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辞并未争辩,只低头应下,她在梳妆台前静静解了发髻,乌发披落,衬得肩颈纤细。
随后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床薄被,铺在床榻一侧的地毯上,动作轻缓,不惊不扰。
姬阳背对着她,已躺上榻,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姿态僵硬,像是在防着什么。
姜辞瞥了他一眼,未语,只熄了最后一盏灯,也躺了下去。
夜深,万籁俱静,两人皆背对而卧,像是两尊沉默的石像,各守一隅。
姜辞却始终难以入眠,她侧身蜷缩,望着不远处的书案发呆。
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紫川城的春雨、父亲的眉眼,还有谢归璟少年时追着她跑过竹林的模样。
那些,像一层旧梦,再也回不去了。
忽然,榻上传来一阵细微的低语。
她一怔,坐起身来,侧耳倾听。
姬阳眉头紧皱,面色苍白,神情痛苦,嘴里含混不清地低喃着什么。
姜辞起身靠近,才听清他一遍遍念着:“好冷……好冷……”
她以为他是夜寒侵体,便转身又从柜中取了另一床被子,悄然替他盖上。
可即便被子加了,他依旧喃喃重复那两个字,声音里带着颤意,指节紧扣着被角,像是怕有人将他拖入深渊。
烛影未灭,姜辞看得分明,一滴泪,从姬阳眼角悄然滑落,没入枕褥。
她微怔。
那不是怕冷,那是怕……
是他梦回为质三年的旧日噩梦。
她忽然明白了,此刻横在他们之间的,根本不是两人曾经对立,而是他这辈子可能都无法抹去的伤。
她蹲下身,趴在榻前,隔着锦被轻轻覆上他的胸口,掌心一点一点抚过,像在替他拨开深埋的寒意。
她轻声念着:“不冷了……不冷了……”
“你已经回家了。”
声音温柔,几不可闻,像是一缕风,又像一线春水。
她一遍又一遍,耐心念着,声音越来越低,却越发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姬阳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脸色恢复平静,呼吸也渐渐均匀。
姜辞松了口气,轻轻收回手,回到自己的铺上,再未出声。
姬阳他的心披着甲,却全是伤。
她闭上眼,只觉得一阵心疼。
翌日天微亮,灰白晨光透过窗纸洒入室内。
姬阳睁开眼,神色仍带着几分疲意。翻身坐起时,他才发现身上多出了一层薄被,颜色与原本不同,边角隐隐还带着女子的香气。
他眉头轻蹙,低头朝地上一看,姜辞蜷缩在一旁的小褥上,侧身而卧,发丝散落,神情安静,竟还睡得沉。
姬阳不悦地撇了撇嘴,将那床被子一把扯下,抖开,顺手丢回她身上,语气虽未出口,动作却透出几分不耐。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昨夜挂在椅背上的衣裳,走到门前,拉了拉门栓,果然已经打开。
门外,晚娘与银霜早早候着。
姬阳刚迈出一只脚,忽又顿住,压低声音道:“等一下。”
两人一怔,不知他所为何意。
只见姬阳关上门转身又折返回去,站在姜辞身侧,伸出手,迟疑片刻,终是弯腰将她整个人轻轻抱起。
她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醒。
他将她安稳放回床上,动作不甚熟练,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脚,似是不愿碰她丝毫。
地上的褥子和被子被他胡乱卷起,一并塞进一旁的柜中,动作潦草又含着些隐晦的烦躁。
收拾妥当,他这才重新拉门走出,面无表情地对站在门口的二人低声吩咐:
“她还没醒,昨夜折腾得晚。”
“你们先在门外候着。”
说罢,他站在台阶下,似随意地伸了个懒腰,骨节“咔”地响了一声,眉梢一挑,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当然知道,母亲不会亲口问姜辞昨夜如何。
可她定会从下人嘴里探风。
既如此,他便提前布下这一局,既回应了母亲的期待,又堵住了她继续将他二人锁在一个屋里的念头。
走出几步后,他神色未变,步履如常,心中却不知为何,竟有几分莫名沉闷。
屋内,姜辞刚一听见门外动静,便睁开了眼。
她翻身坐起,低头理了理鬓角发丝,唤道:“晚娘,银霜,进来吧。”
两人闻声推门而入,看着床上凌乱的痕迹,一脸笑意,眼神里都带着些压不住的调侃与喜色。
银霜憋笑着上前替她打理头发,晚娘则一边铺垫衣物,一边调笑道:
“我们阿辞如今是正经的大姑娘了。”
姜辞听得出她话里的暗示,刚想解释,却被打断。
屋外又走进来一个府中婢子,笑着行礼道:
“姬夫人说水已备好,吩咐我们伺候二夫人沐浴,说昨夜劳累,该好好泡一泡。”
姜辞一顿,原本想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她低声应了句:“辛苦了。”
待人退下,她转身看了一眼那张宽大的床榻,低低叹了口气,唇角却慢慢翘起一抹无奈的笑:
“罢了,不解释了,至少今晚,不必再睡那又硬又凉的地板了。”
姜辞梳洗妥帖,步出院门,朝着姬夫人所居的院落缓步而行。晨光初上,枝叶掩映间有鸟雀轻啼,一路宁静安和。
才至院前,远远便见几名家仆正来来回回地搬东西,大箱小笼俱往院外车旁送去,前院已有一辆马车停妥。姬夫人正站在台阶上,一一指点交代,神色从容。
姜辞心中微讶,连忙趋步上前,行了个礼,温声问道:“婆母今日这是……要出门吗?”
姬夫人闻声回头,一眼瞧见她,眉眼柔和几分,走下台阶,亲自伸手牵住她的手,语气里透着关切:
“昨夜一定乏了吧,怎么这般早就起来了?你如今是新媳妇,正该多歇歇才是。”
姜辞柔声答道:“醒得早,想着来给母亲请安。”
姬夫人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才道:“你来得正巧,我要去趟太平侯府。子溯他表哥近来卧病,我想着过去照料几日,估摸着得小住半月。”
姜辞一怔,轻声道:“竟如此突然。”
“这事儿早就说好,只是我记性不好,今日起身才想起来。”姬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命人再将备好的熏炉抱进马车。
姜辞站在一旁,眸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些被抬出的东西,心里却浮上一丝莫名的惶然。她知晓,在这偌大的东阳侯府,姬夫人是她唯一的依仗。平日里看似温和,其实她与姬阳之间那层脆薄的关系,能勉强维系着不崩裂,全赖姬夫人在中间调和。
可若这位主母一走……
似乎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姬夫人回头看她一眼,语气柔中带着一丝不容质疑的笃定:
“你莫要担心。你既已嫁进这门来,这侯府里,便是你的家。我不在,许多事你自然该拿主意。男人打理外头风风雨雨还行,内宅家中琐事,哪里懂?子溯若欺负你,你就写信,让人送到太平侯府,我回来总能好好收拾他。”
姜辞心中一动,勉强扬唇,轻声道:“我记下了。”
姬夫人目光缓缓扫过她的面容,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
“夫妻之间,终归要有一个人先迈出那一步。子溯他……性子是冷的,但不是个无情之人。”
话音落下,像是无意一句,又像有意提醒。
姜辞微微一怔,低下头应道:“儿媳明白。”
姬夫人不再多言,见马车已备好,便转身登车。姜辞送她一路至府门,目送那马车驾缓缓驶出,直到尘烟散尽。
春光正好,院墙外的梧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像一声声低语,回荡不休。
她终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家院中,裙角未及入门,便听见一道熟悉而清亮的声音自廊下响起:
“姜姐姐——!”
声音一如既往地欢快,夹着孩童特有的依恋。
门外,姬云梵踮着脚站在阶下,眼巴巴地望着屋中,手中还抱着一只叠得不甚工整的纸鸢。竹娘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提醒:
“小少主,二夫人如今已是你二伯母了,不能再唤姐姐了。”
姬云梵仰起小脸,眉头微皱,认真地说:“可她看起来就很年轻,我还是想叫姜姐姐。”
竹娘见他语气倔强,笑了笑,也就未再多言。
姬云梵一把抱住她的腰,仰头笑道:
“姜姐姐,我好想你!你今天能陪我玩吗?”
姜辞微微一笑,俯身理了理他衣领,柔声道:
“那阿梵想玩什么呢?”
“我想放纸鸢!”他说得毫不犹豫。
姜辞笑意更深:“那好,我们便放纸鸢。”
稍后用过早膳,竹娘拿着收拾好的纸鸢过来,行了一礼道:
“二夫人,都督早有吩咐,小少主不得离府。府中地势开阔的地方,唯有大公子院后空地最宜放纸鸢,那里四下无遮,风势也好。”
姜辞微一点头,道:“既如此,便去那处。”
竹林空地,风朗日和。
姜辞挽着袖子,正在空地上教姬云梵放纸鸢,小少主跑得欢快,纸鸢飞得极高,尾线被风牵得笔直,蜿蜒如云上青龙。
阳光洒落,映在姜辞的侧脸上。她轻扶云梵的肩,眉眼弯弯,唇边浮着浅笑,眼中映着满天清光。
不远处的廊下,一道身影悄然伫立。
正是姬家大公子姬栩。
他原本半倚在榻上静读医籍,忽听院外传来一阵阵欢笑声——不若平日婢仆嬉闹,却带着孩童的清朗与女子的温婉。
他抬头,微侧身问身旁的小厮:“是谁在后头空地?”
那小厮应声而去,未过片刻便回禀:“回大公子,是二夫人与小少主在放纸鸢。”
姬栩闻言轻轻一笑,合上手中书卷,语气清淡中带着几分久未有的惬意:
“今日果然是好天气,也该出去吹吹风了。”
他便起身披衣,步伐虽不急,却极稳。
穿过长廊,踏过竹影斜斜的小径,当他走至后院边缘,便见空地之上,女子与孩童正在嬉笑奔跑,纸鸢高悬如云,春光明媚,人影翩然。
他脚步在青砖廊前缓缓停住。
远远望去,姜辞衣袂摆动,鬓发轻扬,眉间带笑,不似新妇拘谨,反倒像个少女。
阳光正好,她仰头看天,眼底明澈如水。
姬栩立在廊柱之后,未出声,也未惊扰,只静静地望着那一幕。
眉眼间的疏淡神情,仿佛被这瞬间微微拨动。
他低声道了句:“竟不觉……她笑起来,竟这般好看。”说完这句话,忽然意识到失礼了,立马收了笑容。
风拂过竹影,他站在其中,目光温柔,眉宇间却藏着一丝久未动摇的波澜。
正欢笑着奔跑间,忽听“啪”地一声轻响。
纸鸢线断了。
那只原本高高飞起的纸鸢倏然失去束缚,在半空中一个旋转,随风远去,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姜辞与姬云梵一同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道斜斜远去的残影。
姬云梵眼中光芒一黯,垂下头,小小的脸上露出一抹失落。
姜辞低下身,轻轻抚了抚他柔软的发顶,柔声安慰:
“没关系,等下我再给你画一只。你想要什么样子的?”
姬云梵闻言一愣,眨了眨眼,试探着问:“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姜辞点了点头,笑意温软:“当然。”
小少主眼睛一亮,像是又重新燃起了兴致:
“那我想要一只老鹰!”
“我二伯有一只鹰,又猛又飒,我也想有……以后我也要像他一样,当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姜辞轻轻应了一声:“好。”
她指尖顺着他发顶轻抚,眼神中浮出一抹柔光。
正欲再言,一抬眸,却忽见廊檐之下,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人着浅色常服,鬓发微束,站姿颀然静雅,正默然望着她与姬云梵,眸光温润如昔月秋水。
正是姬栩。
他并未作声,亦未回避,只静静立在廊下,像是不忍打扰,又像本就在等这一眼。
姜辞怔了怔,下意识将衣袖垂顺,盈盈俯身,行了一礼:
“见过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