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方开,四座却已肃静。
姜辞落座之后,只看了一眼那案上的棋盘,便不急着动手,而是抬眸向围观众人问道:“不知此局是否有人留下解式?”
有人嗤笑:“此局乃是东阳第一士子设下,谁敢轻言破法?”
“前后已有六位落子,全军覆没。”
姜辞听后,神色未变,只伸手拂过棋盘,十余颗残子错落其间,黑白交叠如云卷水涌。
她指腹轻点棋盘,缓缓而语:“此局看似困兽犹斗,实则藏锋于弱……此处三子若非故意让空,怎会留这么一线生机?”
言罢,她落下第一子,一子封喉,竟将角落原本困守的白子连通成势。
众人面面相觑,局势开始转动。
她第二子、第三子皆如抽丝剥茧,落子不急不缓,却每一手都精准切入,原本被视为死局的棋面,竟在她手下慢慢生出一线清河,横流出奇。
帘后,一道修长身影起身。
那人身着深青直裾,佩玉无声,缓步走出。
他眉目清隽,气度从容,手执一柄白纸折扇,立于众人之后,目光静静落在棋盘之上,又落回姜辞脸上,眸中多了几分意味未明的打量。
“此局,是我所设。”
“夫人,妙手。”
姜辞闻声缓缓抬眸,正对那人。
他手执折扇,面容清俊温润,气质从容有礼,正是那日她入丰都城门时,言出“美人误国”之人,差点因他一句话,定了自己的生死。
她垂眸敛神,微微颔首,语气不轻不重:
“原来是陆司马。我不过是因一物起意,倒是扰了您的清趣。”
陆临川神色不变,只含笑:“扰倒不敢言,夫人落子极妙,解我困局,是我陆某之幸。”
姜辞唇角淡淡一抿,目光微凉:
“司马大人既知是困局,何必设之于市?”
陆临川轻摇折扇,淡笑:“困局原是用来破的。若无高人一落,困局永远是困局。”
“更何况,有些局,是设给懂棋之人看的。”
姜辞听罢,只淡然应声:“可惜我不通兵谋,只懂些旧书冷局。倒叫司马大人白白折了一子。”
这话一出,语带讽意,是对那日初见他一句轻描淡写的“美人误国”的回应。
四周文士听不出端倪,陆临川却听得明明白白。
他眼中神色微动,忽然想起那日初晴,她将剑横在脖子上,视死如归的模样。
今日落子如风,字字不退,唇锋如刃。
他收了扇子,低声道:“夫人心中,果然不止棋理。”
姜辞并不接话,只略一垂首,拂袖转身。
姜辞淡淡对着银霜开口:
“我们走吧。”
她步履不疾,两步已出门。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陆临川的声音,依旧温文却不失分寸:
“夫人,您的笔。”
姜辞脚步微顿,稍一偏头,回身折步而回。
她走近,未言谢,只伸手接过那支玉笔,手势利落,更像是夺,而非取。
指尖碰触的一刹,她眸光微冷,眉间一线疏霜,眼也未多看陆临川半分。
转身,衣袂掠起一线冷风,她未留下只言片语,亦未回眸。
陆临川立在原地,折扇垂于手侧,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一笑,喃喃一句:
“性子倒是……个辣的。”
丰都督军署,暮色已深。
姬阳正倚在案前,右手支颊,左手执笔轻敲舆图,眼神落在西北边境一线,眉间褶痕未展。
陆临川披着暮气入内,手中仍转着那柄白骨折扇,一进屋,便笑吟吟地说道:
“主公,你猜我今日在棋社遇见了谁?”
姬阳懒懒地回一句,眼皮都未抬:“你向来挑剔,能让你亲口说起的人,想必不是寻常角色。”
陆临川轻摇折扇,笑意半真半假:“确实不是寻常之人。是个妙人。”
姬阳手中动作顿了一下,目光仍未动,只淡淡问道:
“你向来不喜多言,如今却连‘妙’字都说出口……说来听听,是谁?”
陆临川将扇子轻敲掌心,“可我记得,你说她是个呆板无趣的人,如今,我瞧着倒是有趣。”
姬阳眉头轻动,终于抬眸看他一眼,语气凉淡:“我何时说过别人呆板无趣?”话音刚落,姬阳愣了一下,嘴巴张了张,始终念不出那个名字。
陆临川挑了挑眉,笑意不减:“看来你猜到了?”
“不错,我遇到的——就是你那位新近娶进府的夫人。”
姬阳目光一顿,指尖在舆图上一滞,语气仍稳,却难掩眉锋中一丝凌厉:
“怎么,一盘棋就夸上她了?若是再肯陪你饮两杯,你是不是要请她入督军署,纳为贤士了?”
陆临川轻笑未语,只折扇轻摇:“就算我要用,主公敢用乎?”
话音未落,姬阳冷哼一声,语气锋利:
“我看你们一个个,都被她那张脸给骗了。”
话一出口,他似觉多言,起身舒展了一下肩背,语调一转:
“别聊她了。”
“现在真正要紧的,是宁陵近来的水患。”
他指着舆图上丰都南侧的水道开口:
“今年自春起降雨频繁,芒种未至,水位已高过去年同期半尺。若这势头不止,到了仲夏一场暴涨,极有可能冲垮南堤,浸没东集与两处军粮仓。”
陆临川闻言收了扇子,走到他身侧,目光扫过图上标注的水系河道,沉吟片刻,开口道:
“宁陵位于洛渠之南,背靠密林丘陵,雨多则汇水急。若强筑高堤,未必挡得住突发水暴。”
“不如仿照溪陵旧策——分渠引流,外泄洪势,再于南堤与东南角各开一引水口,引入旧渠,再通入西岸弃田,使水有去处。”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至于军仓,可筑夹堤双层,夹心掺沙卵石,加筑瓮口排水,虽耗人力,但若能撑过一季,秋收时再全面修缮,便无大患。”
姬阳闻言点头,拇指轻叩桌面,眸色微深:
“你说得对,强堵不如巧引。调兵调民都需提前布署,明日你拟个章程出来,我批了交由司农、工曹。”
陆临川作揖一礼:“诺。”
夜色沉沉,丰都东阳侯府内一片寂静。
姬阳回府稍晚,踏入中庭时天已深,肚子咕咕的叫了两声,他并未直接回房,而是缓步走在回廊间,袍袖微扬,月色将他身影拉得细长。
恰在转角处,他无意间朝右手侧一望,便看见姜辞的院中灯火未灭。
院内一盏宫灯摇曳在门口,微风拂过,光影斜落院内的石板上,映出一道纤细的人影。
她竟趴在院中案几前睡着了。
案上摊着纸笔,几页信笺被风翻起,披风落在地上,袖口微卷,鬓发凌乱。
姬阳脚步顿了顿,本不欲理会,转身欲走,却在提步之际忽而想到,如今母亲不在府内,府中能主内务之人也只剩她。
若是当真着凉生病了,后宅失了管束不说,传出去也难听。
他回身走进院中,沉步未响,立在她身侧片刻,本是想叫她起身,却瞥见案几上一幅舆图。
他眉头轻蹙,低头细看。
那是东阳水道图。
笔墨未干,山势走向、水脉分布,皆绘得精细有致,不输工曹所造。
一旁还有几本翻阅过的地理古籍,封面字迹清晰:《洛渠旧水志》《宁陵灾记》。
最上方,压着一叠摊开的手记,字迹沉稳娟秀,写的正是关于宁陵分洪的设想。
他翻开一页,目光逐行掠过。
她写得极细:堤口水压如何分段,西南弃田引流若设栅闸,如何调民分力,何处添仓囤粮,甚至连调兵防御雨中盗袭的应急预案都想到了。
姬阳神情渐沉,手指也不觉紧了几分。
这女人……怎会知得如此之详?
片刻,他似想起什么,眼底闪过一丝阴翳,冷笑一声:“呵。”
她倒是深思熟虑,可惜,未必是为了他。
他将手记啪地一声丢回案上,想着,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做给他看的。
没准儿她是要将这些送回凉州,好让那边来扰他治水。
砰——
那一下声响惊醒了熟睡中的姜辞。
她猛地抬头,睡眼朦胧间,便撞上一双如寒冰般森冷的眼。
她怔了怔,神情还未回神,姬阳已经收回视线,冷冷开口:
“你倒好算计,连我大营未定之策都未必筹得这般周密。”
“说,你究竟在图什么?”
姜辞被那声重响惊醒,尚未完全回神,便对上一道冷得几近森然的目光。
她怔了一下,下意识将案上的笔收好,整了整袖口,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如水:
“我只是瞧着近些日子雨水增多,今年东阳极可能雨势过重,恐有水患。”
“若水患成灾,田土被淹,仓谷不济,百姓便要背井离乡……一旦变成流民,哪里还有余粮可发?现下战乱,粮草本就短缺,他们哪里还有地方可安?”
她看着姬阳,语气并不激烈,却字字带着分量:
“所以,我才想了这些法子。”
“至于你疑我……我知道你从未信过我,也不必信我。”
她顿了顿,轻轻一笑,眼中却透出几分疲惫后的清明:
“但你若真要问我在图什么,我图的是,那些人别再因为水患无家可归。”
夜风轻卷,灯火摇晃,那一刻,她眼中没有求情,也没有讨好,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笃定。
姬阳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望着这张素面朝天的脸,神情微怔,一时竟哑然无语。
他本想冷笑,嘴角却迟迟未扬起,憋了半晌,才终于吐出一句:
“说得倒是好听。”
“凉州怎么没给你立个庙?叫百姓天天焚香供奉,拜你这位为民请命的活菩萨?”
话音刚落,空气还凝着,他肚中却“咕咕”响起两声,十分响亮,在这静夜里格外尴尬。
姜辞抬眼看他,眼里不见讥讽,只淡淡开口:“正巧,晚娘和银霜刚去厨房替我备宵食。”
“都督若不嫌弃,不如……一起吃点?”
姬阳脸色微变,原本抬脚就要走,可一步迈出,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他平日里回府无定时,吃食多在督军署凑和,这会儿回得晚,府中下人大多都歇下,连他屋里都没留热水,更别提膳食。
犹豫片刻,他冷哼一声,面上勉强,声音却低低落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