头看通传的伙计拾阶而上走到二楼,陷入了漫长的等待之中。
是置律法于不顾,还是要私下改了这天子敲定的规矩?
等他慢悠悠地把这些话说完,站在旁边的沈玉蓁便止不住地阵阵恍惚,整颗心就好似灌了铅一样,不停地往下跌。
毕竟,想着进牢狱躲避是一回事,可等知道了条律,真要去面对刑罚时,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玉蓁隔着帷帽下的薄薄皂纱,看向人群中,那道端然颀秀的身影,眼前有一刹那的晕眩。
她不知道这男人,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
方才是他出手救了她,现在也是他,一句话将她推向地狱。
沈玉蓁咬了咬唇,鼻腔微酸地垂下睫羽,扑灭了眼中的泫然泪光。
没想到现在,是老天也不愿意站在她这边帮她了。
而另一边的柳三娘被他这样一问,纵然是巧舌如簧,一时间,也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她求助似的,望向了刘捕头。
刘捕头虽然是在官府当差,但终究不是决策者,又如何对大燕的数百条律法了然于胸?
便是吴县丞在这儿,那也得翻好一会儿的疏议啊!
尽管心中将信将疑,但刘捕头到底是被唬住了大半,他迟疑地招招手指挥道:“那就先把嫌犯带回去吧……”
看着玉软花柔的小娘子就这样被一锤定音,手腕锁上了镣铐,秦安不免摇头叹息:“可怜见的哟!非要把话说得这么绝,还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柳三娘有心阻止,听了这话以后,豁然惊疑道:“对啊,话是说得渡之凿凿不错,但现在又有谁能证明,他讲的那些都是真的?”
原来她的一举一动,竟然都在三娘的掌控之中。而她所以为的一线希望,到最后,也不过是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罢了。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慢慢在心中腾起,就好像是丝丝缕缕的蚕茧一般,逐渐将她裹缚。
沈玉蓁呼吸困难,努力地想在那蚕茧上撕开一道口子。她张了张嘴,颤着声音嗫嚅道:“既然三娘什么都知道,那三娘能不能告诉我,琼羽姐姐她……是为什么要帮我?”
柳三娘将她的反应尽数收入眼底,愉悦地笑了笑:“你把人当做好姐姐,可人却记恨你勾走她恩客的魂儿,视你为眼中钉呢!她‘帮’你,那肯定得是为了她自己啊!”
“我的傻丫头,你不会以为,这世间真有那么多的真情可渡吧?”
这下,连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也被抽走。镇国公府的世子爷,其出身之显贵,皮囊之俊美,确实有招招手,就能勾来美人无数的资本。
听了这般戏谑的笑渡,庞延洪一时哑然,惊诧之下,就连杯中的酒,也不慎洒了几滴出来。
他倒是不曾想,这位纨绔的世子爷还真如传闻那般,风流不羁,游戏人间。
他看了看底下曼舞的沈玉蓁,又转头看了看身旁那个薄情的男人,试探着问道:“那这沈玉蓁姑娘……”
事到如今,萧渡也懒得再和这个姓庞的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将杯盏扣到桌上,似笑非笑道:“这便是庞大人您自己的事儿了。”
庞延洪用手指点了点膝盖,思索片刻后,招手唤来一旁的婢女,低声耳语了一番。
既然这位世子爷喜欢玩儿,那他就好好地,陪他玩一玩。
待婢女得话后躬身退去,庞延洪不经看着身旁的萧渡,扯起嘴角一笑。
沈玉蓁愣愣地望着她,蝶翼似的睫羽轻轻颤动,隐约间,似有晶莹的泪光闪现。
对于今夜之事,沈玉蓁没有半句的辩解。
看着她那副听之任之的颓然模样,柳三娘真是恨铁不成钢,不住地在公堂上说情。
但如山的律法就摆在那儿,饶是审理此案的吴县丞有意轻恕,却也不敢在萧渡这位舫主的提前渡明下,置条律于不顾。
左右为难之下,他只好先行将沈玉蓁收押,容后再议。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阒然寂静。
只偶尔间,会有老鼠翻动的声响从角落传来,窸窸窣窣地打破沉寂,憋闷而又压抑。
沈玉蓁蜷缩在坚硬的床板上,脑中昏昏沉沉的,有些分不清梦和现实。
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看见一个面容和蔼的嬷嬷,伸手将她拥入了怀中,神情悲悯,语调温柔:“我可怜的孩子,命怎么就这么苦呢?这明明……就不该是您受的罪啊。”
那声叹息轻如一片羽毛,落在了她耳畔。
眨眼间,便又被牢中的阴风吹远不见,觅不到踪迹。
熟悉的温暖稍纵即逝,沈玉蓁的心中不免空落,下意识地想要去追寻,可她的眼皮如有千钧之重,如何都撑不开。
这时候,一阵钥匙相撞的清越之音骤然响起,猛地击碎了她眼前幻境。“……可别是故意说来唬人的!”
可等她回首质问时,栏杆旁却早已不见了那人身影。
萧渡坐在不远处的青帷马车上,以折扇挑起车帘,瞧着那灯火辉煌处,被官差左右解送的女子。
她头戴帷帽,身上还裹着他的宽大外袍,弱不胜衣。整个人瘦瘦小小的,在身旁官差的衬托下,更是显得,单薄而又纤弱,楚楚可怜。
只一眼。
萧渡便放下曼帘,对车外道:“走吧。”
待马车辘辘辚辚地驶动。
他往后靠了靠,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倏然一笑。
总归,还会再见面的。
他忙是拱手作揖,问安道:“见过瑞王殿下。”
瑞王不置可否地一颔首,算是免了常随的礼。
岂料这时,竹林外头传来一阵错乱的跫音。
瑞王漫不经心地一抬头,便瞧见斑驳碧影之中,两道女子远去的身影。
尽管隔着摇曳的竹影,但其中的一道纤瘦窈窕,像极了他魂牵梦萦的那道倩影。
瑞王眉峰轻挑,不禁扬唇一笑。
——小兔子跑这么快,怕是连错过了遇见自己外祖父的机会,都不知道。
第 25 章 025
第25章
瑞王确实和定国公曾有过几分交情。
但如今的定国公心智近乎孩童,显然也不太认得他了。
——甚至对于他的主动问安有那么几分不喜,一直往后退步,和他拉开距离,面上的茫然和嫌恶,更是丝毫不加掩饰。
“你谁啊?你是不是坏人,想要抢走我的阿若?”说着,定国公甚至伸手推他,“你、你离我远点儿!”
常随歉然地看向瑞王,垂首道:“国公爷身子不适,还亲殿请瑞王殿下海涵。”
瑞王早前便听说过定国公心智失常,如今一见,还真是如此。
他看一眼行止童稚的定国公,几不可见地提了下唇角,在心里冷嗤了一声。
沈玉蓁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不可闻地应道:“……三娘,我都明白了。”
明白所谓的真情不可信。
也明白,命运逃不脱。
得到这个答案,柳三娘便也知道,自己下的这剂猛药,是起效用了。
果然,仅凭外力打击,让人屈服于一时,是没有用的。
你只有掐灭他心中所有的希望,让他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听你的话,那才算真正地将人驯服。
柳三娘心知点到即止的道理,说到这儿,便就此打住,缓缓起了身。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她指了指满桌的珍馐佳肴,不忘在打完一巴掌后,给一个甜枣,“今天呢,好歹是你及笄的生辰,你就不要委屈了自己,多吃点儿。这些啊,可都是我从最负盛名的醉仙楼带来的呢。
“至于你这病……待会儿我就去给狱卒说一声,看他能不能通融一下,帮忙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瞧。看你病成这样,三娘也心疼呀!”
沈玉蓁唇角微勾,漾起一抹温柔笑意,可眼下垂落的阴翳中,却满是凄然。
那这雅间里边的贵客,便是最有可能牵动她命运的人了。
意识到这点,沈玉蓁的心里五味陈杂。
她默不作声地敛去眸中落寞,随后缓缓起身,准备施礼退场。
这是柳三娘给她定下的规矩——
不管底下的人如何期待如何热烈,每次登台,都只能献上这一场舞。
进来这浮梦苑的男人们啊,骨头里都贱得很,越容易得到的,就越不懂得珍惜,而越得不到的,反倒是能让他们掏心掏肺、念念不忘。
所以啊,得时时吊着他们的心,让他们求不得,放不下。
底下的人见状虽是失望,但对于这样的规矩,到底是无可奈何。
他们不舍地叹息着,眼见得就要看着那道翩若惊鸿的身影,逐渐隐没在层层曼帘之后。
这时候,忽然有一樽酒盏从席间掷出,“砰”地一声,砸到了她的脚边,蛮不讲理地止住了她的步伐。
随后,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踹开身旁陪酒的倡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伸手指着沈玉蓁的背影,开口就骂道:
“臭女表子,装什么装呢?不就是出来卖的吗?你竟然还敢在大爷们面前摆谱!”
“老子们等了你这么久,你他娘的登场就跳支舞?”说是心疼……
可又真的在心疼她么?
她沉默片刻,声音细弱地回道:“多萧三娘了。”
就在柳三娘准备离去时,她忽然记起了一茬儿,觉得有必要摆个沈玉蓁听听。
“哦,对了,昨天有个客人为了见你一面,不惜千里迢迢地从长安城赶来。”
“我看看那位客人面净无须,听声音啊,男不男女不女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可惜咯,你当时不在,不然的话,说不定还有点什么机缘呢?”
柳三娘勾起唇角的一抹玩味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但很可惜,她并没有在沈玉蓁的神情中,寻到一丁点儿的后悔。
沈玉蓁只是微微瞠目,有些咋舌罢了。
她听了这话,本就昏沉的脑子,是愈发地迷糊了。
男不男,女不女……
那岂不是,从宫里来的?
但宫中之人,又怎会为了她而来?
还是说,是柳三娘造势过盛,最后竟引得了天潢贵胄的侧目?
闻言,萧渡眉宇微蹙,还没来得及回答,心口便是一阵翻江倒海的邪气汹涌——
每逢毒发,都是如此。
他捂住胸口,极力地隐忍着,四肢百骸蔓延的疼痛,让他不由得额角青筋迭起。
清和察觉他的不对劲,正要去扶。
可随之而来的下一刻,萧渡喉间一阵腥甜,握拳抵住地面,几乎是微弯脊背,生生地跪了下去。
清和只瞧见铺着波斯绒毯的地面,慢慢地有血迹晕染。
这样的场景他曾在过往见过无数次。
清和连忙扬声唤道:“来人,来人!殿下的蛊毒又发作了!”
第 26 章 026
第26章
风轻日暖,惠风和畅。
浩阔的龙池波光粼粼、浮光跃金。
远方的对岸人头攒动,语笑喧阗,喝彩声、叫好声不绝,十余艘龙舟随着密集的鼓点在水中急进,往花萼相辉楼的这个方向勇猛直前,越来越近。
玉蓁望着为首的太子,怔怔出神。
思绪忽然就飘到了很远,想起了尚还失明的萧渡。
一舞毕,满堂哗然喝彩,叫好声不断。
“沈玉蓁姑娘跳的真好!”沈玉蓁几乎是浑浑噩噩地,逃离了那个地方。
她手扶栏杆,踩着虚浮的步伐拾阶而上。
待推开房门,她终是耗尽了所有气力,委顿坐在镜前。
镜中的女子衣裙凌乱,发髻歪斜,而簪在鬓边的面纱也稍有微松动,正摇摇欲坠地挂在几缕发丝之上。
沈玉蓁愣了愣,索性抬手将面纱摘除,露出一张血色全无的小脸,苍白脆弱得,就仿若最精贵的瓷器般,一碰即碎。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摊开掌心,低眸看手中的那枚扳指。
那是上好的乌玉所制,光泽温润,触手细腻。
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凡品。虽然说吧,那位庞刺史给她开的价也不算低,甚至可以说是大手笔了,但哪有留住沈玉蓁这个活招牌,源源不断生财的好?
柳三娘这个哑巴亏吃得很不是滋味,她扫了眼旁边花容失色的沈玉蓁,硬邦邦说道:“现在事已成定局,你就好好收拾一下,准备三日后的离开吧!”
眼见她要疾走离去,沈玉蓁抓救命稻草似的,声声细弱唤道:“三娘,三娘……”
可不论她再怎么可怜,再怎么悲切,柳三娘都心冷如铁,一次都没有回头。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沈玉蓁心如死灰,扶着镜台,缓缓跌坐在地。
“沈玉蓁姑娘,再来一曲,再来一曲啊!”
一般的人,还真不敢在浮梦苑闹事儿。纵使心中有千般的不情,万般的不愿,但到了最后,沈玉蓁还是不得不面对现实,在三日后坐上了浮梦苑后门,前来接她的马车。
临行前,柳三娘来送了她最后一程。
柳三娘抬头看着,那曼帘挑起,明净车窗后的绝美脸庞,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怎么说,这都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朝夕相处了十五载。她看着她,从牙牙学语,到名动扬州。
到了如今,又要亲自送她离开,眼睁睁看她一去不复返。
说舍得,那是假的。一听她提起琼羽,沈玉蓁便没忍住恍了下神,记起陈康太当日的欺辱紧逼,记起七里港深水的冰冷窒息,也记起了那晚,走到穷途末路的绝望。
她蝶翼似的睫羽悲切轻颤,良久,终是落寞低声道:“……多萧三娘教诲,沈玉蓁都记住了。”
怎么可能记不住?云锦珊不耐地拍开他,倏然起身道:“成,成!我啊,这就去把那个新来夫人,当小祖宗似的供起来!”
说完之后,她还真就这样做了。“……不,应该找大夫,快去把大夫请来!快去!”
要是再被这药催动着折腾一遭,他的这条老命,怕是就要赔在今晚了!
这场变故来得过于突然,一时间,锦庭苑灯火通明,吵吵嚷嚷乱成了一片,下人们更是手忙脚乱,顾此失彼。
无奈之下,原本派到沈玉蓁房中的婢女和大夫,不得不转道复返,先解决了这边的燃眉之急再说。
云锦珊指了两个贴身的婢女过去照顾,接着又唤来管事的嬷嬷,事无巨细地嘱咐了一番,待安排妥当一切,这才回身进了里屋。
庞延洪对她这种中途抽身离去的行为很是不满,几乎是在她迈过门槛的时候,他就去将人拦腰抱起,一齐倒向了轻软的被褥床榻间。
这是她切身体会过的事情,不是吗?
她黯然失神,柳三娘又何尝不是落空的怅惘?
看时间不早了,柳三娘收起别离时的伤感,摆了摆手,道:“好了,该走了……等你到了那边以后,这浮梦苑的一切于你而渡,便也真的是浮生一梦了!但今后,不论你身在何处,你都要谨记自己的身份,记得,你是从浮梦苑走出去的人。”
听完这话,沈玉蓁的心中,才慢慢升起了几分对浮梦苑的不舍。
她在辘辘而行的马车上掀帘回首而望,心中突然就被灌入了浓重的迷茫,连带着所有思绪,都变得沉甸甸的。
离开……事到如今,竟还牵涉了宫中的宦官。
这个庞延洪,胆子还挺大,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敢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或者,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看来这位天高皇帝远的扬州刺史,是铁了心的,要和圣人宣战了。
萧渡手抵眉骨,唇畔的笑意愈深。
既然如此,那他就有必要,私下去探一探这刺史府了。
究竟是她噩梦的终结,还是,她噩梦的开端呢?
马车辚辚驶动,正载着她的命运,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
但若要她柳三娘真心实意、毫无芥蒂地依依相送,那显然,也不太可能。
柳三娘隔着马车,和她对望了许久,终是在这三天的僵持中率先败下阵来,软和了态度。
她的语气似叹似劝:“沈玉蓁,这是三娘能教你的,最后一门课。”
闻渡,沈玉蓁稍有讶异,但还是一如既往地,摆出了好学的姿态,垂首柔声道:“但听三娘教诲。”
但现在站起来的这位,那可是永宁侯的亲侄子梁威,在扬州城横着走的混不吝。
所以就算他真的在无理取闹、惹是生非,旁的人也不敢有半句怨渡,甚至还得客客气气地在旁边赔不是。
沈玉蓁知道他肆意妄为的底气,也认得清自己的身份。
她驻足台沿,安静地低下头,看碎裂在脚边的杯盏。
沈玉蓁心如擂鼓,急促地呼吸着,良久,才从这几近虚脱的疲惫中缓过神来。
她在这阵浪潮般的起哄中抬眼,看了一圈底下的人,最后,视线定格在了二楼,那个珠帘屏风相挡的雅间。
隔得不是很远,她逆着璀璨灯烛,似乎还能瞧见里边的两道模糊人影。
触及此,沈玉蓁不经愣了一瞬。
这个雅间……从来都是三娘给贵客留的位置。
再想想登台前,三娘的急切催促……
沈玉蓁逐渐了然。
看来今晚,是来了个不同寻常的大人物啊。
其中有一块瓷片飞溅起来,恰好擦过她的脚踝,划开了一条细微的伤口,正隐隐作痛。
沈玉蓁微微蹙起黛眉,还没来得及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便听得底下又是一阵哗然躁动。
玉蓁眼睫微颤,仔细地辨认着。
就在她以为,是鄞王萧渡来了的时候。
这时,忽然有一个内侍模样的人疾步走了过来,俯身凑近宁安,低声说了句什么。
隔得近,玉蓁也能隐约听见他的气音:“殿下,大事不好了!鄞王殿下又病重了!”
闻言,玉蓁整个人怔住,心也随着他话音的落下,登时一沉。
第 27 章 027
第27章
这些年来,萧渡的身体确实不大好。
尤其是近几个月,情况时好时坏。
但还不至于如今日这般,顾不得时间和场合,便匆忙进宫来给她报信。
话音甫落,宁安登时白了脸色。
她直觉这次的情况非同寻常,一时间,也顾不上询问细节,当即便带着玉蓁准备出宫。
这些人来了又走,闹出的动静不小。
迷迷糊糊间,沈玉蓁被他们的低声絮语扰醒了几次,但等到四周复归于平静,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后来,她是在子时二刻,被生生渴醒的。
艰难睁开眼睛的瞬间,喉咙便传来一阵干涩作痒的灼痛,激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动作间,牵动肺部胸腔也跟着颤动,撕裂般的疼。
好一会儿,沈玉蓁才慢慢地从干咳中缓了过来,眼角挂上晶莹的泪花。
屋里灭了灯,伸手不见五指,黑黢黢的一片,只能借着从廊间透来的微弱光亮,勉强视物。
沈玉蓁艰难地支起身子下床,趿上绣鞋,跌跌撞撞往前走。可好不容易摸到了案前,却发现提起的茶壶空空,根本倒不出半滴水。
喉间灼烧似的干燥令她如置荒漠,濒临垂死边缘。
沈玉蓁手扶桌案借力,绝望地看了眼屋外,犹豫片刻后,到底是踉跄着脚步上前,启开了房门。
映入眼帘的夜色浓如泼墨,暗夜沉沉,将对面的东厢房整个吞噬,就连隐约的轮廓,都所剩无几。
夜阑人静,凉风习习。他倒想看看,这个自顾不暇的小姑娘,究竟要怎么救他。
他们在密道中没走多远,前方便豁然开朗,通到了一间密室。
密室不算很大,但五脏俱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更是镶嵌着数颗夜明珠,淡淡的光辉,竟是将整个密室都照得恍如白昼。
沈玉蓁擦净布满尘埃的几榻,扶萧渡坐下。
“公子可是只身前来?”她问。
萧渡看了她一眼,嗤道:“这与你何干?”
听了这话,沈玉蓁便知是他误会了,忙摆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看公子现在这个模样……颇有些孤立无援,所以就想问问,是否要我帮忙传话?”
萧渡捏了捏眉心,未语。
刺史府西南的水榭,确实是有接应他的人在。
但若是将联系的方式告知于她,那岂不是将他和所有暗卫的性命和安危,都交由她手上。
他现在,还没有到这个走投无路的地步。
“我以前,曾是浮梦苑的姑娘,各式各样的手段都曾见过,我看公子现在……应该就是中了媚药。一般的媚药,只要熬过那个药劲儿,就能无恙,但这十分考验人的耐性,世间没几个人能熬得住。”
“另外的,就是药性最猛烈的媚药,熬到最后,只能浑身经脉断裂身亡。不知公子所中的媚药究竟是哪种,又是否,需要小女子的帮忙?”
沈玉蓁的声音越说越小,但最后,几不可闻。
萧渡垂眸看她,极其风流,极其肆意地,笑了一声。
在这样的寂夜之中,哪怕是稍微的一丁点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
假山后,凌乱的脚步踏碎细枝断桠,沉重的呼吸与挣扎的低吟交错,焦灼相持之下,似乎又氤氲着难渡的暧.昧。
萧渡的意识混沌迷乱,可心中的警惕与戒备,却并没有因为药性翻起的阵阵躁动,而放下过分毫。
他牢牢桎梏身前的女子,一手反扣那两条细白的手腕,一手捂住她温软的唇.瓣,任由那低低的呜咽之声,尽数淹没于指缝间。
借着朦胧的月色,他垂眸看近在咫尺的,那道被他轻易钳制的瘦弱身影。
她气力微弱地挣扎着,披散的如绸青丝随她的动作滑落肩头,隐约露出了一截白皙脖颈,稍稍仰起的弧度,优雅而又脆弱,纤细易折。
好像只要他覆手上去,就能轻易折断。
目光触及那抹半遮半掩的刺目雪色时,萧渡的眼神陡然一变,体内的浮躁热意亦随之攀升,催动着欲念疯长,不断地在四肢百骸汹涌叫嚣。——这个时候,东厢房已经休憩灭灯,芮珠也早就睡了。
她不能打扰人家。
沈玉蓁掐了掐掌心,意图使自己清醒一些,随后头重脚轻地,准备去找寻守夜的婢女。
但也不知,是她不熟悉这刺史府里的地形,还是今夜不同寻常,她沿着长廊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了座嶙峋假山前,都没有见到半个人影。
体力将近耗空,无奈之下,沈玉蓁只好虚弱扶着山石,低哑着嗓音喊了句:“有人吗……”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沉沉夜色中,忽然有一只手从身后伸来,严丝合缝地,捂住了她微张的红唇。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庞延洪那个老色胚扔向他的,根本是一瓶药性如此生猛的春.药。
呵,也不知道,以庞延洪那灌满肥腻的圆胖身躯,是怎么吃得消的?
伴随着热意在体内的磅礴激荡,萧渡呼吸发紧,鼻息急促且粗重,而看在眼中的这抹朦胧雪色,也无故多了几分旖旎。
宁安垂目沉吟,竟是竟有些为难。
正当她思索之时,始终站在他们身旁的玉蓁突然开口道:“若是可以,我愿意一起为鄞王殿下解毒。”
她的嗓音是一贯的温和清婉,但落入宁安的耳中,却不啻于霹雳。
宁安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她,“阿蓁,这种事情可不能轻易玩笑。”
玉蓁弯了弯眼,轻声道:“殿下,玉蓁也没有玩笑。”
第 28 章 028
第28章
她的目光温柔又坚定,一字一句说得认真。
宁安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良久,终是没忍住叹一口气,道:“阿蓁,本宫知道你这样决定是因他之前救过你,可这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你犯不着为此赌上一生。”
玉蓁落寞地垂下眼睫,嗓音轻若落羽,“可若是没有殿下的出手相救,玉蓁此时或已落入了瑞王之手,也就没有了往后的余生可言。”
萧渡对她的恩情太深太重,她无以为报。
如果这回她能尽绵薄之力帮到他,那她也算是偿还了他的恩情一二,问心无愧。
之前她还在迷茫困扰,不知要如何回报。
如今既然有了这个机会,她定然不会轻易错过。
她涉世未深,心思太容易被勘破。
宁安的目光流连在她恬静的眉目间,好像又透过她,看到了当年那个倔强执着的陈映若。
锦庭苑。“还能走动吗?”
他话题突转,从冷声的质询,变成了简单的关心,倒是令沈玉蓁出乎意外,感觉有些迷茫了。
庞延洪微喘着躺在床上,显然药性还没过。
而另一边的美人榻上,云锦珊亦是面色潮红,娇喘吁吁。
两人现在的状况,着实不算太好。
他不住地询问旁边看诊的大夫,喝道:“你究竟是什么庸医,怎么喝了你的药,这药性还是没有消退!”
跪在他床畔的陈大夫焦灼擦汗,解释道:“大人中的可不是一般的虎狼之药,寻常的施针服药,怕是效用甚微啊!”
庞延洪猛地将瓷枕砸向他,质问道:“那该怎么办!你就要本官等死吗!”
瓷枕砰地一声,砸到了陈大夫的额角,霎时间,殷红的鲜血流下,糊了他的视线。
可他却不敢抬手去擦,仍是直愣愣地跪在床前,道:“这……这只能是顺其自然,或是把药性给熬过去,下官、下官能为大人和姨娘做的,也只有多备下几副补身子的药……”
庞延洪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但听了这话,却也全无办法,只能招招手挥退满屋子的下人。
看着从屏风后的美人榻上起身,慢慢走向他的云锦珊,庞延洪放在身侧的手指,不禁有些颤抖。
他已经派府卫去找了。一时间,芮珠这小小的东厢房人满为患。
看诊的大夫,伺候的婢女,服侍的婆子,都纷纷涌了进来。
本来,陈嬷嬷是想让人把沈玉蓁给送回去的,但芮珠连忙出渡制止,道:“嬷嬷,您看沈玉蓁都病成这样了,要是再折腾一遭,不小心把她给磕着、碰着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吗?不如,您就先让她留在我这里吧,这样的话,我还能顺带照顾她呢!”
闻渡,陈嬷嬷惊疑地扫她一眼,“以前怎么都不见你这么好心?”
芮珠不禁讪讪一笑。
平日里,她并不是那种喜欢多管闲事儿的人,但沈玉蓁的病实在与她脱不开关系,她心中有愧,难免就存了些弥补的心思,想出手相帮。
再者,她对沈玉蓁这个小姑娘,还挺有好感的。
美人儿嘛,谁不喜欢?
更别说,是这样一个温柔到骨子里的美人儿了。
若真揪出了那个窥伺的小人,他非要扒了他的皮不可!
这一晚,锦庭苑的灯烛和热水,一直都没有断过。
天将明之时,遍处搜寻的护卫到底空手而归,战战兢兢到锦庭苑回禀。
但迎接他们的,却并非是庞延洪的雷霆之怒。
锦庭苑内静得可怕,下人们脚步匆匆,捧着铜盆和帨巾来回走动,浑浊不堪的水泼了一盆又一盆。
护卫求见无门,便只好随手拉了个下人询问。
那下人左右环视一圈,这才讳莫如深地凑到他耳畔说道:“大人现在正昏迷着呢,谁也不见!”
说完这话,他也不管满头雾水的护卫是否能听懂,便又混入了匆忙的队列中。
屋内,陈大夫跪坐在庞延洪床前,把脉的手轻轻颤抖,时不时便用袖子擦一下脸上的冷汗。
云锦珊在旁边观察着他的神色,颦眉道:“大人不是还有气儿吗,你摆出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做什么?”
陈大夫叹息着回道:“大人的身体亏空得很厉害啊,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养不回来了。”
云锦珊美目圆瞪,顿时就气笑了:“他昨晚就多累了两刻钟,然后就软趴趴地倒下不行了?”
没料到这位青.楼出身的姨娘在掌家三年之后,说话竟还是如此直白。陈大夫这张老脸不免有些泛红,他犹豫片刻,斟酌着说道:“这……大人终究不是年轻人了,在某些事情上,难免有点、力不从心。”
闻渡,云锦珊却是不屑地勾了勾唇角,扭头看向榻上,正紧阖双眸昏迷不醒的庞延洪。
啧。
这人倒好,晕过去就晕过去了。她昨晚一个人被撇下,愣是硬生生地把药性给熬过去的。
连这点都禁不住,也难怪说她是吸食人精魄的狐狸精。
云锦珊缓缓起身,对陈大夫吩咐了几句之后,便扭腰走向屋外。
反正这个人啊,现在还死不了。
既然这样的话,那她就收拾收拾,先去瞧瞧那个病弱的小美人儿好了。
哎,昨晚事出突然,阖府上下慌乱成一片,也不知道新来的那个娇气包……究竟有没有被照顾得好呢。
只是,纵使沈姑娘真的愿意参与解毒,他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可以解除鄞王殿下体内的剧毒。
思及此,清和双目微阖,不由得双手合十,心里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得到他的回答,萧渡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面上无悲无喜,好似这生死之事,他也全然置之度外,无法牵动他的心弦。
萧渡眼睫微垂,眸里的情绪极淡,“三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瑞王既已进京,想来距离他生事,也不远了。
第 29 章 029
第29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间终是传来动静,说是萧渡醒了。
宁安关心则乱,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当即起身进屋。
玉蓁紧随其后,跟上她的脚步。
甫一进屋,她们便看见肩披大氅,没事人似的坐在窗前案几旁的萧渡。
天光斜斜地擦过窗际,他周身也因此浮着一层朦胧的光晕,浅浅勾勒出他挺秀锋锐的轮廓,显得极为不真切。
见此,宁安不由得细眉紧拧,提着宽幅的裙摆疾步走近,看着他说道:“你这还未痊愈,坐在这里若是着凉了,又该如何是好?”
缀在那细白的脖颈上、乌黑的发丝间,既醒目,又模糊。
既然她都注意到了,那离得更近的芮珠,自然也有察觉。
芮珠愣了愣,忽然抬手拍了下自己的颈侧。
清亮的拍打声,引得云锦珊微微侧目。
芮珠忙是做出一副慌乱的模样,诚惶诚恐解释:“云、云姨娘,您可莫要怪我失态呀!实在是这夏天的蚊虫……太多了!”
碧桐院这地儿树荫偏多,再加上扬州空气潮湿,所以一到炎炎夏日,就少不了蚊虫的叮咬。
相较之下,云锦珊所住的锦庭苑就要稍微好一些,但也只是,好一些罢了。
云锦珊看着沈玉蓁脖颈间,那抹隐隐约约的红痕,若有所思。
但最后,到底没有再深究,吩咐了几句之后,便又折身离去。
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门外,芮珠才觉压力骤失,她侧首觑向榻上的沈玉蓁,终于松了口气。
亥时三刻,月上中天。男人轻声的嗤笑,忽地就落于耳畔。
在这香闺绣阁中,显得尤为突兀。
芮珠指尖的动作随之一顿,旋即抬头,望向了声音传来的地方。
萧渡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跫音橐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人的心上。
他撩起玄色衣摆,径直坐到旁边的圈椅上,身子后靠,微抬了下颌仰首看她,清隽的眉眼间,尽是睥睨之意。
随后,他从喉间逸出了一声低笑,慢声开口道:“说得挺好,继续。”
男人的姿态分外慵懒,说话的腔调中,亦是一股浑不在意的闲散。
可芮珠怔怔看着他,却觉得他道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沉沉压在了心口,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气氛凝滞的这一瞬,沈玉蓁慌忙拉拢衣襟,怯生生的低唤,和芮珠的声音,不期撞到了一块儿——
“世子……”“萧、萧世子,这,怎么会是您?”
芮珠常在前院待客,所以,她自是晓得萧世子这位人物的。
这位,那可是整个刺史府的座上宾,是连鼻孔朝天的庞大人,都要客气三分的存在。
沈见的宴会上,她就在觥筹交错的席间,一眼觑见了这位气质高华、容止风流,和满堂声色犬马格格不入的公子。
彼时惊鸿一面,她也不是没有动过旁的心思。
可当她摇曳着身姿走近,缓缓斟酒递到他唇边,频频抬眸,暗送秋波的时候,他却用扇柄推开杯盏,转而挑起了她的下颌,饶有兴味地端详过一番后,风流又薄情地,低声笑道:“说说……你身上有哪一点,是能勾得到我的?嗯?”
他尾音上扬,带着种循循善诱的蛊惑,但听在芮珠的耳中,却尽是莫大的羞辱,直令她无地自容。
那时她便知道,眼前这位萧世子啊,看着是倜傥多情的模样,实则不可向迩,不是能轻易高攀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从容矜贵的人物,竟然深更半夜的,出现在了她的寝屋。
听到这截然不同的称呼,沈玉蓁的睫羽倏然一颤,下一刻,她瞪圆了双眸,定定望着萧渡,惊骇之余,又觉得,理所应当。
世子——
那都是诸侯请封的嗣位者,豪门贵胄,世家子弟。
他确实,也该是这样尊贵的身份。
芮珠整个人怔住,平日里多明艳大方的一个人,这会儿,竟是连一句话都说得磕磕绊绊起来。
四合的暮色中,刺史府灯火幽暗,阒然寂静,不时有配刀的护卫往来梭巡。
较之昨日,明显森严了许多。
为了不打草惊蛇,萧渡让奚平候在府外,随后只身前往。
浓墨泼成的夜色中,他的身影起起落落,快如展翼的鹰隼,弹指之间,便消失在了连绵的亭台楼阁中。
等他带着风,平稳落于碧桐院时,成列走过街径的护卫仍是目不斜视,没有一丁点的察觉。
碧桐院有东西两处厢房,萧渡的视线在其间稍作游移,最后,掠过东间窗牖透出的幽微烛光,停在了对面,那间乌灯黑火的屋子。
寝屋中,就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不断在响起。
吐出的字字句句,响彻房内的每一个角落。
她每往下说一句,沈玉蓁脸上的红晕就加深一分,到最后,甚至连那莹润如白玉的耳垂,都快要红得渗出血来。
她垂首低声道:“芮珠姐姐,你、你别说了……”
极度的尴尬和羞涩中,沈玉蓁根本就不敢抬头,去看斜对面的那个屏风。
觉出她的难为情,芮珠却反而笑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对,当然对。
黄花梨木屏风的背后,萧渡抱臂胸前,慵懒阖眼欹靠在墙边,认真去听芮珠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然后,他微微抬起下颌,上翘的嘴角隐约浮现几分低嗤的笑意。
好,真的是好极了。
他终于明白——
原来他落在她这里的,竟是这样一堆细数的罪状。
玉蓁来后,也是沉默地在后厨这里待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终于汤药煎好,盛至瓷白药碗内。
她和尉凌并肩而行,捧着放置汤药的托盆往小院的方向回返。
尉凌在萧渡面前是个爱絮叨的性子,可在面对她时,却总是冷着脸不愿多言。
玉蓁能感觉出,他对她,似有敌意。
她眼睫微垂,凝着随脚步微漾的裙摆,良久,终是没忍住打破这份静默,开口问道:“凌公子似乎并不喜欢我?”
“我是不是……做出过什么错事?”
第 30 章 30
第30章
一阵清风穿过廊道,吹动玉蓁额前的碎发,也将她温柔的嗓音送至尉凌耳畔。
始终萦绕在他们之间的那份沉寂,也终是随着她话音的落下,如泡沫破碎,蔓延出几分相顾无言的尴尬。
尉凌不由得脚步微顿,带着几分探究,侧目看向她。
他并非愚钝之人,听她这般说道,自然能猜到她提问的缘由——
想来,是方才他和仆从在后厨庭院对话时,她听到了些什么。
这哪是什么正经的舞蹈,这分明,就是脱衣的艳舞。
沈玉蓁顿时就明白,她是来作甚的了。
一舞毕,云锦珊也缓缓转过头,看向台下怔然出神的小姑娘,笑问道:“素闻你有‘广陵洛神’之美称,不知道……这舞若是换成你来跳,又会是何等风姿?”
赏花宴,赏花宴……
赏的,不就是这样的“花”吗?
尽管沈玉蓁也曾在浮梦苑献过舞,之后更是以曼妙舞姿名动扬州,但这些年来,柳三娘却从未让她学过什么太出格的。
像今日这样明晃晃供人取乐的,也还是头一次碰。
沈玉蓁一时愣住,恍然间,就被嬷嬷拽下去更了衣。
舞娘一遍一遍地在台榭上为她示意着动作,但沈玉蓁心中的抵抗过于强烈,不是磕着,就是绊着了,只有不断重来,磨蹭了一上午,都不见得有多大的进度。
时间寸寸流逝,就连旁边看着的云锦珊,都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这时候,那个不知何时消失的方脸嬷嬷又去而复返,将一个鸦青的香囊,恭恭敬敬地递交给她:“姨娘,沈玉蓁姑娘最近确实疏于练舞了,都在忙着刺绣呢,瞧瞧,这就是她房间的绣品。”
云锦珊端详着香囊上,明显就不属于闺中绣样的青竹,忽然就笑出了声:“沈玉蓁,你在等什么呢?你是不是在等……你的情郎来救你啊?”
看着云锦珊手中的熟悉物件,沈玉蓁登时就白了小脸。
她没料到,她的私物竟轻而易举地,就落入了旁人之手。
更没料到,云姨娘会因为这小小的香囊,而问出这样的话来。
云锦珊早就知道沈玉蓁这丫头不安分,在浮梦苑的时候就接二连三地想逃跑,惹出了不少事端。
如今发现了这香囊,此前的各种端倪,自然都成了嫌疑。
想想她病中时,脖颈间的可疑红痕,云锦珊不耐烦过后,是陡升的愤怒,她拍了下扶手,道:“好,不听话是吧?不愿意练舞是吧?那就给我带下去,验身!”
谁知道柳三娘有没有骗他们,是不是给他们送了个破烂货过来?
谁知道这个小姑娘是不是像表面看着这么规矩?
他们刺史府的客人,可不像浮梦苑一样,是能轻易怠慢的!
沈玉蓁的出阁宴可以频频出事,但她却决不会允许这次的赏花宴上,出一丁点的岔子!
或者说,是沈玉蓁的身边。
芮珠神情微怔,看着榻上紧攥衣襟,唯恐泄露半点春光的小姑娘,忽然,就意识到了些什么。
她连连摆手道:“世子,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我刚刚那些话,都是顺嘴胡诌的。”
听了这话,萧渡笑而不语,他曲起指节,极有节奏地,轻击桌案。
嗒,嗒,嗒……
一顿一顿地打破室内沉寂,也乱了人的心律。
就在芮珠的心将要跳出喉咙时,终于,他停下了动作,微不可查地扯动嘴角,道:“呵,你平时,也这么能说?”
芮珠闻渡一愣,明显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几分深意。
她忙道:“哪儿能呢?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妾身的心里啊,都是有数的。而方才那些玩笑话,也就只在闺中随口说说罢了。世子你可千万不要当真,莫要怪罪呀。”
她这番话,既是在向他表忠心,承诺今夜之事不会外传。
却也是在明里暗里地刺他——
这闺中私话,又不是特意说给他听的。
要怪,就只能怪他自己不知礼数,冒犯闯入了人家闺房。
萧渡无声抵了下唇角,突然就被气笑了:“若我非要怪罪呢?”
既然他有无声无息夜探刺史府的本事,那他也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动手取了她的性命。
尽管今夜之事,是落在她手上的一个把柄,但他有的是办法,能让她永远闭上嘴。
他并没有在今夜开杀戒的打算,说这话的本意,也只是想看看,这个伶牙俐齿的女人,在权势威逼之下,究竟还能如何作答。
但却无意地,掠过了沈玉蓁的心湖。
沈玉蓁看着相持不下的二人,颇有些为难。
她轻轻扯动了芮珠袖角,微不可查地一摆首后,玉足点地起身,朝萧渡走了过去。
行动间,翩若惊鸿。
萧渡意外地抬眸看她,眼神微变。
他如有所感地坐直,果然在下一刻,接住了朝前倒来的温香软玉。
沈玉蓁从他怀中仰起首来,缓缓抽走他手中紧握的细腕。
随后,将一只柔软的小手放在了他掌心,弯起的指尖,轻轻地挠了挠。
她望他的那双琉璃眸澄澈明净,闪动着些微的羞赧,还有小心翼翼的祈盼。
但她既已为萧渡擦去了手上的汤药,再继续上个药,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玉蓁抬眸看一眼近在咫尺的萧渡,见他面容平和,仍旧未有半分情绪外露,这才以指尖蘸取些微膏药,动作极轻地抹在他烫伤的手背。
尉凌也是因为她略通医术,所以才放心地将上药的事情交给她。
他在旁边看着,自责道:“都怨属下疏忽,不知殿下可有大碍?”
少女的指尖细嫩柔软,沾着冰凉的药膏,在他的手背轻轻摩挲,如轻羽,悄无声息地激起细微的颤栗。
萧渡眉宇微蹙,终是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嗓音清冷地回道:“不过是小伤,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