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辞看着那柄贴近肌肤的剑锋,脖颈处被寒意激得泛起一层细密鸡皮疙瘩,却没有一丝退避。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声音轻得像是夜风:
“那你这一剑,怎不落下去?砍了我正如你愿。”
她抬眼望他,眸光清澈,仿若根本不畏死,反而在看他,究竟要如何羞辱她、又能羞辱到几分。
一时之间,姬阳竟未动。
他眼中掠过一瞬异样,随即冷笑一声,收剑入鞘,转身将扇子随手抛入火盆。
红光乍起,织金扇骨被燃成灰烬。
“本都督不碰你,是怕脏了手。”
他说完,拂袖而去,门帘掀起,又重重落下。
姜辞坐在红榻上,红烛映着她素白的面容,眼中却无泪无怨,只有一抹沉沉的、无人可窥的冷静。
她低头,将那被剑刃拂过的锁骨处轻轻按了按。
原本她以为,大婚时,姬阳不会来了。
次日清晨,姜辞依旧按礼起身,穿好衣裳,由银霜相伴,一路前往内院向姬夫人请安。
厅中红帐未撤,帘影低垂,姬夫人已坐在炕榻之上,身着月白绣梅的吉袍,精神奕奕,见姜辞进来,连忙招手让她上前。
“昨夜怎的?子溯那小子可是留下了?”
姜辞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点头:“未曾。”
姬夫人叹了口气,语气中却并无责备,反而带着几分打趣意味:
“夫妻嘛,哪有不磨合的。你还年轻,记着一句话:床头打架床尾和。”
她说着,转头吩咐身边的嬷嬷,“去叫婆子夏嬷嬷过来,教教我们姜姑娘几招……相处之道。”
姜辞虽觉突兀,却也不好驳了婆母的面子,垂眸应道:“是,辞谨记夫人教诲。”
她心中却清楚得很:姬阳如今对她心存芥蒂,若贸然同房,反倒落人口实。不如静水深流,步步攻心。
入了午后,夏嬷嬷果然拎着一个红木匣子来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夫人让我来教姑娘些贴己法子,将来日子才过得和顺。”她笑得意味深长,将匣子放在几案上,打开后露出一本精装画册。
姜辞疑惑翻开,下一瞬,脸颊便腾地染上一抹红。
画页上男女缠/绵之态,云鬓花颜、香肩曼腰,笔笔传情,意态香艳,竟是闺中教本。
夏嬷嬷捻着帕子笑道:“姑娘莫要害羞,这是咱们闺门里的规矩。女子入水,男子如铁,再硬的心肠,也禁不得柔情缠绕。”
姜辞抿唇,没说话,只低头静静翻着。
最初一两页,她还满面羞赧,指尖都不敢碰得太实。可渐渐地,眉眼却沉下来,目光落在画卷上的细节动作,竟看得仔细极了。
夏嬷嬷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当她初嫁新妇,便笑着起身:“姑娘慢慢看,奴婢就不打扰了。”
走前,还不忘交代一句:“这画册留给你,好生琢磨。明日若有一星半点效用,夫人定是欢喜。”
姜辞微颔首,将画册收起,回了自己的卧房。
帘内光线昏昏,她随手将那本薄薄的画册塞入枕下,手指触到书角时却忽地停住了。
她低声呢喃了一句:
“春情易动,攻心难守。”
夜色方浓,姬阳一踏入东阳侯府的大门,便被守在廊下的姬夫人截了个正着。
她手中执着一根细竹条,正一下下轻敲在掌心,声音不急不缓,仿佛击在骨头上,带着几分不怒自威。
姬阳眉头一皱,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母亲,我今日并未做错什么,也没惹您不高兴。”
“我可清清白白的。”
姬夫人哼了一声,抬眼瞥他一眼:“你是没做什么,可我看你也从没打算做点什么。”
“你那正室如今独守空房,你这个做夫君的怎么如此狠心?”
不等姬阳开口,她已转身下令:“来人,送二公子去新房与二夫人共进晚膳。”
姬阳终是被押去了姜辞院中。
门一推开,屋内灯火尚暖,姜辞正坐在矮桌前拈着茶盏,听到脚步声,她微微一怔,回头时目光中略带些惊讶。
姬阳站在门口,冷着脸,紧紧捏着拳头,眼睛冷冷盯着姜辞,恨不得射出钉子将姜辞鼎在墙上,过了半晌他才开口:“是母亲逼我来的,你别多想。”
“坐会儿我就走。”
语毕,他也不等她应声,径自在一旁矮榻前坐下,眉目间满是不情不愿,另一只手始终握着剑柄。
谁知下一刻,门外“咔哒”一声轻响,那是铜锁落下的声音。
姜辞微怔,站起身去试门,拉了两下,却发现门怎么也推不动。
而此时院外,姬夫人立于石阶之上,抬头望着夜空,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
身旁站着晚娘与银霜,两人脸色皆带紧张,银霜犹豫片刻,小声问:
“夫人,这……都督与姑娘在屋里,锁了门……真的不要紧吗?”
姬夫人微微一笑,语气不紧不慢:“他们既然已经成婚,就是夫妻,迟早这屋门都要锁。”
“如今不过是帮他们提前适应罢了。”
“你们放心。”
“子溯再冷,也终归是个男人;姜辞再冷静,也是个姑娘,情投意合没那么快,可若不投,总要试试才知。”
她话音刚落,屋内隐隐传来姜辞一声:“这门……好像真的打不开了。”
姬夫人听罢,竹条轻敲掌心,悠然自语:“那就更不急着开。”
屋内,姜辞拉了半天门,未果,姬阳冷嘲一句:“真是弱不禁风,连扇门都拉不开。”
说着起身,走到她身边,语气不耐:“让开,我来。”
姜辞退到一旁,眼底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姬阳握住门环,用力一扯门纹丝不动,他眉头一蹙,试着再扯两下,又换成往外推的方向推了推,结果还是纹丝不动。
姜辞抱臂倚在门侧,语气清淡:“被人从外头锁了,你叫人锁门了?”
姬阳皱眉,一脸不可思议,“我可没这癖好。”
两人对视片刻,气氛有些微妙,姬阳神色一沉,抬拳砰地一声砸在门板上,低声咬牙:“肯定是我娘干的。”
姜辞轻叹一声,状似无奈地道:“早知道就不让晚娘去添筷子了,也不至于落得你我孤男寡女困在一间房里。”
姬阳嗤笑一声,眼角寒光微挑,落在姜辞脸上,语气里尽是讥讽:“你倒说得像不是你设计的一样。”
语闭,他一步步逼近。
姜辞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气息,心中一紧,不自觉地往后退。
可她刚退一步,姬阳忽地抬手,猛地扣住她的下巴,动作冷狠,声音低沉如冰:
“我娘把我们锁在一间房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把将她抱起。
姜辞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两腿本能地乱踢挣扎:“姬阳,你疯了!你放开我!”
“你不能强人所难!”
姬阳面无表情,力道不重,却也不容抗拒,一路将她抱到床榻前,抬手一甩,将她丢在被褥之间。
姜辞被摔得一颤,撑着床沿立刻想起身,可姬阳已欺身而上,压住她的退路。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咬牙推搡,动作极快,二人扭作一团,混乱之间,枕下忽然滑出一角书本。
姬阳一眼瞥见,眼神一凛,抬手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封面无字,他眉头微蹙,随手翻开几页,下一刻神色骤变。
画面浓艳旖旎,衣带半褪,男女缱绻,情态暧昧得过分。
一时间,气氛如刀绷紧。
他猛地回身将书甩在地上,目光阴沉如夜,盯着姜辞咬牙低吼:“你还说不是故意的?”
“你和我娘一唱一和,把我关在屋里,就为了这个?”
“色诱我?!”
姜辞还未从方才的压迫感中缓过来,呆怔地望着那本书。
姬阳的声音冷入骨髓:
“我告诉你,姜辞,你休想得逞。”
“我对你,毫无兴趣。”
说罢,他弯腰将那本书重新捡起,狠狠丢回姜辞怀中,冷声道:“藏得真好,竟然藏在枕头底下,怕不是日日夜夜翻看。”
他理了理衣襟,转身走向矮榻前的饭桌,坐下,背对着她,像是看都不愿再看一眼。
姜辞坐在床沿,手里捧着那本书,神色复杂,真是天大的冤枉哦。
白日里夏嬷嬷交给她的那本闺中教本,本想闲时翻几页应付婆母,哪知一时疏忽,竟留在了枕下。
这一场荒唐误会,想解释也已无从解释。她甚至都不知,姬阳口中的色诱该从哪一句澄清。
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察觉自己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低头望了一眼,轻轻抱住自己,像是想将这股发自本能的战栗压下去。
片刻之后,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伸手将发髻重新绾好,拢了拢领口的衣襟。
动作不紧不慢,却极其沉稳,仿佛那方才的一切失控,从未发生过。
她起身走回案前,袖口垂落,素手揭开食盒上的盖子,将一道道饭菜重新摆好。
灯火映在她眉眼之间,神情温淡,语气平静如常:
“既然是婆母一番好意,总不能白费。”
她没再看他一眼,却将这场羞辱与错愕,用极尽从容的姿态,生生压了下去。
“夜已深,不如先吃点吧。”
“至于门,自然等到天亮,也就开了。”姜辞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哽咽,但是她没表现出来。
她不再看他,只俯身替他斟了杯温茶,落座时眉目如水,举止娴静。
姬阳目光一扫,桌上只摆了一副碗筷。
姜辞只淡淡道:“我下午吃了些果子和点心,不饿。”
“况且,都督也未必想与我同桌用膳。”
说罢,她走到书案旁,指尖轻拂灯盏,添了一炷灯芯,将昏黄灯火调亮几分,随后拣了本书坐下,静静翻阅起来。
她不言不语,神情沉静,灯火映在她侧脸,清淡恬然,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姬阳斜睨她一眼,冷声道:“装模作样。”
姜辞头也不抬,语气平静:“这是晚娘家乡的菜。”
“我每次想吃南疆的味道,都会让她烧一桌。”
姬阳没说话,拿起筷子,随手夹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
一入口,味道竟意外地合他胃口,酱香浓郁,带着些微的酸辣,又不失温润。
姜辞其实不知道他今晚会进来用膳,但她叮嘱晚娘,不要做凉州菜。
她知道,那三年为质的日子,估摸着他吃过的,多半都是凉州的冷饭冷汤,世上哪有人愿意一再回味自己的屈辱。
屋内静得只剩下翻书声与偶尔的碗筷碰响。
他默默吃了几口饭,最终还是放下筷子,靠坐在软垫上,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莫测。
姬阳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语气不高:“我要洗漱更衣。”
姜辞伏案而坐,指间正拈着一页纸角,闻言似未听见,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屋内静了片刻,姬阳迈步上前,站在她案前,居高临下,手掌撑在书案一角,声音低了几分,却透着隐隐压迫:“我说——我要洗漱、更衣。”
这一回,姜辞才慢悠悠抬眸,看了他一眼,语调懒散:
“哦。”
一字而已,既无回避,也无回应。
她垂眸复又低头,将那一页纸翻过,仿佛他这句话,只是窗外夜风吹过,微响无痕。
姬阳眉峰微蹙,目光如锋,却终究未说什么。
他伸手松开衣带,玄衣落地,里衣随之而褪,只留薄衫在身,屋内微微晃动的烛光,将他肩背线条投映在地,冷峻如刻。
他再言一声,语气比方才更缓,却更冷:“我要洗漱。”
姜辞依旧目不斜视,连翻书的动作都不带顿一下,语气轻得几乎要随风飘走:
“我听到了。”
“你说了三遍。”
只抬手往桌旁一指:
“浴桶在那里。”
姬阳神色一顿,盯着她片刻,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冷哼一声,转身走到屏风之后。
片刻后,薄衫也落地。
洗罢身后,姬阳站在屏风后略一皱眉,屋内竟无人替他备衣。
他原本还想出声唤人,但透过薄薄的屏风望着那正伏案看书的姜辞,薄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口。
目光一扫,只见屏风边钩上悬着一方素白浴巾,绣着淡梅,分明是女子所用。
他沉了片刻,冷着脸走上前,手一伸,将那条浴巾拎了下来,简简单单地裹在身上,从肩到膝,束得死紧,活像个不太灵活的白粽子。
他刚一走出屏风,正好撞上姜辞合上书页抬头。
那一眼,她看得清清楚楚,姬阳那张冷峻俊脸沉得如深潭,目光一扫,冷声道:“不许笑。”
姜辞抿唇不语,眼底却带着明显的忍笑余光。
姬阳眯了眯眼,语气低沉地补上一句:“你若敢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那语气,不似玩笑,姜辞眨了眨眼,认真地点点头。
姬阳冷哼一声,走到床榻旁边,一边拎起被子,一边随手把枕头往里推了推。
“我睡床,你去睡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