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有孕 “天真,是因为幸福。”……
大抵是赢月也不曾想过这个时辰了,这对夫妻竟还在用膳,用的是近来风靡的古董羹,只是王后用的有别于传统的古董羹,里头约莫是放了牛油与其他辛辣调味品,咕嘟咕嘟的冒着泡,香味四溢。
刚进来,呛得赢月想打喷嚏,又香的她口水飞流。
“妹妹来了,牵银,加副碗筷!”般般扭头冲牵银吩咐道。
“我——”仓促拒绝的话刚出嗓子眼,赢月对上嬴政的眼神,立即吞了回去,乖顺的挨着王后坐下。
他虽只是轻飘飘看了她一眼,赢月却直觉,自己还是别拒绝王后的好意为好。
赢月如今是王太后的女儿,明面上,是不能为韩夫人与华阳太后守孝的,大抵是良心上过不去,她穿的虽不是孝服,却也素净淡雅。
般般与表兄一同用膳向来不要宫奴布菜,不过宫里头其他人用膳讲究的很,每一口饭菜都要布菜宫奴处理到温度、口感最佳,放到主子的碗中,尤其是面条,夹起一筷子放到主子跟前,他吃完了才能夹下一筷子。
般般也讲究一下,拿起干净的筷子冲作公筷为她捞了些煮好喷香的素菜,“你尝尝,我猜你还没吃过,很好吃。”
没敢夹肉菜,因为人家的亲生母亲刚过身没多久。
结果辣的赢月连连喝茶,小脸通红。
就很尴尬,般般不敢给她夹了。
匆匆用过午膳,将表兄这个局外人赶去歇晌,般般带着赢月到院子里散步,她的土豆苗已有小臂这么高,她顺带着给浇了水。
等余下无人,般般问:“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么?你尽管说。”
赢月心下复杂,从前她总觉得姬承音愚蠢天真,也不过是善良可爱一些罢了,如今被她如此体贴,她心底有些难受。
那份难受并非出于别的,而是一股难以言明的酸涩,涨的她心口发痛。
“王嫂,我近日来,是有些误会想要与你明说。”
“是说你和蒙恬的事?”
赢月微愣,犹豫片刻,“你怎么知道?”
“我有那么傻么?”般般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实则全是装的。
“……”赢月没想到王后竟然全知道,此前莫非在藏拙?她对她的印象一瞬间全刷新了,不自觉的,她别扭的撇开头,“既然王嫂知晓,那赢月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
“什么?”
“蒙恬的夫人卜氏,当日她替我解围,我欠她一个谢意。”
“她并不在意。”般般心生好奇,“我却很想知晓你那时候到底与她说了些什么?”
赢月抿起唇瓣,沉默良久,坦白直言,“威逼利诱,逼她下堂,可她始终不卑不亢,据理力争,分毫不畏惧于我。”说实话,当时赢月是有些被震到了,有那么一瞬间很钦佩这样的女子。
说来也怪,赢月当日想要嫁给蒙恬,并没有做任何卑劣行径,类如般般印象里会想的下药、或者色诱,而是直接去跟卜氏说的,就好像卜氏如果同意,那就能成功,她压根没考虑过蒙恬的意见?
而蒙恬是正常男人,按表兄前几年透露的,蒙恬年少时仿佛也不是一点也不为赢月所动,只是不想被楚系利用,消了那份心思。
看起来好像是赢月苦苦追求,蒙恬避退三舍,实则从感情方面出发,却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般般沉思片刻,迟疑问,“赢月,姻亲于你而言,只是一种维系权势的工具吗?”
赢月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疑惑的看着她的眼睛,两秒后才不解,“难道不是么?王室中无论是公子亦或者公主,姻亲向来不由自己做主,区别仅在于男子可以多娶,而女子只能侍一夫罢了。”
“可漫漫姻缘中,若无感情维系,那该有多难熬呢?”般般认真道,“夫婿家是你的第二个家,无血缘干系的家,你们之间如果只有冷冰冰的权利,一旦失衡,还能幸福吗?”
“承音。”这是赢月第一次叫般般的名,算起来她们两个也算是自幼一同长大,她凝视着她,“你太天真了,感情?感情是最不能强求的东西,你很幸运,在王兄微末时遇到了他,否则你们绝无可能在一起。”
对上般般骤然变化的脸色,她继续道,“我晓得这话很难听,不过我这人性子直,有话就想说,憋不住的。”
“我很小就晓得我身为公主的使命,从不幻想所谓的爱情,既然都是要拿自己交换利益,何不替自己最在乎的人筹谋呢?祖母想要笼络蒙家,我便去了,只是我没成功。”
“我是个烫手的山芋,蒙家不敢娶我。”
“可嫁给谁不是嫁呢,我是公主或许会好一些,随便嫁给谁,也没人敢怠慢我,只要不是嫁入王室,我说不行,夫君甚至不敢明着纳妾。”
“你不一样,姬家纵然是王兄的外家,你或许能凭此嫁个不错的人家,但男人都是那么回事,再美丽的新娘新鲜一阵便过去了,天底下有几个男人不纳妾、不寻花问柳?若是心里揣着情爱,那才是要难熬一辈子。”
气氛骤然僵硬住。
赢月着实是直脾气,有什么说什么,也做不来讨好旁人的行径,说完想起来韩夫人生前的嘱咐她就后悔了。
意料之外的,王后并未直接发火。
“我原本很生气,但听你说完这些我又不气了。”般般紧绷着小脸,“天底下的确没几个男人不纳妾、不寻花问柳,这不代表着这些人没错,既然要求女子忠贞不二,自然自己也要做到方显公平,如果不是,那便是男子对女子单方面的压榨与欺负。”
赢月闻言,略退了半步,头一回听这种说辞,脑子有些没转过来,“你——”
“若是被欺负、被压榨,抛弃那个男人便是!遵循自我的想法不是难事。”
“这与是否身为公主毫无干系,自己立得起来才不会被轻看。”
“而且,我还要与你说,”般般皮笑肉不笑的理直气壮,“我能遇到大王的确是很幸运的事情,同时大王遇到我也是他很幸运的事情,我觉得我自己很好,无论旁人如何想我,我想我会一直自信、自己爱惜自己!”
如果自己都不爱自己,能指望谁来爱自己?
“我才不要跟随旁人一起贬低自己、欺负自己。”
要做利己的事情,不做利他的事,自信使人神采飞扬,这样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被击溃。
王后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开。
赢月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陷入了良久的惘然中。
“自己,爱惜自己?”她慢慢蹲下,望着盆栽中的陌生植物。
恰好在她蹲下时,植物的花苞缓缓绽放,开出一簇淡紫色的花瓣。
赢月托着腮,望着这一簇花许久许久。
嬴政原本睡眠就浅,表妹在身旁翻来覆去,他干脆起身了,“想什么呢?”
“没有!”她背对着他躺着,怎么瞧怎么像一只跟床使劲儿的绵羊,这两字念得极快……说话也像了。
“那你生什么闷气?”
“生自己的。”
般般一股脑翻起身,一对眉毛竖起来,超大声:“我方才与赢月吵架了,没发挥好。”
“……”嬴政无言。
“表兄怎地不问人家都跟赢月吵了什么?你不疼我了。”
她一整个胡搅蛮缠,扯着他的衣裳闹来闹去。
用脚趾都能想到这两人到底会因什么起争执,也不必问,“都吵了什么?”
这下她可有话说了,拉了他的手絮絮叨叨个没完,她复述一句赢月的话,便要自己皱着眉毛点评一大堆不忿的。
嬴政作势轻拍她的肩膀,如同哄婴儿那般,辛辣道,“说你天真单纯,正是夸你过得幸福,日子悲惨的人又如何能天真的起来?”
表兄如此说,般般倒是一下子就气消了,这角度也有道理。
伏在他肩头发了会儿呆,到底也没把赢月说她幸运的事情说出来,否则他定要生气的,还不知晓会怎样罚赢月。
到了夜间,赢月倒是来道歉了。
她带了两份礼,其中一份托她送到蒙府去,是给卜氏的。
“我不好自己出面,否则又要引起旁人的瞩目,卜氏自己也会多想。”
般般还没说话,一道声音自外头传进来,“堂堂永宁公主也有替别人着想的一天啊?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是炀姜又是谁?
赢月脸色险些没绷住,“哪有炀姜长公主有威仪,妹妹岂敢?”
“如今我是听不得你的奉承了,”炀姜笑笑,意有所指,“我是长公主不错,永宁公主可是嫡公主,我是比不得你的。”
好不容易得来的嫡公主名号,是以这样的方式得来的,这话无异于戳赢月的心窝,她当即神色难看起来,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
“稀罕,不发火,也不反驳我。”炀姜探头露出好奇的表情,“这便是了,待你嫁出宫,这话想必不会听得少。”
赢月一愣,皱眉:“你故意的?”
“谁跟你故意不故意。”炀姜冲她翻白眼,扭头就问般般索要吃食,“上回的桃干我吃着不错,还有吗?”
“你就是个讨债鬼。”般般瞪她一眼,吩咐从云去取来。
炀姜脸皮厚,视若无睹,坐下后主动道,“我知道卜氏,听民间盛传她是笔娘娘。”
“什么笔娘娘?”赢月没听过。
“就是她与蒙恬一同改良了毛笔,大大提高了毛笔的利用率,一支笔保养得当可以反复用许久,再不像从前那般,还有的地方给她立石像拜呢。”般般也听说了,叫人上了一碟子的瓜果,炒制奶茶。
“真想见一见她。”炀姜托腮畅想。
“蒙恬立了功,今年年宴便会带她入宫赴宴,届时你还愁看不见她?”
“离的老大远,能看见个鬼。”
赢月悚然,反复扭头看炀姜。
“看什么看,都私底下了,还不让畅所欲言?难不成公主就要时刻端着仪态。”炀姜又一个白眼翻过去,很是无语。
嬴政回来的时候,不知道她们姑嫂三人说什么,嘻嘻哈哈的好不热闹,当年回到秦宫,般般才八岁,炀姜七岁,赢月六岁。
如今般般已二十了,炀姜十九,赢月十八,这也算是一种相伴长大的经历,只是那时候她们各自为营,关系也不亲厚,甚至偶尔还会针尖对麦芒。
“不知栎阳如何了。”赢月忽然提起。
栎阳公主与赢月同岁,她出嫁的格外早,般般与嬴政大婚的两年后,她便在残余的周王室推意之下,草草出嫁,听说夫君也是她的表兄,这如何不算是回到了她母亲惦念的大周?
其他两人不知晓,般般身为王后,逢年过节,总要有礼来往的,她的确知道一些内情。
倒是不好说给她们二人听了。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听着外间秦驹说话,才知晓嬴政已经回来了,赢月与炀姜忙起身告辞。
“你与李斯在议政厅用了什么,还饿不饿?还有些奶茶呢。”
“不喝。”随便说几道菜名,嬴政侧躺下,随意翻看着书本,“茶叶到底醒神,入了夜你也勿要饮了。”
般般:“哦。”
“嫁出去的公主,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秦。”她剥着瓜子,“阳曼便也罢了,她如今过得好,地位稳固无人敢轻视,栎阳实在不妥。”
“年纪轻轻,才十八岁已是两个孩儿的母亲,如此伤身在那边却无人疼她。”
“她自个儿选的。”嬴政神情淡淡,“她对大秦有怨言,是不会回来的。”说怨都是委婉的说辞,她只怕是恨上了秦国。
“频繁产子,是想要个拥有周与大秦两国血统的子嗣。”这背后的筹谋可就多了。
般般迟疑,想起了一些东西,“为何灭国之后,要留残余王室成员一条命在?”到时候六国灭除,岂非有六国余孽,这可是一个大大的威胁,他们难道就不想复国吗?
“父王当年未必是心慈手软甘愿留他们一命。”嬴政叹了口气,合起书本,“一是,如今的诸侯列国,说到底也是从周王室分封出去的,灭国后还要连根拔起,容易引六国愤。二来,是为了安抚周王室的子民们,叫他们知晓打败仗只不过是换个君王侍奉,并不会牵连到自己的生活,杀戮太过容易引起反扑。”
“如何不知晓他们心思浮动,不是真心投降,可短期内也没别的办法压制了。”嬴政说到这里,短暂的出神,不知想到了什么,起身去了书房。
“要睡觉啦!”般般在后面喊他。
“你先睡吧,我待会儿便回。”他没回头。
他在这种事情上只会哄骗她,只怕今晚也不会回来睡了,她交代秦驹夜里给嬴政上两道他爱吃的夜补,劝他早点歇息。
秦驹连声哎哎,心里犯嘀咕,我的王后娘娘诶,我说话王上岂会听?
反正般般是要歇息了,她今日特别的疲惫,明明也没做什么。
一场秋雨一场寒,睡醒,外头下起了雨。
夏日慢悠悠的过去,撑伞到外头瞧了瞧土豆苗,花儿开得茂盛,这意味着土壤下已经开始有土豆了。
拿小木棍挑开土壤往里头瞅,果不其然有拇指大小的几颗圆球零碎的长在一起,从云惊呼出声,“结果了,王后,结果了!”
“快盖上,莫要惊扰小土豆。”般般赶紧扒拉着泥土盖好。
“它还能成精不成。”从云掩唇偷笑。
“能,我觉得能。”般般认真道,“你难道不晓得人参就是这样,发现的时候若不拿红绳系好,它就会长出两条腿跑了呢。”
“那我们小声些。”从云捂住了嘴巴。
般般嗯了声,转而问,“楚国公主这两日如何了?”
“老实的很,在屋里也不出来,平日里向奴婢们索要些书简,一看便不丢手,偶尔还会忘了用膳。”从云嘀嘀咕咕,“奴婢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公主。”
“不过,听府令君说,这楚国公主在楚国不大受宠,就是个透明人儿,若非被相邦按照条件筛选,都没人会留意到她。”
“她都看些什么书?”般般问。
“好像是医书居多。”从云试着回忆了一番,“天文地理也看些。”
怎么感觉这公主有点摆烂了?
要说在蜀地她还想反抗一二,毕竟自己的母亲在楚王手里捏着,到了咸阳后,她彻底没动作了。
“爱看书,多看看也没错。”般般吩咐,“你将这两年我与诸位侍医们一同编纂的医书给她送两本。”
从云莫有不从。
这场细雨连着下了两日,彻底放晴后天冷了一个度,般般不放心两只貔貅,去踏雪轩看望它们。
外头的草地被雨水湿透,两只貔貅正滚来滚去,好不快活,浑身脏兮兮的,牵银在旁边尖叫,吼它们吼的嗓子都哑了。
从云见状笑得不能自抑。
“娘娘您不晓得这两只到底有多难洗。”牵银苦着脸,“旁人轻易不敢接近它们,也就只有奴婢了。”
“我给你发赏钱!”般般撸起袖子,“我也来试试,如何洗呢?”
“这如何使得?它们如今力气大了,别再伤到您。”牵银和从云说什么都不让她近身。
“不碍事,这两只自幼待在我身边,与我的孩儿有何区别。”
进去一看,好家伙,两只泥熊,黑爪爪都是泥呼呼的,嗅到般般的气息,一股脑往这边蹭,边蹭边嗯嗯叫个不停。
般般取了切成片的萘果给它们吃。
别看它们脑袋大、嘴巴大,牙齿却灵活的很,即便是指甲盖大小的吃食,递到嘴边它都不会咬到人手。
喂着吃完,她摸了摸它们的大鼻子,玄曦喷着气探头拿脑袋蹭她的手,黑黝黝的眼睛倒影出她的面容。
“手手。”般般冲它伸手,它抱着人腿一屁股坐下,伸出两只爪子。
已被冲洗过了,剩下的是拿布巾擦干净,还没擦完玄曦的爪子,玄皎的脑袋便从般般的胳膊下顶了出来,要跟自己的哥哥争宠。
玄曦不乐意,挤它。
玄皎吼的一声,一嘴巴咬它的耳朵。
玄曦立即老实了。
“哎哟,宝宝你太可爱了。”般般可乐的喃喃,揉着玄皎的大脑袋亲了一口。
正巧玄皎抬起头,湿漉漉的鼻子碰到了般般的嘴角,一股清脆的竹子清香沁入鼻息。
“呕——”
她捂住嘴,胃部翻涌成一团。
牵银吓坏了,急忙扶着她起来,让人去喊了侍医。
从云大喜,“王后娘娘,您莫不是——”
般般面露茫然,“啊?”
第67章 怀孕了 “我再看一眼表妹。”……
嬴政步履匆忙的自咸阳宫往回赶,嫌肩舆太慢他甚至是跑着回来的,秋日融融,而他满头薄汗。
议政厅的一室大臣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王绾示意李斯,“长史可知……”
李斯摇头,“想必不是坏事。”想起方才昭阳宫的侍女匆忙请见,秦驹不知附耳过来说了什么,秦王的杯盏都掉到了地上。
昌平君摸了一把脸,只道,“急也没用,王上自会告知我等。”
吕不韦端坐着,闭眼老神自在,长信侯嫪毐嘴角抽动,全部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待嬴政回到昭阳宫,般般正靠在床上,侍医收了药箱,屋里的宫奴们俱都满脸的喜意。
唯独正主,仿佛不大真切一般坐着。
“般般!”
这声音骤然出现,吓了屋子里人一跳,一瞬间跪下无数,他摆手让她们起来。
“表兄莫不是跑着回来的?”般般好笑,摸摸他的脸,全是汗。
“这是真的?”他伸手想摸摸她的肚子,又怕伤到她,一时之间倒是不敢碰她了。
“是真的!”她牵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可惜还小,也摸不出什么,你摸。”
“是摸不出什么。”她的小腹倒也并非全然平坦,估摸着午后吃了不少吃食,随着她的呼吸细微的起伏,软的令人屏息。
般般按着表兄的手,他的手掌略有些颤意,手背的青筋隐没于小臂中,一戳还会软下去。
以往她最爱把玩表兄手背的青色痕迹,这会儿见他露怯,又好笑又怜惜他。
“表兄这是什么表情,不欢喜么?”她佯装不乐意。
“欢喜。”只怕是欢喜疯了。
年少时,他曾生出过不想要孩子的想法,彼时不成熟,只想着与表妹两人腻在一起,不要他人阻隔在中间。
随着成年,他变了想法,他是秦国的王,他的王位将要传给他与表妹的孩子,于是对两人的孩子多了几分期许。
此刻望着表妹的肚子,只觉得里面仿佛有一个小小的秦王已经萌芽。
是他与表妹的血液交织而成的,他确实是欢喜疯了。
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孩子能让他这般失态。
他搂她入怀,轻轻圈她的腰肢,以呵护、守护的姿态,“孕育孩儿不是简单的事情,要辛苦表妹了。”
“这也是我的孩儿!”般般伏在表兄怀中,戳戳他的胸膛,仍如少女那般笑嘻嘻,一派纯然,“我知道表兄不会让我吃苦的。”
当然不会让她吃苦,就这么一瞬间,他脑子里已经想好了许多许多,甚至连孩儿降生他怎么教他都幻想好了。
是该想个名字了,男女都取。
随后他细致的询问了侍医。
般般有孕不足两月,仔细算一下,竟是在蜀地那段日子有的,不过想起近些日子他很是担忧,“前几日寡人与王后还曾行过房,可有妨碍?”
侍医坦然安慰,“王上不必忧心,不会有妨碍。”
“这是因为胎儿未满两月时,它还在羊膜囊内平平安安,周围有羊水作为缓冲,足以抵御外界的冲击和震动。且它的位置是在于骨骼内,有骨头保护,也不易受到撞击。”
“不过过了两月便不能行房了。”
般般:“……”
哇塞,侍医说话都这么直白吗?
她简直无所适从,脸颊猛地涨红。
就连嬴政也有那么一瞬间,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旋即恢复常态。
两人没说话,那侍医还要继续说:
“在孕中期呢,也就是五到七个月,是相对安全的,王上与王后可适当的行房,不过到时候王后身子沉重,恐怕行动不便,王上还需轻柔些,避免过深的——”
“好了好了,你闭嘴,快出去!!”
侍医被轰了出去,夫妻两人难得齐齐沉默,谁都没吭声。
不知是谁先笑出的声音,两人重新抱在一起,心头俱是对未来的憧憬。
很快,王后有孕的消息传遍朝野,举国欢庆,最直观体现是秦王下令容许民众肆意饮酒三日。
各处送来的贺礼快要将昭阳宫堆成山,朱氏与庞氏入宫探望,庞氏热泪盈眶,轻轻摸摸般般的肚子。
“你大母可算将这颗心揣回肚子里了。”朱氏打趣,“否则她夜里愁的睡都睡不着。”
“阿母早说啊。”般般浑然不觉,“若我知晓,定然派人专门夜里敲大母的门,问问大母究竟是否睡不着。”
庞氏被无语笑了,作势要拿拐杖抽人。
说笑完,庞氏仔细嘱咐,“近身、贴身的物件要仔细检查才能用,关键时期关键对待,虽说王上后宫并无妃妾,可你这胎也并非人人都欢喜的,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你大母说得有理。”朱氏连连点头,“有些相克的吃食,许多人也不知晓,让侍医跟着一起给你每日烹饪,这般也妥帖些。”
“屋里也不要燃熏香了,容易叫人做手脚。”
“嗯嗯嗯,我晓得啦,这些表兄也都派人检查过了,没有问题的。”
庞氏说那便好,旋即生出一分迟疑,“月姬还在雍地?”
“已经去了信,想必姑妹正回来呢。”
“她在雍地住的够久,你既有孕,她这个做婆母的岂能不回来照看你,华阳太后丧仪时我瞧了她,身子骨不像有问题。”这话便是庞氏发牢骚了,朱氏和般般都不能说些什么。
果不其然,三日后,王太后的车驾返回咸阳都城,一路车马劳顿,姬长月精神头不太好,但般般有孕带去的欢喜能很好的冲淡她的疲累。
嬴政一同来接她,欣喜道,“母后此番便住下,孩儿事务繁杂,还望母后替孩儿照料表妹。”
般般疑惑,其实表兄忙不忙她最清楚,近些日子的确稍微忙碌起来,但她有孕的事情他已经全面安排妥当,将自己最大限度的空余时间都给她,也不出去跑马了。
如何就事务繁杂,需要母后来照看?
姬长月稍愣了片刻,似乎在思虑什么,不过很快她就点了头,倒也没有犹豫,“好,这是自然的,你安心忙你的便是。”
“那我放心了。”般般挽着她的手撒娇,“当年那般危险,阿母都能平安生下表兄,还将他照料的如此好,阿母能力斐然,是最好的阿母了!”
虽说嬴政降生时,还有先王与吕不韦保驾护航,不会有大问题,但这不是奔着夸姬长月么,自然要忽略他俩。
“偏你会说。”姬长月点点般般的鼻尖,想起邯郸的那段虽辛苦但也温馨的日子,主动拉了儿子的手,冲他温温柔柔一笑,“走,咱们回家。”
嬴政缓缓收握母亲的手,也露出一抹浅笑。
宫奴们远远跟随着长长的队伍,最后的那几个尚能瞧见王太后捶了一下王上的肩膀,“臭小子当真是越长越高,我这当母亲的都要抬头瞧你了。”
王后便接话,“就是就是,表兄吃神草了,惯爱借着他的大高个欺负我。”
王上悠悠然带着笑,轻松道:“这也能怨我?”
“你不知晓,你表兄打小就是个不安生的主儿,刚出生时顽劣的很,还会故意作弄人,稍有不满意的地方便要扯着嗓子嚎哭个没完,他其实不饿也不是不舒服,只是身旁一刻也离不得人,就要人陪着。”
“再大一些,三五天就要闹翻一回天,先王亦拿他没办法,会走路后,甚至敢拿石头砸街边的大黄狗,害的先王抱起他被追了好几条街。”
般般忍着笑惊奇,冲嬴政眨眼睛。
她可算知道羹儿像谁了,难怪嬴政会欣赏他。
“母后乱说,我已经不记得了。”嬴政摸摸鼻子,拒不承认。
“你不记得,我记得,等你们有了孙儿辈,我还要拿出来说。”姬长月嗔怪的自得,做王后时眉梢的红慢慢褪去。
嬴政果然连连讨饶。
用了晚膳,这头一天晚上是姬长月与般般单独住的,提起孕期的注意事项,她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
顺带着唠了一宿嬴政幼年的趣事,包括不限于他何时翻身、何时会爬、何时会走路、何时会叫人等等。
次日清晨起来,姬长月果然上心,般般每顿吃什么,她都要过问检查过才肯放心,“你这胎定然没什么问题。”
“阿母如何能这般肯定?”般般其实也很忧心,因为古代不能定期产检,不能切实的感知到肚中孩儿的状况,总是不大安心。
“这生孩子确实要仰仗女人,可也得男人出力才行。”
姬长月上来第一句就把般般给干沉默了。
是啊,出力了啊!!
见儿媳脸色不对,姬长月便知她误会了,“我是说,要男人的身子骨好才成,若那男人是个体弱多病,或者整日饮酒作乐、沉迷风月场所,被掏空身子的,那他不行,孩子便不行,不等降生就会让做母亲的难受不适。”
“若男人身子骨好,不饮酒不作乐,洁身自高,还甚少生病的,孩儿也定然健康,不会让做母亲的吃苦。”
这说辞对古人来说,是很新奇的,似乎到了现代有了科学依据,许多人才晓得生孩子也得看男人,这时候应该不……?
般般问,“阿母是如何晓得的,看了医书吗?”
“没有,我自己想的。”
她哪儿有那耐心坐下来看书?看不了几眼就昏迷了。
“——???”
“你别不信,虽说书上不一定这么写,可见到的才是真道理,”姬长月睁大眼睛,试图说服般般,“自小到大我见过的也多了,那些个情状与我说的差不离,我亦是从中总结而出。”
姬长月那张美艳的脸上写满了‘书上写的算个屁’,倒是让般般想起了在邯郸时教导嬴政念书的姬昊。
谈论起孔子之流的圣人,他一脸的不屑,说:“屁圣人,他们只按照自己想的一面说辞,这也能教化世人?简直一派胡言!政儿你可千万不要听。”
般般忍着笑,正经道,“我听阿母的,表兄一向洁身自好,他很好,我们也都会很好。”
一连几日,夜里都是姬长月陪着般般,嬴政慢慢的有意见了,不过他还没说两句就被打发了回去,“你生的高高壮壮的,自小便爱腻着般般,若是夜里睡着翻身压到她如何是好?”
嬴政噎住,这话他完全无法反驳。
又自己睡了两日,他实在忍受不了,干脆让宫奴们在内室外、屏风后摆了张床,自个儿凑合着睡。
偶尔夜里惊醒,忍不住到床边看看表妹,确认她还好生的躺着安睡,有呼吸、有脉搏,面颊软而有温度,他才能稍稍安心。
两人成婚之前并不睡在一起,那时候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思念表妹了就叫人来说说她今日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吃了什么饭、睡了多久。
如今竟然这般不能忍受分开,乃至于他心底生出无限的焦躁,仿佛一眼看不到她,她就没有呼吸、死了。
上一次感觉这样强烈,还是少年时她想要离宫回姬家。
姬长月后半夜起身,猝不及防瞧见床榻前站着一道黑乎乎的影子,给她吓得差点尖叫出声,待看清是谁,她又气又恨,就差没踹他,压低嗓音吼他,“你发什么疯?!”
“看一眼表妹,我吓到您了?”
“你说呢?”
姬长月推搡他的肩膀,“不睡觉跟鬼一般立在床头,若是般般醒了瞧见,也要吓出声了!”
“我再看一眼。”
嬴政绕过姬长月,只瞧见表妹胸脯起伏规律,睡得沉而甜,纤细卷翘的眼睫在昏暗的烛光之下,映出暗橙色的辉光。
“看什么看,你明日不早朝了?”姬长月简直不理解,推搡着他的肩膀一同出了内室,“你做噩梦了?”
“也没有。”
“白日不是一直能看?”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没说话。
后半夜,母子两人都没继续睡,一同坐在屋檐下望着月亮。
“母后,当年您怀了我是什么模样?”
姬长月稍怔,不自觉回忆了一番,语态倏然惆怅,“当年我怀有身孕,你父王也是如此,他总是夜里睡不踏实,有一回我醒了竟发现他在探我鼻息,他说怕我没呼吸了。”
嬴政侧过头看着她。
“彼时他身边只有我一个,所以也只爱重于我,我肚子里的是他唯一的子嗣。”
“若非靠着他那时对我的好,我也坚持不了那么多年等待。”
无论如何说,在邯郸的那几年,嬴异人是当真爱她,他是秦国公子,长相出众,又没什么公子架子,虚心求学,待她温柔、也肯听她的话。
姬长月那时,心里同样只有他一个。
靠着两三年的爱,她在邯郸孤苦了六七年,原以为回到秦国之后就能扬眉吐气,她不懂国政,也不太明白派系纷争。
的确是扬眉吐气了,可也有更多的压抑与隐忍,嬴异人做了秦王还要处处仰仗吕不韦的国策,他讨好华阳夫人,她可不是就要吃苦么。
她的确不是好王后,也不是什么好太后,因为没人教她。
不过能从一介舞姬坐到王后、太后的位置,她也很自得。
“都过去了。”姬长月扬起笑,“我儿是秦王,再也没人敢欺负我。”
嬴政笑笑,说这是当然,随后提起另一个话题,“父王是最爱母后的男人么?”
姬长月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嬴异人、吕不韦与嫪毐这三个人的脸,她晓得儿子还不清楚她与嫪毐的关系,那他问的便是吕不韦了。
“你这孩子……”她短暂的无言,心中多了几分回避与难以言喻,“我原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愿意提起这事。”
“我已经过了会计较的年纪,当年也不该计较,因为这并非母后的错。”
姬长月红了眼圈,低下头掩饰,抚上儿子的小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吕不韦……他对你母亲可没什么感情。”
“不过见我生的貌美,歌舞不俗,认为我奇货可居罢了。”
“你或许不知,吕不韦当时凭借将貌美的歌姬、舞姬送给权贵们结交、联盟得到了多少好处。”
“他虽然也是商贾出身,可他赚钱并非为了生活,而是赠人,来交换自己想要的势力与权利,所以他很受权贵尊敬,地位不凡。”
“我们姬家便不同了,你舅父一家经商多年,虽有些钱,却没什么地位,甚至是地位低下。”
这个角度,讲的是政治地位,这个时期的商人地位极低,再有钱也没有政治地位。
再富有的家境,若没有权利,也不过是强权者的附庸,而美丽的女子,更是权利游戏中可以被随意赠送的礼物罢了。
姬长月当年便是一件被包装完美的珍贵礼物。
“当年他收了数不清的歌姬、舞姬,我不过其中之一,其他的都被他送出去了,我性子泼辣不服输,他才多看我几眼。”
“那些日子,他许是对我有过好感,但终究是他的抱负更要紧。”
“你父王到吕不韦府邸做客,一眼相中了我,他没有片刻的犹豫,立即将我赠送给了你父王,那时我便知晓,吕不韦是个心中没有情只有权势的男人。”
吕不韦要将这些歌姬、舞姬送人,怎么会让她们怀孕?他精明惯了,才不会留这种容易被清算的祸患。
所以嬴政初即位时,那些说他是吕不韦的种的话,在姬长月看来纯属无稽之谈,是污蔑,是泼脏水,气的她砸了好几套瓷器。
“最爱我的……”姬长月恍神了一瞬,她不是还在想吕不韦,而是有那么一秒钟,在嬴异人与嫪毐的对比中,发现了微妙的不对。
虽然做了秦王之后,嬴异人有那么那么多的迫不得已,让她受了那么那么多的委屈——
但最爱她的,好像还是他。
大脑开始不受控制的比较起来,过往与嬴异人的经历、与嫪毐的相处,迅速的罗列出来,摆在一起,供人审视。
嬴政半垂着眼睛,没说话,等待母亲思考。
这些天,被外派的长信侯嫪毐不断送信进宫,想要与王太后取得联系,催促她回雍地,他忘记了秦宫是他的地盘,这些信能不能到王太后的手里……
他说了才算。
催她回雍地,是想要让她跟她生下的双胞胎孽种培养母子情吧?他不会遂了他的愿,熬过这十个月,待情谊淡去,而她又明白了嫪毐骗她,她定会恨他入骨,他明白姬长月的为人,她是个爱憎分明的。
到时候那两个孽障还不是任由他处置?
他想要它们怎么死,它们就得怎么死!
第68章 发现 “我也想表妹,只是现在还不行。……
长信侯嫪毐送去的多封书信,石沉大海,始终没有得到王太后的回信,他的一颗心沉入了谷底。
不由得被外派时,还要派遣人回雍地保护那两个孩子,他不得不防备王太后一心为了大儿子嬴政,要杀他的这两个小儿子。
这样的慌乱,要让他愈发急躁与扭曲的肆意敛财敛势,一时之间嫪国登门拜访者众多,他凭借自己长信侯的身份,不断安插人手在各个阶层。
偏生秦王毫无察觉,对他宠信爱戴,竟到了一国朝政,事无大小,皆决于嫪的境地。
冬季悄然来临,一月,秦王二十一岁生辰大办,翻过一月份,他便是二十二岁了,朝议大殿上,王太后与相邦吕不韦达成共识,推迟了将近一年的秦王加冠礼被正式定在同年的四月。
吕不韦已没有理由再要求推迟,王后有孕,足以证明年轻的秦王各方面都已成熟。
朝议结束,嫪毐一路跟随王太后去往甘泉宫,这是他被外派离开咸阳的四个月后,第一次与王太后相见。
“太后,小人此番去蜀地,带了许多新鲜的小玩意儿供您把玩,您瞧瞧。”
嫪毐殷勤,神态温柔尊敬。
姬长月探头瞧,果真箱中装着满满当当的稀罕玩意,“我如今贵为王太后,要什么没有呢。”她不甚感兴趣,随手翻了两下便放下了。
“那您……就没有思念小人吗?”嫪毐跪坐在脚踏上,手指顺着太后的华服轻轻摸向她的大腿,他知晓太后喜欢什么,她喜欢他以下犯上,说敬语、行大胆之事。
果不其然,太后眉眼松动,意动神往,不过她还是拂去了他的手,“别胡闹,你当还是从前呐?王后有孕,我不能在甘泉宫停留太久,你起来吧。”
“说说吧,政儿派你去蜀地,是去做什么的?”
“也没什么。”嫪毐有些遗憾,起身挨着她坐下,“不过是蜀地四面环山,都江堰虽得用,却也只能满足有限的农田灌溉,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蜀地的文化太独,昔年先王挪了一批秦人移居那里,两方人通婚催促两地文化融合,效果也还挺好的。”
“我还是得赶快回来,如今秦国上下哪里不需要我?”这话嫪毐说的还真不是大话,只是他说出来,颇为自得和自傲,“这些都是太后给我的。”
不过他得意归得意,也没忘记哄太后一把,“没有太后,哪来今日的小人?小人当真是如何爱重太后都不为过。”
“偏你会说好话。”王太后笑意盈盈,“不过呢,我儿信任你,你也不要辜负他才好,好好办差。”
她轻轻将纤细的手放在嫪毐的手背,“不要只对我忠心。”
“这些日子,我哪里不是忠心替他办事呢。”嫪毐最不爱听的便是这话,往日里还能忍,他思忖片刻,佯装发牢骚,“我们的孩儿便不是太后的儿子了吗?”
“您这些日子,哪里回去看望过他们,一心只有王后的肚子。”
话音刚落,王太后脸色骤变,猛地捂住他的嘴,“你疯了,这话都能在宫里说?不要命了?”
“这是太后的甘泉宫,都是自己人,如何不能说。”有些话一旦开个口子,他就得说完,“连成蛟那个傻子,都能封个长安君当当,那两个孩儿何其可怜?不能光明正大住在宫里便也罢了,母亲甚至有三个月不曾回去探望过他们了。”
“你闭嘴!”王太后脸色难看,“你当我不想儿子吗?情况紧急,王后有孕是涉及国本的大事,我自当更看重王后的身子。”
嫪毐暗道王太后就是个狠心的女人,他送信多少次,她次次当没看见,说什么‘想儿子’,全是骗人的,果然她还是存着要杀掉他儿子的想法,都是儿子,为何差别这么大,难道只有嬴异人的种才配活着?
他的脸色扭曲了一瞬,宽袖下的手攥紧。
很快,他摆出一副失落畏惧的神态来,“小人惹太后生气了,”他噗通一声,结实的跪在踏板上,“我只是太害怕了,若是这些被王上知晓,他定然会杀了我,杀了我们的孩儿。”
“他们太可怜,阿父无用,阿母偏爱大儿子,孤苦伶仃的住在雍地,身边是宫奴与奶妈,只怕是到死,都不能去看看外面的天地。”说着,嫪毐哽咽起来,捏着衣袖抹泪。
王太后陷入沉默,半晌后幽幽然叹了口气,“好了,你这是做什么?政儿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怎会如此狠心?”
说到后半句,她的语气有些停顿,不知是否是对儿子的狠心与否也起了些疑心。
“我会安排好的。”王太后亲自扶他起身,抬手轻轻抚他的脸庞,“你别担心。”她难得露出温情脉脉的模样,“你留的够久了,别引人怀疑,乖乖出宫去吧。”
嫪毐眼睛还是红的,缠着抱住王太后,仿佛格外的依恋她。
她没反抗,顺势伏在他怀中,哄孩儿一般轻拍他的后肩,“好啦好啦,待王后产子、做完月子,我便回雍地,到那时我们还在一处。”
他不肯丢手,她只好让他多抱会儿,两人也的确是三四个月没见面了,她也想他的。
这么想着,她扫过他的脖颈。
忽的,侧颈衣领下一小块痕迹引起了她的注意。
暗色,泛着红,稍微透出几分紫。
她稍愣,下意识蹙眉,伸出手轻轻抚摸。
嫪毐脸上犹带着依依不舍,松开她退下,“那我先走了,得了闲给你传信。”
“哦。”她还没能反应过来,怔怔然的望着情人离去的身影。
直至他的身形消失不见,她脸上的温度一寸一寸凋零,维持着抚摸情人脖颈姿势的手臂缓缓垂下,她唇角的笑意彻底被压平。
她就这般站在原地,美艳的脸上镀满了茫然,游离在外的草儿随风飘荡。
不知过了几时,一个小宫婢怯懦着嗓音,颤抖着喊人,“太后…”
姬长月侧过身,这宫奴是从宫门外进来的,也不知跪在这里多久,许是被她吓着了。
她看了看四周,忽然发现自己身边除了嫪毐,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
良久后,她问,“你叫什么名?”
宫婢身形纤细淡薄,“奴婢名镜心。”
“镜心?”姬长月低垂目光,落在她身上,“明心如镜吗?”
镜心点点头,“是一位姑姑给奴婢取的名,希望奴婢能洞察世事,明辨真伪,”说罢,她颤抖的小脸染上一分羞赧,“可惜奴婢愚钝,还不如改名为愚心呢。”
姬长月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托起她的下巴。
这张小脸清秀有余,美貌不足,年岁颇小,不过十五六岁。
镜心如何敢与太后对视,“王后身旁的从云姑姑令奴婢来请太后。”
“以后跟着我吧。”姬长月直起腰身,从她身旁经过。
镜心狠狠怔住,喜意爬上脸庞,她立马从地上爬起来,一路跟上太后,掐着感激不尽的调子喊,“奴婢谢太后娘娘的赏识!日后必定好生侍候您!”
到了昭阳宫,般般与嬴政都在等着姬长月一同用膳。
般般平稳度过孕初期,一点不良反应都没有,每日吃嘛嘛香,怀了孩儿与没怀一样,唯一的实感便是等到了四个多月,小腹终于稍微隆起了一小块儿。
嬴政几乎每天都要摸一摸。
“它还没长成呢,表兄摸不到的。”般般拍开他的手,“你掌心的茧子刮得我不舒服。”
嬴政改为隔着衣服摸,“叫它早些适应。”
“我准备了些书简与教学,日后每天读给它听。”
“……”这难道不是在折磨她吗?
般般一阵无语。
这人说干就干,晚上便拿了一摞过来,硬要念给孩子听。
“今日是我有孕以来,我们头一回睡在一起,你要如此待我。”她愤愤不平,伸手拍打竹简,“我不要听!”
“好好好,那不念了。”嬴政收起书简放到一旁。
“若非姑妹说她连着上朝几日不大适应,有些头晕怕过病气给我,你还要继续睡在外头呢,一点也不知道珍惜。”般般哼道,撇过头去。
嬴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俯身过去,“你是想我了吧。”
“……!!”
“侍医说,还不行。”她说着,闷闷不乐难受得紧,“怎么日子过得这样慢。”
他好笑的抱住她,眼看她要委屈的掉泪珠子了,抚着她的小脸俯近亲吻,她勾住他的脖颈,伸出小舌与他的纠缠,唇齿相依间,偶尔会有暧昧的声音。
“……这几日总是梦见你。”
“梦见什么了?”
明知故问,她支支吾吾一阵,将人推开不想理他。
“我也想你,再忍忍。”嬴政耐心道,“你现在不能情绪激动。”
明明孕前,她也没这样过,怎么怀个孕如此饥渴?她都不适应了,一看,好家伙,表兄恐怕也憋的够呛,她靠在他怀里,命苦的帮他做手工。
不知过了多久,他气息不稳,深吸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腕,微微喘着,“好了,别累到你了。”
“那你帮我揉揉,手腕酸。”她举起手,手指上还有残余的液体,看起来跟牛奶一样,她一时好奇,鬼使神差想舔一下。
他微惊,立即扯开她的手,紧绷的语气含着几分难以言喻,“不能吃。”取了脱下的衣服赶紧替她擦干净
般般懵懂片刻,“为什么?”
“表兄也吃过人家的。”
情动时,他都想把她整个人拆吞入腹。
他只说了一句,“表妹的嘴唇是用来亲的。”
“那我们再亲亲。”她抬起脸颊,露出一抹甜津津的笑。
亲热接吻间,她要他也摸摸自己,他还是说不行,起码要再过半个月,她勾勾搭搭的缠着他,倒真如欲求不满的兔儿。
不行就不行。
般般气鼓鼓的,她也没办法,赶紧想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说起姬长月又生病的事情,她道,“莫非咸阳真的风水不好,姑妹住着不舒坦?”
嬴政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轻拍她的后肩,哄人入睡:“心病罢了,与风水无关,你别管了。”
“是什么心病?”般般眼睛一转,凑近压低声音,“莫不是姑妹思念嫪毐了。”
“什么话你都能说。”嬴政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她的屁股。
“我说的是想念,不是方才我们做的那种思念,你才是误会我了。”般般狠狠掐他的胳膊。
嬴政仿佛不大想提起这事,“白日里跟她相处,勿要透露出你晓得嫪毐。”
“我一直都没说呢。”她穷追不舍,“表兄,上回我们去雍地,你不是说待姑妹回咸阳住,你就要与她说开长谈一番吗?”
“没到时机。”
“什么时候才到时机?”
“表兄。”
“表兄!”
嬴政干脆捏住她的嘴巴。
弄又弄不了,睡又睡不着,她精力旺盛,他却好不容易平息下来……
睡到后半夜,妻子肚子咕噜噜的响声吵醒了嬴政,他睁开眼睛,她抱着肚子坐在床榻上,见他醒了,声音很小说,“我不是故意饿的。”
他扶着额头哭笑不得。
孕期容易饿,他提前做过功课了,是以膳房的膳夫们这段日子轮番值夜,防的就是王后后半夜叫膳。
不多时,香喷喷的一碗鸡汤面摆在了般般的跟前。
她吃得香,连汤都喝的底朝天。
嬴政伸手擦去她嘴角的油星子,“还想吃什么?”
不知是吃饱了还是如何,她有些呆呆的,好半晌才说,“酸芦菔。”刚说完口水就流了出来。
芦菔是般般熟知的萝卜,这时候称作芦菔。
膳夫准备充足,王后要,立马端了一碟子。
她要吃,也吃不了太多,连着啃了三四条手指这么粗、这么短的酸芦菔就吃不下了。
吃饱了她睡下了,这么一折腾,天色蒙蒙亮,嬴政也该起身了。
般般一觉睡到正午时刻,侍医来请脉,确定身子无碍,她便想让他去趟甘泉宫。
“回王后娘娘的话,晨间王上已使人去甘泉宫为太后诊过了脉。”
“结果呢?”
“约莫是累着了,休息两日也就罢了。”
侍医们都是人精,太后都卧床了,他诊出的结果再怎么康健,也不能打太后的脸不是,可也不能欺瞒王上,那可是大罪。
是以,遇到这种情况,说些无伤大雅的不算病的病倒也没错。
整个后宫在般般的统治之下,她的耳目何其的多,晌午饭刚用了没多久,牵银进来附耳道,“甘泉宫那边派人去查了长信侯近些日子的动向。”
般般侧头看了她一眼,这并非是她有意探查王太后,实是下头的人想表忠心,宫里众人的一举一动都想趁机报给她,用来换赏钱。
王后在秦国可不单单是地位稳固,与秦王成婚多年,秦王始终没有纳妃,王后如今还怀着孕。
王太后虽然是太后,一辈子也就到这里了,而王后来日诞下子嗣,会是下一个王太后,巴结谁还用想吗?
姑妹是终于发现嫪毐并非忠贞不二了吗?
般般诡异的松了口气,从羹儿说嫪毐在外寻欢作乐起,她便满心的不忿,只是嬴政不许她说。
他说:“你要做这个恶人,来日难保旁人不会怨你。”他对于人性看得最清楚。
也不知如今嫪毐暴露,是他自己作死,还是有嬴政的暗中推动。
“赢月在何处?”
牵银道,“永宁公主正在甘泉宫侍候汤药。”
再怎么说,姬长月如今也是赢月明面上的亲娘,是要过去服侍。
“难怪。”般般嘀咕。
难怪昨晚嬴政说姬长月是心病。
也不知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没过两日,姬长月派车马去雍地接自己的亲信到咸阳。
般般见过那个侍女,当日她与嬴政一起去雍地时,就是她代替姬长月忙前忙后的,名字叫青灼,行事很干练,瞧着约莫二十多岁。
般般接见她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她多嗅了两下,还以为自己是出于怀孕而闻错。
“青灼姑姑是尚在哺乳期吗?”她看了一圈这青灼,见她身材丰满,尤其是胸前,再加上那股奶味。
“王后好眼力。”青灼老实道,“奴婢的孩儿半岁了。”
这些日子般般对孩子挺感兴趣的,“哦?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带孩子累不累?”
青灼露了笑,“是两个男孩儿,倒是不累,那小两只皮似的紧。要奴婢来说,王后娘娘随行伺候的宫奴们何其多,娘娘只需每日看一看孩儿便可,其余的有人照料,不会累的。”
“你说的也是。”般般点点头,让她走了。
入了夜,寂静无声的咸阳城外,青灼一左一右抱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孩,她对面站着一个身着披风的女子,黑色披风的帽子将她的身形完整的遮掩妥当。
“走得越远越好,如今的局势,赵国稳当,你去邯郸吧,在那里生活,永远也别再回来,我会每隔一段时间通过姬家商铺给你拨钱。”
“这些钱足够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你们娘三挥霍都挥霍不完,你就当他们是你的孩儿,对谁也别说!你听清楚了吗!”
青灼擦擦眼泪,“娘娘,您不再抱一抱他们么?”
原来披风女子正是王太后姬长月。
她面色有几分苍白,“最后看过一眼便也罢了,”她苦笑一声,“他们是我犯的错,不杀他们已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给他们的最后仁慈了。”
“娘娘……”青灼面色哀哀,“娘娘您吃苦了,这不是您的错。”
“都是那嫪毐,得势便猖狂,靠着您封了长信侯,竟做不到忠心不二,趁着您不知晓…寻欢作乐便也罢了,还在嫪国养了二十多名姬妾,他实在可恨!”
“这就是男人。”姬长月面色冷凝,觉得深信不疑他的心的那个自己甚是可笑,“是我太天真,经历过这么多,竟然还敢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
“真叫我恶心!”
“青灼,你跟了我多年,我如今只信你。”姬长月自嘲,“你别叫我失望,趁着夜色,你快走。”
青灼含着泪被推上了马车,久久的望了一眼姬长月,头也不回的放下了幕帘,怀中的两个孩儿开始哭泣,仿佛知晓发生了什么。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离去,姬长月回身上了自己的马车,离开此地。
青灼无声落泪,哄着孩儿,一味地呢喃‘作孽啊’。
忽的,马儿长嘶鸣一声,马车晃动不堪,外头传来惊呼声。
青灼一把掀开幕帘,“怎么——”
话没说完,她的神情顿时僵在脸上。
入目的正是秦王的亲兵,戎甲加身,气势斐然。
她吓得噗通一声跪在车中,整个人抖如筛糠,脸皮子不断颤动,两股战战,几欲去死。
夜色之中,王驾的幕帘被绑着,露出半张秦王锋利的眉眼。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青灼怀中的两个襁褓上。
第69章 逼他造反 “我可是秦王假父。”……
“下来!”
青灼被人拿长戈指着,被迫从马车上下来,脚底板刚踩到地上,她便腿软的狼狈扑倒。
很难形容这一刻究竟是什么滋味。
在她面前的不是什么普通的权贵之人,而是秦王,一国之王!
更是是太后与假寺人私通生下的两个孩子的亲哥哥。
她浑身上下使不上力气,想要抱紧孩子,身体却不听使唤,襁褓滚落到地上,两个孩儿哇哇敞声哭泣。
双腿使劲儿,勉强起身,下一刻,重新摔倒。
身体上的恐惧原来是这样的直观,不可违逆、无法抵御。
她甚至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喉管哆嗦着发出沙哑的怪声,牙关打着颤浑身虚汗。
这可是大罪,足够她被五马分尸十回!
一双手矮下去抱那两个襁褓。
青灼认得他,他是府令秦驹,乃是秦王最宠信的贴身寺人。
他抱起两个襁褓,眼瞳倏然移动,悠悠然的瞥她一眼,几乎是这一瞬间,她的僵持和恐惧被打破了,她膝行往前爬,用力将脑袋往地上砸,“王上!求王上饶这两个孩儿一命啊!”
“他们才半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他们是无辜的啊!”
这声音凄厉悲惨,如同漆黑夜色中的乌鸦,令人胆颤。
“他们有没有罪责,非你一介贱奴能断定。”秦驹掐着纤细的嗓音,语态高高在上,噙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盛气凌人。
王驾中的秦王始终不曾开口,他轻轻伸出一只手来。
一只手臂强健而有力,宽袖褪去,露出十分美型的肌理,在月色下皮肤白得宛若阴冷的尸体。
“别——”青灼伸出手,眼睁睁的看着秦驹将其中一个襁褓递到了秦王手中。
她绝望的卸气,跪趴下,喃喃道,“要杀要剐,都冲着我来吧,不关太后的事,太后也是被蒙骗的。”
青灼自十三岁便跟在太后身畔,随她从王后坐到了太后之位,起初她并不受宠,太后身旁的大侍女未央离宫嫁人,还有些人都被打发走,她始终默默无闻,凭借嘴严听话的优点被带去了雍地。
若非能跟在太后身边服侍,她早死了,当年她被亲爹勒索每月交钱回家,否则便要打死她的母亲,这些都是太后帮忙摆平的。
她用一柄铜钗杀了她那个作恶多端的亲爹,结果母亲竟然一头碰死在棺材上,一同殉葬了。
她当时心如刀绞,尖叫痛哭。
杀父果然是会有报应的。
青灼闭上眼睛,任由涕泗横流,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太后。
——“孩子是这么抱的么?”
一道淡淡然的嗓音从王驾中传出,清而浅,没什么情绪。
青灼狠狠一愣,慢慢抬起头来。
从这个角度看去,她只能瞧见秦王的腿,光影流转,在他的衣袍、肩膀上留下痕迹,唯独一张脸落满了阴影,叫人看不真切。
他正抱着襁褓,面向她,色泽极淡的唇线被扯平,神色模糊。
“问你话呢?!”青灼狠狠被踹了一脚,清醒了过来。
“啊,哦,是……是。”她嗫嚅着,迟疑不已,忍不住比划一下,“需将婴孩的头放在臂弯处,这样孩子能舒服些。”
“这样?”
他果然按她所说的,调整了一番抱孩子的姿势。
“是的。”青灼无所适从,无措的攥紧手指,跪坐在原地。
她不知道秦王究竟要做什么,难不成他并没有打算杀这两个孩子?
他静静地抱着那孩子,随着节奏逗弄他,好半晌后,喟叹一般说了句话,“他的鼻子生的真像寡人。”
这话没人敢接,即便是秦驹。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孩子交给了秦驹,“太后都与你交代了什么。”
青灼不敢隐瞒,一字一句全都吐了个干净,她说这些并非是要出卖太后,而是寄希望秦王看在太后识大体的份儿上,对她开恩。
“这么说,太后是恨上了长信侯?”
青灼听见这话,略显犹豫,她也摸不清太后此刻的想法,“这……奴婢不敢断定,起码是失望了,并且下定决心要与他分开了。”
上首又是沉默。
难捱的沉默。
青灼后知后觉秦王大抵是想听‘恨’的,她急忙张嘴想要改口,“其实——”
“她缘何反悔?”
“什么?”
“按你所说,太后一早奔着产子后立即杀子的目的去的雍地,缘何要反悔?”
原因秦王难道真的不清楚吗?不,他定然清清楚楚。
青灼一瞬间汗如雨下,她不聪明,但也没有傻到一点敏觉都没有,太后是舍不得,下不了狠手,毕竟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双胎、是她的亲生儿子,这十个月的每一日,她都会比昨日更加的心软。
这是真相,却不能说。
……也不敢说。
她咬着牙关,脸色苍白,“太、太后想将他们送走,便是为王上着想,为了王上,她愿当没生过这两个孩儿。”
见他没有应答,青灼情急之下伸手去扒王驾车底,“王上,太后最爱的儿子是您啊!”
“放肆!你的手不想要了!”秦驹一惊。
‘铮——’的一声,一旁列阵的长戈落下,青灼撕心裂肺:“啊!!!”
痛意令她在地上滚来滚去,一小节自手腕断掉的手掌落在车上,秦驹嫌晦气赶紧拿袖子拂去,鲜血合着飞扬的尘土,将那平整的切面弄脏。
青灼痛得快要昏迷,硬生生的拿衣袖掐着按住自己断掉的手腕,整张脸煞白无比,冷汗将她的衣衫整个打湿。
她努力抬起头,汗液滑落眼睛,混合着血液,视野内一片模糊的红。
她看见秦王摆了摆手,声音忽远忽近,随着她的心跳声传递进耳廓,“既然太后已为你安排好了后半生,寡人何必阻拦,倒显得寡人不近人情了。”
“你去吧。”
她不可置信,捧着手腕愣愣的趴在原地。
王驾缓缓离去,那些秦王亲兵也跟着一同离去,没有任何一个人再调转过来给她一剑、亦或者是砍掉她的头。
她活下来了?
青灼茫然,驾马的车夫从包里取出来药粉,急急忙忙的赶过来给她上药包扎,“姑娘,我们还走吗?你这要赶紧去医馆才好啊,恰好距离此地最近的六疾馆路途不远。”
不对。
青灼失神的看着忙来忙去的车夫,脸色一点点褪去血色,“他放我一条命,便不会放那两个孩儿活。”
她又哭又笑,笑的格外难看,哭腔掩埋嗓音,“那他为何要那般抱着孩儿,还问我姿势对不对!!”
车夫叹了口气,不知是发牢骚还是怎么的,方才他也是吓得够呛,差点以为自己小命要交代在这里,这会儿话也多了,“因为王后也怀孕了不是吗?哎,他随便问一句罢了。你怎会以为做王的人,会对那两个孩儿留有余情?”
“这要搁我,我也得杀啊。”
“啧啧,搁谁谁都得杀啊。”
这声音越传越远,青灼却觉得自己浑身发冷。
回宫的路上,秦驹大气不敢喘,奇怪的是那两个孩儿竟然也不哭了,一个个安安静静的躺在襁褓里,眼睛看来看去的。
要他说,这两个婴孩当场摔死都不为过,他也并不认为秦王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不立即杀了定然有他的原因。
“长信侯如今在何处?”嬴政平静问。
“有咱们的人盯着,他也不敢自己到雍地住,”毕竟那里是秦国旧都,就算是旧都那也算是秦宫,嫪毐算哪根葱?他根本没资格住,“他现下在太原郡。”
“听说又带了一位舞姬回府,灯火彻夜不熄。”
“青灼私自带这两个孩儿到咸阳来,臣已派人打点,帮着她药昏了长信侯放在那边看守的宫奴,药的分量放的足足的,起码能让他们昏迷三日。”
嬴政听罢,没什么反应,从鼻腔中淡淡的嗯了声。
般般正要吃夜补,嬴政回来了,她露出可乐的笑脸招呼他,“表兄回来啦,今日好晚,很忙吗?快来一起吃,此为我新让膳坊研制出来的炸货。”
“炸鸡、炸鸭、猪肉脯、还有蔬菜呢,沾上蘸料可解馋啦。”
嬴政一改在外头的冷淡无情,露出一抹温和的笑,“身上脏,我先去梳洗一番,换身衣裳。”
“好~那我等你一起吃!”
般般坐在椅子上左等右等,又到床榻边靠着继续等,最后干脆到窗边斜倚着。
等到她都困了,嬴政终于出来了。
她一把扑去,“你怎的这般磨蹭,都要凉了,我生气了。”
“是我不好,让膳房重新炸制一份,这些分给宫人吃吧。”
“那好吧。”
般般发觉,今日的表兄特别的温柔,“表兄的手怎么了?这么红。”
不知是他搓的太用力导致的,还是在外头受伤了,有的地方还有血丝,般般大惊,捧着轻轻摸摸,拉着他到屋里翻找药膏。
“表兄可是秦王,怎能如此不小心呢?有什么交给宫人做便是了,秦驹呢?喊他进来,我有话要问他。”她竖起眉毛,气愤无比。
话音刚落,秦驹弓着身子老老实实的‘哎’了一声,杵在屋边。
“无碍,碰到脏东西罢了。”嬴政摆摆手,让秦驹退下,“他如何能做我的主?别为难他了。”
秦驹得到解脱,赶紧窜了出去。
他嘀咕着,干脆到膳房去催膳夫弄快点,两个主子等着吃呢。
“表兄这是心情不好了?”般般只当他是在朝政上遇到了什么难题,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眨巴眼睛装乖巧懂事,“那表兄摸摸我,我是干净东西。”
“……”
嬴政的思绪被打断,“你是东西?”
般般:“啊?我不是东西啊。”
“……”
“……”
“不是。”
他无奈至极,捧着她的小脸,拇指指腹陷入她脸颊的软肉,不轻不重的道,“真真是蠢人一个。”
她不依不饶,要让他忘记这两句对话,“别人说怀了身子会变笨,这不是我的问题。”
“我怎么觉得,表妹从前也这般?”嬴政喊了一层清浅的笑意,说罢,与她额头互相抵着。
“你觉得错了。”般般忍不住贴近小脸,主动亲他。
他很快错开脸庞,时而轻时而重的吻她的唇瓣。
般般能感受得到他绵密纤长的眼睫扫过了她的眼睑,她的心一阵乱跳,这秦宫的夜晚万籁俱寂,唯独彼此的心跳这样剧烈、呼吸这样烫人。
而他沉寂着满身的温柔,带着独特的清冽与缠绵将她淹没。
那年夏日潭边,表妹手中那条甩动的鱼尾,将溪水弹飞,溅到人脸上,被水滴迸射到脸上的微妙触觉,冗长至今,经久不消。
一吻罢,他复而啄吻她的唇角,随后是脸颊。
“我们上药吧。”她戳了戳药瓶子。
“好。”嬴政欣然伸出手,将带着伤的一面朝向表妹。
般般打开药罐子,在灯下认真为他抹着伤口,“下回不能伤害自己,我们不是说好了?谁欺负我们,我们便要他好看。”
这是两人幼年挂在嘴边的诺言,她还记着呢,这会儿特意拿出来说。
“好,知道了。”他就这样笑着,点头答应。
上好药净了手,秦驹带着新炸好的吃食回来。
尤其是炸鸡,被炸的金灿灿的,外头裹着一层金色的东西。
“这是何物?”
“这是裹了一层鸡蛋和细磨过后的面糊糊,你尝尝!”
嬴政盯着看了会儿,古怪的试探性咬了一口。
入口外酥里嫩,约莫是新鲜的鸡肉,竟然还出汤汁了,那层酥壳外头被般般撒了一层干料,奇异的滋味被完美的混合。
“好不好吃?”她歪着脑袋,不肯错过他的丁点表情,如同做了好事索要夸奖的小狗。
嬴政慢腾腾道,“瞧起来,你已经偷偷吃了好几次了。”
“……”这样明显吗,“没有呀。”
“若非如此,你怎肯等我一起?第一口竟先给我吃?”
“我有这么坏吗?”她不甘心。
吵吵嚷嚷的,一日又过去了。
这日长信侯下了朝,一个小厮急急忙忙从雍地回来,见了长信侯立即附耳过去说话。
嫪毐听罢,脸色骤变,“你说什么?!派人去寻啊!”
“寻不到。”小厮心生畏惧,“青灼姑姑也不见了。”
青灼是王太后往日里信赖的宫奴,嫪毐脸色阴沉不定,“回去!”这必须得回秦宫去找姬长月。
一队人马慌慌张张重新入宫,经过咸阳宫群落,内监见到他竟然不让,“再往后面走便是后宫了,您若无要事,身为臣子不便入内吧?”
这白面内监叫江玉井的,嫪毐都想给他一巴掌,“你看清我是谁了吗?胆敢拦我?”
江内监笑意不变:“长信侯。”
嫪毐一咬牙,恶狠狠道,“我要去见太后,有要事相商!让开!”
江内监略感为难,“长信侯,太后交代了不见您。”
“不见我?”嫪毐不肯相信,以为这死内监在故意整他,“让开,我亲自去甘泉宫问太后。”
上一次见面姬长月还好好的,怎会忽然不肯见他。
许是嫪毐的表情太过于扭曲阴狠,江内监目光多了几分新奇,“长信侯如此神态,倒不大像寺人了。”
嫪毐表情倏然顿住,眼神瞬间恢复清明,“你胡乱说什么?不见便不见,我下回再来便是。”走前,他还没忘记狠狠瞪了一眼江内监。
他看这死内监不顺眼,而且就凭他刚才那句话,他也升起了提防心。
迈过这两日,胎儿正式五个月,这下终于穿了略宽松的衣袍也能看得出来一些些了。
“这孩儿乖得很,我竟一点不觉得难受。”般般与朱氏有许多话要讲。
朱氏拿手指比着女儿的肚脐到小腹的位置,“正的很,正的很。”
“孩儿还小呢,五个月肚皮也只是微微鼓起来罢了,还不到你难受的时候。”
“你这两日夜里睡的如何?”
“没什么,就是老是饿,还要频繁起夜。”说到这里,她有些羞恼。
朱氏掩唇而笑,比着她的肚皮柔柔道,“它住在这里,压着你的肚子,自然让你频频起夜。”
“夜里尽量平躺着睡,你睡姿打小便不好,动不动翻来覆去的,一会儿朝左边一会儿朝右边,你可得控制些。”
母女俩说着话,牵银忽然进来大喊不好了。
“何事吵吵嚷嚷的?”般般皱眉问。
朱氏含着笑并不说话,不耽搁女儿立威。
牵银脸色骇然,“王后娘娘,不好了,江内监使人过来传话,说他的徒弟这两日住他的屋子,被人闷死在了被子里!”
“?”般般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来。
在她管辖的后宫中,多年来不曾出过人命,她虽然是主子,但也很珍惜这些宫奴们,生病了给药材看病,没衣裳穿也给补贴,这两年,生大病的都很罕见,更别提莫名其妙死一个宫奴了。
般般‘腾’的一下站起身。
朱氏吓了一跳,忙扶着她,“你瞧你,不要大动肝火。”
“我要去找表兄,”般般脸色慎重,关键时候脑子转的不算慢,“这绝非小事,阿母,有人能在宫里头无声无息弄死一个人,那我与表兄还绝对安全吗?”
朱氏一听,也觉得不好,“那你快去,那你快去。”
坐在去承章殿的肩舆上,般般戳着太阳穴,第一反应便是嫪毐,嫪毐如今行事可太无章法、无顾忌了,其他人干不出这样明目张胆的恶事,想杀人总要迂回婉转,哪有这样直白的?
刚到承章殿,便撞见秦驹正在汇报一则消息。
“……有人说长信侯近来心情不好,频频酗酒,一次酒醉后,他与旁人发生冲突,直言说自己是秦王假父,让旁人给他跪下磕头,那人听了这样的惊天秘密,立即过来向您禀报。”
般般目瞪口呆,“假父?”
他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嬴政猝不及防看见妻子,连忙将人扶着安置到软榻上,不愿让她发火,他自己便说了,“是我在背后推动的,到了收网的时候,你勿要动气。”
“现如今他已经酒醒,恐怕也想起来自己都说了什么,不吓死也要去半条命。”
般般微愣,那看来江内监的事情真是嫪毐干的了,“你要逼他造反吗?”
“他最好会。”嬴政若有所思,看向秦驹,“这话传入相邦耳中,他是何种反应?”
第70章 秦王印玺 “若嫪毐有异心,不需我儿亲……
相邦吕不韦会有什么反应?
秦驹俯身,“相府并无特别的动作,只是相邦驾马去了甘泉宫。”
王太后与相邦一同摄政,他是可以自行出入甘泉宫而无需知会秦王的,只是这两年他为了避嫌,已经不怎么去甘泉宫了。
“母后到底病着,怎能受此烦扰?”嬴政轻轻抚摸着妻子隆起的肚子,目光专注。
秦驹微微颔首,心领神会,后撤两步子转身出去。
“表兄。”
“怎么,”嬴政对她莞尔,“你安心些,外头那些纷扰都打扰不到你。”
般般欲言又止,将手轻轻的覆在他的手背上。
此时,甘泉宫内。
听闻相邦拜见,姬长月侧过头,他已立在门边。
多年不曾如此近距离相见,姬长月的目光落在吕不韦的脸上、发上、肩上,“想不到,你也生了华发…你也会老啊?”
这话中夹杂着溢于言表的讥讽。
吕不韦摆摆手,镜心垂着头看向姬长月,姬长月微不可察的点头,她带着其余宫奴们一同退去,并将门关好。
他立在原地,幽幽然叹了口气,“太后病了。”
“我是病了。”
姬长月轻轻抚摸自己的鬓发,铜镜中倒影出她仍旧美丽、却挂满了疲倦的脸庞,“病的这些日子,每一日都恨不得再也不用醒过来。”
吕不韦望着她揽镜自照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后提步走近,“当务之急,嫪毐必须要死。”
“嫪毐?”姬长月一怔,转过头来,没太明白,“你说什么,难道他闯了什么祸?”
“你不知道?”吕不韦立即道,“他竟在酒馆大放厥词,当众称自己为‘秦王假父’,你以为王上会放过他吗?”
‘砰——’的一声,铜镜被失手打落在地,姬长月的脑袋一阵轰鸣,她遥遥的望着吕不韦,白面迅速升腾起一层淡淡的红,她急怒攻心,竟坐不稳了。
他当即据理力争,“太后,嫪毐不能留了。”
姬长月骤然回身,将思绪抽离,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吕不韦,你如今这么说,不过是为了你自己。”
“这不也是为了你吗?”吕不韦急促之下,竟忘记了分寸,一把握住了姬长月的手腕,“你是大秦的王太后,更是秦王的母亲,难不成你要亲自在王上的脸上抹上一道黑吗?!”
“这难道不是你一手促成的吗?!”姬长月忽的提高了嗓音,“你装什么大局为重!从来你的心里便只有你自己、你的大局!”
“其实最坏的就是你!!”
“你活该!你怕了啊?”
眼见吕不韦表情变了又变,她哧哧笑出声。
“我是不会杀嫪毐的,你要杀他,除非先杀我。”姬长月刻意抬高了下巴。
“现在不是你故意使坏的时候,你都四十了,不是年轻的小姑娘,你怎么还不懂?”吕不韦攥着她手腕的手隐隐用力,他压抑着怒火,强装耐心,“待他死了,这件事情过去,你要如何报复于我,我什么意见都不会有。”
“我没跟你开玩笑,”姬长月扬手挣扎,没挣脱,刻意吼他,“我是不会杀嫪毐、杀我孩子的父亲的!”
“?”
吕不韦眉头狠狠皱紧,又舒展开,脸上写满了罕见的失控,“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她恶狠狠的扯开自己的手腕。
吕不韦的手在空中不断颤抖,手背上的皮肤因为苍老不复年轻时的苍劲有力,他的神态有那么几瞬间完全空白,“你——”
他完全失去语言了,手背的颤动,顺着小臂蔓延至眼角、脸庞,甚至是头皮,呼吸跟着粗重放缓,眼球一瞬充血,他震撼大于愤怒,“你疯了!姬长月!”
“我是疯了,从你带着异人外逃,将我遗弃在邯郸起,每一天我都是疯的!!”姬长月畅快的恨着,“你也会有这样的表情?相邦?哈哈哈哈哈!”
吕不韦眉眼一痛,他忍无可忍,“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已经过去了,你不是好好的做了王后、太后吗!”
他还敢提这件事情?还敢这么说?
姬长月的情绪猛地失控,“过不去!过不去!!!”她疯狂挥舞宽袖,谁都可以提唯独他不能,也没资格,“在我这里永远也过不去!”
“你知道赵人是怎么对我的吗!是怎么侮辱我的吗!”她疯了一般,声音嘶哑,“你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吕不韦从她这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什么,“你——”
“我就要对嫪毐好怎么了?”她抓住吕不韦的衣襟,发泄似的大喊大叫,就像个要跟大人对着干的小孩,“我就是要对他好!他虽然比不上你们所有人,却愿意花时间哄我开心、愿意对我好。”即便后来有权有势他变心了,爱玩了,这些不能改变他当初对她的好,她是不愿意跟他继续在一起了,却没有打算磨灭那些年的美好回忆,“我究竟犯了什么错,你们一个两个三个的为何要如此对我!!”
看着姬长月疯癫的神态,吕不韦的那句‘他是骗你的’堵在嗓子眼,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本就是这么一个不甚聪明,甚至有些愚蠢的女人,可她也知恩图报,爱憎分明,虽泼辣,但心地不坏。
“那个孩子在何处?”吕不韦冷静下来,态度放的平和,“嫪毐不杀,可以,那孩子留不得。”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杀我的孩子?”姬长月狠狠丢开他,“我把孩子藏好了,你是找不到的。”
“你疯了!”吕不韦记不清自己说了几句你疯了,他当真觉得姬长月无可救药,“私生子留不得!如果王上的血统被怀疑,大秦要大乱,你以为你的太后之位是谁给你的?”
“你少这么假惺惺的,我政儿当年被质疑血统,也没见你自尽以证清白。”姬长月嗤之以鼻,“你心里真有大秦,真有政儿?”
“这如何能一样?”吕不韦苦口婆心,“当年之事是华阳太后恶意编造,为的是替成蛟夺王位,是子虚乌有的,压根没什么人相信。若你与嫪毐有私生子的事情被曝光,只会进一步坐实当年的谣言。”
太后能与嫪毐生下私生子,那秦王是不是也有可能是这样与别人生的?
“那他就完了!等着他的是被嬴氏宗室推翻!甚至还会有性命之忧!”
姬长月愣住,连连向后退了数步,仓皇的面色骤白,“这…这不可能……”
“谁才最重要你分不清吗?”吕不韦恨铁不成钢,质问她。
“政儿…政儿!我的政儿最重要。”这还用选吗?姬长月慌了神。
“你究竟将那孩子藏到哪儿了?”吕不韦赶紧道,“我会帮你。”
“邯郸。”姬长月瞬间泪溢满,想起大儿子嬴政,她心一狠,闭上了眼睛,“杀了吧,那是一对双胞胎,是我的侍女青灼带着他们,想必此时他们就要到邯郸了。”
吕不韦收到准确的消息,扭头便要走,到了门口停下脚步,“那嫪毐?”
姬长月没有回头,“容我再想想。”
吕不韦叹了口气,避免夜长梦多,他开口道,“嫪毐受我的指引到你身边去,你的所有喜好都是我告诉他的,他对你是真情还是假意,你自己分辨分辨吧。”
姬长月猛地回头,门口哪里还有吕不韦的身影,她站不稳,身子连连歪斜,直至后腰抵在方桌旁,宽袖将桌上的东西拂到了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她尖叫着将所有能抓到的东西抛掷到门上。
听见身后传来若有似无的凄厉尖叫,吕不韦脚步微顿,扯了扯唇角,重新望向前方,提步离去。
他掩藏于宽袖下的手臂,竟然还在轻微的颤抖着。
来不及细想,刚出甘泉宫,他迎面撞见了秦驹。
他前脚刚入宫,后脚秦驹就过来了。
若无秦王的示下……
吕不韦立即收起所有不必要的情绪,紧着心弦露出一抹笑,“府令君,要去甘泉宫啊?”
秦驹侧手示意,旁边的寺人端着一只托盘出现,上面放着一只白玉瓷碗,汤药呈现浅褐色,散发着徐徐热气。
他和眉带笑,捏着嗓子细细道,“太后身子不适,王上寻了方子为她治病,这是侍医新研究的药,这不,刚熬好便急哄哄命仆送过来了。”
“相邦可是有要事相议?太后身子不好,不能长久的劳心,还望相邦体恤。”
吕不韦点点头,“正是,正是,王上孝顺,我也很欣慰哪。”
“那我不便打扰了,这就出宫去。”他指了指外头,示意自己要走了。
秦驹赔笑,侧身相让。
望着吕不韦的身影远去,他收起了笑,
端着药进入甘泉宫,镜心立在门边,轻轻敲敲门,“太后,府令君来了。”
秦驹揣着手臂,手指轻轻敲击自己的手臂,瞥过眼睛与镜心对视一眼,扬了扬下巴示意,镜心垂下头,将袖口折起来的纸取出递给他。
他接住藏进袖口,冲她赞许点头,示意待会儿会有赏赐。
不多时,服侍太后用完药,秦驹回到了承章殿,那封折好的书信他没有打开看,直接呈予秦王。
嬴政微微顿住,探出的指尖在书信上犹豫了足足有三四秒,才捡起翻开。
秦驹弓着腰,不敢看。
他心里清楚,秦王犹豫的那几秒钟,恐怕是畏惧看到的内容不是自己想看的。
嬴政一目十行,整篇书信看下来,宽阔的肩膀稍稍放得松弛,慢慢坐了下来。
‘相邦问:谁最重要你分不清吗?’
‘太后答:政儿最重要。’
这两句话,他反复看了三遍,旋即重新将书信折起,丢进了火盆中,待火舌将泛黄的纸吞没,燃为灰烬,他重新带起笑意看向秦驹,温和道,“传膳吧,不早了,给甘泉宫送些太后爱吃的。”
“诺。”秦驹松了口气,旋即示意,“王后还歇着,这边?”
“传吧,寡人叫她起身便是。”
般般睡着,被表兄喊醒,说是该用晚膳了。
揉揉眼睛,被扶起身,她懒懒的不愿起,伏在他的怀里喃喃,“我方才做梦了。”
“梦见什么?”
“梦见表兄要过生辰,姑妹做了鸡丝面给我们吃……好久没吃了。”
“阿母还病着,待她好了,定愿意再做给你吃。”嬴政怜爱妻子,轻轻抚摸她披垂在后腰的三千青丝,“先吃膳坊做的吧,你不是也爱吃么?”
“我只是随口一说,怎能劳累姑妹。”般般撑起身子,打起精神来,“我们吃饭吧!”
今日的晚膳很简单。
卤的软软的鸡肝被切片装盘,配了蘸酱;
两碗红枣鸭血蔬菜汤;
新鲜的竹笋炒肉片、炖鱼片、
一小碗蛋黄拌饭。
这些都是吃了对孕妇身子好的,做成了般般爱吃的口味。
这会儿她少量用上一餐,待到夜补再用一顿,后半夜大概率会饿醒,届时还会再吃。
侍医说要少吃多餐。
吃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整个人都呆了,“我阿母还在昭阳宫,我把她给忘了!”
“你忘了,我可没忘。”嬴政敲了一下她的脑壳,“早早派人送舅母出宫去了。”
般般松了口气,幽怨的瞪他一眼,继续香香的用膳。
入了夜,两人一同回到昭阳宫,嬴政帮妻子简单的擦洗了身子,抱她回到床榻上,自己也梳洗过一同躺下。
般般下午睡多了,这会儿压根睡不着,“表兄,你有没有派人盯着嫪毐啊?”
“盯了,”嬴政翻看着书籍,“他这会儿多久如厕一次,吃了几口饭我也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噫,说的怪恶心的。
“那你觉得他会如何做呢?”她想要平躺着,又忍不住要挨着他,干脆脑袋枕在他胸膛上,横着躺。
“他恐怕正在想办法,想要活命唯有谋反。今日一整日,他就像是秋后的蚂蚱,蹦达的厉害,不断联络门客、舍人以及他的亲信与党羽,目的是为了招募人马。”
“当年他被册封为长信侯,凭借母后的宠信,他效仿四公子的做法在家中豢养数千门客与舍人,这些都是依附于贵族的宾客与家臣,若想要招兵买马,倒也不是难事。”
“这才多少人?”般般撇嘴,“那秦国人也不是傻子呀,怎会因为一点钱就跟着他们做会掉脑袋的大事。”
说罢,她想起无论是秦国还是其他诸侯国,都会有一些吃不上饭的亡命之徒,而且嫪毐招兵买马,也不一定会告诉这些人他是要做什么的。
嬴政没说的是,他截获了嫪毐偷偷送出城的书信,那些书信的目的地是三晋,他想要联络这三个国家来给嬴政施压。
到时候他成事,愿意割让土地给他们。
三国若当真出兵攻秦,嬴政必定要派兵去往函谷关列阵抗敌,咸阳城的守卫便要薄弱了。
他不会如嫪毐的愿,但可以将计就计。
这种事态一步一步按照自己预计的方向发展的滋味,很能振奋人心,嫪毐反叛,将是嬴政送给自己最盛大的一场亲政礼。
他甚至都不愁亲政后要如何收拢人心,不枉费他多番布局与筹谋。
吕不韦的人马赶到邯郸,并未找寻到太后所说的青灼,多番探查,与送她的车夫取得了联系,得到的消息令人毛骨悚然。
他心知,大势已去。
姬长月接到书信,展开一看,整个人吓得脸色煞白。
只见那书信只有三个字:王知之。
只三个字,万分简练,足以吓的人胆寒。
姬长月彻夜难眠,次日清晨,顶着疲惫的面容与黑眼圈去了议政厅。
秦驹立在议政厅外面,看到王太后过来并不惊讶,侧身迎她入内,“王上等您许久了。”
姬长月后脊背僵住,勉强扯了扯表情,捏着袖子进去。
“政儿。”她喃喃,视野中嬴政的身影出现,她的泪顷刻间落下,“大王——”
嬴政有力地手臂倏然托起母亲,这才没让她狼狈的跪在自己跟前,她一味地道歉,说‘阿母对不起你’。
“阿母这是何必。”嬴政将其扶起,“您不能跪我。”
她无措自至,“你是,何时知晓的?”
“带表妹去雍地探望你那次。”嬴政定定然,“至于那些令人、那个假寺人,我一开始便知。”
姬长月失去力气,自嘲道,“我竟以为能瞒得过你,是啊,你可是王,又不是小孩子了。”
“那你怎么……”
嬴政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看着儿子的眼睛,姬长月冥冥之中懂了他的未尽之意,她顿时捂嘴落泪。
“我一直以为,你站在你父王那边。”
“父王对不起阿母,我对他的怨并不比阿母少,”嬴政认认真真,“旁人不知,阿母为了保护孩儿受的苦,我怎会不清楚?”
“无论何时何地,孩儿都不会弃您。”
姬长月泣不成声,伏在儿子宽阔的肩中,“是我错了。”
“阿母没有错。”嬴政为母亲擦泪,“只是,我需要母亲‘错’一回。”
“什么?”姬长月不解其意。
嬴政将桌案上的秦王印玺取来,递给姬长月。
这秦王印玺是这次姬长月从雍地回来之后,就交给嬴政的,她已经做好了儿子亲政的准备,自然没打算继续持着秦王印玺。
“不出所料,嫪毐会入宫见您。”
姬长月大惊,“你要把秦王印给他?这不行!”
“您不是也还对他抱有希冀,我愿以此印帮阿母证他的心,不是给他,只消给他留下可偷窃的余地足以。”
姬长月彻底愣住,如何想不通儿子能直接把印玺给她,便是做足了后手,分毫不畏惧嫪毐呢……帮她试探嫪毐,恐怕也只是顺带的。
姬长月慢慢接过秦王印玺,“若他有异心,不需我儿亲自动手。”
她是个典型的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女人,或者说,她必须要亲眼看见。正如当年所有人都说嬴异人不会接她了、不要她了,她同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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