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侯府前,春日和风拂面,朱漆大门半掩,守门侍从分列两侧,肃而不失仪。
辰时未过,一辆马车缓缓驶至门前,车顶覆着绯色罗帐,帘影微摇,隐约可见其中人影晃动。
最先揭帘下车的是一名衣饰华丽的女子,姿容艳冶,额心点缀碧玉坠子,随步摇曳,艳而不俗,明艳逼人。
她姿态轻巧,一手扶车檐,一手掩唇含笑,回首唤道:“寄秋,下车罢,莫拘着了。”
“我那表兄冷是冷了些,但偏吃你这一套,越温顺柔婉,他越招架不住。”
车内随即响起一声轻笑。
帘子再动,便见一女子身着淡绛罗裙、腰束绫带缓步而下,步履娴雅,神色羞怯。她生得眉目和顺、语态轻柔,正是沈如安口中所言的闺中密友。
她小声道:“沈如安,我这样贸然登门……真的合适吗?倘若……倘若表兄已有婚约……”
沈如安掸了掸袖角,语带不屑:“什么婚约?若真有,还能一点风声都没传出?再说了。”
她眨了眨眼,笑意带锋:“就算真有,那姑娘也未必能与你争彩。”
说罢,便揽着寄秋的手,一路朝府门而来。
而此时,府门大开。
姜辞静立于门侧,一袭月白直裾,衣袂清雅,发髻高绾,素而不寡,礼而不弱,身后晚娘与银霜一左一右,神色肃然。
她立在那处,未言未笑。
沈如安原本语笑盈盈,一抬眸,却忽地顿住了步伐。
她盯着姜辞的面孔看了片刻,神情明显一滞,嘴角笑意缓缓凝结。
“这位是……”
她转头低声问小厮,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安。
小厮低头答道:“回表小姐,这是二公子新婚夫人,府中二夫人姜氏。”
沈如安仿佛未听明白,蹙起眉,又追问一遍:
“你说什么?”
“……都督大人,上月成亲。”
这一次,小厮声音极轻。
沈如安脸上的神色彻底僵住,艳色在一瞬间褪去几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与空白,呢喃道:
“表哥……成亲了?”
站在她身侧的寄秋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似欲开口,却终究未敢言语。
而姜辞,始终站在原地,神情不动,眉眼温和,一礼落定,声音也温柔得体:
“表小姐远道而来,府中已备下茶汤与清室,舟车劳顿,烦请入内小憩。”
语音落定,声如清泉入盏,波澜不兴,却带着府中主母才有的从容笃定。
沈如安刚入院不久,姜辞便命人设了茶案,亲自奉茶。
院中春兰吐香,帘下风动,几盏温酒摆上,细果清点俱备,一切雅致不失礼。
姜辞发上只簪一枝玉梅,让银霜将茶盏奉至沈如安面前,温声道:
“此茶是丰都地道的黄芽,入口微涩,回甘极长,盼你不嫌。”
沈如安接过茶盏,笑意盈盈,眉梢带着三分打量:
“表嫂真是客气,我还以为,您这位新妇一进门便要整日宅在闺阁里呢,没想到打点起人情应酬来,也颇得体面。”
姜辞只是微微一笑,轻声回道:“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表小姐多担待。”
沈如安端着茶盏,眼神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院中陈设,随口问道:
“我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这处院落原本空置,现在看着打理得极为细致,你倒是有心了。”
姜辞目光平和,唇边依旧带笑:“自是不敢怠慢表小姐的到来。都是些薄设。”
沈如安笑着点了点头,低头抿了一口茶,忽然语气轻了几分,似是随口闲谈,又像是不经意:
“我记得小时候,表哥最怕人提夫人两个字。”
“他那时候常说,将来谁若逼他成亲,他就把那女子赶出府去。”
姜辞不语,只静静听着,神色澄澈。
沈如安似是等不到回应,又笑着补了一句:
“他性子冷,又不好接近,若没有几分本事,是拢不住他的。”
“表嫂能叫他屈身成婚,也算有手段了。”
姜辞不动声色,缓缓将茶盏放下,笑意温和如水:
“那还要靠婆母偏爱。”
沈如安怔了怔,仿佛没想到姜辞竟将无爱成婚说得如此从容,眼中划过一抹细微的光。
片刻,她又笑了起来,语气似漫不经心:
“我表哥一向风流,他特别招女人喜欢,就我知道的老相好就有好几个。”
她顿了顿,嘴角噙着笑意,语气却轻得刺人:
“想必表嫂还不知道吧?”
姜辞垂眸拨了拨茶汤中的叶脉,声音轻缓,宛若轻风拂过:
“多谢表小姐提醒。”
“不过——”她抬起眸,目光温静却不冷,“能嫁给他才算本事,不是吗?”
这一句落下,连寄秋都轻轻怔住,沈如安笑容一滞,掩唇低笑,却没再接话,只顾低头喝茶。
茶水渐凉,帘影微动。
沈如安忽然抬眸,语气似轻描淡写,却藏了几分不经意的探问:
“对了,大表哥……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她语声不重,眼神却落得极稳,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期待。
姜辞眸光微转,唇边依旧含着礼数周全的笑意,答得温和:“前几日见着他,精神头还算不错,想来应是渐好。”
沈如安闻言这才点点头,指腹在茶盏边沿轻轻摩挲了一圈,忽地放下茶杯,起身整理衣摆,笑着道:
“那便好。多谢表嫂招待,茶点也极合我口味。”
她语气一顿,微微侧身,“我就不多叨扰了——我想着,还是去看看大表哥。”
说罢,轻提裙裾,步态悠然,笑容里却藏着丝丝藏不住的心意。
姜辞只垂眸轻抚茶盏,低声一笑:
“表小姐慢走。”
姜辞回到院中,卸下簪花,随手将外袍搭在榻上。
银霜端来温水伺候她净手,轻声道:“姑娘今日辛苦了。那位表小姐……瞧着不好相与。”
姜辞擦了擦指尖,笑意淡淡地掠过唇角:“无妨,不过是场迎来送往。”
她顿了顿,将帕子放下,语气不重,却带着些许疏阔:“银霜,都督既然松了口允许我出府,我们总算不用整日困在这深墙大院中坐冷板凳了。”
银霜一愣,随即会意,笑着应了声:“可不就是么。”
与此同时,另一边。
沈如安与寄秋穿过垂花回廊,缓步朝姬栩所居的竹院走去。小径清幽,风过竹影婆娑,地上落着斑斓光影。
寄秋低声道:“沈如安啊,你这位表嫂,确实不好对付。”
沈如安“啧”了一声,嗤笑着摇头:“怕什么?我打听过了,表哥对她并无情意,那女子不过是凉州换来的棋子,两人之间水火不容。”
她边说边抬手理了理鬓发,目光微亮,语气带着点兴奋与算计:
“你放心,我自有法子。回头我设个局,安排个英雄救美的戏码,让你与二表哥多些来往,情之一事嘛,久处生情,哪有拿不下的理儿?”
寄秋有些迟疑地张了张嘴,却终究没劝出口。
二人说话间,已至姬栩院前。
院门未掩,风吹帘动,只见院中竹树间立着一人,身形修长,身着素色家常衣袍,袖角微拂。
他正将一只画好的纸鸢轻轻收起,指腹拂过纸上鹰眼的墨线处,神色温和而专注。
沈如安望见那人身影,眼神瞬间亮了几分,连步子都悄悄快了一些。
一别五年,他还是那样好看,还是那样让人移不开眼。
那是她年少时的执念,是竹影疏窗下的第一抹心动。
而如今,她回来了,她不打算再错过。
“子叙表哥!”
沈如安唤得欢快,语中带着一丝难掩的雀跃。
姬栩闻声回头,眉目轻展,唇角含笑:
“沈如安?你怎么来了?姨母近来可安?”
“好着呢,念叨着你呢。”沈如安快步上前,语气熟稔。
她絮语几句后,才回头将身后的女子拉上前来,笑着介绍道:
“这是我闺中好友,名唤寄秋,一同来丰都小住些日子。”
寄秋微微福身,行礼得体:“见过世子。”
姬栩颔首回礼,神色温润,语气依旧温和:
“既然来了,便一起坐坐吧。”
他吩咐道:“去备茶。”
丰都傍晚,天光尚未沉暮,城中尚有余晖。
姜辞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竹影婆娑,轻声道:“总不能日日困在这院子里,我想出去走走。”
银霜闻言,眼中一亮,旋即笑着去取披风:“姑娘稍等,我这就替你拿件防风的。”
一件青灰色的织锦披风覆上肩头,姜辞执伞而行,银霜随身相伴。二人自东阳侯府后门而出,缓步行至街巷。
这是她自入丰都以来,第一次出府。
街市尚未散,春日的市井透着热气与烟火,石子铺就的小巷里摊贩林立,纸鸢高悬、香粉入鼻,远处还有茶棚传来评书说唱。
姜辞一路走得缓,目光一扫,皆是新鲜。与紫川不同,丰都多文馆雅集,街头常见学子谈诗论史。她微微驻足,神情澄澈,眼中流露出一丝初见的兴味。
她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却不知她一身月白衣裳,眉目生辉,恰如春雪初晴、兰心玉骨,早引得街上行人频频回头。
有人低语:“那是谁家的贵女?”
“我怎觉有些面生……”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喝彩与喧哗,银霜撑伞望去:“姑娘,前面那处,好像是棋社。”
姜辞顺势看去,只见街角一处屋檐下人头攒动,棋社门口挂着一块墨匾,字迹清逸:“逸枰斋”。
门外立着一张榜,上书:“破此残局者,赠清玉笔一支。”
那玉笔陈于屋内案上,通体温润,如凝霜雪,笔尾雕着两行细篆,工艺雅致,显然出自名手。
姜辞颇为喜欢。
她轻声问道:“此局可允旁人一试?”
话音一落,原本围观的几位文士皆回头看她,神色微变。
“姑娘,这里可不是赏花摆诗,哪里容得女子胡闹?”
“风头再盛,也不能坏了棋场清雅。”
姜辞闻言不恼,只轻轻一笑,语气沉静:
“世间才情,本无贵贱之别。班昭能修《东观汉记》,蔡文姬可通音律百篇。若因女子之身,便断人一试之机,未免狭隘了些。”
围观众人面露讶色,尚未作声。
这时,帘子后一人开口,声线清冷含分寸,语调虽不高,却压住了场内所有喧哗。
“让这位姑娘,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