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020
第20章
之后是怎么在安嬷嬷的陪同下,回到房间的,玉蓁也浑浑噩噩地记不太清了。
她沉浸在得知身份的震惊当中,如何都不敢置信。
安嬷嬷扶着她坐到榻沿,看着她怔怔出神的模样,不禁笑着调侃道:“姑娘这是高兴傻了?”
说罢,她也颇有感慨地轻叹一声:“老奴也未曾想到,时隔数年,将军竟已是坐到了国公的位置。”
“听殿下方才的意思,将军这些年一直是身子不适,也不知他现今如何?”
玉蓁未曾见过他们口中这位声势赫奕的定国公,便也无从知晓他的情况。
她只能拉过安嬷嬷的手,轻声安抚道:“外祖父既是出身行伍,想来身体底子也不会太差。等几日后的端午,嬷嬷亲眼见到他,便能安心了。”
安嬷嬷觉得这话在理,认可地点点头,应道:“姑娘说的是,毕竟眼见为实。”
相较于安嬷嬷的轻松愉快,玉蓁的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得知了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又如何?
她现在还是那个意图谋害瑞王的刺客,背负着难以饶恕的罪名。
她这样的劣迹斑斑,高官显爵的定国公府又真的会认她吗?
是夜,玉蓁躺卧榻上,辗转反侧。
瑞王的危机还未完全过去,她的心里又浮起新的顾虑。
随着时间的寸寸流逝,外头的动静也逐渐消停了下来。
直到傍晚时分,她们才从过来送晚膳的士兵口中得知了外面的现况——
“那些暴民已经在金吾卫的管制下归顺,现在清和大师正带着他的弟子们在外面行医。”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在下还是奉劝二位姑娘暂时不要出去,免得又有什么意外发生。”
由于宁安的特意交代,这些士兵难免会对玉蓁多加关照些。
但玉蓁出城,并非是想换个地方,继续享受宁安无微不至的关切。
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体会过颠沛流离的苦楚,所以她是实实在在地想做出些事情,帮到这些受苦受难的百姓。
月朗星稀,万籁俱寂。
唯有屋内燃着的灯烛随风摇曳,烛泪顺流而下,时不时地发出毕剥声,造出轻微的一点响动。
清和坐在案前,伸手提起旁边放置的茶壶,倾斜倒入杯中,伴着潺潺的流水声,他终是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静,“殿下深夜来访,果真还是放不下罢。”
说罢,他将倒好茶水的杯盏推到桌案的另一边,抬眸看着对面的萧渡,静待着他的回答。
萧渡一言不发地端起茶杯,浅酌半口,他眼睫微垂,敛眸睥着杯中倒影,晃了晃,道:“京中已是人心惶惶,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他轻描淡写地如是回道,像是丝毫没有悟到他话中的深意。
清和不知他是欲盖弥彰,还是避实就虚。——“既然放不下,为何又要避而不见?”
晚风透过窗牖,吹动灯烛摇曳。
光影明明灭灭,落在青年的侧脸。
他的情绪也在忽明忽暗中,捉摸不清。
清和借着灯烛看向他,耐心等待着他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案前的青年终是有所动作,抬手执起放在桌案的杯盏,浅抿半口,道:“没有必要罢了。”
见了又有何益?
不过是徒增烦恼。
清和含笑摆首:“贫僧也只能送到这儿了。还望殿下回去以后能多加休养,早日复明,看清眼前人。”
他这话明显别有深意。
萧渡动作极轻地拨动手上扳指,沉默须臾,道:“那就多谢师父好意了。”
他眸色本就深邃,如今蒙着夜的暗沉,他眼里的情绪更是难以捉摸。
清和猜不透他的想法,但话已至此,多说亦是无益,他只能站在台阶上,眼看着萧渡不急不缓地走远,高挺的身影逐渐湮没在夜色之中。
直到,不远处枝桠被踩碎的细微声响,绊住他的脚步。
清和不由一怔,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正瞧见躲在一簇凤尾竹后面的玉蓁。
而显然,向来警觉的萧渡也发现了她的存在,驻足回首。
晚风簌簌,吹得枝摇影动。
投落地面的影子参差如荇,而少女的身形纤细窈窕,掩映其中,若不细看,还真是难以察觉她的踪迹。
只是她不慎发出的这点动静,到底暴露了她的存在。
跟在萧渡身旁的尉凌亦是警觉地回首,右手不动声色地扶住腰侧刀柄。
他看着那一簇凤尾竹,不禁厉声喝道:“是谁?出来!”
因为玉蓁是避在凤尾竹的后面,再加之夜色浓郁,是以从萧渡他们的角度,其实并不能瞧见她的身影,但站在门口的清和,由于是站在更高的地方,因此便能将低处的情景尽收眼底。
玉蓁显然是被尉凌这阵势给吓着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可她甫一瑟缩,又后知后觉地觉得,毫无躲避的必要。
肘臂着地的瞬间,新伤和着旧痛,火辣辣地席卷而来,玉蓁不禁疼得眉间微蹙,眸里泛起泪花。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周围的人像是没能缓过神来,又像是畏惧壮汉的蛮横,都没有上前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弱不禁风的少女如脱枝的落叶,无依无靠地倒地。
直到那个壮汉推开玉蓁,取而代之地站到她原先的位置,捞起施粥的公勺就往嘴里送,大口大口地喝起粥来,如同几百年没吃过粮的饿死鬼,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小声议论。
只是,还没等这些围观的百姓上前阻止,后面的人群便缓缓分散,让出了一条小路。
持刀侍卫开道,锦衣玉带的青年缓步而来,随着他从容不迫的步履,腰间玉佩也玎珰作响,不经意流露出的显贵气质,和哄闹的粥棚格格不入。
四周也因为他的到来,明显寂静了几分。
最终,他在玉蓁的面前停住了脚步。
率先映入玉蓁眼帘的,是他边缘绣着云纹的衣摆。
见此,玉蓁不禁有些发愣,茫然地抬起头来。
天光灼灼耀目,可站在玉蓁面前的年轻男人身形颀长,高大身影投落的阴翳几乎将她整个覆盖。
玉蓁缓慢抬首,逆着光,映入她眼帘的,只有男人晦暗不清的面庞,以及他垂眸睥睨她时,目光里无声的威压。
有一两缕阳光擦过他的发际刺入她眸中,玉蓁不由得眯了眯眼,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直到,身旁率先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是太子,是太子殿下!”
这一声高呼,犹如巨石骤然落湖,霎时激起千层浪。
原先聚过来的,或是乞食、或是凑热闹的难民,身体先大脑一步动作,纷纷跪倒于地,山呼参拜,“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在场的百姓虽然惧怕太子的威严,但这位太子殿下瞧着忧国恤民,实非穷凶极虐之徒,因此前排的百姓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在太子亲卫的示意下,踱步上前,领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碗粥。
后面的人见他们安然无事,也壮起胆子,继续接受太子的恩惠。
一切都这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慢慢地回到了正轨。
好像方才闹出的那个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眼见周围的百姓都在太子的恩准下陆续起身,上前来讨粥,离萧行湛最近的玉蓁也没有了继续跪地的理由。
就在她迟疑之际,头顶冷不丁落下男人清冽的嗓音——
“怎么,你还没有跪够?”
玉蓁仍跪拜于地,从她的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青年逶地的衣摆——
玄黑的锦缎在天光下淌着柔润的光泽,边缘绣以团窠瑞兽纹样,彰显着眼前人的身份矜贵。
纵使玉蓁的心里再怎么不愿,最终也只能屈于他的威压,咬咬唇,缓慢地站起身来。
动作间的带起丝缕轻风,裹挟着少女身上的淡淡清香,迎面而来,萦绕鼻端。
丝缕的香气如有形般,无意拨人心弦,萧行湛不禁有短暂的愣神,只一怔的功夫,便又看见她低着头,唯恐避之不及地倒退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这诚惶诚恐、敬而远之的模样,简直和方才那个身形娇弱,却不惧力量悬殊,敢于同壮年男人对峙的少女判若两人。
萧行湛眉梢微挑,打量她的眸色也稍黯了些。
他的心里莫名浮起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玉蓁也曾跟着清和来过此处行医。
城门附近的位置有限,抢不过的流民只能被驱赶到更远的地方,拖着病弱的身躯自生自灭。
清和大师向来是慈悲为怀,不忍见他们受难,倒是经常来这边为他们看诊。
玉蓁放慢脚步,试图觅得清和的踪迹。
但她一路问过去,都无人说见过他。
眼见得离京畿越来越远,走的路也越来越偏僻,玉蓁终是意识到不对劲。
她呼吸一滞,下意识地驻足。
果然听到了身后紧随而来的脚步声。
然而萧渡并未当即回应。
他不紧不慢地从那面紫檀嵌云石小座屏风的背后走出,随后撩起袍角,复又坐回他方才的位置。
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清和看不太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见得他侧脸的轮廓锋锐沉静,眼睫切割出的光影参差,明明昧昧地覆在他眼底,教人捉摸不透情绪。
清和也慢步走回案前,落座他对面。
看着他无甚表情的面容,清和不由得便想起半刻之前,玉蓁叩响屋门的那个时候。
彼时,他也是这平静无波的神情,只默不作声地将怀里的药瓶拿出,放在案上,“我先暂避。”
话落,他也不顾清和的反应,起身走向那面屏风之后,回避和玉蓁的相见。
清和与萧渡相识多年,但还是经常看不懂他的心思。
尤其,是在和玉蓁相关的事情上。
这里已经离城门很远了。
城外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以供来往行人停歇整顿。
而如今,亭内多是涌入长安却又被拒之门外的难民。
玉蓁专注找寻清和的踪迹,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路过了几个长亭、几个短亭。
也没有留意到,她出来的时间太久,暮色已悄然四合。
只有路边流民燃起的几簇篝火,隐隐约约地将夜晚照亮。
最终,还是她先低头,垂眸凝着腰间将散未散的裙带,眼眶有些发酸——
每次都是这样。玉蓁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场景下,和萧渡再次重逢。
许是因为惊魂未定,又许是因为难堪。
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应当如何面对他。为了方便清和及其弟子在城郊救死扶危,萧渡借长公主的名义,特意在城南的昌乐坊替他们安顿了一处住宅。
玉蓁既是得清和准予,跟在他的身边学医,便也算得上是他的半个弟子。
再加上如今时辰已晚,护送玉蓁的那个侍卫就先陪着她回了昌乐坊的那个宅子。
好在玉蓁之前也曾来过,叩门知会过值夜的司阍以后,轻车熟路地就进了院门。
眼下已是夜半时分,可主院仍是灯火通明。
坐在廊下打瞌睡的小沙弥听见动静,迷迷糊糊地睁眼,待看清逐渐走近的玉蓁,登时如同打了鸡血般,忙是起身,跌撞着进屋通报:“师父,师父!沈姑娘回来了!”
她不禁问道:“那瑞王呢?瑞王可有捉拿归案?”
发动这场叛乱的罪魁祸首便是瑞王。
既然瑞王兵败,那想来他也落网了才是。
可她得到的答案,却并未在她的意料之中。
“瑞王殿下?他好像在战乱之时……逃走了。”
“再具体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只低垂着脑袋,敛眸看着脚下的地面。
直到,一双乌皮六合靴踩过浅草,闯进她的视野。
玉蓁一愣,下意识地抬头。
萧渡虽未与她同行,但还是指派了一个随身侍卫,护送她回去。
待迈过城门,听着身后的门缓缓阖上,玉蓁仍是忍不住回首,望向身后。
很奇怪,他明明不想和她走得太近,也不愿与她有过多的牵扯。
按理说,分别之后,他应该头也不回地离开。
可玉蓁蓦然回首的这一望,透过逐渐掩闭成一条缝的城门,还是瞧见了,微弱的灯火中,长身而立的那道影子——
似乎在隔着浓重夜色,和她对望。
直到,城门重重阖上,将他们隔绝在了两处。
她最狼狈不堪的一面,总会叫他看到。
初见时如此。
眼下,亦是如此。
所以,他不愿见她。
也是在情理之中。
他落座案前,接过仆役递来的绸帕,慢条斯理地擦去手上沾染的水珠,听手下的侍卫回禀。
“殿下,方才那个在人群中胡言的人已经找到了,是个年近六十的老翁,许是年纪大了,记忆还停留在五年前,五皇子还在世时。”
闻言,萧行湛随意地将手中绢帕扔甩至仆从端着的铜盆内,扯了下唇角,不屑地嗤了声:“这个萧行琛还真有本事,都死了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有人记得他,对他念念不忘。”
回话的侍卫小心翼翼地抬头,觑一眼他的神色,试探着问道:“不知殿下准备如何处置?”
萧行湛眼睫微抬,没什么表情地看向他,冷声道:“他这个年纪,能否撑过这场瘟疫,都还是个问题。”
话落,侍卫也了然地一颔首,懂了他的意思。
然而就在他准备退下时,坐在案前的萧行湛忽然又叫住他,“这次的瘟疫,可有人查出源头?”
肌肤相贴,不属于她的陌生温度通过交握的双手,一点一点地传至她手中。
玉蓁不由得整个人一愣,怔然地掀起睫羽,凝眸望向他
或许是由于男女之间的差别过于明显,他稍一合拢五指,便能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完全握在掌中。
萧渡察觉这次扶他的并非尉凌,面上似乎也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错愕。
但除此之外,他再无别的反应,仍旧是行若无事地就着她的搀扶,缓步下了车。
待他站定,玉蓁也瑟缩似的收回手,往后退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可残存在她手里的他的温度,却还是挥之不去。
玉蓁不自在地咬住下唇,心里忽然有些乱。
马车的后面,尉凌和其他的随行侍卫仍在使劲推着车——
“再用点力,车轮马上就能出来了!”
玉蓁循着他们的吼声回头,试图转移注意。
所有人都在关注着马车的情况,可就在这时,暗器穿透风声,径直向他们飞射而来。
玉蓁发觉异常,一侧首,便看见临街的楼阁二楼,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手持弓.弩,朝着萧渡的方向,射出一支箭矢。
玉蓁瞳孔微缩,连忙挡在了萧渡的身前——
“殿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